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殷莳诧异抬头。


    “咦,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还以为是婢女,竟是沈缇,着一身绿官袍,戴着官帽,革带束腰,特别精神。


    正低头看她。


    “还早?”沈缇道,“今天学士召我们说话,申初过了才放班的,都快申正了。”


    他放班回来才踏进璟荣院,便听婢女禀报说“少夫人说是去书房,到现在还没回来”,他转身直接就过来了。


    “啊,都申正了吗?感觉不出来呢。”


    殷莳扭身,手遮着额头向窗外看,夏日的这个时间,阳光还大呢,这些古代官员下班也太早了。


    小轩窗,碧玉竹,贵妃榻上美人妆。


    排排书架切割了空间,有种尘世入幽,独我二人之感。


    璟荣院的婢女真的太多了。便是在次间里关上门说话,也知道至少有两到四个婢女就在外间里听唤。


    此时此刻,沈缇爱上自己的书房。


    “在读什么?”他撩起下摆,在榻脚坐下。


    殷莳把手里的书递过去。


    沈缇翻翻:“你很会挑书。”


    她的兴趣真的驳杂,不是只看看话本、游记,竟什么都看。


    “这里还有小字批注呢。”殷莳拿回来翻翻,“是你写的吗?”


    沈缇道:“是,该是去年的。”


    殷莳赞叹:“字真好看。”


    沈缇道:“基本功。”


    他伸出手来,拉起袖子:“小时候练字,手腕上要悬沙袋的,笔不可以晃,晃了就要被打手心。”


    如果不摸摸的话,那手就要杵她脸上来了。


    殷莳配合地摸了摸那手腕:“嗯。”


    沈缇张开手掌:“小时候就练出笔茧了,一直以为长大了就会消了,哪知道这是一辈子消不了的东西。”


    殷莳配合地捏捏那指腹的笔茧。


    沈缇趁机捏住她的手指。


    就知道。


    沈缇捏住了就不肯放开:“今天怎么在这边看起书来了?”


    “凉快啊。”殷莳说,“这边真的好凉快。”


    沈缇道:“竹子高,挡阳光,自然凉爽。”


    “这里这么凉快,你非要和我挤着。”殷莳抽回手,没好气地说。


    冯洛仪目前情况尚未确定,但为了安全起见,沈夫人和殷莳都已经不许沈缇碰她了。


    沈缇宿在璟荣院和冯洛仪那里的频率就颠倒了过来。偏这几天气温节节升高。


    殷莳抱怨:“你都不知道你躺过的地方有多热。”


    男子本就体热。沈缇又年轻,男大的年纪,血热的很。


    “那要不然……”沈缇道,“我睡脚踏?”


    殷莳横他一眼。沈缇只微笑不语。


    他反正死活不说“那我回书房睡”。他是不肯放开自己共享璟荣院的权利的。


    殷莳合上书站起来:“走吧,回……嗯,我们能在这边用饭吗?哦算了……”


    沈缇道:“自然可以,怎么算了?”


    “觉得有油烟,不太好。”殷莳说,“毕竟是书房。你们读书人很在乎书房的吧。”


    觉得自己有点得寸进尺了。


    但沈缇就惯着她:“读书人也不能就不吃饭,我以前不是也在书房里吃饭的?”


    “那倒是。我傻了。”殷莳道。


    沈缇陪着她往外走,道:“不过就是几间房舍罢了,做什么用,还在于人。”


    “你说的对。”殷莳赞同。


    既然他如此豁达……殷莳道:“那要不然我们换换?”


    沈缇:“?”


    “你这么喜欢璟荣院嘛,你睡璟荣院。”殷莳眨眨眼,“我睡书房?我觉得可以,你说呢?”


    沈缇:“……”


    沈缇气得又捏住她的手,用力:“绝无可能。”


    “轻点,疼呢。”


    “我没用力。”


    “那也疼。”


    “好吧。”


    走出书房,沈缇唤长川:“去跟厨房说,我和少夫人在这边用饭。”


    长川应了,飞快地跑着去了。


    三个丫头已经把外头收拾干净了,此时又是一片清雅幽静环境。殷莳站在廊下,闭上眼睛。丝丝凉风拂过,太惬意了。


    空地只在中心位置有一片阳光,其他周围环绕的面积都是阴凉。


    殷莳指着空地某处:“应该在那儿摆一张躺椅,或者凉榻。”


    竹枝听了笑道:“少夫人好眼力,夏日的时候,凉榻就是摆在那个位置的。”


    殷莳真是嫉妒了。


    沈缇可太会享受了。


    刚才其实只是玩笑,但吹着小凉风,殷莳太心动了。


    她忍不住张望了一下:“那边是你的寝室啊?”


    沈缇意外:“你没去看过?你不是来过好几次了?”


    殷莳过来还书借书,竹枝都会向沈缇汇报。


    殷莳说:“你的地方,我怎好随意乱逛。我只去书房里拿书的。”


    沈缇意识到殷莳其实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什么是她的,什么是他的,有时候她也会开玩笑,但实际上,没有他准许,她只在他开放了的书房里活动,别的地方并不随意踏足。


    沈缇拉住她的手:“我带你去看。”


    殷莳正好有想法,任他拉着去了。


    书房跟寝院不一样,寝院都是正房是寝室和起居,这里的正房用作书房了。且这里的房舍不是品字形排的,是个类似竖起来的“之”字形。


    可能跟书房有待客功能有关,从空地上能看到的房舍都具有待客的功用。更私密的寝室被隐藏在了书房后面更深处,完全被竹林遮掩。


    殷莳被沈缇牵着手沿着侧面连廊穿过去,入眼就全是翠竹了。


    那房子藏在竹里。


    真幽静,闭眼,耳边都是风穿竹林的声音。


    抬眼,牵着她的青年正回头看她。腰身挺拔,眉眼俊秀,鼻梁和唇形都好看。


    有一瞬感觉像做梦。


    要是自己能年轻一些岁月就好了。


    年轻的时候脑子简单,不会想太多,不必想太多。


    可惜灵魂是倒不回去的。


    “我就知道。”沈缇说,“你其实也不喜欢太多丫头围着是吧?”


    殷莳说:“但你离不开她们。”


    像他这样的贵公子,连穿衣脱衣都是抬抬手,婢女围着转的。


    “那你未免小看我。”沈缇说,“不过是因为既然在家里,既然丫头们都在,为何不用。但我在外面游学的时候,只带了小厮,很多事是亲力亲为的。”


    沈缇推开房门,侧身。


    殷莳轻提裙裾,迈了进去。


    清清爽爽的房间,有一种强烈的“这是男子的房间”的感觉。没有任何女性的气息。


    殷莳打量着,走进了内室。


    如今璟荣院也换了纱帐了,沈缇这里是青色的,整个房间都感觉凉爽。


    一转头,殷莳问:“这是什么?”


    她走过去,看着墙上的一幅画。


    沈缇跟在她身后,等着她品鉴。


    “虽然这么说有点自恋……”殷莳拳抵着下巴,“但这画的好像是我?”


    沈缇负手道:“不然呢?”


    殷莳瞥他一眼:“你就这么大剌剌地挂出来?”


    “我自己夫人的像,如何不能挂?”


    “也不怕竹枝笑话你。”


    “她若敢笑,那就换个丫头。”


    “……”好吧。


    沈缇道:“这边确实凉爽,要不然,我们一起睡这边?”


    殷莳看了看那张床,虽然是张还不错的床,但比璟荣院的拔步床可小得多了。两个人睡挨挨挤挤的。


    肯定不行。


    但……


    殷莳看了沈缇一眼。


    沈缇眼含警告道:“我们两个要不然一起睡璟荣院,要不然一起睡这里。我睡璟荣院,你睡这里,休想。”


    殷莳笑吟吟:“但是你不介意我用你的床是吧?”


    沈缇眯起眼审视她,一下子就猜到了:“你想过来歇午觉?”


    殷莳拊掌称赞:“不愧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算计人的时候,嘴巴就不毒舌了,像抹了蜜。


    沈缇气笑,可还是答应了:“行。你白日里过来吧。我早说了,我的书房随你用。”


    那太好了。


    在这里睡午觉,被竹林环绕着,又安静,不知道多舒服。


    殷莳比划着抱个拳:“多谢。”


    沈缇笑责:“怪模怪样。”


    又道:“你要记得我的好。”


    殷莳道:“记的呢。”


    沈缇:“哼。”


    殷莳见过沈缇在同僚面前的模样,清清冷冷的年轻翰林,举止翩翩,气度风流。


    跟在她面前很不一样。


    但其实被气到又没办法的样子也很可爱。


    才这么想,走了两步,听见他在身后唤:“莳娘。”


    紧跟着手腕被捉住。


    殷莳回头。


    蜻蜓点水似的,唇被柔软地碰触了一下。


    真是……一点都不能放松啊。


    男人这种生物,是随时随地可以发起进攻的。


    沈缇和她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四目相视。


    殷莳盯着他,轻轻道:“卑鄙。”


    沈缇道:“谁叫你从来都记不住。”


    语意竟有几分幽怨。


    他又亲了亲她。


    滋味真好,殷莳感到渴。


    但若任他下去就是饮鸩止渴了。


    殷莳今天接收到了新的信息,有许多悬而未决的新的想法。


    虽然她的想法还没完全成型,但却不能再放纵沈缇继续。


    当沈缇握住她的腰再次亲上来的时候,她伸出两根手指,斜斜抵住了他的唇。


    沈缇抬起眼。


    他轻轻地咬了她的手指,低低地:“莳娘……”


    带着哀求。


    似乎不行。


    他又唤:“姐姐……”


    幽幽的,哀哀的。


    雄性为了求偶,什么都做得出来。


    第122章


    这家伙,已经多久没叫过姐姐了。


    这时候竟用上了。


    学得真快。


    指尖被咬得酥酥麻麻的。还会舔人。


    殷莳抵住他的唇,问:“你的承诺,还算数吗?”


    沈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知道今天已经结束了。


    “算数。”他说,“我答应过你的,帷帐里,不得你准许,不会碰你。”


    “我至今说过的话,都做到了。”


    顿了顿,又补充解释:“这里,可不在承诺的范围之内。”


    所以,不算食言。


    殷莳指尖按住他的唇珠轻轻摩挲了一下。


    在他想再次咬住她的时候抽离了。


    “属狗的。”她骂他,转身。


    沈缇嘴角勾勾,跟上去,牵住了她的手。


    男人就是这样,他若进了一步,就休想他再退回去了。


    长川跑完厨房回来发现,他好像又能分辨翰林的情绪了。


    今天翰林显然非常愉悦。


    他嘴角一直都含着笑。


    看少夫人的时候,目光都不太一样。


    虽然长川也不是很懂那种黏糊糊是怎么回事。


    竹枝大一点,且女孩子早熟,是懂一些的。


    暗搓搓地分析,适才翰林带着少夫人去看里面的寝室时,虽然时间不算长,但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说不定就是话本子里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你侬我侬的东西。


    不得不说,竹枝基本上真相了。


    竹枝心想,这好,待会吃晚饭翰林肯定跟着少夫人回璟荣院去,这样她又是踏踏实实地睡一晚上,不用伺候人。


    哪知道,吃完饭,两个人并没有立刻回去。


    璟荣院没有人来找,就说明无事。就算有事,都在一个府里,随时都找过来也不怕。


    殷莳就在竹林纳凉。


    点了驱蚊的稥。


    天黑了,星星出来,和沈缇一起看星星。


    “奎宿,参宿……”沈缇给她指认。


    殷莳感叹:“你什么都学啊?”


    沈缇道:“既有余力,为何不学?又不费力。”


    真狂。


    沈缇又告诉殷莳:“你再坚持两日,再过几日就入伏了,家里的规矩,入伏就启冰窖。”


    殷莳震惊:“家里竟有冰窖?”


    “一直就有。京城这种规模的宅子都是从建造的时候就带了冰窖。”


    “怎么没人告诉我?”


    “还没到用冰的时候呢。”


    沈缇说:“这怪我。小时候央着父亲早启冰窖,结果吃冰吃多了,腹泻了好几日。把母亲吓坏了。后来家里就立了规矩,不入伏不启冰窖。这几天,只能忍着。”


    这时代风寒、腹泻都会死人。


    殷莳怒道:“你怎么这么不知道节制!”


    沈缇辩解:“那时候才九岁。”


    星星都高了,沈缇道:“该歇了。”


    沈缇毕竟第二天还要坐班的。


    “好吧。”殷莳站了起来。


    竹枝开心:终于要回去了。


    那两个人却面向而立,互相看着对方,也不说话。


    竹枝/长川:“?”


    片刻后,沈缇败下阵来,低头:“我送你回去。”


    竹枝:“??”


    殷莳道:“送到路口就行。”


    沈缇道:“好。”


    长川:“???”


    沈缇真的将殷莳送到了路口,而后目送了殷莳回璟荣院,沈缇再回书房。


    别说跟着的长川了,葵儿蒲儿都莫名其妙。


    刚才……又牵手,又一起看星星,不是好好的吗?


    回头看再也看不见沈缇了,葵儿憋不住:“姑娘!”


    平时叫少夫人,急起来,还是喊姑娘。


    要不然平陌当初为什么非要看看葵儿呢,陪嫁丫头感情不一般。


    “哦。”不用葵儿说,殷莳也知道她问什么,解释道,“两个人挤着太热了,所以让他睡书房。”


    葵儿:“……”


    这么说的话,的确最近的温度……


    殷莳抱怨道:“你不知道他躺过的地方跟熨过似的。他还浑身冒热气,就是人间火炉子。”


    葵儿忽然掩口笑:“那到了冬天,岂不是很暖和?”


    冬天啊,如果抱着那个家伙睡,或者缩在他怀里一定会很暖和。


    在殷莳之前的计划里,到了冬天,差不多两个人已经滚到一个被窝里了。


    所以真的可以抱着沈缇当火炉子用了。


    但现在,计划要修正了。


    殷莳停住脚步,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哪一颗是紫微星呢?


    ……唉,看不懂。


    也不敢问沈缇。


    殷莳这一晚没有人热她,睡得还算好。


    沈缇这边更凉爽,却睡不着。


    至于为什么,自然不必说。若闭上眼,全是殷莳的唇。睁开也是。


    为什么身体温度高,因为血气旺。此时血气翻涌,哪里睡得着呢。


    明天,沈缇终于闭上眼,还要亲。


    虽然睡得晚了,可作息习惯非常准,到了时间就醒了。


    昨天对殷莳说的也是真的,有婢女的时候自然用婢女,没有婢女的时候也能自己动手。书房就竹枝一个小丫头,一大早就烧水、打水准备给他洗漱。


    沈缇自己便穿戴整齐了。


    带着长川,迎着晨光离开了书房。


    可算走了,竹枝转头就回去睡回笼觉去了。


    沈缇走到岔路口停下。


    长川:“翰林?”


    沈缇折了方向。


    “咦?”长川摸摸脑袋,跟上,“是要去璟荣院嘛?”


    殷莳打着哈欠起床了,伸了个懒腰。


    婢女们端了水来洗漱。


    洗漱完,正梳头发,院子里有响动。


    很快听见次间里婢女的声音:“翰林。”


    咦?


    大家都向槅扇门望去,正看见晨光里沈缇一步踏进来。


    殷莳也望过去。


    绿色的官袍和乌纱,在斜入的晨光里极有质感。


    尘埃在光里飞舞,那个人在光和尘埃中,像历史里的人物。


    这一刻殷莳甚至忽视了他的面孔,只看到了光和影的剪裁,乌纱的帽翅。


    那个光影里的人抬手向后勾了勾,所有的婢女便都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从他身边走过,退了出去。


    槅扇门也被带上了。


    殷莳站起来,惊讶:“怎么了?有什么事这么早——”


    下一刻那个人大步走过来捧住了她的脸堵住了她的唇。


    殷莳顿住。


    走出光影的年轻男人的唇带着热度。


    外面都是婢女,殷莳没有反抗。


    殷莳闭上了眼。


    许久,沈缇终于放开了她的唇。


    殷莳的唇微微肿了,又红又润。


    “我得走了。”沈缇的声音微哑,“我……”


    不知道该怎么给殷莳解释刚才这大清晨的冲动。


    我昨天梦中全是你。


    我想到你的时候便有什么酸酸麻麻的东西走遍全身。


    这种感觉,与别人没有。


    今天早上,必须再见到你,必须再亲亲你。


    殷莳摸上他捧着自己脸的手,摘下来。


    “今天不许再来这边。”她说。


    沈缇道:“好。”


    “放班直接去书房。”


    “好。”


    “什么时候冷静了,什么时候再来。”


    “好。”


    “去吧。”


    沈缇又亲了她一下,才走了。


    他走了,婢女们才重新进来。


    “翰林怎么突然来了?”


    都是贴身的人,自然忍不住问。


    殷莳坐回去重新开始梳头:“他有事。”


    三个字回答了婢女们的问题。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真年轻啊。


    和沈缇一样。


    殷莳去沈夫人那里请安,秦妈妈正在和沈夫人汇报昨日冯洛仪的情况。


    婢女通禀殷莳来了,两人便停下。


    殷莳一进来就察觉到沈夫人和秦妈妈脸色不对:“怎么了,可是没睡好。”


    秦妈妈想说话,沈夫人踩住她脚,把话头抢过去,道:“正是呢,你公爹这两天不用上朝,我这作息反倒乱了,我想着他走了我就睡个回笼觉。”


    这话未必是真的,但今天沈夫人有事想回避她肯定是真的。


    殷莳知趣地道:“睡乱了就是会头疼,姑姑早点睡,我告退了。”


    沈夫人笑着看她离开。


    秦妈妈道:“不告诉少夫人呀?”


    沈夫人道:“告诉她做什么,她还年轻,怕不被吓着了。你接着说,然后呢?”


    秦妈妈道:“然后,我就说,大夫还不能确定有没有呢,姨娘怎么就知道是儿子呢?”


    秦妈妈受命去照顾可能怀孕的冯洛仪。


    如今冯洛仪金贵,她的婢女们也很小心。秦妈妈日日过来询问饮食、睡眠等等,月梢和照香都要如实禀报的。


    不妥的地方更要禀报。


    “就是,”她们说,“姨娘总是闻墨条。”


    “少夫人之前使人来提醒过,少闻烟气,我们屋里连熏香都用得少了。”


    谁知道不用熏香,冯洛仪却总是将墨条凑在鼻尖闻来闻去的。


    若问她,便是:“我先闻着,让孩子习惯。”


    月梢和照香觉得不妥,万一有什么情况她俩谁都跑不了,不妥的地方当然要及早汇报。万一真有事,也好开脱责任。


    便汇报给了秦妈妈。


    秦妈妈进屋一看,正看到冯洛仪坐在榻上,倚着引枕,一只手肘撑在榻几上托着下巴。另一只手里把玩着墨条,时不时凑到鼻尖嗅一嗅。


    秦妈妈自然过去问,怎地老拿个墨条闻,不臭吗?


    冯洛仪道:“怎么会臭,这是墨香,很好闻的。”


    秦妈妈嗔道:“闻那个做什么。”


    冯洛仪轻抚着小腹:“以后孩子要读书识字考科举的,我先多闻闻,让他习惯。”


    秦妈妈对沈夫人道:“这哪跟哪啊,有没有都还不一定呢,怎么就考科举去了?”


    沈夫人问:“然后呢?”


    秦妈妈道:“我就说,现在还不一定确认有呢,再说了就是有,说不定是个女儿呢。”


    “然后姨娘……说魇着吧,也不像魇着,魔性没那么大,好像还挺清醒的。”


    冯洛仪转头看着秦妈妈:“只能是儿子,不能是女儿。”


    秦妈妈愣住。


    冯洛仪眸子幽幽:“只有儿子,才能给生母挣诰命呀。”


    那双眸子有点太吓人了。


    冯洛仪的人事启蒙是秦妈妈做的。她还记得婚礼那天冯洛仪黑白分明的眼,清清亮亮,哀哀怨怨。


    但是是很清醒的。


    怎么现在,吓人了呢?


    第123章


    殷莳正好今天也有事情要做。


    她翻了一天的账本,又把厨房的王妈妈唤了来,与她细聊了聊。


    昨天还想着以后要去占领沈缇的内书房睡午觉,今天早上他热血沸腾的,她便没去。


    她把要算的都算好了,想着晚上跟沈缇说说。


    沈缇放班回来,使长川来说一声他去书房了,她才想起来今天说了让他不要过来的。


    唉,早上的时候忘记这个事了。


    殷莳等到了第二天,王保贵来给她送银子。厂口街的铺子早先带着租户的,如今又新交了一季度的租金,足足五十一两。


    殷莳发现人的快乐阈值是真的会被拉升的。


    上个月她拿到房子、铺面的租金,拿到月银,都还会感到激动快乐。


    现在竟然不会了,有种“习惯了”的平淡感。


    这天下午申时过了,长川又跑来:“翰林让禀报少夫人一声,他去书房了。”


    哦,跟他说过不冷静下来就别过来。


    但是殷莳不想再拖了。她用完饭去了书房。


    沈缇忍了两天没去见她,没想到她来了。


    他听了竹枝的通禀从书房里跑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眼睛里全是惊喜。


    天还没黑,年轻的男人在夕阳里,看起来多么美好。


    倘若门当户对,没有旁人,一开始就是他和她的话,殷莳想,说不定她就能真的沉下心来和他过日子了。


    年轻的一个好处就是可塑性。


    真的沉下心来,慢慢地去引导他、影响他,改造他。也不是做不到的,是吧。


    可惜。


    从一开始就不行。


    沈缇从台阶上下来挽住她的手:“你怎来了?”


    莫非她也想他了?就像他想她。


    可惜,让他失望了。


    殷莳说:“有正事跟你谈。”


    沈缇轻轻叹气,调整了心态:“好,去屋里。”


    书房里已经点了灯。


    竹枝端了茶进来,沈缇接过来,送到殷莳面前。


    殷莳看着竹枝退下,问沈缇:“我听姑姑说,父亲这几日都没有早朝。”


    沈缇道:“是,陛下龙体欠安,这几日免去了早朝。”


    殷莳道:“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便是她写写算算一天的东西。


    沈缇展开看了片刻,眸色微变,抬眼看她。


    殷莳等着他发问。


    沈缇没有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他只问:“你是怎么想的?与我说说。”


    瞧,在这一点上,他便强过许多男人了。


    殷莳道:“我懂的没有你们那么多,在内宅里所知也有限。只是我们怀溪小地方,有时候老人去了,儿子们为了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也是有的。有户人家闹得太厉害,把家里的大门都拆了,半夜便进了贼,损失了很多。”


    “这只是小地方的小户人家,若换成天家,我不敢想象。我一听到姑姑说陛下病了,我想到你给我讲过国无储君,想到皇城离我们那么近,我就害怕。”


    “家里日常是囤一旬的米粮,吃到还有四五日余粮的时候补。可万一有事,我怕不行。”


    “我算了一下,若改成囤两个月的粮,每五日一补,虽花销大些,但我们家也不是囤不起。这些花销和存粮能带来的安全比起来又算什么。”


    “只是我内宅妇人,人微言轻,定不能贸贸然去与父亲说,母亲也做不了这个主,所以先来找你说。”


    “跻云,你怎么看?”


    沈缇注视着她许久,终于告诉她:“其实,陛下免去早朝的第二日,我与父亲便商量了此事。”


    “我们两个最终决定,家里至少要存够全府人用半年的粮食和盐。”


    “家里已经在慢慢进粮了,动作不能太明显,免得招人注目。这事,内院里也没有人知道,都是我们在外院操作的。”


    他一直看着殷莳。


    殷莳听完,没有抱怨“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人好像轻松了很多。


    “是我瞎操心了。”她眼睛都明亮了起来,“父亲仕途多年,官居四品,自然是稳妥的。”


    想想沈大人也做了二十年的官了。


    且他手里的资产、能调动的银钱数额根本不是殷莳能比的。


    殷莳做预算和计划的时候,最大的参考数据是内院的用度,尤其厨房的花销。她其实也恨不得家里至少半年一年的粮食才好,但她没那么大的权限,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建议“两个月的量”。


    但当沈大人考虑起这个事的时候,涉及的量就是是她的倍数。


    殷莳知道原来他们父子俩已经在做这件事了,并没有觉得自己白费劲的想法,而是觉得心头轻松了好大一块。


    沈缇道:“自陛下登基以来,京城承平了几十年,许多人都懈怠了。但父亲是同祖父吃过苦的,他是真的挨过饿的人。”


    殷莳点头:“我在家的时候听我爹讲过当年太爷和祖父、公爹相遇之事。我们的两家的缘分也是这么结下来的。”


    沈缇发自内心地说:“是,多亏了他老人家。”


    若没有殷老太爷,哪来的他。也就不会有两代结亲,他娶了殷莳。


    殷莳站起来:“那没用了,扔了吧。”


    她说的是她做的那份预算方案。


    沈缇却道:“我明天给父亲看看。”


    殷莳道:“你给父亲干什么。”


    沈缇道:“你能想到这些,极好,正该让父亲知道。”


    “傻子。”殷莳说,“你的极好未必是别人的极好。我也不需要让别人知道。或者父亲也并不觉得我操心这些是好的。你看,母亲为这个家操劳二十年,你们办这些事,父亲怎地不知会母亲一声呢。”


    沈缇解释:“因为没有必要……”


    他说不下去了。


    殷莳微微一笑:“我在父亲眼里可是乖巧孝顺的儿媳,你别打破我用心经营来的印象。你可别忘了,父亲许你去殷家选妻是图什么,可不是图我天天胡思乱想,管自己不该管的事。给我吧。”


    沈缇默然。因为殷莳说的是对的。


    她一直都明白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对她的期盼是什么,所以她所有的离经叛道、大胆妄为只给他一个人知道。


    也好。


    便只他一个人吧。


    他把手里的纸还给了殷莳,殷莳揉吧了揉吧,扔进了竹篓里。


    她道:“其实我还很想问问咱家的站队问题,想想又算了,朝堂上都有哪些人我都根本不知道,问了也白问。”


    见沈缇目露惊讶,她解释:“我就是稗史看多了。古时候很多大臣不都是讲究‘站队’吗。你在旁边写的那些小注,我都读了。”


    沈缇失笑:“稗史看着玩就行了,别当真。”


    想想又正色道:“我们为官,自有自己的政治主张。唯独帝位更迭之事,真正正统的文臣是不该站队的。只要坐在那位子上的人非是篡夺之人,谁坐在那里,我们便效忠谁。”


    殷莳明白:“效忠的是皇帝,而不是某个皇帝。”


    沈缇道:“正是。”


    沈家三代进士,正经科举出身,走的是纯臣的路子。


    这很好,其实很符合殷莳的期望。


    正统的读书人,没有必要冒险搞什么从龙之功,那是武人的最爱。


    正统的读书人该是不管皇帝是谁,都好好的治天下,面对的是天下而不是皇帝。


    沈大人和沈缇看着都是脑子非常清醒有眼界的人,殷莳就放下心来:“我不操这些心了。我就踏踏实实过日子。马上要裁秋衣了,明天布庄要送料子过来给我看呢。”


    沈缇道:“你把心放下。外面的事有我和父亲呢。”


    殷莳道:“嗯。”


    她看着沈缇。


    温柔年轻男人。都说他清冷,可他在她这里热情如火。


    正想着,沈缇已经低下头来,覆住了她的唇。


    勾缠与吸吮,将热力渡给了她。


    殷莳的身体深处也有躁动。


    这是天然的、健康的身体必然会有的反应。并不代表什么。


    但是不能再继续。


    殷莳在怀溪将自己缩在小院子里避世十年,是因为她以为这一世无解。


    后来她对沈缇积极争取,是因为她意识到机缘巧合之下,沈缇就是她的最优解。


    可如果,有更好的解呢。


    那日沈夫人说,早朝免了。她感叹说,陛下也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天天早朝。


    殷莳想起来沈缇给她说过的,皇帝有多老了?古稀过半。


    在殷莳那个时空的历史里,皇帝大多都不长命的,能活个平均寿命就算不错了。最长寿的那位倒是真长,活了八十九岁。


    但殷莳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赶上这种超长待机的。


    而且沈缇说了,现在这个皇帝沉迷炼丹制药。好好好,一旦开始嗑药,就意味着离死不远了。


    然后,就会改朝换代。


    然后,就会大赦。


    沈夫人跟殷莳说过,冯洛仪家是卷进了立储的事里才坏事的,这种的不在大赦之列。


    但沈夫人说的大赦通常是指那种为着祥瑞大赦、为着万寿节大赦、为着小皇子新诞大赦之类的那种。


    最小的小皇子是去年出生的,就是殷莳备嫁的那个时候,皇帝一高兴,便大赦了一回。果然冯洛仪家不在大赦之列。


    但沈夫人没有提过改朝换代后新皇帝的大赦。


    那不一样的。


    如果换了皇帝,之前立储的事就不是个事了。已经过去了。


    说不好就会被赦免。冯洛仪的父亲可能会起复,冯洛仪将拿回她曾经的身份,重回原阶级。


    到那时候,冯家能接受自己的女儿做妾吗?


    必然得想办法折腾折腾的。


    而殷莳,已经想好了如果发生了那样的情况她要怎么做了。


    现在等的就是机会,就看老天配合不配合,给不给她这个机会了。


    总之以殷莳的性格,既然看到了机会,不可能不试一试的。


    给自己两三年时间吧。


    若还不行,到时候再向沈缇投怀送抱,求个托底。


    殷莳轻轻咬了沈缇的嘴唇一下,撑着他的胸口推开他:“我回去了,你好好在书房凉快。”


    沈缇“嗯”了一声答应了。


    轻轻地用拇指抹了抹嘴唇。


    第124章


    布庄如约送了衣料样品来给殷莳挑选。


    在这块倒是糊弄不了殷莳。殷家就是丝茶起家,都是相关产业。殷家缺什么都从来没缺过衣裳料子。殷莳这十年耳濡目染,已经是半个行家。


    方妈妈或许吃点回扣,商家用来维护客户办事人的,也不算大事。料子质量合格就行。


    殷莳细细看过,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掌柜还想给她回扣。


    “我知掌柜心意。”殷莳笑道,“只我家情况与别家不同呢。我家就我一个。不必如此。”


    掌柜忙谢罪。


    因旁人家常常许多媳妇,掌中馈的那个劳心劳力,吃些回扣落些油水都是正常的。沈家这个他也犹豫过。但又想到儿媳妇在婆婆手里讨生活,还是试试。


    不想真拒绝了。


    这等事,瞒不过秦妈妈。


    秦妈妈知道了,沈夫人也就知道了。


    沈夫人道:“莳娘当然是好孩子,一心一意跟咱们过日子的,不是那憨里藏奸就知道往自己怀里搂的。”


    沈夫人一句话扫了一大片人。光是沈氏族里秦妈妈能数出来都好几个。


    殷莳办事稳妥,沈夫人不担心秋衣的事。便真办坏了,她也愿意帮这个孩子收拾烂摊子,都没关系。


    她只问:“怎么回事呢,小两口不是看着挺好的?”


    怎么听说沈缇连着好几日都在书房。


    好,冯氏那里去不了,竟跑书房去了?这么好的正妻难道是摆设?


    不对啊,明明小两口挺好的。


    实在憋不住,这日开口问了殷莳。


    殷莳道:“太热了。我俩分开睡比较凉快。尤其他火力壮,书房凉快。他说等启了冰窖就好了。我们俩一直等着呢。”


    沈夫人:“……”


    嗐!


    沈夫人气得直乐,跟秦妈妈说:“算了算了,他如今也大了,去吩咐把,今天把冰窖起开,府里开始用冰。”


    秦妈妈捂着嘴笑,去了。


    殷莳笑得见牙不见眼:“跻云说是因为他小时候吃冰闹肚子,吓着您了,家里才立下的规矩。不入伏不许启冰窖。”


    沈夫人道:“这都怪你公爹,老大的人了,带着孩子吃那许多冰。窜了好几日停不下来,真是吓死我了。”


    所以后来沈夫人发怒,给冰窖立了规矩,沈大人理亏,也只能灰溜溜地忍着。每年到入伏前几日,都热得要死。


    殷莳又道:“过几天该请薛大夫过来看看了吧?”


    沈夫人道:“不急,越晚脉象越准。”


    其实基本上已经十拿九稳了,冯洛仪不仅月事没来,这两日还常常觉得胸口难受,隐约想干呕。


    这是时候还没到,等到了时候,就要开始吃了吐吐了吃的阶段了。


    秦妈妈负责照顾冯洛仪,就等于是沈夫人接管了冯洛仪。


    殷莳便不用多管了。定期问问就行。


    倒是十分省心。


    若是没有别的想法,便这样做沈家独子的正妻其实也挺好的。


    婆婆慈爱,夫君有情,如今妾室也安分了。


    只是成年人早已经被接受的教育和人生的经历捶打塑造了,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但还没入伏,沈家开始用冰了。


    沈缇一回来,长川就嘴快地告诉了他:“已经启冰窖了,今天少夫人赏了我一碗冰吃。”


    冰里放了糖渍梅子,可太好吃了。


    可惜少夫人只赏了他小小一碗,说他还小,不许吃多了,要不然会跑肚子。


    “今天就用冰了?”沈缇道。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因为殷莳的缘故。


    这个家里就是因为她,才出现了许多变化。


    “翰林,还去书房吗?”长川问。


    竹枝这些天可苦了,每天都要靠睡回笼觉才能补足精神。怪不得当初她娘跑断腿也要谋这个书房的差事,她这样的要去主人院里当差,早被撵了。


    懒丫头。


    沈缇想了想,决定:“回院子里。”


    不需要特别说明,“院子”特指璟荣院。


    长川也高兴:“是。”


    沈缇好几天没过来,终于又来了,璟荣院的婢女们也高兴。


    沈缇一进屋就感觉出了凉爽,四下一看,果然摆了冰盆。


    殷莳摇着扇子吃着果子,惬意极了:“可算是舒服了。”


    见到他,她愉快地与他打招呼:“回来啦,要不要吃冰?”


    她的眉眼都是明亮的,可知夏日的冰给她带来多大的快乐。


    沈缇知道她是个十分贪图享受的家伙。


    她从新婚夜开始就强占了床里侧的位置,不伺候他起夜。她喜欢赖床。她喜欢美食,喜欢金银珠玉。她既喜欢日常里舒舒服服的,又喜欢好日子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简言之,她喜欢过好日子。


    幸好沈家供得起。


    以前说起男人的奋斗是为了什么。常听到人说:封妻荫子。


    年少那时候总有点嗤之以鼻,不应该是一展抱负吗?怎么就是封妻荫子了?


    现在完全理解了。其实一展抱负与封妻荫子也根本不冲突不是吗。而封妻荫子是男人成功的直接体现。


    “今天我歇在这边吧。”沈缇说。


    有一个“吧”。


    殷莳道:“好。”


    沈缇放心下来。


    殷莳却知道如今冯洛仪那里成了不能去的地方,沈缇若不歇在璟荣院就太显眼了,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能蒙蔽视听了。沈夫人看着呢。


    大约是想抱嫡孙,心里盼着。


    以后只能让沈缇尽量在这边了。


    吃冰吃多了的坏处就是夜里要上净房。


    殷莳半夜爬起来,偏沈缇是睡在外侧的,必须从沈缇身上过去。


    黑乎乎的,殷莳才爬过去一半,把沈缇弄醒了。


    他抬手扶住了她的腰。


    殷莳:“嘿!”


    沈缇放开了手,好像没睡醒。


    殷莳爬出去下了床。


    等回来,朦胧看见沈缇坐起来了,给她让路,殷莳麻利地爬了进去。


    老祖宗创造的节气这个东西真是厉害,一入伏,温度旱地拔葱似的就窜高了。


    沈缇去坐班都要穿竹衣了。


    竹衣贴身穿在最里面,然后才是布料的衣服,这样皮肤不直接贴着布料,在衣料和皮肤之间有空气可以流动的空间。


    殷莳以前在殷家的时候也穿过。那时候年岁小,怕小孩起痱子,会给小孩子穿。


    但女孩子们长大一些就不爱穿了。一是被教养得安静不爱动了,便没那么容易出汗。一是那东西垫在衣服里头,效果跟垫肩差不多,让人显得肩宽背厚的。


    此处对女性的审美还是以纤秀为美的。


    但男的穿非但不影响反而有提升。


    殷莳就夸沈缇:“里面穿了这个,看着更好看了。”


    怎么就更好看了?


    翰林院有正衣镜,是一面落地的大铜镜,能把全身照得清清楚楚。


    沈缇特意去照了,前后左右,转了一圈看。


    垫上竹衣后,肩膀变宽,胸背变厚,年轻的瘦削感减少了,更接近成熟男性的体型。


    她果然喜欢老的。


    还喜欢壮的。


    哼。


    沈缇没觉得自己体型不好,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很满意。


    他可不是病瘦无力的弱鸡。他少年游学时候,就和家丁们一起打跑过拦路的盗匪。


    骑马和晨练也让他保持了良好的体型。


    她没看见过。


    这天晚上罩了灯上了床,殷莳打了个哈欠,一转头,看到沈缇在脱衣服。


    昏昏暗暗的,看不太清楚,但能看到手臂肌肉凹凸的形状。


    不膨胀,是自然流畅的线条。有年轻的感觉。


    殷莳问:“你脱衣服干嘛?”


    沈缇:“热。”


    殷莳:“不是放了冰盆吗?”


    就在帐子里。凉凉爽爽。


    沈缇躺下:“我火力大。”


    好吧,殷莳没搭理他。


    但沈缇就开始在璟荣院打赤膊了。


    男人光膀子,真是自古就有啊。


    有时候套件衫子,敞着怀。有时候也不套,直接披在肩上,玩名士风流。


    古画上见过的,的确古时候的人是如此。


    倒也不能说他刻意。


    说实话,穿衣服时候觉得他体型瘦削穿衣飘逸,有贵公子的翩翩然。


    脱了才显出真材实料来,瘦削、结实。


    说是三岁发蒙,从发蒙时候起就在练拳了。练字和练拳是并行的,从没歇过。


    手臂肌肉的形状和腹肌都很漂亮。


    殷莳有时候也会想,其实按照本时代的观念来看,沈缇这个人几乎没有短板。他方方面面都很优秀。


    甚至可以说,虽然骨子里蕴着狂,但表现出来的性格是很好的。他只在面对别的士子时文人相轻,但怜恤弱者。


    对女子其实也算好。比如对姐妹们,虽然不亲近,也尊重,也尽做兄弟该有的礼仪和态度。


    前提是,你别是他的妾。


    “你在看什么?”沈缇问。


    感觉殷莳好像在盯着他的腰腹看,又好像在放空。


    “明天薛大夫过来,已经打好招呼了。”殷莳说,“明天摸摸脉差不多就能确定了。”


    “哦。”沈缇应道。


    果然是在放空。


    殷莳要求:“明天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过去陪陪她。”


    沈缇:“好。”


    殷莳提醒他:“让你过去是让你去照顾人,不是让你去当大爷。”


    沈缇:“知道。”


    第125章


    薛大夫来了,这次把脉相一号,没多久,立刻道:“恭喜。”


    冯洛仪并不意外。这些天身体的反应她能强烈且清晰地感受到,肯定是有孩子了。


    倒是月梢和照香欢喜得不得了,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厚厚的红封奉给薛大夫。月梢还认真请教:“有什么要注意的,还请您示下。”


    薛大夫便讲了些禁忌,月梢认真听认真记,冯洛仪和照香也跟着听。


    消息送到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喜不自禁,忙去菩萨跟前上香,将这个好消息禀告给了故去的公爹、婆母。


    只是新孕讲究三个月内不吭声,这么欢喜却不好大肆打赏。


    便叫人拾掇了许多好东西,给冯洛仪房中送去。


    照香开心得合不拢嘴,跟月梢说:“看,这就是母凭子贵。”


    月梢心想,谁能确定就一定是“子”了。照香说这个话就不应该,万一是女儿到时候得多失望。她赶忙偷瞧了一眼冯洛仪。


    岂知,冯洛仪竟微微颔首。


    唉。这主仆俩。


    沈缇一回来,便看到二门上不仅守着长川,还有照香。


    照香过来报喜:“恭喜翰林!今天薛大夫来过了。”


    沈缇问:“确定了?”


    照香满脸都是笑:“正是呢!”


    沈缇点点头。


    总有点恍惚,真的要当爹了。


    进了垂花门,习惯性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照香。


    照香满脸期盼呢,只沈缇这个人素来冷,她不敢吭声。


    沈缇主动道:“我先去夫人那里,待会过去看看她。”


    照香脸上又笑开了花。


    果然母凭子贵了。


    沈缇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眉梢眼角都是喜色:“你可已经知道了?”


    沈缇道:“知道了。”


    沈夫人道:“你可以去看看她,但别折腾。听见没?懂不懂我的意思?有身子的人不能折腾。你要折腾找你媳妇去。”


    承你吉言。


    沈缇道:“我屋里的事您别操心了。我待会去看看洛娘,昨日莳娘也说叫我今天不论是有还是没有,都去看看洛娘。她还好吧?”


    沈夫人通过秦妈妈监控着冯洛仪的情况呢。


    怎么说呢,还是好的。很听话,知道自己有孩子,便肠胃不那么好,也努力吃东西。


    秦妈妈说的她都照做。


    只是……唉算了,人谁没点执念呢。


    她道:“她很好。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晓得轻重。你去看看她吧。”


    又反复嘱咐:“不许折腾啊。”


    沈缇无语,甩了一下袖子,走了。


    沈缇有几日没见到冯洛仪了,再见她,总觉得她精神似乎好些了。


    比以前有生命力了。


    眼睛中哀怨少了,有了神采。


    沈缇为此感到高兴。


    他从答应了冯洛仪不会把她送走,会把她留在沈家的那一日起,就必定是希望冯洛仪能过得好的。


    虽然可能他认为的“好”,和冯洛仪想要的“好”是有偏差的。


    沈缇问了问冯洛仪的情况。


    冯洛仪又像从前一样告诉他“都好”。


    也的确是没什么差的。她落难寄居时,吃穿用度也没亏过她。她做了妾,也是锦衣玉食的。


    下人们也不敢慢待她。


    其实细想起来,真的算是“都好”。


    只冯洛仪能清楚地看明白沈缇问过之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之后的神情,是轻松。


    他是一个好人,冯洛仪知道,他把她视作了自己的责任。


    但冯洛仪更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他把他的爱双手捧着献给了小殷氏。


    否则,以他之傲,如何日日弹琴给她听。


    她听他的琴声,便听明白了。


    何故心乱?


    自然是凤求凰,思之欲狂。


    好在,她有了孩子。


    冯洛仪并没有因为有了孩子就傻掉。月梢的担心她看得十分明白。


    只是生儿子、让儿子读书科考、为生母挣诰命,如今是她的信念了。


    庶子是可以为生母挣来诰命的,朝廷允许。


    一个身份卑贱的女人想真正改变身份,只有这一条可走。


    即便这一次不是儿子,还有下一次,下下次,总归是能生得出来儿子的。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熬。


    这孩子有这样的家世,又这样有才华的爹,二十岁登科是没问题的。


    她只要再熬二十年。


    如今她硬吃饭、硬睡觉,坚持把身体养好,都是为了熬到那一天。


    “今天还走吗?”她捏住沈缇的手问。


    她的眼里带着期盼。


    要是殷莳也能这样期盼他留下该有多好。


    可她只会说让他今天过来陪陪冯洛仪。她说女子有孕易忐忑不安,需要人安慰陪伴。


    她对冯洛仪尽心了。


    她的好,他最知道。


    “好。”他说,“我今天留下陪你。”


    待到了就寝时分,婢女们退出去。沈缇罩了灯,转身却看到冯洛仪似坐在床边,有一个轮廓。


    沈缇脱下中衣:“怎地还不躺下?”


    冯洛仪有孕,秦妈妈吩咐了不可以把冰盆置于帐子里,只能放在帐子外头。


    沈缇体热,在这里是真的必须打赤膊睡觉。


    不过好在,在冯洛仪这里也不需要穿长衣长裤睡觉。他们二人真正有过肌肤之亲,哪还需要穿这么整齐。


    在殷莳那里是迫不得已的。


    终究睡觉的时候是穿得越少越舒服的。否则为什么殷莳总想让他去别处睡,他不在的时候她才可以脱了衣服睡得更舒服。


    沈缇把衣服搭在架子上,准备放下床帐。冯洛仪却站了起来。


    黑灯瞎火的,沈缇怕她踩空脚踏跌倒,忙扶住她:“是要喝水?我与你拿来。你别动了。”


    “不是。”冯洛仪牵住他的手,低声道,“沈郎,我现在身子不便,秦妈妈和大夫都特别叮嘱了不可行房。”


    沈缇道:“我知道的。”


    殷莳也提醒过他了。她一个处子身,什么都懂。但一想到她甚至能想得到囤粮,又觉得不稀奇了。


    她早就说过,她懂的东西颇不少,有些或许是他认为她不该懂的事。


    沈缇说:“我就是过来陪你,你别担心,我不会乱来。”


    冯洛仪没有说话,却牵着他的手拉他坐在了床边,她自己却跪在了脚踏上,跪在了他腿中间。


    沈缇怔住:“洛娘?”


    “圆房前,秦妈妈给我的那本册子上,还有别的……”冯洛仪轻声说,“我试试。”


    她伸手去解他的裤带。


    她指的是什么沈缇怎么会不懂。男人们少年时看些枕边小书便早早懂了。


    只是还没试过。


    沈缇的呼吸重了一分。


    那种事,怎么可能没幻想,怎么可能不想试试。


    沈缇觉得唇干舌燥,但还是捉住了冯洛仪的手腕:“洛娘,不用。”


    “其实该为你准备个通房的。”冯洛仪叹道,“只我院子里,最合适的也就是月梢了。我看你不大看得上她。雪芽颜色是好,但她太小了。”


    她低低地道:“还是我来伺……”


    话没说完,忽然胸口一阵上涌,她忍不住偏过头去干呕了几下。


    沈缇无奈地蹲下,轻轻帮她拍背:“你看你,别折腾了。这什么时候,那点事能有你肚子重要?我过来是让你安心,休息得好一点,你要是这样,我以后不来了。”


    冯洛仪把胸口的感觉压下去,想了想道:“要不然,你把雪芽收了吧。”


    沈缇道:“我不好那个。”


    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拍他:“里面去,你睡里面。要什么叫我,别自己胡来。”


    冯洛仪道:“你睡里面呀。”


    沈缇推她进去,自己躺在了外侧:“我是来照顾你的,不是来折腾你的。”


    冯洛仪安静了好久,贴入他怀里:“沈郎,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然呢。”沈缇道。


    他怎么都不可能是坏人。


    偏有些人,就不记得他的好,叫人气得牙痒。


    沈缇搂着冯洛仪,轻轻拍她的背:“睡吧。”


    他自己却睡不着。


    总想着殷莳,就忽视了别的事。今天却意识到殷莳的行为不合逻辑。


    便是真夫妻,如今唯一的妾有孕不能服侍夫君了,妻子也该张罗起来。便不纳新妾给他,也该提个通房。


    何况殷莳一直拒绝同他圆房,更应该想到这一层才对。


    在这个情况下,她到现在也没有提过一次通房、妾室的事。


    这实在不像她。她一贯都是非常有眼色的,怎地这个事情上反而……


    沈缇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个想法。


    可是,他看看怀里的冯洛仪,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应该,都有洛娘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不会因为这个。


    而且她对洛娘毫不介意,又怎么会介意别人呢。


    纯是他胡思乱想,怎么可能。


    翌日,他走了,秦妈妈过来听说他昨晚睡在这里了,吓得脸都白了。


    冯洛仪忙道:“没有的。”


    秦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道:“还是别让翰林过来了。”


    冯洛仪相貌清美,气质娇弱,男人肯定是是喜欢的。沈缇这血气方刚的年纪,忍不住才是正常的。


    秦妈妈道:“那不如把……”


    正好照香进来添水,秦妈妈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便停了口。


    照香出去,月梢又端了点心碟子进来放下:“妈妈吃。”


    秦妈妈目光在她脸上也扫过:“嗯嗯。”


    沈缇在她心里玉一样的人,怎么也不能委屈了。便不再提了。


    待回到主院,殷莳正在呢。


    秦妈妈便汇报了冯洛仪今天的情况。


    她没提沈缇,殷莳主动说了:“昨天跻云过去歇了。他素来体贴的,怕孕妇易惊多思,过去陪陪冯氏,好叫她睡的踏实。”


    沈夫人赶紧看秦妈妈。


    秦妈妈微微点头,表示确实就是纯睡觉。


    沈夫人这才放心下来,道:“你别看他常气人,其实从小就是个体贴人的孩子。”


    殷莳道:“是,我还记得呢。从前我姨娘刚走,我还昏昏沉沉的,忽然说京城的表弟来看我了。小小的小孩,比我矮半个头,说话温柔,举止有礼。我那时候想呢,要是能一直跟这个弟弟在一起就好了。就是有点矮。”


    沈夫人笑得不行:“现在可比你高一头了。”


    第126章


    待殷莳回去,秦妈妈才问沈夫人:“要不然给冯姨娘屋里添个人?她屋里确实没什么颜色好的丫头,就一个雪芽,还小。”


    秦妈妈担心的是沈缇去冯洛仪那里的时候会忍不住,若有需要让别人上去伺候。


    只是照香、月梢颜色都不好,沈缇可能看不上。


    如今冯洛仪交给了秦妈妈,就是把沈家第一个孩子交给了秦妈妈。这责任太大了,对秦妈妈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冯洛仪肚子里的孩子。


    一切以这个孩子的利益角度出发。


    但沈夫人如今跟殷莳日日相处,心已经完全偏向了殷莳。


    妾室房里让丫头伺候男人,还不是为了把男人留在那个院子里,固宠。


    她道:“不用。别让那小子过去就行了。他有媳妇呢,他媳妇肚子可还平平呢。不争气的东西!”


    最后一句自然骂的是沈缇。


    秦妈妈走后,月梢和照香在屋里伺候冯洛仪。


    如今她俩可不敢让冯洛仪一个人,谁也不敢离眼。好在现在冯洛仪给人的感觉好多了,像是有了些生气,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送走了秦妈妈,冯洛仪忽然说:“去把雪芽唤进来。”


    照香一边抬屁股一边问:“叫她来做什么?”


    冯洛仪道:“以后让雪芽也进屋里伺候。”


    照香很不满,进了一个月梢已经很大地削弱了她的权威了,又进一个雪芽,又要分她的权。


    但她的“权”来自冯洛仪,也无法抗拒冯洛仪的吩咐,一边嘟囔着“她小呢,毛毛躁躁的”,一边出去唤人了。


    月梢思量片刻,遽然抬眸,吃惊地看着冯洛仪。


    冯洛仪瞥了她一眼。


    月梢强笑道:“雪芽还小呢。”


    冯洛仪啜了口茶:“很快就长大了。”


    月梢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冯洛仪知道,这个丫头是聪明的。要是月香能有这么聪明就好了。


    雪芽生得眉眼精致,和蒲儿差不多年纪。


    得知以后她可以进屋伺候,激动得小脸通红,说了一通诸如“好好干活”、“认真伺候”之类的表忠心的话。


    要知道“进屋”对婢女来说,是跨了一大步。


    雪芽出去的时候,月梢也端着壶出去。


    雪芽十分殷勤要接过去:“姐姐给我就是。”


    月梢却没给,笑眯眯,十分和蔼:“不用,你小呢,这个沉。”


    月梢平时对旁的婢女也比照香对她们和蔼。雪芽有心跟她亲近,凑近小声道:“姐姐,以后在屋里,我都听你的。”


    月梢心想,以后不知道谁听谁的呢。


    只温声道:“屋里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照香要骂你,你别回嘴,听着就是。有事找我。”


    雪芽欢快应了:“好!”


    沈缇清早离府,门子上传话:“大人走的时候说,叫翰林放班回来等他说话。”


    沈缇下午放班回来便直接去沈大人的书房等,稍晚些,沈大人也回来了,直接到外书房来见他。


    “冯氏确定有孕了,媳妇这边你也加把劲,争取让她也早日有喜信。”沈大人道,“冯氏先有孕,你娘现在不开心了。明明她当时也是同意的,女人真是善变。我答应了她,若冯氏先生出儿子,便给媳妇添一百亩良田,给她做私房。”


    沈缇心想,那殷莳可要高兴了。


    他道:“莳娘孝顺,日日彩衣娱亲,让母亲开心。您没见母亲眼角的皱纹都少了。”


    沈大人把手一背:“胡说,哪有什么皱纹,我没看见!”


    沈缇对父亲感到由衷的敬佩。


    他道:“这事不着急,说不准是个女儿呢。”


    沈大人道:“我也希望第一个孙辈是嫡出,但若能是儿子当然还是儿子好。我家人丁确实单薄。怎地,你还不想要儿子了?”


    沈缇没说话。


    沈大人顿了顿:“你……”


    到底是人生经验丰富,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沈缇轻轻叹口气:“长子,还是想让莳娘生。”


    沈大人无语摇头,道:“和你娘一样,当初决定的时候,也没见你反对。”


    现在弄得好像他是个恶公公似的,他们都心疼媳妇,就他一个人成坏人了。


    沈缇也没法再说什么。


    此时深深觉得人生果然是分阶段的,一段一段,想法会不断地发生改变。


    走过一段,猛回头,发现竟不能赞同从前的自己,明明那是自己啊。


    明明当时觉得自己肯定是对的,肯定没有问题,肯定不会后悔。


    沈缇回到璟荣院,殷莳告诉他:“姑姑知道你昨天歇在小冯那里,吓了一跳呢。”


    沈缇很不满:“个个的都把我当成什么人?”


    殷莳抿嘴笑:“自然是君子一诺,驷马难追的人。”


    沈缇心情一下子就阴转晴:“你最知道我。”


    他和她同床共枕,对她秋毫无犯,可不是没有欲念,是苦苦忍着。


    这份意志力,只有殷莳知道。


    他和她,互相是最知道彼此的人。


    旁的人都不行。


    “洛娘更是可气。”沈缇道,“竟想让我收用雪芽。”


    殷莳提着壶的手顿住,抬头:“谁?”


    “雪芽。”


    “雪芽?”


    殷莳问:“雪芽,跟蒲儿差不多大吧?”


    殷莳其实跟冯洛仪院子里的婢女都不熟悉。但她是正室,那边婢女的名单在她手里,她看过的。


    “雪芽”这个名字特别可爱,当时看的时候就多看了一眼,所以还有印象。


    年纪很小。


    “是,个子小小的。”沈缇道,“应该是跟蒲儿差不多。”


    低头啜了口茶,一抬眼,殷莳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缇一怔,忙道:“我拒了!”


    殷莳扯动嘴角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这张嘴就来的本事,一点不输给沈大人。


    明明刚才看他的眼神像看禽兽。


    沈缇凝目打量殷莳。


    殷莳微微侧头喝茶,避开视线。


    沈缇道:“莳娘,有时候我知道你生气了,但不确定你气在何处。与其让我猜来猜去,不如你直接告诉我,我们两个人有什么都好好地讲,可好。”


    竟不知道她生气的点在哪。


    “雪芽太小了,我气这个。”殷莳也不爱玩你猜我猜,告诉沈缇,“我更气,雪芽这么小,冯氏有这个想法。”


    她喊冯洛仪作冯氏。


    她平时是喊小冯的。


    无论是按姐姐论,还是按正妻妾室论,她喊小冯都没有问题,还比“冯氏”更亲近。


    但现在,她喊冯洛仪作冯氏。她真的生气了。


    沈缇道:“她有这样的想法不稀奇。我已经跟她说了,我不好这个的。”


    他这话一出,殷莳脸上出现了难以描述的神情。


    似乎是一种窒息般的无力。


    而且她又生气了,似乎比刚才更生气,沈缇能感觉到。


    他困惑,他明明都告诉了她,他拒了,他不好那一口的。


    殷莳闷头喝茶。


    沈缇则目不转睛地观察她。想搞明白这次殷莳又是在什么地方有了什么奇怪的认知。


    过了片刻,他忽然道:“莳娘,你很在乎雪芽的年纪?”


    不然呢。


    殷莳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


    沈缇一边观察着她,一边缓缓地给她解释:“雪芽的确小点,但也不是太小了。倘若主人收用了,看不惯的人也不过就是摇摇头,也或者有人笑笑,但也就收用了,不是什么大事。”


    “我说的不是我,我是就事论事。”


    殷莳抬起眼看他。


    沈缇道:“女孩子太小了,的确也是不好的,有伤天和。男孩子倒是更小就伺候人了,大了反而不行。因到了十四五,身体腰背都开始硬起来,便不讨主人喜欢了。”


    殷莳沉默良久,问:“长川?”


    沈缇道:“长川当然不是,我也不好那个。我说了,我不是在说我自己,我只是就事论事。”


    那他在干什么呢?给她科普?


    他好像在帮助她与这个世界建立连接似的。


    她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我常有奇怪的感觉,”沈缇竟道,“莳娘你……懂许多寻常女子或许不该懂的事。偏又许多寻常事,你却有奇奇怪怪的认知,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又好像和世间隔着什么看不见的藩篱。”


    她刚才很暴躁,沈缇能感觉出来。


    她一贯是冷静的。


    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冷静,正是读书人追求的养气功夫。她这一点很厉害。


    但她却因为雪芽的年纪暴躁起来了。


    她有时候怪得仿佛不像是这世间的人。


    殷莳握紧茶杯。


    这就是时人对这些事的认知。年少的通房,年幼的娈童,对他们来说就是普遍而客观存在的。


    所以冯洛仪能干出想让雪芽伺候沈缇的事。


    因为她的认知也是这样的。


    “莳娘。”沈缇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不喜的事,不如早早告诉我。”


    殷莳看他。


    他说:“否则,我真的很冤。我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然而你的怒气却冲着我来。”


    他说的没错,这对他其实是不公平的。


    殷莳思索片刻,有些底线是真的不能踩,完全接受不了。不若直接与沈缇摊牌。


    “我不能接受这样年纪的女孩。”她告诉了沈缇,“你若要提通房、纳妾,我不接受这么小的。至少……及笄以上。”


    沈缇却道:“我没有立通房的想法。那是洛娘的想法,不是我的。你莫要冤枉我。”


    殷莳却没说话。


    其实成亲之前,她以为未来会是她和他和她三个人画像帮持着过日子。但后来,她眼睁睁看到他把冯洛仪钉死在妾位上。他便是再有通房、再有妾,她也不会意外。


    沈缇伸出手去,隔着榻几握住殷莳的手。


    “我每天和你在一起都很快活。”


    “每天放班都想着早点回来陪你说话。”


    “我没有旁的想法。”


    但他心里非常清明。


    即便这个话题谈论到这个程度了,她表达的也只是她可以接受他提通房、纳妾。


    但她直到现在也没有松口主动为他立通房、纳妾。连试探口风都没有。


    她根本就不会这么做。


    ……


    有一个逻辑,渐渐似乎就要成型了。


    偏偏那里有一个点妨碍着。


    只要那个点在那里,逻辑便不能成立。


    那个点,就是冯洛仪。


    怎会这样?


    第127章


    皇帝停了几日早朝,又恢复了。再上朝时,满面红光。


    原来是服用了术士进的“灵丹”。


    政事堂的相公们为此谏言,皇帝根本听不进去。人要嗑了药,哪还有理智的。


    有两位相公挨了廷杖。


    这些事,殷莳都是听沈缇讲的。


    沈缇道:“你这个性子,我不与你说,你从别人那里听来只言片语,说不得就自己在家里胡思乱想担惊受怕了。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你,起码消息都是真的,不是以讹传讹胡乱夸大的。”


    “正是。”殷莳说,“许多男子便是该让知道的不给知道,然后又怪内宅妇人无知。幸好你同他们不一样。”


    沈缇忽然叹气。


    殷莳:“?”


    沈缇道:“我明知道你最后一句就是哄我的,可还是喜欢听。又想到陛下难道就不辨忠奸吗?不过是有自己的喜恶,有自己的所求罢了。”


    殷莳道:“所以你们这些人,写闺怨诗写得比真正的闺阁女子还好。”


    沈缇自然明白这嘲讽的。只呼出一口气,道:“幸好我还年轻。”


    皇帝如今,正应了“晚年昏聩”四个字,许多人已经选择了明哲保身。


    朝堂上死气沉沉,又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沈缇这样本该一腔热血的年轻人赶上这种时候入仕,必然是郁郁的。


    沈缇再去冯洛仪那里,自然便看到了雪芽。


    原本屋里只有照香和月梢伺候的,忽然多出来一个雪芽,太扎眼了。


    冯洛仪终究还是将他当成了那样的男人。


    沈缇发现自己竟然也没什么失望。


    细细回想起来,他和冯洛仪从来也没有真正交心过。


    在她心里,他其实和别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的吧。


    在冯洛仪这里陪她用过了饭,他嘱咐她:“你照顾好自己。我在你睡不踏实,我回去了。”


    甩袖离开了。


    冯洛仪愣了许久,自己想不明白,遂支开了照香,问月梢:“翰林为什么不高兴?”


    月梢想起来刚才在外面,雪芽悄悄跟她说:“翰林有点吓人呢,好像不喜欢我伺候。姐姐,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月梢也是沈家家生子,虽然以前并不直接伺候沈缇,可也是在这个府里长大的,对沈缇的性子是从小就听说的。


    隐约有所察。


    但她懒得说。


    若说了,雪芽又怎么办。难道再退到外面去伺候?到时候不免受旁人讥笑。


    冯洛仪是大小姐出身,对下人没那么体恤,月梢觉得她若明白过来沈缇是因为什么不高兴,真干的出来吧雪芽退到外面去的事。


    她真是多此一举,都有身子了,好好生孩子就是了。


    哪怕是生个女儿,也稳了。沈家自会养她一辈子。


    自作聪明。


    月梢只装糊涂:“有吗?没看出来呀。”


    冯洛仪想不出来自己哪里做错了,只得作罢。


    冯洛仪很快进入了孕吐阶段。


    很遭罪,吃了吐,吐了吃。这个阶段秦妈妈也没什么办法,因为孕妇都这样。


    殷莳想起来前世一个朋友说过,不能吃米饭,因为吐的时候一粒粒地划过喉咙,太难受了。她吩咐了厨房多做几种面食给冯洛仪试试。


    试了几顿,虽然无法解决孕吐的问题,但冯洛仪从中找到比较吃得下去、吐的时候也没那么恶心的软饼。


    她心知腹中孩子关系着自己的未来,不管怎么吐都坚持着再吃,再补充。


    秦妈妈与沈夫人和殷莳道:“以前觉得是个柔柔弱弱的人,如今看着竟是我看走眼了。”


    沈夫人道:“为母则刚。”


    殷莳想,比起男人、宗教,可能孩子真的带给冯洛仪更多的支撑和期待吧。


    六月收夏粮,缴夏税。佃户们也得缴纳租子。


    七月,殷莳收到了人生第一笔租子。有时候想想自己也是地主阶层了,有点恍惚。


    王保贵一直在帮她买田。上等田不是那么好买的,殷莳表示中田也可以接受。中田的价格也比上田要低一些,有失有得嘛。


    陆陆续续地,除了最初嫁妆里的一百亩田之外,殷莳自己又收购了八十亩左右。有上田有中田,花了不到九百两压箱银子。


    殷莳收购田产的预算还没用完,且陆续又有银子进账,告诉王保贵:“继续收吧。慢慢来,也不急。”


    冯洛仪是明年二月的产期,十月入冬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沈缇去看过她回来,跟殷莳感叹说:“女子的身体真是神奇。”


    那么纤瘦的身体,那么大的肚子。


    他不由感到敬畏。


    沈缇知道冯洛仪把雪芽提进房里的用意。


    冯洛仪本就纤弱敏感,如今又有孕,沈缇不想面斥她使她难堪,只对雪芽冷淡,视若无睹。


    冯洛仪后来终于明白过来,这事便不提了。


    沈夫人也没有像寻常婆婆那样,在这时候给儿子塞通房小妾之类的。


    她反而悄悄催沈缇:“早点让莳娘也怀上。”


    沈缇也很无奈。


    从成亲到现在,沈家还没有任何人对殷莳催生过,完全没有压力。


    这全是因为冯洛仪扛起了这份责任。如今她是最金贵的,阖府上下都在等待沈家第一个孙辈出生。


    从冯洛仪确认怀孕,殷莳便停了她请安。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冯洛仪了。把冯洛仪交给了沈夫人,一是她确实没有经验,另一个也是为了避嫌。


    无孕的正妻,最好别挨有孕的妾室,要不然发生点什么都说不清楚。


    当然殷莳相信冯洛仪绝不会拿自己腹中的孩子搞什么陷害之类的,那太夸张了,已经失去逻辑了。正常的逻辑应该是对冯洛仪来说,生了孩子特别是儿子才是真的有依靠。


    孩子对她才是最重要的。正妻什么的,难道陷害了扣个锅,还能让沈家休妻?便真休了,也不可能她做正妻。沈缇总得有个正妻。


    冯洛仪或许抑郁,但不是失智。


    但在她和她特定的身份和现在的情况之下,她避的远一点,全交给沈夫人。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沈夫人不至于误会是她。


    误会这种东西最麻烦。一旦产生了,便是后面解除了,心里也容易留下芥蒂。


    最好就是没有。


    同时殷莳还得时时关注沈缇。


    沈夫人觉得冯洛仪虽然有孕了不能服侍沈缇,但还有殷莳这个正妻貌美如花呢。


    她乐呵呵等着抱嫡孙,哪知道她儿子其实两头没着落。


    沈缇虽然是个集封建大成于一身的,却有个好处——他是当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


    冯洛仪那边他不搭理冯洛仪的安排,沈夫人以为他不缺没给他安排,殷莳也只肯任他偶尔亲亲,多了也不行。


    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沈缇仍然恪守着自己的诺言,没有越界。


    只偶尔,殷莳半夜忽然醒来,帐子里有响动,或者已经充斥了苦杏仁的气味。


    也能听见他不太平缓的呼吸声。


    殷莳静静地保持不动,让他自己平静下去。


    男人解决生理需求,其实很简单。


    十一月,京城大雪。


    殷莳跟着沈夫人参加了好几场赏雪宴、赏梅宴。


    她最初选择的四个朋友,如今经过朋友介绍朋友的,已经拓展到了八九个人。都是能谈得来的。


    至于沈缇的同僚们的妻子们、跟沈夫人出去认识的人还有沈家亲族里的妇人,这些都是官面来往,与私交又不同。


    做到礼数周全就可以了。


    沈家如今父子同朝,都是稳妥的人。自身过硬,也无需媚上,不需要她们婆媳俩去特意讨好什么人。社交上比较轻松。


    参加完几场大的宴会后,殷莳的一个朋友下帖来邀请她赏梅。殷莳禀过沈夫人,得了许,便去了。


    志趣相投的年轻夫人们的赏梅小宴,轻松愉快。


    原是预备到下午才散的,没想到刚用完了午饭,忽有婆子来禀:“沈翰林府上来人,请沈翰林夫人速速回去。”


    殷莳吃惊。她有了朋友之后,也常聚会,沈夫人疼爱她,从来不拘着她,这种情况从来没出现过。家里肯定是有情况。


    做东的朋友忙道:“那快回去。”


    殷莳告个罪,先撤了。


    见到了沈家派来的男仆,先问:“可知道是什么事?”


    男仆道:“小的不清楚,是夫人忽然使人叫小的们速速请少夫人回府。”


    那可能是内院的事。最大可能是冯洛仪出情况了。


    除了冯洛仪,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情况。


    果然回到沈府,在垂花门处下车,绿烟已经侯在那里:“姨娘见红了,大夫已经来过,还没走。”


    好丫头。


    殷莳问:“她怎么就见红了?”


    沈夫人都夸过她为母则刚,看着柔弱无依,风吹就要倒似的,可孕吐期间她吐完就硬吃,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有秦妈妈照看,薛大夫每个月上门请脉,冯洛仪的身体情况反而比从前好起来了。一直很稳定。


    绿烟道:“我们也不知道。是夫人院里的人来通知我们的。”


    殷莳点点头,直接往沈夫人的正院去。


    快到的时候,正碰上有大丫头往垂花门送薛大夫。


    殷莳快步迎上去:“薛大夫!情况如何?”


    薛大夫道:“少夫人莫急,姨娘是一时气机逆乱,升降失调导致晕厥,才见红的。不严重,已经开了安胎的药。这些天注意些,莫要让她再大动情绪。”


    殷莳吃惊。


    冯洛仪那么淡淡、幽幽的一个人,什么事让她竟然情绪过激到晕倒?


    她冷静地道了谢,快步主院去了。


    待通禀后进了正房,却见沈夫人眼圈鼻头都红着,显是哭过。


    “姑姑?”殷莳几步走过去,“怎么回事?我刚才遇到薛大夫了,他说冯氏没有大碍。怎么回事呢?”


    薛大夫就是从沈夫人这里出去的,沈夫人也已经知道冯洛仪问题不大,她倒是不焦虑,但十分自责:“都怪我。”


    “姑姑?”


    第128章


    沈夫人用帕子掩住鼻子,抽了抽,缓了缓情绪,告诉殷莳:“你可能不知道,冯氏定了名分之后,跻云托了人给她父亲那边捎了信,今天有人捎了回信回来了。”


    “我一看有三封,一封给你公爹,一封给跻云,还有一封是给洛娘的。”


    “我想着怪可怜的,算一算,她家里坏事已经快四年了,她父兄都流放在那瘴疠之地,久无联系。好不容易信来了,我便想着让她高兴高兴,便叫人直接将她那封送过去给她了。”


    “谁知……”沈夫人深深自责,“我真的是傻了,都到那境地了,哪有什么事值得高兴呢?”


    殷莳沉默片刻,问:“她家情况如何?”


    沈夫人叹息,眼圈又红了,把榻几上几张纸推过去:“你看吧。实惨。”


    肯定是冯洛仪出情况后,追起责来,又把信拿回来的。


    这种时候顾不得什么隐私不隐私的,殷莳也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回信的是冯洛仪的大哥。


    开头先说,沈缇和冯洛仪写的信,及随信附上的银两、名刺、药材和衣裳都收到了。


    信到时,父亲正弥留,病榻油灯,人待枯。


    得知冯洛仪为沈家收容为妾,终身有靠,冯父大慰,连道三声“沈家高义,沈家高义,沈家高义”,溘然长逝。


    读到这里,殷莳捏着信纸的手便紧了紧。


    继续读,死的还不止冯洛仪的父亲。


    冯洛仪的二哥,原来当年在去的路上就死了。高烧不退,为着赶路,差役们没等他断气就把人扔乱葬岗去了。


    冯洛仪的一个侄子也死了,还有两个侄儿活着。


    冯家大哥道,如今带着儿子、侄子和弟弟一起读书。瘴疠之地极易病死人,为着延续香火,冯大哥做主给弟弟娶了当地夷女,如今小弟也生了孩子当了爹。


    信末道,没想到大妹夫如此凉薄无情,竟不肯收容冯洛仪,闻听大妹妹的死讯已经没有心痛,内心麻木。小妹妹也不知去向。


    如今冯家最好的便是冯洛仪。


    “沈氏厚德之家,跻云中直之人,吾妹无福亦有福。”


    “切要敬事夫君,礼待正室,惜身自爱。”


    “沈伯母尊前,乞代叱名请安。”


    “盼有手足亲人重聚之日,兄披麻戴孝,且泪且涕,竟不能成言。”


    “珍重。”


    那信纸上有斑斑泪痕,殷莳看完,只觉得字字压抑。


    怪不得沈夫人眼睛都哭红了。怪不得冯洛仪都见了红。


    她默默将信纸重新叠好。


    沈夫人又用帕子拭泪,回忆道:“冯家大儿子是建弘九年的进士,是个有出息又稳重的年轻人。我们挑媳妇,哪能光挑女孩子自身呢,还得看她爹还得看她兄弟。”


    “洛娘的弟弟也是个乖巧爱读书的孩子。只他二哥跳脱些,喜欢舞枪弄棒胜过读书,但也是好孩子。


    “我想着,我家人丁单薄,这几个轻人以后和跻云做郎舅,跻云也有帮手,互相扶持……”


    说到这里,才惊觉自己在跟儿媳妇讲儿子前岳家的事。


    忙收了,道:“看我……讲这些做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殷莳却道:“姑姑,我心里难受的。”


    沈夫人顿住。


    殷莳道:“在怀溪时,我们姐妹都向往姑姑做官夫人的,可如今看,官员之家也并不就是安如磐石的。不知何时就大厦倾覆,到那时候,我们内宅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便已经大祸临头。”


    沈夫人亦有所感,叹息:“唉。”


    但她安慰殷莳道:“不过你别怕,你公爹少时吃过苦的,他为官最求一个稳妥,断不会将咱家卷入什么祸事中去。”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的确也符合沈大人的人生经历。


    殷莳也吁了一口气,道:“是我胡思乱想了。这不是我该想的事,我还是打理好家里的事,不让跻云和父亲为家中琐事所累才是。”


    如今沈家的中馈,已经基本全移交给了殷莳。


    殷莳也用行动证明了她是个有能力的掌家媳妇。


    沈夫人早先最担心的便是她年轻气盛,会动了府中已经分好的个人盘子里的饼。


    偏最担心的这一点完全没发生。


    殷莳允许各管事妈妈保有自己的利益。她完全掌家后最严厉的一次是打击仆人间的赌博行为。


    她把两个因赌博而玩忽职守的婆子交给了沈夫人。


    还有人想到沈夫人跟前说情。


    殷莳道:“旁的小错我都不怕,罚了让她们改就是。唯独赌狗不可信。倘若为着赌瘾欠了债务,小偷小摸地也就罢了。就怕为人所挟,开门放些什么匪人到内宅里来。”


    为什么交给沈夫人呢。因为仆人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她想严惩两个婆子,就不能光是惩罚两个婆子本身,得带上一家子,两个人便是两家子人。


    仆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的,她不一定撬得动。


    沈夫人把这话与沈大人说了,沈大人深表赞同。


    他道:“郓州府才报上来一个死刑复核的,便是婢女赌钱,半夜放了外男进来,杀了主母。正是媳妇说的这个道理。”


    “吓!”沈夫人道,“怎么判的?核不核准?”


    沈大人道:“那婢子竟还敢申辩,道她只是开门放人,并非是她杀人,质问凭什么要被判斩。”


    沈夫人差点鼻子气歪了:“什么贱婢!”


    “烂赌之人,品性早就坏掉,自然无有是非曲直观念。”


    “那最后呢?”


    “已经发回去了,核准了。”


    “那就好。”


    “咱家这两个,照媳妇的意思办吧。这几年家里人口多了,正该清减清减。”


    沈夫人最后把那两家人都撵出去了。


    说来可笑,所谓的“撵出去”,就是很多后世小说里主角不断奋斗想要获得的“自由身”,成为自由的平民。


    实际上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就是一家子失业了。


    对于没有房产、田产的人来说,等于饭都没得吃了。


    殷莳还怕那两家人报复,使与他们相熟的人悄悄看着。


    后来两家人一家去了乡下,一家自卖自身又去了旁人做奴仆。


    殷莳才放下心来。


    府中的风气清正了很多,都知道少夫人性子虽好可有底线。雷霆落下的时候,半点不心软。


    此时殷莳这么说,沈夫人觉得这话十分贴心,赞道:“正是,外面的事我们也管不了,好好把家里的事收拾好就行。”


    “唉,今天是不是没玩好?都怪我,一时慌了,便想把你叫回来好有个商量的人。”


    “其实你回来又怎样呢,我们又不是医又不是药。”


    “这样大事,姑姑若不叫我回来,以后可再不敢出去玩了。”殷莳说,“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给跻云交待。”


    她有正室的自觉和责任心,沈夫人欣慰。


    殷莳又道:“我去看看冯氏吧。”


    “好。”沈夫人道,“唉。”


    殷莳便往东跨院去。


    说来可悲,你明明住在这个大宅门里,但是有些地方可能一辈子不会踏足。


    譬如冯洛仪生活的这间跨院,殷莳嫁到沈家都快一年了,一次也没有来过。若不是今天出了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十年八年也来了不了一次。


    因为正室不可能随随便便自降身份到妾室的院子里来瞎溜达。


    殷莳来到跨院里,忍不住打量了这间院子。


    也是很整齐的一间院子,正房厢房都齐备,只规格没有两间正院高,也没有两间正院那么宽敞,还有倒座房和二进院子的后罩房。


    就是简单整齐的一进院子。


    冯洛仪这个小姑娘,一直就被困在这间小院子里。


    照香和月梢都出来相迎:“少夫人。”


    殷莳抬手:“小声。姨娘怎么样了?”


    月梢道:“一直在躺着,大夫说可能要躺几日。”


    殷莳点点头:“带路,我看看她。”


    照香殷勤地打帘子。月梢便引着殷莳进屋。


    进了内室,秦妈妈从桌边站起来。


    殷莳抬手让她噤声。


    冯洛仪的卧室看着还不错。


    沈家本就富庶,沈缇更不是小气的人,沈夫人亦有因为前缘想要优待冯洛仪的心。冯洛仪虽然是妾室,但这生活水准一点也不输给在闺中做女儿的时候。


    殷莳走过去,小声问:“醒着呢吗?”


    秦妈妈道:“应该醒着呢。”


    殷莳点点头,走到床边。


    雕花木床看起来也不错,毕竟是沈缇也要睡的。


    当然比起殷莳那张拔步床是差了很多。殷莳的床是嫁妆,富裕人家给女儿做嫁妆打的拔步床都很讲究。


    床帐悬着半幅,挡住了头脸上身。


    殷莳走过去,微微撩开帐子,便看到冯洛仪面朝里,一头青丝迤逦枕间。


    秦妈妈反馈的是冯洛仪如今身子骨比怀孕前还好些。可实际上这么看过去,还是很瘦很瘦。


    也可能她天生便是纤秀的类型。


    殷莳冲身后摆摆手。


    婢女们便出去了。


    秦妈妈略犹豫一下,但相信殷莳的人品,也立刻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冯洛仪和殷莳两个人。


    殷莳在床边坐下。


    屋里安静。


    许久,她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冯洛仪的身体蜷缩了一下。


    殷莳静默了片刻,缓缓道:“其实,我们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没有父亲母亲。”


    “或迟或早,你的,到的早了些。”


    第129章


    冯洛仪用被子捂着脸哭起来。


    没有什么梨花带雨,清幽美人,她哭得鼻涕都沾在了被子上。


    人的情绪有出处,殷莳就放心了。


    她轻轻地拍她。


    冯洛仪只哭得跟更狠。


    秦妈妈悄悄推开槅扇门,探个脑袋看了看。


    殷莳冲她摇了摇头,秦妈妈点点头,缩回去了。


    殷莳很有耐心,什么也不说,只轻轻地拍冯洛仪,任她哭个痛快。


    待她哭声渐渐变小。


    殷莳停下来,低声说:“长辈总是先我们去的,但你有孩子了。以后,孩子是你的未来。”


    她道:“我回去了,等翰林回来让他过来看你。你有什么话,都跟他说。”


    秦妈妈缩回来,跟照香和月梢说:“哭出来了。”


    她松了口气。


    哭出来就好了,要不然情绪憋着出不来,最伤身。


    吐血什么的也不是没听说过。冯洛仪是孕妇,直接便伤胎儿。


    幸好哭出来了。


    过了片刻,殷莳出来了。


    次间几个人都起身:“少夫人。”


    殷莳颔首,对婢女们说:“进去吧,照顾好姨娘。”


    她又对秦妈妈道:“等翰林回来,让她有什么跟翰林说。不管什么,都让翰林答应她。”


    秦妈妈叹气:“唉。”


    下午沈缇一回来就被长川告知了此事,然后告诉他沈夫人让他回来先过去上院。


    沈缇直接过去了。


    殷莳也在那里呢。原就是估算着他放班的时间,特意过来的。


    沈夫人把事情又给沈缇讲了一遍,道:“都怪我。”


    又道:“薛大夫说无大碍,静养着保胎便是。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她把冯家大哥给沈缇的那封信递给沈缇。沈缇拆开来看了。


    信不长,通篇都是真挚的感谢,将妹妹冯洛仪托付给了他。


    最后,恳求沈缇帮忙再找找另一个小妹妹。


    殷莳问:“冯氏还有妹妹啊?”


    沈夫人道:“是,如今也该十四五岁了。只当时我们将洛娘领回来她便求过了。你公爹派人去寻过了,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人买走了。这上哪去找呢。”


    人的善是有量和度的。


    沈家收容了冯洛仪,已经全了两家结亲之义,无愧于行,无愧于心了。


    殷莳叹气。


    只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实在寻常。不信在府里问问,众多的婢女奴仆中,定然也有从前是好出身的。


    皇权之下,阶级变化常常落差剧烈。


    殷莳道:“她现在要养胎,你去看看她吧。”


    沈缇点点头。


    殷莳嘱咐:“不管她想要什么,都依她。她身子重要。”


    沈夫人也到:“正是,正是。我让月季这几日就先住在她那里,随时看着。”


    沈缇便去了。殷莳回了璟荣院。


    稍晚一点,沈大人也回来了,也知道了这个事。


    沈夫人很自责:“都怪我。竟没想到,我傻了。”


    沈大人道:“你也是好心。”


    沈大人看了冯家长子的信,跟沈缇那封差不多。只口吻是晚辈了,恭敬表达感谢。


    沈大人看了叹息不已。


    沈夫人也感慨万千,问了起来:“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通常不会问沈大人朝堂上的事,这也是涉及到了自家里,才想起来问一句。


    那年,只知道挺多人家坏事的,里面就有她那亲家。只知道是关于立储的事,具体就不清楚了。


    “还能怎样,无非就是儿子、孙子们都想上位,各自找了朝中人。”


    “陛下却只想求仙问长生,根本不想立储。”


    “闹得太过了,便杀鸡儆猴,敲打儿孙们。”


    “真傻。”沈夫人点评,“人家一家人的家事,他们跟着卷,白白没了乌纱性命。”


    沈大人道:“自然是为了从龙有功,平步青云。否则,谁愿意冒这个险。”


    沈夫人忙道:“咱家不求这个,你安安稳稳的。媳妇都说,害怕。”


    “嘿。”沈大人道,“告诉她妇道人家别瞎操心。你也别操心,我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夫人夸他:“你最稳妥了,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


    沈大人十分吃沈夫人这套,一如沈缇十分吃殷莳那一套。


    这种偏好原就是血脉相承的。


    沈夫人问:“冯家当时,到底跟的是哪一个皇子皇孙?我一直都没闹明白,那时候也不敢问。”


    “我猜是信王。”


    “信王呀。”


    说得就跟她知道信王似的,沈大人斜眼看她。


    沈夫人不服气:“我自然是知道信王的。信王就藩的那一年,跻云被过门石绊倒,脑门磕了个大包,我很生气,叫人把过门石拆了。你将我骂了一顿。我记得可清楚了。”


    沈大人自辩:“休得胡说,我何时骂你了。”


    “咳咳。”沈夫人清清嗓子,模仿道,“信王堂堂嫡皇子,中宫所出,一样要离京就藩,从此自强自立,况我家小儿乎。岂可如此溺爱。”


    沈大人:“……”


    好话记不住,坏话记一辈子。


    “信王嘛,我知道的。”沈夫人道,“曹皇后生的。不是我说,咱们陛下实在,咳咳,有点,咳咳。”


    克妻。


    前后死了四位皇后。


    曹皇后是最后一位,信王是嫡出皇子里最小的一位。


    “如今,是唯一的嫡皇子了吧?”她问。


    她对朝堂政治不感兴趣,但这类似儿子们争家产的事,还是有点兴趣的。


    “是。”沈大人点头,却又道,“我猜的也不一定对。冯取难那时候跟着礼部尚书郭昶谏嫡。但宣王、景王,单论血脉,其实也是嫡出。”


    沈夫人其实记不住那么多王爷,不是她作为官夫人的素质不合适,实在是……光是皇帝亲生出来的王爷就已经太多了!更不要说还有一代代隔房的。


    而且皇帝不喜欢成年的儿子们在眼前,他把王爷们都赶出京城就藩去了。如今还留在京城的,就只有去年才出生的最小的小皇子。


    官员女眷们也不用费心思去记住宗室里那许多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们。


    但沈大人这样说,沈夫人倒也是知道的:“是两位皇孙吗?”


    沈大人道:“正是。”


    皇帝也并不是一直不立储君的。沈缇便给殷莳讲过,实际上皇帝先后立过两位太子,只不过太子们都没熬过皇帝,都先死了。


    这两位太子分别是两位继后所出。宣王、景王则分别是两位太子的嫡长子,都是嫡出的皇孙。


    立储君避不开嫡、长、贤,算起来,信王、宣王、景王都占了个嫡子。


    沈夫人道:“这确实难办。”


    因哪里都有这样的情况,本来家产大头应该给长子的,结果长子死了。那么是给长孙,还是给次子呢?


    就这个事,到哪里都是说不清的。其实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规矩,最后到底给谁,只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所谓国,其实就是一个更大的家。


    冬日里天黑得早。


    殷莳都吃完饭了,沈缇才回来。官帽上有雪。


    殷莳指挥婢女们给他换衣服,问:“又下起来了?”


    “下得大了。”沈缇道,“明日路上又得是厚厚的。”


    他坐到榻上,殷莳将煮好的红枣枸杞热饮子给他斟上。


    沈缇握着杯子捂了捂手,没说话。


    殷莳耐心等着。


    过了片刻,他道:“她想为父亲守孝。我许了她一年。”


    殷莳答应了:“好。”


    因妾的亲戚不算亲戚,也没有让妾室守孝的。


    妾本来就是以色侍人。守孝之人是不能同房的。哪有主家让妾室守孝的,那不是白纳了妾。


    沈缇道:“我已经过去与父亲母亲说了,他们也同意了。”


    殷莳说:“如今她的身子最重要,姑姑和父亲自然盼她母子都平安。这些事,没什么的,变通一下就是了。”


    殷莳是真的盼着冯洛仪生儿子的。


    若这一胎是男孩,便可以有效缓解殷莳的生育压力。


    这一胎若是女儿,瞧着,沈夫人必然要催殷莳早怀早生的。


    那时候压力就大了。


    雪果然越下越大了。


    但屋里是暖的,因为烧着火墙。


    但即便这样,沈缇夜里还是醒了——殷莳又滚到他怀里来了。


    女子没有男子身体热,半夜最冷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靠近热源。在床上,沈缇的身体就是热源。


    沈缇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进了冬天之后,发生过好几次了。


    他便掀开自己的被子,覆在了她的被子之上,让她盖了双层。


    鼻尖轻轻贴着她的后脑,能嗅到发丝间幽幽的香气。


    他便在这香气中又睡着了。


    早上醒来,她又滚出去了。


    字面意思。


    叫人怅然若失。


    冯洛仪的守孝主要就是服色,她要服素服。仆婢从主,她院子里的婢女婆子也要服素服。


    那就上上下下都要做一些衣服,冯洛仪本来是打算用自己的私房银子的。报到殷莳这里,殷莳慷沈缇之慨道:“不用,回去告诉她,把数目报上来,翰林给她出。”


    她关心了一阵子冯洛仪的情况,秦妈妈那里反馈的都还行,便放心了。


    冯洛仪看着柔弱,可其实当她能找到心灵依托的时候,生命也很有韧性。


    这时候有人来求绿烟,绿烟自己也愿意,亲事便定下来了。虽不及平陌,也是体面的年轻男仆。


    当初鹿竹出嫁,沈夫人给了鹿竹二十两银子做嫁妆。殷莳不能超过沈夫人,给了绿烟十五两。


    冯洛仪听说了,亦给了五两银子做添妆。


    绿烟也有了体面的嫁妆。她是家生子,待该交接的都交接好了,收拾了包袱,给殷莳磕过头,回去待嫁了。


    院子里领头的便是荷心和葵儿了。


    葵儿如今进步许多,也有大家婢的模样了。


    空出来的位子从院子里的二等丫头里提一个上来。


    殷莳也不是第一次嫁婢女了。她嫁过巧雀,嫁过云鹃,如今已经是第三次了。


    以后还要嫁葵儿、蒲儿和英儿。


    理论上,她们都会嫁给沈家的男仆。


    当然只是理论上。


    绿烟走后,殷莳捧着热饮杯子赏雪。


    未来,怎由她控制,都是在等机会。只不知道机会要多久出现。若拖得太久她可能就等不了。


    好几次,她早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沈缇怀里。


    皇帝自从那次嗑了方士进献的“灵丹”后,对以往道长们炼的那些丹药就不太看得上了。


    劲不够大。


    还是新的灵丹劲够大。


    有一次,皇帝多吃了一颗,以古稀过半的高龄还能夜御二女,十分振奋。


    当然代价是后几日便免了早朝。


    很快就到了小年,街上都是过年的欢喜气氛,欢声笑语,置办年货。


    朝堂上却不是。


    某天沈缇告诉殷莳:“父亲决定,再多囤些粮,家里备足一年的粮米。”


    殷莳问:“这么严重了吗?”


    沈缇没回答,只摇摇头。


    但他抬起眼,看到了殷莳的眼睛。


    她的眼睛的为什么这么亮,炯炯有神。


    像是对什么事充满了期待。


    第130章


    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便应该是过年了,偏这一年过得一点也不好。


    皇帝又病了,正旦日的大朝会都取消了。


    政事堂的相公们脸色非常难看。


    晚上的宫宴倒是如期举行,但是御座上空空,哪个臣子又能笑得出来。


    沈大人参加前朝的宫宴,沈夫人按品大妆也参加了后宫的宫宴。


    回来跟殷莳说:“贵妃、婕妤都笑得勉强。”


    皇帝活太久,不仅熬死了四位皇后,也熬死好几位贵妃。现在这位贵妃才四十多岁,掌管六宫宫务。


    婕妤也不是随便哪位婕妤,是去年才生了儿子的那位。


    沈夫人也叹气。


    便她再如何不管朝堂上的事,也晓得如今气氛低迷,让人害怕。


    只她做长辈的,反要镇定安慰晚辈:“没事,有你公爹呢,别怕。”


    她作为妻子,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丈夫。


    殷莳有时候也想,或许这样说不定幸福感更高。但这不会是她的选择。


    一个本该热闹的年节就这样过去。


    但这种低压气氛其实只波及到官员层面,并不影响老百姓。


    正月十五的灯节依然热闹。


    沈缇与殷莳手牵手去看了灯,他去猜灯谜,给她赢了一盏螃蟹灯。六条腿都能动,活灵活现。


    本是很愉快的一晚上,却在街市上碰到了一个人,与沈缇打招呼:“跻云!”


    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也带着妻子。殷莳注意到,他妻子很年轻,看起来也就十五六。


    沈缇与他见礼:“徐大人。”


    一个喊字,一个却是官场泛泛称呼。


    一个一脸热情,一个冷冷清清。


    沈缇甚至没有与他引见殷莳。不像见到别的同僚那样,会主动介绍“这是内子”。


    殷莳便也不动,看他淡淡敷衍,打发了那个人。


    等人走了,她问:“什么人呀?”


    沈缇道:“徐高鹏。”


    “谁?”殷莳觉得这名字好像听过,但想不起来。


    沈缇道:“洛娘的姐姐嫁给了他。”


    殷莳恍然大悟:“是他。”


    那个不肯收留冯洛仪的前姐夫。


    殷莳感叹:“单看人,也算相貌堂堂呢。”


    所以想看清一个人,还是得遇到事才能看得清。


    沈家和徐家,白云和泥塘。


    殷莳被沈缇牵着手,抬眼从侧后能看到他硬朗的下颌线。


    她也反思,她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明明知道,他从小接受的教育里,爱、夫妻、婚姻的价值观就是那样子的。


    可她立刻又想到现在朝堂上风雨欲来的状态。


    她之所求,说不定真的能实现。


    若实现了,沈缇怎么样的价值观其实都跟她没有关系了。都是冯洛仪的事。


    不能动摇。


    正月十六晚上,天黑了,殷莳出门。


    与吴箐等几个友人汇合,各自都带了许多婢女和婆子,一起去走百病。


    昏昏的街上全是结伴成群的女子。这是妇女们的活动,男人们并不跟着。


    殷莳吴箐这等坐惯了车的官家女眷脚力有限,只慢慢悠悠地走。


    许多平民女子,平时就惯于用脚走路,便走得很快。据说有些人甚至能走好几个城门。


    令人咋舌。


    一直走到半夜,这活动才算结束。


    殷莳回到自家,都给她留着门呢。婢女们早有准备,在次间里给她换衣洗漱。


    洗漱完了,蹑手蹑脚地进入内室,凭着暗灯那一点点光,摸到床上。


    帐子里太黑,只能用手摸,结果床外侧躺着个人,给殷莳吓一跳。


    沈缇捉住她手:“别瞎摸。”


    又道:“回来啦,怎么样?”


    殷莳抱怨:“你怎么睡外边了?我出门之前不是特意嘱咐你今天你睡里面吗?”


    沈缇轻笑:“没事,你不回来我也睡不着。今天怎么样?可开心?”


    “很开心。”殷莳往里爬,“就是累,脚都疼了。吴姐姐最没用,就是她嚷嚷着要走百病,结果就她第一个喊脚疼走不动了。”


    沈缇举了她一把,把她举进到床里面放下。


    还挺有劲。


    殷莳说:“快睡吧。”


    沈缇却说:“你接着说,我想听。”


    殷莳打哈欠:“困了。”


    “那睡吧。”


    帐子里安静了。


    新年里衙门开印了,皇帝却仍不上朝。


    接连数日也没有臣子见过皇帝。政事堂的相公们求见,也见不到。相公们疑心大起,坚持要见皇帝。


    一群白胡子老头子要闯宫,內侍们拦着不让,老头子们大怒:“尔等阉人!敢隔绝内外!蒙蔽圣听!”


    之前挨过廷杖的两个猛老头撸了袖子,用笏板把內侍打得头破血流。


    这都是身穿紫袍的国朝宰执。內侍们不敢还手,顶着一头血狼狈鼠窜。


    相公们趁机冲进去,一路打一路冲。


    倒不打侍卫,只打阉人。


    一路冲到了皇帝的昭阳殿。却见此处并无侍卫环绕,可知皇帝不在此处。


    相公们揪住了一个少监暴打,质问皇帝在哪里。


    少监怕被打死——他一个阉人若是被一群宰相打死,根本没有人会为他喊冤。


    大穆朝立国一百多年了,已发生过三次阉人被暴怒的文臣围殴至死的事。死也就死了,白死。那都还是大权阉,他只不过是一个少监而已。


    少监便招了:“在、在清和殿。”


    清和殿原是给太后、太妃一类的老太太们礼佛的地方。


    本朝目前没有任何太后太妃了,已死光。皇帝把那个地方改为了炼丹的地方。


    相公们冲过去,果然那那里羽林卫随侍,皇帝应该就在里面。


    一群国家的最高执政者来势汹汹,年轻道士们不敢硬抗,缩在了羽林卫后面。


    羽林卫们心里直骂娘。


    因为他们其实也不敢硬抗。心情跟那少监也差不多。


    这群老头单从肉身战斗力来说当然没什么,随便一个羽林郎能干翻他们全部。


    可谁敢呢。


    但是皇帝的命令又不敢违背,只能拦着,当班的统领软语相劝:


    “陛下在里面呢。”


    “陛下无事。”


    “陛下真的无事。”


    “严相!严相!您相信卑职!”


    “陈相!您别硬闯!”


    “诸位相公!诸位!冷静!”


    但相公们疑心皇帝已经出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不见到皇帝是不罢休的。


    正嘈嘈杂杂,甚至有人想抢统领的腰刀的时候,清和殿的大门忽然大开。


    “当朕死了?”


    殿前瞬间安静了。


    皇帝出来了。


    虽然过了年就算进入村春季了,可现在毕竟还是在正月里,大家都还穿着冬装。皇帝却穿得很单薄,脸颊瘦得凹陷,却满面红光。


    一看就知道是嗑过灵丹了。


    “陛下!”老臣们痛心疾首,“陛下多日不朝,消息断绝,百官不安。臣等欲要陛见,更被阉人所阻,故才内外猜忌,冲击禁中。”


    又质问:“敢问陛下,多日不朝,可是圣体违和?可有召唤御医问诊?哪位御医?是何结果?”


    皇帝也不怒,淡淡地:“朕好着呢。只是忙于修行,暂停了早朝而已。尔等国臣之首,一惊一乍,如何作百官表率。”


    几位相公都跪下了,直谏:“帝王不朝,国岂能安?陛下,江湖术士焉可信?请陛下亲贤臣远奸佞,诛杀妖道,以正视听!”


    这都是皇帝听腻了的东西了,皇帝也不急也不躁,根本不跟宰相们吵,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三日后早朝。”


    转身进去了,道士们也赶忙进去,关上了大殿的门。


    羽林卫排排护卫。


    皇帝已经人老成精,四两拨千斤。


    不仅让他们连“请早立国储,以安民心”都来不及说,更不给他们死谏留名青史的机会。


    老臣们这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面面相觑。


    羽林卫统领来劝:“诸位都看到了,陛下无事。诸位相公起来吧,地上凉。”


    三日后,皇帝果然早朝了一回。也接见了臣子们,处理了积压的政务。


    而后,又飘然而去,数日不朝。


    对这样滑不溜手的皇帝,群臣束手无策。


    臣子都不知道,如今到了皇帝炼丹的关键时期了。


    术士向皇帝许诺,这一颗灵丹将让他金身不坏,立地成仙。


    这是皇帝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正因如此,皇帝才油滑地避免和老臣们的正面冲突,以防这些年纪不如他老的老家伙们坏了他的好事。


    皇帝日日守着丹炉。


    正月底,那一炉仙丹终于炼成了。


    二月二龙抬头,天气转暖。


    皇帝虽然不朝,也不接见臣子,但翰林院在宫里的轮班还是如常的。


    这一日,正是沈缇入宫轮值。


    到了放班的时间,不见沈缇踪影。殷莳问了句:“翰林怎么还没回来?”


    沈缇若是去书房或者冯洛仪那里,都会遣长川来说一声的。今天长川也没来。


    婢女去二门上察看,回来道:“长川也在候着呢,翰林还没回府。”


    沈缇放班后若是和同僚或者朋友有饭局要晚归,也会遣身边人回来说一声的。


    今天却没有。


    怎么回事呢?殷莳微微蹙眉。


    她道:“去问问,大人回来了没有?若没回来,有没有口信?”


    婢女去了,过了片刻回来:“大人亦未回,也没有口信。”


    这种情况没有过。


    两父子都是体贴顾家之人,不回来都会使随人来知会一声的。


    殷莳的心脏忽然跳动了一下。


    因这两个月皇帝的事,沈缇都会与她说。她也一直关注着。


    “去,看看翰林的人今天是谁留在家里。叫他们去皇城门口看看去,找找咱家的人。”


    然而人还没有派出去,便有沈缇身边的随人匆忙赶回来报信了。


    殷莳如今掌家,自然会先报到她这里来。


    事关重大,门子也不及通禀,二门婆子直接领着人到璟荣院来了——


    “少夫人!宫闱有变!宫城已经落锁,禁出禁入。许多人都在里头出不来!”


    “翰林,翰林今天当值!”


    “也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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