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凛冬堪过, 早春将至,暖意初显的江南正细雨蒙蒙,而中原和?北境却寒意未消, 仍纷纷扬扬落着时大时小的雪。
某处无名街道上, 有人搓着手跑入一间老旧的茶馆,一进门便?直奔炭盆边而去, 熟稔地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说话间呼出了好几团白气。
一道瘦小的身影提着底面泛着陈年黑灰的茶壶,给他倒了一碗滚烫茶水,随后回到自己?的矮凳上, 翻开簿子, 在某页的某个名字后面, 添上了“正”字的最后一笔。
掌柜在躺椅上睡得正香,发?出了鼾声。
一身洗的发?白青灰褂子的老者,闭眼靠在角落, 自顾自地哼唱着填词的曲:
“举目青楼画阁, 棱户珠帘,雕车竞驻天街, 宝马争驰御路, 金翠耀目, 罗绮飘香。柳陌花衢新声巧笑,茶坊酒肆按管调弦。
灯宵月夕, 酒际花时?, 箫鼓喧空,襄城无雪……”[1]
他唱到“襄城无雪”时?, 重?复了两遍,随即低低闷笑起来。
襄城为爻国都?城, 地处中原,怎会无雪?
这是赞颂襄城的投赠词,歌颂升平酬和?朝寿,可?达官显贵之下的黎明百姓,怎摊得这“无雪”二字。
衣衫陈旧而轻薄,阻不住多少风,也保不了多少温,老者佝着身子咳嗽起来。
身旁却蓦地传来一阵暖意,原本空白的地面,多出来一个供店员专用的小炭盆。
老者抬眼看去,是店内那位负责添水补炭的那个瘦小伙计,年纪不大,穿的随意故确定不出性别?,但隐隐似乎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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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手?拎着炭炉一手?拿着火钳,神色如常,路过他身前时?,往炭盆里扔了几块新炭。
老者喉间一涩,叫住她:“小友,我教你?读书可?好,你?学成之后,能谋个体面轻松的活儿。”
她并未有什么反应,仍旧继续往前走,淡淡回道:”谢谢,但不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真能那般顺遂,会读书识字的你?,又怎么窝在这里呢?
庭筠添了炭,又拨弄了两下炭盆,里头便?炸散了几颗细碎火光。
她来到襄城,已经快一个月了。
醒来之时?,并未和?前面两次一样,有系统接入的声音,并且直到现在,0929也从?未出现过。
她在天寒地冻的山林间毫无方向地走着,周围白茫茫一片,过度的低温和?长时?间的跋涉使她饥寒交迫,脚下踉跄就滚下了坡去。
被雪埋起来的那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去。
再次苏醒过来,睁眼看到的便?是破旧不堪的狭窄屋子。
————一个姓刘的老头救下了她。
刘老头提起这事来时?,灰白胡子一翘,哼道:“我是去捡柴火的,哪成想捡了你?这祖宗回来。”
刘老头是个穷老头,自己?的衣服翻来翻去也只有那两三件,冬衣就更凄惨,就身上一件缝缝补补的传家宝。
刘老头犯了难。
庭筠觉得他大概要把自己?重?新扔出去了。
但第二天,刘老头抱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棉衣和?一堆碎布回来了。他眼睛并不大好使,那件衣服缝补了好久,但却像往外头地上抓了一把似的——又是雪又是泥又是石头。
“丑是丑了点,但能穿就行!”
积木似的衣服,是他帮制衣坊做工的人替一天班,然后捡的坊里不要了的。
刘老头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一个人昏在山里,也没有问她的身世来路,只是在她恢复好身体而多吃了一个馍的那天,撂下筷子道:
“可?不是让你?白吃白喝的啊,好了之后就得帮我干活,帮我挣钱知?不知?道?”
他年轻的时?候在码头当搬工挑夫,老了干不动了,就做些短时?的帮工、还有编编竹筐拿去买。
庭筠已经很感激他了,所以做竹编时?极其认真地学,刘老头还小小惊讶了一下她的学习效率,后面就带着她一起去街上卖这些竹编。
在有一次刘老头接到一单大的,但是是上门给人送去,他便?让庭筠卖一下剩下的就先回家。
但就在回去的路上时?,她被两个大汉给死?死?抓住,弱小的凡人身躯根本抵抗不了成年人的力量,他们拿布条塞住她的嘴,将她压到一位打扮艳丽的妇人面前。
妇人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左看右看,满意地眯了眯眼:“是个美人胚子,将来说不定可?以做个头牌。”
她瞬间明白了他们想要带她哪里、带去做什么。
青楼女支/女,看的就是一副皮囊。
老鸨不愿待在这脏乱之地,先行一步。大汉们就要拎着她穿过巷子,去往青楼后门。
但在某个拐角时?,一个削竹的砍刀蓦地掷在了其中一人的脖颈,瞬间血流如柱。
她瞧见了矮墙之上的白胡子老头。
第一次虽偷袭成功,但第二次却没有那么好运,同样发?现了他的大汉,向其发?动了攻击。
他身强体壮,而刘老已是风烛残年,在大汉用棍子不断击打着倒地的他时?,把捆起的手?对准尸体上那把砍刀的庭筠,终于割断了绳子。
她猛然拔起刀,因为不够高,只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砍向大汉的肩膀,在他措手?不及地疼痛跪地时?,再一刀砍向他的后颈。
她迅速扒下两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粘了血的御寒衣服,然后将砍刀卷进里头,吃力地扶着老头抄小路回了家。
刘老头的腿被打断了,身上也都?是伤。
庭筠把扒下的那些东西全当了,还有他们的银两,一起拿去请了大夫和?买伤药。
但还是不够。
庭筠同那位大夫立了字据,会连本带利还给他药费。
她一直都?果断而理智地处理着一切,直到床榻上的老头睁开眼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轰然落下泪来。
她背过身去,咬牙忍住哭声。
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了她头顶,安抚地拍了拍。
“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儿啊?”
刘老头问。
刘老头不识字,庭筠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看你?瘦的跟着竹竿一样,就叫你?竹子得了。”
乐天的老头笑呵呵。
从?那以后,她用黑灰涂满了全脸,把药泥弄成伤疤,糊在脸颊上。
十八街多了一个叫竹子的人。
——
十八街鱼龙混杂,住的都?是摸爬滚打过日子的人,像庭筠这种没有户籍证明的黑户并不在少数,但也能做些低等活计。就更别?提,庭筠那一副青稚的脸和?瘦弱的身板,根本没有和?成年人竞争的机会。
能如今能在这间茶馆工作,是因为庭筠在这边排查对比之后,把它列为了实?践可?行性较大的应聘目标之一,然后制定了计划——在掌柜在时?,无意展示出自己?同岗位的契合与匹配。
第一,她识字且会算账,这就打败了几乎一大半的对手?,这在贫民区是十分难得的技能;第二,她记忆力非常好,不会让老油条有可?以耍滑的机会,保证了茶馆收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庭筠主动提出只要其他人三分之二的报酬。
因为她来路不明,而背景干净没麻烦的很多;因为她瘦胳膊细腿实?在算不上力气?大,而身强体壮得人也多的是。
所以她必须让利几分,自此来增加获得工作的可?能。
所幸一切都?还算顺利,现下,庭筠已经对这里轻车熟路。
她不知?道为什么系统突然与自己?断了联系,也无暇思考剧情或是任务,因为在这里,单是活着,就要花光所有的力气?。
刘老头去买竹编回来时?,偶尔会绕路来这里,给她带上一份糖炒栗子,庭筠也会将掌柜赏下来的残酒打包回家给刘老头。
刘老头是个酒鬼,他自己?说“一辈子没什么惦记的东西,就只好这一口白水。”
他非说那腿已经不碍事了,拄着拐就还是闲不下来,得去卖竹编,嘴也管不住,还是要喝酒。
但庭筠每次都?只准他喝一点点来活血通络。伤筋动骨这类事儿,养的时?候得分外注意。
庭筠给茶馆里的炭盆都?添好炭,将茶水补足,上二楼端去下酒菜、收拾碗筷,所有的流程无趣单调,但庭筠却觉得这样让生?活都?有了盼头似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由得想起刘老头,她这一周精神头好像不太好,大概是因为之前受的伤,再加上年纪大了遭不住这天寒地冻的,所以这几天,庭筠强制性地让他待在家里休息。
今日是襄城的归祀日,这天中午后,大家都?要去祖坟前燃香,说是提前为清明的正式祭拜起个头,告知?亡灵世间仍有人挂念他们。
所以午饭后茶馆就放假了,掌柜把庭筠叫来,给她结了工钱,“竹子啊,你?上次给我写的酿酒法子很不错啊,我大侄子酒楼的师傅那连连点头啊是!你?就安心在我这儿干,叔不会亏待你?的。”
“给,今儿个去吃点好的。”
“谢掌柜。”
庭筠客气?了两句,然后带着工钱去了十七街,它比十八街要好上不少,但是东西也贵上一些。
庭筠买了一壶“饮江湖”——刘老头心心念念总想喝的酒,然后又挑拣了几样下酒菜,当然,是杂拼的,每样单称的话,她买不起。
回家的那段路总是雪水泥泞,踩上去有种身体要被吸纳进去的怪异感觉,走到门前时?,庭筠甩了甩鞋底,把拎着东西的手?背在后面,如平常一般敲了敲门。
没有脚步声,也没人回应。
屋檐上融化的雪水,滴答落在她眉上,冷得她一颤。
庭筠将手?覆盖在门上,却稍一用力,它就开了。
庭筠跨进这间破旧狭小的屋子,边关上门边说道:
“老头,你?今天的鼻子不灵光啊,之前闻到味儿早该一蹿就起来了。”
她将东西放在了桌面上,向自己?那个新搭的床榻旁的旧木板床上看去,人正躺在上面,似乎是睡的太沉了,半点反应也没有。
庭筠拆开酒,晃了晃瓶身,让气?味挥散过去,在心中倒数着他起身的秒数,
“老头,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拿去退喽?”
可?十几多秒的倒计时?都?结束了,他还是在那里一动不动。
庭筠唇角的笑意淡了下来,她放下手?中酒瓶,迟疑而缓慢地走到了床榻边。
向来总睡得四?仰八叉的人板板正正地躺着,没有梦呓、没有鼾声,面色透着灰淡的白。
“……老头?”
开口时?,庭筠才?发?现自己?语间发?着颤。
她就那么直直地站着,滞愣地再次唤道:“唉,老头……”
她不自觉地紧攥起掌心,猛地拔高了声音,“刘百岁!”
没有睁开的双眼、没有捂着耳朵的懒散,屋子里安静地可?怕,只能听到檐角滑落的积雪掉落在地,
扑哧一声,再无声息。
庭筠听到心脏的轰鸣,似乎是上涌的血气?让他的眼前有些阵阵发?昏,待她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掌心已经握上了那苍老消瘦的手?腕。
入手?一片冰凉。
她的手?似乎还想往面中探去,却被她一收回——似乎没有得到那个最终的确定,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扭头跑了出去,她或许在现实?那一辈子参加百米比赛时?,也未曾跑得这样快。
她冲到曾帮他们接骨的大夫那里,自己?似乎模模糊糊说了什么,又一起急急忙忙赶回了那间屋子,她脑中嗡嗡的,似乎意识和?身体是断节的。
直到大夫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她摇头时?,她才?从?如梦初醒般,将目光移了过去。
大夫平静道:“准备后事吧。”
庭筠强忍住纷杂的情绪,问道:“为什么会这样?之前的伤,不是、不是正好向好地恢复着吗?怎么突然……我今早出门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大夫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又微微疑惑:“他没和?你?说吗?”
“他这病已经很多年了,在你?来之前,他最后一次到我这儿买药,便?说今后不会再来了,他已经清楚,自己?时?日无多。
大概是这次因你?受得这伤,加速了他身体的败退……”
他说到这里,不再继续下去,收拾起药箱,也许是念在她年纪尚小,还是权威道:“你?也莫要因此郁结于心,他这一生?孤苦,最后遇上你?这孩子,也算开怀了一阵子。
救你?是他自愿,他未曾后悔,你?也不要苛责自己?,今后,带着他那份,好好活着。”
庭筠安静地听完,最后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近乎平静地送走大夫,平静地拿着钱去买了纸钱、高香,但却买不起一件最便?宜的寿衣。她平静地把角落的板车理了出来,将它清扫干净,一步步地将这个叫刘百岁的老头,小心地挪到了上面。
她平静地将薄被盖在他身上,固定在几个角,因为外面还在下雪,落在身上会湿哒哒地方,既然来到世间干净的来,走时?自然也得干净地走。
她将酒和?香、纸钱,还有铲子一起放在了板车上,然后开始最后的步骤,平静地拿起一块木板和?刻刀。
在刻完“刘百岁”三个字的时?候,她终于平静不下去了,强撑的、伪装的平静顷刻瓦解,哗啦啦塌了个粉碎。
面前模糊一片,从?眼里落下的淅沥沥的雨珠砸在木板上,她徒劳地抹去,然后继续刻下“之墓”二字。
庭筠将东西全数放在老头身边,将脸清洗干净,然后挎上将板车的绳索,将他拉出了门,一路朝着山间而去。
他曾带她去那里捡过柴火,给她指捡到她的地方,带她看了那两座矮小的坟墓,说是他爹娘的,今日是归祀日,他昨日说准备带她一起来的,如今,只剩了她一个。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其他的人家已早早结束了流程,路边、树下、坡上,时?不时?便?能瞧见熄灭的香和?燃烧殆尽的纸钱。
庭筠拉着板车,不断向着山间而去。
这是她婴孩起,走的最费力的一段路,那些咸的苦的泪水斑驳在脸上,她仿佛要被脚下每一根草叶打败。
她似乎隐隐听见了疾驰的马蹄声、车轮压过时?的声响,因为寒冷而略微迟钝的脑子,终于回神了些,她拐了方向靠边,想要避让。
可?年久的布绳却突然崩断,身后的板车失了平衡,顺着坡度滑下,横亘在路中,马上就要侧翻。
庭筠不管不顾地飞奔过去,紧紧抓住了车身和?轮轴。
就要踩上她的骏马被人堪堪拽住缰绳,高抬着前身发?出长长的嘶鸣。
粗狂的骂声紧接而至:“找死?啊!脑子有毛病!”
挥舞的长鞭朝着庭筠就要抽下,却被一道平和?的女声拦住:“护卫长,您吵醒夫人了。”
男人立即噤声,下马深深行了一礼请求恕罪。
身后的马车上,走下一位中年的嬷嬷,慈眉善目举止从?容,却自有让人一种不容质疑的威压,她缓缓向庭筠走近,”孩子,你?不必害怕,我让人帮……”
平和?的面容与话语却在看到庭筠的脸时?戛然而止,她惊诧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不禁出声:
“嘉懿公……”
她似乎立刻又意识到说出了不该说的,回身望向了那架马车。
那里安静了几瞬,随后一道素色身影掀开车帘,脚步似乎有些犹豫虚浮地走来。
清冷出尘的女人就那样怔怔地看了庭筠许久,随后蹲下身来,抚上她的脸,眼中雾气?蒙蒙:
“你?愿意,跟我走吗?”
第 42 章
霰雪零零碎碎, 飘落在发上,庭筠半跪在板车旁,攥着木板与轮轴的手愈加收紧, 湿冷自跪在雪地?上的膝盖处蔓延而?上, 好似冻住了她的喉咙。
但她的大脑却因这突然而?知的变故而冷静清晰了下来,她假意?恐慌和不信任地?退了退身体, 将目光以?移开,不知所措般看着眼前的每一处:
马鞍工艺精湛,这种结构复杂以便更好分散骑手体重的款式多用于?战场,所以?这是一匹战马, 且至少?为中上层将士所拥有;
面前说话女人手腕上戴的那玉镯, 是亓沧之?境产的天水玉, 极难开采有价无市,只供三界上上阶层使用;
马车看似平常,但车角悬挂的那串看似装饰品的东西, 则是附了仙力的星移铃, 能承受元婴期两个时辰的攻击。
在人界能使用这等仙族赠予之?物品的……非皇亲国戚不可得。
庭筠对他们的身份确实?惊讶了片刻,但她明白, 自己决对是有什么价值才会?被看中, 而?她并不能表现出与自己“穷苦人”身份和见识不符的举动, 需要循序渐进地?去顺应他们。
————因为她必须的抓住这个机会?,哪怕这机会?的背后扑朔迷离或遍布荆棘。
“你们是谁?”庭筠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十分没有安全感地?蜷靠在板车侧边, “干嘛说这种奇怪的话?……我又为什么要和你走?!”
被躲开了触碰的素衣女人,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她的眼神?便?更加的迷蒙混沌起来,难过道?:
“筠儿, 你不想跟母后回去吗?”
“是母后让你受委屈了,你不要怪母后好不好,我们听话?,回家好吗?”
她作势就要握上庭筠的肩膀,却被一旁的嬷嬷半环抱住上身,将她拉起来,轻拍后背安抚她骤然激烈的情绪,“不是的,不是您的错……”
庭筠被女人自称的那句“母后”给惊讶了一下?,便?见素衣女人回握住嬷嬷的手,有些急切:“阮娘,你帮我和筠儿说说……她不是喜欢鲛纱和珊瑚链吗?我给她准备了好多,都放在那里呢,让她跟我回去吧……”
“好,好。”嬷嬷给那个骑马男人使了个眼色,“外面冷,您回那车上等我们,我们一会?儿便?来。”
那名侍卫长过来将素衣女人往回带,她一步三回头,万分眷恋地?看着庭筠。
阮娘左移了一步,挡住了庭筠对望的视线,刻意?柔下?声音:“你不要害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你帮一个忙。”
“这个忙不但不会?让你损失什么,反而?会?让你拥有更多。”她瞥了一眼老旧的板车,又上下?打量了庭筠几眼,很?明白该用什么来诱惑一位贫民少?女:
“你难道?想一直这样活着吗?寒冷、饥饿、穷苦、欺压……
只要你答应跟我们走,这些就通通都不复存在,你将有的,是另一个全新的人生。现下?,你只需要踮个脚,就可以?够到它。”
庭筠故作滞愣了几瞬,轻声问:“这个忙是什么?”
阮娘并不意?外地?笑了笑:“很?简单,你只需要——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我答应你。”庭筠没有犹豫地?应下?,“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她的太过急迫本就让阮娘有些不愉,听到后半句时,她顿时蹙起眉,又因良好的修养而?立刻松开:
“是什么?”
庭筠站起身来,垂眸看向?板车:
“帮我埋座坟。”
·
侍卫长将最后一铲土堆在尖圆形土包上,用铲子背面将周边拍紧,庭筠也刚好将那块木板在坟前竖立起来,她抚了抚那深一笔浅一笔的“刘百岁”三个字,鼻上涌上酸涩,
可惜,他未能长命百岁。
记得下?辈子,做个轻松快活的人。
火折子一点,纸钱迅速燃烧起来,她引燃香,恭敬地?拜了再?拜,黄灰的烟缭绕在墓前,很?快便?被冷风吹散。
“该走了。”阮娘提醒道?。
庭筠将香深深插在土中,把那壶“饮江湖”放在墓前,顿了顿,转身离开。
等我安定下?来,就给你换个气派的石碑,老头。
她的脚步未停,向?着山下?的远方而?去。
……
庭筠原本是准备坐后方那辆仆从的马车的,但那个素衣女人一直掀着车帘注意?着她们的动静,庭筠刚走到她这辆马车时,便?被她笑意?盈盈的喊住:“筠儿,快来。”
庭筠看了阮娘一眼,见她微微点点头,便?也没再?推脱,上了马车后,看了看女人干净无垢的衣服,自觉地?窝去了角落。
可下?一瞬,女人却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将她包了起来,搂着她问道?:“外面很?冷吧?你以?后不要因为生母后的气,就乱跑出去了好吗?”
庭筠能辨别得出她纯粹的关心,但他其实?对这种来自母亲的疼爱并不太适应,更不知作何?反应。
她亲缘单薄,父母各有真正珍惜的家庭,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相处,淡的像一杯冰镇过的凉白开。
阮娘也上了马车,素衣女人一直很?专注地?看着庭筠,包裹住她的那双手,掌心干燥温暖。但她絮叨了好些后,却就着庭筠肩膀沉沉昏睡了过去。
“娘娘服了药,会?让她嗜睡些。”阮娘也不在遮掩叫“夫人”了,问道?:“你原名叫什么?”
庭筠如实?回答,“庭院的庭,上竹下?均的筠,庭筠。”
阮娘倒有些惊讶,“竟也是这个‘筠’……”
随即又问,“你识字?”
庭筠猜测后面大概率要让她模仿那个“嘉懿”,那么皇族必不可能不识字不懂礼数,她并不想之?后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平民去学?习这些,所以?引出阮娘的询问,方便?自己杜撰了一个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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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流寇猖獗,家中惨遭劫撸和屠杀,我因偷偷溜出游玩而?躲过一劫,无亲无故,一路就这么来了襄城,其他的……因为发了一场高烧,记忆都模糊了。”
“那个死去的老者,是救了我和收留我的人。”
庭筠带着情绪低迷的语气,说着说着便?像不想回忆了一般岔开话?题问道?:“这边人迹罕至,你们如此贵重身份,为何?会?途经此处?”
“秘密行程,娘娘也不想惊动官道?沿途。”阮娘不愿多说,交代道?:“你有基本的底蕴这自然是更好,只要不惹事,安静维持你的身份,让娘娘宽心,其他的便?无需在意?。”
“……是何?身份?”
阮娘顿了顿,摩挲着手中的錾花袖炉:
“爻国嘉懿公主,谢筠。”
——
爻国长公主,谢筠,封号嘉懿。正德二十四年,于?万佛寺祈福,遇大火,伤重而?久闭宫中,静养一年,仍不得见。
庭筠将这句批注一般的记载反复看了几遍,最后合上将其放回原位。
几乎没有什么地?方记录到这位长公主,有也是点到为之?,例如什么大型活动顺带一笔她的名字,存在感很?弱,也只有刚才那本像是弃稿的里头,有那么略微详细地?提了一嘴。
那既然如此,为何?要带她回来做替身呢?
庭筠正在返回长宁宫的路上——那是她的“母后”,皇后娘娘苏时蕴的宫殿。
她想不太明白,既然不需要公主去和亲、也不需要下?嫁公主笼络权臣,那么何?必放着自己亲女儿不要,多次一举找个冒牌的来坐这个尊贵又快活的位置?
这位皇后娘娘也不太对劲,一个母亲,怎么会?认错自己女儿?而?且她似乎……精神?状态不太好,
马车上服了药后一路睡到皇宫,中途醒来时赤着脚就跑来找正在沐浴的庭筠,直到面对面确认她的存在,才又迷迷糊糊梦游一般转身离开。
阮娘给庭筠选的贴身宫女叫紫苏,她似乎对苏时蕴的这种状态习以?为常,仍旧细致平和地?为她更衣挽发,顺道?问:“殿下?的那件衣服,是想怎么处理?”
就这一句,细心和周到程度可见一斑。
庭筠便?回道?:“洗干净了留着吧,做个纪念。”
紫苏点头应“是”。
几位长宁宫中皇后的贴身之?人,似乎很?容易地?就接受了她的到来,并该细致地?为她介绍宫中情况。
被告知可以?随意?走动的庭筠,昨夜睡了一觉后便?开始了熟悉各处路线。现下?,她原本正好好走着,就被一个滚了一身泥的小女孩扯住了裙摆,
庭筠看了一眼她的装束,确定了这是个不好惹的“贵重物品”,所以?停下?问道?:“什么事?”
估摸着也是个公主郡主的女孩,睁着一双大眼指了指庭筠的右后方,“漂亮仙女,你可以?帮我把我的纸鸢拿下?来吗?”
虽说是早春,但襄城却还是冬末的感觉,大冷天的放风筝,真是脑回路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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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侧过身看了一眼那棵树,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肉脸,懒惰使她扯谎:“虽然你嘴很?甜,但是我不是仙女,不会?飞,所以?那么高我是上不去的。”
女孩皱起脸:“你骗人,书上说神?仙都是可以?有很?多条命的,我明明看见过你躺在那个叫棺材的东西里被埋进了大坑里,但是你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庭筠挑了挑眉,压住心里的惊诧,“好吧,也不是不行,我给你拿下?来之?后,你就和我仔细说说你是怎么看到我……死而?复活的呗?
我也可以?不告诉别人,你偷跑到这里来了。”
达成共识后,庭筠拎起裙摆,观察了一下?地?形,先踩着假山上了一个矮墙,再?伸手挂上枝干,将身体荡到粗壮的主干上,一步步去拿卡在枝叶间的纸鸢。
这棵树长得妙,横跨了两个区域,另一边,有吵
依誮
吵嚷嚷的声音突然不断靠近了过来。
庭筠拿到纸鸢往女孩那处看,却发现这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看来八成是被逮到送回去了。
另一边的声音愈发近了,就在她脚下?叽叽喳喳,几个似乎是宫女,热烈地?奉承着,你一句我一句:
“殿下?的骑射这次又是第一,果然是天赋异禀!”
“殿下?累不累啊,在这儿歇息一下?吧,听闻皇后娘娘回来了,知道?您如此优秀,定然骄傲。”
“是的呢,殿下?先在此等候片刻,这里的东西太少?了,我们去再?取点,再?添壶热茶来。”
她们说了这好些,被称作“殿下?”的那人才慢悠悠散漫地?“嗯”了一声,
“快去快回。”
听声音十分年轻。
宫女们不知走了哪个通道?,一溜烟便?没了影,左右这边也看不清,庭筠本想着悄然下?去,脚下?却突然咔嚓一声,身体顿时一空,猛然向?下?坠去。
茂盛的长青树枝头的积雪被她带落,她瞧见底下?的少?年正准备抬头,就被她砸在了身下?。
沉钝的一声响,少?年疼的直龇牙,随即瞪大眼睛怒视而?来,张嘴就要开骂:
“哪个不长眼的……”
积雪细细密密地?撒落而?下?,纸鸢掉落在手旁,荷青的繁复裙摆层层叠叠在他身上,少?年瞪大的眼睛就那样直直地?愣在那里,一眨不眨,甚至与连呼吸都忘记了。
庭筠却是立即起了身,“抱歉。”
轻飘飘的破损纸鸢被风吹带着往后走,庭筠转身欲先去把它捡来,被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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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识回头,看到少?年结结巴巴道?:
“你,你是谁家的姑娘?”
第 43 章
他似乎很是紧张, 眼神不知道落在哪处好,嘴里倒是蹦出了一连串的话:
“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你是第一次来宫中吗?”
“以后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像这回要是下面没人垫着怎么?办?”
“啊……呃对!你没有受伤吧?”
少年全然不见最开始的傲气与暴躁, 温声细语地?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庭筠并没有什么?兴趣应付这种社交, 于是想?抽回手?告辞,却愣是没从他掌心里把手?腕拔出?来。
“……”
庭筠有时候真的对这具凡人?身体不太满意, 就比如现在,换作之?前,这人?已经被自己一掌打飞出?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瞧了一眼那段玄底织金的箭袖,随后上抬眸子刚想?开口, 却像是看到什么?, 有些惊慌地?睁大了眼, 立刻伏低身体,向着少年背后问安道:
“参见皇后娘娘……”
少年即刻松开了手?,转过身去。
庭筠抓紧时机, 抽着这空隙扭头就飞快地?逃跑。挑着近处一块弯绕曲折的假山花园处一头扎了进去,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顺利甩掉了他。
因为他看起来挺好骗的样子, 所以也就没用多么?高明的法子。跑到了安全地?带的庭筠, 很快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她?思忖着那个小?女孩说的话,直觉其真实性非常高, 那么?所有的疑惑也就解释得通了,
————真正的爻国公?主谢筠,其实早已死去。
但她?一定不是正常死亡, 可?能还为了遮掩什么?,所以对外一直没有公?布她?的死讯, 连个像样的丧礼也没有。
这件事?只局限在一小?部分人?知道,至于皇后……她?不能确定她?是否知情。
但依照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来看,这件事?的对她?的打击超乎寻常。
庭筠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头疼的问题——她?迷路了。
中途有侍卫拦过她?,在她?出?示长宁宫令牌后便放行了,可?是她?似乎是走错了路,再?者,怎么?这里这么?安静空旷?
她?沿路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拐上一道长廊后,视野中便出?现了一大片开阔之?地?。
跑马场?
庭筠从廊中往下看去,是个小?型的场地?,应该是个人?所用,毕竟她?记得地?图上两个皇家御用的都不在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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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这么?大荣宠,能得到皇帝允许,在皇宫中建造这样的私人?马场?
她?边下了长廊,正想?着,突然瞧见前方有抹红色正加速驶来,随之?响起的是急速的马蹄声。
“驾!”
那道红衣身影越来越近,眨眼间?便到了庭筠这角,在即将要拐过她?身边时,马背上那位女人?似乎是不悦怎会出?现旁人?,便把目光偏了过来。
在与庭筠对视上的那刻,她?的眼睛蓦地?瞪大,肉眼可?见的惊恐使她?忘却了自己的节奏,骑马的动作全然出?错,骏马高抬前身刹住奔跑,没握紧缰绳的女人?就这么?惊叫着从马上摔落。
尽管她?在最后反应过来了几?瞬,抓住马鞍末端减缓了一些冲击,但还是重重砸在地?面?上,痛苦万分地?尖声呼叫起来。
庭筠刚往前走了两步,想?查看一下她?的伤势,却看到女人?近乎癫狂地?不顾疼痛也要逃离,宛若看到什么?洪水猛兽:
“鬼……鬼!”
她?大声嘶吼起来:“护驾!护驾!!”
庭筠冷冷瞧着,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于是幽幽说道:“见到我,您好像不太高兴?”
女人?周身颤抖着,在她?开口后居然就这样吓晕了过去。
庭筠挑了挑眉,身后传来脚步和?盔甲摩擦声,她?便也顺势倒坐在了地?上,一股柔柔弱弱不知所措的模样。
同闻声赶来的护卫半真半假地?说明了经过,但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他们还因此派人?护送她?回长宁宫。
临走时,她?听见领头之?人?吩咐道:
“去通知太医院,说贵妃娘娘意外坠马了。”
又?低声道:“记得同陛下点明,唯一在场的,是皇后宫中的人?。”
——
庭筠并未对这事?有所保留,刚回到殿内,便直接同阮娘交代了,但意外地?,她?很平静,只是说道:“这没什么?,倒是另一件事?需要你上心。”
“过不了多久,那位就要来了,你心里做个准备吧。”
话音未落,殿外齐齐的一声行礼:
“参加陛下。”
阮娘快步上前,同样行礼。
来人?眉宇间?敛着不耐与怒气,虽生了副俊秀好样貌,但因为经年的上位者威压,倒显得整个人?格外深沉难辨。
他睨了阮娘一眼,压抑着情绪的嗓音,格外冷肃:“是谁惊扰了贵妃?把她?压上来。”
阮娘正欲开口,在侧方纱帘后站立的庭筠,就抬脚走了出?来:
“是我。”
皇帝闻声望来,然后露出?了同那位贵妃一般无二的表情,但相较于她?,这位天子将自己的反应维持的很好,虽异常震动,仍稳定着一国之?君的姿态。
他犹疑地?上前了两步,几?欲张口,却只吐出?一句分外官方的封号:“嘉懿……?”
他正想?接近,却蓦地?被一道平静的女声止住了动作:
“陛下。”
皇后缓缓走到他们之?间?,对皇帝行了一礼,“贵妃受惊,公?主亦是,还望陛下念其尚幼,不要多加苛责。”
平淡而冷漠的话语像是横亘在中间?的墙,皇帝似被一瞬间?抽走了力量,露了些不知所措的悲伤,
“你……很久都未曾对朕说话了。”
皇后无甚反应,“陛下恕罪,臣妾身染恶疾,恐伤及龙体,故自行静养宫中。”
“若无他事?,陛下便先行离开吧,贵妃想?来需要您的陪伴……”
皇帝紧皱起眉,立刻打断:“苏时蕴!”
他颓然道:“你便这般狠心……”
他们之?间?离着咫尺之?间?的近,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远。
“陛下言重了。”
皇后仍旧没有丝毫波动,得体完美地?似一具假人?。
皇帝再?也无法忍受般,拂袖而去。
皇后转身,看了庭筠一会儿,温柔地?一如往昔:“可?有受伤?”
她?现在的言行举止清醒而正常,想?来并不是一直都是之?前那种状态。
庭筠便摇摇头,“……您呢,感觉好些了吗?”
皇后走到她?面?前,眸中闪动着一层朦朦胧胧的亮色,抚了抚她?鬓发:“没事?,不用紧张。”
她?看着庭筠的眼睛:“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知道吗?”
——不必担心我清醒了,就把你赶走,从现在开始,你便是爻国公?主谢筠。
庭筠听出?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母后。”
皇后轻轻地?笑开,但庭筠依旧从她?眼中看到暮霭沉沉的死气,像快要冲破界限的深渊。
“先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来西殿,带你见个人?。”
她?露出?了丝鲜活的快乐:“你的弟弟,谢商。”
·
换了一身装束后,庭筠从殿后往殿前走,绕过那片屏风,便可?到目的地?。
她?一出?来便听见了细碎的说话声,除了苏时蕴,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声,声调欢脱自在,说的什么?逗得他母亲直笑。
“哦对,不是说要见皇姐吗!她?人?呢?”
庭筠听着,却感觉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她?已经走到了屏风尽头。
皇后瞧见了她?的裙摆,指了指道:“那不是来了。”
还没等?庭筠转过脸,面?前倏的闪过玄金色的衣角,那人?便已经到了她?眼前,
“我来看看长……”
他灿烂的笑容就那样凝滞在脸上,随后片片剥落。
就连庭筠都很是意外地?僵了一下。
怎么?是他?
那个站在树下被她?砸中的倒霉蛋。
阮娘还在一旁补充对他道:“您一年前落水险些身亡,愣是气若游丝了五日,好在吉人?天相,您醒了过来,但却是对之?前的记忆都丢了一半,还记得吗?”
“而这一年里,公?主都不在,您自然没见过,又?丢失了过往记忆,这时候不认识她?了,也属正常。”
谢商似乎听得浑浑噩噩,喃喃着:“你是……谢筠,怎么?是谢筠……”
庭筠想?着他应该也不会说出?那事?儿,便顺势道:“没关系,我们是姐弟,总会重新熟络起来的。”
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谢商,他突然激动地?吼道:
“谁要你当我姐姐!我不接受!”
随后崩溃般不管不顾地?冲出?了西殿。
留下一脸茫然的三人?,皇后无奈般叹了口气:“看来又?是欠收拾了。”
“改天让你打他一顿,就老实了。”她?起身走来,握住庭筠的手?:
“不管他,另有个重要的事?,你需要自己去一趟。”
——
庭筠望着眼前长长的阶梯,还有尽头那栋像是缥缈在云中的隐约建筑,核对了一下手?中的简易地?图,确认了这的确是苏时蕴说的地?方。
建在这靠近山的偏僻之?地?,但她?从宫中一路坐马车来,却能看到很多把守的士兵,那么?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背景。
在皇城范围却又?远离皇城中心,看着倒像是个隐逸之?所。
她?不再?多想?,一步步踏上阶梯,走到中途时,天却突然下起了小?雪,没有带伞的庭筠只得选择加快脚步。
离顶端愈发近了,在掠过一排落雪如三月梨的乔木后,她?到了一处平台,有道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他须发尽白,立于天地?间?,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殿下日安。”
老者将手?中的伞倾斜而来,挡住了风雨。
他眉目间?温和?超脱,又?道:“屿安,快来见过嘉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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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将目光移过,从老者身后缓缓步出?一个少年,已近弱冠的年纪,月白镶云纹的常服,大氅旁的那张脸,烟云青松,积雪碎玉,淡淡地?朝她?看来,行了一个标准的见礼:
“臣温屿安,见过殿下。”
·
这是正德二十四年凛冬辞旧迎新来正德二十五年的初春,
这本是与以往并无不同的
稀松平常的一年。
第 44 章
好?像是一眨眼, 时间就从指缝间匆匆流走,等庭筠突然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惊觉已?经接近年末了。
她?看着一夜之间银装素裹的天地, 不禁有些恍然:
“下雪了啊……”
肩上微微一重, 紫苏在身后为?她?披上大氅,唠叨着:“站在这窗边风口上会受凉的, 殿下。”
“你怎么把对母后那套说辞搬到我身上来了?”庭筠失笑,“我出去骑马溜上几个来回也不带喘的,还?能被这?点冷气给弄风寒了不成?”
“您不要学太子殿下,他从小野惯了, 皮实得很。”紫苏是阮娘一手教出来的, 倒是继承了她?的毒舌, 说起谢商来毫不嘴软。
“公主金尊玉贵,自然得仔细将?养着。”
“这?话你敢当着谢商的面说吗?”庭筠打趣紫苏。
“那自然是万万不可?,毕竟奴婢挺惜命的。”
紫苏同她?相视一笑, 默契地不再揭短这?位太子殿下。
“今日落了雪, 殿下还?去墨阁吗?”紫苏边走去将?窗边的绿植挪位置边问道?。
“没事,也算不得很远。月底的最后一堂课, 我的全勤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况且, 温岐安结课后便要去雍州办事, 合该去和他道?个别。
“那奴婢去替您准备。”
在紫苏离开后,庭筠走到自己那方书桌前, 提笔在自制日历的最后一页最末尾的日期上, 画了一个叉。
她?拿起整台日历,翻到了自己刚入宫的那一月。看着这?唯一的, 似乎还?在提醒她?异世之人身份的东西,庭筠心情便沉了些许。
从三月初到十二月底, 已?经近一年了,她?还?是没有接受到任何系统消息,就仿佛是被它们丢弃在了这?个时空,又也许前尘种种仿若幻梦————她?适应了身份、融入了这?里,自在随心的日子和从前那些被任务时时捆绑的时候比起来,割裂感地让她?一面轻松一面不安:
她?真的是好?运地被遗忘在这?里,从此便过着这?样富贵安稳的生?活吗?
还?是……这?一切不过是在麻痹她??
就连她?从刚入宫到现在,已?无数次让人去调查有苏与人界交集的赤云峰附近,寻找那段时间伤重的少年,甚至都排查有谁曾捡到狸猫——就这?样一直试图找到被她?抛下峰崖的介嗔痴的踪迹,可?都是徒劳。
似乎这?个人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庭筠掀开桌边小型燎炉的顶盖,将?日历中三月的那张撕下,扔入其?中。
火光中,她?一页页撕下的日历,燃烧成一片暖色,那些悄然流逝的时间,就仿佛一幕幕重映在脑海。
正德二十五年三月,待到了中旬,宫中便也都知?道?嘉懿公主“病已?大好?”,正重新步入众人的视线,那时春色渐浓,皇帝便准了一次踏春宴,也算是给“嘉懿公主”的正式回归做个排面。
那时候谢商还?是对她?很抗拒的模样,平时都是能避则避,要是实在避不开,就不看她?不理?会她?,整个人紧绷的不行,像是庭筠要活剥了他一样。
踏春宴上,熏风拂柳,凉亭水榭,因为?皇帝有政务处理?便让大家自便,在场都是些皇亲国戚和上层贵族,此次也都是熟稔之人,便三三两两集成了往常各自的圈子,基本就是按性别、年龄这?些自动划分开。
那些贵族公子哥便闲不住地整起事儿来。
因为?皇帝并未到场,自然也就没人走介绍“公主回归”的流程,来让他她?和众人打个照面。庭筠便自己待去了一处静谧之地,想着吃饱就溜,结果还?没尝几口,便听?到了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而?且人还?不少,正往她?这?边来。
放下了纱帘也没用,挡不住那些非要好?奇探索的目光。
一群似有顾忌的人里,却突然出现个毫不遮掩的家伙,他噔噔便径直走了过来,声音爽朗带笑,却自有一股风流味道?:
“民间总有词话歌谣赞颂公主九天玄女之姿,可?怜我从未得见公主真容,心中黯然已?久。”
“今日终得机会,公主可?否圆我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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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庭筠做出反应,纱帘便被一只折扇掀开,阴影投下,声音蓦地便止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庭筠偏头,瞧见一位全身花里胡哨的少年,毫不掩饰地彰显自己的富有,但?生?的唇红齿白,天生?一副笑脸,不知?怎么的竟冲淡了那身孔雀般的装束。
他只是微微滞了一瞬,却又立马现出一副惊讶痴迷的模样。
“有事?”庭筠没甚反应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问道?。
“本来无事,但?现在很有事了。”他捂住胸口,“得见公主,死而?无憾。”
这?人说着堪称浪荡之语,可?那双笑意盈盈的眼,却全无一丝沉迷轻浮之色,澄净却又难以窥探。
倒是个有趣的人。
庭筠正欲回说什么,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呵:“江南西!你放肆!”
谢商?
下一瞬,眼前这?位公子哥就被一股大力猛的地拽了出去。
然后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谢商似乎是从哪里赶过来,跑得粗喘着,一拳不够,又要接着揍。
好?在江南西和周围的人反应了过来,江南西左躲右闪,其?他公子纷纷过去阻止谢商。
他怒极,被拉住也还?是想冲过去打:
“掂不清几斤几两的臭虫!她?也是你能碰的!”
“放开我!我要剁了他的手!”
江南西仍旧还?是那般吊儿郎当的样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爱慕公主,何错之有?懦弱之人才不敢承认自己的情感。”
“你找死!!”
谢商不知?为?何更受刺激,踹掉拦住他的人就拽住了他的领子,拳头就直冲眼眶而?去。
“谢商!”
跑出席位的庭筠急促地呵止。
即将?砸至鼻梁眼角之间的拳头,在话音落下那刻硬生?生?停住。
“太子殿下。”庭筠用这?名头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举止,“你晚些还?要面见父皇。”
谢商松开了手,江南西立刻便躲去好?远,揉着自己的左半张脸“哎哟”的叫唤。
变故发生?太快,又不敢随意动手的侍卫们,终于松了口气,被庭筠吩咐着将?其?他人带下去疗伤了。
庭筠对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的谢商,说道?。
“过来。”
他身形变了变,却还?是没有动作?。
庭筠便直接走上去拉住了他手腕,要将?他带到休息处,却立刻被他抽走了,低着头闷声道?:“我自己走。”
他也不知?在别扭什么,不肯和庭筠靠近,庭筠拿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正要说话,被他打断道?:“你要是说那些什么冲动什么怪罪的话,便不用说了,我既已?做了,自然知?晓后果,我也认下。”
庭筠默了一瞬,抓起他的手,
“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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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霎时蜷缩,头也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来,望了她?一眼,嗫嚅道?:“这?点力道?算什么,我平时武课都打比这?的重。”
庭筠索性也放了手,就把药膏丢给他,“那就自己擦。”
他却又好?似不高兴了,庭筠猜不出来他心思,但?念记及他初衷似乎是“为?姐姐教训登徒子”,也便耐心了一次,将?一盘桃花酥推到他面前,还?给她?斟了杯茶。
虽则他这?初衷真的不是眼见的那样,但?庭筠还?是觉得他作?为?太子,真的太容易意气用事了,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燃,这?样的性格其?实并太适合做君主,也只祈祷着他长大后能有所改变。
“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庭筠指尖点了点青瓷盘沿。
假的,她?怎么会知?道?,都是听?阮娘和紫苏说的。
谢商瞧着,却皱了起眉:“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自那次落水后,我便吃不得了。”
“里面的蜜香草,会让我过敏。”
这?倒是奇怪,按理?说人的体质是自小便有的,似乎不会突然地轻易改变?
“那就不加它不就好?了。”
“不,没了这?个,整个桃花酥便不是那个完整的味道?了……”他像是有些恍然,第一次抬起眼直视她?,似乎意有所指:
“我很喜欢很喜欢它,但?是我却因为?不可?抗力而?不能拥有,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那你是最喜欢它的什么?”庭筠问。
谢商偏开眼,“也许是……喜欢桃花吧。”
庭筠靠在椅上,懒洋洋的:
“那就种一颗桃树。”
“无论开花结果,你都可?以拥有。”
他怔仲片刻,眸中渐渐浮起亮色:“对……这?样也是拥有……”
谢商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就那样一改之前的抗拒,主动靠来她?身边,
“谢谢你……”他笑的格外愉快,语调上扬:“——皇姐。”
自此,谢商便同她?不断亲近熟络,只是…在庭筠看来,有些太过粘人了。
正德二十五年四月,说是贵妃修养好?了,想要见一见公主,解开那日的不愉快。
庭筠没有拒绝,让紫苏准备些东西便去看望了这?位,说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子。
贵妃姓赵名灿,与苏时蕴截然不同,她?长相很有攻击性,整个人灿如烈日,是很张扬直观的美?丽。
人也是一样,她?没了初见庭筠时的狼狈,微抬着下巴,从略高处俯视着她?,“许久未见,公主似乎胆大了许多?,从前见了本宫,总是坐立难安的呢。”
“确实许久未见,娘娘竟陌生?到光天化日之下将?我认成了鬼魂,也是怪我,该多?出来走动走动的。”庭筠礼貌微笑。
赵灿下颚绷紧了些许,忍住了情绪,状若闲谈:“公主莫要误会,那日服了些药,又加上风雪蔽目,未能看清,便将?你认作?了一位已?离世的故人。
说到药,公主之前不是因那件事……而?一年都在修养身体吗?当时那事,公主可?还?有印象?毕竟您受伤的原因至今还?未查清,若是记得什么,便可?以提供些线索不是?”
“这?个啊,唉,这?一年里过的昏昏沉沉的,有些事明明记得真实发生?过,但?好?多?醒来一看,却又对不上,像是做梦得来。我现在也还?是有些不确定着,等到之后会去一一核对理?清楚的。”
她?说了个模糊不清的回答,既不肯定也不否认,要是谁心虚,谁自然会坐不住。
这?位贵妃娘娘没接话,只是嗯了一声。
庭筠一直都有搜集这?位贵妃的相关资料,皇后代表的是文官集团,她?则是武官,两人的家世相当,皇后是早在谢闵还?是亲王的时候便嫁给了他,而?贵妃却是谢闵当了皇帝后才进宫的。
而?这?位武将?出身的大小姐,听?闻从前是个单纯而?耿直的人,从不喜欢拐弯抹角和耍手段,入宫前那些事迹里,没少惩戒那些背后小人。虽娇纵却也不太会为?难人,是个一眼边便可?以看到底的姑娘。
可?如今,看着上方那个满腹算计、金银珠宝堆砌而?成的女人,庭筠近乎觉得是被置换了灵魂,倒生?出些唏嘘来。
权利与爱情编制成了一个巨大的金丝笼,将?雨燕困在其?中,她?却浑然不觉。
“我曾听?闻,娘娘骑射皆是一绝,但?那日所见……”庭筠起了身,“在未被我惊吓之前,您跑马过弯时,身子便偏了吧。”
贵妃的面色一僵,掌心不自觉地攥紧了软榻边缘。
浸在富贵迷人乡中,脂膏护甲养着的手,早已?忘了如何握缰绳,只是偶尔的为?取悦丈夫而?骑马,那片小小的跑马场,又能驰骋出什么来呢?
“叨扰多?时,嘉懿这?便告辞了。”庭筠转身便走:“哦,另外,虽然我从前讨厌吃松糕,但?人嘛,最是易变,现在,我还?是可?以吃一些的。”
赵灿几番试探,极想证明她?是假的,但?是她?似乎没明白,皇帝的默许才是她?无所顾忌的理?由。或许是愧疚,或许是那点零星的父爱,他愿意接受这?个替身,哪怕她?和嘉懿之前除了脸,全无相似之处。
虽然她?至今不知?嘉懿的死同这?三人之间有何种故事缘由,但?并不代表她?不再做追究。
占了这?个女孩的身份,得到荣华、安宁与亲情,怎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来日方长,总会有那么一天。
正德二十五年五月,她?在墨阁已?经上了近两月的课了。
墨阁,就是她?刚来时,爬上长长阶梯后到达的那个地方。
这?里只有唯一的一位老师,和仅有的两位学生?。
虽然从苏时蕴和紫苏那里,隐隐知?道?这?位老师从前是个大人物,但?老师极其?低调,只说自己姓“荀”,让她?尽可?随意,喊夫子便可?。
夫子算是半归隐,只收了一位学生?,但?庭筠不知?苏时蕴如何做到的,竟破例让他收了自己。教授的内容很全面,大到文学、军事,小到算术、掷骰,庭筠有时觉得这?是在拿他们当国家顶梁柱培养的感觉。
至于另一位同学,则是御史大夫温序的独子,温屿安。两个月的相处下来,庭筠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聪明理?智到可?怕的家伙。
他的一切情绪都是淡淡的,一切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按部就班从不出错。她?刚开始看似对庭筠礼貌,却始终疏离,那种无视里带着的,其?实是轻视。
他大概觉得她?只是个被硬塞进来的关系户吧?庭筠心想。可?那怎么行,她?这?人,一向都是凭实力说话的。
于是在第一次、第二次,第许多?次,庭筠都考出了和他不相上下的分数,并在一些“平民百姓”的技能上赢过他之后,他投来的目光便不再虚空,而?是似藏着剑锋。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与他一丝不苟的端坐不同,庭筠经常是处于没骨头的状态,半躺在那里,拿团扇挡着有些刺眼的光:
“你也觉得墨阁的伙食太差了对不对?我才来了多?久,瘦得锁骨都更凸了。”
她?一抬手,原本就嫌热而?换的轻薄的衣裳,袖口从手腕滑落到肘下,露出一大截莹润皓白,温屿安恍觉自己目光不受控制,随着她?手的伸展,落在了衣领处。
一切画面都像是放缓了般,他看见她?的指尖撩开了小小一片领口,探到那突出的锁骨上,头微微仰起,脖颈连着那处,像青山之间的雪原。
他慌乱地收回目光,看她?扇着扇,本没有感到什么热度的身体,也觉得这?阳光有些灼人起来。
“唉!温屿安!我们去后山插鱼去不去?”
“不去。”他立马回绝。
庭筠虽早料到他的回绝,但?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按照往常,他连拒绝都是要修饰一番的,生?怕折了那世家风度似的。
“你要是去,我可?以告诉你那局看似全凭运气的游戏,我是怎么赢的。”
庭筠给出了自己的诱饵。
其?实要不是她?力气不够,她?其?实也不想找温屿安的,但?谁让她?需要找个能举一反三的苦力呢?也只能用这?种东西来做交换了。
温屿安犹豫了片刻,恢复成了那个圆得没有棱角的完美?模样:“听?凭殿下吩咐。”
最后是变得一身狼狈的世家公子,冷着脸接过了庭筠烤的鱼,“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个啊,秘诀就是——运气!”庭筠咬下一块鱼肉。
“你耍我?”温屿安眸中似淬了冰。
“怎么会?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啊。”庭筠笑笑,
“温公子,夫子也说过的,你忘记了吗?不要轻易暴露出自己的欲望或目的,不然……容易被人拿捏呀。”
温屿安眯了眯眼,也回了一个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臣,受教。”
那件事虽然做的并不地道?,却出奇地成了他们愈加熟悉的开始。
昨天午休时,他便告诉了庭筠自己即将?去雍州,庭筠问是去做什么,他说是家中祖父在那边的亲眷已?时日无多?,托信来说希望照顾他唯一的孙女,他此行是去把人接回来。
燎炉中的火光突然猛烈了一瞬,庭筠就这?样停住了动作?。
雍州?
她?脑中的某根电路联通了一般,他想起最近,谢商总有意无意地提起,他有个因意外结识的笔友,最近家中似乎有亲人逝世,她?状态不太好?,都有段时间没给他用信鸽回信了。
那个人,也在是雍州。
她?不知?怎的,在这?个事上,就有些不好?的直觉。
这?时,紫苏从外头回来,开口便是:“墨阁那边说因温公子提前出发了,所以今天便一起放假,殿下不必去了。”
庭筠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那就今日提前去弦月庄吧。”
她?遇到苏时蕴和阮娘那天,她?们便是从那处回来,弦月庄是苏时蕴在助谢闵成为?皇帝时,暗暗保留下来的势力,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傍身之刃。
庭筠将?剩下的日历一口气扔进了炉中,火焰迅速吞噬着它们,烧出黑暗的边缘。
——
马车在山道?上隐秘地行驶着,偶有颠簸,周边护卫骑乘的马蹄声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雪一直下,未曾停过片刻。
庭筠一路小憩着,车架内温暖,听?着规矩的行进声,她?恍恍惚惚便要睡着。
却突然一阵急刹的晃动,周围的马全都停了下来,护卫也似因高度警惕而?缄默不语。
庭筠摩挲着手中的袖炉,抬手敲了敲。
侧方护卫听?到响动,便走来开口道?:“殿下,前方目测有几十具尸体,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因贴近了窗,风雪中那浓重的血腥味边便骤然清晰。
而?紧接而?至的,是那近一年也未曾听?到过的机械电子音:
【叮————目标人物[介嗔痴]已?出现……】
第 45 章
那个遥远的、近乎陌生的电子音, 就这?样?劈开时空,在她身上骤然割出一条深重的伤痕。
耳畔一瞬间万籁俱寂。
直到血液仿佛重新流动起来的那刻,她听到了自己猛烈的心跳。
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下来, 生怕惊走了什?么?。
庭筠抬手, 推抬起那扇禁闭的车窗。
伴随着窗轴轻细的响动,有亮光从不断扩大的缝隙中挤进, 让在略暗车室中待久的庭筠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刺出了一弧薄泪。
待那层水泽从瞳中消弭的刹那,窗外之景便尽收眼底。
山林乱石,草叶匍匐, 其上覆盖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 武器各式,死状惨烈,鲜血浸透了雪, 蜿蜒成暗色的河。
而在这?些堆积的死尸中, 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孤直地?站立着, 他手中是一把?断裂的残剑, 脚下?的地?面, 已是一片浓稠的深色。
他注意到了后方的动静,却不以为然?, 冷静拿起残剑, 朝着身前的最后一人,利落地?挥下?。锋刃斩过脖颈, 带起飞溅的温热血肉,从尖端洒落。
侍卫的车队纷纷悄然?握上了腰间剑柄。
那人慢悠悠地?侧过身, 敏锐地?察觉到队伍的真正主心在何?处,目光掠过侍卫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马车的右窗上。
隔着风雪,庭筠与他遥遥相?望。
他褪去了少年时那份青稚,变得更为高大挺拔,高束而起的发,因剧烈的战斗而些微松散,柔和?了周身那锋利逼人之感,眉眼鼻唇尽是水墨叠嶂,却染了片片残红落日,显出荼靡的昳丽来。
看过来的那双眼,是襄城雪,冰冷、死寂、杳无人烟。
庭筠被这?样?的眼睛刺痛,从心口处密密麻麻地?传染至全身。
下?一瞬,那个身影颤动了一下?,吐出一大口血来,淅淅沥沥,落在那些枯枝冷雪上。
他躬下?身体,将那柄残剑没?入泥土,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自己。
侍卫适时地?禀告和?请示:“他一人诛杀这?几十人,撑到现下?,已是极限。”
“殿下?,是否需要解决后患?”
没?了妖骨妖丹,便是这?般只有一副血肉之躯的脆弱凡人。
【叮——请宿主完成以下?剧情……】
他听到他们的窃语,却没?有任何?反应,好似生死于他无甚干系。
庭筠关上了车窗,淡淡道:
“带上来。”.
停滞的车轮又重新转动,马蹄声?规律地?响起,仿若并未发生什?么?般,队伍平稳地?向前行驶着。
宽敞的马车内,被多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介嗔痴昏迷在其上,那一片米色的毯,已近乎被全部染红。
给他喂下?伤药后,庭筠曾想给他包扎一下?手腕到虎口处那条明显的刀伤,可刚拿起手臂,却发现掌心一片粘稠——冷的刺骨的血。
碰到被腰带遮挡而唯一还?算完好的,半掌大的一处时,才发现他身上的并不是一件黑衣,而是一件深绀色的。因为流了太多自己的血、他人的血,从里到外被浸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庭筠不再挪动他任何?地?方,她失去了属于阿筠叶的技能,乱动只会加重他的伤势。
“加快些。”庭筠对外头吩咐道。
她放下?手中的袖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刚才侍卫长来禀报,说?搜查那些尸体时,发现他们的侧颈处,都纹有相?同的图案,那个图案来自人界一个隐秘的杀手组织,分类细致,为各国各阶层服务,爻国皇室也曾与他们有过合作。
而死的那群人更为特殊些,青黑图案中缀有一道银线纹,那是这?个组织最顶尖杀手的标志。
“而他一个人便杀了几十位这?样?的高手……公主,臣还?是请您三思,这?人绝非可以轻易控制,留着便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变数。”
“那岂不是更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样?的人,为我所用,便是一把?最好的武器。”
将近一年都未曾有这?种?被规定说?什?么?做什?么?的感觉了,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厌恶。庭筠皱了皱眉,虽然?发现这?第三个身份比前两个自由?度更高了些,但这?“自由?”又真的能自由?到哪里去呢?
不过是在规定的界线内,给予你左右活动的那么?点权限罢了。
她不愿再继续戴着这?种?镣铐过活了,可到底该如何?全身而退?
还?有从前利用系统盲区而暗自改变的隐线,也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它们串联起来,再物归原主。
庭筠略显疲惫地?闭上眼睛,疾驰的马车到了开阔平整的地?方,便不再那样?颠簸,庭筠松了松紧绷的身体,靠在了软枕上。
后一刻,她猛的睁开了眼,却还?是晚了一了一步,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在刹那间便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眼瞳冷若荒原,全无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就这?样?看着庭筠在不断收紧的五指下?脱力、无法?呼声?,平静地?像执行指令的机器人。
连第二次遇见他时,那种?愤怒与不甘,刺猬一样?浑身竖满防备的样?子,都已荡然?无存。
庭筠不再挣扎。
陡然?之下?的惊乱让她失了分寸,她没?理由?这?样?,现在处于下?风的,是介嗔痴,而非她。
介嗔痴也不会做这?种?蠢事,在这?时候杀掉他,自己非但不能得到医治,还?会被外面的侍卫群而攻之。
他不过是在试探庭筠是否只是个地?位高一些的草包。
而很?显然?,庭筠的反应让他得到了自己不太满意的答案。
他宁愿坐在马车内的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贵族,他便可以利用完就甩手走人,而不是一个聪明人,这?样?他脱身的几率便下?降了不少。
掐住庭筠的手就这?样?缓缓松开。
重新呼吸到空气的庭筠抚着阵痛的脖颈,低低咳了两声?,抬起微红的眼,笑道:
“哪儿来的小脏猫?爪子倒是锋利。”
而原本毫无波动的介嗔痴,在听到这?句话后周身气息却骤然?一沉,那双无波无澜的眼,投来的目光像是淬了冰,漫着其后漫无边际的黑暗。
啊哦,说?顺嘴了。
之前也总爱这?么?讲他,以他对前两者的痛恨程度,现在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吧。
庭筠有些自嘲地?想。
“小美人儿不要生气,给我几句话的时间,好吗?”
庭筠看着极力压抑着疼痛的介嗔痴,苍白的面色上只有血渍赋予了那么?一些活人气。
她俯身挨近。
这?都是跟江南西学的,那家伙总是搁她耳边念叨。
介嗔痴终于露了点情绪,把?头偏过去不愿理会她。
庭筠却轻拽了一下?刚才拿在指间的衣角,扯及伤口,介嗔痴绷紧了下?颌,面上却只蹙了蹙眉,打断了偏头的动作,因痛而颤巍地?低了些身。
庭筠挑起他下?巴,
“这?才乖嘛。”
她笑意盈盈,“我呢,对好看的人,总是会多些耐心,
但是,也不要挑战我的这?点耐心。”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爻国公主,谢筠。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第一,老实配合疗伤,然?后跟随我回皇城,并听从后续的安排;
第二,现在就可以自尽了,毕竟,用我的方法?的话,死的就没?这?么?痛快了。”
落针可闻的沉默后,他冰原般的眼里漫上了复杂难辨的东西,像大雾中的深渊,暗沉沉看不分明。
介嗔痴就这?样?垂下?眼帘,像是妥协般顺从道: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殿下?。”
这?是时隔近一年,她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像是穿过斑驳的过往岁月,给了她零星半点的回应。
马蹄声?收拢,侍卫长的声?音从外传来:
“公主,弦月庄到了。”
庭筠遂放开了手,拿出一旁的巾帕擦拭指上的血迹,
“自此开始,来见我时,别带上血。”
——
在弦月庄因医治介嗔痴而花费了不少时间,所以待把?昏迷的他送上马车一起返回皇城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庭筠先将人安置在长宁宫自己殿内,前脚刚疲惫地?沐浴完,谢商后脚便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一来便要过来靠着他,却被庭筠推开,谢商不悦道:“我今天都来等了你四回了,好不容易等到,你怎么?这?样?对我?你见我曾对谁有如对你这?般耐心?”
庭筠懒得反驳他每次变着花样?的强词夺理,拿起一旁的干净鹤氅,披在身上:
“我刚只穿了一件,你好歹让我先套件衣服吧?”
谢商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动作,想上前帮她系上带子,庭筠却先眼疾手快地?完成了。他轻哼了一声?,帮她把?后颈的头发拨出:
“有什?么?关系,我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何?必要遵这?些破规矩。”
他握着一截发,声?音有些喑哑:“皇姐,你今日……带了什?么?人回来,嗯?”
庭筠蓦地?转身,退离一步,那截发便倏忽的从他手中溜走了。
“你监视我?”
庭筠冷下?了声?音。
“那怎么?叫监视?”谢商固执地?上前,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我是怕你有什?么?危险、身边有什?么?不安全,找了些人保护你而已。”
“是吗?”庭筠嗤笑一声?,“那就随你吧。”
反正她很?快就会处理掉的。
她抬脚就要走,碰过她几次壁的谢商,现在已然?学得聪明,和?缓下?态度,追上道:
“好了,我不是故意的。
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怎么?出去了一趟,还?带了个男人回来?”
“很?稀奇吗?”庭筠无所谓地?开玩笑:“作为公主,养个面首不是很?正常?”
霎时间肩膀一痛,身体被便转了个个儿,谢商阴沉的脸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手下?难以自控地?加大着力道,咬牙道:
“皇姐是在跟我说?笑对吧……”
“怎么?,知道温屿安跟那个雍州女自小定了婚约,便这?般难过?自暴自弃到去找一个贱民!”
他又陷入了那种?难抑的暴躁中,到最后都近乎是吼出声?来。
庭筠淡淡拧眉,“你弄疼我了。”
肩膀上的力度瞬时撤下?,赶在谢商更进一步发疯前,庭筠开口道:“自然?是说?笑,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下?来,庭筠也摸清了他的脾气,只能顺毛撸。
谢商果然?安静下?来。
“倒是你后面那句……”庭筠挑眉,“我还?真不知道,多谢你告诉我——虽然?,也不明白你怎么?会联想到温屿安身上,他的这?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谢商平复着呼吸,咕哝着揭过这?个话题:“没?,只是听到些风言风语,毕竟事关你清誉,我自然?上心了些。”
“不说?她们了,皇姐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笔友,她回信了,说?最近会来襄城,到时候我带她来见见你!你们定会很?投缘的。”
庭筠不怎么?感兴趣,随口道:“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吧,说?得像多么?了解一样?。”
“怎么?会!她落款虽未说?姓,却告诉我那是她真名————明月
关山明月,说?是雍州特别之景。”
“唉?说?起来,温屿安那个,也是雍州……”
谢商后面再絮叨什?么?,庭筠已经听不进了,那种?额角突突跳的感觉再次来临,
明月?明月……
在这?时,紫苏的到来适时地?打断了谢商,“太子殿下?,东宫来了人,说?是陛下?找您。”
“知道了。”谢商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庭筠暂时抛却那些纷扰情绪,问紫苏:“母后睡下?了吗?”
苏时蕴这?段时间以来愈发失眠,情绪也很?不稳定,总需要借助药物才能缓解。
“早些睡了,不知为何?晚间有突然?醒了过来,现下?一言不发,阮娘也没?了法?子。”
“我去瞧瞧。”
庭筠顾不得其他,加快脚步而去。
到了殿中,苏时蕴披散着发,坐在床榻上盯着窗,将自己缩成了茧状。
庭筠悄声?走到床边,轻轻唤她:“母后。”
她凝滞的眼有些些许反应,迟缓地?朝她看来,就那样?瞧了一会儿,眨了眨眼,又瞧了一会儿,握上她的手:
“你身上好冷,是生病了吗?”
她有些担忧。
“不是,我康健着呢。”
庭筠笑道:
“是外头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初雪……”
她混沌的眸子溢出了些神采,目光移回到窗上,“我想看看,就一会儿,好吗?”
“当然?可以。”庭筠将架上的厚实大氅拿下?,给她穿起,然?后扶着她来了窗边,将窗推开,这?时外头没?有很?大的风,庭筠便开得稍稍大一些,然?后将袖炉放到她手中。
雪簌簌地?安静落着,有着飘在了窗棂上,却因室内稍高的温度而融化了。
苏时蕴静静地?看了很?久,到最后,眼里突然?迸发了什?么?光亮,仿若整个人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如水如月,温柔而坚定。
她偏头对庭筠道:“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她弃了属于皇后的那份端庄,随意地?席坐在地?,似是有些醉意,朝窗外举着杯: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
她低低地?笑起来,然?后看向庭筠,抚了抚她的头,
“我知道,你一直想查明当年的事。”
“我这?一生总是纠结顾忌,如今想通了,自己心里那弯弯绕绕着,便打了无数死结,还?不如一刀剪了痛快。”
“所以啊,那些死结,我便细细说?与你,就权当听个故事……”
她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困扰:“从何?处说?起呢,罢了,想到哪儿便是哪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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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温暖,酒易醉人,庭筠就那样?长长地?听去,便不知怎么?陷入了梦魇,她从渗人的恐惧中惊醒,腾地?坐起。
发现自己确是在皇后殿中,正睡在床榻之上,床头的熏香刚刚燃尽,庭筠不喜这?味道,便起身找寻苏时蕴的踪迹。
殿内却空空荡荡,蓦地?,她听到了外头嘈杂的脚步声?、人语声?,还?有不断移动的火光。
她跑到门前,正要出去,门却被人急促推开,紫苏泪眼婆娑,见到她,一个脱力倒在了地?上:
“殿下?,皇后娘娘,娘娘……从章华台跳下?,
坠亡了……”
第 46 章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你可以在很多戏目、话本里瞧见相?似的人物和桥段:青梅竹马志趣相?投, 从青涩懵懂到少时定情,成为人人口中艳羡的佳话。
————起码故事前半段是这样的。
苏时蕴和谢闵的母亲是好友,幼时他们在宫中, 谢闵总喜欢缠着她?, 找来各种新鲜玩意儿试图逗她开心,苏时蕴那时觉得他没心没肺且甚是聒噪, 以后怕不是要长成泼猴模样?
她?想自己还是少去?宫中的好,陪着谢闵爬树抓鱼还不如?待在家中安静读些书?,所以有一段时间都未曾离开府邸。而在那次之后,再见到谢闵, 他突然就变得沉稳起来, 倒叫苏时蕴还一时没能适应。
直到他将一个木匣递给她?, 而苏时蕴见他面色郑重,便以为里头是什么珍贵东西,小心翼翼打?开, 却发现只?是一副字和一根手编的粗陋红绳。
谢闵清咳了两声?, 抬眼直视她?:“你,能不能以后还来宫中啊, 我不会跟之前那样闹腾了, 近段时间我都有好好读书?练字, 咳,怎么样, 写的倒有几分风骨吧?”
“然后就是, 你不是身子?一直有些弱嘛,那个红绳是我去?万佛寺求来, 然后自己编的,保证灵验!不过你还别说, 这东西看着简单,上手比那些‘之乎者?也’还要伤脑筋……”
苏时蕴瞧着那双澄澈的眼,鼻头微微一酸,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这么过了些许年岁,他们成了些许大人模样,少年的赤诚一如?往昔。苏时蕴及笄时,还是冬末,他骑着马从远处急急而来,分明早已派人抬来了整箱珍宝,却还说有礼物要送给她?。
他解开怀中的包袱,将一大束盛开的早樱递到她?面前。
他提前了好些日子?跑到爻国最南边,最温暖而最早迎来春日的地?方,为她?折来最先绽放的山樱。
所以,选了来年开春的日子?,他们结为了夫妻。
揭下盖头时,他怔怔瞧了她?许久,傻笑着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嘀咕着说是不是在做梦,好的真叫人觉得不真实。
她?固然觉得自己的夫君有些好笑,到还是回抱住他,给予安心:“当然是真的啊,而且往后,都如?今天这般好。”
她?或许不该说这句话的。
命运就是如?此?爱捉弄人,在你沉醉在快乐中时,猝不及防地?,将你推入深渊。
谢闵的母后容妃,被查出涉及前皇后病故一事,又行巫蛊之术将害皇嗣,纵使容妃万般辩解并恳求陛下重新彻查,但?陛下却雷厉风行地?将其家族近乎连根拔起,并一盏鸩酒赐她?下了黄泉。
谢闵被幽禁在贤明殿,他曾凶狠地?将和离书?扔在她?脚下,说他厌烦她?了,冲着她?喊,让她?滚。
他不愿拖累他,她?知道。苏时蕴安静地?将那份和离书?捡起,“那您又为什么流泪呢,殿下。”
她?将手上的和离书?折成了方整的模样,
“从今往后,我们没有生离,唯有死别。”
宫城冷漠,人心无常,他并非天命所授的帝王星命,拘于贤明殿的许多个冰冷刺骨、草木凋零的日子?,像蛰伏在地?间的毒兽。地?面的人斗的你死我活,似乎都遗忘了这样一个人早已被踢出局的角色,大抵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是他做了这爻国的君王。
那段跌落泥潭的日子?,让他变得性情难测,少年时的明亮被收拢吞噬在贤明宫的黑夜里,只?有一次,与他相?伴为他周旋在的苏时蕴积劳成疾病倒的时候,他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无措的少年。
在苏时蕴昏迷了两日醒来时,看到守在床榻边的谢闵,青黑的眼圈与胡茬,紧紧握住她?的手,与她?目光对视的那刻,漫上了泪,
这是他第二次流泪。
此?后,在他成为帝王的二十多年间,她?未曾再见过他哭泣。
谢闵登基后,苏时蕴自然被封了皇后,万民朝贺,她?却并未觉得有多么欣喜。
正德三?年的时候,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取名谢筠。
而随着局面的稳定,大臣们便劝他尽快充盈后宫,谢闵曾用?时局未稳拒了三?年,现下,已然没了理由。
苏时蕴不忍她?为难,心中纵使极其不愉,也未曾给予他一分一毫压力。
结果自然是预料之中,第一批进宫的女子?里,最招眼的,便是赵灿。
谢闵说“不过是堵那些老家伙的嘴,我不会碰那些人!”,但?表面功夫总得做,便决定去?一些宫中打?个照面再回来。
可待回长宁宫时,谢闵却是黑着脸来的,额角还带着伤:
“她?居然敢拿鞭子?抽朕!还骂都是因为朕自己才来了这鬼地?方?说什么自己不喜欢没人可以逼她?!”
“谁愿意搭理她?啊!朕便不是被迫的吗?什么臭脾气!”
他成为皇帝后,便极少有这样鲜活的时候,苏时蕴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他也许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在面对她?时,说的近乎都是“朕”,而非“我”了。
也许便是从那时开始,一切便朝着失控的方向崩裂。
苏时蕴越来越多地?听到宫人们附语,今日又是陛下和贵妃赛马了,明日又是陛下和贵妃去?围猎了,后日又便是贵妃绣了个极丑的香囊,陛下笑的前仰后倒……
长宁宫中那棵从南边移植来的山樱,不能适应襄城的气候,纵使多么精心养护,它还是再不断地?衰萎着。
谢闵与她?的话题,从当初的天南地?北无话不谈,到越来越多地?说起赵灿,字字句句中是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宠溺:
“她?若同朕从小一起长大,那必然皇宫都可能被我们掀翻……”
“她?爱骑射,但?宫中没有多余的场地?了,你说要不要为她?建一个小型的跑马场?朕也许久未曾骑马过了,得空时也可同她?在那边切磋切磋……”
“她?那直来直往的性子?,怕是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深宫中,倒少见这样的赤诚了……”
“她?喜红色,今年进贡的那批昭锦,着色质地?皆是最好,往年你也用?不完,这次便分一半给她?吧……”
似有无数冰针贯穿她?的身体,叫人冷得发颤。
“陛下。”
她?搁下筷,头一次这样生疏地?称呼他,“您这十句话里,可曾有一句没有赵灿?”
帝王的面色稍稍僵了下来。
“我累了,您自便。”
她?起身,生怕晚一刻,自己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已经?是第很多次不欢而散了。
成了一国之主的人,再也没有向从前那般,想方设法地?同她?道歉。
因为帝王,不会向谁低头。
有天日头很好,苏时蕴想着自己或许是太过冷淡了,怕他觉得难过,便亲自做了他从前最爱吃的藤花饼,想要同她?把话说开。
宫人言陛下在跑马场,便领着她?去?了,她?到时,瞧见那边远远的,有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并驾而来,恣意的欢快的,何曾有一丝伤心模样?
待到近了时,待看见他偏头笑着望向她?时,心里那点缝缝补补支撑着的东西,轰然粉碎。
那样灼热浓烈的目光,爱意就要从中满溢而出。
它化作?洪水,将苏时蕴吞没。
曾经?拥有过那种眼睛的她?,怎会不明白那代表了什么?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们不过逢场作?戏。
她?的丈夫,爱上了别人,
真真切切,全无作?假。
跑马而来的女人,扬起的沙尘迷进她?的眼,她?手下意识地?去?挡,却松开了食盒,滚落到场中,惊了马。赵灿惊叫一声?,还未怎样,便被一道飞身跃来的身影揽抱在怀中,自他自身做垫,在地?面滚落后缓冲着停下。
他没顾上自己,第一时间急切地?询问?,“怎么样?!伤到了吗?”
而全然没注意,那匹受惊的马冲着苏时蕴而去?。
求生的本能下,她?用?尽了力气往侧边跑开,却还是被踢到了肩头一处,阵痛地?倒地?。
在不过几步之距,一对璧人含情脉脉,怀中的女子?,年轻娇嗔。
马蹄坠下,将藤花饼踩成了烂泥。
“皇后娘娘!”领她?来的宫人惊呼的声?音,终于引得了他的侧目。
他有些怔愣地?望来,
苏时蕴满身沙尘,捂着肩头,狼狈地?跌坐着,而她?怀里的人,整洁干净,安然无恙。
分明处在干燥的陆地?,苏时蕴却觉得好似落入了凛冬的深潭,不停地?下坠、下坠,冷的锥心刺骨。
其后发生了什么,她?似乎都已模糊,慌张搀扶、关心询问?、呼叫御医……一切都像被糊上了一层,从前在心中那样清晰的面孔,在他眼前竟逐渐模糊,变作?面目全非。
直到御医激动?的一句:“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孕了。”将她?从这混沌中拖拽而出。
但?谢闵的喜悦,她?却再也无法共情到了。
这份期待,她?只?愿留与自己分享。
如?今的天子?,表达歉意的方式,变成了一箱箱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甚至到了快要临盆时,他不知为何,以安全为由,近乎等同将她?禁足宫中。
苏时蕴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心中难得如?此?焦躁,她?悄然派出自己的暗线,探查宫外的风声?。
可竟得到苏家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谢闵已经?将其压入诏狱的消息。
她?直觉脑中血气翻涌,怒火与痛楚如?烈焰焚身,她?以腹中孩子?做要挟,逼迫侍卫让步,她?生平第一次拿剑,闯入了天子?的宫殿。
他们爆发了从未有过的争吵,哪怕苏时蕴强迫让自己理智下来,细数所有她?们苏家绝不会做此?等事的细末证据,但?谢闵却仍旧不为所动?,
“朕保下你皇后之位,保下你的平安,已是对苏家最大的仁慈!你还想如?何!”
他朝她?怒吼道。
苏时蕴先是不可置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随后愤然地?举起了手中之剑:
“我今日之剖白,便如?昔年你母后容妃,她?是何种性情何其无辜,你当真不知吗?!你和先帝到底是何算计,你不敢承认吗?!”
“住口!!”
他怒极,愤而打?在她?手腕,长剑叮地?落地?,仿若他们在之间隔出一条巨大的裂隙。
他神色晦暗不明,瞧着她?,像是瞧着自己那段不堪的过往,站在权利巅峰后,只?剩烦躁厌弃。
“带皇后回长宁宫,无令,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那日晚间,大喜大悲后的苏时蕴,早产下一个男孩儿。
她?的身边,忙忙碌碌,人影攒动?,唯独不见她?的丈夫。
她?近乎脱力,听着婴孩的啼哭,自己颈下的枕,只?剩湿哒哒的一层泪痕。
她?听见账帘外,有人问?,陛下呢?
陛下?今日歇在贵妃那儿了。听说,凝安殿水都叫了两次了。
她?闭上眼,只?觉这漫无边际的黑暗,就要化作?猛兽,将她?一口吞下。
那一夜,长宁宫、凝安殿、诏狱灯火通明,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她?不知过了多久那样梦魇的日子?,梦中尽是亲人的血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不救我们?为什么不救我们!
……
儿啊,快跑,儿啊,快跑……
梦中之景可怖,她?有时陡然醒来,发现自己不知第多少次,正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赶来的谢闵,紧皱着眉头,万般头痛地?抚额:“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我已经?放过苏恒一命了,以命相?逼的把戏用?一次就够了!”
“你真是,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那颗曾经?为他忧为他喜的心脏,如?今面对他时,早已如?一潭死水,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看着窗外,说道:
“那株山樱,已经?死了啊?……”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她?施施然蓦地?笑起来,那样无波无澜地?看着眼前之人:“叨扰陛下了,臣妾有罪,今日起,便自请静养宫中。不必为臣妾烦扰,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还有因为长年在外征战的而被免于一死的二哥,虽被遣至边境镇守,但?有自己暗自留下的弦月庄照应,应能过得还算顺遂,她?还有一对儿女,乖巧伶俐,他们都是自己的血肉至亲。
这世间不是非谁不可的,她?还需要,好好将孩子?抚养长大,好好地?,活下去?。
可为何,为何,老天偏要如?此?对她?!
筠儿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万佛寺祈福一程,她?身子?不适,便让她?代为参加。
可待他们出发一日后,她?无意翻到幼时那个木匣,里头的字帖与红绳保存完好,她?想着,都说缘起缘灭,便让它们回归最初的来处,斩断这孽缘吧。
她?带着东西,还是赶去?了万佛寺。
可待从后山小路上到休憩之处时,却之见滔天大火,堪堪还未燃到的那处,谢筠架着赵灿正要往外跑,但?下一瞬房梁骤然倒塌,眼见便要砸到她?们,赵灿蓦地?猛然将谢筠推翻在地?,以她?身躯做踏板,踩在她?的背上,惊慌地?冲出了屋子?。
刹那间,身后的整栋屋舍全然倒塌,将所有埋葬其中。
————不!!!
她?从未那样狼狈仓皇地?,手脚并用?地?想要爬去?,可后颈出一阵钝痛,有谁将她?击晕了过去?。
之后,不论她?如?何肯定自己亲眼所见,赵灿所作?所为,但?谢闵却无一丝相?信:
“侍卫发现你时,你分明不在你说的那处地?方,那你说的这般言之凿凿,如?何叫人信服呢?你确定不是自己惊惧下的幻梦吗?”
“再者?,灿儿生性单纯,绝做不出那等行径,你为何要将这等恶毒之事压在她?身上!”
苏时蕴却哈哈大笑起来,却也不知到底是哭还是笑,“她?生性单纯……我便是那等恶毒之人是吗?千方百计地?诬陷她??”
到如?今,他竟然连这一星半点的信任都不愿交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种窒息般的溺水感似乎将她?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痛苦不堪,一个忘却逃避,
那个坚信女儿只?是外出未归的她?,还存着天真,对谢闵和阮娘,还会询问?筠儿的下落。
也许那点被愧疚激出的微薄父爱,也许是怕再刺激到她?,叫人看了笑话,谢闵用?最高公主的规格,秘密发葬了嘉懿,对外宣称她?闭门静养。
谢商被立为太子?。
同年冬,无故落水于麓湖。
在不分昼夜地?守着谢商的那几日,苏时蕴生平第一次如?此?悔恨,悔恨当初自己的选择,悔恨同谢闵白百般纠葛的自己,悔恨所有的曾经?。
她?真的,好累啊。
她?就快要坚持下不去?了。
那个长着一模一样面容的少女,她?确然因为聪颖懂事的她?和健康鲜活的谢商,而多坚持了那么些日子?,可她?自己知道,那个深渊从未远离,而脚下支撑的那块石,也拯救不了她?日益枯朽的心。
就如?同那株山樱。
在正德二十五年的十二月,初雪这天,炉火微光下,浅浅的醉意中,她?瞧见从前那个少年,倚在窗前,笑着看着她?,扬扬手中的马鞭,他说,
跟我走吗?
他的身后,是他们的父母还有嘉懿,
她?点点头,笑道:好啊。
幼时的木匣早已随着万佛寺那场发大火燃烧殆尽,她?将唯一剩下的东西,包裹好,让阮娘亲自交去?给谢闵。
她?换上年轻时最爱的衣衫,梳上早已过时的发髻,趁着两波守卫交换班的空隙,登上了章华台。
交给谢闵的,是从前那一封和离书?,落款处空白了二十多年地?方,谢闵二字的旁边,她?签下了这迟来的署名:苏时蕴。
她?说过,从今往后,没有生离,唯有死别。
从章华台上跃下的时候,风声?都仿佛从耳边消弭,只?好似隐约地?,听到了旧时的曲调: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1]
只?可惜,
再等不到春日了。
——
庭筠从混乱的迷梦中惊醒,周围灯火通明,紫苏在旁一跃而起,唤道:“殿下……”
她?往眼角一抹,一手的泪。她?仍不死心,轻声?问?:“母后呢?”
紫苏垂下眼,只?是沉默。
片刻后,她?道,“您就那样单薄地?跑去?了章华台,怕您见到那般惨烈之景,再如?陛下那样急血攻心,侍卫长追上便将您打?晕了……”
庭筠攥紧了手,掌心的冷汗些许湿滑,她?起身,冷声?道:
“更衣,去?见陛下。”
过往种种,自此?,她?要连本带利地?,一笔笔清算。
第 47 章
这一夜, 宫外静谧昏暗,皇城却是亮如白昼。
各处皆是灯火明亮、人影攒动,面具之下的众人, 各怀心思, 将情绪掩藏在夜色里。
庭筠到达承乾宫时,从里到外乌压压站了一帮人, 大多都是后宫妃嫔。庭筠无视她们纷杂的目光,径直走到了最?前方,
在那里,站着面色担忧的赵灿。
她望着那扇禁闭的大门, 眉宇间还带着来不及消散的怒气。
门口的老太监为难又害怕, 好声好气道:“贵妃娘娘, 非是?奴才不识抬举,这是?陛下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借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抗旨啊……”
“你?就说是?我, 陛下会同意的。”
“这……”太监高昌平干笑两声,如实道:“随太医进去的时候便禀告过了, 陛下并未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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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灿紧皱起眉就要发?作?, 却被庭筠出声打断:“高公公, 父皇如何?了?”
高昌平仿若是?看见了救星,连忙转移说话对象, 行礼道:“见过公主。”
“免礼。”庭筠苍白?着一张脸, 红过的眼眶依旧还有着泪痕,似是?强撑着连串的打击带来的伤害, 坚持来关忧自己的父亲,高公公不禁生出了怜悯与敬意。
“太医们?忙活了半宿, 总算是?能稳定下一些?了,但情况还是?不大好。
前头吐了血,后头又是?暴怒又是?悲恸,伤身伤神,现下,就坐在那处一动也不动,像失了魂一般……”
高公公长叹一声,还欲继续说什么,却瞥见贵妃黑下去的脸色,便低眉垂首,不再多言。
“看来还是?公主比较尊贵啊,我来了这许久,高公公回?我的话都未超过三句,您一到,便能让人泼水似的说了这许多。”赵灿冷笑,又假意劝慰道:
“公主还是?回?宫暂时歇息吧,毕竟皇后已经……”她故意地停顿了一下,“要是?再为陛下忧思过度,你?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啊?
庭筠搭着紫苏的身形踉跄了一下,却固执地没有倒下。
高公公那张时刻谦卑的脸,也没忍住透出不悦来。
庭筠暗嗤,
真是?个?蠢货,在这深宫这么多年,也没学得聪明些?。
别的不提,在皇帝身边陪了这么多年的人,不说笼络了,连最?基本的面子工程都不做。
不急,多蹦跶一些?吧,跳的越高,摔的越惨。
“可?否劳烦公公,进入禀报一声,我……想见见父皇。”庭筠的语调带着脆弱的颤音。
“唉好,但公主也别抱太大希望,陛下现在的状况……您也知道。”高公公说完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了。
赵灿瞥了她一眼,似是?觉得她做无?用功夫,自己都不能进,何?况她这个?并不亲厚的公主。
庭筠并没分出一半眼神给她。不多时,高公公便从里头出来,面上却已然挂了笑意:
“公主,快进吧,陛下在等您。”
在赵灿惊诧不甘的目光中,庭筠合上门,故意对她露了一个?嘲讽挑衅的笑。
随后转身,一步步往殿内走去。
里头很昏暗,倒地的烛架,上头的蜡烛有的还零星燃着,时不时还会踩到撒落一地的书籍和竹简。
到了最?尽头那处唯一明亮些?许的地方,便见那位一身龙袍华服的帝王。
他倒靠在案几?旁,只是?怔然地望着面前那泛黄的纸张,胸前衣襟上,还有干透的血迹。
微薄的烛光映照在纸张之上,依旧清晰的字迹异常醒目:
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1]
天?子听到了她的声响,却未有什么反应。
庭筠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沉默几?瞬,淡淡道:
“您这是?做什么?倒叫人生了误会,以为您对母后有多么情根深种呢。”
谢闵的眼瞳动了动,寒意凛然地投来一眼。
“听说您当?时状若疯癫,不让任何?人触碰皇后,林尚书虽趁您昏迷,先斩后奏冒死将其遗体收殓,但您醒后却至今未同意下葬,
我此方来,便是?希望陛下……放过我的母亲。”
谢闵微微直起了身,双眼腥红:“放肆!!”
“她是?一国?之后!是?朕的妻子!朕没有同意,她便不能死!!”
庭筠冷冷瞧着,只觉可?笑:
“那您倒是?让她活过来啊?”
“让她不必一摊血肉地躺在那个?漆黑的棺椁里,不必直到最?后不能安息,在那里收缩、腐烂,不必——被您如此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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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
谢闵站起身,目眦尽裂。
“一介赝品也敢如此叫嚣!以为朕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幽静昏暗的殿内,烛火将他的影子拖得扭曲,仿佛盘踞在墙面上的鬼怪。
庭筠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却是?平和的仿佛日常聊天?般的口吻:
“在贤明殿时,您曾那样笃定说,先帝绝情至此,您绝不会做像他一样的丈夫与父亲。”
她用着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诛心的话。
“而如今,您也成了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父亲。”
眼前的天?子,被杀的片甲不留,狼狈不堪。
案几?之上的茶杯被他拿起狠狠砸来,庭筠没有躲,任由?青瓷撞在额角,而后碎裂的边缘划出一道伤口。
瓷器坠落在地,支离破碎。
“滚!!”
天?子暴怒的声音应接响起。
鲜血从额上滑下,漫过眼尾,像是?流出一条血泪。
“臣,遵旨。”
他们?之间,担不得“儿臣”二字。
庭筠行了最?标准周到的礼数,转身离开。
她故作?魂不守舍地从殿中走出,一言不发?地掠过那些?妃嫔。
那道伤口,明明白?白?地让赵灿瞧见。看着她抑不住上扬的嘴角,庭筠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由?紫苏搀着沿路返回?。
一到殿中,紫苏便急忙为她治疗额角上的伤,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大抵也还是?那些?老话,庭筠便回?了一个?笑,说道:“我有分寸,没事的。只是?有点乏了,你?也下去休息吧,之后还有的忙呢。”
紫苏拗不过她,帮她包扎好便退下了。
庭筠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浊气,谢商因情绪太过激动而被皇帝及众大臣暂时禁足在东宫,还好出不来不能来找她,不然可?有得她头痛的。
庭筠静坐了片刻,起身往偏殿走去。
——介嗔痴还在那儿。
刚送回?来医治时,太医们?也是?倾尽毕生所学才将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拒他们?所说,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伤的如此重的人还能顽强存活至今的。
不止是?这次的伤,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更是?不计其数,他们?难以想象他曾经都经历了怎么的修罗地狱。
还有一个?发?现,便是?他也有一个?那杀手组织的图腾,只不是?不是?在侧颈,而是?在心口处,且图案间不只一道银线纹,而是?三道。
————那代表着,他是?那个?组织最?顶尖的杀手,并且,大概率没有之一。
其余的几?十人,是?为了追杀他而被其反杀。
只有一种情况会让自己人动手解决自己人,那就是?——出现了背叛。
介嗔痴从组织中叛逃而出。
然后,遇到了庭筠。
久无?人住的偏殿,进入时还留有灰尘的味道。庭筠随手拿起一盏灼灯,往床榻走去,
她遍寻他不得的那近一年的时间里,庭筠强迫自己不去想他是?如何?被带入那个?组织,又是?如何?厮杀出一条血路,如何?……这样艰辛的活下来的。
她撩开幔帐,想悄然看一看他的情况,却发?现床榻之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踪迹。
注意力陡然集中回?来,落针可?闻的殿内,庭筠听到了逐渐粗重起来的呼吸。
她足尖堪堪转了半圈,便被一股大力冲来压在了被褥之上。
掉落的烛灯扣在地面,蓦地熄灭,缭绕出轻烟。
压在她身上的人,□□的上身几?乎被绷带全然缠绕,他的眼瞳一片混沌,神色木然,只是?盯着她额角的伤口,微微张开了口。
庭筠察觉到额角的湿润,必定是?伤口崩开了。淡淡的血气缠绕在这方空间,看着他的状态,回?想之前类似的情况,庭筠有些?惊诧:
那个?蛊,竟然不是?身体绑定的?
她现在并非阿筠叶,却还能催动蛊虫。
见庭筠迟迟没有动作?,介嗔痴不解地歪了歪头,蛊虫是?不会伤害或者违抗主人的,所以他并未强制性主动逼迫,而是?搂住庭筠的腰身,将他们?的位置对调,半坐起,让庭筠跨坐在他身上。
介嗔痴将头埋在她颈侧,小兽般轻轻嗅着,难耐地蹭,搂着后腰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庭筠无?奈,取下簪子,划破了自己的指尖,鲜血即刻冒出,被介嗔痴吮入唇舌间。
已疲惫到极点的庭筠,在这方被幔帐密闭成的狭小天?地内,意识逐渐松懈模糊,有些?脱力地向?后倒去,被介嗔痴护住后脑,仰躺在了软榻之上。
她的眼前逐渐开始朦胧,思绪也开始迟钝起来,便连身上那人何?时停下了动作?也未及时察觉到。
紧贴着她的身体略地僵硬起来,浑浊的眸子也被眼底翻涌上的海水擦净,留下冷色的蓝,审视着迷蒙的少女,
夺走了她手中的金簪,抵在跳动的动脉上。
恍惚间,庭筠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开口:
“你?究竟是?谁?”
似是?临头一面冰水,她骤然清醒。
同样冰冷的簪,触在温热的皮肤上,像是?蛇信。
她压下紧张,无?所谓地眯眼笑着:“我可?不是?什么巫女,只是?嘛,总需要借助些?手段来控制你?……”
“那个?苗疆的女孩,倒是?帮了我大忙,看来是?有些?本事的,早知便多给她一些?赏钱了。”
将这件事解释成阿筠叶把蛊转接给了她,便应能解释的通。
在她说完这番话后,介嗔痴那样全无?人欲的眼里,海水涨起潮汐,绀色与墨色交织在一起,可?夜色太暗,庭筠辨不出那是?什么情绪。
又或者说,从再次遇到他的那天?起,她便再难以看懂他。
他却突然露了一个?淡淡的笑,可?眉眼却还是?冷的。舌尖微探,掠走了唇角残留的血液。
他迅速起身,立在床沿,帘幕遮住了的神情,他道:
“您能给我什么呢?”
“绝对的安全、一定的自由?,以及,权利与财富。”
“那得到这些?,我要如何?做?”
“我需要一把无?坚不摧无?人能敌的刀,
从今日起,你?便是?那把刀。
我手所指,便是?你?刀锋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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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慢腾腾地坐起,懒散地似是?随意问了一句:
“你?有名字吗?”
“并无?。”他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代号而已。”
庭筠顿了顿,脚尖勾去碍事的帘幕,
“我近日,偶有翻阅佛经,见其言‘贪嗔痴慢疑,怨恨恼怒烦’,倒是?有些?意思。”
“那么自此,你?便唤谢嗔痴。”
——
庭筠再一睁眼时,已经日间了,她捂着酸痛的额头,对后半段发?生了什么几?乎没了记忆。
她余光瞧见有道人影在一旁,药味从那处飘来,庭筠便以为是?紫苏,开口喊了她的名字。
那人倒药的动作?一停,庭筠也适时地偏头看去,在看清来人的那刻,微微睁大了眼睛,久久未能开口。
一身利落劲装的女子,束着高高马尾,端起药碗,周身似还带着战场的金戈:
“怎么,才两月未见,便不认得了?”
第 48 章
庭筠失笑?:
“哪儿能啊,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们何副将。”
她?弯着眼,瞧了她?片刻,开口道:“瘦了。”
劲装女子走到床榻前, 将药碗递来, 瞧着还是那一板一眼的面瘫脸:“你倒是长了点肉。”
冷冰冰、一根筋、不会说话,庭筠见到何鸢的第一眼, 是这样认为的。
宴席上?,女眷们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闲谈,不知是谁突然戏谑地对御史长女说道?:
“唉?何黛, 你们家那个?‘花木兰’呢, 怎么?没瞧见她??”
众人?听此?, 都掩面笑?了起来,讥讽意味十足。
贵女们似乎并?不待见这位“花木兰。”
那位何黛脸色自然不好看,随意说了一句想要揭过这话题:“一个?庶女罢了, 我管她?做什么?。她?那么?爱舞刀弄枪, 怪就怪自己没投胎成男子呗?”
庭筠懒得在这种?场合多待,毕竟做样子也?是很累的。她?便独自一人?找了处僻静地方, 想着眯一会儿再找借口离开宴会。
结果还没在小亭躺几分钟, 便听见一声恼羞成怒的拔高?嗓音:“让你陪爷玩儿是看的起你!别不识好歹!”
话音刚落, 便猛的传来“扑通”一道?巨大落水声,庭筠半起身, 透过假山和?树枝的空隙往下方望去, 便见一个?敦实厚重的男人?正在湖里边扑腾边咒骂。
岸边树下,站着一个?打扮十分简单的女子, 她?手?中拿着把男式折扇,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水中之人?, 然后将折扇也?一同扔了进去。
“还你。”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别处的人?,侍卫便连忙将呼叫的男人?救上?了岸。有地位较高?的王孙询问?事?情经过,那男人?涨红着脸,立刻指着那女子叫嚷道?:
“我不过是想问?问?路,她?便一掌将我打落水中!简直欺人?太甚!”
“……何鸢,是这样吗?”
被称作何鸢的那位女子,皱了皱眉:“难道?用折扇挑人?下巴是什么?新式的问?路方法吗?”
“是他言语轻浮在先,动手?动脚在后,我保护自己罢了,何错之有?”
“你血口喷人?!我何曾做过那等事?,你纯属是污蔑!”男人?喘着粗气,眯起本就细小的眼睛:
“证据呢,你说的这些,谁看见了?”
贵女们只是看戏,无人?为她?说一句话。
“本宫看见了。”
庭筠慢悠悠开口。
她?从小亭被遮挡的那一角走出,站到开阔的那处,因为地势略高?,便有些微微俯视着下方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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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子,倒生了一张黑白颠倒的好嘴啊。”
后续男人?是如何致歉求饶,这事?又是如何收尾的,庭筠也?并?没有在意了,她?发了话之后,自有人?去处理。
但她?并?没有离开,而是等待何鸢的到来。
她?也?不出所料地出现了,未见有什么?过分的激动,神色却认真郑重:“多谢。”
“怎么?谢?”庭筠示意她?坐下,“口头的谢意可不够啊,得给点实际的报答吧?”
何鸢却觉得她?所言极其?的样子,点点头,问?道?:“公主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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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思直白的让庭筠滞了滞,随后笑?道?:“你想不想……去北境?”
她?先是有些没反应过来一般,紧接着眸子亮了亮,却似乎想到什么?,收敛了激动:“殿下别说笑?了。”
确实,本朝还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更何况还是上?战场。
“我舅舅苏恒是北境焚岭一支的将军,我会向他引荐你的,
你只需要告诉我愿不愿意,毕竟北境相对艰苦,且沙场刀剑无眼。”
她?稍微调查了一下何鸢,发现非常符合她?的要求:没什么?背景和?大的依靠、是前朝大将军秦枫的关门弟子、武艺高?强但无处施展、本人?及其?人?际关系简单……
——总的来说,是个?很好笼络和?培养的人?才。
“何鸢,谢殿下大恩。”她?行?着最重的礼,眉眼耀如剑芒:“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力,结草衔环以报之。”
前半年时,庭筠先与舅舅苏恒共同考察了何鸢几次,她?都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她?们日渐熟稔之后,正式去往北境那日,庭筠便亲自送别了何鸢。
这两月里,她?们一直保持着通信,但她?之前说要回一趟襄城,庭筠却是没想到竟动作这么?迅速。
“我本来预估着还有两日到呢,谁成想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本就抄了近道?,又听闻宫中变故,急着回来,路上?都换了三匹马了。”
何鸢盯着庭筠,一副她?不把药喝完就会硬喂给她?的表情。
庭筠无奈,拿起药碗痛苦地一饮而尽。
对吃惯了医药的庭筠而言,每次喝中药都无异于酷刑。
她?刚放下碗,示意自己已经喝完时,门外便忽的传来那个?辨识度极强的声音:
“公主!我来看你了!”
随着声音的逼近,一道?金光灿灿的身影飞快地冲了过来。
“公主莫要难过,我给你带了……”
江南西富贵的衣角还未迈过一步,一把剑便横在了他的胸膛上?。
“怎么?又是你啊?!”江南西十分郁闷。
何鸢不为所动。
“公主,你看她?,我们不都是朋友了吗,她?每回防我还跟防贼一样。”江南西一展折扇,“真叫本公子难过啊,小鸢。”
何鸢嘴角抽了抽,“若不是打你一顿会惹来一堆麻烦,你现在早已死了数十次了。”
江南西深吸一口气,故作害怕,语气却依旧欠嗖嗖的:“天呐,那真感谢我自己,这么?会投胎。”
“好了阿鸢,江公子不会那么?没分寸的。”庭筠拿了一颗乌梅干压下苦味,“你先去休息吧,我有些事?要和?江公子谈,很快就好。”
何鸢闻言,收回了剑,“我在外殿守着,若有不对,你喊一声即可。”
何鸢离开后,江南西便毫不客气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没骨头似的架起腿,一口一个?青提。
“唉,我能理解,毕竟美人?都是有脾气的嘛。”
庭筠不想同这个?精明的家伙多作周旋,直接开门见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上?次的提议,江公子考虑的如何了?”
江南西摇扇的动作顿住,一向散漫的目光骤然锐利了一瞬,又迅速被掩盖:“公主说什么?呢,我不是太明白。”
江南西的母亲出身皇室,父亲是礼部尚书,他曾经有个?十分优秀的哥哥,但两年前却意外暴毙。听闻便是从那时起,原本恣意张扬的江南西变得越发纨绔,沉迷女色、不学无术、挥金如土,成了个?十足十的绣花枕头一草包。
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庭筠本也?未曾有什么?怀疑,直到多次查对同弦月庄交易的一些产业时,却发现它们背后竟都和?江南西有关联。
深挖之后,更是给了庭筠一个?不小的震撼。
这个?人?们口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实则却恰恰相反,乃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他与家人?由他兄长之死,明白树大招风,遭各方忌惮只怕会引来更大祸患,索性江南西便做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日益消磨掉那些人?的防备。
“当年你兄长枉死之事?,至今未能找到凶手?不是吗?”庭筠抬眼,与他对视:
“我给你的定金,是否还满意呢?”
庭筠将那个?案子因怕破坏权利制衡而未被公示的线索,选取了一部分给了江南西,并?且附上?了合作的计划书,也?算是给出自己的诚意。
“弦月庄…是你?”
江南西终于不再那样吊儿郎当的模样,坐直了身体?,最后低下头闷笑?一声:
“公主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彼此?彼此?。”
江南西再没了逗留的心思,和?庭筠商榷好后续如何联系的事?宜后,便赶回去处理相关工作了。
庭筠起身穿衣,马不停蹄地要赶往下一处地点。
她?从来到宫中,便决定用作为“嘉懿公主”的一切便捷,为她?之后的反抗做好充足的准备。
她?也?曾问?几乎隐身的0929,为何人?界后,它不再和?从前那样频繁地要求她?,甚至人?设也?不做要求了。
0929的回答是:【你这个?身份存在的本身,就是原著剧情中天然的阻碍】
就是因为这句话,庭筠的不安愈加放大。天然的阻碍,就是指不论她?做什么?或是什么?也?不做,便是对于主角团而言,绝对的“恶役”、“对立方”,
那么?主角就一定与她?立场截然不同,或者说……立场与爻国截然相反。
她?不再想做一个?用过便丢的工具,更不想让爻国沦为所谓原著剧情中轻飘飘堙灭的历史沙尘。
但原著拥有不可抗力,与主角对立的反派都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那么?她?必须全力去谋划,来拥有更多的力量,作为自己的长矛与后盾。
何鸢还另有事?要办,庭筠便决定独自过去,可刚走出没多久时,天便又下起了雪。
她?正感叹自己这霉运时,头顶却蓦地罩下一片阴影,风雪便瞬时消弭。
庭筠若有所感地转头望去,身后,介嗔痴为她?打起了伞。
他已然长成高?大挺拔的青年,这样站着,她?也?只堪堪到他肩下。
庭筠露了丝淡淡笑?意:“看来恢复的不错。”
他似是一派谦卑模样:“托殿下的福。”
看来这一年,他跟人?界众生学了不少东西。伪装地完美的圆球,庭筠再不能如从前一般轻易把握住。
“怎么?还叫我殿下?也?该改口了。”
他欲备是这两日,便将他现在的身份公布出去。
“是。”介嗔痴顿了顿:
“——阿姐。”
他今后,将会作为皇后的义子,参与进棋局。
虽则收为义弟这个?要求,一开始是系统强制的,但是目前来说,对她?没有坏处,庭筠便顺水推舟了。
“我要出去一趟,正好,你便陪我一道?吧。”
出了长宁宫,走在一处岔口时,右手?旁的官道?上?,行?驶的马车也?同时停了下来。
过了这处,前方便不能骑马或乘坐马车了,车夫侧身道?:“温公子,到了。”
庭筠的脚步一滞,偏头往右方看去,
一道?白衣身影从马车内走下,接过马夫撑开的伞,对着车厢前抬起了手?。
随着一只纤细皓白的手?落在他掌心,藕荷色的裙摆若盛开的莲,一位娉婷女子几步下了车,与温屿安并?肩在伞下。
许是注意到了有人?的注视,温屿安抬眼朝这边看来,见他这般,那位带着面纱的女子,也?一齐投来了目光。
隔着朱漆红墙与雪覆的宫道?,两侧,两队人?,遥遥对望。
温屿安原本清冷的神色,却在看到庭筠身侧那个?陌生身影后,凝结成了寒霜。
介嗔痴却垂下眼帘,看向一旁之人?,附耳轻声道?:“雪天道?路湿滑,我牵着阿姐吧。”
庭筠对他太过熟悉,甚至于有自己也?不曾发觉的纵容与偏爱,没觉得有何不妥地就将手?搭在了他抬起的手?腕处。
那个?同温屿安一起的女子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走吧。”
她?没做多一秒的留恋,收回眼神抬脚就走。
风雪下得更大了些,簌簌而下的洁白,模糊了介嗔痴向温屿安瞥去的、暗讽的一眼。
——
庭筠出宫后,假意让宫中马车将自己送到最大的酒楼,随后从暗道?到了青楼歌馆,两人?戴上?暗道?中存放的慕篱和?面具,由接头之人?将她?们往楼上?引去。
这时,楼层交界处,传来吵嚷声,隐约瞧见一位歌姬恶狠狠地说着什么?,指挥着两位打杂伙计正压着一位衣衫单薄破旧之人?。
庭筠本不愿多管闲事?,正要拐上?楼,那位被压着的人?却突然发狠冲破禁锢,跑来了这边,却好似是被打伤了腿,一个?脱力倒在了庭筠脚边。
庭筠低头看去,略扫了一眼发髻和?身形,发现是个?女子。
她?颤巍着伸出手?,却只扯住了一小片衣角,“求求您,帮帮我……”
她?费力地抬起头,看向庭筠。
在瞧见她?脸的一瞬间,庭筠心头炸起难言的惊诧,而紧接着,巨大的愉悦便随之涌现:
真是……意外之喜啊。
第 49 章
返回皇城时, 多了一辆随行马车,马车内,多了一个人————庭筠将拿那名女子带了回来?。
她是一根看似毫无杀伤力的细针, 但只?待合适时机, 刺入命脉、毒入骨髓,便可叫人在无?限痛苦折磨中死去。
庭筠现下要做的, 就?是洗去这枚针上的铁锈,再将其打磨成想要的模样。
至于这根针要扎在何处,能扎多深,那就得看它自己的手段了。
皇后薨逝, 作为她的女儿?, 庭筠自然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 刚落脚便要去皇后寝殿。
来?回程这一路上,介嗔痴都是那派沉默顺从?的样子,直到下了马车, 庭筠要与她分开时, 他才主?动开口道:
“阿姐是否有皇城的缩略图?我想借来?熟悉一下,毕竟, 总不好?时时劳烦他人带路。”
他自醒来?后, 情?绪一直非常稳定, 甚至到有些过?于平稳,让庭筠总隐有不安, 但也没有觉察到哪处不对, 便也只?能先留意观察。
“在我书房,你自行借阅即可。”
庭筠说完, 便转回身跟着来?接她的紫苏,一起?往皇后寝殿走去。
紫苏向?她禀报了一些事情?的进程, 其中变化最大的两件,一是皇帝同意了下葬,二是赵灿申请接替管理六宫的权利。
这正是庭筠之前?去找上谢闵,而?要想得到的结果,刺激皇帝对他动手并将伤让赵灿瞧见,便是要让她以为谢闵对皇后和女儿?并无?情?意,自此助长赵灿的气焰。
她仗着谢闵的宠爱,在宫中跋扈已久,现在苏时蕴一死,皇后之位空悬,这最大的对手已经消亡,公主?也构不成威胁,她只?会更加嚣张,肯定会有所动作,越是心急越是掉以轻心,便会露出越多破绽。
这不,如此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坐上中宫之位了。
对她来?说,谢商是目前?唯一的威胁,但她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所以必须得先将地位巩固,后面自己的子嗣才能名正言顺地同谢商争夺。
可惜啊,她一项也不会如愿的。
庭筠只?默默听着紫苏说话,待到她说完后,点点头,在即将要迈入殿中前?时,带着点笑意地说道:
“你今晚去见我秘密带来?的那个人时,记得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太惊讶。”
紫苏不明所以,但已经到了殿内,宫女们?在其中,她便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宫女们?被派来?清理寝殿,另也是按照传统,整理出皇后生前?爱惜之物,之后会连同其他一起?作为陪葬品入皇陵。
庭筠示意要宫女们?免礼,便径直去取来?了一副被珍藏起?来?的字画,画上是再简单不过?的花鸟图,还有一首小诗。
但这却是苏时蕴留给?她的遗书中,真正想要为自己陪葬的东西——因为这花鸟图,是尚且年幼之时,她父母合画而?成,那诗,则是她题的。
她唯一的遗愿,便是死后不入皇陵。故用了那样惨烈的法子结束生命——因祖有规制,自尽而?尸身不整者,则不能与皇帝同穴。
她不愿,再同那个男人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可是谢闵在她死后,却像是突然又爱极她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死活不愿放手——他非不遂她的意,执意要所谓的“生同衾死同穴”。
何其可笑。
所幸,在封棺前?,庭筠早就?设计将尸体调走。
她欲备将苏时蕴同他家人葬去一处,葬在南边最早开放山樱的地方。
庭筠拿了东西,刚要走时,却无?意瞥见床榻前?,一位宫女正端着熏香炉,直直盯着,凑上去嗅了嗅,随后拿开时,紧紧皱起?了眉。
庭筠瞧见了这异样,紫苏稍后一些察觉,便走上前?对那名宫女道:“皇后旧物,岂能随意触碰,你是谁手底下的?没教过?你规矩吗?”
那个宫女有些慌乱地将熏香炉放回,然后不停摆手做些什么手势,嘴中咿咿呀呀地,却发不出声音。
竟是个哑巴。
紫苏顿了顿,便准备就?此作罢让她离开,庭筠冷肃的声音却在她背后响起?:“让她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紫苏将人清走后,庭筠几步走到了哑女身前?,拿起?一旁的纸笔,“会写字吗?不会就?简单把意思画下来?。”
她现世?中的一位好?友,病逝前?一直都在坚持帮助残障儿?童,她为此还专门去学了手语,庭筠耳濡目染,也能零星看懂一些。
她看出哑女表达的其中一句,是说这个熏香有问题。
哑女点点头,接过?纸笔趴在案几上写起?来?,片刻后,她将那页纸递给?了庭筠。
她前?头一些,交代自己一家曾经是南疆之人,后来?都陆续离世?了,自己也被投奔的远亲卖到宫中。
“我懂一些医和毒,是因为闻到这个香很熟悉,很像南疆的一种?毒,我才想确认一下的,不是故意不尊重皇后娘娘,非常抱歉。”
庭筠指尖捏紧了纸张,继续问:“这毒是何作用?”
哑女重新在另一张上开始写:
“致幻、易梦魇、难以入睡,常用以折磨人的精神,且有成瘾性。”
庭筠看着眼前?这白纸黑字,仿佛觉得像是无?数张长着獠牙的嘴,正朝她露出血盆大口。
她攥紧的手心将纸张掐皱成一团,声音凉如冬夜:“这熏香,何处得来??”
紫苏神色悲肃,回道:“陛下赏的,曾说是赵家征战时,从?昭国得来?的,具有…安神镇静之功效……”
“赵家……”放在烛火之上的纸张瞬时燃起?,庭筠的瞳中便似有火焰灼灼。
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侧目对哑女道:
“你做的很好?,今后,便待在我身边吧。”
——
襄城的雪总是落落又停停,这深宫中藏匿无?数魑魅魍魉,夜飞的鸟在冷夜直刺天空,那轮月像是仇人的眼,惨白微笑,恶意满满。
庭筠独立静走回寝殿,临到时想起?了什么,换了个方向?往偏殿而?去。
可不一会儿?,她便从?中走出,转而?快步去了书房。
那偏殿内空无?一人,介嗔痴并不在其中。
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庭筠想起?他之前?询问的那句话,她知道他要地图可能就?是为了找寻离开皇城的最佳线路,且那些布防和侍卫对他而?言也是形同虚设,
但庭筠并不担心他会逃走,外?头的生存条件和可利用资源完全比不上宫中,而?且还有蛊虫控制着他,所以便开放了书房的权限。
而?当庭筠推门而?入后,书房中同样一片寂静,只?有书桌上端正放着展开的皇城缩略图。
庭筠环视一圈,快速掠过?屋内的所有地方。
地图只?是一个顺带的幌子,他真正想要找的另有其物。那么……这里到底有什么是早被他所知晓的呢?
蓦地,庭筠眸光一动,
他们?在人界的初遇,那辆马车上的东西!
她抬脚便往一处书架旁,迅速依次转动几个摆件,中心处便悄然打出现一方抽屉,庭筠一把拉开,往里头看去。
那串瞧着普通平常的檐铃,依旧完好?地躺在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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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看着这低调的星移铃,庭筠指尖一动,就?要将抽屉关上,却在下一秒,拿起?手边的琉璃盏就?要朝它砸去。
就?在两者即将要碰撞之时,庭筠却瞬间却止住了动作。
看着毫无?反应的星移铃,庭筠轻嗤一声:果然是个冒牌货。
星移铃乃仙器,主?防御,怎么可能对于攻击若眼盲耳聋状一般?
看来?……介嗔痴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东西来?的。
但他拿着东西做什么?又拿着它去了哪儿??
庭筠全无?头绪。
她发现自己需要重新审视这个曾认为了如指掌的少年了。
庭筠取出那个星移铃,繁复的符文以假乱真,无?声缄默着。
——
嘎吱的轻响,是有人走在雪上的声音。
介嗔痴头戴斗笠,半张脸被遮在防风的黑巾之下。这里地势偏僻鲜有人烟,雪便覆盖的绵密很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胸口处的星移铃微微散发着光晕。
再走了一小段路后,那座熟悉的佛寺便出现再眼前?,他抬头,静静看着那有些斑驳的,上书“净梵寺”的牌匾。
在那个组织中除了为生存,他不断往上爬的原因,便是能有和那位巫妖谈要求的资格。
她是人族中唯一的异类,能够使用各类混杂术法,也或者可以说是邪术。
但对介嗔痴来?说,这没什么区别,只?要有用,方法是什么根本无?足轻重。
失去了妖骨和妖丹的他,连最简单的术法也无?法做到,只?能求助于巫妖——因为当他从?尸海血山中杀出生路,淘汰掉竞争者而?拥有了一定活动自由后,提剑回到柯村,却发现阿筠叶早已不知所踪。
据村中人所说他消失的时间,便是她将其妖丹剖出的那日。
介嗔痴取了她曾居住的那屋舍中使用的木梳,去见了巫妖。
“帮我找到人在何处。”
纵使天涯海角,他也必须将她挫骨扬灰。
巫妖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反复确认了三次,最后告诉他:
“这个人已经死了。”
她掀起?苍老的眼皮,浑浊的眼没有什么焦点:“躯壳已亡,魂灵湮灭,死的倒是凄惨。”
他再一次的,感受到那种?支撑起?身体的某部分骤然崩塌的轰鸣,随后便是无?数的空洞,呼啦啦地漏着风。
“……那就?告诉我她残留的生息在何处。”
哪怕只?剩一座坟墓一抔黄土,罪业也无?法消弭。
巫妖似乎有些疲倦,她闭上眼,平静开口:
“妖界,净梵寺。”
如今已几乎等同于凡人之躯的他,根本无?法在踏足妖界,一旦跨过?划定界线,他很可能立刻就?被妖物撕成碎片。
介嗔痴开始寻找,寻找一个可以渡过?这个困难的契机。
在看到那俩马车的第一眼,车檐的古铃响起?,他便知道,那个契机到了。
星移铃除却防御,还有隐却身形气息以及媲美传送符的空间阵,都是为这人界上上贵族的安危准备,却正正好?为他所用。
他踏上石阶、掠过?古井,走过?青石板路,不多时便遇到了僧人,他与其寒暄了两句,便问道:
“不知寺中,近一年,可有什么女子亡故与此吗?”
他垂眸,似是伤怀,“家中长姐最后失去消息时,便是在这一带。这一年的遍寻不得,已做好?了她已不在人世?的准备,故有此一问,想着若能找到,便也是了却执念了。”
僧人倒是立即回忆起?:“确有那么一人,死时孑然一身,无?人认领,我们?也便将其入土为安了。”
“就?葬在那颗菩提树下,也是愿其来?生,能顺遂康健。”
落雪飞絮蒙蒙,满地若月深云厚。
介嗔痴就?那样久久地看着那方矮矮的墓,雪早已将其淹没,不细看,便和随处可见的山坡凸起?一般。
飞雪絮于他周身,粘落又融化,他眼中也泥泞不堪。
菩提是常青之树,冬日下的一片苍白之中,唯有这枝枝蔓蔓的绿和其上宝牒的红,成了这天地间唯一鲜活的色彩。
介嗔痴抬起?头,看向?菩提的最高处,那里有片已褪了些许朱色的宝牒,曾经有谁,满怀期望地将心愿高高抛起?,只?是,为着那点虚幻的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错了,那不是只?属于一人的太阳,而?且将人残杀吞噬的烈焰。
他眸中的泥泞陡然变回了万丈冰原,手中的被赠予的崭新佛串瞬间崩裂,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掌心唯一剩下的那颗,随着他手猛的抬起?、全力的抛掷,飞掠到菩提树的最高处,砸在那个宝牒上,那抹赤色随之从?顶端飞速坠落,在树下之人转身的那瞬间,“叮”一声坠落,尾部的小铃被激起?稀碎的回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介嗔痴的脚步一顿,如有所觉地转回了身。
宝牒之上,不知为何依旧清晰的字迹,闪动起?明明暗暗的光纹,霎时一阵刺眼亮芒,微光中,有什么在其中缓缓显现。
在它们?全然暴露在视线中时,介嗔痴的脊背与丹田,仿若迟了一年的时间般,剧烈的阵痛起?来?。
那是他的……
妖骨与妖丹。
第 50 章
庭筠再次回到自己?寝殿时, 天色已尽数暗了下?来,晚间她一向不喜太过强烈的光线,所以便拿起花瓶边的剪子, 准备将床头的那几个明亮宫灯中燃烧的烛芯剪去。
在她?将要剪下?最后一个时, 余光中却倏的闪过一片黑影,庭筠立即抄起手中的剪往侧方扎去, 却在下?一瞬被?截住了手腕。
随之响起带着焦急的熟悉声音:
“皇姐!是我!”
庭筠松了松紧握的指,疑惑道:“你不是被关在东宫吗?怎么在这儿?”
“还不是那群老顽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装瞎卖聋,硬是不让我出?来!”
谢商咬牙切齿,“我实在没办法了, 就只能?装作屈服的样子, 让他们认为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然后…我说我只想来看?一眼皇姐,他们才放人……”
他显然还怒气?未消:“真?是放肆!孤是太子,未来还会是天子!他们竟然敢这样藐视自己?的君主?!”
“大臣们是怕你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为你好还被?你记恨上了?你若是平时跟温屿安那样, 他们会这样拘着?你吗?”庭筠说着?便想抽出?手。
可却被?谢商更加用力地?抓握住,更为愤怒般将她?扯近:“温屿安温屿安!你也拿我和……”
话语戛然而止, 他似是发?现了什么, 盯着?庭筠的额头, 不自觉压低了声量:“这里怎么弄的?”
“你老爹干的。”
庭筠趁谢商松懈,将手从他掌中抽离, “为了让母后能?入土为安, 这点伤没什么要紧,不用在意。”
“言归正传, 来找我做什么?如果?还是为母后的事情要死要活,那你去别处发?癫, 我可不伺候你。”
有时候庭筠也还是挺佩服谢商的,有这样充沛的情绪,她?要是天天跟他一样这么闹腾,都要折寿几年。
“你!”谢商深吸了一口气?,又憋屈地?吐出?:“也就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了……”
他终于安分了一点,“母后的事,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这样没理智了……我来找你,是想你帮我一个忙。”
“是这样的,我,我原本挺早一些时候就被?允许来找你了,但是我没忍住,就还是去了凝安殿……”
“你去找赵灿了?”庭筠只觉一阵头大。
谢商虽似乎有点心虚,但态度还是非常硬气?:“若不是那个贱人,何至于到此地?步?母后的死决和她?脱不了干系!赏她?一个巴掌都是太便宜她?了!”
庭筠直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所以,是你做这事把动静又闹大了,陛下?便又决定拘你回东宫了是不是?你就躲我这儿来了?”
“现在不是生?我气?的时候皇姐,过了今晚,你之后怎么骂我都行,但我今晚绝不能?回去!”谢商拉住她?的袖子,
“你帮帮我,就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就够了——帮我出?宫行吗?我得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谢商!”庭筠猛的甩开衣袖,“还以为你真?的是因为母后的之事心中郁结,才想来找我谈心,原来——你是为了见你那位笔友,才想方设法甚至不惜卖乖也要离开东宫?”
“你是一国太子!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怎能?如此儿戏?”
“皇姐!”谢商与她?对视一眼,迅速低下?头,声音低沉:“我从没求过你什么,这次是第?一次,也会是唯一一次,你帮帮我吧……要是错过了,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的。”
仅剩的那盏宫灯发?出?的微弱光线,将她?们分割成黑暗与明亮的两处。
这也是第?一次,谢商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母后不在,我便只有你了……”
须臾死寂的沉默后,庭筠叹出?一口长气?,抬脚往殿门走去时,与谢商擦肩而过:
“你记住,同我打感情牌,这一回用掉它,便没有下?一次了。”
—
庭筠很快安排好了人,将谢商送出?了宫,虽然谢商一直想解释,但庭筠觉得已没有什么听的必要,所以就由紫苏出?面去打点一切。
她?坐在椅上,看?着?壶中新煮的茶溢出?丝丝热气?,思绪像是随着?它的升腾而不断发?散:
虽然系统从不透露半分剧情,但从档案资料中姓名那栏从未变过的“明月”来看?,她?不管是处于何处,应该一直都这个名字。加上小说中一般不大可能?有角色和女主?同名,并且既让嘉懿公?主?作为“恶役”,那么故事背景便一定是发?生?在爻国,且主?角一定会和她?产生?交集,
综上几点,那个雍州刺史之女——明月,便是这本《关山月》的女主?角。
而问题便是,她?是怎么从妖界的兔妖摇身一变成为人界女子的?男主?涂山祈呢,又在何处?
————这点庭筠偏向?于类似魂魄离体或者是渡劫一类的设定。
或许原著构建的这段人界剧情,本意可能?是想主?角抛却从前的身份束缚,在新的身份下?明确和互通心意。
那么按照现在这情况,庭筠觉得谢商八成是原著的什么几线男配,为男女主?的爱恨纠葛添砖加瓦。
而她?也终于有些实质性地?认识到,所谓的原著力量是多么难以抵抗————在谢商没自己?开口说那个笔友前,庭筠像是被?屏蔽了一般完全发?现不了他养了信鸽,以及频繁叫人打造各式礼物;
或者是她?每次即将要影响到重要剧情时,她?就会被?其?他的事情给拖住脚步,比如她?本可以在那天拦住苏时蕴,却被?酒及那个熏香弄得昏睡过去,又比如今天,谢商冲动犯错时,她?先是在皇后寝殿后是去了书房,和他去凝安殿完美?交错。
系统不允许她?插足任何主?线,又放出?看?似放任她?自由行动的烟雾弹,悄无声息地?让她?兜兜转转还是走上了预定的轨道。
但那又如何,她?可没有认输。
毕竟前路未定,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现下?,最重要的的一个点,就是既然说嘉懿这个身份存在的本身就是天然阻碍,那么表明她?和明月及尚还不是在何处的涂山祈,是对立关系。可雍州本就是爻国领土,明月又出?身世家,那么何来的“对立”呢?
壶中的水止了沸腾,渐渐平和,庭筠拿起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刚抿下?一口,推门声响起,紫苏回来了。
她?办事庭筠一向?放心,便没有继续说谢商的事,而是问道:“今日见了那个人了吗?感觉如何?”
说到这个,紫苏眸中露出?复杂之色:
“刚瞧见她?那张脸时,着?实把我惊住了。
而后我根据殿下?您的交代,想教导她?礼仪,没想到她?原本就是有底子的,根本无需我指导。所以我隐隐有猜测,她?可能?是家中突逢变故才会沦落至此……”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今天总算是有了个好消息。
紫苏点点头,“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哦另有一件事殿下?,墨阁那边,因荀夫子身体不适,后续会放半月的假期。”
“好,知道了。”庭筠应下?,”时辰也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待殿中再次恢复安静后,庭筠便自行去汤池沐浴,从那里头出?来后,边擦拭打湿的发?尾边准备坐去燎炉边暖身。
经过窗时,想着?外头的恶劣天气?,便顺道想检查一下?自己?是否有关好。
她?的指尖刚完要触上窗棂,却蓦地?一声轻响,窗户瞬间被?打开,随着?低温一道闯进的,还有一道翻越而来的身影。
他的动作再看?到庭筠的那瞬堪堪停住,整个人便像嵌在木框中,身后是沉寂的黑也和缭绕的白雪。
风带起两人的发?丝,在极短的距离里交缠在一起。
庭筠被?冷气?激的缩了缩肩,率先打破沉默:“还不进来?你不冷我还冷呢。”
居然这么快回来了,还这么偷摸着?想进她?寝殿,吃错什么药了?
介嗔痴轻如雨燕,落地?无声,反手将窗关了起来,眼睛却始终看?着?庭筠,雾蒙蒙的,像是迷路后在判断方向?的羔羊。
庭筠这一瞬间好似看?到了他从前的模样,随即不太自在地?偏开目光,转身往床榻走去。
介嗔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道无声的影子。
他不说话,庭筠便准备晾他一会儿再问,便没管他,坐在床边,继续将毛巾包上湿润的发?。
没料到介嗔痴却突然在这时开了口:“我帮你擦,好吗?”
见庭筠没表示,他也不管,直接就接过毛巾,站在一旁为她?擦拭起头发?。
他的动作轻柔和缓,像是对待什么珍宝。宫灯的光在她?脸上明明暗暗的,长睫投下?蝶翅般的影,褪去霜雪的眉眼认真?柔和,整个人像是一块脆弱感的漂亮瓷器。
庭筠不得承认,这张脸她?无论看?了多久都不会腻。
“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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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前说的,给你渡蛊的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见你的?”
他突然旧事重提,庭筠想着?大概还是记恨着?阿筠叶的背叛吧,她?故作思索了一下?,蹙了蹙眉,不甚在意般说道:
“我没什么功夫关心这种小人物,具体时间早记不清了……大概是一月前?嗯……也许是两月前?”
撒谎。
介嗔痴指尖下?的柔软毛巾,擦过她?的耳垂,那里似乎很敏感,她?有些痒的躲开了一些。
喂他精血那次,他便问过,
但是因为她?并不知晓,他早已知道“阿筠叶”已经死亡,所以便编造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
可一个死了近一年的人,如何跨越大半人界,来把蛊渡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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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那就很难再找到她?了。”
微湿的头发?很快被?擦干,介嗔痴却并未放手,
“阿姐,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原本应该毫无交集的三人、千丝万缕的联
YH
系、被?完整妥善保护起来的妖骨和妖丹、虚情假意之下?的另外的一层面具……
惊愕、混乱、动容……回程时纷杂的情绪几乎将他掩埋,却在重新看?见她?的那一刻,溺毙的窒息感被?瞬间抽离,入目所见,唯有那双湖中冷月的眼,眼尾下?,绯色痣灼灼似焰。
一个堪称荒谬的想法在他脑中轰然炸起,可是愈想愈觉得在接近真?相。
不,不能?心急,他还需要…再三确认。
“想说什么?”庭筠挑了挑眉,“你怎么还倒打一耙?该问这句话是是我才对吧?”
“谢嗔痴,今日之事,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对不起。”他果?断道歉,“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呢?”
他将毛巾放在案几上,随即蹲下?身来,将自己?置于低位,仰头看?向?庭筠:“怎么样都可以……”
他每次都惯会用这一招,庭筠这次却不知道为何有些气?闷:难道他对所有人都可以这样吗?
“暂时想不到,就先欠着?吧。”
庭筠刚想撤开一点距离,却被?他拉住袖口,将从衣襟拿出?的星移铃放在她?手中,庭筠一动,古铃便翻了个面,从里头倏的飞出?一条小指大小的蓝紫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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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真?亦幻的蓝在暗色中勾出?瑰丽的流光,它就这样在庭筠身前荡了一圈,重新落回她?指上。
介嗔痴却站起了身,
“它叫蓝楹蝶,认主?之后,两方便能?通音传讯。”
他一步步退回黑暗里,碎影一动,便没了踪影,应是离开了寝殿,
只留一道余音,轻的像片羽毛:
“明天见。”
——
正德二十五年十二月廿九,皇后下?葬后的第?七日,已第?三次罢了早朝的帝王,接受了高公?公?的建议,让心腹大臣协同太子处理政务。自己?由侍卫随行,乔装出?了皇城,沿着?他与发?妻曾相携手同游的路线,一路暂排苦思。
而后,在行程结束回宫时,他带回了一位女子。
天子对她?极尽宠爱,甚至命贵妃从凝安殿搬出?,只因那女子说了一句喜爱凝安殿中,天子曾为贵妃亲手种下?的那株樱桃树。
听闻贵妃赵氏勃然大怒,随后强行闯入皇帝特意为那女子安置的宫殿,去时还带着?马鞭,而回程时,却失魂落魄,到了寝殿后,更是虐打了一批宫人。
宫中有消息灵通者言,
陛下?带回的那名女子,容貌同已故的皇后,有九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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