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晋江
◎山神新娘20◎
姜时镜愣了一下:“食人肉?”
桑枝身上沾染的雪渐渐化水, 她用内力驱散透进衣服里的寒气,而后抱着汤婆子整个人缩进毯子里避寒。
“对,我记得很清楚, 因为古籍上用以人肉喂食, 这四个字特意用朱砂圈了起来。”
她毫不避讳地给少年科普关于蛊虫的冷知识:“一般来说烈性蛊都需要喂食血肉, 以保证种下后在特定时间内对人体造成伤害,目前为止的相关记载并未明确说明具体肉类, 蜀地大多也都采用鸡鸭鹅之类的家禽。”
“而冥息蛊从培养开始到制成需要至少五年时间, 这五年内要每一天不间断地喂食人血肉,断一天就有失败的风险。”
冥息蛊拥有非常高风险的失败率, 炼制周期也很长, 加上有五成的概率会吞噬主人, 因此即使它能在关键时刻保命也没人会愿意耗费五年的时间赌概率。
除了那个脑子不是很正常的疯批前教主。
姜时镜把小厮燃好的炭火盆端到软塌边,尽量靠近瑟瑟发抖的少女:“很冷?”
桑枝抱着自己的膝盖, 缩成一小团,轻摇了摇头:“身上出汗了,有点凉, 过一会儿就好。”
她额上的发丝依旧湿答答地贴在额头上, 头发上的雪化开后,顺着及腰的长发一滴滴地落在软榻上, 打湿后背的衣物。
姜时镜解开自己身上的白色斗篷裹到她身上,斗篷内层还留有余温, 领口处有一圈绵软的绒毛。
“我让客栈烧了热水,等屋子里的温度暖一些,你泡个热水澡驱寒。”
桑枝恰巧打了个喷嚏, 她吸了吸鼻子, 把自己裹得更紧了, 像一只会雇佣的毛毛虫:“好。”
姜时镜伸手探了下她湿漉漉的额头,不冷也不烫,以防万一,他取出荷包内的药丸递到她嘴边:“把这个吃了。”
桑枝垂眸看了一眼小小的药丸,并未多问,就着他的手把药丸吞了下去。
湿润的舌尖无意间舔过他的指尖,如细密的小刷子在心口扫过,转瞬即逝。
“不怕我给你的是毒药?”
桑枝将下巴嗑在膝盖上,闻言,轻笑道:“你要是想下毒,我早就死了。”
况且她又不是第一次吃他给的药丸。
她弯着好看的眼眸:“你不是说要多一点信任?”
姜时镜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少女似月牙的眸内映着浅浅的光亮,鼻尖仍旧泛着红,煞是可爱。
他撇开眼,转了话题:“你方才说的冥息蛊可否有人炼制出来过?”
桑枝直截了当道:“有啊,前教主练出来过。”她歪了下头,怕他误会,便又补充道,“就是以前毒刹教的教主,最是喜爱捣鼓烈性蛊,不过当年毒刹教被中原武林围攻重创后,前教主就消失不见了。”
“至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很多他自己钻研炼制的蛊虫也都一起消失,包括冥息蛊。”
姜时镜对上一辈的过往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应了声后,便没有再多问。
正巧小厮提着热水进屋,一桶桶地把屏风后的浴桶装满热水。
但此时屋内的温度依旧很低,姜时镜嘱咐她道:“别泡太久,水变凉就出来。”
桑枝点了点头,等人都走了后,才从毯子里雇佣出来。
白色斗篷落在软榻上,她赤脚站在地上犹豫了很久,小心翼翼地抱起斗篷抖开,挂在架子上,旁边就是自己淡红色的斗篷。
浴桶里的水温兑得刚刚好,她只泡了没一会儿,脑袋就开始迷迷糊糊犯困。
趴在浴桶边上疲惫地拨弄着水花。
距离她意外穿越到这个世界近乎四个月,眨眼的工夫,转瞬而逝,然而下一个月的解药还没着落。
虽然以没预料过的方式得到了冰血莲果子,但景叔不在,她没看过他口中的古籍,拿着果子不会解蛊。
像个怨种。
若是能在回咸鱼教前解开蛊毒,她站褚偃跟前,腰杆子能挺成电线杆子。
狗东西再敢给她派乱七八糟的任务,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他一个大嘴巴子。
此时此刻桑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教主通缉了一个多月,即将面临禁闭。
接连几日都未在落雪,堆积在两侧路上的积雪化了大半,还有部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混合着泥土脏兮兮地堆积在一起。
即使正午太阳明媚,也并未化开。
十二月初九,甲子月癸丑日,宜嫁娶祭祀祈福。
大雾天降,雪落半诡。
孩童啼哭,红嫁轿绿。
山神娶亲,宾礼客随。
整个村子被红绸缎覆盖,家家户户屋檐下皆挂上红灯笼,门窗是统一的红色双喜字,村子门口用木杆支撑着几条红黄相间的彩带,摆放了三张桌子,正中间放着用红带系好的猪头,两侧摆放着鸡鸭水果等贡品。
香灰炉里插着三根粗长的香,周围围了一圈细香,桌子底下还立着两只红金相间的舞狮头。
颇有一种大型庙会场面。
桑枝今日并未穿斗篷,上山的路走得格外轻松。
与前两次的安静不同,今日一早几乎大半的村民都在屋外与其他村民攀谈,互相高兴地说着趣事。
见到他们还会客气地打招呼,客套地说一些今日天气真好的话。
气氛热闹得堪比过年,两人刚走到贺家的院子,贺柘先一步扑了过来,抱住桑枝的大腿,开心地喊着:“精怪姐姐。”
贺夫人紧随其后,笑道:“你们来啦,再过半个时辰祭祀才开始,到时候跟着送亲的队伍一道上山。”
贺柘拉着她的手往圈着家禽的篱笆边走,用稚嫩的声音道:“强子哥哥说庙宇里还有很多好吃的零嘴。”
强子?桑枝疑惑地歪了歪头,贺夫人见此贴心地解释道:“是经常和柘儿一道在一起玩的孩子,比他大了好几岁,上一届祭祀那孩子去过。”
“这样啊。”桑枝应了声。
姜时镜看着满村子的大红喜字,眉间轻蹙:“嫁的是替补新娘?”
“不是替补新娘。”贺老艾抱着一捆干草从屋里走出来,道,“逃跑的晴娃子找回来了,这不,出去一趟突然愿意嫁了,也是怪事。”
桑枝愣住:“找回来?那丢失的廖家娃娃找到了吗?”
贺老艾跨过篱笆,解开手里的干草铺在兔子窝里,边道:“就是找廖家娃娃一起找回来的,两个人在一块呢。”
他提着几只兔子的耳朵,把兔子都揪了出来。
贺柘兴奋地拉着桑枝的袖子,喊着:“兔子,精怪姐姐,娘亲说兔子揣宝宝了,等过完年柘儿就会有小兔子了。”
“嗯。”桑枝摸了摸贺柘的头顶,轻应了声,转眸看向贺老艾,不解道:“在村子附近找回来的?”
贺老艾弯着腰,艰难道:“要是在附近前段时间早就找到了,跑得那叫一个远。”
贺夫人附和道:“听说都跑到边疆城门口去了,廖家哥儿跟着山神指派的使者架着车牛,走了两天才见着人,才知道两个娃娃在一块。”
桑枝不由拧起眉,村庄距离边疆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两个孩子年龄皆没超过十岁,独自一人离开村子后,真的能分清方向准确无误地走到边疆?
姜时镜蓦然出声:“山神指派的使者是什么东西?”
贺夫人解释道:“是一条赤红的蟒蛇,以往孕妇生产时选定新娘,也都是由使者完成。”
蛇?
桑枝眸内划过一抹暗色,隐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若说蛊虫并非咸鱼教独有,但以骨笛控蛇可不是蜀地其他人能办到的。
她神情严肃了几分:“可否能具体描述一下蟒蛇的样子。”
贺夫人虽疑惑不解,但从桑枝的表情上看出了不对,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却,紧张道:“是使者有什么问题吗?”
桑枝怕吓到她,并未将自己的猜疑说出来:“没有,只是好奇多问一句。”
“噢。”贺夫人松了一口气,她走到篱笆边,道,“前些年带贺柘上山时,瞧见过两次,使者盘踞在山神的金身像下,通体赤红,只有眉心有一点白,大概拇指大小。”
“大多数它都卷在一起睡觉,即使有胆大地上去抚摸也不动弹,这么多年过去,从未伤过人。”
贺柘弯着腰用手去够篱笆里缩在一起的兔子。
贺夫人见到后,抓起一只白色的兔子放在贺柘怀里,继续道:“我记得刚来时,有人不小心踩到过使者的尾巴,使者也只是不耐烦地甩了一下尾巴,并未伤人,是公认的好脾气。”
姜时镜冷笑道:“夸一条蛇脾气好,真是新鲜。”
贺夫人哽了一下,讪讪道:“只是村里人这么觉得,毕竟大家平时接触不到蟒蛇,更别说赤红的大蟒蛇,觉得新奇。”
桑枝:“?”
诧异地重复道:“赤红的大蟒蛇,蟒蛇的眉心有拇指大的白点。”
脑海几乎在一刹那出现了画面,近乎十米长的赤红蟒蛇环绕在褐色的柱子上,巨大的蛇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金色的竖瞳微微散开变成椭圆形。
是很明显的夜行蛇,大多的夜行蛇天生性子暴戾,与温和不占半点关系。
那时的自己……约只有八岁。
贺夫人伸手比划着:“大概这么小,红色里面一点白,所以很明显。”
桑枝无意识地抓住了篱笆上的木头,用力到指骨泛白,几乎要把木头捏碎。
她神色逐渐凝重,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条蛇,她几乎可以确认庙宇里的大祭司到底是谁。
万万没想到被驱逐出咸鱼教后,不在蜀地安分地待着,竟然跑边境来装神弄鬼。
还不知不觉地给村子里所有人种下蛊虫,他想干嘛?
姜时镜看出她神情不对,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怎么了?”
桑枝舔了一下干涩的唇,抬眸望向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说这件事,虽然那人已经被逐出咸鱼教很多年,但实际算来,他犯下的罪很可能与咸鱼教脱不了干系。
按贺夫人所言,白北山的大祭司已定居十几年,而那人则是六年前才被驱逐出教,也就是说他一直在蜀地与边境两地间往来,并暗中给村内种下蛊虫。
况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年教主顾念旧情并未没收他的骨笛。
桑枝越想越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不敢把事情想得太过糟糕,沉默了许久才道:“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晚些同你说。”
贺家只在此居住了七年,就能全然相信大祭司,更别说其他的村民。
她无法把猜想全盘托出,只能等人少时再慢慢告诉姜时镜。
贺老艾用干草把兔子窝重新铺了一遍,然后将几只红眼兔子再拎回去:“有两只兔子怀了孕,过不了多久会拔自己身上的毛做兔子窝,不多铺几层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说着把贺柘抱着的那只也拎了回去,笑道:“你们要是住的时间久,等它们生了还能带几只回去吃。”
兔子的孕周期很短,只有一个半月,但他们明显不会待那么长时间。
桑枝勉强笑了两下,婉拒道:“等祭祀结束,我们便会离开。”
贺柘板着小脸,气鼓鼓道:“怎么能吃兔子呢,兔子那么可爱。”
贺夫人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耿直道:“嘴里说着可爱,吃起来两大碗,还非要啃兔头。”
强行回忆的画面感太强,贺柘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双手拍打着贺夫人的大腿,嚷嚷着:“你胡说,娘亲胡说,我没有……”
山下忽然响起吹拉弹唱的声音,其中最为明显的是唢呐和啰,声音大到几乎能传到山顶。
几人走到院外探头往山下望去,错落的房屋遮住了大半,只能看到半个轿子正摇摇晃晃地往一户人家走。
桑枝眯眼端详许久,讶异道:“绿轿子?”
她眉间透着浓重的困惑,一时不知是自己见识浅薄还是这里风俗别致。
姜时镜默默道:“中原不用绿轿子成亲。”
桑枝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贺夫人也瞧了半天,狐疑道:“以前他们同我说嫁给山神的新娘用的都是绿轿子,我还当他们唬我,没想到是真的。”
桑枝:“只有十年一次的山神娶亲才用绿轿子?”
贺夫人敛着神色摇了摇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清楚。”她顿了下,往山下走了两步又看了两眼,道,“你们可以先跟着接亲的人一道去新娘凑凑热闹,一会儿跟着队伍一起上山就成。”
她跑回院子里,匆匆道:“我去把后厨的活干完,尽快赶过去。”
第102章 晋江
◎山神新娘21◎
空气安静了一瞬, 桑枝轻叹了一口气,看向少年:“那我们……先下去?”
姜时镜点了下头:“走吧。”
两人相继往山下走,姜时镜想起方才她的失态, 问道:“你刚才是想说什么?”
桑枝下阶梯的动作停滞一霎, 她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缓慢道:“我不知道中原门派的职位划分如何,咸鱼教除了教主之外, 还会有两位长老辅佐历代教主。”
“以此限制教主大权独揽, 出现为非作歹的情况。”她望向热闹的迎亲队伍,“贺夫人口中的那条蛇我见过。”
姜时镜像是已有所预料, 平静道:“你怀疑白北山上的大祭司是咸鱼教的长老?”
“红色蟒蛇本就不多见, 眉心又有一点白, 我记忆里右长老的蛇就长这样。”桑枝把先前自己的猜想尽数告知少年,语气逐渐沉重, “九年前他以人身炼蛊,才会被教主驱逐出教。”
姜时镜:“大祭司在村里的时间已有十几年,蜀地与边境相隔遥远, 并不是一件易事。”
桑枝就是没想明白右长老是如何做到的两地间奔波, 才存有顾虑,无法确定。
咸鱼教目前饲养巨型毒物的人屈指可数, 除了小飞鱼之外,只有褚偃培育出了一只巨型蜈蚣, 其他的都为蟒蛇一类,但蟒蛇大多都是褐色或黑色。
右长老的蛇有非常明显的特征,通体赤红眉心点白, 她只见过这一条蛇, 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姜时镜淡淡道:“兴许是蛇换了新主人, 离开了蜀地。”
她毫不迟疑地反驳道:“不可能。”
“培育出来的宠物一生只有一个主人,绝不会出现更换主人这种行为。”
姜时镜一愣,看向神情颇为认真的少女,若有所思道:“咸鱼教的所有宠物终身都只有一个主人?”
桑枝耐心地解释道:“并不是全部,教内会有弟子自己去抓成年毒物饲养,这种不是自己培育出来的宠物,没经受过药物控制,不会这么忠诚。”
“而自小培育饲养长大的宠物,一旦主人死亡,它们也会跟着陪葬。”
人工培育的毒物还未诞生初期,会不间断地喂食子蛊,子蛊与母蛊相互感应,毒物会下意识地把主人当作最亲近的同类,如母亲。
培育期间还会喂食非常大量的药物和特殊的毒,以便它们长成想要的样子。
姜时镜皱眉,脑中蓦然出现了在京州遇到的巨型金蟾,与三年前在蜀地救他的是同一只,当时未曾蒙面的咸鱼教人同他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操控金蟾。
正常金蟾不可能长到这种体型,看来也是人工培育出来的毒物。
“我曾遇到过一只半人高的金蟾,你可否知道谁是它的主人?”
桑枝怔住:“?”
下阶梯的脚停滞在空中,她回眸望向少年,古怪道:“半人高的金蟾?”
他在说小飞鱼?
姜时镜回忆道:“仰头时高度大概到我腰间,暗金色的眼睛,横着的瞳孔偏黑。”
是小飞鱼没错。
“啊这……”她撇开眼,心头打鼓道:“不知道,没怎么见过。”
顿了顿,为这番话添加几分可信度,又道:“应该是圣女的宠物,历代圣女饲养的都是蟾蜍。”
少年一直没说话,她忐忑道:“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姜时镜垂下眼,遮住了眸内的落寞:“好奇。”
桑枝:“?”
好奇?
她想起在京州时的确带着小飞鱼不止一次出现在姜时镜面前,但以往他遇到咸鱼教人只多不少,不可能只有小飞鱼会给他留下印象。
难道还有别的事情被她遗漏了?
两人顺着阶梯走到新娘家附近,村里大半的村民几乎都挤在小院子里,有的站不下或实在挤不进去,就站在高一些的阶梯上瞧里面的热闹。
迎亲的绿轿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村民们的贺喜声叠在一起,沸沸扬扬。
离得近了后,桑枝才发现整体绿色的轿子,抬杆却是红色,且杆子靠近轿子的部分用红绸缎系了结。
像是故意用大红隔绝整个轿子,红绿冲撞下,显得格外诡异。
晴娃子家只比贺家大了一点,常年风雨洗涤下整个房屋变得褪色发灰,外墙上的墙面扑扑往下落石灰,有的甚至还被蚂蚁爬虫占据。
屋子门口贴着双喜字,高高挂着两只红灯笼,瞧着分外有成亲的氛围。
村长夫人上前敲了三下大门,喊着:“山神迎亲,请新娘出门。”
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推开,带着红盖头的新娘站在门口,身侧是搀扶的妇人,应是刚哭过,双眼泛红,眼睑下还有未干的泪痕。
强撑起笑容扶着十岁都不到的新娘走出门。
村长夫人在旁边紧盯着新娘幼小的脚,念叨着:“一步跨出门,二步拜父母,三步离灾厄,四步神赐福,五步入轿……”她拉长音量,高喊道“起。”
随着话语一落,轿子被高高抬起,平稳地往山上走。
抬轿子前后一共四人,身穿红绿相间的衣服,都是村里未娶亲的年轻男子,按规矩来说娶过亲的人不管男女都不允许触碰轿子。
吹奏百鸟朝凤的乐队走在最前面,轿子在正中,后面跟着的是背着祭祀品的村民,再后则是一同上山祭拜的村民,热闹地排成两排队伍有序地往山上走。
桑枝与姜时镜身为外乡人只能跟在队伍的最末尾,浩浩荡荡的队伍如长龙般蜿蜒在山间,从远处望去煞是震撼。
贺家赶来时队伍已经走了大半,他们跟桑枝与姜时镜两人远远打了个招呼,便往队伍中后位置跑,贺家在此待了七年,慢慢也积攒了许多人脉,按辈分也排到中后位。
白北山只是一座小矮山,上山的路程并不会很久,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便能隐隐看见伫立在山顶的古老建筑。
年岁似乎已经超过百年,红色外墙残缺不齐,水痕遍布,双层的四角屋檐皆挂着大红灯笼,细看下就能发现每一个灯笼上都有一只巴掌大的蝎子,虎视眈眈盯着每一个路过的村民。
两层楼高的庙宇前是一个六边形台子,每个角上立着木杆连着红丝带,六根丝带在正中间交会编织成偌大的花球形状。
悬在空中的丝带上还挂着许多村民手写的许愿条,随风飘动。
台子正中央是紫铜狻猊大鼎,两侧架着两把梯子,里面燃着三根比手臂还粗长的香,大鼎四面边角斜放着长方形的立香香炉,上层是用于祭拜上香的地方,下层镂空的位置烧着长度不一的细长蜡烛。
村民把背上来的贡品按大小摆放在大鼎前,最中间的是一只上百斤重的猪,身上戴着红绸带的花,连眼睛都没闭上。
山顶地方虽大,但容纳上百人依旧有些挤,桑枝爬到山顶后,感觉自己在参加热闹的大型集会,密密麻麻的人,连新娘都瞧不见。
踮着脚尖望了许久,才在茫茫人海中看到那顶绿色轿子,新娘似乎还未出来,轿子的帘子并未被掀起来。
她环顾着周围,找寻记忆中的右长老,直到眼睛酸痛后,默默站平道:“你瞧见大祭司了吗?”
姜时镜比她高一个头,在村民里鹤立鸡群,视线完全不会受到阻碍。
“没有蜀地服饰的人,轿子还停在门口,应当还未出来。”
百鸟朝凤的曲调已接近末尾,随着唢呐高昂的调音结束后,村长夫人再次扯着嗓子喊道:“新娘候满一盏茶,请山神大人亲临。”
刹那间,所有村民皆跪倒在地,嘴里齐声喊着:“新娘候满一盏茶,请山神大人亲临。”
桑枝拉着姜时镜一道蹲在地上,混在人群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庙宇门口。
一遍遍如召唤仪式的呼喊下,一条通体赤红的蟒蛇缓慢地从庙宇里游了出来,巨大的蛇头微微扬起,眉间正中一点白,金色的竖瞳在阳光下泛着光。
游到绿轿子前后,立起蛇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村民。
“拜见使者。”随着浩大的齐声响起,村民们纷纷磕下头,虔诚地跪拜着所谓的山神使者。
桑枝蹲在其间,仰望着记忆里的大蛇,咸鱼教内几乎所有人都会饲养宠物,原主更是母亲所饲养的丝丝陪伴着长大,因此她经常会去找教内其他人的宠物玩。
比如右长老的宠物,须吏
须吏的年龄比她大两倍还不止,按人类的年龄算已是老年,在教内时它就不喜动弹,大多数时候都喜欢绕在主殿的柱子上,与教主名唤开心的大蟒蛇默契的一蛇一柱,充当看殿蛇。
其余时间都待在右长老殿内睡大觉。
丝丝与小飞鱼作为蟾蜍,身上几乎没有地方没带毒,桑枝幼时在夏季最炎热时总会抱着毯子去主殿找开心或须吏躺在它们身上纳凉。
须吏并不是好脾气的蛇,它只是年龄大了,不爱动弹也不爱计较。
教内饲养的肥猪,它一顿能吃三只。
须吏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尾巴不耐烦地轻拍着地面,良久,在村民一声声的呼唤中,用尾巴尖挑起轿帘,示意新娘可以出来。
村长夫人瞧见后,跪在地上高喊:“新娘出轿。”
瘦小的新娘从轿子里钻出来,原本跪在轿子侧边的母亲赶忙上前扶住她。
须吏吐了吐蛇芯子,忽地扬起头朝桑枝的方向望了过来,蛇头轻歪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游回了庙宇里,整条蛇都散发着不耐烦的气息。
桑枝下意识地想躲,突然想起蛇的视力近乎为零,压根认不出她。
须吏游走后,庙宇内走出了一个年纪颇大的老人,身穿暗紫色大袍,手里搀着一根蛇头拐杖。
头发已然全白,一丝不苟地束在发冠内,面上爬满皱褶,五官太过立体的缘故,导致年岁大了后眼窝深陷,眼睛明亮有光,全然没有这个年纪的浑浊。
几乎与九年前桑枝见他最后一面时一模一样。
即使早就已经能确定白北山上的大祭司就是右长老,在见到人时,她仍旧觉得两眼一抹黑,分外心惊。
要说左长老褚偃是沉迷于研究人形武器复兴毒刹教的癫子,那右长老就是沉迷于研究如何把人变成丧尸的疯子。
左右长老都是经历见证了三代教主传承的元老级人物。
但合起来……就是两个疯癫神经病。
站在庙宇门前的右长老手里的拐杖用力地敲了两下地面,眸子扫过跪在地上的村民,道:“恭迎新娘,请新娘先移步大鼎上香,等山神大人亲临后,再取盖头。”
第103章 晋江
◎山神新娘22◎
浑厚掺着少许年迈的声音响起, 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桑枝依旧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混响环绕在山顶。
他一步步迈下阶梯走到新娘的身边, 蛇头拐杖在地面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新娘的母亲下意识地低下头, 不敢直视右长老, 扶着新娘的手甚至微微发颤。
“走吧,去上香。”面对幼小的新娘时, 右长老的语气中隐隐带了一丝温柔。
新娘轻点了点头, 由母亲带着一步步走到紫铜狻猊大鼎边上的梯子,她头上的红盖头并未被取下, 因而爬上梯子上香变成了难事。
桑枝蹲到小腿麻木, 暗暗地在人群里换了个姿势, 却见到右长老有意无意地往这里扫了一眼,吓得她立马用手挡住了脸。
装作太阳太大遮阳的模样, 瞧着格外心虚。
嫁衣厚重宽大,红盖头又挡着视线,新娘伫立在梯子边左右为难, 好半晌, 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脚试探地迈上第一阶,梯子每一节间隔很宽, 新娘娇小的体型在束缚下很难稳健地爬上去。
右长老瞧了半天,作罢道:“下来吧, 我让须吏送你上去。”
说着,拂过垂挂在腰间的铃铛,先前从未响过的铃铛忽然响起清脆的叮铃声, 下一刻, 须吏再次慢吞吞地从殿内游了出来。
蔫蔫地朝着大鼎方向而来, 金色的竖瞳在阳光下收成一条细长的线。
原本跪在地上的村民慌乱地往旁边退,给使者让出空间。
大祭司接过村长夫人递过来的六根香,点燃后,递给新娘,嘱咐道:“上香时当心些,莫要碰到燃烧的其他香,烫伤可不是好治的。”
新娘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很久,才缓慢地接过他手里的香。
右长老轻拍了拍须吏的身体,须吏立在空中的蛇头歪了下,然后用尾巴卷着新娘将她送到大鼎边上,香灰被风吹落,落在它赤红的身上,发出呲呲的轻响。
但它只是吐出芯子,发出不耐烦的嘶嘶声,并未把新娘直接扔掉。
新娘伏在大鼎边缘,一手按住差点滑落的红盖头,一手艰难地把六只香插在大鼎的香灰里。
稚嫩的声音响起:“好了,大祭司。”
须吏把她放回地面上,右长老用拐杖又敲了两下地面,道:“香已上奏山神大人,礼成,请山神娘娘进殿。”
跪着的村民齐声贺喜道:“恭请山神娘娘入殿……”
新娘的母亲不再搀扶她,而是缓慢的后退,然后一道跪在地上,说着贺喜的话,眼里的泪水几乎要溺出来。
右长老抬起蛇头拐杖,放到新娘的面前:“该入殿请山神大人掀盖头了。”
新娘站在原地小手死死攥着嫁衣的裙摆,许久才抓住拐杖,用稚嫩的声音问:“那我还能回家吗?”
右长老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跪在地上的母亲:“你没同娘娘说清楚?”
母亲颤抖着动了动唇,最终垂下头,一言不发。
右长老见此,眉心拧了起来:“这种大事,为何不提早告知娘娘?若是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村长夫人弱弱的帮人辩解道:“是晴娃……娘娘跑了一个月突然回来愿意出嫁,我们便以为她已经知晓了此事,没想到……”
新娘握着拐杖的手用力了几分,着急道:“你别怪我阿母,都是我的错。”
她没有方向地往侧边走了两步:“我不问了就是。”
“一个月后你就能回家了。”右长老并未详细明说,只道:“礼成,即使再反悔也没有余地。”
新娘不清楚一个月后她会以何般模样回家,以为只是在山顶的庙宇里住一个月,当下乖顺地跟着拐杖往殿内走。
须吏立起上半身,再次奇怪地望向桑枝的方向,它的视线里只有非常模糊的身形,热成像偏红混乱的叠在一起。
透着熟悉的味道。
尾巴缓慢地拍着地面,就在它想游过去一探究竟时,右长老喊了一声:“须吏。”
两人一蛇进殿后,跪在外头的村民相继站起身,开始互相攀谈,村长与村长夫人维持着秩序,让人按辈分分成四队在大鼎四边的长方形立香香炉内轮流到上香。
桑枝与姜时镜则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庙宇的侧边,用轻功跃上了一楼的檐角上。
下一瞬,蓦然听到一阵摩擦的声音,她下意识抬头,二楼檐角挂着的大红灯笼上有一只巴掌大的蝎子对着她晃尾尖,尖锐的尾尖刺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我……淦。”她猛地后退,拽住了姜时镜的袖子,“右长老的蝎子,有剧毒。”
蝎子发现入侵者后从灯笼上爬了下来,离两人只有一步距离。
姜时镜眸内划过一抹暗色,取出捆扎好的银针,夹在指缝间。
桑枝手按在骨笛上脑中划过了强行操控蝎子的想法,但转念一想,这跟暴露身份并没有什么区别,犹豫了下,咬牙切齿道:“我去踩死它。”
姜时镜:“?”
吓得他立马抓住了少女的手。
“这种蝎子的反应速度很快,你走过去只有被蜇的份。”
蝎子摇着两个大钳子,似乎也在打量面前的两个人类,下一瞬快速地爬了过去。
桑枝条件反射地去脱绣花鞋,想把冲上来的蝎子拍死,余光内一道银光闪过,下一瞬,蝎子被银针钉在屋檐上,扭动着身体无法挣脱。
姜时镜缓缓地看向她手里紧握的绣花鞋,不由露出笑意:“为了一只蝎子舍弃鞋子?”
桑枝:“…………”
默默地把鞋子再穿上,尴尬道:“我可以捡回来。”
姜时镜扶着她:“小心些。”
她把鞋子穿好,半蹲下来仔细观察着还在挣扎扭动的蝎子,通体黑色,只有尾尖带着微微的红,若是被蜇到会立刻死亡。
“他竟然还在附近安置了蝎子,是怕有仇人找上门?”
蜀地距离边境遥远,很难有人会找到这里来。
姜时镜踩着砖石往庙宇后面走,道:“先进殿。”
“来啦。”临走前,她故意呲起牙,挑衅地冲动弹不得的蝎子发出赫嘶声,如张牙舞爪的猫。
庙宇后面有五扇小窗户,全部紧锁着打不开,两人便又跃到二楼的隔间,从半开的缝里翻进去。
二楼并未做隔断房间,堆放着大量的供香和空白许愿条以及一些庙宇里常见的物品,悬挂在梁上的经幡褪色发暗,部分被虫啃过的地方出现了斑驳的碎点。
东侧摆放着编钟,上面积满了灰尘,应当许久并未用过,西侧则是叠放在一起的屏风,与编钟相反,屏风干净得一尘不染。
桑枝转了一圈,并未发现炼制蛊虫原材料的存在,轻手轻脚地往楼梯的方向走,在木质楼梯口探头往下望,视角问题,她看不见一楼大殿的场景。
只能瞧见山神金身像的半个后脑勺。
姜时镜走到她身后,低声道:“你在这里待着,我下去。”
桑枝:“?”
反手拉住他的手臂,以同样的音量回道:“会被发现的,他武功不低,况且须吏也在。”
蛇的视力虽为零,但双眼与鼻间有一个呈凹型窝状的器官,不止能够感知到动物的存在,还能形成如热成像般的画面,以此来狩猎。
在它的视线范围内,有任何活物路过都能被感知到。
姜时镜轻笑道:“若不能被发现,我下去岂不是没意义。”
桑枝愣住:“你想引开他们?可是……”
姜时镜桃花眼微弯,眸内似有山泉水流转:“做你想做的事情,不用有所顾忌。”
他伸手轻揉了一下少女额前的碎发:“我会帮你。”
阳光透过侧边的窗户斜斜地映射进两缕,尘埃临时组成了光在人间的形状,空气中是淡淡的香灰味。
桑枝抬着眼眸呆呆地看着他,心房内不知何时停止生长的藤蔓再次攀爬蔓延,甚至因少年短短的两句话,开出了花。
像是在遮掩什么,她撇开眼,糯糯道:“那你小心些,须吏虽然是蟒蛇,但右长老培育时用蛊毒改变了生长,它是剧毒蛇。”
姜时镜应道:“我不会跟他们正面交锋,放心。”
话落,他往楼梯下走。
“等一下。”桑枝仍旧不放心,取出袖子里睡觉的小蜘蛛,放在他肩上,“小蜘蛛吐出来的丝非常有韧性,不会轻易断掉,若是有意外能帮你。”
姜时镜偏头瞧了一眼肩膀上只有小指尖大小的蜘蛛,无奈道:“你好像过于低估我的武功了。”
“以防万一总是没错的。”桑枝认真道。
她知道少年的武功很高,也清晰地记得火烧赌坊那夜在襄州郊外的小院时,面对来势汹汹的魔教人,他能以一敌十。
可右长老喜欢当狗不当人,打起架来撒毒药跟花粉一样,漫天都是。
姜时镜离开没一会儿后,大殿就传来了新娘的惊恐声,而后不知什么东西接连摔在地上,伴随着须吏的嘶吼声,但从始至终都未响起过右长老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大殿徒然变得格外安静,只能隐隐听到庙宇外的村民激烈的交谈声。
桑枝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两层的转角楼梯,靠近金身像的左后方,走到第一层时已经能瞧见整个大殿样貌。
大殿由四根大柱支撑,侧边各两根细柱,每一根柱子上都雕刻着一条四爪蛟龙,正中间的圆形石板上则是白北山的缩略图。
她走到大殿内,才发现右边有一模一样的对称转角楼梯。
最中间端坐着气势磅礴的山神金身,奇怪的是金身前反而没有立香香炉,也没有贡品。
满大殿的经幡显得格格不入。
娇小的新娘躲在金身像后,胆怯地露出半个脑袋,颇为紧张地看着桑枝。
见桑枝望过来,立马缩回头,像个鹌鹑一样躲了起来。
她缓慢地走到小姑娘面前,柔和道:“小妹妹,你方才都看到了什么?”
新娘抓着手里的红盖头,好奇道:“你是精怪姐姐。”
她的官话比村里其他人都要标准。
桑枝半蹲下来,刚好能平视:“算是吧,罗家娃娃和贺家的总爱这么唤我。”
“我叫晴天,罗娃儿同我说过,村里这段时间新来了外乡人,有个如精怪一般的姐姐,我一瞧就知道是你。”她扶着金身像站直身体,一瞬比桑枝高了一个头,“方才有个哥哥从房梁上跳下来。”
她抬手指着身后倒在地上的梨木架子,认真道:“然后使者突然变得很激动打翻了架子,一起出去了。”
桑枝这才看到地上的矮架,滚落一地的书籍和燃香用的镂空熏炉。
金身像后有屏风隔开一道暗门,里面似乎还有一间房间。
她这时也意识到了不对,连忙问道:“大祭司呢?”
话音刚落,暗门被缓缓推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圣女这是在找我?有生之年竟还能在边境碰见教内之人,真是有意思。”
桑枝呆住。
她抬眸看见消失的右长老缓步从屏风后走出来,沟壑的脸上是耐人寻味的表情。
“没记错的话,已有九年了吧。”他上下打量着桑枝,“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桑枝皱了皱眉,温和地跟晴天说道:“你先去殿外玩一会儿可好,姐姐跟大祭司有些私事要聊。”
右长老皮笑肉不笑道:“山神娘娘现下还不能出殿。”
他指着右边的楼梯,嘱咐道:“楼梯上去第二间房,是娘娘今后一个月的住所,回房间待着。”
晴天怯懦地看着两个人的脸色,久久没有动弹,桑枝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去吧。”
她这才提起嫁衣往右边的楼梯走,一步三回首。
直到人彻底消失在拐角位置,桑枝蓦然收起了面上的柔和,神色在一瞬变得冷漠又疏远。
“你为何会跑来边境,藏在山顶假扮大祭司又想做什么。”
右长老将蛇头拐杖放在身前敲了两下,双手交叠,深邃的眼笑眯了起来:“你同你母亲长得很像,性子也像。”
他挑了挑眉,颇有一股老不正经的模样:“七八分吧。”
桑枝冷眼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右长老答非所问道:“与你在一起的那位,是玄天刀宗姜家的少宗主,姜时镜。”
他“嘶”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圣女竟与中原正派的继任人搅和在一起,这事教主知道吗?”
桑枝非常不喜欢他的讲话方式,自小就不喜欢,阴阳怪气的同时又带着少许真诚,让人猜不到话语背后蕴含的真正意思。
“与你何干。”
右长老认同地点了点头:“说的好,既如此我在白北山安稳度日又与圣女何干。”
桑枝:“…………”
能直接打架吗,扯头发的那种。
第104章 晋江
◎山神新娘23◎
右长老缓慢地走到山神金身像正前方, 仰望着山神像道:“你们进入村子的第一日,我就已经发现你了,圣女。”
“你跟姜时镜的关系很亲密, 亲密得不像是单纯的普通朋友。”他笑着转眸看向桑枝, 幽幽道, “他知道你是咸鱼教的圣女吗?”
桑枝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反客为主,在一句句平淡的话语里噎得讲不出话来。
她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腰间的骨笛:“你在威胁我?”
右长老瞧见她防备的动作, 眼里的笑意更浓重了:“圣女不用如此紧张, 毕竟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即使对咸鱼教再有怨言, 我也不会跟你动手。”
桑枝并未听他的话, 反而将骨笛从腰间取下, 紧握在手心里。
“你给村里所有人种蛊,难不成是还想继续实现九年前的荒诞想法。”
以人身炼蛊, 将人变成没有思想可以随意操控的玩具,就是右长老被驱逐出教最大的原因。
右长老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他转身望了一眼殿外的村民, 眸内隐隐划过一抹炙热:“从方才开始, 你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我若是直接告诉你, 岂不是很吃亏。”
他挑起眉,像是思索了一番, 道:“世人皆爱等价交换,这样吧,我回答圣女的问题, 圣女也同样解答我的疑虑, 如何?”
桑枝抿唇看着他, 手中的笛子在指间转了一圈,横在腰间:“好,但你若是撒谎,别怪我争夺你安置在附近蝎子的掌控权。”
“你应该不想被自己所饲养的蝎子反咬一口,变成养虎自啮吧。”
右长老微笑着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欣慰道:“不错,像一个魔教圣女该有的模样。”
桑枝提醒他:“咸鱼教已经被魔教除名了。”
右长老:“那又如何。”
桑枝:“?”
右长老用拐杖再次敲了一下地面,脸上的笑容微微收起来些:“作为诚意,我先回答圣女的第一个问题。”
他顿了下,坦然自若道:“千里迢迢来边境自然是喜爱这里的山清水秀,淳朴民风,享受惬意生活。”
桑枝无语地扯了扯唇,跟没说似的。
“既然是享受生活,又为何要假扮大祭司装神弄鬼,岂不是麻烦又费事。”
右长老扬眉:“这是第二个问题。”他瞧着桑枝笑眯了眼,“该圣女回答我的问题了。”
“该问什么好呢。”他像是很纠结,然后问了个八卦问题,“你是真心欢喜姜时镜要嫁给他,还是另有所图。”
他的问题非常明确,几乎变成了选择题,桑枝无论选哪个都对自己很不利。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喜欢给人当丫鬟。”她露出真诚的神情,格外认真,“为此还特意跑去京州的状元府当了一个月的三等丫鬟,管事嬷嬷夸我活做得很好,特意将我提拔为姜时镜的贴身丫鬟。”
右长老:“?”
沉默发聋振聩。
他拧起眉:“桑婳死后,你变疯了?”
桑枝:“…………”
什么话,这是说的什么话。
“右长老,贬低人的时候可以再委婉一点,我不是傻子。”
右长老轻咳了两声:“好好的圣女不做,跑去给人当丫鬟,若是你母亲知道,棺材板都压不住。”
桑枝一点也不想跟他唠嗑:“你该回答第二个问题了。”
右长老回忆了一下第二个问题,沉思了片刻道:“白北山历年来只有我一位大祭司,名副其实,何来假扮。”
桑枝忽然发现他一直在回避问题,讲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她眯起眼:“世上根本就没有山神,你以大祭司的身份自居操控人心,不是假扮又是什么。”
右长老伸出食指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圣女这话就错了,山神在白北山的存在已超过百年。”
他视线在大殿内环顾了一圈,目光停在端坐着的山神像上。
“你可以不信,但不能质疑这些村民的信仰,他们依山而居,百年来也靠吃山活着,山神是平安的象征,不是圣女口中虚假的存在。”
右长老这番话说得很认真,桑枝一时分不清他话语内的真假。
抿唇沉默了好一会儿:“信仰不存在献祭,十年一度的山神娶亲就已经代表信仰变质。”
话音一落,她突然想起来贺夫人好似说过,嫁娶这种大型仪式是大祭司定居庙宇之后才开始的。
语气猛然转沉:“山神娶亲是你提出来的,你娶这些十岁不到的孩子回庙宇做什么。”
右长老不疾不徐道:“这已经是第四个问题了,按约定而言,圣女要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他像是在逗小孩玩一样,全然不在意桑枝越来越冷的目光,他又想了想,忽道:“哦,对了,褚偃那个老东西如何了,研究出他想要的人形武器了吗?”
桑枝一口怒气憋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咬着牙道:“研究出来了,在教里发癫。”
右长老愣了一下,笑道:“癫?这个词还真贴切。”
桑枝:“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然后回答我的问题。”
右长老弯起唇角,深邃的眼里划过暗光:“可是怎么办,我没有想问的其他问题了。”
桑枝:“?”
后槽牙差点被她咬碎。
“从始至终你就没想过要回答我的问题。”她收紧了握着骨笛的手,“你他妈的在逗狗?”
桑枝从来没这么生气过,她视线望向殿外还沉浸在祭祀大典的村民身上,压制的杀气毫不收敛散了出来。
她将骨笛放在唇边:“小飞鱼虽不在我身边,可须吏也不在,论控毒物,你比不过我。”
“姑娘家家的,说脏话可不好。”右长老一点都不慌,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蛇头拐杖上,布满沧桑的眼半眯,幽幽道,“你猜姜时镜会不会被须吏吃掉?”
桑枝眸色暗下,瞳内的微光彻底消失,她吹响手里的骨笛,晦涩难懂的笛声刹那响起,与此同时右长老摇响了悬挂在腰间的一串银铃。
两者混合在一起,竟像极了怪异的合奏。
隐藏在大殿内的蝎子在曲调中蠢蠢欲动,抢夺别人饲养的毒物并不是一件易事,桑枝额上缓缓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十几只巴掌大的蝎子从大殿的墙壁上爬下来,尖锐的尾尖蓄势待发朝着右长老。
右长老仍旧有节奏地晃动着银铃,对反戈一击的蝎子全然不在意。
他的眼里甚至出现了欣赏的眼神。
就在桑枝想操控蝎子攻击右长老时,原本回二楼的新娘晴天忽然出现,一步步像个发条娃娃呆滞地走到两人中间,娇小的身形挡在桑枝面前。
“圣女似乎很喜欢新娘,那么不如试试攻击我,会发生什么。”
十岁不到的女孩,如同木偶人般抬起手挡住蝎子,原本澄净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
她心中大骇,震惊下,指尖颤抖的按错了孔,曲调一下子突变而后戛然而止。
空气一瞬变得格外静默,桑枝凝视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女孩,一股凉意从后背攀爬蔓延,顺着脊骨涌上天灵盖。
她握着骨笛的手不断发颤,手背的青筋条条绽开。
“你对她做了什么。”
右长老拨弄着银铃,眼里依旧含着少许笑意:“你以前见过的,忘了?”
“在偏殿的禁闭室里。”他贴心地提醒道:“我没记错的话,那时桑婳还没死,你抱着暖炉想来找须吏,结果不小心误闯了禁闭室,被里面的人抓住脖子,吓得哇哇大哭。”
他眼里的笑意更深:“还是我救下的你。”
桑枝皱眉,幼时的记忆,特别是六岁之前都非常模糊,即便有右长老提醒甚至帮她回忆,她仍无法快速想起来。
但她知道右长老一直在研究如何把人变成丧尸,与褚偃研究人形武器不同,前者平时会正常地生活,一旦被操控就会变成失去思想的怪物,而后者种下蛊后,在一个月内就会变成只听指令的机器人。
两者虽不同,但本质都是祸害他人。
“这里只是边境偏远的村庄,他们没做错任何事,常年居住在此……”她的声音在抖,“你简直是疯子。”
右长老越过新娘直视着桑枝,笑意收敛:“按我的计划来说,他们的确会一辈子无忧,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操控他们。”
失去骨笛控制后的蝎子恢复了神智,迷茫地爬回墙上栖息。
桑枝:“教主说得没错,你是个不可控的危险。”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疯。
提起教主,右长老用拐杖敲了下地面,缓慢道:“说来,兴许你还不知道,教主一直都知道教内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褚偃暗下炼制人形武器,但他始终冷眼旁观,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桑枝冷声道:“与我无关。”
殿外忽然响起村民的惊呼声,大抵是在奇怪使者怎么突然跑到殿外来了。
摩擦的声音在地面擦过,须吏粗长的身体从外面游了进来,见到桑枝的那一霎呆住,金色的竖瞳眨了眨。
发出嘶嘶的蛇芯声。
桑枝偏头望向大殿斜侧边上被撞破的窗户,须吏回来,就代表着姜时镜一定也在不远处等她。
她不能再与右长老纠缠下去了。
右长老似乎也看出了她要走的想法,朝着须吏招了招手,道:“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须吏了,不同它玩一会儿?”
桑枝下意识地反驳道:“你放屁,我最喜欢的明明是丝丝。”
话出口得太快,等她反应过来发现须吏就在这里时,再想找补已经来不及了。
左右宠物并不太能听懂人类的语言。
她不想再逗留,转身要走。
须吏却已经认出了面前的少女是谁,突然凑过来轻蹭了蹭她肩膀,尾巴尖也绕到了她的腿上。
过往与须吏相处的回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宠物的情感大多忠贞又热烈,桑枝闭了闭眼,然后摸了下它冰凉的蛇头:“有机会再来看你,现在我要走了,放开我。”
须吏又呆了一下,笨重的身体卷在一起,缠绕在桑枝腿上的尾巴紧了几分,又松开。
吐着蛇芯子蔫蔫地游到金身像下,盘成了圈。
蛇类到了冬季低温后,便会待在洞穴内进入冬眠期,即使是大体型的蟒蛇也不例外。
桑枝瞥了一眼右长老:“须吏的年纪已经不合适在种温蛊了,你若是想让它死,就继续违背大自然规律,不让它冬眠。”
咸鱼教培育饲养的宠物到了冬季低温后,大多都会无可避免地进入冬眠期。
部分弟子会保持屋内温度,以帮助它们度过寒冷时段,另一部分则给宠物种温蛊以此来强行维持宠物体温,让它们脱离自然规律。
长久地违背自然必定会遭到反噬,温蛊属于烈性蛊,即使是种在毒物身上也会造成一定伤害,比如衰减寿命,且在冬季降温后,受到烈性蛊蚕食的痛苦。
作者有话说:
六一快乐,回来晚了,卡点了。
第105章 晋江
◎山神新娘24◎
它们不会说话, 也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痛苦,以至于部分弟子一直觉得温蛊对它们无害。
右长老苍老的眸子半眯:“别太高估我还能活的年限。”
主人死后培育的宠物会跟着殉葬,几乎是无法阻止的事情。
桑枝怔住, 回眸看向他, 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到了还处在呆滞中的小新娘, 而后沉默地从侧边的窗户里翻了出去。
她垂着头想往祭祀的场地上走,刚抬脚, 身后蓦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去哪里。”
少年抱着重剑斜靠在外墙上, 桃花眼内含着淡淡的笑意。
桑枝愣了下,这个位置距离大殿很近, 能清晰地听到殿内的对话声。
她迟疑着问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姜时镜眼眸微弯, 不疾不徐地反问:“丝丝是谁?”
“我母亲的宠物。”
少年眉梢轻佻:“从这里开始后面的都听到了。”
桑枝回忆了一下方才的记忆, 应该并未暴露身份,不然少年不会是现在的神态。
她心下暗松了一口气:“回客栈吧。”
姜时镜直起身, 面前的少女眉眼间隐隐透着疲惫,先前的满腔热血好似在他离开的期间被一桶冷水浇灭,整个人透着恹恹的气息。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发现她的手冰凉刺骨:“发生什么事了。”
桑枝摇了摇头:“先前的猜想被证实了, 右长老给村里所有人都种了蛊虫,用以操控。”
鲜活的新娘转瞬间就会变成没有神智的呆滞木偶。
下一瞬, 窗沿被敲响,右长老探出半个头:“麻烦两位背后讲人时, 避着点当事人。”
空气尴尬地安静了很久。
右长老丝毫没有边界感,上下打量着姜时镜,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很看好你, 拐跑小姑娘, 气死那个小教主。”
桑枝拽着少年就走, 头也没回。
两人跟贺家打了个招呼后,往山下走。
姜时镜垂眸看着交握的手,缓缓道:“他对你没有恶意,至少我没感觉到杀意。”
桑枝脚步很快,几乎是两个台阶地往下迈:“可他给全村的人都种了蛊,连幼子也没放过。”
或许是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太长,又或是跟村子里的人相处得过多,若今日她只是从这里路过,不识一人,亦没有天真的孩子一声声亲切地唤她精怪姐姐。
她或许能做到视若无睹,无关紧要的避开,毕竟这个世上总有地方正在发生悲惨之事。
即便是神,也无法时时刻刻地顾全所有。
“姜时镜。”桑枝忽然唤他。
“嗯?”
交握得手紧了几分,她语气中带着微微的迷茫:“右长老说原本的打算便是让他们一辈子无忧,我不能决定未来不一定会发生的事,譬如用蛊虫将所有村民都变成没有意识地行尸走肉。”
“所有的担忧都是我杞人忧天的猜想。”
她的步伐慢了下来,困惑道:“我是不是不应该到这里来,这样的话,就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也许村民们真的可能会一辈子无忧。”
姜时镜猛地停下脚步,相牵的手横在空中,也阻止了少女闷头往下走的脚步。
她身体一僵,转身仰头望着姜时镜,原本明亮的眸内毫无光亮且充满了茫然。
少年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还记得从赌坊二楼出来后,你说过的话吗?”
桑枝缓慢地点了下头:“记得。”
姜时镜往下走了两节,只间隔一个台阶后,少女刚好比他矮一个头。
他干净白皙的指腹拂过她的眼尾:“你在害怕,为什么?”
桑枝眼睫半垂,阳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地映在她的脸上,她的声音很轻:“不知道。”
她怕很多的事情,怕身份暴露,怕自己会像浮萍,怕回不去现代,未来的一切都像浓重的迷雾,永远看不清路。
桑枝不知道要怎么走才算正确。
山间的微风轻拂过两人,有浅浅的花香在风中飘过,轻带起少女的发梢。
姜时镜轻叹了一口气,将迷茫的少女拉入怀中,宽大炙热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背,一下下地安抚拍着:“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我会站在你身后,别害怕。”
桑枝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他后背的衣物,周身都被好闻的皂荚香味包裹,连空气也变得浓稠。
她能清晰地听到少年胸腔内震耳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她闭上眼,闷声道:“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做了之后是不是对的,会不会连累别人。”
姜时镜将下巴磕在她的头顶,柔声道:“右长老虽已被逐出咸鱼教,但他手握骨笛,又在边境给上百人种蛊,无论如何也该让你们教主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是目前的情况凭我们没有办法解决。”他抱着少女缓慢地说,“给咸鱼教传信,让他们来处理。”
桑枝轻咬了下唇,将脸彻底埋在他的胸口,攥着衣物的手逐渐收紧:“可是……”
如此一来,她就会被发现私自出教,抓回去关禁闭。
她不想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连时间流逝都无从得知。
姜时镜隐隐猜到了几分小姑娘害怕的理由,轻拍着她的后背:“总要面对的,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还是你想等十八岁之后再回蜀地。”
桑枝摇摇头,而后又缓慢地点了下头。
少年愣住,然后轻笑出声:“那你们教主怕是要找到昆仑去了。”
桑枝抬起头,眸内蕴着浅浅的水光,在金色阳光下泛着涟漪,她局促不安道:“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很多事情,会如何?”
空气沉默了很久,少年似鸦羽的睫毛半垂,漆黑的瞳内是不可辨明的神色。
漫长的沉默里,桑枝感觉自己正在被蚕食仅剩的氧气,笼罩而下的无力和窒息感让她缓缓松开了紧抓着的衣服。
她舔了下干涩的唇,忽地背过身,故作轻松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像是在掩饰什么般,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回客栈后我就传信给咸鱼教。”
姜时镜低低沉沉的嗓音忽然响起:“你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不需要告诉我。”
“……至于欺骗和利用。”他顿了下:“藏好些,别让我发现就行。”
桑枝喉间一涩,她往阶梯下走了很多步,像是忽然下定决心,转身又跑了回来,抱住少年:“我会同你讲的。”
她本就是为了种蛊任务才来中原,想尽一切办法不惜当丫鬟也要接近他,甚至第一次见面就带着小飞鱼去试探,打架。
从一开始目的就不纯。
她不想看见少年失望的眼神,也不想同他兵刃相见,等咸鱼教的人找到边境抓她回蜀地时,她就有勇气将一切全盘托出。
到那时,他的寒心和失望又或是愤怒,她好像也能承受得住了。
从白北山回到客栈已是傍晚,桑枝把右长老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写在信件上,而后交给驿馆,以防万一她还用飞鸽绑了小的纸条,分两路把消息带回去。
交付好信件从驿馆往回走时,正值夕阳西下,橙黄的光从西边蔓延,大片的火烧云层层叠叠,一只火红的兔子害羞地躲在云后,露出两只俏皮的长耳朵。
堆积在道路边的雪如覆上了五光十色的光辉,微风轻拂过竖立在客栈门口的旗子。
一切似乎都刚刚好,桑枝仰望着云层里的兔子,蓦然发现原来连云层都不能完完整整地隐藏,总会露出些许马脚。
祭祀大典结束后的第八日。
天气再次降温,星星点点地落下雪花。
桑枝收到了咸鱼教飞鸽的回信,纸条上只简简单单地写着两个大字,已阅。
一看就是教主的手笔。
她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在桌上,然后像个鹌鹑一样缩进了被子里,驿馆的信件会比飞鸽传书慢很多,不知道咸鱼教究竟有没有收到。
当夜,子时过半刻,一只巴掌大,通体漆黑的蝎子从外墙爬进来,落在桑枝的房间里,迷茫地在里面转了两圈,才寻着气味爬到了床边。
艰难地用大钳子拍了拍桑枝的脸。
半盏茶后,钳子即将抽筋时,熟睡的少女硬生生地脱离了睡梦。
醒过来的桑枝人是懵的,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借着微弱的月光瞧见床边的蝎子。
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地就往床里躲,还不忘拉起被子做防护罩,困倦的神智刹那清醒。
蝎子见她苏醒,摇着尖锐的尾尖从床上爬了下去,顺着窗户离开。
桑枝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右长老的蝎子,连忙套上衣服,裹着厚重的斗篷,运用轻功一路快速朝着白北山而去。
着急之下,丝毫没注意离开时身后还跟了一道黑影。
从客栈到白北山山顶用轻功也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整个山间静谧无声,只有风吹过的飒飒声。
桑枝不知道右长老为何要半夜喊她,但她有预感,若是不去一定会后悔。
夜晚的庙宇相比白天透着一股庄严神秘,祭祀用的红绸带还悬挂在杆子上,紫铜狻猊大鼎的香已经燃尽,就连长方形的立香香炉也只有底层的红烛还摇曳着火光。
她取下腰间的骨笛,紧握在手心里,一步步地朝大殿走。
下一瞬,须吏忽地从殿内冲了出来,笨重的身体快速地环绕住桑枝,将她卷了起来。
此时正在落小雪,这种天气蛇类在外面活动极容易会被冻死,桑枝被它冰凉刺骨的肌肤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放我下来,须吏。”她拍了拍须吏蹭到她身边的蛇头。
第106章 晋江
◎山神新娘25(二合一)补◎
须吏歪了下蛇头, 金色的竖瞳在夜间微微扩散变成偏长的直立状椭圆形,它卷着桑枝游回了大殿内,而后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
吐出蛇芯发出嘶嘶声。
空旷的大殿内火烛皆燃, 橘红的烛光摇曳下, 山神金身像似染上一层朦胧光晕, 右长老取出三根长香,用红烛的火点燃, 后退几步虔诚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
桑枝记得上次来这个位置时空空荡荡,没有桌子更没有香炉和贡品。
她紧了紧斗篷的领子, 出来得急, 随手拿的斗篷没有兜帽, 一路轻功飞上来,冷的她脖子起的满是鸡皮疙瘩。
“深更半夜, 你唤我来做什么?”
右长老没搭话,再次取出三根香递给桑枝,慢条斯理道:“来边境这么久, 好歹上炷香, 免得山神大人觉得你不懂事。”
桑枝:“?”
低头看向他手里细长的三根香,语气充满了困惑:“你不是蛊神的信徒吗?”
右长老轻笑道:“信仰这种东西, 谁会嫌多。”
桑枝无语地扯了扯唇,接过他手里的三根香, 本想敷衍了事,但在三拜时,脑中依旧认真地许了愿望, 希望山神能送她回现代, 然后插进香炉内。
明知道是假的, 但她仍然抱了一丝缥缈的希望。
“好了。”
右长老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他走到桌边拿起斜放的龙头拐杖,道:“深夜唤圣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培育成功的巨型毒物要出世了,邀请你一起观看。”
桑枝皱起眉:“蝎子?”
右长老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不是。”
他看向盘在桑枝身边的须吏,眼里缓缓划过怜爱之色:“是一条和须吏差不多的小蛇。”
桑枝:“?”
她幻听了?
“须吏本就是蟒蛇,即使你不培育,它的后代也会是蟒蛇。”
右长老挪开眼,布满沟壑的眼睛微微下垂,他淡淡道:“圣女如今已有十七了吧。”
没等桑枝回答,他又继续道:“须吏比你大了一轮半,我翻阅过古籍,蟒蛇的寿命大概二十五年到三十年,这些年我用药物和毒蛊,强行给它续命,时至今日,它早就没有生育的能力了。”
盘在桑枝身侧的须吏用蛇头轻轻地蹭了下她的肩膀,巨大的蛇头几乎能媲美半个金身像。
蛇尾从脚腕攀起紧紧地绕上她其中一条腿,强行把双腿分开,像是怕她逃跑般,束缚在原地。
桑枝不适地挣扎了两下:“我记得你主操控蝎子和壁虎,蛇类并不是你的强项。”
右长老耸了耸肩:“毒物由教主分配,我一点都不喜欢那种受到一点惊吓便会自断尾巴,毒素微乎其微的小毒物。”
“培育起来费心又费力,你见有几个弟子会选择壁虎作为宠物饲养的。”
壁虎和蟾蜍一向是教内弟子避开的选项,大多数刚入教的弟子都会选择蛇蝎子一类自带剧毒的毒物,更有甚者自己去蜀地捕捉。
桑枝无法反驳,抿着唇没说话。
右长老拄着蛇头拐杖往金身像后走:“走吧。”
桑枝原以为是用屏风隔起来的暗间,没想到他用拐杖在金身像的后背上敲敲打打,一阵闷闷的轰鸣声响起,庞大的金身像往左边平移,露出了暗室的地下通道。
正正方方的入口,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身形,里面漆黑无比不透一丝光亮。
须吏像是早已习惯这种场面,放开桑枝快速地游进通道内,直到尾巴也一起没入黑暗,才有微弱的光亮起,透着光晕的荧光,一层叠一层后照亮整个暗室。
桑枝先是一愣,瞧着明显不是火烛的光,一时有些恍惚。
右长老伸出手,示意道:“请吧,圣女。”
通道并没有阶梯,想下去只能用轻功,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殿门口,才跳下去。
进去后才看到照亮暗室的光是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放在盒子里,须吏下来后,将盒子全部打开,光自然就泄了出来。
整个暗室偏大,墙壁用灰色砖石垒起来,并未涂抹石灰,因而能清晰地看到砖与砖间的缝隙。
正中间铺着厚厚的沙石和草木,巨型蛇蛋伫立其间,蛋壳顶上还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包裹着整个蛋身。
暗室的右边是两个梨木架子,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一些竹筒和密封起来的鸡蛋壳,摆不下的甚至随意搁置在地上。
梨木架子的左边有一张长桌,放置着炼制蛊虫的原材料。
桑枝环顾了一圈,眼神逐渐变凉:“你在蜀地还未被教主驱逐前就已在边境扮演大祭司,其间给所有村民都种下蛊虫……”她顿了下,望向正缓慢往巨型蛋走的右长老,“为何不直接实现你当年在教内荒诞的言论。”
右长老的腿脚不太好,一步步走得很慢,须吏像是把蛇蛋当成了自己孩子,身躯围着蛇蛋盘了好几圈,即使右长老走到跟前也没有让开。
他用拐杖挑起被子一角,露出白偏微黄的蛋壳,蛇蛋很软,捏起来像注满水的玩具水球,很少有蛇蛋会像这般布满裂痕,其中更是有一道深的几乎要开裂。
“人总是会变的,你能保证现在的自己一定会完成十年前一时的想法吗?”
他收回拐杖,夜明珠的光晕淡化了少许他脸上被岁月沉淀出来的痕迹,连眼尾的沟壑也似乎变少了:“我不讨厌这里的民风,离开蜀地后,我才发现原来人不能总局限在一个地方,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我应该早点出来的。”
桑枝皱着眉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冒出一番带着大道理的话。
她淡淡道:“所以呢。”
右长老摸着须吏冰凉的蛇身,忽地轻咳了几声,嗓音也因此变得沙哑:“蛊虫在十几年我刚来时便种下了,烈性子母蛊想要取出来并不容易。”
“况且蛊虫在他们身体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们上山来求山神时,能帮得上的,我都会帮。”
桑枝看向右边大量的瓶罐和原材料,并不相信他口中的话:“那新娘呢,罗家孩子被蛊虫占据的废腿,你又从何解释。”
右长老想了很久她口中的罗家孩子是谁,好半晌,恍然道:“那个孩子啊,我记得是他父母背上山来的,那孩子的腿若是去外面找医术更好的大夫应该能重新接上。”
他拄着拐杖在蛇蛋周围踱步:“我劝过,可他们觉得省城太远,加上村里的庸医斩钉截铁地说腿已经彻底废了,他父母跪了很久,久到那个孩子失去了最佳的接骨时间。”
“我在那条废腿里放了十几只蛊虫才能让他继续站立。”右长老歪了下头,忽地笑道,“他现在还能继续跑跳,可得好好谢谢我。”
桑枝从未想到这事还有隐情,她抿着唇久久未言语。
小蛇幼崽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右长老耐心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望着蛇蛋的眼睛满是爱惜之色。
“至于你说的新娘。”他顿了很久,笑意逐渐蔓上脸颊,“说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大抵是在半年前也曾有外乡人短暂地留宿过村内,正巧借宿在新娘晴天的家里,晴天原先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觉得嫁给山神是无上的荣耀,一直都很期待祭祀大典。
甚至连红盖头都是她学着阿母的手法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蹊跷的是外乡人短暂的借住几日再离开后,她突然改变了心意,拒绝嫁给山神,甚至哭着跟家里人说自己要去边疆保家卫国,吓得父母连夜把她关了起来。
没承想祭祀大典的半月前,那孩子半夜三更突然自己爬上山,跪在山神金像前不断祈求,说自己想去边疆,求山神一定要达成她的心愿。
“我觉得她的想法很好,颇有以前我的风范,便给了她引路用的蝎子,助她平安抵达边疆。”
桑枝错愕道:“她不是自己逃跑,而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边疆距离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荒路,一个连十岁都不到的孩子根本不能辨明方向。
“注意用词,我只是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小小的帮她一把。”右长老侃侃道,“其实半年前,她父母找过我,同我说晴娃子不愿意嫁给山神了,问我能不能换一个新娘。”
他边说边用拐杖轻敲着地面:“我已经完成了要做的事情,新娘于我来说没有用了,祭祀大典即便没有新娘也能进行。”
“她父母为求得山神的原谅,在金身像前跪了很久,祈求山神念在孩子还小的份上,不要降罪于她,我告诉她父母,山神已经听到了,他们很惶恐,惶恐地说回去后一定会找个愿意嫁的替补新娘。”
桑枝敛下神色,道:“可她还是嫁给了山神,且连自己会死这件事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分外冷:“为什么要弄死新娘。”
右长老看向伫立着的蛇蛋,眼尾的划痕堆积到了一起:“想要把小型蛇类培育成巨型毒物,必须以人身饲蛊。”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桑枝:“你难道不知道褚偃的巨型蜈蚣和你的巨型蟾蜍都是怎么培育出来的?”
说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蟾蜍是你母亲培育出来的,你不知晓也正常。”
桑枝唇线绷直成直线,她的确不知道如何培育巨型毒物的方法,母亲从未告诉过她,咸鱼教里摆放的古籍她也从未翻过。
以至于现在她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小飞鱼的存在同时也说明了,她是加害人。
眸子里的光亮在一瞬间消失,她垂下眼睫,沉默地盯着地面,那股围绕在心底的烦躁感越演越烈。
长久的安静让她逐渐透不过气来,索性转移了话题,试图安抚胸腔内躁动的心。
“为何帮晴天去边疆?”
右长老的咳嗽逐渐加重,他捂住唇重重地咳了两下,才缓过来,轻笑道:“孩子对未来有理想,甚至于想要实现,撇开现实与否,没必要因为自身狭隘的偏见磨灭他们天真的想法。”
“不过,廖家那个孩子我倒是真的不知道他是如何去的边疆,也不知道两人为何在一处。”
像是在消磨时间般,桑枝低头望着黑灰色地面出神,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白北山上那些多奇怪的规矩也都是你立的?”
右长老不置可否,只是缓慢地说道:“村民信仰山神,敬畏山神,他们需要一些神秘又莫名其妙的东西增加信仰的黏合度。”
“越是神秘到探寻不到结果,世人就会更偏向于是神明抑或鬼怪。”
桑枝想起八天前山神娶亲那日,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的一项项不合理却又找不出辩驳理由的规矩,一时颇为无语。
她平静道:“你只是在一声声大祭司的恭维和吹捧中迷失了心智,你把自己当做白北山的山神,享受着他们的信仰,用所谓的蛊虫帮助他们,实际却把他们都推进深渊。”
右长老弯起嘴角,岁月的痕迹堆叠在脸颊边:“怎么能叫做迷失心智,我得到想要的尊重和地位,他们实现心愿,两者并不冲突。”
夜明珠的白色光晕照耀下,桑枝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能依稀感觉到他的脸色似乎正在变差。
咳嗽一声大过一声,重到几乎要把肺一起咳出来。
一只巴掌大的蝎子从头顶的通道里爬下来,停驻在右长老的肩膀上,轻微晃动着尾尖。
右长老偏头端详着蝎子好一会儿,然后轻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桑枝。
桑枝:“?”
突然,一直没有动静的巨大蛇蛋摇晃了两下,随着一道清脆的破裂声传来,蛋壳上的裂痕又多添了两道,最大的那道裂痕隐隐出现了缝隙。
右长老激动地往前贴近观看着缝隙,但蛇蛋只动了一下又不动了,盘在蛇蛋身上的须吏突然直立起蛇头,朝着通道的方向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右长老安抚着轻拍了拍须吏的蛇身:“不用管。”
他视线转向离自己六尺远的小姑娘,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姜时镜知道你是咸鱼教的圣女吗?”
这个问题他之前阴阳怪气的时候就已经问过一次,桑枝不明白她为何要问第二遍,皱着眉头道:“做人不要有太重的好奇心。”
右长老笑眯了眼:“如此说来是不知道了。”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肩膀上的蝎子,“让我猜猜看圣女舍弃身份跟在正派的继任人身边想干嘛。”
他双手交叠放在蛇头拐杖上,思索了一会儿,道:“不会是想像你母亲一样看中人家的样貌给人种幻蛊吧。”
桑枝一怔:“我母亲?幻蛊?”
母亲当年莫名消失半年再出现,就已怀有三月的身孕,根本没人知道她父亲是谁。
右长老慢条斯理道:“等价交换,你告诉我接近姜时镜的目的,我告诉你父亲是谁,如何?”
桑枝狐疑地盯着他:“你没骗我?”
右长老挑起眉:“我不骗小孩。”
桑枝信以为真,刚要将目的说出来,突然想起十四周岁以下才算儿童,他的话有漏洞。
没好气道:“你先说。”
右长老将肩膀上的蝎子拿下来,放在手心里摆弄:“圣女要想清楚,错过答案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桑枝抿了抿唇,心想这里能听懂人话的只有他们两人,再者咸鱼教的人不日就能到达边境,把她和右长老都抓走,并没有什么好隐瞒。
况且左右长老从来不对付。
“褚偃在研究人形武器,姜时镜武功很高,几乎是这一辈里顶尖的高手,因而让我接近他种下可以操控他的蛊虫,变成只能任他差遣的武器。”
右长老呆了一下,似乎没想过是这样的答案,脸色沉了少许:“老东西做事怎的吩咐到你头上来了,圣女的地位什么时候低长老一等了。”
桑枝摇了摇头:“不是,他在我身上种了蛇缕蛊,我没办法拒绝。”
右长老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通道口:“也就是说你根本不喜欢姜时镜,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他这话问得很直白,桑枝双手紧紧地搅在一起,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沉默了许久后,并未反驳:“算是吧。”
不管她是否抱有种蛊的目的,即使她接近姜时镜是为了不让其他的弟子得逞,但事实而言她的确怀着不安好心地目的接近少年,甚至阴差阳错地得到了果子,无法辩驳。
暗室静默了很久,桑枝抬起眼,平静道:“你该告诉我父亲是谁。”
右长老不疾不徐道:“我说了不骗小孩,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桑枝咬紧后槽牙,她就知道这老头在蒙她。
原本沉寂的蛇蛋再次摇晃起来,随着一声极轻的咔嚓,先前的裂缝开得更大了,有透明的黏液从里面流出来,混合着少量的血丝,顺着裂开的口子滑落到草堆上。
已经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小蛇的颜色,同须吏一样的赤红。
它小心翼翼地探出蛇头频繁地吐着蛇芯子观察着四周,半晌后,又钻了回去,没有想出来的意思。
须吏低下头嗅了嗅破壳的地方,然后发出嘶嘶声,用身体将蛇蛋圈得更紧了。
蛇蛋并不坚硬,须吏一用力便软软地变成了椭圆形,透明的黏液全部落在它身上。
桑枝不是第一次观看蛇蛋孵化,没觉得新奇:“没别的事,我回客栈了。”
右长老目光紧盯着躲在蛇蛋里的红色身形,头也不转道:“等等。”
他坦言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要不要饲养小蛇。”
桑枝愣了下:“做梦,自己养。”
而后轻功离开通道,相比暗室里明亮的夜明珠荧光,大殿内的橘黄色火烛仿佛暗了几个度,她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往外走。
此时已接近丑时末,来时的小雪不知何时停止,地面上并未积雪,湿漉漉像是落了小雨般,她裹紧厚重的斗篷叹了一口气。
山底下的村庄在微弱的月色下与黑暗融为一体,想要解除子母烈性蛊最好的办法是母蛊的宿主死亡,所有依存在母蛊体下的子蛊会一瞬间全部死亡。
以教主雷厉风行的做法,右长老的确没有几天能活。
做错事总要付出代价。
她踏进黑暗中,一步步往山下走,一道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堪堪在她耳边擦过,削掉了一缕散落的发丝,随着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桑枝几乎条件反射地摸出了骨笛,想把小蜘蛛也放出去时,突然反应过来她把小蜘蛛给了姜时镜。
方才的身影太快,周围又黑得厉害,她轻功而起,立在半弯的竹子上,还未吹响骨笛,黑影再次袭来。
临到面前时桑枝才恍惚间看清是一把裹着白布条的重剑,重剑挥动时会带起剑气,像刀子般将她裹在最外层的斗篷划开数道划痕。
她后空翻躲开招招往她后背而来的重剑,轻功再次回了庙宇,轻盈地落在系着红绸带的花球上。
微末的烛光同时也照亮了来人,少年面无表情的单手执剑,站在下山的路口。
一瞬间她忽然想明白了一切,为什么右长老没头没尾地问她问题,须吏莫名朝着通道口发出警告声,她方才讲的一切都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最不愿面对的场面提前发生了。
握在手心里的骨笛越攥越紧,她回头望了一眼庙宇门口,今夜她怕是要在这里风餐露宿了。
她想了想,而后将骨笛放在唇边缓慢的吹响,强行操控右长老饲养的蝎子爬到她脚下,做出攻击的姿态。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姜时镜的表情,但那股散在空气中的戾气,隔得再远她也能清晰的感觉到。
化作丝线牢牢地捆住她的心脏,然后不断收紧,痛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长久的僵持让桑枝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松开手停下吹奏,俯视着站在阴暗里的少年。
下一瞬,少年凌空而起,手中的重剑直指桑枝,重剑上缠绕的布条并未被解开。
她垂下握着骨笛的手,平静地看着那把剑离她越来越近,即将砸到她身上时却徒然转了弯,往红绸带而去。
夜间的风似乎大了很多,地面上融化的水渍冰凉刺骨,凉意几乎要钻到骨头里,红绸带被剑气斩断后,她避无可避地摔在地上,且还是正面朝下。
手里的骨笛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很多圈。
她疲惫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甚至连解释都觉得费劲,她突然发现原来原书中男女主不是没长嘴,而是当一切都血淋淋的摊开摆在面前时,连讲话都变得苍白无力。
没有任何意义。
少年半垂着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桑枝,斗篷在打斗中早已经落地,她后背蝴蝶骨处的衣服被剑气划开了一道口子,并未伤及到肌肤。
一条栩栩如生的赤红色蛊蛇印映入眼帘,他眼里的晦暗浓重到惊人:“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
第107章 晋江
◎山神新娘26◎
桑枝将小臂垫在额下, 整个人背对着他趴在地上,在刺骨的寒风中格外狼狈:“你想听什么?”
她自嘲道:“我都可以编给你听。”
空气静默到可怕,悬在空中的剑尖微微发颤, 然后压在她蝴蝶骨处, 银雀有足足四十六斤重, 桑枝只觉得一块巨石轰然而至。
挤压着她胸腔内仅剩的呼吸。
她看不见少年的神情,只能隐隐感觉到那把重剑似乎在颤抖, 少年嗓音低哑暗沉, 如地狱来的勾魂使,压着满腔的戾气, 缓慢道:“我先前说过, 欺骗和利用只要你藏得够好, 我可以不计较。”
重剑又往下压了几分:“为何不骗到底。”
桑枝怔了良久,她微微抬起头, 地上是一同摔落在地的红绸带,交错着在风里纷飞。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逐渐变大的寒风里响起,又被吹得支离破碎。
“我原本想等咸鱼教来抓我那日同你坦白一切, 今日是个意外。”
回应她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以及压在她身上的那把重剑,蝴蝶骨因不断施加的重力泛起疼痛。
桑枝用力撑起上身, 艰难地仰头看望向少年。
立香香炉底下的火烛已燃到尽头,明明灭灭地发出微弱的火光, 光线很暗,暗到她迷离恍惚间好似看到了他泛红的桃花眼,漾着水光。
“所以, 从京州颜府到襄州再到边境, 从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看似质问,却又平淡的像说给自己听的陈述句。
透着无穷的失望和寂寥。
给了桑枝异常沉重的重创,酸涩包裹着心脏不断收紧挤压,痛楚顺着心口蔓延,爬上脊骨。
身上的重剑在一瞬如千斤坠,连呼吸都变得分外艰难,她再也支撑不住摔回地面。
疲惫感再次笼罩而下,她闭了闭眼,无可避免地喘气,“你早就有所察觉了不是吗,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便怀疑我别有目的。”
“如果你想查我的身份,一封书信到幕落山庄就能知道。”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周围的空气更稀少了:“我在骗你的同时,你也在欺骗自己。”
少年像是松开了手,四十六斤的重剑压在她后背上,几乎要将她压死。
“堂堂咸鱼教圣女跑去府邸当丫鬟。”他自嘲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完成种蛊任务,把我变成人形武器。”
桑枝呼吸困难到喘不上来气,恍惚间眼前出现了现代的画面,像是死前的走马灯,她咬了下唇,清醒几分后,努力道:“你能不能先把重剑挪开,我看到我太奶在跟我招手。”
“她来接我了,哥哥。”
姜时镜下意识地握住剑柄单手提起,甚至扫了一圈周围,并未瞧见一人。
他冷声道:“你出现幻觉了。”
桑枝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阖眼道:“你晚一点取重剑,就不是幻觉了。”
她抬起手搭在眉骨间,轻声道:“我没在你身上种蛊,褚偃给我的蛊虫我在寒潭时就碾死了,我没有想把你变成人形兵器的意思。”
“你怎么偷听只听一半呢?”她声音渐渐染上几分委屈,“我被种了蛇缕蛊,这种烈性蛊一旦种下除了死亡无法取出,我接近你只是想装作完成任务的模样,获取每个月的解药。”
姜时镜将重剑立在一侧,看着她虚弱又委屈的样子轻皱了皱眉:“这就是你方才说的,我想听什么,你都编给我?”
桑枝愣住,她挪开手看向少年,他似乎很纠结,凌厉的眉头竖出川字,怀疑着她话里的可信度。
人与人的信任脆弱又异常牢固。
有白色的雪花落到他的肩膀上,转瞬融化,她顺着雪花仰面看向漆黑的夜空,漫天的白点接踵而至,像一场盛大的落幕仪式。
冰冰凉凉的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化成水珠,顺着脸颊弧度滑落进身下的红绸带里。
她涩声道:“又下雪了。”
桑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撑着身体坐起身,认真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骗你,从那日之后,只有隐瞒,没有分毫欺骗。”
她想了想,补充道:“包括刚才的话。”
姜时镜垂下眼,似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眸内的神色,也同时将浓重的晦暗压了下去:“你在暗室里讲的话都是真心的?”
桑枝眨了眨眼,回忆了一下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脑中忽然冒出右长老那句是否喜爱的话语,沉默了一下,应声道:“嗯。”
她马上就要回蜀地了,即使不回……不回的话……
北方冬季的寒风总是带着一股凛冽的干燥,像是刀子般生生地刮过裸露在外的肌肤。
少女身上的衣物再厚重被地面上的水打湿后便无法再抵御寒冷,但她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也并未喊冷,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
姜时镜捡起落在红绸缎上的斗篷,罩在她身上:“我知道了,回去吧。”
桑枝呆了一瞬,迷茫道:“回去?”
姜时镜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似水:“回客栈。”
她迷茫的眼神里隐隐多了一丝愕然:“你不生气?也不怪我?不打算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
少年把重剑重新背到后背,闻言,动作顿了下,指尖快速打结,不冷不热道:“你要是想住在庙宇里,也行。”
他看了一眼桑枝:“你说得对,是我在骗自己。”轻喃道,“凭什么来怪你。”
话语内的挫败感化成藤蔓上的尖刺,牢牢地扎进了桑枝的心里,鼻尖泛起一阵阵的酸涩,她伸手无措地抓住他的衣摆,着急道:“不是这样的,你……我……”
情急之下,她不知要说什么才能将复杂的来龙去脉用一句话告知,从头到尾,他都未做错什么,只是因为褚偃想要把他变成人形武器,他一直都是受害者。
但所有的解释都苍白到连张口都变得格外无力。
紧抓着衣摆的手慢慢松开,垂在地上,手背甚至落在脏水里,她像是失去了感知冷的能力,眼眶围上一层微红,低声带着哽咽道:“对不起。”
姜时镜微愣,他垂眸看着还坐在地上的少女,全身都像是被落寞所包裹,她一向怕冷,此时却任由寒风侵蚀自己。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蹲下来把斗篷的系带打上结,斗篷上有很多剑气划痕,显得有几分破破烂烂的意味。
“不想回客栈的话,就住庙宇里,不用同我道歉。”他的确非常厌恶欺骗和利用,可先前翻滚的情绪里占比最大的竟然是无力。
她不是普通的咸鱼教弟子,也并不……喜欢自己,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得到每月解药的做戏。
心脏在那一霎空荡的犹如浪潮瞬息尽退抽离,他想伸手却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水流,它们不知何时填满心房也不知何时全部流走。
“即使你接近我且完成种蛊任务,也没什么错,我们只是站在了对立面而已。”
他语气轻了半分:“何错之有。”
桑枝呆呆地抬起脸,好看的眸内蕴着水雾,眼尾通红,如小鹿般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话音一落,饱满圆润的泪珠如一颗完整的珠子从空中落下,而后是一连串,从脸颊上滑下,汇聚到下巴。
姜时镜败下阵,无奈地叹气道:“为什么要哭?”
桑枝喉间哽塞得厉害,她张了张嘴,却又无法出声,垂下头后轻摇了摇,用冰凉的手胡乱地把脸上的泪水擦掉。
没想到手沾到脏兮兮的泥水,反而把脸擦成了花猫,瞧着滑稽又可怜。
“只是被风吹到了眼睛,过一会儿它就不留眼泪了,不是我自己要哭的。”
姜时镜看着她无措地搅着自己的手,指骨被冻得通红,手背甚至泛起了青灰。
他伸手抬起少女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了下冰凉刺骨的肌肤,滑落的眼泪顺势粘在他的指尖:“所以,你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客栈。”
桑枝布满水雾的眸子里有少许的茫然,她轻眨了下眼,圆润的泪珠便滚了下来:“想回客栈。”
姜时镜缓慢地把她脸上的泪水擦掉,刚落下的泪水滚烫的似要灼伤他的指腹,知晓真相后,那股一直环绕在脑内的可怕思维,久久占据着他的理智。
把小姑娘直接打晕带回昆仑锁上链子关起来,从此只属于他一人。
世上没有咸鱼教圣女这号人,亦不用再理会任何江湖门派纷争。
他差一点就被这种毁灭性的想法彻底侵占。
少年垂下眼,遮盖了眸内涌出的晦暗,轻声道:“还走得动吗?”顿了下,目光无意间扫到斗篷上的数道划痕:“抱歉,是我先前下手太重。”
桑枝立马撑起身想站起来:“能的,能走动。”
但寒气已侵入大腿,先前一直没动弹,注意力也从未在此,此时再想站起来才发现整个身体都被冻得麻木,失去了感知力。
手触碰大腿时仿佛两块冰凉坚硬的石头对碰。
摇摇晃晃的好不容易站起来,却迈不开腿,瞧着像是马上又要跌落回地上。
姜时镜皱眉道:“我抱你回去,别乱动。”
他弯腰将少女拦腰抱起,隔着斗篷揽在怀里。
桑枝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小心翼翼道:“你别跟我道歉。”
他本就没做错什么,却反过来同她道歉,愧疚感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她淹没。
雪逐渐越落越大,两人在漫天飘落的大雪内分外渺小,立香香炉底部的火烛彻底熄灭,积攒在盏内的烛蜡在寒风中渐渐凝固。
黑暗笼罩下,只有肃穆的庙宇隐隐散着微光。
第108章 晋江
◎山神新娘27◎
被风雪侵蚀一夜的桑枝无可避免地染上风寒, 后半夜嘤嘤地喊冷,屋内燃着两盏炭火,她仍止不住地打颤, 喝了药后,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又迷迷糊糊地喊热。
不停地踢踹盖在身上的两床被子, 汗水从脸上蔓延到脖颈,打湿颊边散乱的碎发。
姜时镜按住她身上的被子, 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转头看向守在另一侧的堇青:“药煎好了吗?”
堇青担忧地搅着手指:“还没呢, 哥哥说至少还需要一炷香才能好。”娃娃脸皱成一团,“昨日还好好的, 怎的一夜工夫就染了这么严重的风寒。”
姜时镜沉默着没说话, 用热水浸过的帕子擦掉她冒出来的汗珠, 昨夜回来后,她便一直嘟囔着冷, 缩在厚重的被子里控制不住地颤抖,讲话时上下牙齿磕碰。
但那时她的体温已渐渐回温,手也非常温暖, 他喂了预防风寒的药丸, 又熬了驱寒的药看着她喝下,没想到还是发了高热。
“去把客栈里的酒取出来给她擦身, 再发热下去,她身体会受不了。”
堇青连忙应道:“好, 我马上就回来。”
门打开再被用力关上,凉气从屋外透进来,打散了一室的暖意。
姜时镜坐在床沿边上一夜未睡, 眼下泛着浅浅的青黑, 就连下巴处也隐约冒出一层胡楂。
他伸手探了一下少女的额头, 炽热无比,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攀高,高热导致她整个人像充血般通红。
刚擦掉的汗珠没过多久又冒出来。
堇青抱着两坛酒急匆匆地跑进屋内,找了个干净的脸盆把客栈老板埋在地窖里上好的女儿红一股脑全部倒在脸盆里。
浓重的酒香刹那间在屋内溺出。
“好香,听掌柜的说,这酒埋了有十五个年头。”她把干净的帕子放在酒内浸湿,拧干后递给姜时镜,道,“这样有用吗?”
“有用。”他接过帕子抖开后,缓慢地擦拭着桑枝的额头,避开脸颊,脖颈两侧也擦拭了一遍,然后动作停住。
犹豫半晌后,把手里的帕子递给堇青:“重新打湿给她擦胸口和腋下。”
堇青奇怪道:“少宗主为何不自己来?”
他愣住,抬眼看向堇青,慢声道:“别把现实与话本子混合在一起。”
堇青闭上嘴,弱弱应声:“哦。”
将帕子浸湿拧干再回床边时,姜时镜已经离开床铺,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试图将屋内浓重的酒味散出去。
落了一夜的大雪,天地被漫天雪白覆盖,洁白无瑕地在金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
两盆絮絮燃烧的炭火维持着屋内的温度,他用手指松了松略紧的领口,带着寒意的冷风从缝隙里拂面而来。
混乱又困倦的大脑在这一刻清醒了几分。
他忽然生出了后悔之心,若是昨夜没有发现那只蝎子,若是没有因好奇而一路跟随到庙宇,若是他没有被一时的失控占据理智,小姑娘或许不会染上这么严重的风寒。
她会平平安安地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与他们相处到咸鱼教来临的最后一刻。
堇青:“好了,少宗主。”
姜时镜猛地回神,垂下眼把窗户合上,指尖扣住窗沿:“隔一段时间擦一遍,不超过五次,被子不用捂太紧……”他将需要的注意的地方都告诉堇青后道,“我去厨房瞧一眼药熬得如何,你看好她。”
堇青点了点头:“我一定会照顾好少夫人的,你放心。”
姜时镜端着滚烫的药回来时,桑枝迷迷糊糊地正在跟堇青唠嗑,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胡话,堇青一边附和着,一边用帕子擦拭着她的额头。
桑枝:“宿舍猫去吃鱼%¥它怎跑*&有鱼。”
堇青:“嗯嗯,好大的大猫。”
桑枝:“大猫¥%湖里游@&飘起来了!”
堇青:“对,是这样的,猫会轻功水上漂。”
桑枝:“叽里咕噜¥%……”
两人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桑枝更是离谱的胡言乱语,语序颠倒,全然连不成一句正常人能理解的话。
姜时镜把药放在床头的矮凳上,本就因高热通红的小姑娘此时像一只蒸熟的虾,看上去几乎要熟透了,汗水浸湿衣物,连床单的都被隐隐打湿。
好看的秀眉微微皱起,眼睫上挂着细碎的水珠,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像被梦魇又不像,高热到一定程度的确会说胡话,但距离他离开到现在,也就一炷香的时间,温度不会上升如此之快。
屋内的酒味似乎更重了,特别是屏风内的空间很小,闻得久了格外熏人。
桑枝还在喋喋不休地输出着颠倒的话语,得不到回应后,伸手在空中摩挲,像极了盲人摸象。
荒谬的想法在姜时镜的脑中闪过:“你给她喝酒了?”
堇青手抖了一下,默默地后退一步,握着手里的帕子讪讪道:“少夫人口渴想喝水,但屋里只剩下那一坛还没开封的女儿红,我就倒了一点给少夫人解渴。”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比划着:“就那么一点点。”
姜时镜脸色猛然下沉:“你知不知道高热时喝酒会死人。”
酒会让身体的温度越攀越高,直到再也承受不住这股热量。
堇青呆愣在原地,手里的帕子落地,震惊之下她连忙拿过桌子上的杯子,指着杯底,慌张道:“大概不到半口,现在催吐还来得及吗?”
话出口后,她似是也意识到不对,对于目前的桑枝而言催吐造成的伤害不弱于那半口酒。
手里的杯子越捏越紧,直到杯口出现裂痕,她垂下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
她咬住下唇,忽地一字一句认真道:“若是少夫人有任何意外,我会偿命的。”
姜时镜弯腰扶起迷迷糊糊地在床上数蘑菇的少女,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掀开少许被子,让温度散出去。
闻言,瞥了她一眼,冷声道:“把酒端出去,窗户开缝尽量让酒味散掉,也顺便醒醒你的脑子。”
堇青眼眶红得似兔子,眸内漾着水光,模糊不清的视线内,红彤彤的桑枝如水里捞出来般,热汗沿着脖颈滑入衣襟,打湿领口。
“少夫人会没事的,对吧。”
姜时镜端起矮桌上的药碗,轻轻搅拌着,语气冷得不像话:“还不去做。”
堇青强忍着眼泪应声,然后捡起地上的帕子带着一脸盆的酒和桌上剩下的女儿红出门。
姜时镜抬眼看了一眼被关起来的门,无奈地摇头。
怀里的少女从数蘑菇变成拔草,煞有其事特别认真。
半口都不到的女儿红不会让人醉成这样,大概是高热下长时间待在酒味过重的地方,熏成这样的。
但无论如何在这种常识性问题上犯错,真的会无意间要了一个人的命,倘若那一杯女儿红喝下去,他回来怕是只能见到凉了的尸体。
他把勺子内的药吹到温热,然后递到桑枝的唇边,哄道:“桑桑,把药喝了。”
桑枝呆了一下,微歪了下头,叽里咕噜地说着一堆听不懂的话,而后咬住勺子把药喝下去的同时用力到想要咬碎瓷勺。
姜时镜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勺子抽出来,下一瞬满脸通红的少女转过头闭着眼露出八颗牙齿朝他笑得灿烂。
门牙上还沾着少许中药的颜色。
他若不是腾不出手,真想敲她的脑袋,看是不是烧傻了。
“乖一点,把药喝了,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桑枝又呆住了,像是在反应他的话,许久开口道:“我¥%……#¥%你。”
姜时镜一个字也听不懂,无奈应声:“嗯,好。”
两人开始了鸭同鸡讲,桑枝每喝一口药就会讲一大段的非人语,少年耐心地在她停顿时,回应她,然后再喂一勺药。
等屋内浓重的酒味散去大半后,一整碗的中药也渐渐见底。
桑枝似乎说累了,困倦地倚靠在姜时镜的怀里,身上的汗水打湿衣衫后,透到了紧靠着的少年身上,连带着炽热的体温。
姜时镜探了下她额头的热度,虽没有继续升温,但温度仍居高不下。
他抱着少女坐直了一些,问道:“冷还是热?”
桑枝微歪了下头,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重的如注了铅,只能微微掀起一条缝隙,眼睫似蝶翅般颤动,细碎的水珠随着落在眼睑。
“热。”她的嗓音很哑,浓重的鼻音覆盖着实声。
姜时镜把被子又掀开了些,只盖着她的肚子,她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水打湿,黏在身上,若是再受凉,怕是真的要出事。
他手虚虚的搭在她的小腹上:“觉得冷就同我说。”
第109章 晋江
◎山神新娘28◎
桑枝疲惫地阖上眼睛, 用鼻音应了声:“嗯。”
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她伸手想拽开领口湿哒哒的衣物,扯了半天才勉强散开一些, 但仍未舒缓黏湿。
摩挲着想把整个上衣都脱掉, 刚抓到系带拉开, 手却被猛地按住。
少年偏哑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做什么。”
桑枝皱了皱鼻子,带着撒娇的意味道:“不舒服。”
她的神智稍稍恢复几分, 但也就仅限于不再絮絮叨地说胡话, 每每生病时脾气倔得跟头驴似的,认准的事情不依不饶也要达到。
姜时镜喉间吐出一口气, 拿过耷拉在矮桌上的帕子, 将她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擦掉。
小姑娘像是被女儿红的酒味腌入味了, 全身都散着浓重的酒味,就连冒出来的汗水也带着少许女儿红的味道。
他托起桑枝将她后颈的汗水也仔细地擦干净, 然后把人放在床铺上,将帕子放进已经变凉的清水内洗干净。
等拧干再回头时,桑枝已经把上衣脱得只剩最里面的贴身小衣, 但她并未满足, 上身趴在被子上反手去解后背的系带。
白皙光滑的肌肤在高热下泛着微红,鹅黄色的小衣被汗水浸湿后紧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曲线。
她的手指已经勾住后背长长的系带,只要一拉整个小衣便会散开。
姜时镜手遽然一抖, 帕子重新落回水盆,溅起水花。
他两步上前单手扣住少女纤细的手腕,目不斜视地抓起被丢一侧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遮住一片春光。
喉间轻滚动了两下:“不能脱, 听话。”
桑枝整个上半身都趴在床上, 两只手又被束缚在身后,颇有一种逃犯的错觉,她艰难地仰起头,委委屈屈道:“我热,太黏了,难受。”
姜时镜不敢松手,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哄她:“我去拿干净的衣服给你,换上就不难受。”
桑枝拒绝得很快:“不要。”
虽然外衣罩住了大半的风景,但他仍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她雪白圆润的肩头,在摇曳的烛火中泛着红。
他不由舔了一下干涩的唇,撇开眼道:“你除了脱衣服外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想做。”
桑枝:“没有。”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得不到回应又因格外难受的姿势让桑枝逐渐失去耐心,她开始小幅度地挣扎想要逃脱桎梏,声音染上浅浅的哭腔:“你要把我抓起来噶腰子吗?”
姜时镜:“?嗯,什么。”
桑枝想了许久,但大脑乱糟糟地搅在一起,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呆呆道:“噶腰子就是把腰子噶了。”
废话文学。
她歪了一下头,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哦,古代不噶腰子。”
姜时镜更懵了,钳着她双手的手心因少女炙热的体温,冒了一层汗珠,随着她的不断挣扎变得湿滑。
他忽然想起在襄州中媚毒时,她也说过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抱着尝试的心态道:“要不要喝奶茶。”
桑枝瞬间停止动作,扭着头想往后看,眼睛却费力地睁不开,整个人因高难度的姿势几乎快抽筋。
她咧开嘴,灿烂道:“喝,杨枝甘露椰奶,三分甜去冰。”
姜时镜:“?”
每个字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无法理解。
他轻皱起眉,安抚道:“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你在床上待着,不能脱衣服。”
桑枝权衡了一下两者,而后点头道:“好,不脱。”
姜时镜尝试着松手,她坐直身体后,披在后背的外衣随之滑落。
他快速转开视线,去衣柜里拿了干净的里衣放在床上:“我走后,你再换。”
桑枝朝着出声的地方微微仰起头,好半晌才道:“哦。”
姜时镜离开前把放在床边的炭火盆搬到门口,屋内的温度加上酒味熏得他燥热难耐,就连呼出的气息也变得灼热,再待在下去,高热的那人很快就会换成他。
门口侧边地上倚靠着一个人,丧气地垂着头黯然神伤,气压低到头顶几乎要聚集云层下雨。
见他出门,立马站起身担忧道:“少夫人退热了吗。”
姜时镜看向堇青明显哭过的眼睛,娃娃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不进来,坐门外做什么。”
她垂下头:“我做错了事,对不起。”
姜时镜沉默了半晌,不冷不热道:“等她清醒后,自己去跟她道歉,而不是坐在门口吹冷风,把自己也弄风寒。”
闻言,她眼里立马浮出水雾,手指不安地搅着腰带的带子:“我,我想醒醒脑袋,若是少宗主有任何需要我在门外也能听见。”
她声音轻了下去:“我听客栈的掌柜说,白北山的山神很灵验,我在想要不要现在上山去祈求山神……”
姜时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打断她的话:“她想喝奶茶,大概是一种鲜奶和茶水熬制而成的饮品,你去厨房让厨师研究做几份出来。”
堇青愣了下,伸手抹了一把落下来的眼泪,应道:“好,我现在就去。”
走前又犹豫了下:“那山神……”
姜时镜:“假的。”
堇青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弱弱道:“哦,假的啊……”
姜时镜与她一同下楼,去厨房将先前熬药时煮的粥端到屋内,屏风能透出影影绰绰的身形,他不敢直接进去,出声询问道:“桑桑,衣服换好没?”
桑枝糯糯带着鼻音的声音响起:“嗯。”然后再没了声响。
他端着粥绕过屏风,入眼就瞧见少女端坐在床上,微微扬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懵懂地望着自己,换下来的外衣和小衣被扔在床尾。
白色的里衣系得松松垮垮,能看到小半个雪球。
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闭上眼,喉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哑声道:“把衣服穿好。”
桑枝不解地歪着脑袋,抬手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我穿好了呀。”
顿了下,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手里的碗:“我的奶茶?”
姜时镜捏了捏突突跳的眉心,把粥碗放在矮桌上,然后目不斜视地把她宽松的衣襟拉起来,用薄毯子盖住她的身体。
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滑腻炽热的肌肤,如染上火苗,灼伤他的手指。
分明刚进屋,额上却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桑枝乖巧得没有挣扎也没有甩开毯子,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矮桌上的那碗粥:“我好像眼花了,把奶茶看成白粥了。”
姜时镜暗暗松了一口气,坐到床沿把粥递到她面前:“你没有眼花,奶茶还在熬,没那么快。”
他用勺子搅动着浓稠的白粥,轻轻吹着:“你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东西,喝点粥暖胃。”
桑枝鼓了鼓腮:“骗人会长鼻子的。”
少年将勺子递到她唇边,道:“不骗你。”
她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张口吞下温热的粥,含糊道:“你以前给别人也喂过东西吗?”
姜时镜道:“幼时给家里的妹妹喂过一两次。”
桑枝:“妹妹?”
他温声道:“表妹,比我小五六岁。”
桑枝:“哦。”
她只喝了半碗粥便觉得饱,不愿意再喝,热粥下肚后,又出了一身汗,姜时镜怕她脱水强制性地给她喂了很多水。
导致她明明困倦地想睡觉,却总得往茅厕跑。
几趟下来后,身上的温度倒是渐渐地在退却,人也疲惫地趴在床上一动不愿动弹。
随着时间的推移,屋内的酒味逐渐散掉,窗户并未关起来,冷冽的寒气顺着缝隙钻进室内。
炭火盆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的跳动,像是下一刻就会熄灭。
桑枝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被酒精搅得乱七八糟的神智重新回到正轨,她把随意甩在床尾的小衣用被子遮住,身上的松松垮垮的里衣也严严实实打上结。
先前的迷惑行为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她无语地用手揉了揉脸,试图把脑子里的画面忘掉。
“若是困了就再睡一会儿。”少年低哑的嗓音猛地响起。
她欲盖弥彰地把脸埋在手心里,讪讪道:“只是有些累,不困。”顿了下,露出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倚靠在床沿边上的姜时镜。
他眼里满是未休息好的红血丝,眼下的青黑也更重了,下巴上还有胡楂,与之前肆意飞扬的红衣少年相差甚远。
果然,酒品不好真的会把人折腾成鬼。
桑枝抿了抿唇,小声道:“我酒品不好,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鼻音很重,讲话时分外软糯。
姜时镜仰头靠在床框上,闻言,轻笑道:“你记得自己喝了酒?”
桑枝点头:“记得,女儿红,像我外婆粮的米酒。”她笑眼弯弯,“很甜,很好喝。”
姜时镜不由伸手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警告道:“再想喝也忍着,等风寒彻底好全再说。”
她吐了吐舌头,抱着胸口的被子:“知道啦。”
门忽地被敲响,堇青站在门外试探着喊道:“少宗主,你说的奶茶熬好了。”
桑枝眼睛咻一下就亮了起来,整个人从床上蹦起来:“快进来。”
堇青推开门,托盘上放着五个小碗,里面是颜色不一的奶茶,奶香混合着茶香味从碗里溺出。
她把托盘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又急匆匆地去关门:“尝试着用羊奶和牛奶以及不同的茶做了五种,不知道是不是少夫人要的奶茶。”
桑枝闻着满屋子的香味,即使与现代的全然不一样,但她还是兴高采烈地应道:“是的,是我要的。”
转眸却瞧见了她红肿的眼睛,兴奋度猛的降低,疑惑道:“你眼睛……是哭过?”
第110章 晋江
◎山神新娘29◎
堇青怔了下, 掩饰般的低下头:“没有,在厨房帮忙添柴时熏的。”
桑枝忽然想起她喂自己喝小半口酒后似乎被姜时镜凶过,但那时她迷迷糊糊地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见她不想说便也没多问, 嘱咐道:“那你记得用热布巾敷眼睛, 不然眼睛会难受。”
堇青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发涩:“少夫人对不起, 我不知道高热时不能喝酒, 差点……差点就害你……”
尾音颤抖得几近哭腔。
桑枝手脚并用爬到床沿边,慌乱地安慰道:“我没事, 你别哭, 是不是你们少宗主又凶你了。”
姜时镜坐在一侧忽然出声:“胡乱揣测。”
桑枝下意识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
堇青摇头哽咽道:“不是, 与少宗主无关,是我不好。”
姜时镜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手心里, 少女的手比他的小上一圈,指根纤细修长。
微微用力就会折在他手里。
桑枝跪坐在床边,端详着堇青的神情:“我真的没事, 你瞧活蹦乱跳呢。”
堇青又摇了摇头, 喉间的声音像被不知名的情绪压住般,发不出实音:“对不起, 少夫人,真的对不起……”
桑枝想下床却被姜时镜单手拦住, 她犹豫了一下,探出半个身子把几乎要哭出来的堇青拽到自己面前,抱着她轻声安慰:“谁都有不知道的事情, 没关系, 我不怪你。”
她若是不安慰, 堇青或许还能忍住哭意,一旦被关切,心里的酸涩便会不断膨胀直至决堤,眼里含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颗颗往下落。
桑枝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堇青无声地哭了很久,才意识到少夫人想要的奶茶还放在矮桌上,连忙松开她,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哑声道:“少夫人快尝尝是不是你要的奶茶,若都不是,我再让厨房重新做。”
哭过的娃娃脸上泛着红,像个软乎乎的棉花娃娃,桑枝揉了揉她脸颊上的软肉:“记得敷眼睛,别忘记了。”
堇青应声后,她才去看矮桌上五碗颜色不一的奶茶,似乎是调配的比例不同,有的茶味重,有的奶味重。
桑枝挑了一碗颜色瞧上去较为中和的奶茶,尝试着喝了一口,茶涩和奶腥混合在一起,还有一点焦煳的……锅的味道?
她不信邪的又尝了一口,脸难以言喻地皱了起来。
堇青在一旁解释道:“这是羊奶和白芽茶煮的,加了些许糖块。”
桑枝咂巴了下嘴,默默地把碗放下后,拿起另一碗。
堇青:“这是牛奶和庐山云雾,外加少许的盐,还添了芝麻粉,能让茶水更为浓稠。”
桑枝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每端起一碗,堇青便会贴心地将配方解释得一清二楚,她像个小白鼠一碗碗的尝试,却发现每一碗都闻着奶香味肆溺,喝着透心凉。
到第五碗时,她甚至快感知不到自己舌头的味觉。
堇青蹲在矮桌边期待地望着她,眼眶还泛着红,如小兔子般煞是可爱。
她舔了下唇,把碗放了回去,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堇青眼里的光顿时暗了下去,娃娃脸上笑意退却,连带着声音也落了下来道:“没有一碗符合少夫人想要的口味?”
桑枝迟疑了下,其实并不是难喝,只是口味很奇怪,至少和她想象中天差地别,就像她吃不惯甜豆腐和豆汁,是口味上的难以接受。
委婉道:“是好喝的,只不过我喝不惯。”
堇青再次激起兴趣:“那少夫人以前喝的那种是什么做法,我跟厨房讲。”
桑枝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要是知道配方,就能在古代开奶茶店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无意间喝过。”她安慰堇青道,“方才我一时兴起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堇青垂着头轻应了一声。
桑枝突发兴致端起其中一碗递给一直坐在一旁未讲过话的姜时镜,笑道:“你尝尝?”
她没记错的话,这碗是偏酸的,但奶味很重,口感有点像碎果冻汁。
姜时镜蹙起眉,试探地喝了一口,没说话。
桑枝:“如何,好喝吗?”
姜时镜眉间蹙起的皱褶渐渐消失:“还行。”他扫了一眼矮桌上的其他四个碗,“你以前喝的是什么味道的。”
桑枝把碗放回矮桌上,回忆着描述了一遍,她以前只管喝,从来没研究过如何做,倒是纪宜游闲着没事的时候做过好几次。
她抿了抿唇:“有机会的话,我找人做出来给你尝尝就知道是什么味道了。”
前提是她找得到纪宜游。
……
又是六日后,按蜀地到边境的距离,咸鱼教的人大抵会在这几日到达。
桑枝逐渐变得紧张,她完全不知道回蜀地后将会面临什么,即使她已经拥有冰血莲的果子,但联系不上叶景,一切都是白费。
褚偃仍旧可以用蛇缕蛊威胁她做任何事情,而教主大概会把她关进小黑屋认错。
离开前,两人打算再去一次村落与贺家人道别,今日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清风微拂。
积雪化了大半,除了用于通行的道路外周围的景物依旧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坚/硬,几乎每棵树下都有一个小小的雪包。
桑枝以前很少会瞧见大规模的雪景,更别说打雪仗,自从来了边境后,出门瞧见的第一眼便是大片的雪色,时间长了甚至有些习以为常。
初来时的激动也随之平复。
高烧后,她一直未完全恢复,总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冷,吹到风喉咙发痒咳嗽,若不是因这个世界没有病毒,她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阳了。
毕竟穿越前,学校刚刚解封。
姜时镜越发觉得她体质差,开了两幅调理身体的汤药,盯着她喝补汤,就连出门都要再三检查她衣服是否穿够。
不准碰冷食也不准玩雪。
桑枝抱着汤婆子一步步地往山上爬,路过罗家时,正巧撞上前院里有好几个小孩拿着树枝耍完。
她带了给几个娃娃的糕点,两步跨上罗家的场地:“你们在玩什么。”
姜时镜提着两个竹篮走在她后面,脸上面无表情透着冷冽。
罗家娃娃惊喜地跑到桑枝面前,露出两颗门牙:“精怪姐姐。”
桑枝弯起眉眼摸了摸他的脑袋:“给你带了吃的,跟小朋友们一起分着吃。”
罗家娃娃握着手里的树枝高兴地挥了两下:“好耶,精怪姐姐你人真好咧。”
他说着探头看了一眼提着竹篮的姜时镜,清澈的眼睛在竹篮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忽得笑嘻嘻道:“也谢谢哥哥,哥哥也好看。”
姜时镜沉默了一下,将手里的竹篮递给他:“凉了的话,让你阿母热好了再吃。”
罗家娃娃并不喜欢靠近他,试探着上前,发现以前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便又往前迈了一小步,直到抱住整个盒子,都未再出现上一次奇怪的不适感。
小孩子藏不住心思,他脸上满是不解的神情,像是碰到了世纪难题。
桑枝瞧着他的表情,疑惑道:“你怎么了?”
罗家娃娃仰头看了一眼比自己高很多倍的少年,抱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跑远了些:“么事么事,我把糕点拿出来给阿母,竹篮还给你们。”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进了屋子里。
桑枝话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视线内。
转眸看向身侧的少年:“我记得他上次很抗拒接近你,怎么这次能离这么近了。”
姜时镜将另一个竹篮换了一只手,淡淡道:“我没带装有死蛊的荷包。”
桑枝眨了眨眼:“懂了。”
其他几个孩子挤在一起好奇地盯着两人,时不时还会小声地咬耳朵,拿着手里的树枝比划。
桑枝等了一会儿,罗家娃娃领着竹篮火急火燎地跑出来,嘴里用方言喊着:“是精怪姐姐给咧,你么总得讲我。”
他一个大拐弯直奔姜时镜面前,气喘吁吁但又分外有礼貌地把竹篮递给少年:“谢谢。”
姜时镜还未伸手,屋内又气势汹汹地跑出来一位妇人,拿着手臂粗的木棍,说着两人听不懂的方言。
原本围在一起的其他孩子顿时四散跑开,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瞧热闹:“罗娃又让他家阿母拿棍子撵咧。”
罗家娃娃反应极快地把竹篮往地上一放,整个人躲到姜时镜的身后,探出半个头挑衅似的做鬼脸。
妇人更气了,但碍于桑枝和姜时镜还在不好当场发作,咬牙切齿道:“等客人走咧,我瞧你咋办,腿给你打折。”
罗家娃娃吐出舌头:“略略略……”
姜时镜反手抓住他的后衣领,不费吹灰之力把小孩提到前面,冷声道:“怎么回事。”
他们听不懂方言,但只是进去取糕点应当不会让妇人发这么大的脾气。
罗家娃娃扭着身体挣扎,其间还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迷茫的桑枝,嗯嗯啊啊就是不开口。
妇人提着棍子走到两人面前,强敛着怒气,不好意思道:“吓到你们咧,娃娃不懂事,跟个皮猴似的窜上窜下,把屋里的碗给打碎咧,我骂他呢。”
她的口音很重,桑枝听得很费劲。
“碗碎了也寓意着岁岁平安,是好事。”她眉眼弯弯,温柔道,“糕点都是今早新蒸的,但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有些凉了,给他们吃前要热一下。”
妇人连声应谢:“真的太谢谢你们咧,你们人还怪好咧。”
桑枝摆了摆手:“我们马上要走了,是来道别的。”
罗家娃娃一听,顿时停下挣扎的动作,惊疑道:“精怪姐姐要去哪里,以后都不来村里咧?”
姜时镜松开手,任由他跑向桑枝,在路上被妇人逮了个正着,连着打了两下屁股。
他拍了拍手,淡然道:“回家过年。”
“是咧是咧,马上要过大年。”妇人反应过来,看向两人,“你们是要去贺家道别吧。”
桑枝点了下头。
妇人松开罗娃娃,道:“那你们等一哈,贺家哥儿添新娃娃,你们帮我带几个蛋上去,落雪上山路不好走,我年纪大咧,要也跌一跤怕是真等死咧。”
她絮絮道地往屋里走,还不忘用木棍把其他小孩丢在地上的树枝都挑到院子边上。
桑枝皱了皱眉,看向罗家娃娃道:“你阿母方才说贺家哥儿有了新娃娃是什么意思?”
她瞧着贺夫人那肚子也不像是临产的人,再者先前也从未提过有孕,从哪里来的新娃娃。
罗家娃娃笑得眼睛半眯:“贺娃他阿母肚子里揣小娃娃,等以后就会多一个贺二娃。”
桑枝愣住,抬眼刚巧与少年的视线在空中相触,只停顿了短暂的几秒。
贺夫人怀孕了。
妇人挎着小篮子出来,篮子上盖着一块洗的褪色的蓝色格子布,她走到两人面前,想了想后把篮子递给了姜时镜,并掀开蓝布道:“里面是六个鹅蛋,自家养的大鹅落的蛋,很补咧,一定要让她吃。”
姜时镜接过小篮子:“我会同他们说。”
他一共就两只手,根本拿不下三个篮子,便把罗家娃娃放在地上的空竹篮留给了罗家。
临走前,桑枝看了一眼罗家娃娃的腿,等右长老死后,子蛊失去活力,他就再也不能跑跳,依这孩子的性格,未来会是未知数。
两人告辞后,继续往山上走。
袅袅炊烟从每家每户的烟囱内升起飘向天际,融进云层。
山内的空气总是混着一股泥土的清香,伴着少许水潮味。
两人到贺家时,贺老艾坐在前院的篱笆边上杀鸡,面前是一大盆热水,在寒冬里冒着热气,水面上浮着一层鸡毛。
贺柘好奇地蹲在盆的另一侧,一点都不怕血腥场面,时不时还会用捡来的树枝去搅拌水里的鸡毛。
走进后便能清晰地闻到铁锈的血腥气与屎臭味,隐隐还掺和着热水烫皮的奇怪味道,混乱地搅和在一起,直冲天灵盖。
桑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掩着鼻子道:“我们上山时遇到了罗家夫人,她托我们带了六个鹅蛋,说是给贺夫人补身子。”
她迟疑了下,问道:“贺夫人有身孕了?”
贺老艾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微微直起身笑道:“前几日刚瞧出来的,大夫说有一个多月了,有孕后胃口一直不好,这不我想着也快过年了,杀只鸡给她补补。”
他抓着鸡断掉的脖子,赤手将鸡肚子里的内脏全部掏出来,血淋淋地掉了一地。
“最好啊,再生个女娃娃,凑个好字。”
贺柘胆子极大,用手里的树枝去挑滑溜溜的肠子,血无意间染上稚嫩的手背,透着莫名的惊/悚。
桑枝又后退了一步,手捂得更严实了:“我们先进屋了。”
贺老艾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道:“快进去吧,等我处理好这只鸡,你们也留下来喝碗鸡汤。”
他把手在热水里搅了搅,继续处理内脏:“这老母鸡煲汤最是鲜美。”
桑枝心里知晓杀鸡的场面必当不好看,但忍不住好奇心作祟,想要再瞥一眼,正巧瞧见贺柘在玩鸡大肠,一捏肠子就会爆出一些污秽,混着血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她生理不适地轻呕,不敢再看。
姜时镜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进去吧,别看了。”
贺老艾动作刹那停住,抬头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桑枝平坦的小腹,忽然开口道:“篱笆内还有一只老母鸡,一会儿我拿绳子捆起来,你们带回去,让客栈里的厨师杀了煲汤喝。”
桑枝脑中满是血腥画面,挥之不去。
她捂住口鼻摇了摇头,艰难道:“不用了,我最近一段时间不爱喝鸡汤。”
贺老艾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喔”了声,贴心道:“那鸭子呢?”
姜时镜谢绝道:“多谢好意,她最近在调理身体,吃不了大补之物。”
贺老艾盯着桑枝的肚子又看了好一会儿,才讪讪道:“行吧,外头凉,快进去。”
屋内的布置格局变换过位置,原先叠在一起的杂物似乎被清理掉,多了一块空地,放着锯好的木板。
姜时镜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贺夫人从后厨走出来,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还没用午膳吧,刚巧爹在杀鸡,若是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喝碗鸡汤。”
桑枝松开捂住嘴的手,轻摇了摇头,脸色白了几分,婉拒道:“我们一会儿要直接去白北山,就不多留了。”
“此次来是为了道别,我们在边境客栈待了近一月,该走了。”
贺夫人用围裙擦着湿漉漉的手,脸上的笑意顿时少了一半:“也是,快过年了。”
她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喝口水先。”顿了顿又道,“真不用午膳?”
桑枝再次肯定道:“嗯。”她指着桌上盖着蓝布的篮子道,“这一篮是罗家夫人托我们送上来给你补身子的。”
她又掀开他们带来的竹篮,里面的糕点都用油纸单独包好:“这个是给贺柘的,吃前热一下就好。”
贺夫人不好意思道:“瞧你们,来就来,还带东西,这多不好意思。”
“顺路罢了。”桑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目前还十分平坦的肚子上,笑眼弯弯,“恭喜喜得贵子。”
贺夫人眉眼一瞬柔和,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才一个多月,胎都没坐稳,相公和爹高兴的逢人就说,现在全村人都知道我有身孕了。”
她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若是一不小心落了,可真是闹个大笑话。”
桑枝道:“别多想,顺其自然,十个月很快的。”
贺夫人笑了下:“借你吉言。”
两人没有多待,将东西放下后,便打算往山上去。
贺老艾已经处理好了老母鸡的内脏,正在用水清洗干净,地上的内脏都被丢在篱笆内喂别的鸡鸭。
贺柘……依旧抓着那条肠子玩得开心。
身上的衣服被甩了满身的脏血,桑枝有一瞬觉得这孩子没法要了。
“你们回京州,当心太子。”贺老艾突然说道。
桑枝一怔,疑惑道:“怎么说?”
贺老艾弯着腰搓着老母鸡皮上没拔干净的毛,边解释道:“太子向来与白家不对付,总觉得白家挡了他未来要登基的路,若是被他知道你们在调查白家的案子,肯定会想方设法要除掉你们。”
朝廷的纷争桑枝不了解,但经由贺老艾一提,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去颜府当丫鬟时,听到过姜时镜与颜词的对话,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大致是因姜时镜的到来,整个颜府都被人盯上。
难道与朝廷有关?还有牙儿心心念念的李刺又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少年,只见他轻弯了下唇角,慢条斯理道:“多谢告知,我们会多加注意。”
贺老艾:“太子瞧着和善,却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老顽固,如今已四十好几,却始终坐不上皇位,心里早就急得一塌糊涂。”
他担忧道:“现在的朝堂局势具体如何,我已不清楚,所以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莫要暴露。”
姜时镜垂下眼,沉默了半晌,忽道:“你怀疑是太子设局让白家株连九族?”
贺老艾停下洗老母鸡的动作,直起身道:“只是猜测,毕竟当年太子的嫌疑最大,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这么记恨白家。”
姜时镜不紧不慢道:“白家犯下的罪里最大的是暗养私兵,这是皇帝所不容许,依太子的地位和权利,他有虎符傍身的同时皇位随着时间流逝,只要不出意外迟早是他的。”
“但凡不是蠢过头,太子养私兵的概率几乎为零。”
贺老艾打了半辈子的仗,压根理不清这里头勾心斗角和弯弯绕绕,他想了半天,提出了疑问:“兴许太子想早一点坐上皇位,养私兵谋反?”
姜时镜按了下眉心,颇为无语:“上千年的历史记载里谋反的成功概率并不高,再者他已经等了四十多年,不会在乎多等的这几年。”
“暗养私兵被发现的风险很高,还不如毒杀皇帝,毕竟他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贺老艾连连点头,感叹道:“还是你们读书人看得懂这里面的九曲十八弯。”
桑枝拽了拽少年的衣袖,小声道:“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她胡言乱语道:“照你方才所说,养私兵的会不会是某个已经分了封地的王爷又或者其他的皇亲国戚?”
她觉得很有道理,想了想又道:“只有这些人不是顺位继承人,十几个皇子全死了都不一定轮得到,所以只能靠养兵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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