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沈缇沈跻云,这个原本应该做他连襟的人,拒绝为宁王执笔诏书。


    而他徐高鹏,做了那个执笔人。


    这一刻,徐高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哦……”徐高鹏尽量控制住情绪,道,“那你现在要如何呢?”


    喜公公看到了同伴在给自己使眼色,谨慎道:“奴婢哪有什么要如何,不过是受人之托,帮着打听一下罢了。”


    徐高鹏板起脸来:“这等忤逆殿下、不知顺应天命之人,你还敢帮他。”


    喜公公忙将腰弯了下去:“奴婢岂敢。大人说的对,既然如此,奴婢便不管这档子事了。”


    徐高鹏道:“去告诉他家里,殿下现在也就一时腾不出手来,等殿下登基事毕,看不治他家的罪!”


    两个內侍唯唯应是。


    徐高鹏甩袖子走了。


    待他走远,喜公公直起腰来:“这位怎么回事?跟沈翰林有仇还是跟江翰林有仇?”


    同伴叹气:“你猜两位翰林不肯写的诏书,最后是谁写的?”


    喜公公沉默了一下,道:“坏了。”


    事情没办好,给委托人招祸了,他喜公公的名号要砸。


    徐高鹏这几天都跟着邱先生进出行走。


    邱先生也很喜欢使唤他。对一个秀才来说,有个进士弓着腰跟在身边随时供他驱使,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


    徐高鹏借他的势也俨然成了什么人物。还有过一两次在宁王跟前露脸的机会。宁王都赞了他文采好。


    徐高鹏找到邱先生:“先生,我刚听说翰林沈缇和翰林江辰还被关在文华殿。”


    邱先生这才想起来这两个倔强的年轻人:“哦,他们俩还在。”


    “先生,这两人不从天命,倒行逆施,”徐高鹏问,“要怎么处置?”


    邱先生心想,真会扣帽子。这是跟他倆的谁有仇?还是单纯地就是因为写诏书这件事?


    这几日,一二三品的大员们都杀了许多,两个小翰林而已,怎么处置都行。


    但邱先生就是很喜欢看人心,觉得乐趣无穷,故意问:“展腾看怎么处置合适?”


    展腾是徐高鹏的字。


    徐高鹏道:“这等狂悖小子,若杀了他们,正成就了他们的名声。不若就关着,看他们能撑多久。待殿下登基,让他们一步一跪地来求赦罪。如此,才能解恨。”


    解谁的恨呢?宁王的?还是他徐高鹏的恨。


    因为对文人来说,死有时候是成全,沈缇和江辰两人若因此事死在最年轻俊美的时候,真真是成就了他们的风骨,叫人铭记。


    打断他们的脊梁,让他们低下头颅跪着屈服,才是真罚。


    徐高鹏很懂,邱先生当然也很懂。


    邱先生含笑道:“那就这么办吧。他们两个交给你。”


    徐高鹏才露出喜色,邱先生又道:“他两个爹官职都不低吧?不可动刑,不可折辱,就耗着,消磨他们的意志就行。”


    徐高鹏微感失望,但又想到沈缇的爹官居四品,那个姓江的不熟悉,但家里能买通宫中內侍的,定然也是有背景的。


    差一点就冒失了,忙躬身:“是。”


    请示:“那就把他们跟别人关到一起去?”


    邱先生道:“行。”


    邱先生便给徐高鹏写了个条子。盖了他的名章。


    如今邱先生尚无官职,但已经被默认是白衣卿相。拿着盖了他名章的条子便可以办事。


    徐高鹏捏住那张纸,知道自己手里捏住的便是权势。


    沈缇和江辰才刚刚得到了待遇的提高,还不到半个时辰呢,忽然门开了,士兵们进来将二人锁住。


    二人对视一眼。


    江辰道:“走吧。”


    沈缇道:“走。”


    还以为是要将他二人拉去处死,坦然去了。


    待他们被兵士拉着消失,徐高鹏才现身,舒爽一笑,离开了。


    他离开了,喜公公才从远处柱后现身,探头探脑往这边看了看。


    真是的,这个人,果然砸他生意。


    沈缇二人被带走,东西没带走。


    只来得及里外里换了干净厚实的衣服。其他的被褥、刚吃了一点的点心,统统都被兵士们瓜分了。


    喜公公过去打听:“那两个人怎么了?要砍了?”


    这两日士兵也从他手里得到些好处,熟了,告诉他:“没有。不过是送到刑部大牢而已。和别人关一起去了。”


    “我们这边也能撤了。”


    本来就是为着这两个人,还专门设了看守岗,浪费兵力。


    拉去刑部大牢,和别的官关在一起多省事。


    喜公公点点头:“那是。”


    和士兵攀谈了一阵,大致摸清了情况。


    中午到约定的时间,喜公公出宫去见沈家和江家人。当然不能说是自己遇到了徐高鹏,导致了那两人被想起来了。


    他道:“你们送东西太多了,叫人注意了。邱先生想起来他们来了,把他们押解到刑部大狱去了。”


    两家人面面相觑。


    喜公公又道:“打听过了。当日他俩应该只见到了邱先生,那时候殿下在咳咳呢,应该是没见到。他们俩的事,还到不了殿下那里。”


    想了想,徐高鹏这个人坏他生意,实在讨厌,便把徐高鹏带出来:“来押他们二人的,是那个徐高鹏,便是他为殿下执笔的诏书。他拿着邱先生的手令办事的。”


    说完,便看到沈家两个男仆脸神情异样。


    哦豁,原来是跟沈家有仇。就说吧,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喜公公这桩生意勉强算是完成。


    他回去了。


    此时,沈大人在江家,沈夫人在自家。殷莳和冯洛仪都疲累至极,正在补觉。


    宫外,程远道:“我去江家禀告大人,你回府里禀告夫人少夫人。”


    平陌道:“好。”


    程远便和江家人一起走了。


    待殷莳醒来,已经是下午未时。


    沈大人在书房,沈夫人在屋里含泪把这些信息告诉了殷莳。


    殷莳问:“父亲怎么说?”


    沈夫人眼泪掉下来:“你公爹说,送去了刑部大狱,反倒是安全了。此时一动不如一静。这事应该是在那个邱先生身上,姓徐的或许也有挟私报复之意。但现在乱,你公爹他们不想跟邱先生有来往。也没法拿姓徐的小人怎么样。只能让跻云和宇极两个孩子先在大狱里受苦。”


    秦妈妈也跟着掉眼泪。


    原来她哭的就是儿子在受苦这件事。


    但沈大人判断现在沈缇两个人反而已经解除了生命危险,殷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姑姑,咱们在内宅里也不知道外面的事,父亲既然说安全了,那便应该是安全了。现在我们知道跻云在哪儿,知道他无性命之忧,这不比之前生死不知的强多了。姑姑该高兴才是。”


    “我知道。”沈夫人拭泪,“我也不是不懂,我就是心里难受。”


    殷莳知道她难受什么。


    沈缇日常是抬起手臂,四个婢女围着给他换衣服。如今却在阴湿大牢里。


    当娘的哪受得了。


    殷莳安慰她:“在刑部可比在宫里方便多了。银子使到了,便能让他少吃苦。说不定咱们还能去看看。可不像宫里,谁都进不去,着急死了。”


    沈夫人稍觉安慰,却道:“只想不到还有姓徐的坏人。真是,要早知道……”


    早知道怎样呢?就不收容冯洛仪了吗?


    殷莳道:“这与冯氏无关的。还是因为跻云全了风骨,他却折了脊梁。最怕别人的光环照出自己的不堪。”


    “也是。”沈夫人道,忽然反应过来,“咦,知道他是谁?”


    她忙着发泄情绪,并没有说给殷莳说过徐高鹏与沈家的渊源便是冯洛仪。


    殷莳道:“我见过他的。跻云给我说过他是谁。不过一个薄情小人罢了。如今看,果然人若性恶,不会只显在一处,不过是没机会作恶罢了。有机会,他是定要作恶的。”


    沈夫人恨道:“正是。”


    却说沈缇和江辰还以为是要被押去处死,没想到却是将他们押去了刑部大狱。


    牢房里关着一些大人们,自然有许多熟面孔。


    “你们两个怎么进来了?”


    见到这两个年轻翰林,大人们很诧异。


    翰林要在皇帝身边随侍,执笔录事,书写谕令。有品级经常能面圣的大人们对常在皇帝身边的翰林都算熟悉。何况沈缇是年轻一届中的名人。


    “初二夜,我二人拒为宁王书诏,被关在宫中至今。”沈缇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


    大人们欣慰:“好,好,年轻人,正当如此。”


    被前辈上官们称赞了,江辰很开心。


    他两人被关在一件小牢房里。


    江辰道:“应该是死不了了。”


    转身,却见沈缇盘膝坐在木板床上,背靠着墙,在发呆。


    “怎么了?”他问,“在想什么?”


    沈缇道:“还在这里的都是有骨头的。”


    江辰道:“当然。包括我们。”


    沈缇道:“但最有风骨的那些,已经不在了。”


    江辰沉默许久,叹息。


    忠烈两个字,从小刻在每一句读过的文章里。


    可却是要用生命去做到的。


    沈缇道:“陛下是值得的。”


    皇帝古稀之年迷信方士,炼丹嗑药,看着十分昏聩。对立太子之事也处理得过于严苛,几次都大规模连坐,使许多官员起起落落。


    但他在治国大事上没有昏聩过。


    他的功绩无可否认。


    便这样嗑药死去,纵观他作为帝王的一生,依然被众人认定为是一位英主。


    所以三相二参愿意殉了他去。


    沈缇并不畏惧死亡,也不怕眼前幽暗湿霉的牢房。


    如果能活着出去,这都是他人生履历上的一笔,是他走向名臣列传的阶梯。


    只是他在想,未来他会侍奉一位什么样的君主呢?


    宁王?


    还不配。


    第142章


    知道沈缇平安,殷莳就放下心来。至于监狱里怎么去打点疏通照顾让沈缇少受点罪,自有沈大人操心。


    她问起另外一件事:“我刚才醒了,先去看了冯氏。她们说您把孩子抱过来了?”


    说起新得的孙子,沈夫人总算眉眼绽开些笑意:“你公爹已经给他起了名字,当。沈当。”


    殷家孩子五岁之前都没大名呢,要五岁之后立住了才给起大号。


    沈当刚出生就蒙祖父赐名,可知沈家多么期盼子嗣。


    幸好,如今有沈当了。


    殷莳知道自己可以松一大口气了。


    “好名字。”她道,“我也不懂那许多诗词,我只作是担当的当就行了。男儿大丈夫,当有担当。”


    说起这个,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沈缇。


    一直以来,她都以年纪和来自后世的人生经验俯视沈缇。确实沈缇也太年轻了。


    但今天,这个扛着死亡的风险硬顶着不肯给有弑父弑君嫌疑的宁王执笔诏书的青年,忽然在她心里立起来了。


    男孩子,少年,青年。


    现在,在别人的转述中,殷莳的心里描绘的是一个男人了。


    或许殷莳不能完全赞同,但他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信仰。


    殷莳看到了一个读书人。


    一个历史中的士人该有的模样。


    “小名叫我们取,你说叫什么好?”沈夫人道,“茂哥儿?寿哥儿?还是盛哥儿好?你说哪个好?都觉得不够好。”


    殷莳想了想:“松哥儿?”


    松自来喻君子,也寓长寿。


    沈夫人眼睛一亮:“松哥儿!好,就松哥儿!”


    殷莳趁机问沈夫人:“那松哥以后就养在母亲这里吗?”


    沈夫人却道:“等跻云回来再说。现在先放我这里养。洛娘那个样子,先让她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殷莳一秒洞察了沈夫人的心态。


    之前把孩子抱走,是因为沈缇不能确定生死,这孩子碰巧是男孩,可能就是遗腹子了。


    太金贵,所以沈夫人亲自养。


    如今沈缇生命无虞。沈夫人内心里觉得她抱养这孩子好像对沈缇不吉利似的。


    她不想养。


    孙子再亲,也比不上自己亲自生出来的儿子。


    沈夫人却给秦妈妈使个眼神。


    殷莳不明所以。


    秦妈妈转身取过来一个匣子。沈夫人接过来转给殷莳:“你辛苦了,你公爹十分高兴,这是他的心意,你收下。”


    殷莳打开匣子,见是张折叠的纸,展开一看,是一张一百亩的地契。


    京畿地区的上等田。


    京畿良田难得。殷莳断断续续地收,到年底才陆续买了一百零六亩。还是零零碎碎的,东边十亩,西边二十亩的。


    沈大人一出手就是一百亩,看地契是一整块。


    沈夫人说:“这给你作私房。”


    私人财产又增加了。


    不用想都知道,自然是因为家中没有给妾室避孕,令妾室先正妻一步生出庶长子的补偿。


    殷莳笑纳,真的是笑着纳的:“长辈赐,不敢辞。”


    见她高兴,沈夫人心头也轻松了些。


    又对秦妈妈道:“你快去看看松哥儿醒了没有,醒了抱过来给莳娘看看。莳娘那会儿眼睛都睁不开了,都没好好看呢。”


    秦妈妈去了。


    沈夫人把厢房收拾出来给沈当和奶娘住。很快奶娘抱着孩子来了。


    沈夫人接过来,抱在怀里,跟殷莳说:“你看。”


    殷莳凑过去看。


    早上那会恍惚记得看了一眼,皮肤都皱着。


    这会儿再看,已经展开了许多。


    殷莳细看,赞叹:“怎么这么像跻云,这也太像了。”


    秦妈妈掩口笑。


    沈夫人笑嗔道:“傻话,跻云的孩子当然像跻云了。”


    殷莳说:“这长大了得跟跻云一样好看。”


    沈夫人说:“再等几日,饱满起来就好看了。”


    殷莳左看右看,实在觉得有点新奇。


    这世界上有一个这么像沈缇的小宝宝。这是沈缇的孩子。


    沈缇都已经当爹了。


    明明才十九岁。


    “真想看看跻云看到松哥儿时是什么样。”她笑道。


    沈夫人啧道:“他们读书人,讲究抱孙不抱子。可装了。”


    殷莳不太能信:“真的完全不抱吗?”


    “还是抱的。”沈夫人掩口笑,“跻云小时候生得可爱极了,谁舍得不抱。他爹也是要抱抱的。只后来跻云十一岁中了秀才之后,两父子就成日里辩来辩去的。可烦。”


    殷莳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戳沈当的脸蛋:“你爹很快就回来啦,你别着急长大。”


    “阿弥陀佛。”沈夫人道,“正是,正是。”


    但她还是长叹一声:“唉……”


    殷莳话里彩头虽然好,但沈夫人也知道,哪有那么“快”。甚至可以说,以现在来看,是遥遥无期的。


    冯洛仪到傍晚终于醒了。


    感觉脑子里空空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唤道:“妈妈?妈妈?”


    槅扇门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她的教养妈妈,而是院子里的三等婢女照香:“姨娘醒了。”


    她唤她“姨娘”。


    冯洛仪呆呆的,许久,记忆才缓缓回笼,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家没了,母亲死了,教养妈妈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如今是未婚夫沈缇的妾室,沈家的姨娘。


    照香是她的贴身婢女。


    月梢也进来了:“姨娘醒了?觉得如何?”


    两个人一个将冯洛仪扶起来,一个端着水喂她。


    又喂她吃了半碗燕窝粥:“先垫垫胃。缓一缓,再正经吃饭。”


    冯洛仪皱眉,按住腹部:“勒。”


    照香道:“就得勒着。秦妈妈亲自给你裹的。说这样恢复得快。”


    照香和月梢当时都在场。冯洛仪生完孩子的肚皮给了她俩很深的心理阴影。


    秦妈妈笑骂她们:“刚生完都这样,好好裹着,慢慢就恢复了。你们瞧夫人,就恢复得很好。”


    “你们学着点,将来自己也用得上。”


    冯洛仪吃了粥,漱了口靠在床上,半晌,终于问:“孩子呢?”


    月梢和照香互看了一眼,硬着头皮道:“夫人把小公子抱到上院去了?”


    没想到冯洛仪问:“是男孩?”


    “是的呀。”照香说,“早上那时候不是就给姨娘说了吗?”


    但当时冯洛仪刚生完,脑子里都麻的,眼睛里是空洞的。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脑子完全转不动。


    其实根本没有接收到任何信息。


    冯洛仪追问:“确定是男孩吗?”


    月梢忙道:“确定,确定。就是男孩,是个小公子。”


    冯洛仪呆了片刻。


    生之前明明有很强的信念和期盼,不知道怎么地,真生出一个儿子来了,却并没有什么欢喜。


    大概是因为少女时代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为未婚夫生出庶长子来吧。


    庶长子。


    又过了半晌,她又问:“是夫人抱走了?还是少夫人抱走了?”


    月梢忙道:“是夫人。少夫人守了姨娘一整夜,姨娘生完,少夫人都睁不开眼了,回去的时候走路都飘。到下午才醒过来,先过来看姨娘。我们说夫人抱走了小公子,她也才知道的。”


    “姨娘醒来之前,少夫人遣人过来说,夫人是怕姨娘休息不好,所以把小公子抱去照顾的。让姨娘别着急。等翰林回来再说。”


    “翰林……”冯洛仪如梦初醒,“翰林回来了吗?”


    月梢道:“没呢,只说是暂时安全,还被关着。大人应该在想办法了吧。”


    冯洛仪又闭上了眼睛。


    她的父亲兄长也被抓起来过,然后就没在见到了。如今父亲和二哥,已经阴阳两隔。母亲和大姐追随了他们去。


    小妹不知道流落到何方。


    只她在沈家这跨院里,虽活着,却总找不到活着的感觉。


    “姨娘,姨娘快别说话了。”婢子们瞧着她脸色不对,赶紧道,“先休息,先休息,莫为这些事伤精神。自有大人、夫人和少夫人呢。”


    但冯洛仪不想躺着,她已经躺了太长时间了。


    婢女们拿来大的引枕垫在她后背,让她靠着。


    冯洛仪觉得身上不舒服:“能不能擦擦?”


    婢女却拒绝了:“秦妈妈说,先忍这几天,骨头缝大开着呢。等恢复两天,可以稍稍擦洗。但不能洗澡的。”


    冯洛仪无奈,扯了扯被子,却忽然指尖作痛。


    举起来一看,有一只手上崩裂了两个指甲,有流过血的痕迹。


    “指甲还痛吗?”月梢问。


    那崩裂的指甲已经给她修剪过了。


    冯洛仪道:“还好。肚子痛。”


    照香道:“肚子痛那没办法。秦妈妈说,得痛一阵子呢。”


    冯洛仪点点头。


    但她忍不住抬起手,就着灯光看那指甲。


    生育后麻木空洞的脑子慢慢回忆起了什么。


    有谁在她耳边说话——


    冯洛仪,换皇帝了你知道吗?


    你不能死为官奴婢。


    你能行。


    冯洛仪!


    那是谁的声音呢?并不熟悉。


    因为见的次数太少。


    逢五逢十才请安,但旬日是休沐日,她又会出门,便免去请安。


    所以一个月其实才见三次面。


    每次说两三句话,便让她回了。


    冯洛仪抬起眼。


    是她啊。


    少夫人小殷氏。


    第143章


    初八早上,殷莳来到沈夫人的上院。


    她其实是想来见见沈大人的。然而沈大人竟然去上班去了。


    殷莳愕然:“已经都恢复办公了吗?”


    “不知道呢。”沈夫人道,“你公爹说,大家昨日商议来着,今天都去公署。见面更方便。”


    实际上,各个公署都挨得非常近。大部分都在承天门南。


    通政使司挨着太常寺和五军都督府。东边就是六部和宗人府,再东边是鸿胪寺、钦天监和太医院,再东边就是翰林院。


    大家聚在一起走动起来反而更方便。


    反倒是各家各府散落在京城各处,奔走起来费时费力,还很容易扑空。


    是以,宁王虽一时腾不出手说什么,大家初六被放出来,初六初七奔走了一天半,到初八这日,便已经自发地或者相约地,一起回到公署的岗位上了。


    一个国家终究不是靠皇帝一个人运转的。


    老皇帝许久不上朝,国家依然运转良好,是因为有完整的官僚体系在不停地运转着。


    只是现在这体系的龙头全没了。


    沈大人任通政使司右通政,掌内外奏疏。他的上司就是通政使,位列朝廷大九卿之一。


    人没了。


    那日死在了宫中。


    自通政使往上,全没了。


    沈大人其实就算现在重新投入工作,也没有汇报工作的上级了。


    回到公署纯为了方便跟别人碰头,通消息。


    殷莳问沈夫人:“那跻云那边?”


    沈夫人眼眶一红:“已经在打点了。昨晚回来报的,刑部那边只是占了大牢,负责看守的全是五军营的人。刑部自己的衙役一律不用。你公爹说,还是得从五军营那边找找路子。”


    “如今,许多人家都在找路子呢。只咱们文官人家,与京军三大营实在没什么来往的。如今又是非常时刻……”


    非常时刻便处处敏感。


    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的这些人属于政冶犯。


    宁王未必是想杀他们,想收服他们的可能性倒更大一些。但终究是政冶犯,这个时候“立场”这个东西就特别重要而微妙。


    平时可以联络得上的关系、走得通的路子,这时候为了避嫌,都走不通了。


    殷莳想到了什么,先按下,安慰了沈夫人一通。然后问了问沈当:“冯氏还没看过。她昨日几乎是直接睡过去了,像昏过去一样。”


    沈夫人允了:“让奶娘抱过去给她看看。看过了便好好坐月子,等出了月子让她过来看,别老让松哥儿在外头太长时间,容易受凉。”


    殷莳便和秦妈妈一起,陪着奶娘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沈当,往冯洛仪那里去。


    月梢和照香又惊又喜:“小公子来了!姨娘,小公子来了!”


    秦妈妈喝道:“关好门,别让凉风进去!”


    大家赶紧把正堂门关上,才敢开次间门,然后再是内室门。


    秦妈妈念叨:“你们年纪小,不晓得厉害。月子里受了风,以后骨头缝疼。”


    内室里,冯洛仪包着头,裹着衣服,躺靠在床上:“少夫人,妈妈。”


    殷莳道:“夫人让把松哥儿抱过来给你看看。”


    冯洛仪重复道:“松哥儿?”


    殷莳道:“他乳名松哥儿。他祖父亲给他赐名一个当字,担当的当。沈当。”


    冯洛仪咀嚼这个名字:“沈……当。”


    她的儿子,叫作沈当。


    殷莳对奶娘道:“给姨娘抱抱孩子。”


    奶娘给沈当解开外边的包被,把孩子抱给冯洛仪,指点她:“这样,要托住脖子,不足月脖子还软,对,就这样。”


    沈当今天的脸蛋又比昨天饱满了很多,已经好看起来了。


    白白的脸蛋无比娇嫩。


    那眉眼,明明昨天看着完全是沈缇的复刻,可今日看着又有几分似冯洛仪了。


    反正不管像谁,未来都会是个美男子。


    殷莳带笑看着。


    秦妈妈和奶娘都没口子地夸沈当好看。婢子们也一叠声地附和。


    十分热闹。


    冯洛仪怔怔地望着孩子,却忽然落下泪来。


    屋里静了一瞬。


    秦妈妈随即道:“瞧姨娘这高兴得。”


    大家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苦尽甘来嘛。


    终身有靠了。


    有了儿子,以后连男人的宠爱都变得不重要了。


    只有殷莳笑意淡去,隐约能明白那眼泪的含义。


    “快,快抱走。”冯洛仪哽咽。


    奶娘伸出手去,殷莳却拦住,柔声道;“你再多抱一会儿。夫人的意思怕现在冷,不让松哥儿在外头时间太长,今天回去,便不再抱过来了,等你出了月子再去看他。要一个月呢。再抱会儿。”


    冯洛仪哽咽讲不出话来,只摇头。


    殷莳便收回手。


    奶娘伸出手去。


    冯洛仪感受着这个柔软的小身体被从自己的怀里抱走。


    ——将你生为庶子,娘很抱歉。


    不要在娘的身边久留。


    去祖父母身边吧。


    在祖父母膝下长大,不要被人说是小妇养的。


    离开冯洛仪的院子,殷莳没有再去沈夫人那里,她和秦妈妈分开,直接去了外院。


    她想找平陌或者程远,但他们全都不在家。她便找到了申伯。


    申伯惊讶:“少夫人,你如何出来了?有事唤我进去便是。”


    殷莳道;“着急的事,不想耽误时间。”


    但实际上,她其实就是单纯地讨厌自己只能坐在内院里等。


    她如今是掌家媳妇,垂花门的人也听她的话。只是即便这样,从前也不好往前乱窜。


    这些天却借着京城变动,进进出出内外院之间,自由自在。


    人要是总被无形的或者有形的墙困住,虽然大多数时候还能低眉顺眼地接受忍耐,但内心里想打破走出去的冲动是从未曾改变,一直存在的。


    殷莳把刑部大牢的事与申伯重复了一遍,问:“我只是想着,之前宵禁时那位李校尉,咱们能不能走动一下?上面的人要看风向,但我想着,下面基层办事的人是不一样的。只不知道是不是我瞎想多了,还是大人和你们已经想到办法了?”


    殷莳实在觉得不是不可以试试。哪怕走不通也没关系,总该去试试的。


    为什么没人去试呢。是沈夫人不清楚具体情况吗?还是沈大人申伯觉得没用?


    哪知道申伯听完,一拍腿:“没人与我说这个啊!”


    殷莳:“……”


    闹半天,是信息差。


    宅子太大了,大家分散在各处。又不像后世有便利的通讯,这里全靠腿跑嘴传。


    申伯如今主要工作是打理庶务,也就是管沈家的钱和产业。外面官场上的各种事,基本上都是程远在做的。


    现在也是,沈缇的事都是程远带着平陌在奔走。


    然后因为事关亲儿子,沈夫人要是不能即刻知道信息便一直揪心。于是这个事就特事特办,只要程远回来,就让垂花门的人直接领进内院里,往沈夫人那里去,直接同时给沈大人和沈夫人汇报。


    因为宅子太大了,又急,便没人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有人给申伯共享最新的信息。


    而跟李校尉通了名号这个事,申伯之前给刚放回来的沈大人汇报家里情况的时候,也没提具体的,只泛泛地说“京军营的人”。


    因为校尉官职实在太小了,位卑人轻,还没必要报给沈大人知道。


    因此两下里就造成了信息差。


    唯一与双边都信息共享的殷莳昨天又在补觉。


    好吧。


    殷莳问:“那申伯觉得可行吗?”


    “我觉得行。”申伯道,“大人找的必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其实县官不如现管。”


    这正是殷莳的意思。


    大牢那边走不通是因为没有路子,对方不搭理。


    所以得找个引路人。


    “交给我。”申伯道。


    沈大人今日不到未正时分便回家了。因为本来也没有正经上班,想交换的信息都交换到了,想见的人都见到了,还待着干什么,自然是回家。


    明日登基大典还得早起呢,半夜就要起。


    他本来只是个四品,位置在中列。但现在,四品已经变成前排了。


    要不然前面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太难看了。


    今天想联系五军都督府,发现没用。京军营现在被宁王接手了。五军都督府的话也不管用。


    五军营提督缩在宫里不出来,就不跟大家打照面。


    沈缇在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无法取得联系,沈大人其实心态还平静。


    他少时随着父亲流放,经历过很多,其实并不觉得怎样。


    关键是妻子会扛不住,必要啼哭。


    岂料一回到家里,申伯便在等他,禀报:“联系上五军营的一个小校,愿意帮着疏通。叫咱们等天昏后过去,宵禁前回来就行。”


    沈大人愕然。


    他细问,申伯便讲了前情:“便是京城戒严的时候,咱们还给他们送过汤的那个。”


    又道:“我不知道刑部大狱的事,程远、平陌不知道家里这事。两下里没凑到一处去。亏得少夫人想到了,特来找我,问是否可行。真真是灯下黑了。县官不如现管。神佛有神佛的路,小鬼有小鬼的道。这等地方,走上不如走下。”


    聪慧儿媳,得力仆人。


    人果然是得有帮手,单打独斗不行。


    沈大人长吁了口气,虽然犟儿子还在大牢里,但颇生出了一种幸福感。


    作者有话说:


    冶不是错别字,是治的替代字。


    第144章


    在沈大人回来之前,这个事申伯已经回禀过殷莳了。殷莳又禀告了沈夫人:“便是喝了咱家的汤的那个,姑姑可还记得。”


    “阿弥陀佛,不过就是前几日的事,如何能不记得。”沈夫人双手合十,“果然是行善因结善果。”


    两个人已经准备了往牢里送的食物衣服。


    幸而沈大人回来的也早。


    三个人碰了一下头。牢里太多人,沈大人现在也不方便亲自过去。


    “还是叫程远和平陌两个去。”他指派。


    殷莳试着提了一下:“媳妇能不能一起去?实在担心跻云。”


    果然直接被沈大人和沈夫人一起给否了。


    “那怎能成。”


    “那不是女子能去的地方。”


    好吧。


    最终还是程远和平陌去了。


    李校尉给牵的线。


    看守个监狱能用多大的官?总不能用个将军。最后落实到执行层面,实际管事的就是个校尉而已。


    管事的校尉姓马。


    马校尉道:“本来不行的啊,你们要晓得。只李二郎跟我说,前几日宵禁,大家伙冻伤颇多,就他们那一队有热汤热水。咱当兵的虽然粗糙,也是人。沈探花家看得起我们这些粗人,咱们也给探花家里个面子。”


    程远平陌自然感激涕零,塞给马校尉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马校尉把荷包收进怀里,道:“只能进去一个。动静小点。东西也太多了,少拿点。这么好的炭往牢里送?用不到的我告诉你们。这没办法,我也不能天天盯着,肯定要被小子们拿去换钱。”


    最终让平陌进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没带进去,只带了两床被子进去,这是把江辰也考虑进去了。


    跟在带路兵丁身后悄悄进去。


    说实话,刑部大牢关的都不是普通人,比寻常牢房已经算好了。但即便这样,进去都是一股子异味。


    平陌心酸得不行。


    他比沈缇大几岁,作为奶兄和随人,沈缇是被他照顾长大的。尤其游学那几年,虽也有成年男仆跟着。但平陌才是管事的那个。


    沈缇的衣食住行都是他操心的。


    哪受过这种苦。


    平陌这心态,跟沈夫人一个样。


    待见到沈缇和江辰住的那间狭小牢房,平陌鼻子都酸了:”翰林!“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沈缇也惊讶:“平陌!”


    惊讶里带着欢喜。


    这几日,虽然可以坦然赴死,也不是不担心家里的:“家里可好?父亲母亲可好?少夫人可好?”


    “都好,都好。”平陌道,“翰林,姨娘已经生了小公子,你当爹了。”


    沈缇一呆。


    江辰笑道:“恭喜恭喜。怎了?傻了不成?哎,哎,让我看看,带了什么东西来?”


    兵丁把牢房门打开:“动作快点啊。”


    平陌塞了把钱给他:“多谢兄弟。”


    把东西送进去了。


    被子暄软厚实干净有香味。还是两床。


    江辰抱着被子把脸贴上去,恨不得亲一口。


    沈缇则凝神听平陌说话:“大人说,让翰林们有心理准备,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放出来。”


    沈缇早有心理准备,他道:“与我说说家里的情况。”


    平陌便把从初二那日至今的事都讲了。


    听闻沈大人不在的时候,沈夫人和殷莳应对得当,沈缇长长吁了口气。


    平陌又说:“小公子,大人赐名一个当字。”


    “沈当。”沈缇重复了一遍,“沈当。”


    他的儿子。


    他问:“少夫人高兴吗?”


    江辰和平陌都顿了顿。


    妾室抢先生出了庶长子啊,你问妻子高兴不高兴?


    这是正常男人能问的出来的问题?


    平陌这么机灵的人都磕巴了一下:“挺、应该挺高兴的……吧?”


    他哪知道呢?他又不能随便进内院去见少夫人。


    沈缇嘴角露出了笑意:“她一定很高兴。”


    他实在很知道殷莳。他有了儿子,父母便不会催逼殷莳生孩子,至少不会催得很紧。


    她一定在偷着乐。


    这一刻,江辰和平陌都觉得,沈缇莫非是坐牢坐傻了。


    平陌从牢里出来,程远问:“翰林怎么样?”


    平陌道:“看着还好。”


    程远道:“我已经和马校尉商量好了,他保证翰林那里不断热水和炭。”


    只是这种地方保证取暖就行,就别想着烧什么无烟的银丝炭了。


    没能送进去的那些东西也不用带回去,都送给马校尉了。


    二人在宵禁之前赶回去。


    府里三个主人都在等着呢。直接领进内院汇报。


    “翰林看着还好,人还精神。就是胡子几天没刮了,有些潦草。”平陌汇报,“听闻有了小公子,很高兴。”


    “嘱咐大人、夫人和少夫人万要保重身体。”


    “翰林说,他和江三郎心里有数,诸位大人都能慨然淡定,他们两个人更年轻,吃些苦不怕什么的,不过人生修炼。请夫人和少夫人把心放下来,不要为这个伤心神。”


    沈夫人哽咽:“这孩子。”


    但如今形势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


    比起那些挂了白幡的人家,好歹她家的男人都还全须全尾的。


    二月初九是吉日,宁王登基,改元天应,这一年便是天应元年。


    宣告国丧三个月,禁饮乐嫁娶。


    此时离老皇帝嗑药把自己嗑没了才七天。可以说非常迅速平滑。


    但京城的米价小幅地上涨了。


    邱先生从白衣一跃而成为参知政事。在别人眼里,是凭着从龙之功一步登天了。


    实际上他自己心里是失望的。


    因为参知政事只是副相,离宰相还差一步。


    那些空出来的位子都填补了些人。有些是宁王自己带来的人,有些是提拔上来的,有些是权代。


    沈大人便权代了通政使。


    沈夫人不懂,问:“算是好事吗?”


    沈大人:“不算。”


    品级未变,只是临时职务罢了。甚至在沈大人来说,在新帝这里真正升职都未必是好事。


    在众多的任命当中,有个人比较显眼,便是原刑部清吏司主事徐高鹏。


    他跳过了员外郎,被直接提拔成了郎中。正五品,绯衣。


    从绿袍到绯衣,是文人仕途上的一个大台阶,很多人迈不上去。


    徐高鹏二十多岁的年纪正五品着绯衣,自然是因为从龙之功。如今大家已经都知道,便是他执笔了那封发往四方昭告天下的诏书。


    徐高鹏不仅连升两级,且还被新帝记在心里,颇有圣宠,一时春风得意。


    只这得意中又有不足——便是他的继妻。


    他的原配是前礼部郎中的长女冯氏,不仅知书识礼还生得美貌。但冯氏后面死了。


    他岳父倒了,然后原配就死了——再怎么说是病死的,别人来打听都不怎么好听。后面再说亲就一直不顺利。看得上的门户,人家便都看不上他。


    后来没办法,低娶了。娶了个商户女。


    他图她嫁妆,她家图他是个进士官。两头各取所需。


    新妻年少,也还算美貌,本也可以过得。


    但如今徐高鹏仕途得意了,便嫌这继妻不足了——比不得原配徐氏的才情,不是那么上得了台面。


    他便寻思着纳妾。升官了,纳个妾庆祝一下,没什么问题吧。


    只一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家里的丫头也都不太看得上。


    这时候忽然想起来了一个人。


    他的原配姨妹冯洛仪,美貌有才情,算起来,今年该有十八岁了。


    但上一次听说冯洛仪的消息,是沈家找上门来,那都是快四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现在冯洛仪在哪里,还在不在沈家?


    不妨问一下。


    徐高鹏便遣了个人去沈家打听。


    殷莳打理中馈,这等事自然要报到她这里来。


    她乍闻是徐高鹏派来的人,吃了一惊。因为徐高鹏如今是刑部郎中,沈缇在刑部的大狱里。且当初沈缇会被送到刑部大狱便有可能是徐高鹏挟私报复。


    殷莳不敢怠慢,亲自接见了来人。


    谁想到,那人打听的是冯洛仪。


    殷莳愕然。


    她质问:“徐大人打听冯家姑娘做什么?”


    那人其实也不知道,只按照徐高鹏交待的说:“大人说,冯姑娘是我们前头夫人的妹妹,孤苦无依,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大人想将冯姑娘接回我们府里照顾。”


    殷莳分析事情从来都是按照利益导向原则。


    徐高鹏当年拒不肯收容冯洛仪,现在突然想接回去了,一定是因为冯洛仪身上有什么可图的东西。


    能是什么呢?


    冯洛仪一没有娘家,二没有资产。


    她就只有她自己这个人。


    一个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女子。


    殷莳几乎是一秒识破了徐高鹏的心思。


    她穿越十一年,已经见过了许多许多很封建的事,大多能理解其中逻辑,也能接受,至不济也能忍受。


    唯独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被恶心到了。


    真的很想狠狠骂回去。


    但沈缇还在刑部大牢呢。


    殷莳以平静地口吻告诉对方:“不在了。当年就送回冯家老家去了。”


    端茶送客。


    她掐着时间在外院等着,等沈大人一回来便将他请到书房,禀报了这个事。


    沈大人现在有点习惯殷莳的做派了。


    现在看出来,和他当初以为的乖巧儿媳是不大一样的。有时候做事也会略踩线。


    但这种非常时候,儿子还在大牢里。这样一个儿媳,比什么孝顺听话恭顺都更好。


    殷莳汇报了这个事,只说:“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只媳妇想着,他若有这善心,当年便不会不收容冯氏。如今忽然变了态度,怕不是好事。便诓了他的人。只说冯氏当年便送回老家去了。”


    房里人之所以叫房里人,便是因为她们很难被外人看到。


    偶尔也有官员的某个妾室很有存在感,大多是因为官员授意让这妾室去做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比如收受贿赂。


    真正正常的妾室根本不会为外人知道她们的存在。顶多知道某人有七房小妾还是八房小妾,并不会知道哪一个小妾姓甚名谁,什么来历出身。


    在这个时代信息没有那么透明,所以殷莳敢诓骗徐高鹏的人。


    “但听说他如今是在刑部任郎中。媳妇不知道会不会对跻云有什么影响,故禀告给父亲,请父亲知悉。”她说。


    沈大人也是一眼就看破了徐高鹏那点龌龊小心思。


    他冷笑:“不过小人得志罢了。不必怕他。”


    他如今是“权知通政使司”,虽然有个“权知”,但那也是大九卿之一。


    还不至于怕个小小郎中。


    “你应对的很好。”他称赞了殷莳。


    又问:“你姑姑可知道这事了?”


    殷莳道:“我没与姑姑说。”


    沈大人道:“那就别告诉她了。”


    沈大人看到殷莳的肩头放松了下来。


    他理解她。


    因为他的妻子殷氏,是个不错的女人,也算善良。主持中馈照料夫君儿子都是可以的,但的确担当不了什么大事。


    这个事牵扯到徐高鹏,沈缇又在刑部大牢里。传到她耳朵里,只怕心里要怨冯氏招祸了。


    但沈大人如今有点好奇殷莳这个女子。


    因正妻便是再厚道,终究妾室是与她抢夫君的人。尤其冯氏抢先生出了庶长子,对殷莳来说可以说是极大的利益损害了。要不然为什么沈大人都拿出一百亩良田补偿她呢。


    小殷氏却护冯氏至此。


    实在令沈大人感到惊奇。


    第145章


    正如沈大人所说,徐高鹏虽然借着新帝连升了两级,也不足为惧。


    徐高鹏听仆人回报说冯洛仪四年前便被送回老家去了,不免后悔当时没把冯洛仪留下来。


    其实现在回头看,当时他一个六品小官便将冯洛仪收留又怎样。皇帝高高在上,十几户人家数百女眷发卖,谁在乎一个冯洛仪。


    何况沈家还是正经把她从官府手上买回来的,合法买卖。


    偏自己那时候就胆小,唯恐被连累,拒绝了沈家。


    既丢了冯洛仪,又得罪了沈家。


    实在是不划算。


    如今冯洛仪没了,徐高鹏也只能道声可惜,便丢开了。


    另寻渠道纳了个美貌的妾。


    升官纳妾,好不得意。


    由徐高鹏执笔的那份诏书,由京城发快马传递向四面八方。向天下宣告皇帝殡天、新帝登基的消息。


    其实皇帝一直不立太子,所有人都早知道迟早要出大乱子。只是老皇帝一意孤行,根本不管洪水滔天,谁也没有办法。


    宁王几十年渗透京城,掌握了京军,篡夺了皇位,诏书所到之地,果然就炸锅了。


    一时间四面八方都竖起了“奉天讨逆”的旗帜。正和新帝“天应”的年号背道相驰。


    甚至有那么几处地方,旗帜在诏书到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这些年大家都盯着京城,只不过吃亏在离得远,不如宁王近水楼台先动手罢了。


    一时檄文像雪片般飞向京城,京城粮价飞涨。卖粮食的店铺常常过了午后就挂出“售罄”的木牌。


    沈夫人道:“幸好你公爹囤了粮。”


    又哭:“跻云什么时候能回家。松哥都百日了。”


    一时半会是不太可能了。新帝根本没有时间搭理刑部大狱里关的这些人。


    他的兄弟们已经带着军队开拔,奔京城而来了。


    承平已久,武将们没有进身之路,忽然有了这样的机会,从龙之功是何等的诱惑,谁能放过。


    各地厢军纷纷各寻主君投靠依附。


    当然投靠谁主要还是根据地缘规则。毕竟你不能身在一个王爷的封地里却千里迢迢跨越州府去投奔另一个王爷。


    基本上是赶上谁就是谁了。


    从龙之功,有时候也看命。


    喊着“奉天讨逆”的口号,许多旗帜奔京城而来。在半路相遇,也有谈的也有打的。一路谈谈打打,到京城的时候汇合成了七路队伍。


    其中大家翘首以盼第四位皇后曹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信王来了,第二位太子的儿子景王也来了。其余有数位有本事拉得起队伍的王爷。


    大家以为应该会来的第一位太子的儿子宣王却没来。


    第一位太子病逝的时候,宣王还是个小孩,从那之后就一直活在母亲的怨念中。


    他的母亲一直认为帝位应该是自家的。别的人继位那全都是篡夺的。


    她尤其怨恨第二位太子。


    结果第二位太子也病死了。她大为快慰,对宣王说:“瞧,我就说天命原就该落在咱家的。”


    她日日夜夜地给宣王灌输这个思想,以为能养出儿子做皇帝的野心。殊不知宣王一直活在她的精神虐待中痛苦不堪。


    六年前她去世了,宣王终于过上了安静的日子。


    他人没来,但是写了两封信使人送到京城给堂弟和叔叔,表示他对帝位没有一点心思只想做个闲散逍遥的王爷。无论是哪个称帝,他都遥叩圣安。


    皇帝的儿子很多,像宣王这样完全没有野心的也有,但是野心勃勃的也很多。


    只是如今宁王抢占先机,大家就先拧成一股绳对付宁王。


    大穆朝的王爷是不领实职也不沾军队的,都是闲散富贵人。现在他们手里的军队都是地方厢军投靠来的。


    本以为大家合在一起人数碾压,打败宁王易如反掌。岂料京军的战斗力惊人。


    大穆上一次打硬仗已经是三十四年前的事了,那之后厢军分驻地方。经过改制,从全职士兵成为屯田兵。三十多年太平日子过去,当年有战力的老兵基本也都老死得差不多了。


    如今的厢军的战斗力已经没法跟从前比。


    京军却是负责拱卫京师的职业军人。


    且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这个皇帝曾经开疆拓土,武勋卓绝。他身体还康健的时候,很多年都坚持时常视察、检阅京军营。后来他年纪大了,战亡的外甥的儿子也长大了,也就是后来的振威侯。这个晚辈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放心地把京军营交给了他。


    振威侯果然也不负圣恩,把京军营管理得很好。


    京军营一直保持着它该有的战斗力。奈何有人狼子野心,一心想要从龙之功,竟暗害了振威侯,夺取了京军的控制权。


    如今京军与内陆屯田的厢军一碰触,职业士兵和屯田兵的差距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诸王联军打了三个月,从五月到八月,竟攻不下京城。一天天粮草的消耗都是巨大的支出。数位亲王打了退堂鼓,有人已经悄悄地撤了。


    眼看着就要进入九月,人心涣散了起来。


    已经有人开始传,说宁王本就是天命所归,要不然为什么他上面的哥哥都死光了让他成了“长”呢。


    经过这几个月,信王已经渐渐成为诸王之首。他斩了几个传谣言的人,虽一时止住了这股子风气,但并不能治根本。


    眼看着讨逆就要以失败告终。


    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位老夫人与一个少年悄悄出城。


    她带着这孩子投奔了信王。


    翌日,她和孩子出现在了两军阵前。那少年一身素缟,披麻戴孝。


    京军有人认出了她:“是长公主,是端宁长公主殿下!”


    端宁长公主其实在宁王登基后,已经升级成端宁大长公主。但京军更习惯喊她长公主。因为她是振威侯的祖母。


    她的身份被确认了,自然那披麻戴孝的少年就知道是谁了:“是世子!振威侯世子!”


    信王在阵前祭出了端宁长公主和振威侯世子。派了二十个大嗓门的壮汉在阵前齐声揭发宁王加害振威侯之事。


    振威侯在京军威信素来很高。京军里就一直有人在质疑这次的权力更迭。但加害振威侯的人是五军营和三千营的提督,本也就是统领京军的武将。京军习惯了听从他们的命令,才顺理成章地被他们接手了。


    端宁长公主的儿子、孙子都死了,眼看着振威侯府就要没落。她富贵了一辈子,怎能忍受子孙后代远离权力中心。


    何况孙子为人所害,仇人坐在了御座之上!


    端宁长公主颇肖其兄,也是有胆有谋。她一直等着,等到信王颓势明显的时候,才带着曾孙来到了他面前。


    信王在阵前祭出披麻戴孝的振威侯世子,京军中层军官反水,京军营哗变。


    信王逆风翻盘,大破京城,直冲入皇宫,生擒了伪帝。


    端宁大长公主对曾孙说:“我家富贵,可再绵延三代。”


    信王大破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


    从二月开始的这半年,大家都过得安静如鸡。


    沈大人在通政司,工作量都变得极少,几无奏折入京。


    沈夫人每天想儿子,以泪洗面,幸好还有沈当在身边,擦干了眼泪,打起精神照顾沈当。


    殷莳加强了府中管理的强度,值岗时候饮酒赌钱是决不许的。


    家中的护院男仆本就会些拳脚抢棒和弓箭。


    殷莳又与申伯合作对仆人们进行了如有强人抢门如何关门及灭火救火的演练。优化了值班的班次,改进了府里的巡逻路线。


    府中无论男仆还是婢女,都晓得少夫人能干,遇事也冷静。


    便是申伯,也对沈大人夸过殷莳好几次。


    沈当在沈夫人院中一天天长大。这孩子尽捡着父母相貌的优点长。用沈夫人的话说:“比他爹当年还招人喜欢。”


    冯洛仪还在守父孝,素衣淡食地生活在小院里。


    沈缇关在刑部大牢里,她便每日抄写经文供奉,烧香祈福。


    没有沈缇在,她也不必伏低做小。殷莳总觉得她身上越来越没有人气儿,有种随时要飞走的缥缈感。


    五月诸路大军攻到了京城。京城的朝廷差不多算是彻底停摆了。


    京城的粮价一路走高。许多人家已经撑不住。幸而沈家早有准备,外边粮价飙飞的时候,沈府里人心安定。


    只是京城外面官兵对决厮杀,总让人胆战心惊。


    殷莳安抚婢女们:“别怕,来的是正经的皇后所出嫡皇子。他们是来抢皇位的,断不会糟蹋京城。”


    她说的有道理,胆战心惊的婢女们放下了心。


    但殷莳夜间独自一人睡着宽大的拔步床时,也会一直睁着眼睛,叹息自己的天真。


    自己竟然还盼着换皇帝。


    在电视剧里不过半集戏份的事,在现实里会给人带来多么巨大的压力。


    如今家家户户白天也都不敢开大门。街上常行人空空。一些寻常百姓家因买不起粮食不得不变卖衣裳首饰甚至房产。


    地痞无赖趁机压价、强买甚至敲诈勒索。许多百姓家庭陷入了破产的境地。


    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下,终于,信王攻破了京城,生擒了伪帝。


    也的确如殷莳所说,信王是来当皇帝的,不是来劫掠的,便是外地来的厢军也没有敢糟蹋京城。


    京军收拢,归顺了信王。金吾卫维持京城治安。


    厢军土包子们在长官的允许下一小队一小队地进城参观。这辈子来一次京城不容易,总得都看看好回家给家乡人讲讲。


    粮价一时还降不下来,但形势看着稳定了。老百姓也敢从家里出来走动走动了。


    这些殷莳待在内宅里当然都看不到,都是听平陌从外面回来转述的。


    “那跻云呢?”沈夫人着急地问,“伪帝都捉了,跻云总该放回来了吧。”


    平陌道:“大人和其他的大人们已经在为牢里的大人们去找信王了。”


    然而,沈缇还没有回来,却有一位将军先来敲了沈家的门。


    第146章


    来人点名要见沈夫人。


    沈大人不在家,沈缇尚在牢中。殷莳打理内宅,自然是她先见了这位。


    “敢问将军职务?因何要见我家婆母?”


    “信王麾下,为上官办事。”来人是个偏将,就是奉命来办事的,“我家将军是沈家故人,还请沈夫人一见。”


    殷莳便去请示了沈夫人。


    如果不是非常时期,便连殷莳都不会见这些外男。何况沈夫人。


    沈夫人惊疑不定:“故人?什么故人?咱家不认识什么人是在军中的。”


    文武殊途,沈家完全就是读书人的圈子,做官的都是文官。何况这自称是信王麾下的武人。


    殷莳道:“他奉命而来,只肯见您,是不肯与我说的。先见一见吧。既说了是故人,该不会是坏事。”


    沈夫人惴惴不安:“那见见?”


    便立了屏风,隔着屏风相见。


    沈夫人问:“听说是故人,只我实在糊涂,竟想不起来哪位故人在信王麾下?”


    偏将见礼道:“我家将军姓冯,单诲一个翊字。大人之父,曾任礼部郎中。”


    沈夫人惊得站起来:“冯翊?他不是死了吗?”


    冯翊,冯取难的次子,冯洛仪的二兄。在冯洛仪大哥的信里,他死在了流放路上。


    偏将笑道:“我家大人命大,侥幸活了,投奔了信王。弃文从武,如今在信王麾下领兵。只现在京城初破,事忙烦乱,大人实在抽不开身,命我来探望故人。一是问候沈大人沈夫人安。二是想打听一下,当年大人的两个妹妹的去向。”


    他道:“我已经先去了冯大姑娘家。遗憾大姑娘已经过身。大姑爷与我道,当年二姑娘是为沈家所赎买,后来送回老家去了。请问可有此事?”


    沈夫人还在震惊冯家二儿子没死,闻言诧异:“咦?”


    殷莳上前一步,道:“假的,那是我骗徐高鹏的。”


    沈夫人和偏将:“咦?”


    偏将道:“此话怎讲?”


    殷莳道:“徐高鹏,薄情小人。当年沈家救下二姑娘,想送到她姐姐姐夫家去,徐高鹏唯恐受牵连,闭门不受。冯姑娘孤苦无依,若送回老家,千里之外,没法保证会被如何对待。因此,沈家留下了冯姑娘。而后冯家大姑娘便过身了。冯二姑娘一直就在我家,平平安安。将军尽可回去覆命,请冯将军来相见。”


    “只不要相信徐高鹏小人之言。”


    “徐高鹏早早便投靠伪帝,即位的诏书便是他撰写的。他因此连升两级,春风得意。时隔四年,忽然登门来索要冯姑娘。”


    “冯姑娘一无所有,只有美貌。徐高鹏龌龊心思实在明明白白。只那个时候他在伪帝跟前有帝宠,我怕拒绝得罪了他,便谎称四年前已经将冯姑娘送走。他才作罢。”


    沈夫人气得发抖:“竟有此事?”


    殷莳道:“便是怕您生气,没敢告诉您。我禀报了父亲的。”


    沈夫人只觉得恶心:“这是个什么人!冯取难也太不会挑女婿了!”


    偏将沉声道:“竟然如此。怪不得我适才见他,他吞吐半天不肯说,只想见我家将军。我又说稍后要来沈家,他才说了。”


    “他自然不肯说。”沈夫人怒道,“当时,他不仅不肯收留人,见都不见。冯家姐妹都没有见上一面,大娘这孩子就一直病着。谁知道是真病假病。从前她是常来看我的,后来再没来过,再听她消息,人已经没了。好好一个女子,健健康康地,怎地就没了。他徐高鹏心里最有数!”


    沈缇入刑部大狱也有徐高鹏的手笔。


    更没想到徐高鹏竟然还曾来索要过冯洛仪。


    沈夫人此时对徐高鹏真是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了。


    偏将道:“这些事,卑职定一字不漏地禀告给将军。”


    又打听冯洛仪的妹妹。


    这个是真没办法。


    沈夫人道:“当时去找了,只找到她一个,还有个丫头,也一起买回来。只她妹妹已经被人买走,不知踪迹。这实在没办法。”


    偏将遂回去覆命。


    殷莳道:“我送将军。”


    亲自送出去。


    偏将心想,还是这位少夫人利落。不似沈夫人,讲话还要隔着个屏风,怪不痛快的。


    到了外头,偏将问:“少夫人可是有什么要同卑职讲的?”


    果然会派出来办事的都是机灵的。


    殷莳道:“请你与冯将军说清楚,冯姑娘当时落难,入了贱籍。她原是我的夫婿沈缇沈跻云的未婚妻。非是沈家不履行婚约,实是良贱不通婚。我是沈缇的舅家表姐,为了冯姑娘,沈缇与我家结亲。他低娶,我高嫁。只为了未来的妻子不能磋磨冯姑娘。”


    偏将其实也早有预料,道:“所以冯姑娘……”


    “是。”殷莳道,“她与沈缇做了妾。今年年头上,她生了孩子,是沈缇的庶长子。我至今未育。”


    偏将心想,妈呀,这都与我说。


    但妾生了庶长子,正妻还未育。的确沈缇和沈家是很爱护冯家二姑娘的。


    这位少夫人坦坦然将这些都说出来,看着也是个磊落的人。


    偏将拱手道:“少夫人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将军的?”


    殷莳道:“我说这些,是希望冯将军明白,令他妹妹做妾也是时运赶到那里,谁也没办法。沈家,十分对得起冯家。”


    偏将忙道:“正是。”


    种种信息汇总,已经可以看出来沈家有情有义了。反倒是先前见到的大姑爷徐高鹏,是个王八蛋。


    殷莳又想了想,问:“先帝殡天之前,冯将军是不是一直隐姓埋名来着?”


    偏将道:“是不大方便用真名的。现在倒没事了。”


    殷莳道:“那我猜他可能也一直没有与他家人联系过。我们这边与冯家人通过书信。”


    偏将大喜:“那太好了,少夫人与我说说,正好我可以禀告将军。”


    殷莳叹了口气。


    偏将顿住:“怎么?”


    殷莳道:“冯大人已经过身了。”


    偏将:“唉。”


    殷莳道:“你等等,我将原信给你,你带去给冯将军。”


    给沈缇的那封信就收在璟荣院里。殷莳使人去取。


    等待的期间,又与偏将问了些冯翊的事。


    偏将十分骄傲:“便是将军生擒了伪帝。”


    哦豁,那是很大的功劳了,怪不得都是将军了。


    殷莳说:“我们是去年十月里收到了冯家大哥的回信,得知了冯大人故去的消息,自那时候起,冯姑娘便开始为父守孝了。衣食住行上,从未亏待过她。只她丧父丧母又丧兄丧姐,一直郁郁,这实在没有办法。”


    “这些,希望都能与冯将军说清楚,以免有什么误会。”


    偏将心想,你连你未育都与我说了,绝不会有误会了。


    他保证道:“凡夫人与少夫人与我说的,我都一字不改传达就是。”


    殷莳道:“多谢。”


    信取了来,偏将郑重放进怀里,道:“京城刚定,事情太多,将军恐怕一时半会脱不了身。请夫人少夫人不要着急。”


    殷莳道:“好。”


    待回到沈夫人那里,沈夫人正唏嘘。


    殷莳道:“也该与冯氏说一声。”


    沈夫人道:“正是。”


    派人去请。


    沈当养在沈夫人院子里,冯洛仪从未来过。因儿子的妾实在不该出现在公公的居所。


    都是秦妈妈和奶娘定期抱了去给她看。


    忽然沈夫人派人来请,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冯洛仪大惊,以为是沈当出了情况。


    小孩子易夭折的。


    她匆匆跟着婢女来到了上院。


    自她生产后,沈夫人又半年没见过她了。


    打量她,道:“气色比以前好了。”


    她儿子坐牢,妾室反而养得比以前气色好了。怪哉。


    冯洛仪给沈夫人见礼,紧张地问:“夫人,可是松哥有事?”


    沈夫人和殷莳对视一眼,道:“不是。”


    殷莳道:“是好事。”


    冯洛仪诧异。


    沈夫人道:“真是好事,你二哥冯翊,他还活着。”


    冯洛仪闻言呆住:“他,他不是……”


    殷莳道:“他没死,他还活着呢,他投靠了信王。冯氏,信王如今破了京城。你哥哥生擒了伪帝,立了大功。”


    冯洛仪身子晃晃,秦妈妈忙扶住她。


    沈夫人喊婢女拿了锦凳来。


    但殷莳尚站在沈夫人身侧,冯洛仪也不坐,只扶着秦妈妈站稳,摇摇头。


    不说话,落下泪来。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所期盼,不过是老皇帝殡天,新帝登基,大赦或者平反,还她一个身份。


    谁想到死去的哥哥竟能生还。


    一直到回到自己院子里,都还和做梦似的。


    照香得知了消息,也是又惊又喜:“二公子?”


    她拍手道:就“二公子竟然做了将军?信王是不是要做皇帝啦?那二公子以后富贵啦。姨娘以后有娘家啦。”


    冯洛仪抬起眼,泪眼模糊中看着这个从大牢里跟过来的婢女高兴得手舞足蹈。


    ……以后?


    她忽然迷茫。


    第147章


    沈大人回来,沈夫人忙将这事告诉了他。


    沈大人恍然大悟,对沈夫人说:“我就说那日远远见到一个人,总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原来是他。”


    他道:“他是跟在信王身侧的,看得出是十分受信重的。”


    沈夫人问:“那冯家以后会平反吗?”


    沈大人道:“信王若登基,必要大赦一批的。”


    沈夫人又问:“跻云呢?跻云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沈大人道:“这不急。”


    沈夫人恼怒:“都什么时候了,伪帝都被捉了,又不急起来!”


    沈大人道:“你不懂,恰是因为伪帝被捉了,才不急。”


    并不是说信王入主京城,沈缇就能立刻放出来的。


    太多事了。得先做大事,然后才是其他的。比起诸如收编京军、布防宫城这样的大事来,刑部大狱里的这些人都是小事了。


    同时,这些人若在这混乱的时候随意地放还,也太对不起坐的这半年大狱了。


    这须得信王亲自知道,亲自指示放出来才行。


    人生的这半年才能变成优良的政治资产。


    沈夫人甚为痛恨男人们的这些坚持和算计。她对殷莳垂泪说:“我只想让跻云早点回家。”


    殷莳道:“只怕跻云和父亲他们想的是一样的。”


    沈夫人顿时噎住。


    细想,恨恨道:“说不得,八九不离十!”


    那个偏将又登了一次门,这次,带着丰厚的礼物,转达了冯翊的原话:“伯父、伯母高义,侄儿顿拜。待事定,必登门叩谢。且嘱二妹,勿急勿躁,亲人终有团圆之时。”


    事情得一项一项地完成。


    首先是给伪帝定罪。


    生了小皇子的婕妤是伪帝所献,给皇帝炼丹的方士也是伪帝安排的人。先帝遗旨是假的。


    又有一说,说小皇子并非是老皇帝的种。不过是用这种手段迷惑老皇帝,让老皇帝觉得自己“很行”,更加宠爱婕妤,信任方士。


    只是婕妤自缢于宫中,小皇子也下落不明。此一说未能证实,后世多见于稗史。


    总之,宁王狼子野心,老皇帝嗑药而亡与他脱不了干系。


    京军收编,暂由信王亲领。


    而后便是此次一同进京的兄弟们,自然要分一杯羹。


    虽然大家都是王爷,但王爷跟王爷也不一样。有的世袭罔替,有的代代降爵,端看皇帝怎么个封法。大家来了京城,不能白来一趟。


    信王却根本没打算让他们再走。


    他的父皇们觉得把儿子们都踢到封地去才安心,信王正相反,觉得这些跟地方军队勾结过的兄弟,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


    凡是这次来了京城,碰过了军队的,有一个算一个,全留下。


    九月中旬,信王登基。天应元年改为建正元年。


    伪帝废为庶人,圈禁在西山。


    诸王各有封赏,从此留在京城,不得再回转封地。


    论功行赏起来,京城出现了一批以从龙之功崛起的新贵。


    这其中,冯翊以生擒伪帝之功封恪靖侯,尤其耀眼。如今他是新帝跟前的红人。


    皇帝决定把京军交给他。


    冯翊今年二十五岁,领京军年轻了些。


    但大穆对宗室的限制导致王爷们就藩在外时,手上没什么军事人才。皇帝需要一个人替他掌握京军。尤其是这次见识到了京军的战斗力后,这件事就变得更重要。


    比起从地方上跟来的年纪更大更有经验的将领,总督京军三大营的那个人,必得是皇帝真心信任的人才行。


    思来想去,选中了冯翊。


    他如今是新贵中最年轻的,炙手可热。


    紧跟着是各种清算。以谢先生为首的宁王系官员,纷纷锒铛入狱。五军营提督和三千营提督,以谋逆大罪诛了九族。


    曾经春风得意的转眼成了阶下囚。


    包括徐高鹏。


    徐高鹏和冯大姑娘育有两子。一个出生就夭折了。另一个在冯大姑娘去世后也夭折了。现在的孩子是继妻生的。


    冯翊使人寻到了当年的证婚人。嫁妆单子,夫家一份,娘家一份,证婚人手里一份。证明徐高鹏住的那套三进的宅子是冯家给大女儿的陪嫁,其余还有铺子和田产,都一并收回。


    徐高鹏一家子被赶出了宅子。


    他想找舅兄求情。然而冯翊住在了京军大营里忙得不见人影,根本不出来。


    徐高鹏求见无门。


    同时上面的清算名单出炉了。他不仅在名单上,而且名字还被用朱笔画了个圈。


    冯家的嫁妆一从他手里剥离,官兵就来了,木枷一枷,铁链锁住,便锒铛入狱,和谢先生做了伴。


    从始到终没有见到冯翊一面。


    沈夫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沈缇回来。


    终于新帝一道旨意,下令放出在宁王篡位事件中被关进刑部大狱的官员。


    这些人从狱中放出直接被接进了宫里面圣。


    一个个脏兮兮,胡子拉碴。虽然在狱中,也都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见到新帝,皆跪下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帝扶了这个扶那个:“快平身。”


    “诸位爱卿受苦了,朕知诸卿皆是忠良。”


    “如今伪帝已废,拨乱反正,正需要爱卿们尽忠报国之时。”


    众官员齐齐再拜:“陛下天命正统,臣敢不效力。”


    这些都是被验证了的中直坚贞之人,如今奉他为正统,皇帝大慰,捋须而笑。


    赐下诸人沐浴更衣再转回家里。


    枉死的得到平反,受了屈的得到升迁。


    众人皆有种天光大亮之感。


    沈夫人在家盼呀盼,终于盼到了沈缇回家。


    她和殷莳在正厅里等,一会儿便要婢女们往二门上去看一眼,一会儿便要婢女们往二门上去看一眼。


    这样来来回回也不知道多少趟,终于前面有了喧哗声,由远及近。


    婢女小跑着进来禀报:“回来了!回来了!”


    沈夫人再等不住了,站了起来。


    殷莳搀着她的手臂,往前几步。


    门口,已经有一个影子投到了屏风上。


    殷莳凝目望去,总觉得不像沈缇。


    可那人绕过屏风,真的就是沈缇。


    沈夫人喊了一声“跻云!”就哽咽着往前去。


    沈缇却走到她面前,一撩下摆就跪了下去:“母亲,儿不孝,让母亲牵挂了。”


    沈夫人一边哭一边打他肩膀后背:“你就是不孝!我只你一个儿子!你要是没了我可怎么活!你这孽障!你可有想想我!”


    沈缇毫不反抗,只认错:“是儿子不对。母亲息怒。”


    大家都赶紧拉沈夫人:“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沈缇一边挨打赔罪,一边瞥了一眼殷莳。


    旁人都在真拉,就她假。


    两人视线飞快对上了一秒,分明有一抹笑意在她嘴角一闪即隐。


    一定是看他挨打开心。


    沈缇心里忍不住磨牙。


    沈夫人这半年的提心吊胆,全都呜呜哭了出来。


    沈缇站起来扶她坐下,低声宽慰。


    沈夫人一边哽咽,一边问他牢里情况。沈缇道:“家里一直送东西,怎会受苦。没饿着也没冻着。”


    把“没饿着没冻着”作为“没吃苦”的标准,本身即是吃了大苦啊。沈夫人又哭。


    谁劝都劝不住。


    沈缇无奈,目光投向殷莳,给她使了个眼色。


    殷莳含笑,弯下腰去:“姑姑,跻云还没见过自己儿子呢。”


    一语惊醒了沈夫人:“对对对!你还没见过松哥儿呢!你都当爹了。快把松哥领来。”


    果然不哭了。


    奶娘一直就等在次间里,婢女去领了出来。


    沈当如今已经半岁了,被养得雪白圆润,腮上的肉肥得像要掉下来,一戳一个坑。可爱得像个大糯米汤圆。


    秦妈妈接过来,笑吟吟抱到沈缇跟前:“喏,叫爹,快叫爹。这是你爹。我们松哥儿啊,腰板可硬了,已经能坐直了。”


    沈缇一直知道自己有儿子了,叫沈当,小名松哥儿。


    但,真的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沈缇盯着这个圆圆润润又雪白的小家伙。


    许久,他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殷莳一眼——


    殷莳在笑呢。


    沈夫人擦着眼泪也笑了,道:“看他傻样儿。你叫他抱。”


    秦妈妈便作势要把沈当给沈缇抱。


    殷莳嫁给沈缇一年半了,也是第一次从沈缇身上看到“手足无措”这种情况。


    大家都笑。


    秦妈妈又把手臂收回来——原就是逗沈缇的,并非真的叫他抱。


    沈当吧唧吧唧吃着拳头,在大家的笑声中坐看右看,忽然看到了殷莳。


    他对殷莳张开了双手,身子倾过去。


    沈缇便看到殷莳伸出手去,叉在沈当腋下,熟练地将他从秦妈妈怀里抱到自己怀里。


    松哥趴在她肩膀上继续吃拳头。


    殷莳笑吟吟地拍他。


    沈当养在沈夫人院中,每天殷莳过去给沈夫人请安,沈当都在沈夫人次间的榻上。


    古代大户人家养孩子,屎尿屁哭闹喂食哄睡都有奶娘和婢女,主母们就只管陪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可爱孩子玩。


    这种养法谁不爱养孩子。


    殷莳天天都跟沈当玩,每天都会抱他。沈当跟她很熟悉,现在大了,见着她就张开手要抱抱。


    沈夫人问沈缇:“你父亲呢?”


    沈缇回神,道:“父亲还在宫里。我们陛见过,陛下赐了洗浴更衣,便回来了。父亲不与我一道。”


    沈夫人大惊:“你们脏着就面圣了?”


    殷莳道:“跻云和诸位大人们在牢里可不是享福去了,是为了正国本吃苦,差点命都没了,可不得让陛下亲眼看看。”


    沈夫人恍然:“那倒是。”


    沈缇又看了殷莳一眼。


    沈夫人看出来儿子那眼睛都快粘在媳妇身上了,不由暗笑。


    如今她儿子无恙,孙子也抱上了。子嗣上没有大压力了,但当然还是希望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最好殷莳也赶紧生一个。


    “好了好了。”沈夫人撵他们,“莳娘,跻云受了大苦了,牢里那硬木板也不知道能不能睡得着。你快陪他回去,让他好好休养几天。”


    殷莳把沈当还给奶娘,笑着福身:“好。”


    夫妻两个便离开了正厅,往璟荣院去。


    路上牵着手,殷莳问:“还好吗?”


    “嗯。”


    “我想去看你的,长辈们只不许。”


    “那不是女子能去的地方。”


    “他们和你说的一样。”


    “有个大事。”


    “何事?”


    “小冯的二哥冯翊没有死。”


    “我知道。我已经在宫中见过他了。”


    “咦?”


    “他正要面圣,太匆匆,来不及多说。他明日会过来。”


    “哦。”


    殷莳边走边与沈缇说些冯洛仪和松哥儿的情况。


    “她每日里抄经,还茹素。因松哥儿已经生出来了,她想茹素,我便许了。”


    “松哥出生的时候头发稀落落的,后来剃光过,再留起来就满满一头了。”


    “松哥儿早早地脖子就能立起来。”


    “现在会坐了,但必须有人在旁边护着点。因他会突然往后倒。不护着点容易磕着头。”


    “太胖了,要掐着下巴抬脖子给他擦,一天擦好几次,要不然肉挤着肉,褶子里就要长痱子。”


    “一天天地口水不知道要用多少条帕子。我们缝了一百条。”


    她娓娓道来,都是细节。


    可见平日里有很多时间和沈当相处,亲自抱过,逗过,亲过。


    否则为什么沈当会朝她伸手要抱。


    小孩子就如同小动物,靠的全是感觉。


    沈缇“嗯”了一声。


    很快回到了阔别半年的璟荣院。


    沈缇打量这院子,如今是九月中旬,摆出来的都是菊花,开得极美。


    “姑姑那里也有。”殷莳笑道,“我送过去好几盆。父亲爱极了,还摆了一盆在他的书房里。”


    沈缇:“嗯。”


    两个人牵手进了正房中堂。


    殷莳迈进次间槅扇门,沈缇跟着进去。


    葵儿正要也跟进去添茶,那道槅扇门在她眼前“砰”地一声就关上了,差点撞到她的鼻尖。


    次间里,沈缇紧紧抱住了殷莳。


    殷莳微笑,轻轻拍他的背心。


    沈缇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深深地嗅了嗅:“你身上的味道变了。好怪。”


    殷莳笑了:“是奶味。”


    跟奶娃娃待久了,即便是换了衣服,身上还是会有股子奶香气。


    沈缇又埋在她颈窝里嗅了嗅。


    原来如此,这就是孩子身上的味道。


    沈缇抱着殷莳不肯放手。


    半年未见,他一定有情绪要消化。殷莳很有耐心。


    许久,沈缇抬起头来,盯着殷莳的眼睛:“莳娘,我们一起生个孩子吧。”


    刚才在正厅里,殷莳抱着沈当。


    沈当趴在她的肩膀上,看着舒服极了。殷莳也没有半点不快,她抱孩子的手法非常熟练。


    看上去,大人和孩子都舒服。


    她是多么地适合当母亲啊。


    她也并不讨厌孩子,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很喜欢沈当的。


    那一刻,沈缇只有一个想法。


    为什么沈当不是殷莳生的呢?


    为什么?


    殷莳,应当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第148章


    大势已经叫她赶上了。皇帝甚至都换了两个了。


    都到这一步了,殷莳怎么可能答应沈缇和他生个孩子。


    她就算生,也是以后的事。


    不是眼前。


    “我有孩子啊。”殷莳说,“沈当就是我的儿子。”


    沈缇却看着她。


    殷莳只笑。


    “好吧。”她承认,这些话术如今对沈缇都不管用,“我不愿。”


    还不如“我不愿”三个字直接。


    沈缇没有说话,他垂下头,将她压在槅扇门上,埋在她的发间。


    倒没有饥渴索吻的霸总行为。沈缇的境界终究是高于单纯的欲念的。


    这很好,殷莳日日夜夜地养,终于是和他养出了几分亲情。


    殷莳轻轻抱住他:“你就是关得太久了,没事情做,难免胡思乱想。”


    “如今家里一切都好,我都应付得来。外面大换天啦,你也出来了,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呢。”


    “别把心思困在这些事上。”


    沈缇嗯了一声,紧紧地抱着她。


    许久,他问:“你不生气?”


    沈夫人就很生气。


    “有什么生气的。”殷莳道,“你的选择我不是全赞同。我这个人呢,世上没什么能让我抛了性命不顾的。于我当然是性命排在第一位的。”


    “但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为的不就是那一刻吗?”


    “那一刻你若屈从了,也就不是你了。”


    她感到沈缇的身体放松了。


    他终于放开了她:“那如果我死了呢?”


    两个人牵着手,往榻上去。


    殷莳道:“你有半年时间想这个问题,我不信你没有答案。”


    沈缇当然有,他早就想明白。他即便是死了,只要沈家不倒,殷莳也能让自己过得好。


    想清楚的时候,竟然觉得很安心。


    “我带话说让你改嫁,你考虑过没有?”


    “咦,你带过这个话?没有人告诉我。”


    沈大人和沈夫人觉得那个话不吉利,压根就没告诉殷莳。


    沈缇猜到了:“定是父亲母亲没有说。平陌第一次送东西到宫里的时候,我就叫他带这个话了。”


    “没有,没人说。”殷莳回忆了一下日子,“那天是松哥儿出生呢,我熬了一晚上,人都飘了,生完回去睡了一整天。醒来你已经被挪到刑部去了。娘一直哭,我安慰她……”


    半年过去,再回忆当时,不管是沈缇还是殷莳,都有种做梦似的感觉。


    “哦,对了对了。”殷莳唤了葵儿进来,“派个人去通知姨娘,翰林回来了。”


    其实不用特意通知,冯洛仪已经知道了。


    照香盯着呢。


    沈缇回来动静那么大,她飞快地跑回来通知冯洛仪:“姨娘!姨娘!翰林回来了!”


    冯洛仪停下默诵经文,睁开眼:“那我哥呢?我哥也来了吗?”


    照香心想,这时候问哥哥干什么,不该问夫婿吗?都嫁人了,夫婿才是最重要的。


    她道:“没看见,只看见翰林了。”


    冯洛仪“哦”了一声。


    照香数落她:“可不能这样。翰林是姨娘的夫婿呢,姨娘怎地半点不热络。叫人看到了,要说姨娘嘴的。”


    冯洛仪道:“我还守孝呢。”


    照香噎住。


    翰林也是,她都做妾了,还让她守什么孝。


    哪有妾室守孝的,孝期不同房,那不是把男人往外推吗?


    幸好现在有儿子,要不然一个当妾的以她这个样子,有宠才怪。


    冯洛仪轻轻捻着佛珠。


    因她一直在自己的院里诵经,沈夫人也礼佛,知道后,赐了她这串佛珠。


    她明白照香的想法。可沈缇不在的这半年,她意外地过得很平静。


    殷莳不为难她也不打扰她。


    没有沈缇,她是可以在小院里将自己彻底隔绝在世俗之外的。内心里便没有那么多的怨恨痛苦,活着这件事,便轻松了许多。


    但沈缇一回来,这种封印式的自我保护一定会被他打破的。


    她知道,他只要一踏进这个小院的门,外面真实世界的一切,都会随着他一并涌入。


    让她喘不过气来。


    璟荣院派了人过来通知她:“翰林回来了。”


    冯洛仪将佛珠缠在手腕上,起身:“走吧。”


    生完孩子已经有半年,冯洛仪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照香有心想劝她打扮一下,又想起来她一定会用她在守孝这件事堵她,悻悻作罢。


    其实冯洛仪天生美貌,这些年的经历使她眉间结愁,是一种带着幽怨的美。


    只是照香欣赏不来。


    照香的审美,喜欢殷莳那样的。


    在沈缇被关押的这半年,殷莳也穿得很明亮,该戴的首饰都戴着。便是在最紧张的日子里,她眉间也只有肃然,没有愁云惨淡。


    照香也是婢女,也会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而惶惶不安。


    也和别的内院婢女们一样,见到沈家少夫人殷莳的模样,心里就会踏实很多。


    总觉得没那么可怕,有事还有少夫人顶着呢。


    当冯洛仪来到璟荣院看望沈缇的时候,他们彼此打量,都觉得对方身上有了说不清的变化。


    冯洛仪看沈缇似乎没有从前的瘦削了,少年感散去。


    沈缇看冯洛仪一身素衣,虽窈窕依旧,可莫名疏离,不像是从前那个会刻意柔软讨好他的女子了。


    一个说:“你辛苦了。”


    一个道:“翰林平安归来就好。”


    沈缇告诉她:“我今天见到了你哥哥。”


    见到了“你哥哥”,而不是“舅兄”。


    沈缇一回来,她那些保护的茧便飞快地被戳破了。现实扑面砸过来,皮肤生疼。


    冯洛仪抬起了眼。


    沈缇道:“当时太匆忙了。他与我匆匆说了前情,如何活下来的。他明日会登门,明天你们兄妹便能相见了。”


    “洛娘。”他道,“他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以军功受封了恪靖侯。”


    冯翊从前在冯家是最不争气的儿子。


    他喜欢舞枪弄棒读兵书,读正经书却不行。沈家大哥已经有进士功名,沈家小弟也是读书的好苗子,唯有次子冯翊,瞧着是不大出息的。


    孰料现在他出头了。


    沈缇想着,把这消息告诉冯洛仪,她定然会欢喜的。


    她一直惶惶然便是没了娘家,没了依靠。如今,她有哥哥可以依靠了。


    但冯洛仪只是点了点头。


    “荣辱不惊”这种描述放在女子身上,会令男子感到不协调。特别是冯洛仪这样的女子,就更有种诡异感。


    总觉得她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


    但殷莳知道,沈缇和冯洛仪之间的壁在于,沈缇认为人就应该各安其位。


    妻安于妻位。


    妾安于妾位。


    冯家被立储之事牵连,虽凄惨,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你得受恩,不能怨恨。


    你便是为皇帝死了,也是你作为臣子应该的。


    所以他选择忤逆宁王,宁可坦然赴死,也不会为谋篡之人执笔诏书。


    殷莳笑着把话头接过去:“刚刚翰林见着松哥儿了。”


    只有提到松哥儿的时候,冯洛仪的眉眼才会动一动,有了一丝活力。


    “松哥儿又胖了呢。我抱着又沉了。”殷莳说。


    冯洛仪的脸上,终于有了许久不见的笑容:“下次我抱抱。”


    殷莳道:“你再两个月就出孝了,到时候多做些鲜亮衣服。我回头找些料子,叫人与你送过去。”


    冯洛仪顿身:“好。”


    冯洛仪告退了。


    她走了,沈缇松了口气。


    晚上就寝,沈缇道:“莳娘,我可以抱着你吗?”


    其实冬日里常会不自禁地抱在一起睡。只不过殷莳故作不知,醒来就假装还睡着,翻个身从他怀里便滚出去了。


    殷莳答应了:“好。”


    沈缇抱着殷莳躺下,发出轻轻地喟叹:“在牢里的时候,别的什么都觉得没事。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再抱你一回就好了。”


    殷莳后背贴着他胸膛,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今天他投在屏风上的影子都不太一样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发现了:“怎么坐牢还能变壮呢?不该瘦得嘬腮吗?”


    是体型的变化。他的肩膀变宽了。肩膀一宽,少年感逝去,全是成年男人的感觉了。


    “家里打点的好,没饿过,怎会瘦得嘬腮。”沈缇失笑。


    “十二个时辰无事可做,和宇极轮流默史,挑错。他总输给我。”


    “牢室太小,打不开拳。但隔壁的罗大人教我们练体的法子,每个法子只练一个部位,倒能练得开。”


    “仰卧而坐起,俯趴而撑身,诸如此类。扎马步也行。”


    “宇极默史总是输给我,老受罚。仰卧五十个、俯卧二十个之类的。他胳膊粗了一圈,也有了腹肌。”


    竟然在牢房里健起身来了。殷莳忍不住笑。


    沈缇好喜欢她笑。


    他用脸蹭着她的头发:“莳娘,明日……”


    他没说出来。


    明日什么呢?


    明日冯翊来。


    没关系的,她只是妾。


    你别怕。


    第149章


    京军算是收编完成了。


    向皇帝汇报完,冯翊终于喘口气,终于能亲自登门。


    沈大人也特地休告在家接待他。


    冯翊如今封了侯,沈家得为他开中门。沈大人和沈缇还得一起在大门迎他。


    待迎进内厅里,见到沈夫人,冯翊二话不说一撩衣摆便往地上跪:“伯父、伯母高义,请受侄儿一拜!”


    沈夫人忙道:“快起来,快起来。”


    众人搀扶,冯翊硬嗑了一个头才起,道:“我母亲泉下有知,定能含笑。”


    他提起死去的母亲,勾起沈夫人旧情,忍不住掩面哽咽,道:“你母亲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才真能瞑目。”


    衣锦还乡,却已物是人非。


    哪怕今日富贵,死去的亲人也不可追。


    冯翊亦垂泪。


    冯翊与众人叙了旧情,抱拳道:“还请与妹妹一见。”


    沈夫人道:“跻云,你领二郎去。”


    沈缇便引着冯翊往冯洛仪那里去。


    冯洛仪早在等着。


    照香已经来来回回往夹道里看了好几回。这一回终于看到人影了。


    “二公子!二公子!”照香激动地给冯翊行礼,“奴婢是照香,以前是姑娘院子里的。”


    冯翊上下打量照香。照香样貌不出众,也不是屋子里伺候的,其实他已经完全记不得这个丫头了。


    但听偏将说过,沈家是将冯洛仪和一个丫头一起买回来的。想必就是她。


    不管怎样,冯洛仪在那种境况下,身边能有个熟悉的人陪伴,便是一种安慰。


    冯翊点头:“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奴婢应该的。”照香殷勤往里引,“二公子快请,姨娘盼了好多天了!”


    “姨娘”两个字让冯翊心头一痛。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沈缇。


    眉疏目朗,鼻梁高挺。俊美又有才华,先帝金殿钦点的探花郎。


    和妹妹多么地般配啊。


    如今却……怎一个造化弄人。


    踏过院门,一眼就看见了正房台阶上立着的女子。


    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泪光点点,似喜又悲。


    父亲兄长都不在的这几年,她长大了。


    给人作了妾,还生了孩子。


    冯洛仪呆呆地望着院门口进来的那个男人。


    和记忆中跳脱的二哥怎么不一样?他怎么这么黑了?变得健壮、粗糙。


    “……二哥?”她试探着唤了一声,不是很确定。


    冯翊心中大痛!


    “洛仪!”他唤道,快步走下台阶。


    这一声,让冯洛仪确认,对面这个向她走来的男人真的就是她的二哥冯翊!


    “二哥!”她唤他,声音忽地变了,尖而锐,“二哥——!


    冯洛仪扑向了冯翊,冯翊伸手扶住了她双臂。


    冯洛仪指甲掐进哥哥的手臂,哭得撕心裂肺:“二哥——!二哥——!”


    她哭得浑身没有力气,婢女们搀扶她也站不稳。只能沈缇过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抱进了屋里。


    到了西次间抱着她坐在榻上,喂她喝水。


    冯翊一直看着。


    当年订婚的时候,这两个人年纪都还小。


    沈缇小小年纪便是秀才了,读书的天赋是父亲赞不绝口的。


    订了婚事,他便去游学。沈夫人尚有机会与冯洛仪接触多了解她。冯家人其实没有什么机会多了解沈缇的。


    冯翊后来在信王府里看到邸报,新科探花郎是妹妹的未婚夫,知道父亲当年所言果然不虚。


    可妹妹呢?妹妹又如何了?


    只那时候只有收留他的信王知道他身份,对外只能隐姓埋名,甚至不敢和父亲兄长联系。


    其实都知道以老皇帝的年纪又嗑丹药,应该活不几年了。


    可“几年”是妹妹的青春年华啊。


    当他在百忙中听偏将来回报,说二妹就安然地在沈家,给沈缇做了妾,生了庶长子的那一刻,他几要落泪。


    可恨大妹妹为徐高鹏那狗东西错待,郁郁而死。


    三妹妹不知所踪。


    冯翊看着,沈缇是个十分温柔有耐心的人。冯洛仪靠在他怀中,二人姿态都自然。


    想想也是,他娶了正妻,却仍让她生了长子。


    冯洛仪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喝了几口水,才稍稍缓过来。


    冯翊道:“跻云……”


    不必他说,沈缇也明白,点头:“我去东次间里等着。你们说话。”


    他把冯洛仪放在榻上,拿了引枕给她靠着坐好,自去了。


    婢女们上了茶,也带上了槅扇门,给兄妹俩留出说话的空间。


    冯洛仪缓过气来,哭道:“二哥,你可知道父亲……”


    冯翊黯然:“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了大哥给跻云的信。”


    冯洛仪捂嘴哭泣。


    她也取出了兄长给自己的信,给冯翊看。


    这封信的内容更详细。


    写了冯父临终前连道三声“沈家高义”。


    看到小弟已经娶妻生子,以及自己的儿子病死,冯翊只看得泪眼模糊。


    他原有一儿两女。家里出事之后,妻子娘家便将女儿和外孙女都接走了。


    在这种情况下,妻子们脱身是相对容易的,花些钱便可以做到。只要娘家肯收留,基本都可以和离脱身。


    和离书上把女儿给妻子,花些钱便也能把女儿带走。


    只儿子是脱不了身的,跟着祖父、伯父和父亲一同南去。最终没受住瘴疠之气,夭折在他乡。


    看完,冯翊亦捂住脸呜呜哭泣。


    那信纸上又多了泪痕。


    待擦干眼泪,冯翊问:“这几年,你在沈家可好?”


    冯翊一边问着,一边打量这房间。


    黑漆落地的柱子,圆桌上铺着素色的锦缎桌布,灯台精致。


    条案上摆着梅瓶,插着花,十分清雅。


    一面墙上挂着四联花鸟图,正适合女子的闺房。


    又有一张琴也挂在墙上。因琴横搁久了易塌腰,挂起来更好。琴上刻着篆字,一看就古物名琴。


    能看得到的物品都有使用的痕迹,都在屋中十分协调的位置。一看便是日常即如此,不是临时摆出来的。


    沈缇的正妻让偏将带话给他,说在衣食住行上从未薄待过妹妹,是真的。


    然而冯洛仪哭成这样,数年郁郁,也是真的。


    那女子都提前说清楚了。否则以今天见面冯洛仪这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冯翊真得猜一猜沈家是否苛待了她。


    果然,冯洛仪也含泪点头:“沈家待我甚好。”


    沈缇待她好是肯定的,正妻未育,庶长子她都生出来了。


    冯翊问:“沈缇之妻待你如何?”


    “少夫人?”冯洛仪语速变慢,似乎迷茫。


    冯翊屏息等待。


    沈家都大义赎买了冯洛仪,不大会对她不好。


    这个家里如果有谁会对冯洛仪不好,只能是沈缇的正妻。


    他问:“她可有对你不好?”


    冯洛仪很茫然。


    小殷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起初,她处处防备她的。连她给的点心都不敢吃。


    沈缇说,小殷氏提议免了她请安。她觉得小殷氏是要捧杀她。


    可现在,冯洛仪想,小殷氏想免了她请安,可能真的就是想免了她请安这么简单。


    她也知道沈缇对她是很好的。


    可沈缇不在家的这半年,只有她和小殷氏的这半年,却是这几年里她活得最轻松的半年。


    冯洛仪出神半晌,道:“我生孩子的时候,生不出来,快坚持不住了。”


    “她握着我的手跟我说,换皇帝了,可能要大赦。”


    “可如果我这时候死了,便死为官奴婢了。”


    “我,我便使出吃奶的力,终于把松哥儿生了出来。”


    冯翊想起了偏将与他描述的沈家少夫人。


    【十分美貌,讲话、办事都干练。】


    【属下瞅着……人挺好的。】


    【她直说了她未育、高嫁。啧,第一次看有女子说话这么直白。】


    【不过这样倒好,明明白白,大家不容易生误会。】


    【她自己也说,就是为了大家不生误会。是个明白人。】


    “听起来她是个不错的人。”冯翊道,“徐高鹏来索要你的时候,她也是未经禀报沈夫人,就直接拒绝了。”


    徐高鹏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上辈子的人了,冯洛仪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


    “大姐夫?”她愕然,“他为什么来索要我?当初他不肯收留我的。”


    她真的感到困惑:“姐姐不是早就去世了吗?他什么时候来的?没有人跟我说。他索要我作甚?我已经是沈家的人了。”


    不必再傍着姐姐、姐夫生活。何况姐姐已经不在,她与姐夫有诸多不便。


    冯翊凝视着她。


    她真的被保护的太好了。


    徐高鹏的龌龊心思,小殷氏一眼就识破了。妹妹却想不明白。


    破家的时候她还太小,顶多与母亲学过些内宅之术,对识人心这个事,其实毫无经验。


    但冯洛仪也并非愚钝之人。她只是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太少。尤其对徐高鹏,潜意识里还当他是大姐夫。


    但她一边说一边也在思考,徐高鹏这么做是为什么?


    慢慢地她脸色变了:“他……?”


    “他是个卑劣小人。”冯翊道,“我的人去查过了。自咱家出事后,他就不许大妹妹再见人,将她囚禁在后罩房。他家的老虔婆从前对大妹妹多么的好,咱家一倒,便露出了真面目,时时让大妹妹受饿受冻。”


    冯洛仪捂住了嘴:“别说了,别说了……”


    如此,沈家徐家对比益发鲜明。一如天上云月,一如地上泥塘。


    父亲选错一婿,两个妹妹便阴阳两隔。


    “没关系。”冯翊道,“徐高鹏自寻死路,替伪帝执笔诏书。已经被革职夺了功名。我再安排安排,保证他死在流放路上。”


    “如此,大妹妹的仇才算是报了。”


    “别说了。”冯洛仪捂着脸呜呜地哭,“我想回家,哥哥,我想回家……”


    可她已经没有家了。


    冯翊却说:“好,那跟我回家吧。”


    冯洛仪抬起脸,满是泪痕:“可我们……回哪里去呢?”


    冯翊顿了顿。


    “自然是,回恪靖侯府。”


    “你现在,是恪靖侯的妹妹。”


    “不能再与人做妾了。”


    第150章


    冯洛仪做梦都在等这一天。


    她若再等不到这一天,生命力都要耗尽了。


    “可是……”她眼睛通红,“可是……”


    “你不用管。”冯翊道,“都交给我。”


    二兄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读书不行,但上有进士兄长顶门户,下面弟弟也争气。他没什么上进心,只想靠着父亲恩荫谋个职位过活即可。


    整日里舞枪弄棒,与读书人家格格不入。


    可如今,他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


    当冯翊从西次间出来找沈缇的时候,看到沈缇所在的东次间里除了婢女们,还有一个抱孩子的妇人。


    “二郎。”沈缇站起来,告诉他,“这是松哥儿,我的长子。”


    喊别人的排行是一种通用的称呼。


    区别是熟识的可以喊二郎,不熟识的便喊冯二郎。


    但从始到终,沈缇没有喊过一声“舅兄”或者“二哥”。


    因为他的妻族在江南怀溪,姓殷。殷家的子弟才是他的舅兄和舅子。


    这是冯洛仪生的孩子。她说她生得很难,若不是小殷氏激励她,她可能撑不住。


    女人生孩子若撑不住,那就是一条人命。甚至两条。


    冯翊接过这个孩子。


    沈当白白胖胖被养得很好。眉眼五官一看就知道,未来定是个美男子。


    毕竟爹俊娘美。沈当长得又像爹又像娘,冯翊可以从他的面孔上同时看出沈缇和冯洛仪的影子。


    “这孩子养在夫人膝下?”他问。


    沈缇道:“是。那时候我被关在牢里,洛娘身子又弱,生产时受了苦,母亲便将孩子抱到她院子里养着。”


    冯翊点点头,抱着松哥儿拍了拍。


    沈缇的目光投向他背后,冯翊转身,看到冯洛仪也过来了。她洗了脸,一张面孔素净美丽,虽生过孩子,依然有少女之感。


    宛然便是当年那个在家里对着秋月春花夏雨都要做首诗怅然一下的二妹妹。


    冯翊把孩子递给她:“你且等我一下,我再去见见沈伯父。”


    冯洛仪抱着松哥儿点点头,看了沈缇一眼,垂下了眼。


    沈缇只淡淡看了兄妹二人一眼,并无异样。


    冯翊和沈缇这次没有再回内厅,而是去了沈大人的内书房。


    男人们谈正事,自然该是在书房。


    关于冯洛仪的事,无法回避,三个男人必须谈一谈。


    三个人都明白。


    冯翊来到书房,先向沈大人和沈缇致谢:“二妹妹被照顾得极好。沈家恩德,冯翊没齿不忘。”


    他道:“只我们兄妹分别多年,我如今蒙陛下赐下恪靖侯府,想接妹妹回去团圆一段时间,以叙亲人别情,祭奠亡父亡母。”


    这不是什么大事,沈缇答应:“好。”


    冯翊道:“关于我家之事,陛下与我说,待腾出手,先前因为立储之事蒙冤的诸家,都要一一平凡,当然也有我家。兄长和三弟归还,指日可待。”


    沈大人叹息:“总算等到这一日了。拨乱反正,这是大喜事。”


    平反和大赦并不一样。


    大赦,是你有罪,但皇帝开恩,免去了你的罪。如大赦,冯家人都可以脱去罪身,冯洛仪不用再做官奴婢,可以赎身,冯家兄弟可以离开流放之地,回京城做良民。


    但只有平反,他们才能拿回自己真正的身份——冯家大哥的进士功名,冯家三弟的秀才功名,冯洛仪的官眷身份。以及死去的冯大人的官身。拿回这些,才叫作平反。他们才能重回阶级。


    这才是冯洛仪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都要实现了。


    这些,沈家父子已经想到了。于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情况便摆在眼前。


    冯洛仪将不仅恢复官眷的身份,她的二哥冯翊如今更是新贵,他掌了京军,可知深得皇帝信任,已经将权势握在了手里。


    恪靖侯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妹妹与人做妾。


    冯翊道:“跻云,我希望洛娘能做正妻。”


    沈缇道:“我已有妻,父母之命,三媒六聘。”


    冯翊道:“你当年新中探花,年方十七,何等风光,如何便低娶了?自然是为了洛娘。你这份心,我感激不尽。既当年能为她,如今再为她一回吧。”


    沈缇道:“当年只有洛娘,自然只为洛娘。可如今我已娶,我已经有妻,便不能只为洛娘一个人。这世间还有一个女子,也是要依靠着我而活的。”


    冯翊道:“我知你舅家是怀溪地方人氏,殷氏若与你和离,我愿以重金补偿她的娘家。”


    世间万物,总有一个合适的价钱。


    一个女人的命运不由她自己,得由她的夫家和娘家。


    如今,对沈家来说,以冯洛仪为正妻的利益自然大于一个怀溪不知名的小殷氏。那么就小殷氏来说,与她的娘家谈个合适的价格就行了。


    商户之家高攀,图的就是利益。冯翊如今都给得起。


    利益给得足够高,他们会很乐于接回女儿,给冯洛仪腾位子。


    沈缇却拒绝了。


    “这与她娘家无关。她嫁给了我,已经是沈家的人,是我的妻子。她未曾有过错,我怎能因旁人便弃她?”


    冯翊看向沈大人。


    沈大人颔首道:“我家媳妇,孝贤恭顺,的确无有过错。我们沈家,也不能出无过之妻。”


    冯翊退而求其次:“那么二房并立,做个平妻?”


    沈大人看向了沈缇。


    沈缇却依然坚定地拒绝了:“自周天子以下,历朝历代无有‘平妻’一说。”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乱妻妾便是乱了嫡庶,乱了尊卑。”


    “陛下何以为陛下,还不是因为陛下是中宫所出,嫡支正宗。”


    冯翊道:“陛下为陛下,乃是因为陛下勇武有谋略,麾下人才济济,八方投靠,人心所向!”


    沈缇却道:“本朝皇子就藩,不得问地方政事,不得干预军队。陛下便勇武有谋略,困于王府,又有谁知道,又如何展现给天下人看?如何二郎当年便千里迢迢投靠了去?二郎为何那时不去投靠寿王?不去投靠雍王、潞王、昌王?冯家因立储之事获罪,冯伯父当年支持的又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哪个旁支别系的郡王,便累了冯家满门生死离别,亲人永隔吗?”


    冯翊哑口无言。


    沈缇又道:“八方投靠,投的是嫡。人心所向,向的是正。于国,便是国脉正统。于家,便是家风正气。洛娘落难时,我不曾弃她,如今二郎显贵了,我一样不会弃了我的妻子。我若是无过而出妻,做媚权的鼠辈。今日便早同徐高鹏一般做了阶下囚。要知道,宁王篡位之时,第一个点名要我执笔诏书!”


    无论是出妻,还是平妻,沈缇都决不会答应的。


    殷莳只有正妻的名分。


    冯洛仪有封了侯的兄长撑腰,她还有庶长子。


    殷莳有什么?


    她没有孩子。


    她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十分低微。


    正妻之名是她仅有的东西了。


    谁也不能夺走!


    谁也不能分享!


    沈缇沈跻云只能有一个妻子,便是怀溪殷氏莳娘!


    冯翊如今早不是当年跳脱的冯家二郎。


    他依然十分冷静。


    “跻云的风骨和情义,我都是敬佩的。”他凝视沈缇,“所以跻云,这件事的关键所在,是在殷氏身上吗?”


    沈大人也看向沈缇。


    “也可以这么说。”沈缇承认,“二郎可否想过,你与我在此,言谈之间要决定的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女子们与你我不同。我们的生死荣辱,皆有自己而择。女子,她们一生是幸是悲,皆由父兄与丈夫。”


    “洛娘的今日,非是由我,乃是由伯父。我与她订过亲,于当时已经尽力了。二郎便要责我,我也问心无愧。”


    “殷氏离开父亲兄长,嫁我为妻,她的一生从此由我来担。她自成亲以来,上敬婆母,下事夫君,无一处做的不好。当年我为洛娘而娶她,她答应我会善待洛娘。你可以去问问洛娘,她是不是做到了。”


    冯翊也承认:“是。二妹也说,殷氏对她从未磋磨,甚至可称得上爱护。”


    沈缇欣然:“我妻殷氏,便是这样的人。”


    “二郎,女子既嫁,一生便在婚姻。她这一生,非是你予她娘家多少补偿能解决的。”


    “二郎可懂?”


    “懂。”冯翊说。


    沈大人也微微松了口气。


    “那么,跻云与她和离吧。”冯翊沉声道,“我娶她。”


    “我予她恪靖侯夫人之位,跻云予洛娘正妻之位。”


    “殷氏无辜,她这一生,我来担起。”


    “洛娘可怜,她这一生,望跻云善待。”


    “如此,恪靖侯府与沈家,同心一体,你我郎舅,守望相助。”


    “跻云,这样,每个人都好。”


图片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