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晋江
◎山神新娘10◎
闻言, 妇人渐渐放松下来,一直皱起的眉心也微微平了少许:“是廖家的小娃娃在昨日清早不见了,找了一天没找见。”
“到了晚上怕出事, 便把全村的男人都喊上, 举着火把一起找, 没想到依旧没找到,也不知是不是跑山顶的庙宇里去了。”
桑枝不解道:“那与山神大人有何关系?”
贺夫人叹了一口气, 娓娓道:“村里的人常年信奉白北山的山神, 每十年会举办一次祭祀大典,将出生时便被选中的孩子在祭祀当日嫁给山神大人, 但那孩子趁着所有人不注意, 跑了。”
“原定上月的祭祀推迟了一个月, 他们觉得兴许是山神不满,发怒带走了廖娃子。”
姜时镜桃花眼半眯, 冷淡道:“山神并没有实体,存于虚无,要如何嫁。”
贺夫人拘谨地抓着腿上的裙摆, 轻声道:“说起来, 我们只在村里待了七年,未参与过十年一次的祭祀大典, 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在这个村落里怀孕的女子, 临产前夕需要到山顶的庙宇里跪拜山神,再由大祭司施法上告,若被山神大人选中, 生产时, 会有一条赤红的蟒蛇盘踞在屋檐上。”
“产下的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 便是下一届祭祀的新娘。”
桑枝:“?”
连性别都不挑?
她在现代阅读过类似的书籍,活人祭祀,皆会冠上一个好听的名讳,再用无数的诡辩加以洗脑,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甚至觉得将灵魂献祭给天神是无上的荣耀。
通俗一点来讲是邪/教为了收拢人心搞的一系列花里胡哨的仪式感。
“若是这十年都没有孩子诞生,山神岂不是就没有新娘了?”
贺夫人咬着唇摇了摇头:“不会的,总有人会为了延续,而主动怀孕。”
屋内静默了好一会儿,小花狗趴在桑枝的脚边,时不时还会翻个身,全然不认生。
姜时镜蓦然问道:“你方才说的大祭司是谁?”
贺夫人:“白北山的山顶修了庙宇,供奉着山神大人的金身,大祭司常年守在庙宇里,且能与山神沟通。”
“大家都很信任大祭司,谁家孩子生病或是出了事情都会上山顶,祈求山神帮助,山神得知后则会告知大祭司,再由大祭司转告。”
桑枝越听越玄幻,她皱着眉怪异道:“很灵验?”
贺夫人点头,她的眼里隐隐带着尊敬,朝着还蹲在柜子侧边的小孩招手道:“柘儿过来。”
名唤柘儿的小男孩怯怯地跑进贺夫人怀里,眨巴着眼睛盯着两人。
“柘儿当年吃坏了肚子,拉得近乎虚脱,连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们没有办法便带着他连夜上山,跪在山神像面前求了整整两天。”
她摸着小孩的脑袋,眉宇间介是温柔:“第三日清晨,大祭司说山神大人已经听见,让我们回家等着,柘儿会平安无事。”
“没想到回家后半日,大夫便说他已经无碍,再休息几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姜时镜瞧了一眼瘦弱的小孩,常年在外晒日光,导致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如黑曜石般格外漂亮。
“其间没有任何人医治过他?”
贺夫人回忆着摇头道:“除了大夫外的确没有旁的人瞧过柘儿。”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止柘儿一人得到过山神的庇护,半年前罗二婶家的娃娃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大夫都说腿废了,他们抱着一丝希望背着娃娃上山顶后,跪拜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娃娃就能下地走路了。”
“如今还窜上窜下的呢,这若不是山神大人出手相救,可解释不清。”
桑枝诧异地低喃:“怎么可能。”
她只见过一种人腿断了,还能如正常人一般行走,那就是褚偃的人形武器,他们没有神智,蛊虫占据人身后,会操控身体动作。
但贺夫人口中的事情,明显不能用正常思维解释。
姜时镜眸色深沉:“孩子可否离开过你们的视线。”
贺夫人缓缓道:“庙宇的后面有房间,我们在跪拜祈祷时,会将孩子放在房间内,山神大人听到我们的祷告声后,会去房间里施展神通。”
“我们不允许待在房间里,但大祭司会帮忙守着,真要算起来是离开过的。”
闻言,姜时镜眸内划过一抹凝重,他看向贺夫人怀里的贺柘,道:“我学过些岐黄之术,可否让我把脉瞧瞧。”
贺夫人不明所以,但还是挽起贺柘小臂上的衣袖,握住他的手递到姜时镜的面前。
此时贺柘距离少年更近些,像是不舒服般,他小幅度地挣扎着身体想要后退,用鼻音表示着自己的抗拒。
贺夫人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宽慰道:“哥哥只是帮你把个脉而已,别怕。”
姜时镜搭上指尖,面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凝重,连带着眉心也皱了起来。
瞧得贺夫人一阵心惊肉跳,她担忧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少年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瞧着贺柘极其抗拒的身体,在贺夫人怀里几乎要扭成麻花。
他垂下眼,扫了一眼腰间悬挂着的玄色荷包,道:“没问题。”
贺夫人当下松了一口气,将贺柘抱在腿上轻声安抚。
桑枝很少会见姜时镜露出这么古怪的神色,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没看懂他递过来的意思。
她揉了揉泛酸的眼睛,试探道:“我们能上山祭拜山神吗?”
贺夫人愣了一下,随即立马摇头拒绝:“那是万万不能的,村里的规矩,外乡人不能上山。”
她迟疑了下,脸上隐隐出现了纠结之色:“不过,马上就要祭祀了,你们想上山的话,可以留夜,过了夜的外乡人必须参与祭祀,不然就会有灾祸降临。”
桑枝疑惑着重复道:“灾祸降临?”
贺夫人着急地解释:“祭祀期间,山神会存在于白北山的花草树木之上,以此与所有人同贺,若是瞧见外乡人进来留宿也会一同将之庇护于山间,可若是不祭拜便离开,山神大人会不高兴,发难于村落。”
“再加之原定的新娘逃跑,这些天他们格外看重祭祀大典。”
桑枝觉得自己仿佛在听天方夜谭的鬼故事,手臂不知不觉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拢紧斗篷,将信将疑道:“没有新娘,谁嫁给山神。”
空气再次凝固,贺夫人动了动唇,话还未出口,门便被忽然推开。
两道颀伟的身影逆着阳光走进屋内,缩在贺夫人怀里的小孩飞快地跑到其中一个男子身边:“爹爹。”
男子轻易地抱起小孩,兴高采烈道:“柘儿,用早膳没有。”
贺柘小手环着他的脖子,笑嘻嘻道:“柘儿喝了两碗粥还吃了窝巴。”
他逗了一会儿孩子后,才蓦然瞧见屋内还有其他人,眉心一皱:“这两位是?”
桑枝与姜时镜一同站起身,后者慢条斯理地颔首道:“我们从京州而来,有些事想询问贺将军。”
两人瞬间怔住,面面相觑良久,站在右侧鬓角全白的男人两步上前,打量了一眼少年后,哈哈大笑道:“许多年再听这称呼,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感。”
“京州到此路途遥远,前段时间又有寒潮,路上一定费了不少心神吧。”
姜时镜不紧不慢道:“马车走得慢,倒不费事。”
贺夫人走到两人身边简单地跟他们说了一下先前的事,而后接过男人怀里的孩子:“你们聊,我去将熬好的粥端出来。”
桌子是正方形的小桌,几人都落座后显得格外拥挤,桑枝默默地往少年的方向靠了少许。
兴许是长期风吹日晒,贺将军的肤色黝黑且粗糙,几个人待在一个画面里显得格外割裂。
他倒了两杯水一饮而尽解渴后,才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两位不嫌弃的话,随村里一道唤我贺老艾便好。”
桑枝搞不懂村里带有口音的一些称呼,贺老艾这个明显也带有方言口音,她不解道:“那贺哥儿是指?”
毕竟今早初来问路时,村民从始至终都以哥儿相称,她便一直以为贺将军还年轻。
哪知已年过半百,孙子都能跑了。
贺老艾忍俊不禁道:“是统称,村里的人把每家的姓氏统一划分,好称呼些。”
他体贴地打了比喻:“就比如我与承平陪廖家哥儿去山顶找小娃娃,指的是廖家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这么称呼。”
“我们起初刚来时,也被弄糊涂了,后来住的时间久,才渐渐熟悉。”
贺承平坐在桌子侧边的对角上,附和道:“虽然风俗习惯与京州迥乎不同,但村子里的人都很善良,互帮互助,知晓我们的身份和遭遇也从未排斥过,反倒是热心地腾出这间房子给我们居住。”
他说着视线扫了一圈逼仄的屋子,眼里满是感激之情。
闻言,桑枝好奇道:“听说廖家的……”她犹豫了下,用这边的称呼道,“娃娃丢了,找到了吗?”
贺老艾放下手里的杯子,严肃了几分:“不在庙宇里,不知跑哪里去了,廖家已经准备了祭品跪拜山神,就看山神帮不帮忙找回来了。”
姜时镜目光微闪:“贺将……贺老艾相信白北山上有山神存在?”
贺老艾无奈道:“一开始是不信的,但待了七年之久,瞧过的离谱事情多了后,不得不信。”
“有机会你们去瞧瞧罗家哥儿娃娃的那条腿就明白了,这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事情。”
第92章 晋江
◎山神新娘11◎
姜时镜看向同样困惑的桑枝, 两人对视了一眼,眸内介透着隐隐的复杂之色。
在桑枝的逻辑链里,世上一旦有神, 也就代表着还会有精怪鬼妖等其他一切凌驾于物质之上的东西, 可就目前所言, 很明显这个书中世界并无这些东西存在。
她更偏向背后有人在操控一切,比如……庙宇里的大祭司。
贺夫人端着两碗粥以及一些腌制的咸菜放在桌上, 歉意道:“不好意思, 家里只有这一张桌子,让两位客人见笑了。”
桑枝挪着凳子又靠近了一些少年, 挤出空余位置让给贺夫人:“不会, 是我们唠叨在先。”
话落, 姜时镜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炙热的体温传到她的肌肤, 带着微湿的薄汗。
她不解地转头望向他,只见他薄唇启唇:“村里的景色很美亦少见,我们出去转转, 等你们用好膳后, 再聊关于七年前白家的案子如何?”
贺老艾咽下粥,眉开眼笑道:“自然可以。”
他抬起头道, “你别觉得我信口开河啊,这个村子的确是我半辈子见到的最淳朴的地方了, 你们要是待久了肯定也舍不得走。”
姜时镜拉着少女站起身,神情凝了一瞬,意味深长道:“的确如此。”
两人走至屋外, 贺家的屋子虽小但五脏俱全, 围起来的篱笆内还饲养了鸡鸭和几只小兔子。
临靠矮山, 空气中透着一股混着泥土的清新气息,隐隐还有栖息在林间的动物鸣叫。
桑枝拢紧宽大的斗篷,疑惑道:“你方才想表达什么?我没瞧明白”
姜时镜解下腰间存放死蛊的荷包,递到她面前:“什么感觉?”
少女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她忙不迭说道:“离我远点。”
等他将荷包拿走,她才不由松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浅浅的气愤:“大量的死蛊会引起蛊虫躁动,在体内翻滚,自然是不好受的。”
她提防着少年握在心里的玄色荷包:“你忽地问这个做什么。”
姜时镜摩挲着荷包上的刺绣:“只要我一靠近,你便会难受?”
桑枝歪着头瞧着他的神情,上前迈了一小步:“很近的时候会,但……”她迟疑了下,“我很早前就被种蛊了,以往蛊毒发作时比之痛上百倍,只是轻微的躁动并不会太难受。”
说着,她又往前迈了一步。
两人距离极近,姜时镜握着荷包放到身后,桃花眼内有暗色划过:“贺柘的体内有蛊虫,且非常抗拒靠近我。”
桑枝想起方才在屋里把脉时贺柘拼命后退的模样,若不是有贺夫人按着他,怕是转头就要逃跑。
她眉间轻皱:“你是说,贺柘当年的病痊愈是因蛊虫?”
他走到圈养家畜的篱笆边,垂着眼眸看向里面转来转去的母鸡:“我不清楚蛊虫是否能治病,但贺柘是我目前为止见到的最小的蛊虫携带者。”
桑枝:“咸鱼教近些年的确一直在研究将蛊毒转为蛊医,用以治病救人。”
但教内如今分裂严重,各成一派,教主一旦闭关,咸鱼教就变成了褚偃的天下,右长老上任时间短,她又被种蛊威胁,根本无法制衡褚偃这个在教内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
她叹了一口气:“但你也知道蛊虫不同于药,能被身体消化,一旦被种进体内不取出便会像个隐患一样永远留存在身体里。”
“但相应的,蛊虫治愈的速度远比药物快上好几倍,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小花狗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围着桑枝的脚转圈,用鼻子不停地在嗅。
桑枝俯身摸了摸它脑袋:“贺柘的病的确能被蛊虫治愈,可罗家的孩子摔断了腿,断腿可不是两天就能站起来行动自如的。”
姜时镜转身看向她:“你们教主不监管教内蛊虫的流向?”
桑枝直起身,解释道:“说起来,其实蜀地并不是只有咸鱼教会蛊术,一些小的魔教,或是家族代代传承下来的巫蛊世家,皆会炼制蛊虫。”
“只是手法不一样罢了,鬼市上售卖的一些蛊虫也可能出自他们之手。”
她走到少年身边,拿出骨笛在指间转了一圈后缓缓道:“骨笛才是咸鱼教独有,通过教内一项项严苛的考核才会得到,若是有弟子犯错,则会被终身剥夺骨笛。”
“中原喜欢将一切不合理的东西都冠上魔教的名头,以此来得到应和的声音。”
“他们甚至不需要求证,一味地将脑海里编造的莫须有说给喜爱随波逐流的人听,就会得到想要的回馈。”
姜时镜拿过她手里的骨笛,笛子由动物的骨头制成,比一般的笛子短小许多,也因此能吹奏的曲调也很有限。
“你说的这类人,存在而并非全部,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才是最愚蠢的事情。”
他把笛子还给少女,好看的桃花眼尾微弯:“咸鱼教能出现在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邀请名单上,说明十几年的努力并不是白费心神。”
桑枝抿了抿唇:“兴许吧。”
毕竟还有褚偃那个搅/屎/棍,搅和了十几年。
贺老艾用好早膳出来时,两人正在观看篱笆内的母鸡下蛋。
他走到两人身边,笑道:“是不是很有趣。”
聚精会神的桑枝被猛地吓了一跳,手下意识攀上身侧的少年,攥住了他的袖子。
贺老艾一瞧,顿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怪我,吓着姑娘了。”
桑枝摇头道:“是我自己没注意,没事。”
姜时镜垂眸盯着白嫩纤柔的手眸色渐渐转深,他不动声色地反握住少女的手,包裹在手心里,炽热的掌心温度很快就将原本偏凉的手捂热。
他不疾不徐道:“能在如此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居住,一定很自由且安逸。”
“是啊。”贺老艾踏进篱笆内将母鸡刚下的蛋取出,用清水洗干净后递给桑枝,“姑娘可以带回去蒸着吃。”
桑枝呆了一下,愣愣地接过他手里的鸡蛋,虽用水洗过,但鸡蛋仍还存有余温。
“谢谢贺老艾。”
贺老艾摆了摆手,负手而立,面上满是和蔼的笑意:“你们是想给京州白家翻案吧,”
桑枝侧头看向姜时镜,并未回答他的话。
少年坦言道:“我们并不是朝廷中人,来此只是为了证实一些事情。”
贺老艾愣住,脸上的笑意渐渐褪下,他抬手轻挠了下额角遮掩了眸内的失落:“哦,这样啊。”
“那是我想多了,还以为终于有人……”他讪讪笑道,“没事,你们千里迢迢来是想问什么?”
姜时镜:“七年前白家被株连九族时,是否逃走了一个孩子,大概十一二岁。”
贺老艾面色严肃,眉间蹙起,他思索了许久才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当年递上去的名单并未少人,但……”他不确定道,“当时有过一阵风声,说是少了个女娃娃。”
“白家皆为男嗣,少的那个女娃好似是按逃跑丫鬟处理,也不知后来找到没有,但年龄应当要再大上一些,大抵有十三四岁了。”
姜时镜神色一滞:“女孩?”他不由往前一步,“你是说当年幸存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贺老艾眉心皱得更紧了,似是不舒服般,他往侧边走了些,远离了少年。
解释道:“只是街头巷口的一些流言。”
他叹了一口气:“白家出事后,我们也被安上了罪名发配边疆,后续的大部分事情都了解不深。”
姜时镜眸内划过一抹困惑,原先的一切猜想都在一瞬被推翻,握着桑枝的那只手无意间收紧,指骨泛起青白。
桑枝感受到他情绪在逐渐失控,轻晃了一下相握的手,轻声道:“怎么了?”
姜时镜猛地回神,意识到做了什么后,一霎卸下力气。
半垂的眼睫遮住了眸内的晦暗:“没事。”
贺老艾疑惑道:“既然你们不是想帮白家翻案,为何要了解七年前的案件?”
他看向少年尤为不解:“你方才说想证实一些事情,是……什么?”
姜时镜收起满身戾气,目光微闪:“半年前我收到一封血书,自称是白家的幸存者,且附了信物,让我帮白家翻案。”
贺老艾一惊,眼内起了隐隐的希冀,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自古以来默认的规矩,江湖中人不被允许参与朝堂纷争,白家的案件我自然无法帮忙,但我想确认信物的主人是否还活着。”
贺老艾着急地问道:“信物的主人是谁,是不是白家兄弟其一?”
桑枝不明白贺老艾为何如此激动,眼里满是期待之色,明明分外想靠近少年却又仿佛隔着屏障般,悬着双手在半空不敢触碰。
姜时镜:“白抚,白家的幼子,被株连九族时,他应该未满十二。”
贺老艾怔住了,嘴里轻喃着:“白抚……怎么会是白抚呢,不可能啊……”
他焦愁地来回走了两圈,眉心几乎要夹死苍蝇:“当年白家被收押大牢时,我亲自去瞧过他们,白抚就在其中,瘦瘦小小还有些偏黑的一个孩子。”
“躲在他娘的怀里怯生生地唤了我一声伯伯,我记得很清楚。”
他猛地看向姜时镜:“你与白抚是如何认识的?”
姜时镜捕捉到他话语里的怪异点,不答反问:“你说他偏黑?”
贺老艾点了下头。
“白抚自出生后身子骨就一直不好,听说大半的时间都在一个叫什么山谷里养病,六七岁身子骨硬朗后才被接回京州。”
“但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屋里甚少出门,也从不见客,大牢那次是我见到他的第一面。”
第93章 晋江
◎山神新娘12◎
姜时镜敛下神色:“也就是说你见到的白抚并不一定是本人。”
贺老艾一滞, 眼睛微微瞪大:“你从何得知?”
姜时镜:“白抚的体弱是因不足月早产造成,在神农谷养病时,多数时间都坐在屋子门口发呆, 或是帮忙熬药, 他很少晒太阳, 因此肤色呈不健康的苍白。”
“你方才说他回了京州后也一直足不出户,更不可能会黑。”
贺老艾细细地品着他的话, 半晌后, 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拍手道:“如此说来, 白家还有男嗣活着, 谢天谢地。”
他朝着白北山的方向深深地鞠躬:“谢山神大人保佑, 白家还有血脉留存……”
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后,才直起身看着少年感激道:“真是太感谢你们千里迢迢来此, 让我得知这么重要的信息。”
桑枝瞧着他亢奋到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在襄州时早春留下的话,白大人与贺将军是多年的知交好友, 但……这个时代的好友真的会好到被连累后依旧能不抱任何一丝怨恨, 为白家留有血脉这件事高兴?
毕竟贺家流放边疆,二十七口人最终只活下来寥寥几人。
姜时镜也很奇怪他的态度, 但又不想揣测人性至恶,轻淡道:“皇帝大赦天下, 贺家已不是戴罪之身,为何不回京州?”
闻言,贺老艾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边境距离京州太远了, 隔着的不仅仅只是这几千公里, 还有那些无辜的冤魂, 从罪名下来的那一刻,我们就回不去京州了。”
他负手望向从东边攀上来的太阳,眼眸布满了沧桑和岁月:“我们守在这里就是想等有一日,有如你们一般的人找到这里,将当年埋在地底的冤屈翻出来,给白家和不幸亡在路上的贺家人重见光明的机会。”
桑枝:“若是这辈子都没有人来此寻呢?”
贺老艾沉默了许久,涩声道:“我一直相信天注定,人除了能改变过程之外,无法撼动结果。”
“万事莫强求,顺应天意,等不到或许也是其中一环,七年前我与白兄的努力,却只得到了一纸捏造的罪书,从那时起我就明白,努力在权利和人言面前格外渺小。”
“所以……”他看向两人,苦涩笑道,“边境的风总有一天会吹到京州,携着被无数尘土掩埋的真相。”
话音落下,空气顿时变得格外安静,耳畔的风声逐渐清晰,小花狗在桑枝的脚边打滚,用爪子扒拉着地上的泥土。
篱笆内的母鸡一圈圈地绕着走,兔子待在窝里眨着两只猩红的眼睛瞧着周围的一切。
桑枝偏头与少年对视了一眼,好半晌都没出声,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这个前半生为国征战沙场后被流放的将军。
姜时镜垂下眼眸,脑海中映出了血书上的字,一笔一划都似带着满腔的不平和愤恨。
他原先只想证实白抚究竟是死是活,对于血书上描述的一切毫无兴趣,且一向反感欺骗利用。
但此时……
他把信件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在场的其他两人几乎在一霎面色僵住,桑枝震惊得睁大了眼,声音带着微颤:“谋反?”
姜时镜低头看向少女:“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我下山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为了证实白抚的生死。”
桑枝咽了下口水,要素过多,她一开始还坚定地认为,姜时镜到处跑是为了神农谷禁药,找寻李刺行踪。
没想到背后牵扯着朝廷纷争。
贺老艾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似是无法接受信件内容带来的冲击,他身形晃动了两下,猛地往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姜时镜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他,下一瞬像是触电般,贺老艾条件反射地甩开了他的手,难受地捂着心口处,大口喘气。
桑枝以为他是太过激动,以至于无法呼吸,便上前安慰:“您别急,慢慢吸气再呼气。”
贺老艾又是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才渐渐缓过气,抚着胸口道:“没事没事,就是一时气急,无碍。”
姜时镜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隐隐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他皱着眉从袖子里拿出荷包,再一次不动声色地靠近贺老艾。
这才发现他一直在不着痕迹地避开自己。
贺老艾轻踹了两口气,气息混乱道:“可否麻烦两位明日再来一趟?这件事关系重大,我需要跟他们商量后才能告知你们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桑枝转头看向姜时镜,只见他眉宇轻蹙,周身散着浅浅的戾气。
等了好半晌,才听到他说:“好,我们明日再来。”
贺老艾歉意道:“麻烦两位了。”
桑枝扶着他进屋再出来时,少年已经走到了院子外,目光定在白北山山顶的方向望着。
面上一片冷然,如墨的眼瞳内晦暗不清。
她提着裙子走到他的身边:“我们现在回客栈?”
“嗯。”他轻点了下头,眼睫半垂遮住了眸内的暗色,“蛊虫若是一直待在体内会有什么影响?”
桑枝愣了一下,诚实道:“若是温和的蛊虫,就算待在体内一辈子也不会有危险,有时还能帮助宿主吞噬体内的毒素。”
“但像早春那般盘踞在大脑里是不可行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悄无声息地死掉。”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你也知道骨笛能够操控蛊虫,只要蛊虫一日在宿主体内,就有极大的风险被操控,即使是再温和的蛊虫也不例外。”
只不过同褚偃的那些人形武器不同,一般的蛊虫并不能控制宿主,只会让它在体内暴躁地钻来游去。
两人并肩往山脚下的村口走,姜时镜并未把心中的疑虑告诉她,只是轻应了声,便未再开口。
一路无言,只有路过时的犬吠和鸡鸭鸣叫,此起彼伏地响起,时不时还会一两只猫咪从屋檐慢悠悠地走过。
再次路过早上问路时的那户人家,四五个小孩围在一起做游戏,你追我跑,格外开心。
桑枝觉得有趣便多瞧了一眼,蓦然发现其中一个孩子的跑路姿势格外变扭,仿佛刚长的腿还不熟悉般。
她拽了下少年的袖子:“你看那边灰蓝色衣服的孩子,他的腿是不是不太对。”
姜时镜瞥了一眼,视线停顿了一霎:“没记错的话,这户人家姓罗。”
罗?
桑枝怔住:“树上摔断腿的罗家的孩子!”
断腿第二日便能落地行走,华佗在世都得夸一句,牛逼。
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孩子的腿,发现他除了不熟悉自己的腿之外,走路简直健步如飞,全然没有一点问题。
百思不得其解下,她提议道:“要不要过去瞧一眼?”
姜时镜刚好想证实心中的猜测:“嗯。”
两人跨上台阶,迈到罗家的场地上。
桑枝弯着眉眼温柔道:“小朋……娃娃,可以让姐姐瞧一眼你的腿吗?”
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像拐带儿童的人贩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然而孩子抬起头格外天真地望着自己,耿直道:“不要。”
桑枝:“…………”
哽住。
一旁的其他孩子倒是开了口,抢答道:“你们是不是要看山神大人治好的腿呀。”
桑枝半跪在地上,视线转向其他人,故作夸张道:“对呀,山神大人这么厉害,我们都没瞧过他的神通。”
她无辜地睁着眼眸,道:“真的不能瞧一眼嘛?”
原本就夹着的嗓音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撒娇,站在侧边的姜时镜愣了片刻,垂眸看着明媚的少女,眸内不由露出了笑意。
罗家娃娃还在犹豫,一起的玩伴则害羞地靠近桑枝:“姐姐是山里来的精怪吗?”
桑枝呆了一下,一时不知他在夸人还是骂人。
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道:“姐姐同你们一样是人。”
小孩想再靠近她,但似乎又碍着姜时镜的存在,只敢怯生生地隔着少许距离。
罗家娃娃突然出声,囔囔道:“那先讲好咧,我给你瞧了后,你可不能害怕。”
桑枝:“?”
“为何要害怕?”
他扭捏了下身体:“反正不准害怕,不然的话,我就不喜欢你咧。”
桑枝歪了歪脑袋,脸上满是困惑和迷茫,没等她再次询问,他猝然把裤腿撩起,露出小腿。
展示在几人眼前。
毫无血色的小腿宛如濒死的树干,没有任何光泽和肌肤的弹性,干煸的皮肤包裹着骨头,一条条青筋外凸蜿蜒,不时还会鼓起小包,瞧着格外骇人。
桑枝看着他的小腿惊了好一会儿,伸出指尖轻触碰了一下,和想象中的触感并无不同,鼓起的小包底下会有跳动的感觉。
她呼吸一滞,面前的这个孩子大概七八岁,小腿上却被近乎十几只蛊虫占据。
“平时会疼吗?”她声音中带着不容忽视的颤抖。
罗家娃娃放下裤子,遮住了令人心惊的小腿。
“不痛,就是走路会有些奇怪。”他盯着桑枝认真道,“说好了我给你瞧,你不能害怕。”
桑枝咬住唇,却无法控制眸内的氤氲:“我不害怕。”
她视线转向其他孩子,从一张张单纯无辜的脸上滑过。
“你们都被山神看过病?”
一半点头一半摇头。
不好的预感攀升到顶端,她红着眼眶转头看向姜时镜,视线相触的瞬间,眸内的水光更盛,
少年轻叹了一口气,取出袖子里的荷包,避开她靠近周围的孩子,几乎是一瞬间,所有孩子皆远离,包括方才摇头否认被山神看过的孩子。
仿佛他是什么不可接近的洪水猛兽。
作者有话说:
存到22号去了,我说咋不更新呢
第94章 晋江
◎山神新娘13◎
得到心里的证实, 桑枝身形恍惚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你说会不会整个村子的人都被……”
种蛊了。
姜时镜俯身把摇摇欲坠的少女抱起来,单手搂在怀里, 拿着荷包的手远离她, 轻声道:“回去再说, 孩子还在。”
桑枝攥住他的衣角,像是紧紧揪住了能支撑心神的救命稻草, 墨色的瞳内被一层透明水雾彻底覆盖, 她不敢眨眼,生怕眼泪会不合时宜的落下。
罗家娃娃虽瞧着像皮猴子般大大咧咧, 却是心思最敏感的那一个, 他不安地将裤腿又往下扯了扯, 裤腿几乎要从胯间掉下来。
“阿母说是因为山神大人用山林里的树木重新做了一条新的腿送给我,所以我的腿才会像老树爷爷的枝干一样。”他睁着清澈的眼睛, 一字一句试图用桑枝能听懂的话,认真地解释。
“这是山神大人的礼物,漂亮姐姐别害怕。”
桑枝呼吸几乎要滞住, 喉间梗涩, 久久不能言语,她撇开头缓慢地深呼吸了一会儿, 才能勉强用沙哑的嗓音说:“姐姐方才被吹来的风迷了眼,又蹲得太久, 才会这样。”
她忍着浓烈的情绪伸手轻抚着他的脑袋:“姐姐明日再来瞧你好不好?”
罗家娃娃扭捏了下身体:“那我们拉钩上吊,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桑枝伸出小拇指悬在半空中。
罗家娃娃悄悄地把手在灰蓝色的衣服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勾住她白皙的手指。
童真的歌谣响起, 伴着其他孩子的嬉戏打闹声结束。
小孩的体温普遍比大人要高一些, 直到离开走到村子门口, 罗家娃娃手指的温度好似仍留存在桑枝的指缝间,带着不容忽视的炽热。
下山的路程,她走得格外艰难,几乎全靠着少年搂在她后背的臂弯支撑着全身的力气。
“那个孩子现在堪堪七八岁,他的身体会随着时间而不断长大,但他的腿不会。”
桑枝无神地看着村口尘土翻扬的地面,在金色的阳光中漂浮着点点尘埃,组成在人间时的形状。
姜时镜捏着手里的荷包,沉默了好一会儿,垂着眼把荷包放进了袖子里。
“贺老艾身上也有蛊虫。”他缓慢地诉说着更残忍的事实,“没错的话,贺家人身上,包括一直围着你转圈的那条小花狗身上都有。”
当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在被避开时,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啪嗒,泪珠无声地滑落。
桑枝眉间皱起,蓄在眼里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如断线的珠子从下巴滴落至尘土。
她喉间哽塞得厉害,张着嘴许久才能用实音说话:“我想上山。”
少年垂着眼睫,阳光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桑枝眼尾的泪水,滚烫的眼泪几乎透过肌肤,烫到血液。
她很少会露出这种脆弱的模样,更别说在他面前落泪。
姜时镜忽然有些后悔把她带来边境,让她直面这些藏在暗处的肮脏。
“这里的人极其遵守定好的规矩。”他温和道,“先回客栈休息,明日在此过夜后再随着贺家人一道上山,可好。”
桑枝轻咬了一下唇,犹豫了半晌,才道:“好。”
姜时镜把她脸上的泪水细细擦掉,食指弯起轻抚了下湿漉漉的睫毛:“你在难受罗家的孩子,还是整个村子都被种蛊这个事情。”
少女的眼睛亦如贺家院子里缩在窝里的那只小白兔,眼眶泛起一圈红,连带着眼睑。
瞧着让人心生怜爱。
桑枝长而翘的睫毛似蝶翅般微微颤动,她吸了吸鼻子,语调中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他满心欢喜地认为这是山神送给他的礼物,即使腿变得如枯木枝般骇人,却仍安慰我不要害怕。”
她无法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孩子天真清澈的眼瞳里满是希冀和真挚的敬仰,对山神抱有最崇高的喜爱,得到的却是一条永远无法长大的废腿。
十几只蛊虫长期盘踞在小腿里需要的营养根本不是一个孩童能够承受的,他能够站起来跑动全部都靠蛊虫支撑腿部的力量。
桑枝眸内再次聚起透明水雾:“他感觉不到疼痛是因为腿已经彻底废了,经脉骨骼甚至骨头全部坏死,身体失去了小腿的掌控权,等蛊虫再也得不到营养,总有一天会钻到他的身体里。”
她死死揪住姜时镜的衣物,声音愈加哽咽,快要不成调:“村民信仰敬畏山神,给予能提供的最好的物资,背后却是一场荒诞的欺骗。”
“我其实……”她缓了缓情绪,抽噎了片刻,没缓过来,瘪着嘴几乎要直接哭出来,“我其实没有那么难过的,就是觉得很闷,呼吸不过来。”
她委屈极了:“你为什么要多问我那么一句。”
姜时镜垂眸看着少女再次决堤的泪水,叹息着抱住她,轻拍后背:“是我不好,别哭。”
话音一出口,安慰变成了诱导剂,少女像是找到了发泄口,来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放肆地嚎啕大哭。
脸埋在他的颈窝,泪水顺着滑落到他的锁骨,湿漉漉地粘在领口的衣服上。
他将下巴抵在桑枝的头顶,望着北方的白北山,手一下下地轻轻拍打在背上,带着安抚。
说起来他们认识得并不长,从京州颜府至今,也不过短短四个多月,少女从始至终都未将软弱的一面翻开过,更别说情绪失控到无法自控。
他突然……很好奇她的成长经历,想知道前十几年的一切过往,然后把她关在昆仑山上,不再接触世间一丝一毫的阴暗面。
这种可怕的晦暗想法像是入侵性思维般,只停留了一瞬,便被他彻底捏碎。
逐渐接近正午,太阳在不知不觉中爬过半,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寒冬的冰冷,连风也温和地轻抚过花草,有不知名的飞虫在草里栖息。
两人回到客栈已是一炷香后。
边境人烟稀少,因此客栈只住了寥寥几人,分明已到中午却没有几人在用膳。
桑枝哭到双眼红肿,嗓子沙哑,眼睑和鼻子红彤彤,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人欺负了。
她默不作声地径直回了屋子,出来迎接的堇青一脸懵逼地看着自家少宗主,用表情无声询问。
姜时镜大致将村子里的事情挑着重点告诉她,而后去厨房煮了两个鸡蛋。
还没进屋就能听到堇青义愤填膺地声讨大祭司,情真意切到仿佛她才是受害人。
他推开门,就见到桑枝蔫蔫地坐在软榻上看着使出浑身解数逗她的堇青手舞足蹈。
堇青气喘吁吁地坐到凳子上,不知是屋内燃了炭火还是太闷,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倒了一杯水喝。
“少宗主,我明日可以同你们一道去村子里吗?”
她睁着圆眼睛期待地望着少年。
“不能。”
“哦。”她失落地垂下脑袋,手里的水顿时不香了。
姜时镜把手里其中一个鸡蛋剥壳,递给似乎在出神的桑枝。
她愣愣地接过,而后迟钝地将鸡蛋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含糊道:“凉了。”
姜时镜动作一顿:“…………”
手里另一个鸡蛋没再递给她:“给眼睛消肿,不是吃的。”
桑枝吞咽的动作僵住,她看了一眼手里被咬了一口的鸡蛋,又看了一眼颇为无奈的少年。
“啊,这……”她无辜地把啃了一口的鸡蛋还给他,“这样还能敷吗?”
姜时镜:“仰头。”
她举着手里的鸡蛋乖乖仰头闭眼,下一瞬,冰凉的蛋白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眼皮,找到合适的力道后在眼周缓缓滚动。
“你若是想吃,一会儿煮热的给你,凉鸡蛋对胃不好。”
桑枝默默地又咬了一口鸡蛋,再然后手里的鸡蛋就消失了,她在空中抓了抓空气。
堇青拿走她手里的鸡蛋,体贴道:“少夫人,我去给你煮热的鸡蛋。”
桑枝闭着眼轻声拒绝:“不用,我只是不想浪费,不是很想吃。”
滚动鸡蛋的手顿了一下,姜时镜看着她泛红的眼皮,无声叹气,拿过堇青手里还剩一半的蛋白和蛋黄,默不作声地塞进了嘴里,手上消肿的动作不变。
堇青仿佛路过的狗被莫名其妙踹了一脚,她抿起唇,轻哼了一声:“少夫人你放心,不会浪费,吃不完还有少宗主帮你吃。”
桑枝呆了一下:“……啊?”
堇青捏着拳头一步步出门,娃娃脸皱成一团:“我去煮鸡蛋。”
姜时镜差点被蛋黄噎住,更无法出声阻止她,只能看着那扇门被关起来。
“堇青……是想自己吃鸡蛋了吗?”
少年轻呛了一下,用鼻音应道:“嗯。”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桑枝突然想起早上贺老艾从鸡窝里掏出来的新鲜鸡蛋,她小心地用帕子包起来放在袖子里,以防它会碎掉。
闭着眼将袖子里的鸡蛋拿出来:“把这个也煮了吧,放久了会坏。”
姜时镜接过她手里的鸡蛋,放到软塌边的小矮桌上:“冬季温度能存放很久。”
桑枝沉默了一会儿,涩声道:“鸡蛋太脆弱了,撞到任何东西都会碎,煮了至少还坚固一些。”
她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带着这枚鸡蛋,放着也没有意义,本就是贺老艾的一番心意,不如直接煮了,省得多些念想。
“不过,”她犹豫了下,奇怪道,“他们说马上就是祭祀大典,新娘不在,谁嫁给山神?”
这个问题她问过贺夫人,只不过那时贺老艾他们刚巧回来,打断了贺夫人口中的话。
第95章 晋江
◎山神新娘14◎
祭祀大典在村民的眼里格外重要, 但新娘跑了这件事似乎并未引起他们太多的关注,除了话语间隐隐透出的无奈之外,她感受不到一丝愤怒。
甚至还延迟了祭祀的日期, 对于一个极其信仰神明的封建村落来说, 别扭到了极致。
桑枝想不通里面的逻辑, 手轻抬了一下,又放下:“如果大祭司能够找回廖家丢失的孩子, 是不是意味着也能用同样的办法找到新娘。”
姜时镜慢慢地滚动着鸡蛋, 良久后才道:“你们咸鱼教有没有特殊的寻人方法?”
这话问得不上不下,桑枝呆愣着反应了一会儿, 眼睫轻微颤动:“我们会提前在想要追踪的人身上放小蜘蛛, 小蜘蛛的隐匿性非常好, 且会在目标移动时留下蛛丝。”
“只能适用于短时间的找寻,弊端很大。”
她歪了下头, 思索了一番后,继续道:“子母蛊也有寻人的作用,母蛊能够感应到子蛊的大致方位和生死。”
眼睛上冰凉触感的鸡蛋离开。
姜时镜将水盆里浸湿的帕子拧干, 叠成长条敷在她眼睛上:“你先前说蜀地不止咸鱼教能够炼制蛊虫。”
“目前而言, 整个村子都被种蛊这件事八九不离十,先不论种蛊之人是否为白北山上的大祭司, 但蛊虫在身体里总有它的作用。”
一直仰着头会导致脖子酸疼,桑枝伸手扶住后颈, 不让手帕从眼睛上掉下来。
脑海内将前半生学的蛊虫知识翻出来回忆了一遍,起码有七八种蛊虫的用处与村子里的情况能勉强合上,却没有一种是属于温和无害的蛊。
思索间, 只感觉眼前有阴影靠近, 然后一股清新的皂荚香味扑面而来, 钻入鼻翼内,原本疯狂转动的大脑一瞬待机。
失去视觉后其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感,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少年宽大带着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手则扶着她的后脑。
她不知道少年要做什么,紧张地揪住腿上的裙子,身体僵硬得不像话。
“躺下休息吧,我会帮你看着时间,睡着也没关系。”磁性带着微微哑意的声音如流水般拂过她的耳畔。
从端坐着到躺平在软榻上,刹那间的工夫,让身处黑暗中的桑枝觉得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她从未在如此清醒的状态下,感受少年扑在脸侧的气息,以及被垂下的发尾轻扫过锁骨,瘙痒似通过牙印蔓进心底,一下下拨动着本就不稳固的心房,愈加的摇摇欲坠。
“那鸡蛋呢?”慌乱下,桑枝出声想要打破混乱的心绪。
姜时镜偏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用来敷眼睛的鸡蛋:“你若是想吃,等堇青煮好了,吃热的。”
“啊,啊好。”桑枝讷讷的应声。
须臾间,她感觉空气似乎更浓稠了,像是缺氧般,连带着呼吸也快了少许,心口处不断跳动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她无措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血肉。
少年拿起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屋内燃着炭火气温并不低,偶尔会有炭破碎的轻细声响起。
静谧无声中,桑枝无力地感受着心底的藤蔓彻底失控,蔓延攀爬,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疯长。
堇青最终只送了一个熟鸡蛋送到屋子里,剩下的都被她送给了云母。
并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武林大会时擦亮眼睛挑一个各方面都顶尖的夫婿,免得总有意无意地被当成狗一样踹。
隔日。
再次降温,天地被灰白色的雾气笼罩,云层中落着星星点点的小雪花,落地便化为水珠,地面湿漉漉混着泥水。
桑枝抱着汤婆子站在客栈门口,伸手去接飘落下的雪,许久才有一片细小雪花落到手心,几乎在一瞬就融化成了水,瞬息即逝。
她低头瞧了一会儿自己掌心,默不作声地把手贴在汤婆子上。
来北方瞧多了雪后,那股莫名的兴奋淡了不少,至少不会因为一点雪星子跑到屋外淋雪。
姜时镜走到她身边,撑开手里的伞:“走吧。”
白茫茫的雾气阻碍了视线,三丈开外人畜不分。
云母跟客栈借了一辆较小的马车,送他们去村子,他仍然对桑枝莫名其妙成了少夫人这件事难以理解。
但不妨碍他尊敬地唤“少夫人”并扶着她上马车。
天气突然降温让桑枝猝不及防,体质问题,她一向怕冷,此时更是裹得密不透风,甚至有些臃肿,导致上马车也格外艰难。
姜时镜看着她的动作心惊肉跳,生怕她下一刻就如圆子一样从马车板上滚下来。
到村子大概一盏茶时间,因下雪的缘故,地面变得泥泞不堪,桑枝抱着汤婆子一步步走得很慢,鞋底的泥土一层叠一层,逐渐变成走高跷。
少年并肩走到她身侧,单手撑着伞,伞面大半都偏在桑枝的头顶,另一只手虚环在她腰间,以防她滑落阶梯。
“你说这种气候,罗家的孩子还会在外边等我吗?”桑枝突然问道。
贺家的屋子在最后面,其间必定会经过其他人家,因大雾加下雪的缘故,大部分的屋门紧闭,连窗户都密不透风地关了起来。
只有寥寥几人在外面忙着活,见他们路过,也只是好奇地看了几眼。
姜时镜:“小孩子一向遵守承诺。”
浓重的白雾下有一个小黑点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一直到两人逐渐靠近,小黑点弹射起步,猛地朝他们冲了过来。
桑枝脚步踏上罗家的场地,用边缘蹭掉鞋子的泥土,仿佛卸掉了绑在鞋子上的沙袋,走路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罗家娃娃跑到她面前,拘谨地笑了一会儿:“今日大雾还下雪,我以为你们不来咧。”
他似乎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头发和肩膀上都积着不少雪花,几乎能揉成一个小雪球。
桑枝俯身轻轻地把他身上的雪拍掉:“那你为何还要在外面等我们?”
罗家娃娃梗着脖子否认道:“我瞧雪呢,可不是等你们。”
他的眼瞳很清澈,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即使在阴霾的大雾天也很璀璨。
“冷吗?”桑枝蹲下身,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像高原红般,皮肤上的血管清晰可见,还干燥起了皮。
罗家娃娃摇了摇头:“不冷,我身体可好咧,阿母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话音刚落,一道吆喝声从屋子里传出来,是村里独有的方言。
罗家娃娃用同样的音量喊了回去,没一会儿妇人单手提着扫把冲了出来,脸上满是怒意:“讲么要吹风,听不懂是不是,非要挨着棍子才讲的听,是咧?”
她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脸颊上同样有两坨高原红,身材微胖,是昨日桑枝问路时那位妇人。
罗家娃娃早已司空见惯,绕着跑到了桑枝的身后,还不忘远离撑伞的姜时镜。
吐着舌头道:“精怪姐姐来瞧我呐,么吹着风,阿母咋不讲道理咧。”
妇人追打的动作顿住,她呆了呆,而后默默地把手里的扫把藏到身后,用不标准的官话,不好意思道:“是昨个儿的外乡人啊,找着贺家哥儿咧么?”
她的口音比罗家娃娃的还要重许多,说话语速更快,桑枝一点也没听懂,无助地望向了身侧的姜时镜。
少年抬高伞面:“找到了,多谢夫人。”
妇人难为情地把扫把藏得格外严实,瞪了一眼躲在桑枝身后做鬼脸的臭小子:“他讲精怪姐姐跟他约好咧要瞧他,我还当他昨夜做梦么睡醒,整天嘴里讲胡话。”
“么想是真的哦,天气这么坏你们是要赶去贺家里吧。”
罗家娃娃赶忙出声道:“么是,是来瞧我的咧。”
他虽然躲在桑枝身后,但生怕自己身上的灰会蹭到干净的斗篷上,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妇人努力压制的怒意再次浮上眉眼,用方言道:“你再胡话呐,挨棍子吃。”
罗家娃娃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桑枝尴尬到手足无措。
姜时镜揪住躲在后面小孩的衣领,提到前面,手有意无意地按在他的颈脉搏上:“天气冷,还是别在外面待着了,容易感染风寒。”
妇人认同地点头:“是咧,是咧,我就讲让他么吹风,他不听。”
罗家娃娃不舒服地扭了一下身体,灵活地从姜时镜手底下逃走,一蹦一跳地跑到另一边。
桑枝取出用油纸包好的糕点朝跟皮猴一样的罗家娃娃招手。
等他跑到自己面前把还微微热的糕点放到他手里,温柔道:“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这个是早上刚蒸好的糯米糕,吃之前让你阿母帮你热一下。”
罗家娃娃惊喜得睁大了眼,他小心谨慎地捧着糕点,不可思议地望向阿母:“精怪姐姐的礼物,我有精怪姐姐的礼物咧。”
他这句话并未用方言说,桑枝听得明明白白。
不理解的歪了歪脑袋:“我不是精怪。”
妇人走上前,朝着罗家娃娃低喝道:“还不快道谢,么要不懂礼貌。”
顿了下,面对桑枝时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精怪是我们这里夸人俊的意思,不是别个子坏意思,娃娃嘴上没把门,你么要介意。”
罗家娃娃把油纸放进怀里,用一只手挡着,鞠躬道:“谢谢姐姐,我很喜欢。”
桑枝虽然并未听懂,但她弯起眉眼笑意盈盈道:“我们还要赶去贺家,就不在此多叨扰了。”
妇人犹豫了一下:“起大雾落雪咧,山神大人不是很高兴,你们上山一定要慢些,千万么被山神大人瞧见。”
虽然听不太懂,但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问:“为何?”
第96章 晋江
◎山神新娘15◎
妇人挠了挠额头, 看似十分为难,她努力地用他们能听懂的官话解释:“新娘跑咧,长太俊的女娃子要被山神大人当成替补新娘抓走, 一般啊, 祭祀这个月是不让外乡女娃上山的, 免得出事情。”
罗家娃娃看见桑枝听完后,神色更迷茫了, 知晓她没听懂, 用更简洁直白的话翻译了一遍。
而后眨着清澈的黑瞳,担忧道:“以往这种时节不会起这样子大的雾。”
话落, 他犹豫着瞅了一眼阿母, 上前想去抓桑枝的衣摆, 但又顾忌着什么将手悬在空中,小声道:“廖娃跑丢前跟我说要去找晴姐姐, 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腿不好,不喜欢跑太远, 所以才没跟他一起去, 没想到第二天廖娃就不见咧。”
“他们都说是山神大人发怒带走廖娃,起大雾就是发难的前兆。”
桑枝捕捉到他话语间的重要词汇, 疑惑道:“晴姐姐是谁?”
妇人惊了一瞬,一巴掌拍在罗家娃娃的后脑勺上, 用方言警告道:“想吃棍子呐,还敢讲胡话。”
“哎呀。”罗家娃娃吃痛,单手捂住脑袋, 不甘心道, “是事实, 么是胡话。”
姜时镜轻淡道:“逃跑的新娘。”
妇人见他猜到,无奈地叹气道:“是咧,晴娃子今年才刚过九岁,她母都缝好嫁衣等着祭祀大典送她出嫁,哪知道她突然就不愿意咧。”
“不愿意就算咧,我们也不逼她,结果她非要跑到外头去,说什么要去边疆,给她母吓得呦,关屋子里头都关不住,还是给跑咧。”
妇人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皱褶的眼内满是惆怅:“村子里娃娃那么多,哪个不想嫁给山神大人,就她比田里的耕牛还犟,一点讲不听。”
桑枝迷茫地眨了眨眼,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妇人的口音重到她甚至已经分不清到底在讲方言还是官话。
姜时镜将伞柄换了一只手:“多谢,我们会注意,尽量不让山神看到。”
妇人握着扫把拘谨地笑了笑,她知道面前两人听不太懂她的话,没再多说:“你们有不懂的,再问问贺家,他们讲得清楚。”
桑枝眉眼弯弯露出虎牙,道:“多谢,我们走了,告辞。”
雪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大,如鹅毛般飘落而下,桑枝抱着汤婆子掌心始终保持着炽热的温度,她捂了一会冻得冰凉的耳朵。
按记忆中的路线往山上贺家的方向走,脚底再次被厚重的泥土一层层的越叠越高。
桑枝:“我们今夜若是过夜的话,好像没有地方睡。”
贺家的屋子比其他村民的都要小,应当早已没有空的房屋,他们想要留宿对贺家来说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但她对白北山庙宇里的大祭司充满了疑惑,只有亲眼见到才能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蜀地曾有过记载,百年前有人为了稳固权利地位,给寨子里所有人种蛊虫用以控制,且还能操控寨子里无辜的百姓为他做事。
她昨夜将符合目前村落的七种蛊虫全部写了下来,用倒推排除的方法,最终只剩下两种蛊虫暂且符合,是几十年前毒刹教改名后一起被禁止的其中两种烈性蛊。
咸鱼教如今的弟子里早已没有人能够炼制。
中原的鬼市桑枝并不了解,因此也不知道这种蛊虫能不能大肆批量购买,况且烈性蛊的炼制非常复杂,流程麻烦,不是能够烂大街的东西。
村子里的人粗粗加起来起码上百人,光罗家娃娃的小腿里就有十几只蛊虫盘踞。
这种数量没有十年炼不出来。
姜时镜托着少女的后腰,伞面全部倾斜在她的方向,自己的肩头薄薄积了一层雪:“贺家隔壁的房屋是空的,若是得到村长的同意,应该可以暂住一晚。”
桑枝愣住,偏头瞧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昨日你送贺老艾进屋后,我在附近观察了一圈。”他半垂着眼眸看着泥泞的地面。
少女眨了下眼:“哦。”
两人走高跷般艰难地到贺家,村落里的部分人家因位置缘故,会给前院的地面铺上碎石砖,后院则仍保持着泥土饲养家禽。
但贺家位置靠后,没有后院,便只能在前院围出小块院子做空地,因此并未铺碎石。
一旦下雨潮湿,地面便会变得异常难走。
只能勉强在正中间放一块小板子,当作踏板。
桑枝在栅栏边上掰了一根枝干,把鞋底越累越多的泥土全部刮掉,又在木板上蹭了下鞋底,才走到门前敲门。
像是有人在门后等着般,门一瞬被拉开,贺夫人抱着贺柘笑盈盈道:“你们来了。”
她把门拉得更开:“快进来。”
桑枝回头看向姜时镜,他正好在收伞,右侧的肩膀和后背被化雪的水分打湿,红色的衣服变深。
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冷,即使是零下的气温也依旧穿得同秋季毫无分别。
握着伞柄的手与雪色不分上下,指骨被冻得泛红。
一直到屋内,桑枝仍盯着他修长好看的手看了很久,屋内燃着炭火,很是温暖。
她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少年,道:“你这样会生冻疮的。”
姜时镜微怔,轻笑道:“你在担心我?”
桑枝垂着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把汤婆子直接放进他的手里:“你的手要拿刀,不适合长冻疮。”
会不好看。
她抿着唇,坐到贺夫人拉开的凳子上,跟贺老艾和贺承平一一打招呼。
贺承平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今早起大雾时,我们还寻思着你们应该不会来。”
贺老艾哈哈大笑道:“输了吧,记得把铜板都给我啊。”
姜时镜拿着汤婆子也坐到桑枝的身边,从客栈出来时还炽热的汤婆子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温。
贺夫人瞧见后,温和道:“将汤婆子给我吧,我烧了热水。”
姜时镜没有推辞,递给她后颔首道谢。
贺老艾则看着桑枝困惑的眼神,解释:“承平说你们肯定不会来,我便与他打赌,我赢了。”
桑枝这才弯起眉眼:“出门时雾气还不大。”
贺承平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姜时镜面前:“落了雪,山路不好走,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贺夫人从后厨出来把汤婆子递给少年:“天气冷,我煮了红豆汤在锅里,两位不介意的话,一会儿喝点暖身体。”
她已没了昨日的拘谨和紧张,脸上是落落大方的笑容。
桑枝捧着热茶,头一次觉得在下雪天,待在屋内燃起炭火,四五人围成一桌攀谈,分外的热闹温馨。
几人寒暄了很久后,贺老艾才提起七年前的事情。
“白家惨案发生得很突然,很多证据都被当场销毁,我辗转求情了很多人,才勉强进大牢见了白兄最后一面。”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手里的茶水一口饮尽。
缓慢地诉说着当年所知晓的一切。
七年前白家正值功成业就,嫡长子右迁后进入大理寺,居大理寺少卿,给本就身居高位的白家再添一将,可谓是京州一匹黑马。
引得无数人攀附。
贺老艾当时也不过是宁远将军底下的副将,若不是两人是多年的知交好友,怕是连话都说不上。
当年太子与三皇子党派纷争非常严重,两方都在暗暗拉拢朝堂官员站边,白大人是个死心眼,他谁也不站,甚至还将这种不良风气上奏告知了皇帝。
皇帝做了几十年的皇位,从上一场夺嫡大赛中获胜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自然知道几个儿子把朝堂搅得腥风血雨。
但碍于没有闹到明面上不好翻脸,白大人的奏折成了及时雨,皇帝找到台阶后,当众把太子和三皇子一众人骂得狗血淋头,两位皇子因此被关了禁闭罚抄经书。
此事闹得很大,一时间人心惶惶,皇帝奖赏白家的同时,白家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众人的眼中刺肉中钉。
一个人在泥潭里过于干净,并不是件好事。
等白大人回过神发现不对时,事情已经朝着不可控的方向飞速发展。
先是附属国的进贡货物丢失了五分之一,再则科举出现了以贿赂获取名次,其中最为严重的是边疆的蛮夷手里出现了那批丢失的进贡货物。
皇帝大怒,让刚出禁闭的太子彻查此案,随着越来越多无法撇清的证据出现,白家避无可避被关押进大牢,地毯式搜宅院。
从未做过的事,白家自然是不认的,即便每日被严刑逼供,受尽折磨,他们仍想着等案子水落石出便能出去。
抱着希望咬牙等来的却是灭顶的证据,勾结外邦,暗养私兵,数罪并罚株连九族。
从递交奏折到白家覆灭,只堪堪半个月。
整个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贺家当时还因为击退蛮夷有功提拔为正将,与白家的议亲也提上了日程,没想到白家被株连九族的三个月后,因为贺老艾多嘴在朝堂上指责了两句三皇子,月末就被扣上贪污的罪名,发配边疆。
如果不是因太后大寿,他们怕是早就死在边疆,哪里还能在这个村子里安居度日。
“他告诉我,被抓入狱前,去皇陵祭拜过先皇,皇陵东边高坡上的花开得很好看,让我空闲时去采一朵有机会种在他的坟头上。”
贺老艾放下手里的茶杯,眼尾拉拢:“白家出事后,我身边出现了很多眼睛,没有机会去皇陵,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
“我们一家在这里等了很久,你们是第一个找来的人。”
第97章 晋江
◎山神新娘16◎
他说完后, 屋内安静了很久,姜时镜把手里炙热的汤婆子放到桑枝的怀里,缓慢道:“你们在等人收集证据帮白家翻案?”
白家的案子水落石出, 受到牵连的贺家也会一起从淤泥里出来。
贺老艾沉默了一会儿, 才轻点头:“说来, 这种做法好似在利用他人,但我们没法再回京州, 也无法将当年的事情挖出来。”
他的声音更轻了:“除了能提供所知的证据之外, 自救不暇。”
贺承平拿过他手里的杯子重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安慰道:“爹, 当年的事本就与我们无关, 况且大哥不也因与白家议亲的缘故, 被关在大牢时就无故暴毙。”
“我们问心无愧,最该有愧的是太子或者三皇子一党, 更或者说是皇上。”
贺老艾当即呵斥他:“闭嘴,皇上一向明辨是非,岂会包庇罪犯, 莫要胡言乱语。”
贺承平的话堵在喉间不上不下, 脸都憋红了,他嘟囔道:“若不是皇上纵容, 又怎会出如此之事,贡品丢了不说竟然还出现在边疆蛮夷手里。”
“分明是三皇子负责的贡品, 到头来却都扣到白家头上。”
他冷哼道:“就是没长脑子,都能看出来谁在保三皇子。”
下一瞬,叱咄警告声响起:“承平。”
贺承平闭了嘴。
身为父亲的皇帝最是清楚自己儿子都是什么货色, 他坐在这个世界最高的位子上, 难道还看不清事实的真相。
无非是给百姓交代, 至于真凶是谁,他根本不在乎。
桑枝捧着杯子抿了一口茶水,甜香味的茶水泛着苦涩,在她舌尖蔓延开,她咂巴了下嘴,不解道:“可白家犯下的罪里有一项是暗养私兵。”
她歪了歪头:“我不是很懂,这种罪也能伪造?”
找一堆人装私兵,再被斩杀,不现实吧。
话音一落,空气再次凝固,几人的面容皆严肃了几分,贺老艾凝重道:“当年的确查到了养私兵的地方,还有大量兵器和上万的人,不像是故意伪造的。”
“哦。”桑枝眨了下眼,“如果不是白家养的,也就是说朝廷里真的有人想要造反,只不过先被白家探到了蛛丝马迹,那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部嫁祸给了白家。”
这种事情很熟悉,仿佛在前段时间就发生过一次,襄州赌坊的事情败露后,刘伍将也是同样被推出来揽了所有的罪。
这下屋内只剩下火盆里炭火的轻细炸开声,在寂静无声中异常明显。
贺柘坐在贺夫人的腿上睁着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桑枝瞧,好半晌,突然探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又胆怯地唤了一声:“精怪姐姐。”
嘴几乎在一瞬被捂住,贺夫人歉意道:“对不起啊,小孩不懂事。”
桑枝弯着眉眼笑道:“没事。”
她喜欢这个称呼,毕竟罗家娃娃的阿母说了,这是夸人好看的意思。
贺夫人抱着他站起身:“我去瞧瞧锅里的红豆煮得如何了。”
贺老艾的眉头紧紧拧起,许久才抬起眼看向姜时镜,语气中带着隐隐的祈求:“小兄弟,我知道这样会让你很为难,但……”
他犹豫道:“可否帮我去一趟皇陵,瞧瞧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姜时镜垂下眼眸,视线定在面前的茶水上,不冷不热道:“江湖中人不能插手朝堂纷争。”
贺老艾怔住,目光不由移到了他背在身后的那把重剑上,眼里多了几分落寞之色。
“那我可否多嘴问一句,你和白抚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千里迢迢来此证明他的生死?”
桑枝也好奇地看向他,她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从京州跑到襄州再到边境,连真实目的都未弄清楚过,全凭满腔信任。
少年抬起眸子,黑瞳内失神了一瞬,他轻扯了一下唇角,并未详说:“只是幼时的玩伴,没有其他特殊关系。”
他神情瞧上去格外淡漠,给人一种无法靠近的疏离感。
贺老艾张了张嘴,半晌讪讪地闭上嘴,没再继续追问,他挠了挠额头,失落道:“既如此……”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我会转告在京州的友人,去皇陵探查。”
贺老艾一愣,错愕得瞪大了眼,出口的话不由磕巴:“你,你真的愿意帮忙。”
姜时镜:“我只是传达消息,算不上帮忙,况且七年过去,即便当年真的留了东西在皇陵,时至今日也不一定还在,你不用抱有太大希望。”
贺老艾激动点头:“那是自然,多谢,真的太感谢了。”
这几年来他们的确没抱什么希望,只有每次上山时,才会祈求山神,给他们一个机会,但白家的案子非常严重,即便有人知晓其中的真相,也不会愿意冒着巨大风险找寻证据翻案。
他们一家等了七年,没想到竟真的能等到。
这时贺夫人端着一大盆的红豆汤走出来,身后跟着的贺柘则拿着一叠小碗和勺子,乖巧地把碗一只只地放在每个人面前,分到姜时镜时,他的手开始颤抖,碗拿不稳直接掉在了桌上。
黑曜石般的眼眸露出恐惧,他抖着手重新把碗勺直接放到桑枝面前,逃命似的跑到贺承平的怀里缩成一团。
贺承平将他抱起放在腿上,朝着姜时镜讪笑道:“他平常胆子很大,以往还经常跟村里其他孩子爬树,皮得很。”
“也不知怎的了,见着你就好像见到了以前的太公,怕得很。”
姜时镜看了一眼贺柘,没说话。
桑枝把碗勺放到少年的面前,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听说过狗不理猫不闻鸭不睬吗?”
她偷笑着道:“你现在就很像。”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少年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用食指抵着她的额头将她推远,嗓音微哑:“别闹。”
桑枝瞧着他通红的耳垂,弯起眼眸,一时觉得分外有趣。
贺夫人给所有人都盛好红豆汤后,又去厨房将存有糖的罐子拿出来。
这里的细糖只有大户人家才能拥有,一般的家庭能买到的只有未研磨过的大颗糖块,用时便凿一点下来。
但这种糖的质量很差,甜度也非常腻口。
条件再差一些的家庭连糖都没有。
贺夫人拿出来的是提前凿好的碎糖,她用筷子夹了一小块放到碗里,轮到桑枝时,颇为不好意思:“家里只有糖块,可能与姑娘以前吃的口感相差很大……”
桑枝把手里的碗推过去,露出可爱的虎牙:“没关系,我不挑的。”
贺夫人尽量挑了一块质量好些的碎糖块放进她的碗里,到姜时镜的碗时再次犹豫了起来。
两人身上的衣物都极为精致,桑枝头上佩戴的首饰更是价值不菲,一瞧就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贵人,贺夫人拿着手里的糖罐颇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
桑枝瞧见后,把姜时镜的碗也一起推了过去,弯着眉眼笑:“谢谢。”
红豆煮了很长的时间,微微有些烂,加了糖后更是甜甜糯糯,一口下去,身体也暖了不少。
桑枝本来穿得就多,吃了半碗热得出了一层薄汗,她松了松斗篷的领口,把带着白色绒毛的系带解开。
露出里面方婉亲手做的山茶红冬衣,从挑选布料到裁剪再到精美的刺绣都由她一人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不亚于京州成衣铺里展示的衣服。
一旁坐在贺承平怀里的贺柘总是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她。
桑枝将一整碗都吃完后,用帕子按了按唇角,贺夫人见此,客气道:“我煮了很多,再喝一点。”
“谢谢贺夫人,已经饱了。”她摸了摸自己因吃饱而微微凸起来的肚子,眼睛弯似月牙。
“对了,我们今夜想在村子里住一晚,等祭祀日开始,一起上山。”
贺老艾愣住,他握着勺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桑枝,道:“你们是想祭拜山神?”
村子并不会限制参与祭祀的人,只要求所有在祭祀期间待在山里过夜的人,在祭祀当天到庙宇内祭拜山神。
算是被山神庇护的还愿,祭祀结束后再离开。
而山里自小长大的人若是离开去往别的地方,也不会要求在祭祀期间一定赶回来。
人性化……但又相当不人性化。
桑枝点头应道:“嗯,我们从未见过山神,想上去瞧瞧。”
她想起早上罗家的话,奇怪道:“不过,我听说要嫁给山神的新娘不见了,祭祀要如何照常举办?”
以及那个跑丢的廖家娃娃似乎也还没找到,村子倚山而建,离集市很远,附近大多都是荒地和稀稀拉拉的枯木,连避风躲雨的山洞都没有。
罗家娃娃说廖家的孩子是去找逃跑的新娘晴姐姐,也就意味着新娘其实一直在村子的附近徘徊,从未走远过,不然廖家的孩子从何去找。
贺承平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其实村里的人对于新娘逃跑这件事并不是很在意,推迟祭祀也是为了让大祭司先施法上告山神,再商量解决对策。”
“以往的新娘都是欢天喜地地自愿嫁给山神,出现新娘逃跑这事也是头一次,大家都没经验。”
桑枝歪了下头。
懂了,主打一个自愿。
姜时镜放下手里的勺子,碗里还剩大半的红豆汤,他一向不喜爱甜食,能吃下小半碗已是勉强。
“解决的方法是什么?”
贺夫人轻叹了一口气:“再找替补新娘,只不过挑选出来愿意嫁的娃娃里,好像没有山神满意的人选,名单都已交给了大祭司,但一直没有音信,也不知最终选定的人是谁。”
第98章 晋江
◎山神新娘17◎
桑枝轻喃道:“替补新娘。”词很熟悉, 她仿佛在哪里听过。
身侧的少年蓦然出声:“罗家的夫人说祭祀期间长得太过好看的姑娘上山会被山神抓走当替补新娘,可有此事?”
贺夫人又盛了一碗红豆汤,闻言, 想了许久, 才不确定道:“这个我也只是听说, 好像是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谣言,并未实际发生过。”
“但以往祭祀期间的确不让外乡人上山, 不论男女。”
贺夫人因为与街坊邻居走得勤, 知道的事情也多,谁家有点风吹草动不消片刻就会在整个村子里传遍。
桑枝疑惑道:“嫁给山神的新娘, 最终都如何了?”
山神只是一个信仰的虚体, 并没有实体, 每十年嫁给山神的孩子不可能都当场弄死,那谁家父母还会愿意把孩子送山上去。
贺夫人与贺老艾对视了一眼, 抿了抿唇:“其实我们也不清楚,但嫁给山神的都是十岁不到的孩子,说嫁倒不如说活祭更为准确一些。”
“出嫁的孩子当夜会住在庙宇里, 一个月后大祭司会把火化好的骨灰亲手送到家里, 并将山神留下来的信物送给他们,得到信物的人家半年内会发一笔横财。”
她把糖块放进碗里搅拌, 而后递给贺柘,半垂着眼睫道:“我也都是洗衣服或做农活时, 听别人说的,不能保证真实性。”
桑枝抱着汤婆子,炙热的温度传进掌心内, 她眸色一暗:“所以说没有人知道那一个月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嫁给山神的孩子是如何死的?”
贺夫人点了下头:“我不知道你们上山时有没有注意到村口有一户人家的场地特别大, 门前种了两棵柿子树,还拴了一条大黑狗,路过人便会犬吠。”
“他们就是上一届祭祀嫁新娘的那户人家,嫁的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起初是不愿意的,他们还带着娃娃上山祈求山神能不能换成更小一点的女娃子。”
“大祭司说所有嫁给山神的娃子都会得到厚重的聘礼,若是他们不愿意,从此以后会把他们一家彻底划黑,往后即便村里没娃娃了也不会再选他们。”
“他们当时想着娃娃还能再生,便赌了一把,没想到娃娃嫁出去没多久,就在地里挖到财宝,发了横财。”
桑枝回忆了一下上山的路,村口的一户人家装扮的确与周围的房屋格格不入,独树一帜。
“发的横财就是所谓的聘礼?”
贺夫人:“嗯,毕竟那地来来回回都种了好几轮菜了,突然挖出财宝岂不奇怪。”
桑枝转头看向身侧的姜时镜,他仍旧一副淡漠的表情,对此事并未觉得惊讶。
她突然愈加的好奇庙宇里的大祭司,待在小村落里,用山神操控着一切究竟想做什么。
少年突然出声:“十年一次的祭祀到如今有多久了?”
贺夫人皱眉:“不清楚,但起码几十年有了,村里一直有祭祀这种习俗,但若说嫁娶这种大型的仪式应该是大祭司定居庙宇之后才开始的。”
姜时镜:“大祭司不是村子里的人?”
贺夫人点了点头,她认真道:“我们才来七年也能因长期相处而听懂村里的方言,甚至能简单交谈,但大祭司在村里几十年却还听不懂方言。”
“他的口音也很奇怪,不是村里的口音,也不像中原地区的口音,反而……”
她望向贺承平,眸色又凝重了些:“是蜀地才有的口音。”
贺承平开口解释道:“以前还在京州时,有幸遇到过一次来中原游玩的蜀地人,攀谈过一两句,留下了印象。”
贺夫人补充道:“但是这里的山神真的很灵验,我在京州参拜了好几年的佛一点用都没有。”
桑枝:“…………”
她无语凝噎:“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京州参拜的人太多了,佛祖听不过来。”
贺夫人神情格外认真:“我每次参拜许愿前,都会把姓名住址包括府衙里登记的户籍号一一报给佛祖,他不可能听不见。”
屋子的人顿时都沉默了下来,诧异地望向没觉得哪里不对的贺夫人。
桑枝无奈扶额:“我的意思是京州的大寺庙来往人多,但这里的山神只有这个村子里的人会去祭拜。”
“人少且大多数只有在有要事的时候才上山,所求之事大祭司最为清楚,山神当然能帮得过来。”
贺老艾第一个意识到她话语间的奇怪:“姑娘是觉得灵验取决于山神的背后有人操控,并不是因山神听到了我们的祷告?”
桑枝没应但也没反驳:“猜测罢了。”
贺老艾思索了一番:“这样,我们隔壁那间屋子是村长的空房,就是为了过夜的人特意准备,只不过现在祭祀期间不知能不能借住。”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看了一眼外头的天气,道:“趁着雪不大,我去问问,若是可以,你们今夜便可暂住。”
桑枝弯起眼眸,露出虎牙甜笑道:“麻烦贺老艾了。”
“你们现在是贺家的恩人,这点小事,别客气。”
贺老艾离开后,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贺柘还在孜孜不倦地吃着碗里的红豆汤,慢吞吞喝了两碗。
贺夫人瞧着姜时镜碗里还剩下大半碗的红豆,笑道:“公子是不喜欢吃甜食吗?那下次我包水饺吧。”
姜时镜愣了下,谢绝道:“不用。”
贺夫人惘然道:“啊,好。”
她将桌上的空碗收起来,打算一起拿到后厨洗。
桑枝端详着她的神情,在她要收走姜时镜的碗时,先一步把碗拿了过来,用勺子搅拌了一下破碎的红豆:“我刚巧又有些饿了。”
贺夫人动作停滞在空中,然后指了指盆里的红豆:“有热的。”
却见桑枝已经将勺子送进了自己嘴里,明亮的眼眸弯似月牙,流淌着星星点点的微光:“你忙吧,不用管我。”
姜时镜碗里的红豆汤只放了一点点糖块,凉了后更尝不出甜味,桑枝感觉自己仿佛在喝粥。
少年抓住她的手腕,轻声提醒:“这是我吃剩下的。”
桑枝:“?”
她眨了下眼:“我知道啊。”
姜时镜目光微动,半晌后,松开了手:“你方才不是说已经吃饱了。”
桑枝觉得他很奇怪,试探着把碗再推回去:“你还要吃?”
总不能小气到剩下的都不给她吃吧,浪费食物可还行。
姜时镜凝视着她,面前的少女眼眸清澈如水,眼瞳偏大比一般人还要黑一些,闪着光时如上好的墨玉,嘴角还沾着红豆碎。
然而她并不知道,甚至用舌尖舔了下唇。
他眸色深了少许,伸手用指腹将她嘴角处的残渣擦掉:“我不吃,你吃吧。”
桑枝:“哦。”
她默默把碗又拖了回来,垂首往嘴里塞红豆,耳垂在不知不觉中泛红。
贺老艾回来时雪下得很大,地上结了冰层,变得泥泞又湿滑,房屋上的积雪逐渐变厚。
贺承平与贺夫人怕篱笆围起来的家禽们会因突降大雪而一夜间冻死,一道用废弃的衣物料子和木板在原本的小棚上又搭了一个支架,将可挪动的篱笆也挡住,不让风雪吹进去。
又在里面铺了一层厚实的干草。
小花狗开心地在桑枝的脚步转来转去,时而去扑从空中飘落的雪花。
贺老艾回来已是一个时辰后,他用村长给的钥匙打开隔壁的门,还未进屋一股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贺老艾挥了挥漂浮在眼前的灰,遮住口鼻道:“这间屋子很久没人住过了,你们先去屋子再坐一会儿,等我打扫完再过来。”
桑枝屏住气往里看了一眼,屋子很小,且只有一张床,厚重的灰尘积满了各处,角落里甚至还有蜘蛛网,看起来如百十八年没住过人。
“一起打扫会快一点,等天黑后没有光线,更难了。”
她说着在小屋子里转了两圈,比她现在住的客栈还要小一寸,屋子后面连着一个厨房,也很小,目测加起来二十平方。
几人打扫了半个时辰才勉强把灰尘和蜘蛛网全部清理干净,贺夫人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床铺上,又端了一盆炭火,放在床边。
木头里散发出来的霉味散不掉,冬季天气寒冷又下着大雪,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开着窗户。
桑枝待得久了便渐渐习惯这股霉味。
在贺家用好晚膳后,两人便待在打扫干净的小屋里,屋内只燃了一根细长的蜡烛,火光很小,只能照亮桌子周围的小范围,两人坐在桌面相顾无言。
外头的雪还在落,天地渐渐被雪白吞噬覆盖,天色已然全暗,落雪的天气没有一丝月光,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桑枝无聊到抠指甲边的死皮,此时此景让她蓦然想起了纪宜游胆大包天在寝室玩笔仙时候的场景,同样的一张桌子,一根细长蜡烛,昏暗的火光,寂静无声的氛围,以及……两个人。
只不过没有纸笔工具。
她舔了舔唇:“要不……睡了?”
姜时镜扫了一眼唯一的床和被子,贺家人口多,能挤出一条被子已是不易。
他垂下眼:“你睡吧,我不困。”
桑枝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站起身在屋里又转了一圈,地上打扫得很干净,也并未被屋外的泥水打湿,她默不作声地抱起被子放在地上铺平。
拍了拍后:“你想睡地上还是床上。”
姜时镜愣住,怔怔地抬起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少女,光线很昏暗,他看不清桑枝的脸:“我不睡。”
桑枝犹豫了下,直接替他做了选择:“那你睡床上吧。”
第99章 晋江
◎山神新娘18◎
她解开斗篷的系带, 脱掉鞋子后爬上被子,和衣缩在正中间,然后把厚重温暖的斗篷盖在身上, 如未出世的孩子, 团成小球。
燃着炭火的盆就放在床边, 离她很近,驱散了些许寒冷。
但贺夫人抱过来的被子只适合盖在身上保暖, 打地铺厚度不够, 桑枝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从地面透到身上的冰凉,即使缩成一团也无法忽略。
姜时镜坐在桌边看着她的动作, 半晌, 无奈地叹气, 他走上前蹲在少女身边,将未盖着脚的斗篷扯了扯, 让她全身都包裹其中。
“有床不睡,喜欢睡地上?”
桑枝愣了一下,从斗篷底下钻出来, 睁着困惑的眼眸看向他:“不是你睡床吗, 况且……”她用手撑着上身,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床铺:“你没被子, 我没床,咱俩谁也不吃亏。”
她自认为这样的分配很公平, 没有任何偏袒。
面前的少年忽地弯起唇角笑了出来,桃花眼内似有微光跳动,他与方婉长得很像, 眉骨间又隐隐透着姜悔的影子, 凌厉而艳美, 仿若暗夜里盛开的罂粟花,带着致命的瘾毒。
桑枝差点看呆,回过神只听他说:“夜半后,气温还会再降,你是想第二日变成冰雕被搬到屋外头展示?”
桑枝:“?”
从地面透到身上的冷似乎更明显了,她立马翻身坐起来,将信将疑道:“你在说笑话?”
姜时镜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口,呼啸而过的风携着雪花落在窗户上,结了一层冰晶,让人瞧不清外头的情况。
桑枝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默默地爬起来,跪在被子上,一言难尽地看着很明显的单人床,大概只有一米二的宽度,挤两个人也不是挤不下,就是……
她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挪到少年的身上,这个时代遵守男女授受不亲,先前因中媚骨的缘故只在寒潭里抱一会儿,便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若是再睡一张床,即便什么也不做,亦是逾越。
她撇开眼,原地坐在自己腿上,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盆里炭火炸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明显,几乎要盖过呜呜的风声。
姜时镜站起身打量了一眼偏小的床,然后俯身如抱小孩般单手将桑枝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拖在她后腰处。
桑枝重心不稳,下意识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紧贴在他怀里,迷茫道:“做什么?”
“抱你去睡觉,你没穿鞋。”少年嗓音沙哑。
桑枝歪了下头,以为他做出了选择,便毫无负担道:“哦。”
作为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她对危难时刻挤一张床的人称之为战友,兴许是心理暗示起了效果,心房内不断攀爬生长的枝丫竟真的缓缓停了下来。
连带着混乱的心跳声也平息了不少。
姜时镜把她轻柔地放在床上,然后将斗篷盖在她身上,斗篷里层是白色的绒毛,比被子还要暖和一些。
原本铺在地上的被子抖干净后,也一起盖到她身上:“睡吧。”
桑枝愣了下,摩挲着往床铺里挪,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空位给他,然后拉上斗篷的帽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姜时镜看着她的小动作哭笑不得,严严实实的帮她把被子盖好。
本就昏暗的火烛被吹灭,屋内顿时陷入漆黑,仿若眼前被黑布蒙上般,不透一丝一毫的光。
桑枝只能感觉到有重量压在床边缘,但似乎又与自己隔着距离,她拉下斗篷的兜帽,伸手在空出的位置上试探了一下,发现空无一人。
少年并未躺上来。
黑暗中她无法聚焦,眨着眼轻唤道:“姜时镜。”
“我在,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在侧边响起。
她将头转向出声的方向,疑惑道:“你不睡吗?”
姜时镜半坐着倚靠在床沿边上,闻言,轻笑了声:“你想我陪你一起睡觉?”
他的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揶揄。
桑枝不由脸红,她鼓了鼓腮才嘟囔道:“我是怕你会变成冰雕。”声音里多了一丝理直气壮,“熬夜会变丑的。”
姜时镜放松身体微微仰起头,后脑抵在床架上,眸内划过浅浅的笑意,以及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宠溺:“你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
桑枝抓着斗篷的手收紧了几分,涩声道:“大家都喜欢好看的事物,不管是人还是物。”
少年阖上眼:“那你呢?”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姜时镜以为她已经睡着不会再回答自己的问题时,只听见带着鼻音糯糯的轻声:“喜欢。”
两个字,不知道究竟回的是哪个问题。
姜时镜从来不在意样貌美丑,模样由父母给予,没有人能掌控自己出生时的样貌,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内心。
小姑娘不笑时瞧着格外淡漠疏离,仿若天上的月亮透着朦胧的光晕让人觉得隔着无限的距离,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月牙,露出那颗长歪的虎牙,冲散表面的冷漠,像邻家乖巧的小姑娘,言谈举止全然不像蜀地人,更与中原人相差甚远。
他有时会觉得少女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这种不知从何升起的心怯一直盘踞在他的心里。
想把少女用锁链关起来的想法像入侵性思维般不断蔓延,争夺着大脑的掌控权。
屋外的大雪依旧在落,风声逐渐变得似鬼哭狼嚎,卷着雪拍打在窗户上,窗沿的积雪一层叠一层,几乎要把整个窗户掩埋。
第二日。
桑枝醒来时,天色还很昏暗,似乎刚到寅末,冬季的天亮得很晚,她对时间的把控渐渐变得不准确。
迷茫地盯着陌生的床板看了很久,临睡前的记忆才缓慢地涌进大脑内。
床板很硬,她睡得骨头酸痛,刚想坐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就看到床沿边上坐着一个人,动作刹那停住,少年似乎睡得很不舒服,眉间微微皱起,眼下泛着乌青。
她小心翼翼地爬到床沿边上,撑起上身近距离观察了好一会儿,视线从茂密如鸦羽的眼睫缓缓往下挪,不由自主地定在鼻侧的黑痣上。
见他一直没醒,她又凑近了半分,指尖轻触了下那颗痣。
几乎在一瞬间,手腕被攥住,他的手劲很大,就在桑枝感觉自己的手要断掉时,力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未睡醒的嗓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倦意。
桑枝爬起来跪坐床上,眸内带着稍许氤氲:“你昨夜一直坐在这里?”
她揉了揉手腕。
“嗯?”少年半垂着眼眸,瞧着像是马上又要睡着:“你不是想让我陪你睡觉?”
桑枝:“?”
她什么时候说的。
迟疑了下,纠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时镜弯起唇角,无声笑了下:“逗你玩的。”
他掀起眼,眸内满是慵懒,伸手轻拍了下桑枝的头顶,“乖,再睡一会儿。”
桑枝怔怔地看了他良久,舔了舔干涩的唇:“我的意思是这个床虽然小,但挤一挤也能睡下我们两个。”
面前的少年似乎被惊到,眼睫颤动:“别说笑。”
桑枝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没说笑,认真的。”
空气静默片刻,姜时镜眼里的困倦退了大半,眸色幽深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她的眼眶微微泛红,脸色比平时还要再白一分,媲美屋外的白雪。
墨色的瞳内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那些被压制下去的晦暗想法再次迸涌而出,冲撞着他的大脑,掠夺自控力。
垂在床沿边上的手不知不觉中握住床架,青筋泛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没睡醒?”他沙哑着嗓音试探着问。
桑枝歪了下头:“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已经睡醒了呀。”
姜时镜神色愈加沉,深处潜伏的凶兽蠢蠢欲动,早上本就是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加上少女从始至终用无辜到极致的眼神不断说着撩人的话语。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逐渐厚重,喉间缓缓地滚动了两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没等桑枝回答,他轻喃道,“你在邀请……”
后半句话桑枝并未听清,她不解地眨了眨眼,她只是觉得坐着睡一晚对脊背不好,趁着天色还早,还能再睡一会儿,并没有别的想法。
但总感觉哪里说不上来的奇怪。
“坐着睡……”她认真地想解释,话语却蓦然被打断。
姜时镜扯过被子一角,盖在大腿上,轻缓了一口气,嗓音却哑得不成调:“再睡一会儿,听话。”
桑枝呆了片刻,然后爬到床铺里面,抱着斗篷躺了回去:“哦。”
反正脊椎痛的那个人不是她。
不过……她侧头瞄了一眼已经阖眼的少年,他嗓子好哑,不会感冒了吧。
心念一动,她动作小心翼翼地捏着被子又帮他往上盖了盖,自己则盖着宽大的斗篷。
姜时镜睁眼瞧了一眼已经背对他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
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被子遮住的位置,仰头叹气。
辰时一刻。
贺家的炊烟缓缓升起,融入空气。
一夜大雪,白纱自天际飘落而下,银白覆盖整片大地,就连白北山上稀稀拉拉的树木也挂上了厚重的积雪,风一吹便带下大片雪色,簌簌地落在地上,形成小雪包。
太阳从东边缓慢攀升,金色的晨光扑在雪面上,反射的光晕璀璨绚丽,盯得久了会出现圆形的阴影圈在视线内晃。
桑枝不敢看太久,但眼前的景象她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
“原来下大雪,真的能把一切都变成白色。”呼出的热气很快就消散。
远处的天地因颜色缘故连成一片,天与地的界限被雪色模糊。
姜时镜把她披在身上的斗篷兜帽戴上,系上领口的带子。
“觉得冷就用内力御寒,别舍不得用内力。”
桑枝乖巧地站在他面前等打结,鼻尖通红,露出虎牙笑道:“我想堆一个大雪人。”她伸手比划着,“这么大的。”
姜时镜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嗯,随你。”
贺家的房屋偏高,因而能看到山底下的其他人家,许多小孩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堆雪人打雪仗还有的甚至用雪做了一个洞窟。
北方几乎每年都会落大雪,大家也都见怪不怪,熟练地用铁锹清理出最中间用来通行的道路,沾了泥的雪脏兮兮地堆积在两侧。
虽然出了太阳,但化雪时气温更低,因而被堆积在道路两侧的雪并不会完全融化,只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得坚/硬。
桑枝踏出门,一脚迈进高度到小腿的厚积雪内,吱嘎的挤压声传来,洁白无瑕的积雪层内多了一个脚印。
她觉得很好玩,又用手在上面按了两个掌印,然后抬起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身侧的少年,金色的霞光汇聚在瞳内。
“我第一次接触那么厚的积雪,以前都是在视……都是听别人说。”
姜时镜目光微动:“昆仑山上的积雪常年不化,你若是喜爱,往后可以去刀宗瞧。”
桑枝开心地在雪里踩出一个个脚印,抽空回道:“堇青同我说了,武林大会的时间刚巧在年后,二月刀宗还会落雪吗?”
姜时镜顺着她踩出来的脚印往贺家走:“气温低就会落。”
桑枝弯着腰搓了一个小球,把它放在积雪上往前滚,没一会儿就变了大雪球:“那就好,武林大会我会同咸鱼教一道前往昆仑参加,堇青说带我去臧宝阁玩。”
她说着直起身朝少年弯了弯眉眼。
姜时镜并不在意臧宝阁:“你要参赛?”
这个问题堇青也问过,她摇了摇头:“不参赛,就是过去凑热闹玩。”
她推着大雪球一路走到贺家的院子,贺柘也正在雪堆里玩,见到桑枝后,咧开嘴笑道:“精怪姐姐。”
桑枝把大雪球推到院子一侧的角落里,而后用冰凉的手揉了揉贺柘的脸颊:“吃早膳了吗?”
贺柘被逗得咯咯笑,扭着身体躲她冰凉的手:“还么,娘说等姐姐来了一道。”
兴许是跟村里的孩子在一起玩得久了,贺柘的口音被带跑偏了不少。
有股官话和方言结合在一起的别扭感。
两人走进屋内,刚好撞见贺夫人端着一大盆的粥放在桌上,瞧见他们立马露出笑容。
“你们起了,我烧了热水。”她把被烫到的手指放在耳垂上降温,“就在后厨,洗漱好了一起用早膳。”
两人往后厨走,贺家的房屋很小,后厨更是逼仄,桑枝拿着贺夫人准备的东西,蹲在后门口洗漱,因没有多余的布巾,她只能打湿随身携带的帕子擦脸。
转头瞧见姜时镜正盯着她手里的帕子出神。
她愣了一下,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帕子,疑惑道:“怎么了?”
姜时镜:“绣得很好,下次别绣了。”
桑枝:“?”
这才蓦然瞧见手帕角上的小黄鸡,在边境小院时待着很无聊,她沉迷刺绣,绣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出来,这只小黄鸡还算勉强能看。
“婉姨说很可爱,明明是你不懂欣赏。”
她把帕子拧干,抖了抖挂在架子上,打算等干了后再来取。
贺夫人熬了粥还蒸了几个馒头,配上小菜。
桑枝一向不挑,喝了一碗粥后便兴冲冲地跟贺柘出去堆雪人。
贺老艾瞧着她高兴的模样,笑道:“桑姑娘看来是南方人,这里的人都见惯了雪,除了孩子外,很少有像她一样的大人喜欢玩雪。”
姜时镜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的粥,闻言,往门外望去,阳光笼罩着站在积雪里的少女,她的周身环着淡淡的光晕,金光勾勒下,像极了孩童话语里从山间跑出来不谙世事的精怪。
明媚璀璨,引人目光。
他失神地看了很久,久到勺子里的粥变得冰凉。
“对了,我昨日问了村长祭祀日的具体时间。”贺老艾边往碗里放腌制的咸菜,边道,“大祭司测算说是甲子月,癸丑日,宜嫁娶,祭祀,祈福,就在六日后。”
“你们已经过夜,六日后一早随着一道上山便可,我已经跟村长打过招呼,没有人会拦着。”
姜时镜蓦然回神,转回视线,将勺子放进粥碗里轻轻搅拌了两下,应道:“好,多谢。”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贺老艾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已经成亲了还是在议亲?”
他想了想,皱着眉不解道:“看起来又像夫妻又不像的,总不能是兄妹吧。”
姜时镜:“…………”
沉默震耳欲聋。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定亲了。”
“噢……”贺老艾恍然大悟,摸着后脑袋颇为不好意思,“你就当我好奇多嘴。”
姜时镜隐隐能猜出七年前他在朝堂上会对三皇子说出什么话来,才被按上贪污的罪名流放。
有时多话真的能害死一个人。
桑枝与贺柘一起堆了一个比人还高的大雪人,贺柘把自家栅栏上的木棍掰下来插在雪球里,当作两只手臂。
桑枝则捡了碎石放在五官的位置,又去兔子窝里抢了仅剩的绿叶放在雪人的头顶,乍一看还挺像一回事。
“娘亲,柘儿跟精怪姐姐一起堆了好大的雪人。”贺柘跑到屋里一边喊一边把贺夫人硬生生地拽出来。
桑枝拍了拍手,虽然在外面玩了很久的雪,但迟来的发热让掌心炽热无比,她捧了干净的雪,又搓了三个小球,放在雪人的肚子上,当衣服的扣子。
满意地欣赏了好一会儿后,才进屋,瘫坐在凳子上:“好累。”
贺柘人太小,帮不上什么忙,偌大一个雪人都由她一人辛辛苦苦滚出来,几乎耗完了所有精力,最初的兴奋也在逐渐消失。
她从来没想过原来堆个雪人会累到抬胳膊都费劲。
桌上的早膳已被贺夫人收拾到后厨,姜时镜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不玩了?”
桑枝轻捶着自己的手臂,缓了一会儿后,指着伫立在屋外的大雪人,语气里带着不容忽视的自豪:“我和贺柘一起堆的。”
姜时镜无奈轻笑:“嗯,我瞧见了。”
少女眼眸弯似月牙,虎牙尖抵住下唇:“真好玩。”
“不过,是不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化掉?”她疑惑道。
贺老艾喝着茶水笑道:“不会,只要不回温,一直不会化。”
姜时镜望着雪人的头顶,眼睛半眯了起来:“它头上为什么顶了两片绿叶。”
桑枝无辜道:“是帽子,只不过这个季节没有大叶子,我就去兔子窝里抢了两片。”
她探出头又欣赏了一眼大雪人,满意着点头:“鬼斧神工。”
姜时镜:“…………”
沉默。
作者有话说:
兔子:多冒昧啊
第100章 晋江
◎山神新娘19◎
桑枝坐在凳子上休息了很久, 单手托着下巴看着屋外的贺柘兴致勃勃地把村里其他的孩子找过来炫耀新出炉的大雪人,口中不断地念叨着这是他和精怪姐姐一起堆的。
偏黑的小脸被冻得如红苹果般红扑扑,煞是可爱。
她忽然有些想念被送到神农谷的杳杳, 都还未断奶, 长大后也不会记得曾经有人短暂地带过她两夜。
两人一直待到中午时分, 才趁着阳光正好离开村子。
雪化后地面潮湿泥泞,阶梯很窄, 以至于下山的路格外艰难, 不注意就会从阶梯上直接滚落,连反应都来不及。
桑枝一手抱着汤婆子, 一手提着裙子, 一步一个阶梯, 如孩童走路。
姜时镜走在她左后边,防着穿太多而导致臃肿的少女栽跟头滚下去。
天气很好, 万里无云更无风,桑枝越想越觉得奇怪。
“后厨那边的门朝北,洗漱架又放在屋内, 风应该吹不进来吧。”
她早上挂在架子上绣着小黄鸡的手帕, 临走前想去取时,不见了踪影。
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姜时镜脚步停顿了一霎, 半晌,神情自若道:“可能是小花狗叼走了。”
桑枝狐疑道:“狗的弹跳力很差, 蹦不到架子上。”
又不是猫,小花狗站起来只到她膝盖。
手帕上的小黄鸡,她请教方婉绣了整整三天, 手指头戳了好几个窟窿, 现在却莫名其妙不见了。
越想越气, 她鼓起腮气鼓鼓道:“肯定是被人偷走的,这年头连手帕都偷,太过分了。”
姜时镜差点从阶梯上摔下去,不由轻咳了两下。
桑枝转头看他:“你感冒……染上风寒了?”
少年半垂着眼睫,遮掩眸内的心虚:“没有,只是呛到。”
她默默地盯了一会儿面色如常的少年,见他不像是感冒的样子,道:“哦。”
顿了下,又补充道:“你若是染上风寒,提前同我说一声,我离你远点。”
姜时镜:“…………”
“你关心人的方式真特别。”
桑枝当他在夸奖自己:“谢谢。”然后露出虎牙,甜笑道,“跟你开玩笑的。”
她记得刚离开京州时,因内力被封的缘故,接连几天淋雨赶路,身体吃不消发高烧,姜时镜并未丢下她,抱着自己到处找大夫医治,还因此耽误了去襄州的时间。
她没那么忘恩负义。
帕子没了,大不了她再绣几个,左右不过是个小黄鸡。
两人走到村子门口时,云母架着马车已等了许久,手里抱着一件白色斗篷,见到他们立刻从车板上跳下来,把斗篷披在姜时镜的身上。
关切道:“今日化雪,少宗主小心感染风寒。”
白色斗篷底端用银红色的线绣着好几条锦鲤戏水,图案精细,一瞧就是方婉的手笔。
桑枝踩着小凳子钻进马车内,入眼就瞧见堇青坐在里面打瞌睡。
她放轻动作,却仍吵醒了倚靠在车壁上的小姑娘。
“唔,少夫人,你什么时候下山的呀。”她坐直身体伸懒腰,困倦道,“我明明跟哥哥说了让他喊我,怎么没喊我。”
桑枝提着裙子坐到另一侧:“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堇青活动着酸痛的脖颈,想了许久:“不记得了,化雪了路不好走,哥哥怕你们下山的时间早,好像……天刚亮没多久就出来了。”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放在座位下面的食盒,取出里面用油纸包裹的糕点递给她,“还有些温,少夫人先垫垫肚子。”
桑枝并不是很饿,贺夫人怕他们吃不习惯,变着花样做了许多零嘴,她与贺柘堆完雪人后,吃了很多。
“我们用过膳了,不太饿。”
但她依旧接过堇青手里的糕点,掰了小块塞到嘴里,甜而不腻。
马车缓缓挪动,姜时镜坐在外面的车板上,并未进入车厢。
桑枝将放在腿上的汤婆子拿到一旁的座位,而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掀开车帘轻拍了一下背对着她的少年。
姜时镜微微偏头:“怎么了。”
“给你吃。”桑枝把手里掰掉一个角的糕点递到他嘴边,“你上午一直没吃什么东西。”
姜时镜怔住,垂眸看向就在自己唇边的糕点,许久都没说话。
另一边握着缰绳的云母忽然开口道:“少宗主不喜甜食,少夫人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虽然他说得很板正,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死人样。
但桑枝总觉得他在点自己。
她瞥了一眼云母:“现在知道了。”
话落,刚想收回手自己吃,手腕猛地被攥住,少年握着她的手低头一口口地把糕点吃掉。
在云母惊异的表情里,含糊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云母:“…………”
无语且无语。
少年掌心冰凉,接触到桑枝炙热的手腕,像被烫到般,手无意识越攥越紧。
桑枝不适地扭动手腕,从那股可怕的手劲中挣脱出来。
弯着眉眼道:“堇青带了很多,你还要吃吗?”
姜时镜咽下食物:“不用,我不饿。”
村子距离客栈很近,他们没一会儿便到了,客栈门口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左右两边各竖着两个半人高的雪人。
堇青兴奋地拉着桑枝介绍她早上堆的雪人。
桑枝像是找到了同好,也比划着自己在贺家堆的巨大号雪人,说着说着,一个雪球突然砸在她后背上,打断了她的描述。
她转头望去,才看到客栈左边有其他客人和小孩正在打雪仗,方才的雪球是小孩砸偏了。
视线内的小孩笑嘻嘻地蹲在地上又抓了一把雪,瞄准了半天/朝她砸了过来。
桑枝:“…………”
哦,是故意的。
“堇青,去拿盆,我要教那小孩做人。”
她说着转头看向身侧的堇青,小姑娘单手举着比脸盆还大的雪球跃跃欲试地想朝小孩砸过去。
桑枝猝不及防被吓得后退了一大步:“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大雪球。”
要是能砸中,那小孩都能埋里面。
“呐。”堇青偏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原本立在客栈左边门口的半人高雪人,上面的雪人头不翼而飞。
桑枝沉默着咽了下口水,真狠。
云母此时从客栈内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脸盆两个提桶以及……两把铁锹。
她终于明白当初姜时镜为何要说与堇青和云母打雪仗时要先准备好工具,不然就会体验到被雪活埋是什么感受。
真离谱。
堇青把手里的雪球注入几分内力,砸出去后,直接把那小孩埋在雪里,小孩家长扒拉了半天才把人拽出来。
小孩当即扯着嘴哇哇大哭。
桑枝默默地后退了一步,从只剩身体的雪人上抓了一把雪,弱弱道:“堇青,你一会儿不会砸我吧。”
堇青接过云母手里的工具,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道:“少夫人一会儿站我身后,不会误伤你的。”
她先用铁锹把脸盆和提桶都铲满,然后提着东西就冲了上去,一脸盆一个小朋友。
桑枝看呆了,傻站在原地。
直到云母提醒她:“少夫人不去玩?”
桑枝僵硬着转头看向他:“你们管这个叫玩?”
世界大战都没这么激烈。
原本互相玩闹的其他人很快就组成了一个战队,共同对抗堇青,试图把她直接埋雪里。
桑枝握着手里一小把雪不敢上前,弱小可怜又无助。
姜时镜默不作声地用铁锹铲满脸盆,然后端起脸盆递给只敢看不敢玩的桑枝:“去吧,只管往人身上泼。”
“泼完了回来找我。”
桑枝颤颤巍巍地接过脸盆,小跑进去还没泼出去,先被迎面而来的雪球砸在脸上,整个人直接蒙圈。
相比堇青以一敌百的凶悍,她就好像误入了战场的小白兔,肉眼可见的慌乱。
半个时辰后。
姜时镜把被埋积雪底下的桑枝挖出来,捞起来托在怀里,少女额上冒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脸侧的发丝被打湿贴在两侧。
额上的碎发也湿淋淋地往下落水滴,分不清究竟是汗水还是化了的雪水。
“打雪仗好玩吗?”少女即使靠在他怀里仍旧不断往下滑。
桑枝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手无力地搭在他颈窝处,气喘到话都讲不稳:“再打雪仗,我就是狗。”
几次被埋在积雪内时,她都感觉自己要噶,那种拼命喘气,却没有空气的窒息感真得很恐怖。
姜时镜单手托着她的后腰,轻笑道:“不是喜欢玩雪吗?”
桑枝累的把额头抵在少年的锁骨处,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喘息时炽热的呼吸尽数扑在上面,原本白皙的肌肤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泛起红。
她有气无力道:“戒了,就在刚才。”
积雪泼出去后在空中四散,视线范围内白茫茫的一片模糊,根本分不清自己面前的是人还是狗,她好几次误伤堇青,也好几次被堇青误伤。
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打雪仗只能各自为战,无法组队,真正打起来,谁还管你是谁啊。
与此同时,另一位得力战将颓废地被云母背进了客栈,瞧着好似也只剩一口气。
桑枝抬起头看向厚实的积雪里凸起的好几个雪堆,颇为委屈:“打个雪仗,我多了好几个坟包。”
姜时镜轻叹道:“我的错,应该一早就告诉你,不能蹲下。”
打雪仗时一旦蹲下或者摔倒都会被群攻,直接埋成雪坟。
他轻拍着少女头发上粘着的雪,大多都跟发丝黏在一起,很难再拍掉,只能等进屋了后,慢慢化掉。
桑枝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半条命都搭里面了。”
姜时镜低头瞧着怀里委屈巴巴的少女,无奈笑道:“刀宗每年会组织打雪仗的比赛,有些人为了赢会故意在雪球里包砖头,或者放竹签。”
“只不过风险很大,一旦被抓到就会受处罚,就有人发明了另一种办法,前一晚先揉好雪球,放一整晚让它结冰,第二天藏在场地附近,这种雪球打在人身上非常疼。”
桑枝愣愣地抬起眼眸:“不会出人命吗?”
“不会,会有人盯着。”他将少女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还走得动吗?”
桑枝松开搭在他颈间的手,点了点头:“能的。”
但姜时镜一松开揽在她后腰的手,她就有种头重脚轻摇摇欲坠的感觉,连忙又靠了回去,收回刚才的话:“不太能了。”
少年桃花眼微弯:“玩太久,一直保持着兴奋的状态,放松后就会浑身疲惫。”他俯身打横抱起桑枝,道“休息一会儿就好。”
桑枝头靠在他颈窝处,蔫蔫道:“在咸鱼教炼蛊都没这么废人。”
姜时镜金脚步一顿,若有所思道:“蛊虫炼制有多复杂?”
她眨了眨眼,诚实道:“不同效果的蛊虫炼制的方法都不同,唯一相通的大抵就是先抓一堆毒物放在一起打架,然后取获胜的那一只培养。”
厮斗的容器也很重要,温和的蛊虫大多都会挑选竹子或者蛋壳作为载体,烈性蛊则选用陶瓷或琉璃罐一类坚/硬之物。
培养期间需要不间断地给他们喂食鲜血,为此教内饲养了几十头猪,只为了取血,毕竟培育蛊虫的数量非常庞大,喂人血是不可能的。
若是医治方向为主的温和蛊虫还会喂食相对应的草药和一些矿物。
而烈性蛊到最后还要额外喂食半年血肉,至于其他更复杂的蛊虫,炼制则更麻烦且成功率也很低,她一向不喜欢捣鼓。
“你若是好奇,有机会我教你炼制最简单的蛊虫,只需要一个月就能练好,只不过它除了通便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挺无趣的一种医治性蛊虫。
姜时镜用肩膀撞开门,将桑枝放在软塌上,然后解开了她身上沾满雪的斗篷:“蛊虫的炼制方法能外传?”
桑枝摇了摇头:“不能,但是蜀地并不只有咸鱼教制蛊,所以……”她微微弯起唇角,“没人能查到我头上。”
“不过古籍上记载过一种很有意思的蛊虫。”她踢掉脚上湿漉漉的鞋子,将冰凉的脚放进毯子里,缓缓道,“名唤冥息蛊,种下后人在受到重伤时能够像动物一样进入蛰伏状态,即使失去心跳也能在一个月后清醒过来。”
姜时镜把斗篷挂在架子上,将小厮送上来的汤婆子塞到她手里,不紧不慢道:“用以保命的蛊虫。”
“嗯。”桑枝把汤婆子贴在脸上回温,边娓娓道,“但冥息蛊的炼制需要耗费很大的原材料,且因炼制时必须食人肉,所以种下后很不稳定,有五成的概率会吞噬主人。”
她没记错的话,前教主还在时,不惜一切代价炼出来过一只,书中寥寥提到过几句,但前教主消失后,冥息蛊也不见了踪影。
以至于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种蛊虫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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