第131章
有些事的发生在期盼中也在预料中。
比如皇帝其实离死不远了。
这很简单,因为他嗑丹药,还是猛药。根据殷莳所知道的历史知识,凡是开始嗑丹药的皇帝,都是作死倒计时。
所以能预测,有期盼。
但有些事完全不在期盼中,比如当宫闱有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沈缇偏偏正在宫中。
这可不是什么小说话本,在这时代中,卷入这样的宫闱政治事件里,丢性命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殷莳全身都绷起来了。
“大人呢?”她问,“大人也没回来,可知大人在哪里?”
回来送信的是北道,他还真知道:“许多大人闻讯都赶到了宫门外,咱家大人也去了。就是咱家大人让我们回来送信的。大人说,让家里谨守门户,等消息,不要乱出门打听。”
“吩咐下去,大门、后门都关上,派人守着,多派几个人。”殷莳起身,“荷心,你去请申伯到上院去见我。”
“月桂、团圆,你梦俩去叫苏妈妈、胡妈妈一并去上院见我。”
“葵儿,你带人将姨娘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准备给人入住。”
最后,她道:“北道,你回去告诉大人,家里紧闭门户,我会守着姑姑,请他放心。”
殷莳直接去了沈夫人那里禀报情况。
沈夫人大惊失色。她虽然做了二十多年官夫人,但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只见过别人家坏事,都是昨天还好好的,一夜过去,消息传来,全家人已经被拿下大狱,家里财物全被抄走了。然后便是死的死,流的流,散的散。
让人唏嘘。
可这种事,从来也还没发生到自己身上过。
尤其是当知道自己的儿子被锁在了宫禁中,沈夫人只觉得天都塌了。
“知非呢?你公爹呢?”她声音都发颤。
“父亲闻讯便赶往宫门外,使北道通知我们紧闭门户。我已经让北道回去覆命了。”殷莳握住沈夫人的手,“姑姑,别慌。有父亲在呢。”
“是是,有他在呢,定然无事。”沈夫人也安慰自己。
说话间,苏妈妈、胡妈妈便先后到了,因本就在内院,所以来得快。
且是让她们到沈夫人的寝院来。不管哪位夫人处理家务,都是在内厅里办,这突然让往沈夫人寝院来,定是有事,更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来的。
先来的是胡妈妈。她是专为内院跑外部事务的。譬如沈夫人和殷莳给朋友们下帖子、送东西,都是胡妈妈负责。
“胡妈妈。”殷莳道,“你去把咱们预订的稳婆接过来,在府里住下。”
胡妈妈问:“姨娘已经发动了?”
正问出了沈夫人想问的。
“没有。我只是以防万一。”殷莳道,“你去跟稳婆说,让她住到姨娘顺利生产为止。她若不愿,给她开双倍的钱,若还不愿,开三倍。你看着办,总之把人给我带回来放在家里。明白了吗?”
胡妈妈福身;“懂了。这就去。”
便去了。
沈夫人唤道:“莳娘!”
沈夫人也不愚笨。冯洛仪的预产期是这个月,但差不多要到月中。
殷莳第一个安排便是先将稳婆接到家里。说明她认为外部情况很严重,可能会严重到万一冯洛仪发动,可能没法再出府找稳婆的程度。
“以防万一。”她对沈夫人道,“孩子太重要了。母子加起来便是两条人命。不管用不用得上,咱们先预备起来。”
实在前世是看过太多这种剧情了——越是混乱有事的时候,孕妇越是要在这个当口突然生孩子。
是影视作品夸张吗?也不算是,因为孕妇如果精神上受到外部刺激,的确是有早产的概率的。何况冯洛仪本来预产期就是这个月,如果现在就发动,甚至都不算早产了。
已经足月。
这是她那平时乖巧讨喜总是逗她笑的儿媳妇吗?
莳娘的声音和语气竟这样坚硬。
沈大人虽然还没回来,沈缇也被困在宫闱里,但沈夫人被殷莳的镇定感染了,也定下神来,点头:“好。”
另一位妈妈也来了。
苏妈妈是掌管内院各处通道大门的管事妈妈。她身上总是随身带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啦作响。
“苏妈妈。”殷莳道,“除了垂花门,内院里各处现在都落锁。今晚大人和翰林有事,一直要有人进出。着人守着垂花门,我要你做到:一,无事的时候闭门,闲杂人等一律不许乱串;二,大人的人回来送信要及时开门放人进来,不能耽误内外院沟通。听明白了吗?”
她交待的清楚,苏妈妈立刻福身:“是。”
“胡妈妈去请稳婆了,等她回来,放她和稳婆进来。”
“是。”
“去吧。”
苏妈妈哗啦啦地便走了。
沈夫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殷莳道:“我还派人去请申伯过来,母亲与我一并见过申伯,我们再给菩萨烧香。”
沈夫人道:“好。”
申伯是沈家的大管家,是跟过沈缇祖父的人。沈夫人对他都十分客气。
申伯从外院过来,来得比两位妈妈稍晚一些。
匆匆行过礼,他道:“两位夫人已经知道消息了吧?”
殷莳说:“是,翰林如今困在宫城里,大人在宫外,让北道回来与我们送信。”
申伯道:“大人也派人与我送了信。”
殷莳说:“申伯,我安排胡妈妈去将咱们预订的稳婆接来先住下,以防万一。苏妈妈我也交待了增加人手守住垂花门。内院里也做不了更多了。外院的大门、角门、后门,来往进出,请申伯你安排。”
申伯惊讶地看了殷莳一眼,赞道:“少夫人稳妥。”
又道:“门子上我过来之前已经安排好了。咱们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等消息。”
屋里的人都沉默了。
这种什么都做不了干等消息的状态实在煎熬人。
尤其至关重要的那个人困在宫闱中,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就更煎熬了。
沈夫人埋怨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殷莳和申伯对视了一眼。
屋里没有丫头,殷莳便道:“最大的可能,是皇帝不好了。”
“可是……”沈夫人也知道国无储君,“那样的话,谁来做皇帝呢?”
殷莳道:“正是这个问题。”
申伯:“唉。”
不管怎么样,大小两位夫人和大管家碰了头。大家心里都稍微有点主心骨。
殷莳道:“姑姑,我也不来回跑了,我就待在您这里,等父亲回来我再回去。”
申伯也道:“这样好,夫人们在一处,有什么消息直接往一处报就行。”
沈夫人正需要人陪伴,道:“正是。”
天都黑了,沈大人也没回来,但胡妈妈把稳婆请来了。
听说愿意给双倍的银子,稳婆就收拾个小包袱跟着来了。
到上院见过沈夫人和殷莳,殷莳道:“还没到发动的时候,你安心住下。住一天我便给你一天的钱,定不叫你吃亏。”
她把稳婆安排到了冯洛仪隔壁的院子住下。
葵儿已经带人把那里收拾出来,铺上了铺盖,有了热水和点心吃食,可以住人了。
又安排厨房,通知她们明日起多了个人。
又临时安排了个小丫头给稳婆。
所谓主持中馈,听着好听,其实就是管家。管家的本质就是打理后勤。全是这样细碎的事。
多一个人,便多许多繁琐的事。
天色晚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沈家门户紧闭。
沈夫人让人把她的东次间的榻收拾出来。殷莳则派人去璟荣院取了自己的铺盖来,便先歇在东次间里。
秦妈妈也不回自己房间了,直接睡在沈夫人的脚踏上。
两个人还说话:“多久没睡过这里了?”
“得二十年了。”
“真快呀。”
“可不是。”
沈夫人道:“月季,我真没想到,莳娘是这样稳妥的人。”
秦妈妈道:“少夫人平日里就是个稳妥的。”
“平日里稳妥的常见,有事的时候才见真章。”沈夫人道,“你看她,一点都不慌。甚至想到先给冯氏把稳婆请来。”
“是,我也没想到。”
“咱们从怀溪捡了个宝。”
“你也是宝。”
“啐。”
“早些睡吧。说不定明早姑爷和翰林就回来了。”
“嗯,咱们厚德积福之家,一定的。”
天黑时冯洛仪听照香和月梢在说话,问:“在说什么?”
照香喜气洋洋地道:“我刚才听她们说隔壁有动静,我就过去看了看,姨娘你猜怎么着?竟是给姨娘把稳婆已经接进来了。”
冯洛仪怔住:“这么早吗?”
薛大夫上次把脉说大约在月中的,现在才月初啊。
照香得意道:“子嗣大事,何况这可是咱们翰林头一个孩儿。自然要看重。”
冯洛仪淡淡道:“我守孝呢,你别上外头招摇。”
照香这才收敛了些,不情不愿地:“是。”
又小声咕哝:“没招摇。”
那天不知道是谁嫌饭不合胃口,在院门口叉着腰大声训了厨房送饭的丫头。
月梢偷偷翻个白眼。
冯洛仪不说话,安静地抄着佛经。
一开始,是殷莳罚她抄。
后来,她为着心静抄。
现在,她为死去的父母和哥哥、侄子抄。
待抄好,都供在菩萨座前。
愿父母二哥在天之灵,保佑她腹中的孩子。
殷莳睡之前嘱咐过:“若有人来,立刻叫醒我。”
半夜果然被叫醒了:“少夫人,少夫人?”
婢女的声音有点颤:“申伯使人进来禀报,进、进兵了。”
殷莳半路醒来,脑袋还昏,甩甩头:“什么进冰了?下雪了?”
“不、不是。”婢女害怕地道,“他们说,是许多当兵的,在外面街上,一队一队的。”
殷莳一下子就清醒了。
第132章
沈夫人和秦妈妈都是中年人了,半夜起床没那么容易。
等她们里穿好衣服出来,婢女们道:“少夫人去大门那里了。”
沈夫人和秦妈妈面面相觑。
沈夫人便也想抬脚。秦妈妈忙薅住她:“她年轻腿脚便利,你别跟着了,她还要照顾你。”
沈夫人一想也是。
唤了婢女来细问。但婢女也不知道更多了,只能把从男仆那里听的来话转述:“打着火把,一对一队的,从墙头看过去,应该是把路口封了。”
沈夫人便知道事件变得更严重了。
殷莳出了垂花门来到了府里的大门处。
嫁过来一年了,对这处大门一点也不熟悉。因为女眷出行马车都会拉到垂花门处,直接从那里上车。然后走甬道穿过车马院,从角门出府。
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个路线。
只有宅子小,没有专门的车马院的,才会把车子或者马拉到大门口来。
殷莳到时,申伯正攀着梯子趴在墙头向外看呢。
见殷莳来了,他忙下来。
殷莳伸手虚扶:“小心。”
待他踩到地上,殷莳问:“外面什么情况?”
申伯道:“宵禁了。”
殷莳问:“哪里的队伍?”
申伯道:“尚不知道。”
殷莳道:“我上去看看。”
申伯想拦。殷莳说:“不亲眼看看,实在不放心。”
申伯想想,也是道理。且他年纪大,非常知道有些年轻人,你越拦,他越犟。
便允了:“别露头。”
殷莳点点头,掖了裙摆,也爬上了梯子。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脑袋。
外面街口处望过去能看到很多火把,人影幢幢,封了街口,显是为了不许人走动,串联。
她看了片刻,爬下来:“看不清服色。反正不是宫卫。”
她下来,就换了男仆上去观察。
那男仆个子高脖子上长,一爬上去就探个脖子张望。
忽然墙根下有人骂:“看什么看,再看射瞎你眼!”
原来是一个人摸黑在墙根下撒尿,一抬头,墙头有个脑袋在张望。
殷莳上前一步扶住梯子,低声道:“你问他,是什么队伍。”
男仆在上面问:“军爷,敢问军爷,是哪家队伍?”
下面人答:“京军营的。缩回去,宵禁呢,不许出来。”
殷莳道:“你说,原来是京军营,吓死了。要早知道是京军营,就不害怕了。都是咱们京畿良家子,天子亲军。”
京军三大营是天子亲军,俱是京畿良家子出身。职责是拱卫京城。
宫卫指的是羽林卫、龙骧卫这些,负责的是皇宫的守卫和皇帝的仪仗。
这些,既不在殷莳前世的知识储备里,也不是她今生必须掌握的信息。
之前她对这些也不关心。但谁叫她后来有了那心思呢。既起了心思,自然就总想知道更多信息。
也不用去外头打听,家里有个现成的行走的知识库沈缇,作出对京城好奇的样子慢慢问他便是了。这些又不是什么机密,与沈缇来说是官员必须知道的基础常识了,殷莳问,他便讲。
她总是能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灼亮。
沈缇便也讲得有滋有味。
婢女们在外间,便道:“瞧,翰林和少夫人成日里有说不完的话呢。”
一个讲得好,一个脑子记得快又用心。殷莳如今关于京城的信息储备一点也不输给已经在京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沈夫人了。
甚至她还掌握了很多沈夫人觉得没必要知道和关心,跟内宅妇人不沾半点关系的信息。
男仆本就是门子上的人,凡门子上的,大多都是脑子机灵口齿便给的。
他当即道:“原来是京军营啊,可吓死了,吓死了。要早知道是京军营,就不害怕了,都是咱们京畿良家子,天子亲军。”
这便是恭维了。
下面那人整理好裤腰,哼了一声,道:“告诉你们府里,锁好门,不许出来乱跑。”
男仆忙道:“是、是。”
殷莳道:“你问他,要不要热水。”
男仆又喊;“军爷!”
那人已经迈开步子往街口走,又被喊住。
如今才是二月,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但这是夜里,脚冻得疼。哪能有好脾气,又被喊住,不由不耐烦起来,转头张口要骂。
墙头那人却问:“要不要热水啊,这大夜里的,真冷。要不要?”
一句本该粗声粗气的骂人的话便急转而下地夹了起来:“啊……?热水啊。行啊,方便的话,来一壶。”
男仆道:“军爷且稍等。”
爬了下来。
申伯立刻指挥人去取热水。
殷莳道:“多来些。”
热水是现成的。因为今天晚上本就组织了许多男仆守门,饭食、热水都是备好管够的。
当即便装了一木桶,盖上盖子。盖子上有卡扣,卡住便不会开。
提手上绑好了粗麻绳,另外架了梯子,使健壮男仆提到墙头。
刚才那机灵男仆也上去,喊话:“军爷,家里规矩,夜里不敢开门,拿绳子给军爷吊下去。军爷退后点,别溅出来烫着了。”
下面那人道:“好嘞。”
然后看到墙头用绳子吊下来一个大桶。
“嚯!”
好大一桶。是户大方的人家。
“谢啦。”那人解了绳子,提着热水桶走了。
远远的,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街上回荡:“有热水了!”
那边远远传来许多人的回应。
“热水?”
“哪来的?”
“行啊你。”
“快给老子来一口,冷死你爷爷了。”
头盔脱下来翻转就是饭碗了,当然也可以用来喝水。
听说有了热水大家都跑过来。太冷了啊,谁不想喝口热的。
“哪来的?”
“那户人家给的。”
这个路口向里,到下一个路口,其实就这么一户人家。
门口有箱形带狮子的门当石,是文官之家。
热水分完了,兄弟们多少都喝了几口,肠胃里暖和了不少。
那人提着桶去还捅。
绳子还在那呢,系上就行了:“好嘞,拉上去吧。”
他道:“多谢了,兄弟。”
等待的这段时间,殷莳已经和男仆沟通过,男仆已经知道要说什么。
“家主人让问,早上还在吗?若还在,给你们烧一锅热汤。京军营的兄弟们实在辛苦啊。”
那人砸吧砸吧嘴,在这寒冷的夜里实在抵挡不住“热汤”两个字。
“府上什么人家啊?”
就等他这句呢,男仆道:“我们家大人是通政司右通政沈大人。我们家公子在翰林院如今是翰林侍讲,我们公子是今科的探花郎。”
“噢!”京城官员多如牛毛,什么左通政右通政,并不认识。但是小沈探花知道呀!
“原来是小沈探花家啊。”儿子比老子名气大。
“军爷,我们家大人和翰林今天都没回来。随人们也没回来。想问问,明天能不能回得来?若不能,能不能给他们送些食水过去?”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那人道:“明天的事还不知道,今天晚上不能出来。出来就抓,若有反抗,就地格杀。上面的命令。听见了没有,别乱跑。”
男仆额上生汗:“是,是。”
又道:“主人说,明早多带几个人,预备着熬三桶给军爷。”
那人道:“那怎么好意思……替我们谢过你主家。”
遂约定了来取汤的时间。
墙里,殷莳已经吩咐下去:“用吊高汤的骨头,先别管高汤了,熬骨头汤。煮上萝卜、菘菜和油豆腐。现在就开始熬。”
熬的时间长些,汤味就浓。
直接用外院的大厨房,不光给外面京军营的人熬,也给值夜的男仆们。
殷莳与申伯商量了一下,将男仆们分作了三班倒。
又问申伯:“我知道父亲要在家中囤一年的口粮,现在有多少了?”
申伯没想到这个事沈缇也告诉了殷莳。他跟殷莳的接触不多,这一晚才算是真正熟悉了解了殷莳。
原以为她是个像沈夫人那样的人,一个合格的官员夫人。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实在刮目相看。
他恭敬道:“怕扎眼,都是慢慢进的,够全府的人十一个月的用量。”
殷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以前生活在太平盛世,物资极大丰富,国家都反复强调粮食安全。那时候离自己太远了,并不能深刻地明白。如今,自己掌着家,要喂饱阖府上下近百口人。
粮食安全四个字,可太理解了。
十一个月的口粮,真是给了人极大的安全感。
此时还是半夜,冻人。申伯道:“少夫人先回吧。这里我盯着。”
殷莳嘱咐他:“申伯也要休息一下,别熬太狠,阖府还指望着你呢。”
遂回内院去了。
沈夫人的院子里正房亮着灯。沈夫人和秦妈妈都在等她。
殷莳回来,沈夫人问:“外头怎样?”
殷莳把外面的情况说了,道:“是京军营的,那还好。”
因都是京畿良家子入选的,都是本乡本土的子弟,一般便是乱起来,也不太会糟践自家地方。
到这时候,殷莳便把外院囤粮的事也告诉沈夫人了。
沈夫人道:“他们竟做了这样的准备。”
她埋怨:“这些事你公爹从来不会与我说。”
粮食就在库房里存着,府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沈夫人不知道也没影响。
但她若知道了,在囤积的漫长时间里,实在无法保证她会不会与她哪个夫人朋友说漏嘴。
人真的是很难守住秘密的。
“不能与旁人知道。”殷莳道,“否则,京城真要乱了,粮价暴涨,商人囤积居奇,捂粮惜售。熟识的人家知道我们有粮,来借粮,借是不借?”
沈夫人道:“那……总得借点吧……”
“借多少?借多久?当我家缺粮,百来口人饿肚子的时候,他家可能还粮来?”
沈夫人沉默了。
她也是当了二十多年家的夫人,这一整府的人一天天消耗多少口粮还是心中有数的。
借一天,借两天,借十天的粮,第十一天,借还是不借?
借了,自己没粮吃,不借,前面的恩都成了仇。
第133章
殷莳在家里安抚沈夫人,于此同时,沈大人正后悔不已。
众人听闻宫城落锁,禁入禁出,都知道有情况。沈大人更知道沈缇今天是在宫中的。
他随众人一起去叩宫阙,要求宫里给个说法。
群情沸腾的时候,宫城开门了。
其实以沈大人求稳妥的性子,他是犹豫了一下的,但儿子在宫城里,终究他还是随着众人进去了。
进去之后就被包了饺子。
全关起来了。
文官们被锁起来,外面有兵丁看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猜:“到底是谁呢?”
皇帝出事了事谁都想得到的。
现在就是想知道,到底宫城落入了哪位王爷的掌控中。他的倚仗是什么,有没有本事压住全局,平安过渡,还是说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
史书上,五王之乱、八王之乱的史实,许多朝代都得来一回。
身处风暴中心的他们又会怎么样。
文官们其实并不十分恐惧。
因不管是谁继位,都得顾虑一下史笔如刀,自己在史书上能留个什么名声。未来薨逝,能得个什么谥号。
要知道,皇帝的谥号,最终还有由文臣们决定的。
通常除了失心疯的,不会对文臣大开杀戒。
这其中,最焦虑的便是沈大人。
因为宫里正在发生的事,完全躲不开的,不仅有正在宫中的宰相们,还有当值的翰林。
很不巧,今天当值的翰林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犟头儿子。
人必须得做了父母才能明白,孩子这种东西虽然是你生你养,可当他长大之后,他所思所想并不会完全按照你希望的方向走。
甚至有时候,会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让你束手无策。
沈大人猜的不错,此时此刻的御殿上,翰林侍讲沈缇正在面对别人明晃晃的钢刀。
刀身锃亮,映出了一双含星蕴水的眸子。
执刀的男人身披甲胄,怒斥:“这怎么不是真的?你看清楚了,该有的印都有!”
他手里拿着一个黄绸卷轴,用的还是最高规格的玉轴柄。
男人就差把那轴圣旨戳到沈缇脸上去了:“此乃陛下遗旨!令宁王承继大统!你小小翰林,敢质疑陛下!速速将诏书写来,好昭告天下!”
大家猜信王,猜宣王,猜景王。
结果是宁王。
皇帝的儿子很多,只有信王、宣王、景王三脉是皇后们嫡出的。但即便是嫡出的,在皇帝这里待遇也差不多。
皇帝对儿子们都很一般。他只爱他自己,只想长命百岁。
宁王今年五十多岁,在众多的皇子中除了封地离京城最近,也没有特别的地方。被关注的程度远低于三位嫡出的亲王。
不,等一下。
信息在沈缇脑子中飞速整理。
建弘十年,瑞王薨。景王的最后一个兄长去世了。
景王如今是最年长的皇子了。
沈缇盯着那人,接过卷轴展开,看了一眼:“这不是陛下的字迹。”
男人怒道:“谁规定要陛下亲自动笔!”
沈缇道:“则这是谁执的笔?哪位舍人?哪个翰林?哪个执笔太监?”
“凡有资格在陛下身边动笔墨的人,字迹我都识得。此非其中任何一人!”
他一双眸子寒星一样,顶着钢刀上前一步。
“凡立储之旨,按我朝祖规,至少两位宰执见证。谁又是见证人!”
“玉玺做得倒仔细,连缺的那一角也仿了。只可惜,我精书画,擅篆刻,我的眼睛就是尺!你再仿,玉石裂痕也不能尽同!”
沈缇把那轴“遗旨”猛掷于地上,将玉轴柄摔得粉碎!
“此遗旨,是伪旨!”
他眉眼凛然,声音冷厉。
胸膛已经抵住了刀尖。
已经有红色的血洇出,染了绿官袍。
男人怒道:“你想死!”
沈缇轻蔑地扯扯嘴角,甚至对顶着他的那把锋利的钢刀抬了抬手:“请。”
今天和沈缇一起在宫中当值的,不是别人,正是殷莳的好友吴箐的丈夫江辰江宇极。
他二人一同被拉到殿里,但那身披甲胄的武夫上来就问:“哪个是沈缇沈跻云?”
点名了沈缇出来写诏书。
江辰当时便觉得要不好!
沈跻云那个脾气!
果然!
那男人大怒。
上面的人说最好是那个探花郎,说的是“最好”,意思就是如果不行,别的人也行。
他握刀的手手肘一撤,刀举起来,就准备发力砍死这个牙尖嘴利的家伙!
江翰林闭上了眼睛!
“住手!”
却有一声断喝拦住了那武人。
江辰又睁开眼,看向来人。
沈缇也看过去。
是个文士打扮的男人。
武人放下刀,喊了一声:“邱先生,他不从。”
邱先生过来,客气地拱手:“沈探花?”
应该是门客、谋士一类的人物。这一类的人,可能是白身,至多是个秀才,因为举人就已经可以做官了,不会再去当别人的门客。
沈缇入仕时间还短,作为官员级别还低。
但他是清贵翰林,宰相根苗,且他还是探花郎,在文人心中的地位可不低。
白身或者秀才出身的谋士,根本不入他的眼。科举才是读书人心中的正道,谋士之流,不过是科举的淘汰者,政治上的投机者。
沈缇冷笑:“尔是何人,配在宫中行走。”
江辰额上汗涔涔,已经明白沈缇是在求死。
因为面对眼前这个情况,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要么从逆,要么死。
沈缇沈跻云显然是不肯从逆的。
武人又要抬刀,被邱先生按住。
没这点养气功夫,怎能做得了宁王的谋主。
他道:“沈探花,听我一言。”
“我东主宁王殿下,本是陛下第十一子。只如今,他的兄长们已经全都薨逝。宁王已是皇子之长。”
“正该宁王承继大统。”
“探花,殿下已经亲口许诺,只要探花今夜为殿下执笔诏书,来日定让探花位列名臣。”
“登阁拜相,名垂青史。”
读书人一辈子求的不就是这个。
连江辰听了都心动了。
他看向沈缇。
沈缇却盯着邱先生。
邱先生胸有成竹地微笑。
过了片刻,沈缇动了,他走到殿柱旁的书案后坐下——那原本就是给翰林们设的位置,皇帝要写的文书,当殿口授,翰林执笔。
沈缇执起了笔,蘸墨。
武人啧了一声,还刀入鞘。
邱先生捻须,耐心等候。
殿上还有许多士兵,两三个内侍躲在角落里,尽量减少存在感。
大殿上除了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燃烧的声音,竟安静地落针可闻。
小沈探花腰背挺拔,写字的姿态真是好看。
他笔走游龙,没多久就写完了:“拿去。”
有兵丁拿走交给了邱先生。
江辰看到沈缇站起来,他看到了沈缇嘴角的冷笑,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出所料,邱先生那充满期待的脸,在读了帛书上的文字后大失所望。叹了口气:“唉,小沈探花。”
失望,又敬佩。
武人察觉不对,扯过来一看,大怒!
哪里是什么诏书,竟是一首讽刺宁王的长诗!
沈缇掷笔:“我沈跻云读书科举,报效君王。我的仕途,岂是为篡夺之人做遮羞布的!”
他知道,他今夜若亲笔写了这诏书,若宁王真能登基,真能坐稳皇座,必会让他平步青云。
登阁拜相,再让他做几次主考官,门生满天下。
未来他们都西去了,拟定谥号、执笔录史的可能都是他的门生故吏、徒子徒孙。一脉相承的,便不会去质疑他亲笔写下的诏书。
便不会去质疑宁王继位的正统性。
可笑,越是得位不正的,越是在乎别人眼里自己是不是正统。
竟想拿他一生仕途,给自己的篡夺之行做遮羞布。
武人一把撕裂那帛书扔在地上,拔了刀:“邱先生,你别拦着!让我砍了这小白脸!”
邱先生叹气,按住他的刀:“你若在此杀了他,那可真是成全了他。”
他侧头看看江辰,问:“你是哪个?你来写吧。”
从武人撕了沈缇所写的帛书,江辰就知道这事要落在他头上了。
但他此时耳朵嗡嗡地,全是邱先生那句“你若在此杀了他,那可真是成全了他”。
读书人读一辈子书,求的是什么呢?
江辰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揖手:“区区不才,翰林编修江辰江宇极,建弘十二年进士出身。”
“愿与沈跻云共死。”
沈缇赞赏道:“宇极兄!”
两个当值的翰林都是硬骨头。
武人气炸了毛,拔刀要砍死他们两个,却被邱先生拦了:“殿下最礼贤下士,敬重士林,不要妄造杀孽。你砍了探花郎,回头帐都记在殿下头上,殿下要找你算账的。”
“算了,关起来吧。”
“我找找别人,不信找不到个进士出身的来领这从龙之功。”
文人最考究。
未来这诏书都要封存在宫里的史馆里的。宁王很看重这个,必得要个进士来执笔的。
他只是个秀才,没资格。要不然他就自己提笔写了。
士兵用刀枪押着两个翰林去关起来。
邱先生和武人带着守卫边说话边离开。
待这些人走干净,有两个內侍便扑过来抢地上那份被撕开的帛书。最后一人抢到一片。
彼此看看。
“你一半,我一半!”
“好。”
都塞进亵衣里,贴身藏了起来。
第134章
“跻云,可还行?”江辰哈着白气,跺着脚问。
沈缇解开了圆领袍的肩扣,拉开衣襟察看伤口。
“无事,皮外伤而已。”他将手帕折叠压住伤口,又将衣襟整理好,系好肩扣。
沈大人被关押的地方,因为人多,给上了火盆。
沈缇和江辰刚才大大地得罪了人,关他们俩的屋子就没给火盆,冷得要死。
幸好两个人在屋子里察看了一通,在书案底下找到了一个火盆。
应该是昨天用剩下的,里面全是灰,已经冷透了。拿火钳扒拉了扒拉,在灰烬底下翻出了两块没烧尽的炭。
火折子这种东西是随身必备之物。江辰掏出火折子,拔开盖吹着了,去点炭。
沈缇找了几张纸撕开帮着引燃。
很快火盆的炭引燃了,但不够。
两个人把帐幔扯下来,撕开了往里扔。火大了些,暖和了点,但不禁烧。
还是得木头。
椅子凳子倒是有,这种坚硬实木没有斧头便是往地上硬摔也摔不裂的。
最后两个人看到了条案上的座屏。不大,每扇之间有铜合页连接,木材也薄得多。
沈缇举起来,用力掼在地上,发出巨大响声,果然碎了。
门外有兵丁过来骂了两句“老实点”,又走了。
两个翰林把碎木头扔进火盆里,火总算稳定了,屋子也渐渐暖和。
两人围着火盆坐下取暖。
屋里安静了好久。
忽然,江辰道:“其实,宁王的确已经是长了……”
沈缇本来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那不行。无嫡才论长,嫡脉尚在,轮不到他。”
江辰叹道:“那三位贵人什么时候来啊?”
“都盯着呢。”沈缇道,“也不知道都准备多少年了。不会太慢。”
江辰道;“话虽这么说,宁王也太快了。”
沈缇的神情冷了下来。
江辰道:“陛下是真的已经……了吧?”
沈缇道:“‘遗旨’都拿出来了。”
江辰叹息,看了看沈缇,道:“陛下真的很喜欢你,若知你今日所行,必欣慰。”
沈缇垂下眼。
这位陛下,随着年纪的增长,精神同着身体一起老化,几不可抗地昏聩起来。
大家其实也不是那么愿意进谏了。因为心里都明白,跟他已经讲不了道理。
他是一心想长生,根本不管朝堂洪水滔天。
但即便这样,这位陛下,也是在金殿之上钦点了沈缇做探花的那位陛下。
他对沈缇真的非常喜爱,亲自给他赐字“跻云”。
跻云,跻云,本就有平步青云之意。
皇帝对这年轻人是有期待的,且非常宽容他因年轻而存在的不足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沈缇宁死不肯从宁王的原因。
宁王来的太快了。沈缇很肯定二月初一,皇帝还是活着的。因为有人见到过皇帝。
二月二,他们都没有再见到皇帝,直接宁王就夺了宫闱。
太快了。
宁王的封地紧挨着京畿,他往京城来,坐马车也就一日半两日的路程。
快马半日可达。
但即便这样,他也来得太快了。
说皇帝的驾崩与他无关,沈缇决不信。
江辰道:“如果那三位来了,你觉得哪位最正统?”
沈缇说:“信王、景王都可以。看他们谁更本事了。”
信王是硕果仅存的嫡皇子。是皇帝的第四位皇后所出。
景王是第二位太子的长子,是嫡皇孙。
江辰问:“宣王呢?”
宣王是第一位太子的长子。
若论嫡,宣王其实比同为皇孙的景王更嫡。因为宣王的祖母是元后,景王的祖母是继后。
但孩子的正统性,还是随父亲。
“这没办法。”沈缇道,“陛下后来立先景仁太子,便已经是宣告了宣王失去了正统。”
皇帝立第二位太子,便是抹杀了让第一位太子的儿子继位的正统性。
其实历史上发生这种情况,大多是因为皇孙年纪太小,而叔叔已经成年。主幼国疑,少帝无力对抗成年或者壮年的皇叔。
但现在,因为皇帝活得实在太久了,导致侄子和叔叔都老大不小了。
不存在这种情况。
“前太子之子”也是可以以正统的身份争一争的。
但宣王已经失去了这个正统性。这个正统性已经落到了景王的身上。
这些东西在后世人,比如殷莳这样的人眼里会觉得很没有意义。
但在这个时代,每个皇帝都很在意自己的正统性。甚至于朝廷发动战争,也要在意是不是“师出有名”。
这是时代的特性。
江辰说了句:“宣王肯定不甘心。”
所以等着看吧,马上就要各显神通了。
江辰说完,望着火盆发呆。
沈缇道:“在想什么?”
江辰回神,道:“没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如果咱们今天真的死在宫里。你嫂嫂怎么办?弟妹又怎么办?”
他道:“你嫂嫂给我生了儿子,我爹娘自会护着她们母子平安。弟妹可还没有。”
大穆朝不禁寡妇再蘸。但体面人家有儿子的寡妇,便很少再蘸。
民间寡妇再蘸,多是妇女为了讨生活。更多是寡妇本人根本没有人身权,被夫家的公婆、叔子伯子甚至隔房的叔叔伯伯给嫁卖了。
是嫁也是卖,是卖也是嫁。
婆家有这个权力。
沈缇道:“我的妾室有孕,这个月就要生了。”
“咦?你竟有妾?”江辰道,“弟妹的嘴可真严啊。”
男人通常不会说这些。谁没事告诉别人我家里有三个妾还是五个妾。尤其沈缇这个高冷的性子。
“弟妹同你嫂子关系这么好,居然一点口风都没露过。”江辰佩服,“她们妇道人家聚在一起,都是这些破事。你可知道张怡将家里一桩采买的事给了他一个妾室的弟弟,结果办坏了。你瞧,我连这事都知道,却竟不知道你居然有妾。你们两夫妻可真是……”
两口子都跟河蚌似的。
但沈缇身为皇帝近臣,他能做到事密不露是正常的。可小殷氏只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嘴巴竟然这么严,江辰有点稀罕。
“你何时纳的妾?”被关在这里,外面的事也无能为力,江辰八卦了起来,“你嫂嫂跟我说你和弟妹感情很好,怎地偷着纳妾了?”
“等等?你妾室这个月就要生了?”
江辰记得很清楚,他是去年四月中旬吃的沈缇的喜酒。
这么算起来,五月那妾室就受孕了。
啊?
沈缇望着跳跃的火苗。
“婚后走完回门礼,第四日,便纳了。”他说。
这次江辰“啊”出声来了:“啊?”
他咋舌:“你这?啊这?不是我说你,这事办的……唉,弟妹真是好性儿。她竟不生气?”
又道:“这事我得管住嘴,可不能跟你嫂嫂说,她那性子,弟妹不生气她得先气炸。你可真行,要是我,你嫂嫂敢跟我闹个三天,她一准得回娘家,必得让我去接才肯回。”
回娘家便是找娘家人撑腰去了。
吴箐的娘和江辰的娘是手帕交。两个人嫁的人家也都是同阶层的,十分般配。娘家也愿意给吴箐撑腰。
有事,自然可以回娘家。
江辰已经想到了。
小殷氏是沈缇母亲大殷氏的娘家侄女。她们两个娘家不是什么显赫门第,出身很低。
小殷氏是高嫁的。
高嫁自然便有高嫁的隐忍。
但殷莳和吴箐关系非常好,江辰常听吴箐提到殷莳,夸殷莳。
时间长了,江辰的心自然就跟着妻子一起偏向殷莳了。
却听沈缇道:“她是前礼部郎中冯取难的次女。”
“怎么耳熟?”江辰纳闷,“让我想想……咦,那不是?”
“是。”沈缇道,“她就是我曾经订过婚的未婚妻子。因为那年的事,她家里坏事了,我家将她买回安置在府里。”
“为着她,我娶了舅家表姐。”
这些事,一直都只有家里人才知道。沈缇从来没有跟任何外人提过。
江辰叹道:“原来如此。”
他心想,等能回去了,一定要赶紧告诉吴箐,她最喜欢听这些事了。
沈家的确是厚道人家,沈缇有情有义,真真是值得相交之人。
“对冯氏,跻云你自然是重情重义的,想来冯氏对你必然感恩戴德。”江辰忍不住说,“只对弟妹,未免……嗯嗯。你说何必这么急呢,你和弟妹新婚。弟妹这般人才,也不比冯家女儿差了。等个半年再纳不行吗?作什么非得让弟妹伤心呢。”
是啊。
沈缇望着橘红色火苗。
明明,等几个月甚至半年,都是可以的。
可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这样觉得。没有一个人觉得新婚第四日就纳妾是不该的,不好的。
因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娶了殷莳,然后纳妾。
而是,他为了纳冯洛仪,而娶了殷莳。
所有人都在等的,不是他娶殷莳,大家等的其实根本就是他纳冯洛仪。
包括殷莳自己。
她因为另有所求,所以不在乎。
而其他的人,不在乎她。
包括他自己。
沈缇闭上眼。
怎么办呢,从一开始就错了。
大错特错。
时光已经无法倒回。等想明白的时候,庶长子女都要出生了,殷莳要做他孩子的嫡母了。
改变不了,也补偿不了。
怎么办。
怎么办?
第135章
邱先生想尽量找个有点名气的人,或者看着未来可以栽培的人来写诏书。
最后发现找不到,这些人都不肯。
虽然现在宁王觉得自己占了“长子”的大义名分,但正如沈缇说说,无嫡才论长,况且宁王也不是真正的长子,只是前头的都死光了。
邱先生和宁王的想法是尽量不杀读书人,奈何现实不配合。
一头是宁王在与宰相们“沟通”,结果有一个跳起来拿笏板打他。宁王没躲及时,真挨了一下。
这一下给宁王的养气功夫打没了。
他骂道:“这么大本事,怎么不敢打我父皇。”
那位被士兵反剪了双手的宰相呸道:“先帝三度御驾亲征!北开草原,西拓五州,治盛世,四夷来朝!你算什么东西!献美惑主!造粪之物!”
已经驾崩的老皇帝虽然晚年痴迷修仙炼丹,看着十分昏聩,但他青壮年时代的功绩是无可指摘的。
他壮年时候打了几场硬仗,让老百姓已经过了几十年没有打过仗的太平日子了。
百姓是爱戴他的。
宁王本来是想做礼贤下士的姿态的,奈何这些家伙不配合。
宁王叹了口气。
“杀了吧。”他道。
血溅了昭阳殿。
又一位宰相跳起来指着他怒骂。
痛快淋漓地骂完,老人家道:“不用你动手,我自追随陛下去!”
撞柱而亡。
宁王闭闭眼,睁开目光再扫过去。
大穆朝近十几年实行的是三相二参制,三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两位参知政事为副相。
刚才一位宰相被杀,一位宰相自尽。
还有一宰相两副相三个人,顶着他的目光,俱都抬手摘下官帽,置于一旁。盘膝而坐,巍然不动。
爱杀便杀。
他们都是老皇帝甄选出来的人才,用了几十年的国之栋梁。
若是信王、景王来了,并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但宁王不行。
皇帝死的不对劲,宁王动作也太快了。
去年生下小皇子的那位婕妤也是他献给老皇帝的。一直有传言,说在老皇帝耳边吹修仙风的就是这位婕妤。引着老皇帝服丹的也是这位婕妤。
宰相们已经位极人臣,下一步就是名留青史。
读书人走到了这一步,哪怕没了头颅性命,也不能没了身后名。
大穆从开国太祖以来,便是对外崇武德,对内讲孝治。
开国一百多年,四位皇帝都是雄主、英主。还没出过这等阴劣谋篡之人。
弑父弑君,大穆朝还没有这个恶例,也决不能从他们这里开。
更何况,老皇帝的年龄其实比他们都大。
他是他们的伯乐。给与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
君臣之间的知遇之恩是负不得的。
宁王的眼睛失去了笑眯眯的模样。
“唉。”他又叹气,“都杀了吧。”
不识抬举。
另一边,邱先生也很不顺利。
他爱惜年轻的探花郎和翰林,放过了他们。结果找别的人也并不顺利。
武人不耐烦起来,拔刀砍死了一个。邱先生待要拦,没拦住。
既已经开了杀戒,那也没办法了,杀吧。
连续了杀了三个人,第四个人终于肯动笔了。
“你是何人?”
“下官,刑部清吏司主事,徐高鹏。”
“可是进士出身?”
“建弘十二年二甲第五十七名。”
“好好好,就是你了。”
沈大人的运气很好,邱先生来的并不是关押他们的地方。
徐高鹏非是后进来的那一拨官员。他是跟着上官进宫汇报工作的。
上官要向更上级汇报,涉及具体细节,可能上级会要当面询问具体干活的牛马。
清吏司就是干活的牛马。
自岳父家坏事之后,徐高鹏的仕途就没什么进展,在清吏司待了好几年了。
徐高鹏等着,但最后上级也没传见他。本来都和上官打算出宫了。宫门落锁,出不去了。
人被关押了起来。
比起沈大人那一拨,早先被困在宫里的官员被关在更深地地方,离得更紧,故而邱先生先找到了这边来。
徐高鹏最终做了那个执笔人。
写完,邱先生看看,对这一笔字便很满意,文采也很好。是他比不了的。他们这些进士,真才实学肯定还是有的。秀才没法比。
再打量徐高鹏这个人,眉眼也生得十分端正,称得上相貌堂堂。
行,探花郎看不上的泼天富贵,便给这小子了。
“跟我走吧。”邱先生转身。
徐高鹏忙提着袍子弓腰跟上。
二月初三卯时,天灰蒙蒙似亮非亮。
京军营的那位军爷果然如约而来。他带着几个人,隔着墙就闻到了香味了。
沈家还想从墙头吊下去。那人叉腰道:“既知我们都是良家子,还小里小气。”
男仆从墙头消失,显然是去请示了。
过了片刻,府门开了,男仆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军爷?”
当兵的也知趣,道:“我们不进去,你端出来吧。”
里面数个男仆鱼贯而出,拎了三大木桶出来。闻着就香。
当兵的道:“多谢啦。”
一个老人家闪身出来,看着像是管事模样,正是申伯。
申伯道:“军爷,可否留个名号?”
吃人嘴短啊。
那人是个校尉,姓李,便留下了自己的营号和名号,道:“别怕,这四条街我负责,不会有事的。”
申伯连连道谢。
李校尉几个人拎着桶走了。
到了街口招呼兄弟们喝汤。
木盖掀开,肉香气扑面而来,竟是骨头汤。里面有菘菜和萝卜——冬季也就是这两个新鲜菜了,一般是窖藏的。
勺子搅动,里头还有油豆腐。
关键它是热腾腾的。
此处是京城,又不像野外可以埋锅造饭。京城最重防火,长官说了严禁用明火的。大家只能吃冷干粮。
兄弟们被冻的手脚都疼的时候,这么几大桶热腾腾的骨头汤!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有一两丝肉。
就算没肉,那油豆腐孔隙里吸满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汁液爆在口腔里。
灵魂都要炸开了。
爽到脚底板。
李校尉连喝了三大口,感觉身上有热活气儿了,抹抹嘴,大拇指冲身后那条街指了指:“小沈探花家,都记住了啊。”
“记住了,记住了。”
这片坊区住的都是富裕官宦人家,还是级别不低的。大头兵难免仇富,半夜在当官人家门口台阶上拉屎也是有的。
这条街都是沈探花家的,那墙全是探花家的墙。
拉尿拉屎,别往这条街的墙根下就是了。
申伯让男仆关上门,殷莳就在门后。
两个人相对点点头,又叹气。
男仆们重新上好门栓,再用专门的粗木斜支在地上,抵住门。
大户人家厚门高墙,便真乱起来,也能稍稍抵挡。
冯洛仪起得晚些,天都大亮了。
照香抱怨:“府里好几处门都锁着。又来跟我们说不许乱跑,不知道怎么回事。”
冯洛仪愣住。
不知道怎么地,她心里生出了不安之感。
“你去打听打听。”她说。
“打听不了。”照香说,“我问了送饭的丫头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外头不让乱跑的。说是少夫人的吩咐,被抓了要打板子。”
“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少夫人折腾什么。”
怎么会是没事折腾,一定家里有什么事了。
但这就是内宅,家里的大事,妾室都没资格知道。
只在缩在自己的院子里惶惶不安。
上午隔壁的稳婆过来了,问了问她情况。
冯洛仪道:“这些天肚子时常一阵紧一阵紧的。”
稳婆问了时间间隔和频率,点头:“这正常。最后的日子都这样。”
冯洛仪问:“这位婶婶,你昨日从外头来的?外头可是有什么事吗?”
皇宫的事老百姓哪知道呢。稳婆好好在家待着,忽然沈家就来人让她提前住进去。大户人家这样的操作也常见,她假装不愿,果然对方给加了双倍的银钱。
她就欢欢喜喜地来了。
稳婆来的时候,京军营还没进城。
街道上店铺都在装门板准备打烊。街坊邻居和认识的伙计、掌柜们打招呼,脚步匆匆地归家去。
华灯初上,炊烟袅袅,到处都是一片祥和。
稳婆便道:“没事啊?有什么事?”
听外面来的人如此说,冯洛仪才算稍稍安心。
殷莳中午陪沈夫人用饭。
沈夫人吃不下,一抬眼,看到殷莳大口地在吃。
“母亲要多吃些。”殷莳道,“现在情况不明,不让上街,若生了病可能连大夫都请不到。我们两个,此时此刻万不能再有情况。”
沈夫人于是低头扒饭,虽没胃口,也用力吃。
忽然殷莳停住。
沈夫人抬头。
桌旁伺候的婢女们也都愕然向屋外的方向望去——远远地,有钟声在响。
怎么这个时候敲钟呢?
怎么敲这么多下?
殷家两代四姑娘都不说话,静默地数着。
终于当钟声停歇,殷莳抬眼。
而沈夫人捂住嘴,直接哭出来:“陛下——”
她是眼泪直接迸出的,绝不是假作姿态,是真情实感地为天子驾崩悲伤,呜咽着哭了起来。
殷莳理智上明白,但情感上实在难以理解。
她站在沈夫人身旁,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但她知道,她哪怕再做二十年的沈家少夫人,也不会有为了一个皇帝的死悲情哭泣的时候。
她终究和这个时代是不一样的。
第136章
听到了丧钟,不需要官府通知,百姓已经哭声震天,自发地搭起了灵棚、罩上了白布,换上了素衣。
男仆从墙头看去,看到京军营也戴上了孝。
整个京城一片素缟。
李校尉特地派了个小兵过来在墙根底下喊了一嗓子。
男仆探出头去,小兵说:“白天可以出来的,该买肉买肉,该买米买米。赶紧的。”
然后就跑了。
说的很明白了。
沈家其实库房里一应俱全,但殷莳依和申伯依然派出了几个机灵男仆和妈妈出去。
等了许久,等回了他们。
妈妈们道:“米价涨了一点,不多,但卖光了。平日里没见过卖光的时候。”
“肉还正常卖。”
男仆说;“御街不让走了,宫城外头都是兵,过不去,不知道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也没看见程远和平陌他们。”
平陌是沈缇的贴身长随,程远是沈大人的。
又道:“回来的时候街口的军爷说,晚上还会有宵禁,叫别出去。”
信息非常有限,大家心急如焚。
又一个男仆回来了,回禀:“江翰林果然也没回来,和咱家翰林一样被扣在宫里了。三少夫人急得不行,还出来见我了,问咱家翰林可回家了没有。我说正是没有,才过来打听的。”
陆续几个男仆都回来了,都是派往熟识人家的,都有类似情况。
或是像沈缇那样,本来就在宫中被扣下的。或者是像沈大人那样,后来聚集在宫门处,进去之后再没出来的。
不知生死。
最难受的就是这样,揪心。
再晚些,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开始沿街敲锣,宣布天子殡天,告知百姓国丧要做的事。
像沈家这种官宦大户人家,会专门有个金吾卫来拍门告知。
官员家庭都是要祭的,有许多事要做。殷莳只能打起精神来。
这时候消息已经捂不住了,内院里婢女仆妇们也知道了天子驾崩,还知道了外面街上都是兵丁。
殷莳把管事妈妈们召集起来:“天子驾崩,自然有朝廷诸位大人们操心。我们,就管好我们自己眼前这一摊事,各司其职。”
“非常时期,有偷懒耍滑、四处乱窜、吃酒赌博的,从严处理!”
便这样,还是出事了——冯洛仪出事了。
意外吗?对殷莳来说一点也不意外。
单看这个情况很有戏剧性,但对殷莳来说有种第二只靴子落下的踏实感。
不管什么事,该来的就来,解决了就是了。真正讨厌的是一直悬而不落,和信息不明。
冯洛仪挺着大肚子,怀着沈家的第一个孙辈。殷莳还是个没生育过没怀过的。沈夫人没有干坐着,她亲自和秦妈妈一起过去了。
殷莳也跟着。
去了先见到了稳婆。
稳婆说:“白日里无事的。后来受了惊吓,就躺着了。刚才见了红。”
沈夫人和殷莳、秦妈妈进了正房,往内室去。
殷莳瞥到照香缩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说话。
冯洛仪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脸白得像纸。额头上都是汗。
沈夫人看到她大吃一惊:“怎么瘦成这样子?”
秦妈妈道:“前年就这样了,这一年调养得还长了些肉呢。”
殷莳感激地看了秦妈妈一眼。
沈夫人几个退出去到中堂,坐下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曲折就问出来了。因为事情很简单。
就是照香嘴碎。
中午吃完饭,大家都听到了丧钟,皇帝殡天了。
冯洛仪当时就呆住,失手打破了茶杯。
一下午就坐卧不安。
她让照香出去打听消息。
月梢劝了:“不是来人说过了不许乱跑乱窜?”
照香说:“我就看看。”
她还是窜了。
打听回来,惊慌失措:“翰林和大人昨天都没回来。听说是被扣在宫里了!”
冯洛仪的脸当时就白了。
月梢瞧着不对,说:“皇帝没了嘛,翰林和大人肯定很忙。”
冯洛仪很勉强地点头:“你说的对。”
但照香闲不住,她又出去了。
冯洛仪所住的跨院,靠近宅子的外围。比跨院更外围的是内院仆妇住处。
宅子的中心区域管得很严,被妈妈们看见了乱窜是要挨训斥的。但往外围就松了。
照香就往仆妇的居住区域去打听消息。
却赶上这些人也好奇。她们还有梯子,架了梯子趴在墙头向外看,回头道:“街上有兵呢,好些个呢!”
照香说了好话,几个仆妇便也让她上去一回,她也看到那些兵了。
回来便跟冯洛仪说:“不好了,外面有许多兵!像是捉人的。”
冯洛仪当时便觉得脑袋像被打了一拳。
月梢道:“别说了,别说了!”
偏照香管不住自己的嘴,非得来一句:“就跟从前咱们府里一样!”
冯洛仪听了,脸一白,便晕倒在榻上。
沈夫人气得不轻。
问了哪个是照香,叫唤出来。
照香吓得跪在地上。
沈夫人说:“看着面生。”
秦妈妈说:“便是从牢里一起带出来的那个。”
沈夫人恍然大悟。当时买了冯洛仪,冯洛仪央求管事救她妹妹。救一个也是救,救一双也是救。管事便和她一起去找。
冯洛仪的妹妹没找到,照香喊了她,便顺手把这个丫头也捞出来了。
“那又如何,现在也是我们家的丫头了!”沈夫人实在生气。
本来从昨天到今天心里就强压着这么多的情绪无处可去,蠢婢还做出这等事。
“掌嘴!”
掌嘴不是用手打的,是专门有一块木片,照脸上抽。
对婢女来说,掌嘴已经是严重的处罚了。婢女少有挨板子的,因挨板子容易出人命,通常轻点罚跪,重点就是掌嘴、抽小腿、关起来饿着。
厚道人家若婢女犯了大错,撵出去便是了。
对奴仆来说,“出去”不是获得了人身自由,而是失去了依靠和饭碗。
还不如被卖了,到新主人家还有口饭吃。
这档口来添乱,照香也是赶上时候,脸被抽得都肿了。
沈夫人犹自不解恨。
又问稳婆冯洛仪的情况。稳婆觉得事不大:“本来就快要到时候了,再看看。”
月份小,孕妇受惊吓容易流产。但冯洛仪基本足月了,大概率就是提前发动。
生就是了。
沈夫人把秦妈妈留在了冯洛仪这里。
这样有稳婆和秦妈妈照顾冯洛仪,比较放心。
殷莳道:“丫头们都是小姑娘,没经过这这阵仗,我怕倒时候她们容易慌,再找几个生过孩子的媳妇吧。”
沈夫人和殷莳对视了一眼。
她们两个其实心底都有个不能说不敢说的念头——沈缇被扣在宫中,生死不知。
他如果有个万一……
沈夫人咬牙,把这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道:“好!”
宫里敲了丧钟,公布了皇帝殡天的消息。
宫里宫外,哭声一片。
但这天,沈大人和沈缇依然没有回来。
冯洛仪醒来,问了好几次“翰林呢?”。
秦妈妈只与她说:“陛下殡天,翰林在宫里忙呢。”
冯洛仪问:“那些士兵,是做什么的?”
秦妈妈道:“陛下殡天了,自然要宵禁几日。正常的。”
这些解释也都合理,但始终抚平不了冯洛仪的恐惧。
她一闭上眼,就会回到破家的那一日。明明和平时一般无二的日子,天气晴朗,清风舒适。
忽然粗鲁的兵士冲进了家里,枪尖指着她们,把女眷赶到了一处,长长的绳子,一个个全锁起来。锁成了一长串。
然后被押着走。
步行着走过大街,被许多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从那天起,她的人生就掉进了地狱里。
冯洛仪躺在床上,紧闭眼睛,脸色苍白。
肚皮一阵一阵发紧,比前几日频繁了许多。
她很想见到沈缇。
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兄弟了。
她希望沈缇能立刻回家来,告诉她一切都没事。
谁又不想呢。
沈夫人和殷莳也是在煎熬中。
初四,街上又敲锣打鼓:“新帝登基——!新帝登基——”
沈夫人和殷莳闻讯面面相觑。
使男仆出去打听,回来禀报:“是宁王。”
是哪个王对沈夫人来说意义都不大。
宁王就算离京城再近也是个外地的藩王。京城的百姓不会过多关注。
沈夫人道:“那……新帝登基了都,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殷莳却皱眉。
因为沈缇给她讲过宣王、景王和信王。可没说过什么宁王啊。
这位宁王就这么登基了?他能坐得稳吗?
殷莳发现自己又天真了。
光想着等老皇帝死,好得到她想要的机会,却没想过老皇帝死了,会不会洪水滔天,会不会淹了沈家,也淹了她。
沈大人和沈缇若没了,她那些想法和计划便都付诸流水。
二月初六,街上的京军撤了。
也没有完全撤,京城里还是能看到巡逻的兵士的。只不过不像之前那样每个路口都封锁了。
这些当兵的撤走了,街坊四邻不免骂骂咧咧的。尤其是那种一开大门一迈脚就踩了屎的。
很多人家大门前的街上墙根下都是人溺人粪。又大又粗。
仆人们只能捏着鼻子清理。
独沈家门前这条街,干干净净。
初六沈大人终于回来了!
还有他的随从及沈缇的随从们。
平陌熬得眼窝都凹陷了。大家都精神萎靡。
“我们都被拦着,谁也不让离开。给干粮和水,就不让走。想报信也不行。”
“后来就看见了程远他们,才知道大人也进宫去了。”
“今天终于都出来了,却没有翰林。”
“大人叫我们先回来修整,再回去等。”
的确得修整一下,被关了四天,冷水冷干粮,许多人挤在一处便溺。平陌这么精神的小伙子,看着都跟鬼似的。
殷莳道:“你辛苦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好好吃,先睡一觉。醒了再说。”
殷莳又赶去了沈夫人的主院。
沈大人也在修整,他回来的时候不仅胡子拉碴,身上都臭了。
他先洗澡,所以殷莳暂时回避。
这时候再过去,沈大人已经快速洗完,干净了。
正听申伯给他汇报家里的情况。
待殷莳过来,他看向殷莳的目光里有赞赏。
“父亲,跻云在哪里?他怎么没回来?”
殷莳看到沈夫人坐在沈大人旁边小声啜泣,心里顿时沉了下去。
沈缇……难道……死了吗?
第137章
沈大人看了殷莳一眼。
殷莳神色凝肃,但很冷静。
这个儿媳,很稳。
沈大人心中暗暗点头,沉声道:“我没有看到他,一直没有。”
“宁王将百官押至穆安门,宣读了先帝遗诏,柩前即位。”
“御史中丞龚如桐质疑遗诏真伪,被当场格杀了,后又有十余人质疑先帝死因,也被处死。”
“人很多,我一直在找跻云,没有找到。”
“他不在现场。”
“他一直就没有出现。”
殷莳紧抿嘴唇。
这时候,什么计划什么未来什么选择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沈缇。
要活着!
殷莳低下头,又抬起,坚定地说:“一定还活着。可能被关在什么地方。”
沈夫人哇地一下就哭出来了。
沈大人道:“是。一定还活着。”
沈大人很欣慰。
他虽然平安出宫了。但也不是没想过如果死了怎么办?如果父子两个人都死在宫里怎么办?
家里的女人怎么办?
如今看到儿媳心志坚硬,沈大人很大程度获得了一种安心感。
大约是能护住她姑姑,两个人不至于被宗族吞吃干净。
殷莳又问:“宁王放了百官出来,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京城?这些天在京城维持宵禁和治安的是京军营。”
沈大人道:“没看到振威侯,只看到了五军营提督和三千营提督,这两个必然已经投靠了宁王。”
看殷莳对这些称呼生出不熟悉的困惑,他顿了顿,解释道:“振威侯的祖母是端宁长公主,他祖孙三代人与陛下感情都很好。前振威侯是陛下亲外甥,随陛下亲征时战亡。陛下对振威侯府一向荣宠有加,将京军三营都交给了振威侯总督。下面三个提督,都是振威侯的属下。”
这个亲戚关系、血统和父辈的过往功勋,振威侯根本不需要投靠谁。很难收买,或者收买的成本太高。
殷莳道:“那他可能不在了。宁王的倚仗应该就是京军三大营。跻云说,京军营是很可一战的。”
沈大人点点头,跟他想的一样。
他道:“宁王必然已经将京军全部掌握了,才敢放百官出来。也是为了他的登基大典。”
此正是非常时期,殷莳顾不上装什么乖巧恭顺儿媳妇,沈大人也不会再说这不是内宅妇人该操心的事。
两人做了一年的公公和儿媳,头一次不顾避讳互相直视,敞开了说话,头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令沈大人惊异的是,能沟通得这么顺畅。
殷莳道:“别的王爷不可能就坐看宁王登基,京城还得乱。家里的存粮目前看是够的,也不妨再多进一些。粮食安全人心就安定。未来王爷们的争夺,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的。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跻云到底在哪里。”
沈夫人道:“知非,你快想想办法。”
“姑姑别怕。跻云肯定还好好地在宫里。他就没出来过。”殷莳安慰,“咱们只要想办法找到他就行。
沈夫人掉眼泪:“你说的对,他一定好好地待在宫里呢。”
沈大人道:“让程远喘口气,去找內侍打听。”
殷莳点头:“如今,也只有靠內侍了。”
又道:“让程远吃饱喝足好好睡一觉再去。”
沈夫人看了她一眼。
沈大人回来之前,她都还能镇定,觉得父子俩能彼此照应。如今丈夫回来了,儿子却没回来,她一下就六神无主起来。
恨不得程远现在就赶紧去。
可程远跟平陌也都被困了好几日,关押他们这些官员随从的地方条件可比关押官员的地方差太多了。吃不好睡不好,许多人挤着便溺,比牢房还惨。
殷莳只见到了平陌没见到程远。但平陌好好一个大小伙子都萎靡成那样子,程远能好到哪里去?
不能把人活活累死。
早一个时辰或者晚一个时辰知道沈缇的消息,所差意义不大。
不过一个小小翰林而已,在这种大事件中便如惊涛里的落叶。
只要这一关过了还活着,就表示基本安全了。
如果死了,那肯定初二初三就已经人没了,不会拖到今日。
妻子和儿媳的表现沈大人都看在眼里。
他拍拍妻子的手背以示安慰,对殷莳道:“正是。大家都沉下心来。如今,慌也不当用。”
殷莳道:“父亲说的是。”
沈大人对沈夫人道:“你去收拾一下屋里,我稍后要休息一下。”
收拾屋里,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罢了,吩咐下去,自有婢女干活。
沈夫人明白沈大人是要支开她,她虽然很不想离开,但还是起身离开了。
殷莳将手搭在腰间静等公爹示下。
沈大人问:“冯氏如何了?”
殷莳道:“初三那日她乍闻消息,受了些惊吓,但还好,已经稳定下来。稳婆日日看着,说胎动都正常。大约没几日了。我们已经都准备好,只等她发动。”
沈大人手指轻叩桌面,过了片刻,道:“媳妇,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听着是一句没什么问题、普普通通的话,可殷莳的后颈一点点开始发凉。
她只垂着头,却没有答应。
沈大人知道她听懂了。
沈大人叹息。
“莳娘。”他温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得你为妻,是跻云之幸。”
“你姑姑,平时尽是可以的。只大事发生时,她易优柔寡断,难以立刻做决定。”
“生产本就是一道险关,耽搁了,便没有后悔药吃。”
“莳娘,你是沈家媳妇,跻云正妻。你要给他留后,也是给你自己留后。”
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只有在发生难产的情况下才需要用到“保”这个字眼。
保孩子,怎么个保法?
自然是让稳婆把手伸进去,把卡住出不来的孩子挖出来。
至于挖断母亲的肠子、挖穿了肾脏、挖烂了肝脾,不在稳婆的考虑范围之内。
稳婆只听雇主的,保大还是保小。
哪个稳婆手上没有几条产妇的命。
笃笃两声,沈大人手指叩响桌面:“媳妇。”
殷莳抬起头:“跻云若在,一定……”
但她说不下去,因为殷莳忽然意识到,她其实根本就不能确定若果让沈缇来做决定,沈缇就能选择保大。
她和沈缇同床共枕一年,建立了信任,竟下意识地觉得他会做出跟她一样的选择。
但,真的会吗?
殷莳和沈大人四目相对。
殷莳闭了闭眼睛,改口道:“跻云一定会无事的。”
沈大人也不想责备她,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程远吃饱喝足洗了个澡补了个觉,带着同样缓过来了的平陌去了宫城。
程远是沈大人的亲随,他每天都要送沈大人上朝,在宫门处自然有些熟人。人脉比平陌多。
银子打点进去,就等着消息了。
內侍答应:“明天给你消息。”
偏这天,冯洛仪又出情况了——
沈大人终于回来了,沈缇却没回来。
两人若都不回来不是最让人害怕的,一个回来了,一个却没了影,才是最害怕的。
冯洛仪当时就觉得肚子一阵一阵地,疼了起来。
她发动了。
报到殷莳这里,正今日沈大人与殷莳说过“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此时听说冯洛仪发动了,殷莳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种宿命感。
冯洛仪仿佛命中自带坎坷悲剧。
不不不,殷莳把这种感觉从脑子里驱逐。
她的人生接受的教育是什么,是人的主观能动性,是人定胜天!
她不信命的。
殷莳赶去跨院,沈夫人和秦妈妈已经在那里了,歇在东次间里。
自然是因为先往沈夫人那里报,再往殷莳这里报。因为一直都是秦妈妈在负责冯洛仪。
“你来啦。”沈夫人握住殷莳的手,“她发动了,你去看看她。”
殷莳答应了,要拔脚,沈夫人却没放开她的手。
殷莳诧异看她。
沈夫人嘴唇动动:“你公爹说,说……”
殷莳看着她。
沈大人特意支走了她才跟殷莳说的那些话,因为那些话的前置预设就是“沈缇可能死了”。因为这个,所以支走了沈缇的亲娘不想让她听。怕她承受不住。
但殷莳没答应沈大人。
看来,沈大人最终还是又跟妻子说了。
“姑姑。”殷莳说,“跻云很快就会回来的。”
沈夫人的眼泪掉下来:“对!”
“我就是这么跟你公爹说的!”
“跻云回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你去吧。”
殷莳去西边内室里看了看冯洛仪。
冯洛仪一张脸发白,靠在婢女身上,稳婆正在强迫她吃东西:“必须吃!不吃待会没力气生!”
冯洛仪咬着牙吞咽,突然一阵宫缩起来,疼痛难忍。本就发白的脸跟金纸似的。
这一波疼痛过去,她呼哧呼哧地急促喘气,散了痛感。
“少夫人。”
“少夫人来了。”
婢女们纷纷行礼。
冯洛仪抬眼:“少夫人。”
她说:“翰林……”
只说了两个字,不敢再说了。
殷莳走到床前,道:“翰林还在宫里呢。你别管了。你先好好吃东西,攒力气。”
稳婆赞同道:“可不是!”
殷莳问了问稳婆情况,基本上冯洛仪的情况还都算正常。
“我和夫人都在呢。”她对冯洛仪说,“东西都准备好了。人也准备好了。你好好地,先休息。”
她准备离开,冯洛仪却突然扯住了她的袖角:“少夫人!”
殷莳转头。
冯洛仪盯着她,声音极轻:“我怕……”
冯洛仪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她怕什么呢?
稳婆别开视线。
冯洛仪嘴唇动动,却没发出声音。
【少夫人,我怕。】
【沈缇没回来。】
【我怕他们……保小不保大!】
第138章
其实殷莳也想过,沈缇如果死了,自己怎么办。
她想得很清楚了。
如果沈缇死了,她什么计划什么打算都不需要了。
“沈缇沈跻云的遗孀”,这个身份足够她过好下半生了。
当然从实际操作角度来说,她最好是能有一个儿子作为护身符。不是说儿子有什么强大的能力能保护她,而是在这时代的宗法制度之下,儿子能成为她说话的支点,踩着这个支点,她才好发力。
但是这个儿子是沈缇的或者不是沈缇的对殷莳来说不重要。
她从来不看重传宗接代这个东西。她若看重,早在上辈子就该结婚生孩子了。
人把自己的一世活好就够了,没必要非得把相似的相貌、性格传递下去。
相比起沈缇没有儿子,殷莳更不能接受的是为了胎儿人为弄死母亲这样的事。
任何一个来自后世的人都无法接受。
但殷莳没法许诺什么。
因为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的无力。
这个家不是她来话事,稳婆根本不会听一个儿媳妇的。
她也没法肉身挡在冯洛仪身前不许他们这么做,因为不把胎儿及时排出来,结果可能就是一尸两命。
做不到的诺言许了有什么用。
“别胡思乱想,”她只说,“留着点力气。一定会顺利的。”
她想扯回自己的袖子,但伸出去的手顿了顿,还是握了握冯洛仪的手。
然后才离开。
头胎通常都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
殷莳亲耳听着冯洛仪从呻吟呼痛发展到歇斯底里的尖叫。
殷莳在后世没进过产房,不知道后世的产妇们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但想想千年来女性生产的过程从未有过变化,其所遭受的痛苦必定是一样的。
影视剧里其实并不夸张。
这时候已经入夜了,沈夫人已经有点熬不住——她素来的作息是很早的,必须跟沈大人同步。以免影响沈大人第二天早上上朝。
秦妈妈劝她回去:“你便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啊。”
说的是对的,除了冯洛仪自己,其实谁都帮不了她。
婢女又过来汇报进度:“说开了两指了。”
到现在才开两指,沈夫人叹气。
婢女又道:“稳婆说,姨娘骨架子太小,是会难一些的。请夫人别着急。这恐怕得到明天天亮了。”
殷莳趁机也劝:“姑姑回去吧,这里有我。若快生了,我使人去再去请姑姑。”
沈夫人以袖掩口打个哈欠,确实熬不住了,便下了榻:“好,那你受累了。”
“应该的。”殷莳也下榻披衣送沈夫人出了院子。
她又进产房去看了一眼。
没什么用,这个阶段连婢女都闲着。稳婆更是坐在床边,只絮叨:“少叫两声,留点力气。”
殷莳又退了出去。
她在东次间的榻上休息,虽然冯洛仪的喊声不绝于耳,渐渐也眼皮打起架来。
忽然猛地惊醒!
头发昏。
隔壁冯洛仪还在叫,叫得更凄厉了。
“来人。”殷莳喊。
有婢女匆忙进来:“少夫人。”
殷莳问:“怎么样了?”
婢女道:“已经开三指了。”
殷莳其实不是很懂这些开几开几指的。但先前稳婆说过,开了三指才算真正开始。
她下了榻,去了西边的内室。
大家依然没有开始忙起来。虽开了三指,离那种一盆盆倒血水的时候,也还早着呢。
依然是冯洛仪一个人的战斗。
但殷莳没看到稳婆。
“稳婆呢?”她问。
婢女回答:“被叫出去了。”
殷莳愣住。
这种时候,谁把稳婆叫出去?叫出去干嘛?
殷莳倏地转身出去,穿过次间,不等婢女动手,自己就掀开帘子推开了中堂的门。
婢女喊:“少夫人,披上衣服呀。”
夜里的寒气迎面而来,殷莳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整个人都从打盹的混沌中清醒过来了。
正看到稳婆从院门进来,搓着手,哈着白气。
她急匆匆往里走,看见了殷莳,喊了声:“少夫人怎……”
殷莳却直接从她身旁大步走了过去。
稳婆张了张嘴,没出声音,看着她快步走出院门,她跺跺脚,赶紧回温暖的屋里去了。
殷莳迈出跨院的门槛,果然夹道里有人,夜色里身材高大修长,是个男人。
还有僮儿给他打灯笼。
听见声音,那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
有那么一瞬,殷莳差点以为是沈缇。
眉眼太像了。
只这男人已经完全成熟,或许就是沈缇未来的模样,他还蓄着须。
小僮也不是长川。
正如殷莳所料,是沈大人亲自过来了。
通常,别说是儿子的妾,便是儿媳妇生产,公爹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他来了。他把稳婆叫了出去,给了她命令。
是连殷莳也无法阻止的事情。
“父亲。”殷莳在夜里喊了一声。
她觉得喉头发涩,她想说话。
但沈大人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的视线压过来。
那姿态也很沈缇一样。
有些东西,真的会一代传一代。
在他的视线压迫下,殷莳嘴唇动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要跟这个封建时代的男人说什么呢。
对这个男人来说,“可能已死的儿子的血脉”是远重于一个妾室的性命的。
或者哪怕不是妾室,哪怕此时在屋子里生孩子的是殷莳,他也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
他此时用目光表达。
他才是一家之主。
这个家里,他所做的决策,没有人可以违抗。
殷莳也曾经是决策者,最知道做决策的人的铁硬心肠。
她与他之间所差的,其实就只有一千年时光造成的道德认知差而已。
“太冷了,回去吧。”沈大人说,“别着凉了。”
殷莳闭上了嘴,沈大人也就还是那个慈爱的长辈。
他说:“你受累了。”
殷莳垂首福身。
沈大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殷莳站在台阶上看着他和僮儿消失在夜色了。
婢女追出来给她披上大衣裳:“快穿上,可不敢受凉。快些,快些!回屋吧还是!”
殷莳披着衣裳回到了屋里。
冯洛仪叫得像要死了一样。
因为人类真的会痛得要死。
天亮了,沈夫人又来了。
殷莳不在东次间了,她就在西次间里站着,避开槅扇门,站在一旁,以免挡了婢女们来回穿梭的路。
果然是一盆一盆血水往外泼。
“莳娘。”沈夫人见她垂首站在槅扇外的模样好像假人似的,有点担心。
殷莳猛回神,转头看到她:“姑姑!”
沈夫人看到殷莳都有黑眼圈了,有点心疼,走过来:“你快回去吧,后面我看着,你别管了。”
现在回去的话,就很轻松了。
无论他们对冯洛仪做什么,她虽然无力阻止,但也没有参与。
回去睡一觉,醒过来,无论是面对母子平安还是一具尸体,都不是她的选择。
“快了,我就再等等吧。”殷莳轻声道,“要不然回去也睡不着。”
“也是。”沈夫人道。
正有婢女端着盆血水从门里出来。
殷莳伸臂将沈夫人挡住。
婢女吓了一跳:“夫人!”
沈夫人忙道:“没关系,快去吧快去吧。”
婢女匆匆去外头倒血水、换热水去了。
婆媳两个一起坐在西次间的榻上等。
就隔着一道墙和槅扇门。为了进出,槅扇门敞开着,冯洛仪凄厉的叫声简直如在耳旁。
只是这声音越来越没有后续力。
“没劲了。”沈夫人叹道,“到最后就是这样,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嘱咐殷莳:“以后你生的时候,一定要保存好体力。一开始能忍着就忍着。”
殷莳只笑笑。
天大亮了,孩子却还没生出来。
稳婆出来了,见到沈夫人也在,她眼睛一亮,直奔了沈夫人,抱怨:“姨娘没力气了。靠她自己恐怕不行。再看看,若实在不行,只能我动手了。”
沈夫人当然明白“动手”是什么意思。
她犹豫:“还是再看看。”
但她赶紧又找补:“还是听你的。你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大人与你说过了吧。”
想起此家大人许诺的银子,稳婆就绽出笑容:“是是,说了,那我就看着办了啊。”
殷莳将她们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站起来:“我去看看。”
沈夫人想拦,觉得她一个没生过孩子的人现在进去就是添乱。但殷莳太快,直接就进去了。
冯洛仪已经精疲力竭,孩子还是出不来。
她觉得自己要不行了。
这时候,忽然有影子笼罩住她,一个人来到了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冯洛仪根本没有力气去看那个人是谁,看东西已经重影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可是那个人却俯身凑到了她耳边,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冯洛仪,换皇帝了你知道吗?
新皇登基,都会大赦天下,你家,说不定能在大赦之列。
可现在你还是官奴婢,你要是现在死了,就死为官奴,永远做不回冯小姐了。
你想要的,得先做回冯小姐再说。
那你必须活下来,留着命才行。
冯洛仪,用力!
你行的!
用力!
恍惚有什么人的声音很缥缈:“哎呀呀,你怎么掐少夫人的手啊。”
刚才那个声音却道:“没关系,就让她掐。”
“用力!”
“冯洛仪!”
“冯洛仪!”
她冯洛仪,不能死为官奴婢。
不能。
冯洛仪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在经历了几波阵痛之后,当又一次收缩到来的时候,她把生命力最后的力量都调动出来了。
随着“出来了!出来了!”的欢呼声,和婴儿的哭声响起,殷莳和冯洛仪都感到虚脱。
她们俩的手却还没有放开。
指甲掐进了细嫩的肉里。
指甲崩裂了,细肉流血了。
第139章
殷莳昏天黑地地睡了一场。
醒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微微偏西了。
“少夫人醒了!”葵儿和婢女们上前服侍她洗漱换衣服。
殷莳洗了把脸:“什么时候了?”
“未正刚过。”
“姨娘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没听说。没往这边报过。”葵儿说,“应该没事吧。都顺利生完了。”
殷莳洗漱完匆匆吃了点东西,去了跨院。
月梢和照香正在明间里说话,听闻她来了,忙迎出来,福身:“少夫人。”
两个人一起打着帘子。
“姨娘怎么样了?”殷莳莳低头迈进中堂里,走到里面,转身。
月梢到:“一直睡,中午把她摇醒硬喂了燕窝粥,喝完就又睡了。”
连殷莳都睡到现在才醒,何况冯洛仪简直去了半条命。
殷莳点点头:“待会看看,若还不醒,叫醒她。不管怎么样得吃点东西。睡觉也是消耗身体的,胃一直空着受不了。”
月梢应了。
照香嘴巴动动,想说话。但上次经历了掌嘴的惩罚后心理阴影太大了,有点不敢说。
“怎么了?”殷莳却注意到了,“有什么事?”
照香瞥一眼月梢,月梢也瞥一眼照香。两个人都垂着眼。
殷莳蹙眉:“有话就说。”
照香还是说了:“他们把小公子抱走了。”
冯洛仪生了儿子。
她一辈子有靠了。
其实在这种社会里靠儿子要比靠夫婿强不少,不到穷途末路一般不会卖老娘。
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是先卖孩子,再卖妻子,最后卖老娘。
有个顺序。
“夫人和大人吗?”殷莳问。
二婢一起点了点头。
殷莳问:“姨娘知道了吗?”
二婢又一起摇头。
“姨娘被我们摇醒也半睡不醒的,话都说不清,闭着眼让我们喂的粥。漱了口就又倒下睡了。还没跟她说。”
“她也没问。””少夫人,要叫醒姨娘吗?”
殷莳想了想,道:“先别叫醒,再让她睡会儿。等等你们看着时间再叫醒她,给她吃东西。”
“我去夫人那里先问问情况,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我问清楚了再告诉她。”
殷莳便又去了上院。
到了那里不忙让婢女通禀,先问:“大人在吗?”
婢女答道:“大人在书房。”
是啊,这种非常时候当然要在书房。官员们开始走动、串联、互通消息了。
殷莳又问:“程远来过没?”
“上午来过了。”
通禀了秦妈妈便迎出来:“少夫人!”
殷莳忙过去:“妈妈!跻云找到没有?”
“找到了,找到了,还活着。”秦妈妈眼睛红红的,扶着殷莳手臂,“走,快进去,让夫人与你说!”
活着就好!
殷莳心头一松,和秦妈妈互相搀扶着进了正房。
沈夫人眼睛也红红的,见着她,喊了声:“莳娘!”
眼泪又掉下来。
殷莳忙过去:“怎地又哭了?不是说好消息?找到了?”
沈夫人眼泪断了线似的:“是找到了,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殷莳道:“母亲先别哭,快与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夫人捂脸:“他被关着,宁王不肯放!这可怎么办!”
沈缇和江辰着实幸运。
他们两个人比旁人更早跟宁王的人接触,那个时候宁王还做梦想维持一下和谐的假象,想顺位继承。
邱先生是个中不了举的秀才,此人一边孤芳自赏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并不比那些举人进士差都是时运不济才屡试不第,另一方面其实内心里又像所有人一样,对进士有敬畏。
若是旁的普通的进士也就罢了,但沈缇是探花,名气大。
邱先生读他的诗,也是要拍案赞叹的。
便这样,沈缇和江辰拒不为宁王执笔诏书,沈缇还写诗讥讽,武人气得要砍了他们俩,却叫邱先生给拦住了:“算了,先关起来。”
这一个“先”字,就先了好几天。
因为沈缇江辰二人被薅到这里来,然后关起来的时候,邱先生也没交待什么,士兵直接押着他们俩关进了旁边的配殿里。
然后整个宫里乱成一团,宁王忙着杀宰相们,邱先生带着武人找人写诏书,也开始砍人。
沈缇和江辰所在的这座宫殿,一直空着再没有人来。
倒是有士兵守着。
因邱先生说关着,便得有人看着。士兵只管执行命令,至于这道命令要执行到什么时候,得等下命令的人再给出下一道命令。
于是沈缇和江辰被关着,士兵轮班看守着。
都以为会有“下一步”,都等着。
但世界的本质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邱先生有太多事要做了,忙得脚打后脑勺。如今是他大展鸿鹄之志就要青云直上的时候,太多大事要忙了!
他把沈缇和江辰两个年轻小翰林给忘了。
后面宁王召集百官宣读“遗诏”的时候,把先前被困在宫里的和后面诓进宫里的官员都驱赶出来聚集在穆安门的时候,也没有人会特意过来说“这俩也一起去”。既然没有,士兵自然继续尽责地看守着这两个人。
沈大人那时候在人群里找儿子,自然找不到。
沈缇和江辰被关在配殿也挺惨的。
虽然也给饭和水,但旁的就没了。连个火盆也没有。
最后两个人把能烧的小件和帐幔都烧了,大件没法烧,怕烧了房子。怎么办呢,两个全国考试前几名的人不能蠢死。
自然是贿赂了。
可恨荷包不在身上。但幸而二人都是富家子,身上有玉佩、香囊,拿来打点看守的士兵,换来了两床被子、炭火、马桶和热水。
两个公子哪受过这等苦。
初五这日,江辰叹道:“要关到什么时候,还不如直接杀了呢。”
沈缇蹙眉良久,忽然道:“该不会……”
江辰:“怎么?”
沈缇道:“该不会把我们俩忘了吧?”
江辰沉默了很久。
两个人四目相视。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的确在这样的大事件中,两个年轻翰林,官场新人,实在没什么分量。
这事件的中心是诸位宰执,是六部侍郎,是大小九卿,是京军营三位提督,是振威侯,是宫卫统领。
甚至内廷大太监,也比他们俩分量更重些。
江辰问:“……怎么办?”
沈缇想了想:“若不想死,就安静等着。”
江辰仰头叹息。
因为他们两个干了忤逆宁王的事,虽然当时没杀,但如果现在提醒那些人他们俩的存在,万一又想杀了呢?
最好久先苟着。
沈缇道:“你我家里,必定会找我们。”
两个人家里都是有背景的,现在也只能靠家里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二月初六。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忽然外面似有人说话。
两个人本来在榻上躺着,腾地都起来,竖起耳朵听。
“关的谁呀?”
“我们哪知道。就是两个白面小子,都没蓄须。穿绿袍的。”
“要不然让我看看?这些当官的,今天关着,明天放出去又是官了,是不是。”
“也是。公公去吧。”
门上投下了影子,有人问:“里面是谁?”
沈缇和江辰在门里回答:
“翰林侍讲沈跻云。”
“翰林编修江宇极。”
门外那人嘿了一声,道:“果然!你们两位,可让奴婢一通好找,脚脖子都跑细了。”
不止沈家在找沈缇,江家也在找江辰。
他们两个一同当值,一同失去联系。人情和银子汇总进来,自然也一起找了。
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看到这边有士兵进出,过来瞅一眼,可找到了。
二人一听便知道是家里在找了。
沈缇凑近门缝,问:“敢问公公名号?”
內侍道:“奴婢小鱼小虾,翰林不必问了。只跟翰林们说一声,二位家里在打听二位下落,奴婢现在找到了,明日便去覆命。这份钱不白拿。”
“多谢公公。”沈缇道,“公公若见我家人,找一个叫平陌的,让他再另给公公十两。”
拿人手短,內侍问:“翰林想要什么?”
“想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
內侍简单扼要地讲了一下:“陛下殡天,宁王剐了贼道,柩前继位。”
江辰问:“没人说话吗?相公们呢?”
內侍沉默了一下,道:“都死了。”
门内侧寂静了一瞬。
內侍道:“御史中丞龚如桐也死了。其他的稀稀拉拉地死了十来个吧。”
他反过来问:“二位怎关在这里?二位做了什么?与我说说,奴婢也好知道怎么跟二位家里说。”
沈缇和江辰面面相觑。
“我们……”江辰道,“拒不给宁王执笔诏书。”
这次是门外寂静了一瞬。
內侍感慨:“二位……命真大。”
居然还活着。
“公公,帮我带个话给平陌。”沈缇贴近大门缝隙。
江辰和门外之人都竖起耳朵。
沈缇却沉默了很久,才道:“我发妻殷氏,许她再嫁,她若不想嫁,沈家给她养老。”
沈缇交待完,转头看向江辰。
江辰把手一袖:“我没什么交待的。我俩儿子呢,你嫂子嫁不了。”
门外內侍叹气:“何必呢……”
何必什么。
沈缇和江辰不曾后悔过。
三相二参全死了。
那是什么人?是他们这些年轻人仰望的偶像,读书的目标,学习的榜样。
说明他们两个的选择没错。
人若无错,便立于不败之地。
便抛了头颅又如何。
第140章
人情和钱是转折着进来的。
这一个內侍并不是程远在宫门联系上的那个。
却说程远打点了內侍,约好今天给消息。
程远平陌几个人,天不亮就过去等着了。从宫门开就眼巴巴地盯着。江家人也在呢。
终于门口的小内侍从里面领了个面生的內侍出来。
呼啦一下子,沈家、江家人都涌过去:“公公!公公!”
小内侍介绍:“这位是喜公公。”
喜公公先确认了一下身份:“沈翰林家?”
程远、平陌道:“正是!”
喜公公又问:“江翰林家?”
江家人也忙道:“是,是!”
“都活着呢。关在文华殿了。谁想到会关在那里呢,差点找断腿。”喜公公说。
文华殿本来是太子观政之地。但是本朝没有太子几十年了。老皇帝把它辟为他用了。
两家人同时如释重负。
“别高兴太早。”喜公公给他们泼冷水,“两位翰林倒真是硬骨头,他二人拒不为宁王殿下执笔诏书,所以才被关起来。”
两家来的并不是随便什么小厮。
如平陌,见识已经超出寻常人许多。程远更甚。江家来的人亦然。
闻言,都骇然相顾。
权力的更迭总是伴随着流血。昨天下午大板车拉着尸体出来让认领。晚上许多人家就已经挂上了白幡,哭声震天。
还以为两个年轻人只是因为赶上值班被困在了宫里,不想他们两个竟做出这样的事。
竟还活着,多大的命。
“你们把这情况赶紧回家告诉两位大人去。该怎么办让大人们去想办法。”喜公公摆手,“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事了。”
喜公公接这个事的时候原想着如果是倒霉被困了,又被忘了,那就两家各索要一笔银子,悄悄给放了就行。
没想是这样的情况。他这笔外快是赚不到了。
他又问沈家人:“哪个是平陌?”
平陌立刻上前一步:“我就是!”
喜公公勾勾手,平陌跟着他往宫墙下走了几步。
程远等人并不跟着。既叫出平陌的名字,又走开说话,自然沈缇有单独给平陌的话语要转达。
程远只在原地看着,看见平陌弓腰与那喜公公说话。
喜公公说了什么,平陌立刻从腰间解下荷包塞进喜公公手里。
喜公公掂了掂,塞进怀里。又说话。
平陌一直弓腰听着。
喜公公转身走了,平陌大步走回来:“走!回家去!”
程远也不耽搁,二人带着小厮们立刻回转。
待到府里,天也才彻底大亮了,两个男仆被直接带到了上院。
这时候冯洛仪才生完。
沈夫人直接将孩子抱回了上院。这是昨天便和沈大人商议好的,如果是男孩,就抱到上院来,沈夫人亲自抚养。
其实一般来说,眼前这个情况会交给正妻。
那因为通常大户人家很少有独儿子的。便正室只有一个儿子,那还有妾室出的庶子们呢。所以独苗少。
但沈家就沈缇一个独苗苗。这孩子就太金贵了。
殷莳虽利落能干,但她毕竟没有过养孩子的经验。也不敢给她养。
夫妻两个商议后,决定抱到沈夫人院里,亲自养。
沈夫人是待冯洛仪昏沉沉睡去,殷莳也被婢女们搀扶着梦游似的回去之后,亲自坐镇指挥婢女们收拾好了产房,一切安稳,才把孩子抱走的。
奶娘早就找好了,在府里已经养了一个多月了,白白胖胖,奶水充足。
如今小主人出生了,是个小公子。奶娘便放下了自己的孩子,来喂养小主人。
这时候,程远和平陌回来了。
把喜公公所说的情况汇报了:“眼下是单独关着的,就他们二人。与旁的一些人没有关在一起。”
文官不能全杀,杀了一些,关了一些。但沈缇两个没有与那些人一起。
程远说:“喜公公还跟平陌单独说话了。”
沈夫人本来闻讯就摇摇欲倒,听了这句,扶着秦妈妈站稳,一叠声地说:“可是跻云有话给我们?”
平陌却抿紧了嘴唇。
沈大人叹道:“说吧。”
不说,沈夫人更揪心了。不如让她直接听。
平陌躬身道:“翰林让告诉家里:许少夫人改嫁。少夫人如果不愿意嫁,让家里给她养老。”
这便是认为自己会死,交待遗言了。
沈夫人呜咽一声,伏在秦妈妈肩头便哭了起来。
沈大人对程远说:“准备一下,我去趟江家。”
待男仆们匆匆退下,沈大人对沈夫人道:“莫哭了,你儿子生死未定,啼哭无用,只耽误事。”
沈夫人努力收泪,道:“你和江抱诚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办。”
江信江抱诚,大理寺卿,江辰的父亲。
想必此时也正在为儿子着急。
不过沈大人羡慕他,因为江辰是江家第三子,他家儿子多,便没了一个,还有好几个呢。
沈大人道:“你给跻云准备吃食衣裳被褥,回头让平陌送进去。”
沈夫人拔脚要去。
沈大人道:“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要实在的。准备干点心,压秤饱肚子的。衣服要厚实的。再准备些炭。”
他道:“你儿子不是在值班,他是在坐牢。”
沈夫人眼泪又出来了:“他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沈大人嘿了一声:“他祖父、他老子,都受过。这算得了什么。”
沈大人特意又去看了一眼新得的孙子。
幸好,是个男孩。
傻儿子还记得叫媳妇改嫁。沈大人不信以殷莳的娘家能嫁到比沈家更好的人家去,何况还是二婚。
如果沈缇真的没了,殷莳最好的出路就是亲自养这个孩子。
沈大人想起昨晚夜色里那个站在台阶上的小妇人。
还年轻,还心软,但其实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期待。
实在是个头脑很聪明的孩子。
沈大人相信,未来,不管什么情况下,殷莳娘这个孩子都会走出对她来说最好的一条路。
沈缇,还是操心操心他自己的狗命吧。
沈大人安排了平陌去宫城给沈缇送东西:“再去联系那位喜公公。”
“他们两个当时是什么情形?见到宁王了?还是见的什么人?谁下令把他们关起来的?”
“把这些都问清楚。”
平陌领命而去。
沈大人坐马车去江家。
路上看着,虽不像前几日那样到处都布了兵丁关卡,但时不时还是能看到一队队的京军官兵。
宁王借着离得近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这几十年已经将京城渗透。
那三位,什么时候来呢?
京城,又会变得怎样?
大穆朝上一次打硬仗,已经是三十四年前的事了。且那还是外战。
承平太久,百姓都已经忘记了战火的模样。
街上来回穿梭的都是马车。官员们此时奔走,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乘坐马车,遮蔽耳目。
反倒是平陌这样办事的,都是快马加鞭。
他跟江家的人前后脚到达,他还稍慢了一点。不是沈家动作慢,是江府的宅子离宫城更近些。
东西不少,想送进去自然不能光打点內侍。如今宫门处值守的依然是羽林卫,也有很多熟面孔。
都得打点。
如今宁王要登基,形势看似明朗其实谁都不踏实,都知道风雨欲来。
谁不想多赚点。
检查过没有违禁物,倒是顺利都送进去了。
平陌与內侍讲:“还是想见一下喜公公。”
江家人也道:“正是!”
喜公公便又被请出来了。
两家人想知道的信息自然是一样的。
喜公公很有操守,干一次活,收一次钱。
于是又收了一次钱。
约定了好了午时给答复。
他又进去了。
当然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问沈缇两个人。
去到那儿的时候,几个內侍已经把两家送来的东西送进去了。当然看守的士兵也很满意。
大家都有得赚。
两家的银子使进来,沈缇和江辰的待遇得到大幅度提升。
喜公公过去问:“你们家里想知道得清楚点。”
遂把问题都抛给了他们两个。
但问题是,其实沈缇和江辰也不清楚更多。
江辰道:“只知道那个人被叫作邱先生。旁的实在不知道了。就是他让把我们关起来的。”
沈缇补充:“其实那武人想杀我们的,是这人保下了我们。”
“邱先生啊。”喜公公说,“现在谁不知道他啊。得,我去打听打听吧。”
邱先生秀才出身,是宁王信任的谋士,他现在很红。
大事件里都有他的身影。
喜公公还够不到到邱先生跟前去。沈缇江辰是因为写诏书的事才被关起来的,他便先去打听当时的情况。
结果,被一个青年官员听到了。
“谁?沈跻云?”那人从柱子后面过来,“怎么回事?”
他是从净房回来,路过此处发现衣襟没收拾好,便在那里重新整理衣襟。没想到有两个內侍跑到这边来说话,柱子挡住了,他们没看到他。
他听见了“小沈探花”这个称呼。
遂走出来问。
这个青年官员从前不熟悉,但这几天他在宫中倒是混了个脸熟——他常常跟在邱先生身后的。
內侍们总看见他。记住了。
如果宁王真的能坐稳帝位,这位大概也要飞黄腾达了。
喜公公两人忙行礼:“徐大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冯洛仪的前姐夫,为宁王执笔了诏书的徐高鹏。
“沈跻云怎么了?”徐高鹏问。
他如今算是个小红人,虽然很多內侍们也不知道他跟宁王是怎么搭上关系的,但他的确都跟着邱先生出入。
喜公公不敢怠慢,道:“翰林侍讲沈缇和翰林编修江辰还在宫里关着。他们家里人托了我来打听。”
徐高鹏奇怪道:“不是都放出去了?他们俩为什么还在宫里。”
喜公公犹疑了一下。
但徐高鹏一直跟着邱先生出入,根据沈缇江辰所言,当时面对的就是邱先生,那即便他不说,徐高鹏即便现在不知道,一问邱先生也就知道了。
喜公公便说了:“他们二人当时不肯为殿下执笔诏书,故被扣押。”
他说完,徐高鹏脸上神情极其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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