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襄城的冬日, 总是格外?冷些,时?人常在这天气围炉煮茶,以暖身提神。
庭筠会在茶底中加上水果和蜂蜜, 温成果茶。在这一点上, 她始终还保持着自己作为现代人时?的习惯,或者也是在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与适当抽离。
空旷的屋内, 庭筠随意地坐在茶座上,除却给自己的,她又拿出了一个茶杯,放在了对面的位置上。
不?多时?, 在壶中漫出茶果香之后, 门被轻轻推动又重新合上, 有人款步走来,行礼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过殿下。”
“你?倒是会挑时?候,恰好?赶上喝上第一杯。”庭筠为来人斟茶, “坐吧, 我这人没?什么规矩,所以不?必拘礼。”
“谢殿下。”
那人揭下慕篱, 露出一张秀丽温雅的面容, 走到庭筠对面坐下, 率先开了口:
“之前同?您急匆匆分别,有些事未能同?殿下坦白, 自己的态度也不?曾表明清楚, 这次见面,我便是想告诉殿下:
做这件事是我自愿, 您无需担心我会倒戈、也不?要觉得是在逼迫于我,因为……”
她原本轻软的声?音陡然变得狠厉:
“————只?要能让赵灿生不?如死, 我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庭筠瞧着这张与苏时?蕴极其相似的脸,在她眼中看到仇恨的火焰。
她自称柳韵,容貌与气质更接近年?轻时?的苏时?蕴,虽初时?只?和她六七分相像,但?在刻意的妆容与造型加持下,已近乎九分相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这就?是你?那天?故意让我发现的原因?”
庭筠神色淡淡,柳韵闻言略惊了几瞬,但?见她似乎并未动怒,便爽快承认了:
“果然瞒不?过殿下。“
“我在那里苟且偷生已久,在即将动了了结的念头时?,我发现了您。
您虽乔装的很好?,但?经常跟随您来的仆从?,却暴露了身份——他腰间所配之剑,剑柄末端所刻的纹样,乃是皇室护卫的特殊标志。……我曾有幸得见过同?样的,所以一眼便认了出来。”
“但?是我还不?能确认您的身份,一直没?有轻举妄动。我留意您来的日期与时?间,发现是有规律的,但?您只?有那一次,却整整两?日都?未出现——而?那时?,正逢皇后娘娘薨逝。”
庭筠轻笑一声?,“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破绽,我之后会让侍卫长换把普通长剑的。”
“你?基本确认了我的身份,便在我来的那天?导了一出戏。”庭筠喜欢同?聪明人合作,赞赏道:“看来后宫之中的斗争,我也无需操心了。”
柳韵喝下热茶,呼出一口长气:“其实我不?是襄城人,原本也并不?知道我同?皇后娘娘长相相似,我本意是想先接近您,然后借机呈上赵灿之弟赵阳的罪证,您知道的……有这样滔天?的权势,我根本投告无门。
但?有了这可报血海深仇的机会,纵使?您与紫苏姑娘可能稍有犹豫,我也决然不?会退缩半步!所以我同?您说我愿意执行这个计划,您不?用考虑给我如何的好?处,我也会拼尽全力去完成。
从?前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行尸走肉,如今有了盼头,我只?会将自己化作殿下手中之利刃,一片片割下赵氏姐弟的血肉,偿还罪孽已祭亡魂!”
她明明瞧着是那样柔弱清冷的女子,背负沉重之往事步步前行,却似乎从?未压折她的脊骨,反却锻造了她。
这字字句句真切坦然,锐利无比,将庭筠前头的不?安和自谴尽数斩断,使?她周身陡然一轻。
“……你?原本,应当拥有更好?的人生。”
而?不?是卷进这泥沼。
“不?,殿下,我从?前明亮的人生已不?复存在,这是无法改变了的。我能做的,唯有为我当下的选择负责——虽死不?悔。”
她看着庭筠,眸中有微末笑意:“殿下不?也一样吗?”
庭筠怔了怔,倒不?知如何开口,便低头饮尽杯中的茶。
“殿下还小,您虽聪慧异于常人,但?似乎情感上略有短缺,有些事,当局者迷,可能自己尚不?能看透,不?过……也许顿悟也只?是猛然的某个瞬间。”
柳韵提壶为两?人倒茶,转了轻松些的话题:“这种煮茶我倒还是第一次见,但?别有滋味,托殿下的福尝了新鲜。”
“其实我原以为,您最后不?会同?意这个计划。毕竟……是利用了您的母亲皇后娘娘,对死者来说,算是冒犯。”
热茶蒸腾出的水汽像是一片薄薄的轻烟,模糊了庭筠的些许视线,
“实话说,我不?是一个有很高道德感的人。”她道:
“所以我从?没?有纠结过这点,我认为,为其复仇便是第一要义。将她生前所历经的种种苦痛如数奉还给加害者,才是对她最好?的慰藉。”
“其余的,不?过是手段的光明是否,我并不?在乎。”
庭筠余光略去,瞥见柳韵因放置茶壶而?露出的一截手臂,随即眉心微拧,问道:
“赵灿打的?”
柳韵抬手瞧了瞧,轻嗤道:“她那天?闯进来时?,想用马鞭抽我。”
“不?用担心,我当时?躲掉了,这是后来找紫苏姑娘补打了一次,然后再用色粉把它自己画的严重些。我已经假装无意间让皇帝看到了,想来,等我们回宫,便有好?戏看了。”
庭筠同?她相视一笑,以茶代酒,碰了一杯。
——
从?秘密的接头地点分开后,庭筠穿过暗道,遇上来接应的紫苏,她们从?偏殿一同?走回长宁宫的路上,庭筠将顺带拿来的柑橘分给了她一个。
见她愣了愣,庭筠笑道:“很甜的,尝尝。”
“殿下似乎心情还不?错?是什么事……”紫苏正说着,却突然停顿。
庭筠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手中,被剥出的橘肉,表皮的白须便她尽数择了个干净。
“哦,这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了,幼时?有大人逗我说这东西不?剥干净吃了会中毒,我坚信了很长的时?间,到了懂事时?,却也改不?掉了。”
紫苏点点头,“那殿下今后要仔细些才是,很多小细节容易被人拿去大做文章,毕竟那位……是没?有这个特殊习惯的。”
“那位”,自然是指嘉懿公?主谢筠。
“嗯。”庭筠往嘴里送进了那块被剔的只?剩光滑果肉的橘子,“不?过也没?人知道。”
毕竟她人界的这个身体还没?暴露过这个习惯,和自己从?前那两?个身份有联系的,也当然不?会出现在宫中。
庭筠转念想起柳韵的话,便又对紫苏说道:“先不?回长宁宫,陪我去趟凝安殿。”
“去哪儿作甚?”
“自然,是去好?好?感谢贵妃……对我母后这次葬礼的协助操办啊。”
刚踏进门,还未到殿内,庭筠便听到了异常激烈的争吵。
赵灿的声?音尤其的歇斯底里:“冷静?你?拿苏时?蕴的赝品恶心我就?算了!居然还让我舞到我头上来?!”
“现在更是为了她来骂我!谢闵!你?让我怎么冷静!”
“谁准你?直呼皇后名讳!又是谁给你?的胆子质问朕!”谢闵怒极,“朕是天?子,做什么还需要你?同?意吗!”
“有什么不?能说的!苏时?蕴那个短命鬼,活该她死无全尸!”
下一刻,在庭筠走进殿内的同?时?,响亮的巴掌声?瞬时?落下。
像所有被按下了暂停键,赵灿似乎没?反应过来般,倒在地上,瞪着一双眼。
谢闵似乎已经和她吵累了,不?耐地沉着声?音:“若再有下次,朕会拔了你?的舌头。”
赵灿终于回了神,震惊而?痛苦地望向她身前之人:“你?居然这样对我?……我从?前擦伤了你?都?会心疼不?已……”
“一定是那个贱人蛊惑了你?!”
“够了!!”谢闵目光厌恶,“是朕从?前看错了,出口成脏、自私跋扈、妒杀成性才是你?!
你?打在韵儿身上那道鞭子,朕便命人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我说了我没?有!是她在陷害我!”赵灿崩溃大喊。
“韵儿性情单纯温良,绝不?会如你?一般。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谢闵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只?留下轻飘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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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鞭之刑加至十鞭,好?自为之。”
庭筠故作刚来,踏入殿中与谢闵碰了面,“见过父皇。”
谢闵松了松紧皱的眉头,“明日,要给韵儿正式册封妃位,赵灿不?堪用,便交由你?安排吧。”
“是。”
谢闵不?再多言,径直出了凝安殿。
庭筠心中暗嗤:你?的那声?“韵儿”,到底是在叫谁呢。又是否还记得自己在“蕴儿”蒙受冤屈之时?,也说着类似的话,为真正有罪者偏心地辩白呢?
————“灿儿生性单纯,绝做不?出那等事,你?为何要将这等恶毒之事压在她身上!”
时?移世易,如今,却是全然颠倒。
庭筠抬起眼,同?目光怨毒的赵灿对视,她左脸通红一片,咬牙道:“你?很得意吧?
“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庭筠面露无辜:“我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叫您难堪了,但?您怎的这般误解我?”
“你?别装模作样了!不?过我奉劝你?不?要高兴的太早,我不?过是一时?叫陛下生了气,至于那个赝品
……你?也不?想你?母后被人替代吧,我们现在,有着共同?的敌人,若不?解决她,今日发生在我身上之事,明日也就?会轮到你?!”
啊,还算有点脑子,但?不?多。
想拉拢她一起除掉阻碍,再最后反咬她一口,打的是好?算盘。
“多谢娘娘美意,嘉懿怕是无福消受。”庭筠居高临下地行了一礼,“告辞。”
他转身而?去时?,正遇被皇帝派来执刑的人,瞧着一眼他们手中那条粗长的马鞭,庭筠不?动声?色地移开。
赵灿看似光鲜实则贫瘠的枝叶,全数依赖于那名为谢闵的土壤,她以为那爱的土壤专属于她,并把他视为一切。
她便是要让他明白,她以为的爱实则廉价而?不?堪,让她眼看着自己被曾以为打败了的人重新打败。
再折去支撑她的枝干,剥离她的树叶,踩踏他的花朵,让她同?谢闵相互折磨,一共烂在泥里。
而?谢闵……他也休想从?中隐身,等收拾掉赵灿等人,也就?轮到他了。
赵灿掩不?住惊恐的骂声?、挥起再抽下的鞭声?、疼痛的尖锐叫喊声?在庭筠身后交替响起,随着她一步步的前行而?逐渐远去。
这不?过是刚刚开始啊,往后,你?们的痛苦,只?增不?减。
——
最近的襄城并不?太平,看似平静的湖面下皆是暗流涌动。
何鸢此次回来时?便和她说起,北境是阻挡尉国的防线,尉国好?战,两?国之间摩擦不?断,边境时?有战事,从?前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但?近一年?来,总有诸如粮草被截、埋伏反被包围、支援队伍迟迟不?到等情况发生,
北境梵岭和沧山一带的守将们,都?怀疑是有叛徒或是间谍,将消息抖露给尉国,所以她这次,就?是为了查清这事而?回来。
庭筠为何鸢引荐了介嗔痴做帮手,以及江南西也会提供帮助,并跟着何鸢帮她打掩护,有了他这个“纨绔”插科打诨一般,怀疑和防备就?会少很多,也利于他们的调查。
但?中途,介嗔痴却是独自回来了,说是何鸢不?许他跟着他们。
虽然他看着是受了委屈的样子,但?因为庭筠从?何鸢那里听来了另一副说辞,所以对他的小白花攻击的算是打了预防针。
何鸢的原话是:就?他那个走哪儿打哪儿显眼、执行任务时?弑杀修罗的样子,我是不?敢再要了。
————要知道,何鸢从?不?说谎。
所以庭筠知道她说的才是真相,而?介嗔痴总爱将自己塑成看似弱势的模样。
“阿姐在想什么?”
刚进门的介嗔痴,几步走到她身边,顺手将架上的大氅为她披上。
庭筠放下执笔的手,瞧见笔架上的蓝楹蝶,便说道:“在想给它喂什么,它有爱吃的东西吗?”
“蓝楹蝶嗜甜,你?可以喂它些蜂蜜或者水果。”
庭筠偏头望向他,瞧见他发上和肩头落了雪,便习惯性申请想给他拍去。在她伸手后,介嗔痴却微微退了一步。
“一直在外?头处理事,身上很冷,会把寒气渡给你?。”他蓄着一双春水初生的眼,温声?道。
庭筠抬了抬眉尾,将手收回。
他说的是一方面,另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庭筠敏锐地闻到了很淡的血腥味,虽在因为在外?头待了很久,凛风冷雪几乎散去了全部,但?大概是曾沾染了太多,所以仍有残留。
“很贴心嘛……”庭筠手下迅速地剥了个橘子,然后掰下一小块果肉准备递给蓝楹蝶,手腕蓦地被介嗔痴抓住,力道强紧,隐隐有些微颤。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指尖,那眼中似海浪翻腾,酝酿着一场未知的风暴。
庭筠望向自己手中,除了橘肉就?是橘皮,没?什么特别的啊。
于是她把另一手中,那块大的果肉递了过去,“想吃?”
介嗔痴怔愣着,眼中繁杂情绪重重叠叠又周而?复始,面上便显出有着空洞的迷惘。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语却似堵住喉间,也塞住了她的反应。
庭筠直接把那块橘子果肉喂到了他口中,“想吃便说,做哑巴干什么?”
明亮颜色的水果像是递进一轮太阳,那双墨底而?透着绀色的眼中,风暴停息,水面沉静,
而?后,自那其中,溢出了融化的月光
————他流下泪来。
庭筠顿时?有些无措,将侧坐的身体完全转向介嗔痴,“怎,怎么了?怎么便哭了?”
他闻言,似乎才惊觉自己流了泪,却也不?管,只?愈发向她凑近,那双漂亮的眼投来的眸光像是无形的手,将她从?额头抚至唇角,最后上移,定在眼尾的绯色痣上:
“因为……太酸了。”他抓住庭筠的手,眼睛在笑,眼下却滴着泪:“橘子太酸了。”
“阿姐……我有点累,我想抱抱你?。”
这一路颠沛流离,只?得这一处,片刻停息。
他虽说说着“想”,却像是料定了她会同?意,直接将他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搂住她的腰,
“我问你?,如果有一个人,对你?总是反复无常,她会给你?许多糖果,有时?那里头却又是□□,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真的想不?明白,但?他又那样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虽然问题奇奇怪怪,但?庭筠还是认真给了回答:“不?可信,逼问后杀了即可。”
埋在她脖颈的人,默了瞬,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最后她颈下一疼,发现这小子竟然在咬她!
还没?等她发作,他便松开了牙,牢牢钳制住她使?其动弹不?得,他唇贴近她耳廓,轻声?似呢喃:
“以后,不?许再给我吃酸橘子了……
知道吗?”
庭筠总觉他很不?对劲,刚想质问,外?头便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皇姐!你?不?能一直躲着不?见我!”
不?,等等,是两?道!
“你?挡路了殿下,烦请让开。”
第 52 章
“温屿安你少给我摆谱!我先到的凭什么给你让位子?”
“太子殿下息怒。”温屿安看似恭敬, 语气却无甚谦让之意:“公主当下既不愿见您,那让有要事相商的人先行进殿,不正是昭显殿下您的仁德吗?”
“我与皇姐之事, 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听着外?头的争执, 眼看着谢商发了?怒,怕他又一时冲动做什么出格的事, 庭筠便想推开介嗔痴,起身让他们进来。
可周身像是被介嗔痴死死咬住了?般,愣是纹丝不动。
介嗔痴似是根本没听到殿外?的动静一样,或者说他听到了?也不在乎, 依旧气定神闲地贴在她?颈侧, 搂腰的一只手还缓缓上?移, 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阿姐,不要紧张……”
他亲昵地蹭了?蹭, 故意道:“他们是看不见里面的。”
庭筠被痒的一颤, 咬牙正?要说话,殿门却砰一声被大?力推开, 谢商的声音便愈发清晰起来, “皇姐!”
庭筠心跳猛的加快, 难得慌张地挣扎,但没等她?动作, 介嗔痴便率先放开了?她?, 还将她?转回了?正?面,自己也无事发生?过似的, 懒懒散散地坐在一旁,用细签挑了?橘肉递向蓝楹蝶。
掌心划过她?腰肢, 不情不愿地收回原位。
谢商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庭筠轻乜了?介嗔痴一眼,迅速拢紧自己的衣襟,遮盖脖颈上?的咬痕,然后掩下情绪,镇定地重新拿笔蘸墨。
“皇姐,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谢商人未到声先至,在目光投来的一瞬,正?欲对她?开口,却骤然睁大?了?眼,盯着庭筠身旁之人,停住了?脚步。
随即又伤又怒道:“他怎么在这儿?!”
庭筠觉得他实在管的有点宽,“你的私事我从不插手过问,同样,我做什么,也不需要一一同你汇报。”
谢商那天接受明月的见面邀请,在庭筠的帮助下如期赴约,也自然是见到了?自己这位重要笔友,知晓其是雍州刺史之女后,便以“熟悉襄城”、“适应新环境”、“散心”等由?头,两人常一道四处游玩,来往十分密切。
加上?剧情和系统的刻意推进,也便自然挺久没和庭筠碰过面,现在却说什么是庭筠躲着不想见他,仿佛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温屿安也从旁为明月妥帖安置一切,她?在襄城多?番亮相,各类宴会上?对诗作画、为百姓布施……短短时间,才名?远扬,声誉鹊起。
本来庭筠也不甚在意,就是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的,这两人扎着堆地来她?这儿。
她?冷淡的态度让谢商怔住,他似是略有些无措,“皇姐……我没有责问你的意思…”
他藐着介嗔痴,话里有话:“你这样尊贵的身份,我可以给你安排更好的人侍奉你,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就别勉为其难的用了?。”
但他攻击的对象却像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毫无反应地依旧做着自己的事,还略微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而庭筠听罢却是淡淡拧了?眉,“你来到底是什么事?别东扯西……”
“殿下!”话还未说完,就被急急跑来的紫苏打断,她?倒是也顾不上?同谢商行礼了?,面色难看道:
“阮娘……被发现死在自己房中。”
庭筠立即站起身来,听此后谢商反应很大?:“什么?昨日?下午不还好好的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紫苏瞧了?他一眼,有点犹豫地补充道:“发现此事的,是雍州那位……明月小姐。”
思绪被一瞬拉紧,见谢商已迅速转身离开,庭筠沉下气息,冷声道:“紫苏,你随我一同去。”
她?侧目恰与介嗔痴对视,他了?然了?她?的意思,微微点头。
庭筠走出殿中后,在门外?遇到了?一直等在殿前未曾闯入的温屿安,
“本是因为两件事来找殿下,现在其一已由?紫苏告知于你,其二……待殿下处理完这件事,能否给我些单独的时间?”
他一直都这样宠辱不惊的样子,似乎没什么事能够让他起些波澜。
“可以。”庭筠暂时顾不上?许多?,应下后便快步离开。
留在原地的温屿安,目送她?远去后,不急不缓地转过了?身,同殿前那人对上?目光。
只那么一眼,他便难以自控地紧皱起眉,虽一瞬便恢复,神色却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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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谢嗔痴的人,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眸中却并无多?少温度,他一步步走来,在即将掠过他时,温屿安开了?口:
“你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公主珍惜亲缘,但不是你心存肖想的理由?。”
谢嗔痴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默了?一刹,却是轻笑了?一声,“那温公子,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告诫我的?”
“或许这句话该送给自己——摆正?你的位置,处理好你那位雍州的未婚妻,再来置喙我和阿姐的事也不迟。”
他不再停留,玄色大?氅的末端卷起雪,又簌簌落于地面。
温屿安眯了?眯眼,袖中的手摩挲着扳指,那玉便悄然爬上?裂痕。
——
紫苏在路上?已告诉了?庭筠始末,谢商说是请明月来协助举办这次的贺岁宴,明月道自己经?验不足,便想着去同从前皇后身边的阮娘请教,随后便发现了?尸体。
等她?和紫苏到时,阮娘房中已被封锁起来,太医院的人抬着担架而出,上?头覆盖着严严实实的白布。
庭筠握着紫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看向了?这邻屋里,坐在椅中的那位女子。
她?似是受了?很大?惊吓,清丽出尘的面容,眼尾还有些泪,将落不落,如荷上?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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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高傲于人的谢商,正?附低着身,为她?递来一杯清水,说着安慰之语。
“明月小姐。”庭筠开口,“麻烦您向我叙述一遍来这里后的所见所闻,越详细越好。”
明月抬起眼,不愿回想般咬住了?下唇,嗫嚅了?一下,“我……我来后,敲门长久无人应答……”
“够了?皇姐!”谢商拦住了?她?的话,“阮娘之事,我们都一样痛心,但你不要因为这个去逼迫她?再次回忆这血腥的场面了?,你为何总是这样冷漠呢?”
“不过是常规询问,有何不可?”庭筠反驳。
“那是三法司和大?理寺该做的事,你只要当好自己的公主便可,其余的,不是一介女眷该参与的。”
他从前明澈的眼睛,如今倒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此刻隐隐约约的透着无神,似是被改装过的人类,一半心脏被机械蚕食,操控他大?脑意识的按钮,掌握为他植入芯片的人手中。
庭筠第一次,觉得他分外?陌生?。
不,又也许是她?从前疏于察觉,忽略了?那些点点滴滴的量变,而变成如今这样,心存不舍却心有芥蒂。
难道原著的力量如此强大?,不论她?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吗?
庭筠忽觉得一阵难以言说的疲惫,本已准备好的话便那么吞回腹中,最后只说道: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她?行了?标准的宫礼,转身离开。
·
再次回到殿中,静等了?一段时间后,介嗔痴便回来了?,可他带回的确是庭筠从未想过的答案。
“阮娘是自杀的。”
他继续道:“依照你的命令,我潜入后,查看了?尸体,依照仵作的随记,表面上?,的确是毒发身亡,且他们在其口中,发现了?一颗上?品的紫珠耳饰,怀疑是阮娘拼死留下的线索。”
“那样品相的紫珠,打造配饰,宫中往来皆有记录,我翻看时,最近一批使用的人中——便只有凝安宫。”
“赵灿……”庭筠隐隐觉出事情的不对。
“但这位贵妃,爱好华贵不喜素雅,便把?那个耳饰赐给了?贴身嬷嬷。”
“这么看下来,是不是觉得凶手显而易见?”介嗔痴转着指尖茶杯,
“但你知道,我原先的组织中耳濡目染许久,这种毒药味道特殊,我们很基本的一项技能,便是找出它的方?位,除却那盘致死的热汤,还有一处……在窗下的花盆中。”
“是整盘被埋入的糕点,上?层还用了?新土遮盖,除了?阮娘自己,应该别无他人。”
庭筠的心口像被压了?一块巨石,她?幽幽道:“那便是确实有人要加害,但是被她?发现了?。”
“但她?……”
猜到了?阮娘这样做的理由?,庭筠闭上?了?酸涩的眼。
——但她?还是利用了?这点,用自己的性?命做代价,给赵灿做了?个必死的局。
赵灿那边要对她?动手,肯定不会让那样显眼的贴身嬷嬷出面,更不会留下把?柄。阮娘便是要以自己为突破口,编造出“线索”,将火引到赵灿身上?。
那个紫珠耳饰、以及下毒的汤,都是她?自己准备的,她?一定也挖好了?这些东西背后的坑——后面三法司一定会查到,她?死前曾见过赵灿的贴身嬷嬷、凝安殿的人被检出备有相同的毒药……
她?从苏时蕴死后,都表现的都是在正?常范围的悲伤,从未有人能想到,她?早已存了?死志。
但有一点……凝安殿太过醒目,随处都是眼线,绝不可能自己购制那种特殊毒药,那样风险太大?,所以——
到底是谁帮了?她??或者说,她?在同谁合作?
庭筠突然睁开了?眼,唤道:“紫苏!”
在外?间的紫苏闻声走来,问道:“怎么了?殿下?”
“这几日?,或是之前,阮娘有没有同你交代过什么?”
紫苏顿了?顿,随即道:“她?昨天,让我记得过两日?提醒您去弦月庄,有一处的账目需要同那边核对。”
庭筠叹出一口气,这句话,便更是印证了?阮娘对自己的死早有谋划,她?起身,准备赶往弦月庄。
“我陪你一起去。”介嗔痴拉住她?的袖子。
庭筠垂眸,轻握住他的指:“不,我另有重要的事,还需要你去做。”
——
已走过多?次的路线,庭筠甚至在马车中都能猜测大?概是到了?那一处。她?正?思忖着阮娘这件事中自己模糊感觉出的不对,但又把?握不住,不知到底是哪个地方?别扭。
她?有些泄气地准备靠向后方?,外?头却蓦地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侍卫急喊道:“护驾!”
马车一阵剧烈的颠簸,马的嘶鸣和刀剑的撞击纷至迭来,庭筠立刻取出匣中匕首,低头的瞬间,一只利箭穿透车窗,擦着她?的颧骨而过,深深射进另一旁的木框中。
脸颊上?顷刻现出了?血。
遭了?!星移铃…昨日?刚被谢商借走!
怎么会这般巧合!
庭筠迅速伏下身体,后背紧贴马车底,将所有匣子和靠枕裹放在自己身上?,以防被射伤。
她?现在出去只有添乱的份,根本什么也做不了?,该死!这时候真?的会痛恨凡人无法使用术法的身体。
利箭还在不断射来,车外?拼杀的声音不绝于耳。
庭筠紧攥的手心冒出了?汗
弦月庄的存在和路线十分隐蔽,外?人根本不可能掌握!
那这群埋伏的人,到底如何得知?!
第 53 章
不行!这?样下?去, 所有人都会折在这儿!
庭筠紧握匕首,脑中飞速地建立一个个方法又被一个个否决。
这?时?,马车再次猛烈的地颠簸, 有什么正?合力推动?了车身, 推出小路后,惯性使得马车迅速往坡下?滑去,
“殿下?!护好头部!”侍卫长的声音嘶吼后方,随即便是护卫们举剑呐喊的杀敌声。
庭筠不忍地咬紧了牙关,可情况不允许她多作消极,她两手?拿住靠枕包在头部, 马车失控下?滑的越来越快, 凸出的石子也使它异常晃动?。
但庭筠顾不上被车厢中各处撞击的疼痛, 手?攀上车窗,推开了一条缝,直到看到前方有出现了树木, 她便飞速起身, 大开窗户,从上跳下?, 落在一块厚实的雪上。
马车撞上前方的树, 直接侧翻。
庭筠裹紧自己素白的大氅, 将同?色兜帽一齐戴起,遮住黑色的发, 整个人便几乎只剩一片白。
她拼命朝茂林中奔跑起来, 不停地跑,耳边只能听见?风声和自己咚咚的心跳。
脚下?突然踩空, 她猛的一脚陷下?,身体往右方一偏, 眼见?着一支飞镖掠过她原先的身位,整根没入雪地。
庭筠的心骤然沉了下?来,略显机械地回头望去,但见?一处矮树上,黑衣人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飞镖。
银光飞速掠来。
仿若被放大的视线里,突然刺进一道灰色,打在飞镖之上,它便失了方向,最后被按压下?不远处的地面。
——那是一小块灰色石头。
下?一瞬,绀色的身影疾踏而去,长剑的暗芒闪过,血色喷溅而出。
庭筠扭曲了的视线,在这?片交叠的色彩中,终于?回归正?常。
介嗔痴转过身来,衣上尽是血色斑斑,那柄长剑嗜了血,像是倾倒了朱砂。
在庭筠还有些?怔愣时?,他便单手?将她从塌陷处抱起,放在一旁平整的雪地上。
“……你怎么会来?”劫后余生使得庭筠说话时?,尾音有些?细微的颤。
“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所以把事完成就赶过来了。”
介嗔痴默了一下?,“可惜还是来得晚了,那些?侍卫,都……
我解决完剩下?的人,准备留个活口,但他见?势不妙便立刻服毒自尽了。”
庭筠点?点?头,“在意料之中,我们先去弦……”
话至一半,眼前“铮铮——”两道兵械相?交的刺响和银屑,介嗔痴挥剑斩离这?突然冲她而来的回旋镖,
在它回转时?,剑尖挑过,直直飞入一处灌木,瞬间毙命。
蓦地一阵闷哼,庭筠初以为是那个灌木中的杀手?,却又惊觉声音似是过于?近了,接近着,面前一直将她严密护住的身影,突然弓下?了上身,
他的嘴脸溢出了鲜血。
却拧紧了眉心,再次全力挥动?手?中之剑,将其抛掷而出,飞越到一处高地,正?中刺入那人胸膛。
因着他的侧身,庭筠瞧见?了,一支利箭,几乎从他左肩下?的中背部贯穿。
这?箭尾上…圈着含有仙门?术法?的符纂!
介嗔痴呕出一口血来,脱力地就要倒下?,庭筠连忙接住他下?坠的身体,跪坐雪地中,小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界能拥有这?种符纂的……背景绝不可能简单。
“这?是……是两批人,前者?是来杀你,后者?、却是来杀我的。”介嗔痴的眸光开始有些?涣散起来。
庭筠立刻将自己的大氅扯下?为他披盖上:“侍卫长之前打过信号弹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很快的……”
她抚上他脸颊:“你别闭眼,我和你说说话,保持清醒,能听见?吗?”
狐族的俞风林、辛台的高崖、赤云峰的始信亭……一次又一次,
他每次深重的伤痛与?苦难,似乎都是因为她。
庭筠已然纷杂慌乱起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却又迫切地想要透过眼睛,确认他的意识尚存。
“我没事的……别害怕。”他弯了弯眼,倒是反过来安慰起她,因痛楚,他的额上冒了细汗:
“倘若这?样过意不去,回宫后……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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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庭筠立刻回道。
他却是像透支了最后的力气,直直倒在她肩颈。
“这?边!”
循者?声源看去,透过树林的缝隙,不远处,大批身着官服者?,正?快步往这?处跑来。
——
这?一日,长宁宫中众多太医进进出出,忙碌不停,只因,有四人都同?时?受了伤。
殿中,受了轻伤而被简单处理过的庭筠和何鸢,正?坐在一处,互通各自的遭遇。
“我们查了这?么长时?间,也陆陆续续揪出了很多线索,今日去的,正?是蹲了很久,确定是有大鱼的地方。”
何鸢静静叙述着。
她和江南西潜入后,本细细探听着对方的交谈,谁知他们却突然暂停,似是来了什么更大的人物。
他们都戴着面具,听声音是一男一女,且很年轻,只不过男声很明显是伪装了音色,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女声十分不满:“你为何派人去阻止我?明明就快得手?了。”
“那是你以为而已。”男声非常镇定,“你在这?件事上,怎变得如?此激进?那样明显的刺杀,你是真觉得皇城那帮人是吃白饭的吗?”
“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轻举妄动?。”
女声冷了下?来:“那你呢,你去派人追杀那个男的,便不是轻举妄动?了吗?”
“还是,这?是你的一己之私?”女声不再多言,准备就此离去:
“别戏演的太久了,自己便以为是真的了。”
就在这?时?,不知是如?何暴露的,那个男声的所属者?,发现了他们。
“奔逃时?,江南西替我挡了致命一刀,才?让我还有余力,对付剩下?的追杀,这?次……真的是堪堪逃出。”
“这?么久的相?处以来,这?家伙还是第一次变成这?幅文雅安静的样子。”
庭筠注意到她低迷的情绪,却又敏锐地察觉到,何鸢身上似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她试探性地问道:
“你好像……非常在乎他?”
何鸢抬起头望向她,眸光真挚而认真:“当然,他是我喜欢的人。”
“什么?!”
不说惊诧是假的,庭筠从未想过,何鸢会和江南西有什么牵扯,更从未料到,何鸢面对自己的感情,这?样的磊落。
“听上去挺不可思议的对吧?我自己也觉得。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而且我很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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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顿了顿,“你喜欢他什么?”
“嗯……”何鸢似乎很严肃地思考着,最后答道:“他做的红糖糕很好吃,缝衣服也很厉害。”
“……就这?个?”庭筠不理解。
“那不然人会因什么而喜欢一个人呢?”何鸢反问,
她眼里亮晶晶的,“那是只给我做过的红糖糕和缝过的袖口。”
庭筠被问住了,似乎有什么,从心底枝枝蔓蔓地长出,嫩芽尖毛茸茸地戳着她。
她正?欲开口,太医便打开了门?,
“何副将,江公子醒了。”
何鸢一窜便起,飞奔向屋内,庭筠谢了太医,便落后她一些?,但到了门?前,庭筠却停住了脚步。
何鸢似乎在查看他的伤势,江南西夸张地疼的哇哇叫,
“不把自己命当回事……你活该。”何鸢斥道,手?下?的力道却即刻放轻。
“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小鸢,这?么对我,我伤心死了。”
……
庭筠收回目光,轻轻将门?合上。
她脑中好像难得有些?乱七八糟的,但心里却好像被拨云见?日,露出了晴空一角。
她推开另一处房门?,行至床榻前,
介嗔痴还在沉睡。
庭筠就势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握上了他修长的指,轻轻抬起,然后一点?点?俯身,将额头抵在他指骨处。
拜托你,快些?醒来吧。
第 54 章
庭筠梦到了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 她刚参加完朋友的葬礼,潮湿的雨季,让人感觉自己也快要发霉了一样。
她走回家时?, 在楼下的草丛里听到了猫叫。她其实并不是个多么有善心的人, 但是看到手机里显示的“今晚中到大雨”,她想如果留那只猫在那里, 它可能活不到明天?。
踩上楼梯的脚就这么顿住,最后原路返回,从草丛里把猫扒拉了出来。
它很虚弱,浑身都被淋湿了, 毛都贴在瘦小的身板上?,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手心的温暖, 很乖地缩成了一团。
庭筠从前完全没有养过宠物,所有的步骤和?注意事?项都是搜索网上?的教程和?分?享,等她一个恍神时?, 就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自己家里已经随处是猫生?活的痕迹:猫粮罐头、猫窝猫爬架……
小猫是一只狸花,医生?说?它有很强的求生?欲, 只要能吃下一口东西能喝一口水, 它就会努力活下去, 不过要是在晚一些来,就神仙也没救不了。
它确实和?医生?说?的那样, 所以也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小猫非常粘她,经常瞧着尾巴在她腿边蹭来蹭去的, 她刚开始还以为它是饿了再要吃的,后来才发现它只是想要她摸摸它。
她一直没给它取名字,
名字是这世上?最短的咒,咒,即是束缚。
小猫渗透了进她的生?活,庭筠刚开始不许它上?床,它每次都会很委屈,后来有一次庭筠半夜发起了烧,在它不停的“喵喵”声中被稍微唤醒,然后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对,才连忙吃下退烧药。
然后它就开始每天?窝在庭筠枕头另一边,再一天?天?的,逐渐试探她的底线,最后光明正大地窝在她脖颈边,贴着她睡。
虽然猫的寿命短短十几年,但是庭筠想,好像也算很久了,那他?们?还能一起陪伴很多年。
常说?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那天?非常平常,平常和?以往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除了……她的小猫死了。
没有任何预兆的、不是疾病或被害的,它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睡在阳台的小窝里,没了生?息。
天?气好的时?候,它喜欢在那里晒太阳。
很长一段时?间里,睡意朦胧时?,她总会觉得他?的小猫还在身边,用毛茸茸的脸蹭掉她的眼泪。
这触感……真的好真实,
是谁,在触碰她
庭筠就这样睁开了眼,烛火微弱,堪堪照亮一方小小的区域,眼前之人,伸手抚在她眼角,轻声问道:
“怎么哭了?”
烛火给他?渡上?了一层暖色的光,使得原先些许苍白的脸,也好像鲜活起来。
“……梦到你变成了小猫,然后喵喵的说?什么,但我听不懂,所以急哭了。”
那场梦里连绵的大雨,在他?醒来这刻,戛然而止。
介嗔痴擦去她未干的泪痕,配合她拙劣的谎言:“哦,什么样子的猫?画来看看?”
“我不会画画。”庭筠实话实说?。
“随你怎么画,反正也只是找点事?做,毕竟睡太久了,得找点东西让我脑子清醒清醒。”他?似乎恢复了些精神,狡黠地弯了弯眼:
“阿姐不是答应过我一个要求吗?那就这个好了。”
庭筠摸索不到他?的脑回路,索性作罢,起身去案几上?取下纸笔,回到了床榻边,坐下后蜷起双腿,将?纸压在膝盖上?,手中执笔,很不流畅地画了一只猫脸。
她只会画最简单的简笔图,但还是认真地总企图用墨块点染出狸猫花纹,然后,果不其?然地失败了。
庭筠破罐子破摔地将?画递了过去,等待着介嗔痴的失笑,但他?却蓦地安静了下来,只是看着那副画,神色淡淡。
随即,他?抬起眼,对庭筠对视:
“这看着……有些眼熟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已经半坐了起来的他?,径直伸手,朝床位内测的某处按压下,一个小匣便?突然显现。
这偏殿是他?平日所住,做了些改动也不甚奇怪,只是看着他?指尖探入匣中后,隐约显现出的素色料子,庭筠不知?为何心中一颤,一种难言的惊慌漫了上?来。
短短一瞬,匣中之物便?被他?拢在掌心,随后展开在她面前。
————是一个素色的钱袋,上?面绣了一只猫,走线歪歪扭扭的,豆豆眼,两边三条撇便?成了胡须,圆圆脸,三角耳朵。
和?她刚才在纸上?画的,一模一样。
庭筠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脖颈,周身血液不畅,仿佛空气也变得稀薄。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介嗔痴还在慢条斯理地将?其?中的东西一一取出:一小团线、几个中品灵石、一颗佛珠、一根青绿色的羽毛。
他?边放下它们?边平铺直叙,像是在回忆别人的故事?:“这团线是蕨兰的茎丝,是蓝姨搓揉出来的,妖族常制以给孩子祈福;佛珠是明释长老的,幼时?被我不小心拆坏了,便?只剩了这一颗;这根羽毛,是我养的一只柳莺,后来……被人打死了。”
那是他?在狐族时?,曾经仅有的全部珍贵。
当时?“安筠”将?推他?下悬崖时?,亲手烧毁了它们?,他?以为这些早就堙灭成了灰屑,却未曾想到,她将?其?同妖丹妖骨一道,保存至今。
介嗔痴停下动作,抬眼望向?庭筠。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他?再次问出了,送她蓝楹蝶的那晚,曾经问过的话。
庭筠后知?后觉,根本不是现在,他?从那天?开始,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烛火噼啪一声,燃尽最后一丝泪,无声无息的熄灭。
温暖的光晕不再,黑暗霎时?袭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沉默许久的庭筠,放弃了挣扎,
“对不起。”她说?。
想对他?说?的,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过徒劳。
她想自己应该无法再次忍受,他?那样痛恨的目光,哪怕自欺欺人也好,所以庭筠飞速起身就想逃离。
手腕却瞬间被握住,将?她猛然拉至他?身前。
一拳之距,呼吸可闻,介嗔痴另一只手拢上?她后颈,温和?地轻抚着。
“没关系。”他?微垂着眼,目光一路滑下,落在她唇上?。“我原谅你了。”
“但是,你不能这样欺负我,总得给我些歉礼对不对?”
他?重新?抬起眼,眸中绀色深深,直直看向?她眼底。
“不可以拒绝。”
庭筠被一连串轰炸般的事?弄得思维混乱,她昏昏沉沉的,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介嗔痴微微偏过头,面容在她面前不断放大。
随着他?已然凌乱的呼吸而来的,是落在唇角的点点凉意,却轻如羽软如水,引诱她堕向?更深的迷乱。
在那片微凉就要更加放肆地覆盖过来时?,庭筠猛然推开了身前之人。
她耳边脑中像是烧开了百壶热水,心头上?像是敲着激烈的战鼓,陌生?无措地让她理智全无。
生?平头一次,庭筠落荒而逃。
——
“殿下、殿下?”
紫苏加大了音量,使庭筠从怔仲中回神,她眨了眨眼,略显迟钝地看向?前方,问道:“什么事??”
“哑女配制的那药,凝安殿那边,一直陆陆续续都在购买,今天?送出了最后一副药,估摸着,大概过几日,凝安殿就会传来‘好消息’了……”
“不急,就让她先高?兴一阵吧。”庭筠合起桌面上?的古籍,
“她这些年在宫中,树敌已久,多的是人在等待时?机,后面的事?,不用我们?多加出手,后宫嫔妃便?会给予我们?助力。”
庭筠思绪终于有些许回拢,“她弟弟赵阳是不是要从任职地要回来了?”
“是的殿下,大约三四日便?能抵达。”
“那正赶巧了,可以和?他?姐姐一同享受‘大礼’。”
庭筠摊开古籍下方的一本书册,翻页、执笔,在某页的树形图上?,将?“阳”字上?,打上?了一个红叉。
正落下笔,便?听见了那道她另他?窝火的声音,她将?书册合上?,重新?翻开古籍盖住,垂下眼,开始做自己的事?。
紫苏规矩地退下。
谢商在她身旁开始絮叨,翻来覆去无非是那些“伤势如何”、“因为有事?不在宫中,所以现在才知?道这件事?”、“对不起害她险些丧命”、“一定会查出凶手”云云。
庭筠并没答话,直到他?因一直没有得到回应而停下,抓住她的胳膊拧眉道:“皇姐,你在听吗?”
“说?完了?”庭筠抽出胳膊,转头看向?谢商,“那就轮到我问了吧。”
“星移铃是你自己想要拿走的吗?”
谢商偏开了她目光一瞬,“是……”
“说?实话。不然你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谢商揉了揉额角,无奈道:“明月要去灾民区分?发物资,你知?道的,那里鱼龙混杂的很是危险,恰好她想见识一下仙门法器,我便?拿着星移铃配她一同去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出事?,是我不好……”
庭筠并没有兴致听他?煽情,打断道:“你是否同外人说?过,弦月庄的存在?”
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原本面上?还有歉疚和?悔意的谢商,眉目就这样冷了下来,看去时?,恍惚像是看到了如今在位的,那个无情又?多疑的天?子,
“你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弦月庄的主人吗?”
他?似乎是冷嗤了一声,“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母后留给我们?共有的东西吧?那我用它做什么,还需向?皇姐请示吗?”
他?们?之前明明挨的那样近,庭筠却觉得他?们?离得从未如此之远。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清楚,不清楚的是皇姐你吧。”谢商似乎释放了他?潜藏的压抑:“独断专权、培植势力,你当我是三岁稚童吗?真的什么也不明白?
不过因为我们?血脉相连,我便?只好装傻充愣,不愿撕破脸罢了。”
“弦月庄相关之事?,你何曾让我参与半分??做你高?贵安稳的公主不好吗!为何非要参与这权利的角逐?”
他?字字句句,若三九天?的冰雹雨雪,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屋子砸的破烂不堪。
庭筠默了许久,自哂般勾了勾嘴角,开口道:“你以为,你的太子之位固若金汤吗?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明处暗处地盯着你吗?你清楚,你的父亲、这位帝王的逆鳞吗?”
“你是太子,但还不是天?子!
你亲自处理只会被人抓住把柄,若是被人知?道掌握了如此之重的、非帝王所属的力量,不但遭他?人觊觎,陛下更不会容忍,你明白吗?”
谢商收敛了情绪,但眸中对她更加审视,话中更是带刺:“皇姐,倒是对这时?局朝堂,了如指掌啊。”
庭筠转回了头,她知?道,她说?的再多,如今也根本没有用了。
怀疑一旦形成,就已经给你定了罪名。
谢商缓缓起身,“既然都已经到这地步了,便?也直接告诉你吧,是我带了明月去了弦月庄。”
他?像是报复一般,故意一字一顿地说?着:“她未来会是孤的皇后,怎么算的是外人呢?”
“哦对了,也顺便?通知?皇姐一声,弦月庄从今日起,便?已由我接手,最近这段时?间,你便?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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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袖中的手,死死地紧攥起来,出口的话却还是平静:“你真是疯了。”
“就当是对我的夸奖了。”谢商转身离去,“皇姐早些歇息。”
听着寂静的殿中,一步步远去的脚步声,庭筠疲惫地闭上?眼,深深的叹了口气。
——
靛色衣角迈上?台阶,走到殿前。
门口的守卫瞧清了来人,急忙行礼:“见过温公子!”
他?正准备进去禀报,却被温屿安拦住,“我之前已同公主说?过,会来找她,不用打搅了,我自行进去便?可。”
他?对守卫礼貌颔首,便?轻推开门,迈进了殿内。
温屿安很快便?瞧见了正在休憩的庭筠,她似乎刚沐浴完不久,发尾半干着,躺在燎炉边的躺椅上?睡着了。
她生?了张惑人的皮囊,平日里是人群中一打眼便?能瞧见的漂亮,现下睡着时?,那锋利便?消解了一些,显出难能的柔和?乖巧来。
被炉火的温度微炙,沐浴过的香便?似有似无地缭绕在周围。
温屿安暗下了眸子,伸出手,指尖抚过她侧脸,长久地逗留留恋着。
她全无所觉,睡相总是随意,温屿安遂有些好笑的无奈,捡起地上?的掉落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却在双手拿着绒毯置于她肩膀处时?,瞧见了侧颈上?隐约的红。
他?定睛看去,那片白腻之上?,一圈鲜明的咬痕。
第 55 章
温屿安握着绒毯的手悄然收紧, 落在侧颈上的目光暗沉如暮色。
因他身躯遮挡在燎炉前?,椅上之人似是察觉到温度的改变,动了动脑袋, 幽幽然转醒。
温屿安不动声色地抽离, 后退一步,停在一个恰当的距离, 开?口唤道:“殿下。”
庭筠捂着有些胀痛的头?,微微坐起身,但下一瞬却又倒了回去,双手软绵绵垂在躺椅两侧, 倦怠道:
“起不来……大?概我上辈子是条被子吧, 跟床就是浑然一体?难以?分离。”
她说着俏皮话, 摆了摆手:“自己找地儿坐吧,我就不招呼你了。”
她对他的随意和不见外反让温屿安很受用,他眉眼间的冷意稍暖, 就势在一旁的靠椅上坐下。手指触了小炉上煨着的暖身汤, 确定热度适当后,便给庭筠倒下一杯:
“这次殿下外出时遇险, 可有受伤?”
“还行, 我命大?, 就是一点擦伤,不碍事。”庭筠见他递过来的汤, 撇了撇嘴:“味道怪怪的, 我喝不惯。”
“加了中?草药,安神补气, 对你有益。口舌之欲只是一时,殿下该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大?道理?对我没用, 我可不吃你那套。”庭筠轻笑,随后回归正题:“来找我,是那天没来得及同我说的事么?”
“是。”温屿安也没强求她喝下,便将那一小杯药汤慢慢淋在了炭火之上,却先问了句并不相干的话:
“听闻太子今日从公主这边离开?后,在东宫大?发雷霆,殿下可是与他闹了嫌隙?”
庭筠的笑淡了淡,刻意抛却脑后的事被再次提了上来,她并不想多作纠结,毕竟已经无可挽回,
于是并未向温屿安显露出什?么信息:“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一向阴晴不定的,谁琢磨的到他的心?思?”
“随口一问,殿下不用多虑。”温屿安抬腕将杯放回原位,
“至于我要说的事——是和殿下那位‘义弟’有关。“
被倾倒的药汤均匀浇在边缘的银炭上,发出“呲呲”的响声,庭筠的指尖蜷了蜷,面上却仍是淡然地听温屿安继续。
“最?近一次北境与尉国的战役,镇守沧山一带的孙将军深受重?伤,如今仍在昏迷,手下一些副将伤情不一,虽守住了汾峪关,但也是耗费了极大?代价,我方损失可称惨重?;
梵岭一带,是殿下您的舅舅——苏恒将军在镇守,他们那边情况虽还算稳定,但因尉国占据了一处必经之道,致使?其一直无法调动较多人数的军队,对沧山进行支援,只能派遣小批队伍从狭小林道秘密绕行。
所以?朝廷有意向,选出一位能者,带领襄城的一部分军队,赶往沧山,稳定北境。
而爻国诸多将士各司其职,实在无法调离,又因何鸢何副将曾递交自己近段时间来的述职报告、其中?提及的‘谢嗔痴’相关。以?及朝中?曾与他接触过的大?臣对其能力的肯定,
故,这次定下的人选,极大?可能是他。”
温屿安十分公事公办的语气,缓缓陈述着,却也辨不清他的情绪和态度,
“——此次便是来提前?告知以?及询问殿下的意见,不知……您是否同意呢?”
庭筠的手指敲打着躺椅一侧,一直保持着沉默,耐心?地听完。
对介嗔痴“惜才”、“委以?重?任”?听听这些漂亮的官场话,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自己是被他们器重?呢。
要是这差事真的吃香,挤破头?想去的大?有人在,怎么会轮到一个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北境艰苦,环境恶劣、战事频繁,俸禄和待遇更是一般,性命也没有保证,那些个精明人,怎么可能会愿意去那地方,便想赶快找个好拿捏的人,抛了这烫手山芋。
“啊,真是没想到,朝中?竟有如此多的伯乐呢。”庭筠略带讥讽地笑了笑,
“若是我说,我不同……”
话至中?途,庭筠脑中?突然响起了剧烈的系统警告声,
【此为不可更改剧情点!检测异常!正在强制介入!】
眼前?骤现的电子屏上,红色的叉异常醒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请宿主注意,没有否定选项!请立即同意!】
这是在人界以?来,系统第一次下达不可抗指令。
让人烦躁的声音不停地耳边警示,像是无数根针对着人一通扫射。庭筠绷紧了下颚,尽全力去忽视这密密麻麻的不适,依旧坚持自己的回答:
“我不……呃!”
连这一星半点微末的反抗,它们也绝不允许,熟悉的电流感瞬间奔涌而来,千军万马,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庭筠的手死死地攥紧了躺椅的把手,手背下透出了筋脉的青色,她拼命按压住自己的反应,却仍还是止不住地微颤,咬紧的牙关渗出了丝丝血腥味,
“殿下?”温屿安察觉到她的反常,起身就要为庭筠探脉。
“……没事,你先、先回去。”庭筠将自己的手掩在绒毯之下,对温屿安施了逐客令。
她的再一次不配合触发了更高?的惩罚设置,话落下后的一秒,心?脏像是被布满钢刺的手骤然抓握,难以?承受的双重?痛苦使?得庭筠立刻弓起了身体?,痛叫出声,
脱力往侧方倒下时,喉中?不受控地呕出一大?口血来,淅淅沥沥溅在了素色绒毯之上。
“殿下!!”温屿安惊惧着伸手接住了她。
他全无了平日的清贵,接下她时双膝重?重?跪在了地面,将她完好护在怀中?。骤缩的瞳孔中?,庭筠看?见了喉唇间腥丽不断的自己,
温屿安后面的呼唤她已听不清了,眼前?所有都模糊不清,巨大?的混沌吞噬而来,她顷刻便没了意识。
——
无边的黑暗里,不知来处,也难寻归途,她似乎历经了漫长的跋涉,却仍被困在其中?,周遭忽的亮起无数细小的光点,飞速聚拢在她身前?,旋转、交融,最?后幻化成一颗赤色的珠子。
它的赤色极其浓稠,珠子周身缭绕着黑雾,最?外一圈,是佛印符文,似乎是在压制它,但那佛印的光芒已在逐渐黯淡。
突然佛印中?掠来一阵流光,迅速没入庭筠额心?,脑中?一阵刺痛,净梵寺中?被明释抹去的那段记忆便悉数回归。
思绪若被煦风吹拂,所过之处,一片清明。
————庭筠睁开?了眼睛。
她原本轻弱的呼吸一重?,床榻边的人便立即靠了过来,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脸上,直到庭筠轻轻弯了弯眼,才如释重?负般松下紧绷的脊背,
介嗔痴握着她的手抵在眉心?,泛着血丝的眼半垂下,
“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
他声音沙哑:“——整整三?日。”
庭筠确是有些惊诧,这次系统给出的惩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她就着他掌心?,伸直了指尖,抚上那拧紧的眉心?,“别皱眉了,小心?老的快,那可真是糟蹋了这漂亮脸蛋。”
她动了动,想起身,介嗔痴立刻将她扶起,把软枕全数垫在她背后。
庭筠看?着他瞬间松开?的眉,也不想他一直陷在这担心?的情绪里,便顺势打趣道:“这回怎么这么听话?”
上次在偏殿,真是胆大?包天。
“……你不是说过,不喜欢丑的东西吗?”他凑了过来,倒像是一副无辜神色:
“我现在没有办法重?新融回妖骨和妖丹,若如凡人一样不断变老,你是不是就会厌弃我了?”
她作为“安筠”时说过的话,他竟然一直记到现在,难怪总喜欢用这张脸来当武器对付她。
“当然不会。”庭筠温声软语,“——你喜欢这个答案吗?”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似乎不太满意后半句。
“你猜?”庭筠挑眉。
介嗔痴抬放在她腰后的手,轻轻一揽,就将庭筠拥入怀中?,贪恋地汲取着她温度,吐息绒毛似的绕在耳廓:
“没关系,等到你厌弃我的那一天,我就会杀了你,然后再去陪你……这样你就不能再用这双眼睛看?别人了。”
他轻柔地抚着她的发,默了一瞬,突然开?口道:
“我会去北境的。”
庭筠的身子一僵,“…你知道了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世间万物总是守恒,你能灵魂不死、辗转存活与不同的躯壳,那必然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他更深地搂紧了她:
“————你是不是受制于某种东西,而必须按照祂的要求去做,如果反抗,就会像这次一样……对吗?”
庭筠徒劳地张了张口,不知怎样接话。
他实在太过敏锐,几乎已经洞穿真相。
“所以?,你之前?对我做的那些事,都是祂在逼你,对吗?不是你本意,对吗?”
他说了许多句“对吗”,仿佛急于从她肯定的回答中?获得久逢的甘霖——欺骗是假的、伤害是假的,善念是真的、情意是真的。
是个好没安全感的小猫啊。
庭筠微微弯了眸子,“但不管怎样,我确实做了这些事,不用为我抵赖……”
介嗔痴放开?了她,一把捂住她的嘴,眼眶红红:“你不许说了,我不爱听。”
他眸中?浸润了水渍,梨花带雨的,“你连骗骗我都不肯吗?”
庭筠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或者自己骨子里就是个病态的玩意儿,竟然真的很喜欢他现在这样子,啊…也不准确,好像他什?么样子她都挺喜欢的。
所以?庭筠拿开?了介嗔痴的手,然后捧住了他的脸,轻轻吻在他眼尾,唇落下的时候,触到了凉的泪珠,还有,他颤动的眼睫。
“别哭了,这世界上,我最?喜欢你。”她剖白了,自己后知后觉而姗姗来迟的爱意,
“————没有之一。”
他的世界是一房茧,她在里头?,无处可避。
她的眼底星辰乍现,瞳色是迷乱的绀,像夜色中?的天幕。他再次偏过头?,仰起了下颌——一个虔诚的索吻姿势。
在呼吸就要交缠的瞬间,殿门被推开?的声音蓦地响起,庭筠反应迅速地转过了脸,坐直身体?,一派无事发生?的模样。
介嗔痴忍不住低声爆了句粗口,咬牙切齿的,极为不爽地看?向来人。
紫苏先是被他这一眼整得有些莫名,随后看?见庭筠已醒来,便高?兴地快步走来,挤开?介嗔痴,开?始急切的关心?起庭筠的状态。
“我查探过了,已经无碍,过会儿请太医来一趟吧。”介嗔痴打断紫苏的絮叨。
“没事便好,太医都没查出来是什?么毛病,这三?日可把我急坏了。”
“哦对了。”紫苏转头?对介嗔痴道:”兵部有人来找你,应该是为了北境之事。”
他嗯了一声,见庭筠趁着紫苏转头?,竖起食指在唇上,做个嘘声的动作,眼睛却带着笑,像挠在掌心?的兔尾草。
介嗔痴喉结动了动,急忙偏开?目光,“我现在去见他。”随即便头?也不回滴大?步离开?。
庭筠看?着他的背影,了然地笑着,但倏而又想到明释放进她魂体?内的那颗赤色珠,她总觉得,那东西应和介嗔痴有着莫大?的联系。
紫苏看?庭筠精气神还算不错,便汇报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陛下这段时间一直冷落着凝安殿那边,不止赵灿感觉到危机,赵家也坐不住了,不过,他们竟拿为北境押送粮草之事来施压陛下,也不知真是觉得自家算根葱,还是真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按理?说陛下应该发怒才是,但他居然真去了凝安殿,还言这段时间确实对贵妃多有亏欠,之后定会好好补偿于她。”
庭筠嗤笑,“赵家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天真和愚蠢。”
谢闵其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要挟。
赵家认为自己位置不可撼动,认为赵灿将谢闵的心?牢牢攥在手里,便觉得可以?有在帝王面前?说不的资格。
从前?,谢闵推行新政,而以?苏家为首的一派认为一些举措太过激进,并不赞同,谢闵便杀鸡儆猴,扶持支持他的新派上位。
而如今的赵家,与那时候的苏家,又有何不同呢?
无情最?是帝王心?。
站在权利之巅太久的他,便觉脚下尽是蝼蚁。
“贵妃嘛……”紫苏为她掖好被角,“自然已想不得那么多,她如今,可是风光的很。”
“就在今日,太医诊出她有孕了。”
“那真是真是个好消息。”庭筠嘴角微扬,“恭喜我们。”
——
年?关将至,距离庭筠那次受伤后也不过两三?日,襄城的辞岁节便到了。
北境那边,说是约莫几日后,等苏恒将一处关隘从尉人手中?彻底打下,襄城这边的军队便可动身,这样向沧山行进时便会顺畅一些。
听紫苏说,庭筠昏迷那几日,温屿安来的极为频繁,还曾带了几位宫外的医师,只是他那时因任职之事十分忙碌,便也错过了庭筠醒来,之后再来看?望庭筠时,便还想着带她去见什?么隐世的一位神医,直到庭筠拉他去墨阁后山插鱼烤鱼证明自己的健康,他方才暂时作罢;
至于谢商,她昏迷时倒是独自来过,紫苏说开?了也只是在床前?呆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庭筠醒后,他便在没出现,只派人送了名贵的药材和补品来。
辞岁节是襄城顶顶热闹的节日,相当于爻国以?南的上元节,但因为襄城冬日天气较为严寒,等不及那么冷的时候,便提前?了些日子办。
京都月色灯山、香车宝盖,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遂马。拔雪寻春,烧灯续昼,花市无尘,朱门如绣。
金吾不禁夜,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游人如织,绵延如银河。
本来应该是紫苏同庭筠一起出来的,但她还要置办年?节里大?大?小小的事宜,也说自己去腻了,便让哑女陪着庭筠出了宫。
哑女似乎对随处都十分好奇,但庭筠很多时候都是掠过了,她便还是选择默默跟上,庭筠见她难得这样显而易见的开?心?,便给哑女买了一把她一直盯着瞧的莲花灯,
“钱袋和灯你拿着,自己想吃什?么玩什?么就买,但不要忘记,丑时之前?要回宫,知道吗?”
哑女忙点头?,对她鞠了几次躬,见庭筠动身往前?走了,她原地目送了一会儿,才紧接着离开?。
襄城的单身男女,在这天多会戴上面具,去城中?最?大?的月老祠上香祈福,然后再摘下,希望邂逅好姻缘。
庭筠戴面具则纯粹是为了省去麻烦,这样自己一个人随处逛乐得自在,但她一路随着人流走,不多时,发现自己好像是到了月老祠。
各色男女,好大?一部分人围在一颗巨大?的树下,那树上缠绕了数不清的红线,自枝干上垂下,随着风轻轻飘扬着。
但庭筠瞧着人多,但挤也挤出出去了,便只能继续往前?移动。
在她前?脚离开?时,后脚便有一位玄底织金锦袍的男子,在这课树下听了脚步,他朝身边的一位青年?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青年?似是有些惊讶他居然不知道,但还是耐心?回答说:“测姻缘的,随便抽一根,若是有人跟你拿到了一根红线的两端,便证明是天生?注定。”
锦袍男子轻嗤一声,“迷信。”
青年?撇撇嘴,不再理?会他。
而在青年?走后,他抬头?瞧了眼这密集的红线,犹豫了一下,抬手就准备拽下一根红线。
“阿商!”一道温柔的女声突然出现在左侧,打断了他的动作。
谢商闻声看?去,就这样放下了手,“明月?”
藕荷色衣衫的女子,戴着白兔面具,欢快地朝他走来。她身边跟随的那名白衣男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望着巨大?的树冠,似是有些出神。
面上的银狐面具完全遮盖了他的面容,站立在雪中?,像是志怪话本中?孤独修行了千年?的妖兽。
温屿安眯了眯狐狸面具下的眼,伸手拉住了一根红线,随意一动大?袖翻飞,红线便流水似的倾泻而下,最?后在地上汇成了一团。
首端在他指间,末端落在地面,孑然的一条,葬在雪中?。
他盯着空荡荡的末端瞧了一会儿,轻哂一声,却仍紧握着手中?红线。
香灰的味道被风吹散来,庭筠停了脚步,虽然她其实一直对这些东西无感,但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小猫,便抬起眼,顿了顿后,抬手拽下了一根。
随着她不断地下拉,上端隐在常青树枝叶间的红线似乎越来越紧,最?后她猛然一拉,红线尽数显露,而那剩下的半程,悬空着,居然真的连接着到另外一个人。
庭筠顺着红线看?去,在看?到握着末端的那个身影时,周遭仿佛一瞬安静,只余自己心?跳的鼓点。
长长的红线像是血液奔腾的脉,庭筠看?着那人,穿过人群踏过积雪,一步步地,朝自己走来。
红线被卷在他臂弯,走到她面前?的介嗔痴,牵起她的手,带她往人少的方向走去。
绕过祭坛、绕过月老像、绕过小道,他似乎有些心?急,步伐便不自觉地快了些。
直到周遭僻静清幽,积雪也无人踩踏过,一颗同前?头?那棵相同的树繁茂地生?长着,上头?挂满了祈愿的宝牒,若垂下的红色流苏。
介嗔痴一把扯下狸猫面具,将庭筠的小怪面具也一同掀开?,最?后齐齐扔在雪中?,红线淌在她们脚边。
介嗔痴的目光浓稠而炙热,搂着她腰的手也不断摩挲着,他凑在庭筠耳边低语:
“你是不是忘了,还欠我什?么?”
庭筠故意将凉丝丝的手贴在他脖颈,随后轻柔地滑过,停在了喉结上,“什?么呀,我不太记得了呢。”
他的呼吸心?骤然全乱,声音喑哑:“那我不介意帮你回忆一下的,阿姐……”
搂着她的手猛的收紧,另一手抚上她后脑,将她按压向自己,他低下头?的那瞬,温热相贴,他终于寻觅到梦中?的绿洲。
介嗔痴甚至愉悦到闷哼出声,相接的唇分开?一瞬,他直直望向她眼底,瞳孔变成了不属于人类的兽瞳,不再心?软地再次吻了下去。
他初时青涩异常,从唇边慢慢啄着,然后缠绵地覆盖住下唇,时不时地轻咬,最?后将庭筠全然攻占。
节日庆典管弦丝竹不绝于耳,隐约就在近处,又似乎十分遥远,乐师在演奏琵琶,抱金槽、慢捻轻抛,羽调六么弹遍了,花底灵犀暗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四弦斜抱拢纤指,紫檀香暖转春雷,嘈嘈切切声相继。弦一寸寸地软了下来,曲调乐章婉转清丽,花暖间关,冰凝幽咽。
这冬日水汽不敌凛风,被蚕食走了力气,最?后化作纷纷扬扬的细雪。
寒风冷雪自绵长的交融初初分离,催放了墙角兀自生?长的梅,使?其艳丽到荼靡,而一旁的劲竹,被朔风压折
“喜欢……”梅瓣竹叶轻触,“好喜欢……”
话音未落,庭筠便觉身子一轻,他竟是单手托在她股下,将她抱起,迅速压在树干上,手背护着她的头?,
风声又起,飘雪反应不及,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征伐。
因他骤然的发力,树干连接枝叶,上头?的积雪簌簌落下,有的落在庭筠脖颈出,冷的她一颤,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
介嗔痴立刻趁势而入,呼吸交融,唇舌交缠,他在其中?攻城掠地,庭筠全无招架之力,只能被他吞吃殆尽。
墙边的劲竹被积雪压得稍稍弯下,原本挺拔的竹枝像是变成了柳条,柔柔蔓蔓垂在梅树上,竹叶与碎雪便如湖浪翻涌,只留些许间断的空白,竹枝攀依着寒梅,枝叶与花瓣重?重?叠叠。
臣民喧笑欢语,城中?爆竹声声,浓沉黑夜中?骤然升起一条拖着碎星的凤尾,唳鸣在夜空,轰然炸开?火树银花,刹那间,贺岁烟火齐齐盛放,在天幕中?缤纷绚烂。
火树拂云飞赤凤,琪花满地落丹英,朱尘连雾,薰燧乱星。
劲竹绷紧到极致,梅树枝干松开?了禁锢,下一瞬,断裂的竹枝便脱力地滑落,轻飘飘落入梅树之中?。
无边夜色在他眼中?蔓延:
“还不够,我需要更多……”
第 56 章
竹枝断在梅树上, 庭筠微微凌乱的青色裙摆也堆叠在他怀中。失了力气倒靠在树下的是她、狼狈地大口喘息的是她,密集攻势中败下阵的也是她,而面前这人, 却全无疲倦、不知?饕足, 反而似是愈发兴奋起来。
眼看着他又要附下身,庭筠立即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了。”
“为什?么?”他握上她手腕,轻啄她掌心,眼睛却半眯着,像牢牢锁定猎物的兽:“……你不喜欢吗?”
“今日宫中还有贺岁宴, 我得回去。”庭筠错开他的目光, 说话时尾音还带着些微颤。
“骗子。”介嗔痴将她的手稍稍拿离, 捏上她手背,唇瓣仍蜻蜓点?水般在指间细细密密游弋,“你明明提前找了理由?说不去了的。”
得寸进尺的小鬼。
庭筠就着这距离, 想要踹他一脚, 却因周身的无力,落下的力度倒显得绵软, 引得他瞳色又深了几分。
“……”
“什?么毛病。”庭筠呛了他一句, 不敢再做其他的动作?。实在是摸不清他的癖好, 怎么怎么样都好像能让他愉悦。
见他仍不肯放弃,还殷殷切切地看着她, 庭筠心一横, 干脆地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窘况:
“我腿软!起不来?了。嘴巴也疼……”
几秒的滞愣后,介嗔痴蓦地低笑?出声, 而后终于放过了她,伸手帮她把大氅上的兜帽戴上, 随后背过身过,蹲了下来?,“走吧,带你回家。”
其实皇宫只是一座冰冷的囚笼,并不是温暖的庇护所,但他还是说了回“家”。
人生?何处为归途,此心安处是吾乡。
庭筠将手搂上他脖子,趴在他背上,便好似也是第?一次发现,他的肩背已经长成宽阔的青年模样。
他拾起那根红线,稳稳当当地起身、迈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路上。
一路上居然难得的十?分沉默,两个人都没说话,庭筠不知?道介嗔痴如何想的,但她是因为有些后自后觉的怯,她这辈子不管在现世还是这里,做什?么事之前都会再三思?量,好像从来?都不曾冲动或放任自己做过什?么事,
这似乎还是头一次,自己这样荒唐、理智尽散。
一想到也许之后这样的事情会经常发生?,可能还会有比这次更糜堕的事,她就觉得心口像是有一锅沸腾的水,怕被烫的哆嗦但又很想止渴。
自己大概是真病得不轻。
停靠马车的地方就快到了,一路无话的介嗔痴在这时突然开口道:“你和我说实话……”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你真的不喜欢吗?”
庭筠不自觉蜷起了手指,但不愿被他牵着鼻子走,顿了顿后,便转而便垂下眼帘,慵慵懒懒地在他耳边哼语:“这么不自信啊,竟还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过,我从前确实没经历过,没有办法比较出优劣,难道你想我再找一个来?做参考吗?”
介嗔痴的脚步猛然止住,身体紧绷,周身的气息冷沉下来?,
庭筠知?道触到逗弄的界限了,随即轻轻吻了一下他耳垂,“骗你的。”
趁着他怔松,庭筠从他背上滑跃下,落地时,虽稳住了身形,但还是有些残存的发软。
马车低调地停在一旁,庭筠便欲上车返回皇城,被他顺了毛的介嗔痴,眉眼溢出不值钱的笑?,红着耳根将她扶上马车,自己却未一同?跟随,
“你不回去吗?”庭筠问。
“北境的事,还有一些地方要商议,得去他们的府邸一趟。”介嗔痴握了握她的手指,随后轻轻放开。
庭筠闻言,点?点?头,“自己多加小心。”
随着车帘落下,庭筠便与他就此分开了。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入了城门,驶在高墙之内,似乎听到扮作?成马车的侍卫,自言自语了一句:两边哪来?的血迹啊这是?
正?在休憩的庭筠,便缓缓睁眼,抬手推开了车窗,望向马车右侧的宫道。
因着不在车道之上,而是靠近宫墙,落了白?雪的地方,便没有什?么遭到破坏,那红色便显得异常醒目。
庭筠将目光前移,便见前方,有个单薄的身影,正?贴扶着墙艰难地移动着,血渍便是自他的脚上流出。
待到更近时,庭筠才发现那人穿的是官服,只不过瞧那颜色和纹样,官阶应只是中等。
他一瘸一拐走着,丝丝鲜血从他左腿流下,染红了一片衣角。
似是听见了马车的响动,他便更往里挪了些,侧过身来?,低头朝车道方向行礼。
在马车将要驶过他时,庭筠瞧见了他的脸。
张之川?
“停。”庭筠随即开口。
马车稳稳在那人身前停下,他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谦卑地躬着身,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举。
庭筠记得,他是今年的探花。琼林宴上,庭筠曾远远见过他一眼,在众多锦衣华服的新科进士和官员中,他衣饰朴实地近乎格格不入。
他独坐在席间,纵然是被安排在角落,脊背也仍旧挺直,布菜的宫女端来?瓜果时,他朝她微微颔首,礼貌地道了句谢。
庭筠看向他受伤的左腿,拧了拧眉。
录事尚书,是个有名无实的官职。
寒门贵子,在这腐朽多时的朝中,被污泥挤压进不见天日的角落。
她放下车窗,拿起一旁的伞,起身走出了马车。
张之川见马车还未曾离去,也并未有什?么指示,便在听到车帘掀起和渐进的脚步声后,微微抬起了眼。
视线从浅白?一层的雪地再到绣着青鸾的裙摆,再看到面前持伞之人的面容时,张之川立刻准备弯膝行礼,“参见公……”
因弯折而传来?剧痛的左腿原是要继续下蹲,却被眼前之人拖住了手臂,阻止了他这行至一半的礼。
她将伞倾斜而来?,遮蔽了湿冷的霰雪,望着他淡淡一笑?:
“张大人,捎你一程如何?”
——
凝安殿中灯火通明,赵灿羞怯又难掩激动地在殿内徘徊,时不时抚上自己的腹部,面色便更加喜悦。
她不断地望向殿门外?,期盼着那抹熟悉身影的到来?。
因着高昂的情绪,赵灿感到心中难以平静,喉间也涌上渴意,便转身到桌面上欲倒一杯水来?喝,但发现是冷的,便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她如今,各方面都得仔细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动静,赵灿便立刻回头,往那边快步走去。
“陛下!”
她欢快如燕,一头扎进来?人怀中。
“你终于来?了,我想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你,你一定也会高……”
被她拥抱的人却并未接下她的,而是打断道:“所有人,全都退下。”
赵灿虽有些莫名,但私心又觉得只有两人,便也能更好的分享喜悦,这么想着,更是忍不住搂的更紧了些。
待宫人推退去,殿门被高公公严丝合缝地关上后,赵灿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陛下,我有孕了!”
她握住他的手一同?放在腹部,“今日是个极好的日子,合该告诉你这样一件喜事,我们真多年,都未曾孕育过生?命,如今,也算了终得圆满…
这里,有我们的孩子……”
赵灿激动地说絮叨着话,却发现眼前的男人始终未发一言,连被她握着的手,也是无动于衷。
她有些不知?何来?的慌张,便立刻抬起了眼,却见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眼中尽是冰冷,
“孩子?”谢闵附身逼近,声音森凉:“那真的是朕的孩子吗……”
赵灿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般:“你在说什?么啊,陛下……什?么意思?……”
谢闵慢条斯理地收回自己的手,“什?么意思?,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赵灿一惯听不得阴阳怪气,大声怒道:“你怎么能这样羞辱于我!这当然是真的!不是我们的还会是谁的孩子!日子也是对的上的!”
谢闵冷笑?,却根本不愿同?她再说一句,转身就要离开。
赵灿急忙拉住了他的手,焦躁道:“你为什?么不相信!你从前不是一直说想同?我有个孩子吗!是不是有什?么人向你进了谗言,诋毁于我!是谁……是不是柳韵那个贱人!啊——”
谢闵猛然将她甩开,毫不留情的力道使她摔落在地,他满目皆是厌恶,连多施舍她一分激烈的情绪都不愿,只是就那么居高临下地藐视着她:
“当真是心如蛇蝎、不知?廉耻!”
“既然你这么想要知?道为什?么,那朕就告诉你。”谢闵一字一顿:
“从你入宫开始,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朕都命人配制下了特殊的药物…不然,你以为为何你承宠这么多年,都无所出?”
“是因为朕,从未想过让你诞下我的子嗣!
从前对你说的种种期盼,不过是顺带的哄骗罢了。”
他字字句句,如冬日湖水劈头盖脸泼在她身上。
“——你这辈子,永远都无法有自己的孩子。”
心中仿若什?么轰然崩塌,天陷地裂中吞没了她,赵灿只能徒劳地摇着头:“不,不会,不可能,我的夫君不可能这么对我,是气话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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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她悲切地嘶吼,意识到根本无法再欺骗自己,“为什?么这么对我!你的爱呢,你把爱我的夫君还给我……”
“赵家本就势大,我怎么会再允许你拥有更大的助力,我的皇后,只会有蕴儿一人,我的天下,只会留给我们的孩子。”
他似是陷入了过往回忆,眉眼柔软了下来?,用?的自称也抛却了“朕”:
“是你迷惑了我,让我犯下这样的大错,让她至死也不肯原谅我……”
他忽又恢复了冰冷神色,“你既让她失去了女儿,朕便要让你永远也做不了母亲。”
赵灿周身一紧,不自觉地发了颤:“你……你早就知?道…”
她说着说着,蓦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苏时蕴!太可笑?了!你怨恨了我一辈子,真该叫你来?听听!凶手根本不只我一个啊!”
从前爱她时,愿意包庇她的所有,甚至是罪孽,而当爱意消逝,一切就都变得丑陋可怖!
她疯疯癫癫的笑?着,谢闵也只是嫌恶地皱了皱眉,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中灯火可亲,却像一只深渊中的巨兽,张开着明亮的嘴,将一切吞噬。
——
辞岁节后,被升至贵妃的柳氏,某日同?陛下展示自己的肖像画,说是无意间曾遇录事尚书张之川,为其所绘丹青而惊叹,故让这位探花郎为自己作?了一副。
柳贵妃言今日请了张之川来?,想让其为陛下作?画,皇帝宠爱柳妃,便自然答应了。
而听闻那日,陛下从贵妃殿中出来?时,是连同?那位录事尚书一道,陛下对其赞赏之意十?分明显,之后多日召见了张之川,随后便立即将他连升了几任。
时人皆是感叹这位寒门探花郎的好运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与此同?时,皇帝收到了嘉懿公主送来?的,一份曾被阮娘藏起的包裹,其中,是贵妃赵氏利用?母族,将有毒的熏香送至长宁宫中使用?,导致皇后久病难愈的证据,以及其余涉及赵灿大大小小谋害宫中妃嫔的线索。
天子勃然大怒,即刻将其打入了冷宫,并要求彻查赵氏一族,短短几日赵家便遭到多次弹劾,
张之川呈上了赵灿之弟赵阳的罪证,涉及他在任职之地贪污敛财、私铸钱币,更是同?当地下属官官相护、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世家大族,一朝顷刻倾覆。
朝野上下一片热闹之景,庭筠瞧着有趣,来?了兴致,摊开一张新纸,笔尖粘墨,问着躺在案几边,把头枕在她膝上的介嗔痴:
“弦月庄已不再是弦月庄了,那便换个名字怎么样?”
在经过那次去弦月庄路的刺杀后,她又去了该一次,依照阮娘死前对紫苏的交代,根据说的账本问题,找到了她整理好并留给她的证据,其中只有一封简单的信,大抵说皇后既去,她也无心留于世间,
“所做皆无悔,惟愿殿下此后,顺遂安康。”
弦月庄中的大部分人,都选择跟随谢商,毕竟她与他虽同?为皇后之子,但他毕竟是储君,很多人便自然是认为,跟着一国太子更有前途。
人之常情,庭筠并未觉得他们这样有何不对。还有一小部分人,依旧选择跟随她,其中便包括江南西?。
“既然是独立出去的部分,当然应换个名字。”介嗔痴坐起身,望向案上白?纸:“你决定好了?是什?么?”
庭筠提笔,缓缓写?下两字:
“蚁穴。”
众生?皆蝼蚁,却也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
赵阳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下了拉货的马车后,拐上一条巷道,随后急促地开始奔跑。
他用?了全部的钱财,才在正?式流放之前,买通人让他找个替死鬼替自己上路。他自小锦衣玉食、人人艳羡,从未受过这般折磨!
但他不敢停下,拖着受了刑的身体向着提前告知?他的逃亡路线跑去。
快了,快了!只要穿过这栋无人的商铺,就可以……
“啊!——”
肩头猛的传来?尖锐的疼痛,他长叫一声,砰地倒在地上,痛到不停蜷缩哀嚎。
是一只箭,射在了他右肩上。
身后的暗处,如鬼魅般传来?一道女声:
“这是要去哪儿啊?赵大人。”
第 57 章
赵阳惊诧地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从商铺不起眼的一角,缓缓走出一道纤瘦的身影。她右手持着弓,一步步向他逼近。
“皇, 皇后……不!不对!你是谁?!”赵阳瞪大了双眼, 极其恐慌地不停后退。
“赵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女人轻笑,“您两年前初到任职地时, 做了什么一举成名的,都不记得了吗?“
她面相温柔,嘴角也带着笑,可那双眼睛却如厉鬼索命, 死死地盯着他:“不过也正常, 毕竟您做的惊天动地的事多了去了, 也不差这一件,对吧?”
肩膀处传来的疼痛不断刺激着赵阳的大脑,使他万分清晰地感受到体力和血液的流失, 它们仿若双重的利刃, 劈开了被?他几乎被?他遗忘的久远记忆。
看着这张同皇后苏时蕴那样相似的面孔,赵阳颤声道:“是你……”
“不可能, 你不是死了吗……”
他不敢再?看眼前之人, 强行拖着伤体想要起身?逃离, 却被?她一脚踩在膝盖,再?次摔落在地, 疼得撕心裂肺地吼。
女人一把握住箭身?, 一寸寸缓慢地往里捅:“真?是可喜可贺,难为您还记得!”
“想当年, 我原以为你只是单纯的见色起意,没想到来了这襄城才知道, 你觊觎的,竟然是一国之母?哈哈哈哈
无法得到皇帝的女人,但惊喜地发现?竟然有这样相似的皮囊,你这令人作呕的水蛭便?死死咬住不放了是吗?!”
她深恶痛绝地看着脚下不断求饶的人,“觉得折辱吗、痛苦吗?可还记得,你曾经便?是比这残忍千万倍的,对待我的丈夫!我的亲人!”
“靠着那一手遮天的本事,让我们在当地求告无门?,甚至被?出卖行踪,将我夫家母家虐待残杀!你就那里笑着!看着!是不是觉得快活极了,啊?!”
那时那刻,恶魔鬼煞世间地狱,不过?如此!
利箭被?扎到了深处,再?一瞬被?她迅速拔起,带起一片血肉和哀嚎,
“闹得动静太大,怕是要惊动上层了,怎么办,那只能求助自己的姐姐了。”她呵呵笑着,语气森冷,
“你的姐姐多好啊,一点儿也不过?问起因?经过?呢,觉得死的不过?是一群卑贱的平民,被?尸体浇上热油,一把火,就烧了个干干净净!
寻个由头让衙门?说得罪了尉人,所以满门?被?屠。拨点钱财、打点人脉、施点威压,谁还敢多嘴?谁还不替你、替你们赵家遮掩?!
多么姐弟情深啊!”
她一句接一句说着,眼中却已是热泪滚滚。
曾经那么美好的家庭,彼此深爱的丈夫与亲人……
火光冲天,血色如河,那些忠诚的仆从、养育她二十余载的父母、对她堪比亲生女儿的公婆、与她新?婚不过?月余的夫君,都崩塌消亡在火海中。
而她,是他们以性命齐齐相护之下,得以苟且偷生的一具躯壳。
赵阳濒临崩溃的痛苦下,竟突然爆发出绝境之下的力量,将她一把推开,口中喊着颠三倒四的呓语,站起身?拼命地往前跑去。
她跑过?前厅,拐至了后堂,正回头欲看一眼那人追上与否时,脚腕突然被?什么石子般的东西打中,猛一个踉跄便?扑倒在地。
周遭响起了鼓掌声,随之是一个戏谑而不着调的男音:“太准了!我们小鸢就是厉害!”
这个声音那样有标志性,决计不会认错,赵阳惊诧地抬头,见到从木梯上缓缓走下的贵江南西,一身?花里胡哨的打扮,转着折扇,笑意盈盈的瞧着他。
“哟!这不是赵大人吗?怎的如此狼狈啊?”
他缓缓走至赵阳的对面,他身?后轻薄的帘幕间,似有道朦胧的身?影,正坐在椅中。
而赵阳又感觉到,那个女人的脚步声在不急不缓地靠近。
“贵妃娘娘,你手上的箭可不能这么扎,你得找那些扎进去疼但又不会让他很?快翘辫子的地方,留着慢慢折磨才有意思嘛。”江南西抬眼看着木梯:
“喏,让小鸢教你,这一块她最熟了。”
他所指女子,从木梯走下,沉默木然地走到江南西身?边,“就你废话多。”
贵妃……那女人竟然是那位新?封的贵妃!
赵阳想要动一动双腿,却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全身?已近乎麻痹,从肩头出蔓延下的僵硬,使他形如一架木偶。
“哑女,你的毒术又进益了。”柳韵掠过?赵阳身?边,将那支箭放在了架上,也一同站在了帘幕前。
有一人拉起控制卷帘的绳,那帘幕便?逐渐上移,
那是,曾在皇后身?边的紫苏……赵阳额头已是冷汗淋漓。
紫苏身?边,还跟着以为瘦弱的些的姑娘,听了柳韵的话后,咿咿呀呀地笔画了什么。
“她说谢谢您的夸奖。”紫苏朝柳韵笑了笑。
幕帘终于被?收到了尽头,露出了其后之景。
最上方的高位之下,稍低一层的地方,正站着赵阳恨毒了的人——那位朝中新?贵,张之川。
他侧过?身?,平淡地瞧来,露出腰间那异常醒目、属于五品以上官员所佩的银鱼袋。
是谁?!究竟是谁在指示他!谁在幕后主使着这一切!
赵阳目眦尽裂,看向那最高位。
一袭绀色劲装的青年,持剑守在上方,那把剑未在鞘中,周身?似是嗜了太多血而显出了赤色,
他身?旁那把简易的木椅上,正坐着一位赵阳从未想过?的人。她轻架着腿,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露出了一个温良的微笑。
这位从前毫不起眼,从无过?人之处的公主,朝他举起了屠戮的长刀。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所谓的买通、所谓给他的逃跑路线,通通都是设计好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间废弃的空旷商铺内,眼前错列站立的这些人,便?是那十殿阎罗,他在其中,俨然已成必死之局。
嘉懿公主慢悠悠地开了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大人,这个埋骨之地,可还喜欢?”
赵阳脑中支撑着他的弦齐齐断裂,他瘫软在地。
绝望如潮水,将他淹没。
——
襄城愈发冷了,出发赶往北境的日子,也悄然而至。
临行前的一晚,介嗔痴缠着她吻了一次又一次,却越来越精神,庭筠实在受不住了,嘴巴说不出话,便?抬起脚就朝他踹去。
结果刚要踹到,就被?他握住了脚腕,他掌心摩挲了一下,终于舍得松开她的唇,却又被?手心之物吸引了注意。
沐浴完躺在床榻之上休憩的人,衣衫比白日时轻薄许多,她又不喜穿累赘的长裤,抬起之后,裙摆下便?是若隐若现?的细腻暖玉。
他对这触感爱不释手,将其微微抬至肩上,偏过?脸,在这块暖玉突出的骨节处,落下烙印。
她一瞬间绷紧,随后猛的收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还是不忘踹了他一脚,颇为咬牙切齿:“滚!”
介嗔痴反而更为贴近,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却是自己整个人都依偎在她身?前,脸靠在她胸膛,倒打一耙,声线还透着沉沉的喑哑:
“你这么能这么凶我?我可是对那些奇形怪状的人的拉拢,从来无动于衷的,你不给我奖励就算了,还一点甜头都不给……”他闭着眼又蹭又嗅,“怎么有这样的道理,嗯?”
“比如?”
庭筠懒得计较他的歪理。
“那什么,名字忘了,雍州的那个。”介嗔痴不甚在意般想要一笔带过?,“怎么哪里都能碰到她,真?是晦气。”
每次?她可是一次都没看到明月和介嗔痴碰面过?。
不过?庭筠细想一下,觉得也对,明月和男主角男配角的所有互动,系统就跟专门?屏蔽了她一样,她从来不知道,也没遇见过?,自然也就根本插不了手,干扰不了剧情。
“她对你说了什么?”庭筠问。
“不记得了,总归是些垃圾话,听了都是污染耳朵。”介嗔痴睁开眼,“不过?最近一次,她真?是胆大的不怕死,竟然想给我下蛊……
放心吧,没得逞,那点伎俩根本上不了台面。”
庭筠脑中闪过?什么,被?她微弱的捕捉到了一丝:“什么蛊?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也没奇异到哪里去,只是那种蛊,是曾被?前朝李氏一族专用?,皇室喜欢拿它来控制别人,也爱它拿来寻欢作乐。”
介嗔痴无聊地又重新?闭了眼,似乎便?是想睡在这儿了。
前朝李氏?那个被?谢家推翻打败,将其澧国改成为爻国的那个?
庭筠将着这个点深深记在了脑海。
随即低下头,对着介嗔痴额头落下一个轻触:
“奖励。”
介嗔痴蓦地又清醒起来,翻了身?,又如狼似虎地粘了上来。
算了……庭筠心道,明日便?要分开,今晚便?由着他吧。
——
庭筠其实不擅于处理别离,所以她并没有亦步亦趋地送介嗔痴出城,只是独自站在城墙上,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
从高处,也只能瞧见最前方,猎猎旌旗之下,他稳坐马上穿着盔甲的背影。
渐渐地,连队伍也瞧不见了,庭筠便?打算原路返回。
正走下城墙时,却迎面来一位面生的宫女,她朝庭筠行了一礼,“参见公主。”
紧接着开口道:“我们小姐,邀您前往映雪湖,望殿下能够赏光。”
“……你们小姐是谁?”
“回殿下,雍州刺史之女,明月。”
第 58 章
这?算起来, 好像还是第一次,庭筠同她正式见面。
之前不是匆匆地交集一下,就是周围有很?多其他人?在场, 从未像现在这样单独地待在某个地方过。
明月站在亭中?, 朝她行礼:“殿下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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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摸不透她?想干什么,因为以她?们的交情?, 应该没什么事可以拿来谈天?和交心的。
再?者……这?天?寒地冻的,约在这?露天?又僻静的地方,也是有些不太合常理。
“明月小姐,我这?人?呢身子骨弱, 在外吹冷风吹久了会头疼, 要不我们换到室内?有炉火暖茶多好, 何苦在这?里受凉。”
明月顿了顿,有些歉疚地垂下眼?:“是我欠考虑了。原是想着此处雪景甚美,且无人?打扰, 可邀公主一同观赏, 借此打开话题……没想到竟弄巧成拙,还请殿下恕罪。”
庭筠眉尾微挑, 这?话术当真是完美无缺, 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无妨。我是个俗人?,风花雪月什么的, 着实不太适合我, 明月小姐品行高雅,是我煞了你的兴致才?对。”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明月面上显露出恰到好处的无措, 随后便立即道:“不多叨扰殿下了,我向您请教完一个问题, 您便快些去歇息吧。若之后有时间,我再?去宫中?亲自拜访公主。”
“明月小姐博闻多识,连你都困扰的问题,我怕是更不得窍门。”庭筠并不想多作纠缠,便直接婉拒。
“不会,这?事我虽涉猎不多,但对公主而言却是极为熟悉的。”明月笑的温柔和软:
“我听闻,殿下曾经养过很?多猫犬,不论是重伤被捡拾到的还是刚出生的,您都能照料的很?好,也将?他们养的健康而亲人?。因此……我想从殿下您这?里获得些经验。”
这?话倒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她?说的是从前那个谢筠。
明月没等庭筠回答,便紧接着说道:“我有一只?自少?时相伴的狼犬,这?么多年?,孤独与伤痛时,都是彼此陪伴着捱过,故而极其信任。
起因是有户人?家偷了我们家的东西,可他们偷窃的手段高明,且防卫森严,我们无法从正面途径拿回自己的那东西,我的狼犬便装作是那户人?家的兽,想要潜进里头帮我取回……
可是……那户人?家不知使?了什么鬼祟法子,或是用了什么东西迷惑我的狼犬……”
她?的声音不自觉的陡然?冷了下来,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怒,“——竟然?让他对那户人?家生出了别样的心思!甚至公然?违背我,对其作维护之态。
我虽仍相信他取回东西的决心并未改变,但他的动摇已然?到了一眼?便知的程度,这?叫我实在不安,心中?郁结多日。故,特向公主请教————”
被刻意压柔的嗓音下是密集的尖刺:
“我该怎样才?能让他听话,让他回归正轨呢?”
庭筠听着这?段显然?意有所?指的话,却并不打算揭穿什么,而是顺着话题道:“明月小姐这?般纠结,想来那条狼犬对你来说意义非凡,既是有情?意,那自然?是不能干脆利落地杀了。
那不如……您也学学那‘鬼祟法子’或是‘迷惑手段’,不就又能让他心向你这?处了吗?”
“我怎么能去学那无耻之徒?!”明月一时被激,转而又急忙放轻声音,“想必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自然?是无法借鉴的。”
庭筠轻笑,“驯养犬哪有什么高深的法子,金银绸缎还是碎银粗衣,于?它而言其实不甚在乎,你的狼犬偏向了那边,那便只?是因为……”
庭筠微微附身似轻喃喃:“——它喜欢那家的主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再?三的故意借力打力,约莫全戳在了明月的痛点上,她?的面色已到了难以掩饰的难看,更是在她?说出最后那句时,抬起的眼?中?寒芒毕现,其中?淬着的毒却被她?死死按下,交叠的手紧掐在了一起,迅速垂眼?:
“那绝无可能。”
庭筠回击也回够了,便懒得再?同她?在这?里打哑谜,直起身就准备离开:“既然?明月小姐如此自信,那便好办呀。
所?谓患难见真情?,布置个危险处境,让你的狼犬在那家和你之间做出选择不就可以了吗?”
她?说完便转过头,抬脚欲走,明月在这?时却勾了勾嘴角,“所?言甚是,我也是如此想的……”
庭筠直觉不对,下一瞬明月便直接后仰,毫不犹豫向湖中?坠去。
就这?样低级的栽赃?庭筠还来不及进行后一步的思考,左臂上猛然?刺痛,不知何处射来的暗器深深扎进,似是毒针一般的东西。
她?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麻痹,眼?前天?旋地转,不受控地也往后方仰去,很?快,响起的两道巨大落水声充斥耳廓,寒冷刺骨的湖水蜂拥而至。
在她?初入这?冰寒湖水,被它极低的温度刺激的脑中?乍然?清晰的一瞬,湖面再?次响起了水声,而后有道有如天?际坠月的白衣身影往这?边急促游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屿安……
庭筠并非不识水性,但她?现下中?了毒,根本使?不上力气,甚至在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不断下坠。
求生的强烈欲使?她?全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臂,朝着前方伸出了手。
就在那片月色就要与她?的手交叠之时,他却忽的如一尾灵活的银鲤,刹那间从指尖溜走,游向了另一处地方。
越下越深的湖水,仿佛是在她?周身聚集越来越来刺骨的冰锥,毫不留情?地要将?她?托至深渊。
那抹月光终究从眼?前全数消失,只?剩湖水狰狞的昏眩光晕。
月光终究只?是寒夜中?的一片映射,它不是炙热的太阳,甚至连微的温暖也吝啬给予。
庭筠已至极限,憋气缺氧失温恐惧,层层笼罩如不透风的网,但她?尚有理智的大脑觉不允许步步逼近的死亡威胁,被打压到极致而产生的巨大的爆发,庭筠右身像是无视了那毒素的攻击,手弯向腰间,拔出了小巧的匕首,径直扎进自己的侧腹。
用了巧劲,只?伤了皮肉。疼痛迅速蔓延,击溃昏沉的精神,她?随即又在左臂划了一道,使?毒血扩散之处被寒水盘旋,随后汇集周身所?有力量,奋力往上游去,只?知不停地不停地往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一个散力,便再?次沉下湖去。
月光携着荷莲,已是破出了湖面,迅速往岸边延伸而去。
庭筠冷眼?瞧着,曾有一瞬的那些些微钝痛与失望,早已经随着血液的流失一同葬身湖底。
她?猛然?冲向最上层的清澈,一瞬突破后,她?终于?从湖面冒出了头,立刻将?匕首扎入没在水中?的回廊的木桩,紧紧攥住匕首,让身体保持浮出水面,以得片刻喘息和恢复体力。
温屿安已将?明月放在岸边,侧身欲走时被明月紧紧拉住衣袖,凄美脆弱,让人?好生怜爱。
庭筠淡淡掠过一眼?,现下大致理解,她?对她?说的那一番奇怪暗喻到底是在指什么了。
庭筠并未停留太久,便迅速往岸边而去,待终于?抚到石块时,她?一手将?匕首刺进泥土,一手握着石头,齐力将?自己沉重的躯壳拽上了岸。
再?抬眼?时,温屿安已到了她?眼?前,他眸中?复杂难辨,目光从她?受伤之处一一扫过,随后蹲下身来,握住了她?的左臂:
“会疼,忍着些。”
话音刚落,他的手掌心传递上内力,与他整个人?截然?不符的霸道,瞬间逼出了那枚毒针,叮一声落在石上,又滚落泥泞的雪中?,染处一条红痕。
庭筠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温屿安托住手臂的五指握的紧了些,他说,“抱歉。”
语气轻而温,却似有万斤重。
他没有为刚才?的事做任何辩解、他即使?知道会水性的庭筠无法自救定然?是遇上了困难,也依旧坚持先去救明月。
庭筠之于?他,不过是后之又后的选择。
庭筠抽出了自己手臂,站起身来:“不必,你所?作所?为乃情?理之中?,我不会为此发作什么。
不过,将?我置于?此险境之人?,我也绝对不会放过。”
温屿安却是在听到前半句时就蹙起了眉,他攥紧了已然?空荡荡的掌心,任由额上发上的水不间断地滴着,两人?身下,汇下的湖水将?脚下原本有些白雪的地面侵蚀成了一摊泥泞。
再?恢复不到从前模样。
庭筠瞧了明月一眼?,纵然?她?如今也是一样的狼狈,但是嘴角眼?角却泛着上扬的弧度,无声地张了张口:
——是我赢了。
庭筠心中?暗嗤,原是为了……这?只?狼犬,竟自乱阵脚。自曝了这?样多,仅是为了向她?宣示主权。
看来,是得去好好地查查你们这?对“未婚恋人?”了。
庭筠起身就准备去个开阔地方喊人?过来带走她?,毕竟她?现在急需要侍卫的护送和太医的医术。
温屿安还欲开口说什么,却被庭筠先一步打断:“温公子,你的未婚妻还在身后。”
——别再?来烦她?了,她?已经很?在忍耐自己的情?绪了。
正忍着周身的不适转身时,却迎面见到灰白之中?,一抹蓝色飘飘荡荡而来,飞到她?身前,乖巧停留在指上。
蓝楹蝶。
紧接着,紫苏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似是跟随这?小家伙来的。
心口一动,骤然?的松懈下,庭筠脱力倒在了雪地上,临昏迷前,她?看着蓝楹蝶,心想:
这?天?寒地冻的,难为她?了。
——
庭筠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很?快被身上的伤痛醒,醒来时殿内无人?,但床榻前,金盆中?打来的热水还极烫,人?应该是没有走多久。
案几上堆叠了很?多公文,大部分是来自蚁穴,庭筠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那便是最新的消息。
她?有些懒散地打开,却在看清内容时,沉下了脸。
末尾一句,如惊雷斩下:
[陛下欲于?十四日,斩杀荀夫子。]
第 59 章
“公主息怒!恕臣无法放行!”
侍卫长一跪, 后方便接连单跪下乌泱泱一帮人,拦在墨阁各处,像是一条条囚禁的玄铁锁链。
庭筠淡淡瞥了一眼, 似是真心疑惑一般:“萧统领这是做什么?整得如此大?动静, 倒像是我要劫狱掳人似的。”
“臣绝非此意!”萧统领立即又行了次礼:“陛下已?下达了命令,在行刑前, 任何人不得进出墨阁,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公主恕罪。”
庭筠隐下胸腔中奔腾难熄的急切,换上一副轻松姿态:“仅我一人而已?, 我也?不会武、更?没有兵器, 只是想同老师说几句话, 能?构成什么威胁?危险那更?是不存在了。
您便让我进去?片刻,事后我会禀明父皇的,断不会牵连于?你, 萧统领放心即是。”
但?这番话并没有对面前之人产生任何动摇, 他仍是肃正着一张脸,果断拒绝:“臣受陛下直接统辖, 只受其令。没有陛下的准许, 臣不能?答应公主的要求。”
庭筠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不得不说,谢闵真是会选人, 定是料到她听?到这消息绝对会赶到墨阁来, 便特?地让萧山守在这里,这人软硬不吃, 做事一板一眼不讲变通,任她再怎么舌灿莲花, 也?拿他没有办法。
“殿下!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肩膀一重,紫苏为她披上了大?氅,隔绝了周遭的冷气。她嗔怪地瞧了她一眼,却在看到她苍白的面色后,又咽下了临到口头的话,只是为她拢紧了衣裳,对萧山点?头示意,搂着庭筠转身返回。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见?周遭已?无人,紫苏便再忍不住开?口道:“您身子还没好全,怎么的就?大?冷天的乱窜,要是落下病根了怎么办?”
庭筠打断紫苏的絮叨:“我昏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
紫苏无奈地长叹一气,“这月余时间,殿下您自己数数看都受伤多少次了?这就?算身体再好也?经不起您这么折腾啊……”她顿了顿后,还是回答了庭筠的问题:
“昏睡了一天多了,我打去?热水准备为您擦拭时已?是申时,刚去?拿了个药的功夫,回来您就?不见?了……”
一天多?那行刑岂不是就?是明日中午!她昏迷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谢闵为何会突然向荀夫子发难?蚁穴的递上来的情报中也?未曾提及。
庭筠攥住紫苏的衣袖,“去?请张之川来,说他前日给我作的那副画被不小心弄脏了,希望他能?再帮我画一张。”
紫苏的动作很快,庭筠回到殿中,正喝第二碗药时,张之川便推门而入,瞧见?庭筠被苦的皱巴巴的脸时,还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殿下恕罪。”
随后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庭筠,“正巧母亲在家中做雪酥,便带了些给殿下,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怎么会?这是‘巧上加巧’,因为甜点?里,我唯爱雪酥。”庭筠不客气地接过,纸包还带着余温,被妥帖保存着,连边角也?没碎一点?。
“是吗,殿下喜欢就?好。”张之川望着她,笑意如清风朗月,却很快被其收回,不再泄露出一丝一毫。
他坐到庭筠对面,正色道:
“殿下此番,是为了荀夫子的事吧?”
庭筠一口闷下药,立刻抓了一块雪酥放进嘴里,点?了点?头:“你可知道这其中内幕?”
“因我目前的官阶还未到足够的高处,因此细情并不了解,只是知道有人向陛下呈上了证据,检举荀夫子……为假死的前朝之臣贺浔。”
张之川眉心略蹙,“揭发之人大?致是言,贺浔曾与苏老,也?就?是殿下您的祖父,是至交好友,所以前朝覆灭后,苏家为了保下他性命,助他假死逃脱,后稍加易容以荀夫子之身份,在墨阁中教导皇室及世?家子弟。
涉及两朝更?迭,事关一国安危,陛下自是极为重视此事。”
庭筠听?后,沉默良久,说道:“依你之见?,觉得这个指控的真实性有多大??”
“十有八九是真的。”张之川直接道。“若非证据确凿,陛下不会这样快的便要处死荀夫子。殿下,您应当?知道,倾覆一个朝代,必会将核心力?量斩草除根,否则便是极大?的祸患。
而前朝之臣竟在皇城中悄无声息地存活如此之久,便相当?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安营扎寨,陛下自然不能?容忍。”
口腔中尽是雪酥的甜味,可庭筠却突然像是吞下了药渣一般苦涩:
“我知道。”
知道就?算夫子从未参与朝野之事,但?他本身的存在便会被所有人视为威胁;知道他教授学子,如今也?会被怀疑是在暗自渗透;知道此事大?概率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她却仍不死心。
因为她也?明明白白知道,夫子绝不可能?是他们口中的那类人。
在墨阁时,有次论题有关“为君之道”,她与温屿安各自陈述观点?,温屿安从选贤举能?、专职专任、变革进取等方面都进行了简单论述。
他端坐在她左侧,声音清冽:“故当?是时,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1]
庭筠对他的大?部分观点
忆樺
?都表示赞同,温屿安在政治上的天赋与敏感度的确很强,说的都在点?上,引经据典且落于?实处。
荀夫子聆听?时,自然也?是笑着不住点?头,等温屿安说完,他并未着急点?评,只是将目光转到庭筠身上,温和道:“殿下以为呢?”
跟温屿安端端正正的坐姿相比,她显然懒散的多,松松垮垮地靠在书桌旁,手中还有吃空了半盘的樱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我觉得说的很有道理,温公子真是厉害。”庭筠笑眯眯地咬下整颗樱桃。
“……你才刚用过午膳。”温屿安半是不赞同半是无奈。
夫子显然对这种场面见?多不怪,“殿下如何想的?尽可说来听?听?,不必顾及是否与屿安有所重复。”
庭筠将樱桃蒂扔进纸篓,顿了顿,开?口道:“我和温公子的侧重点?嘛,倒是很不相同——
我认为,为君之道,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2]
体民之情,遵民之欲;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吾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庭筠尚记得,自己说出这最后一句时,夫子苍老而已?至有些浑浊的眼中,升起的灿若旭阳的光亮。
那堂课,夫子心情难得地外露,是十分高兴欣慰的模样。
临回宫时,他特?意将她留下,同她说了好一通话。
夫子对她说,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内无忧患外无战乱,便不必执念于?非要哪个朝代来统治、也?不必非要忠诚于?哪家姓氏。
正是与他的朝夕相处、正是他的言传身教、还有那日他对她说的话,让庭筠从不怀疑他是什么所谓的“前朝余孽”。
她抬起眼,望向张之川,“只是一层身份罢了,便如此重要吗?便是判下了死刑吗?”
————就?算他根本无罪。
张之川懂得了她的未尽之言,垂下了眼:“对于?此等情况,一惯来便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殿下,节哀。”
若在殿中待的太久,对两人境况都不利,所以张之川便起身告辞,临要转身时,庭筠却突然开?了口:
“张大?人。”
张之川原以为她还要说有关荀夫子的事,回头时却见?她仰头看着她,含着浅浅的笑:
“谢谢你的雪酥。”
他像是被什么刺到一般,立刻避开?眼神不敢再看她,行礼后便匆匆离去?。
庭筠收回目光,将最后一块雪酥吃尽。
她并未有产生放弃的念头,既然能?假死一次,还不能?有第二次吗?
她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
庭筠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便会以极高的效率去?完成,找哑女快速易了个简单的容后,庭筠换上宫女的装束,掐准了时间,接过食盒,再次往墨阁走去?。
有了令牌和正当?理由,庭筠没什么难度地通过了排查,提着晚膳来到了关禁着荀夫子的屋舍。
她推开?熟悉的房门,轻手轻脚进入,随着门的合上,夫子停下练字的手,往这处看来,在瞧了须臾后,并不意外地唤道:“殿下来了。”
庭筠走上前,将菜一一布下,“将您囚在墨阁而不是诏狱,三餐也?可以经由他人之手送入,是不是有人为您求情了?”
“在这时还愿伸手,且话语有些分量的……是温屿安吧?”
夫子依旧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殿下聪慧。那么您更?应该知道,陛下答应,更?多的是为了营造出看似松懈的环境,拿我当?诱饵,希望引出与我有瓜葛之人。
所以殿下,您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夫子在让她收手。
“您觉得,我可以眼睁睁看着您去?死,却无动于?衷吗?”庭筠握紧了手中的木筷。
“我的生命本就?快走到尽头,这一生种种体验都已?历经,也?算得圆满,死亡于?我而言并不可怕,算起来,这人世?我唯一的牵挂,便是殿下了。”他的双眼一如往昔,
“——您便要好好的,知道吗?”
他拿过庭筠手中的木筷,“时间不宜太久,不然侍卫很快便会起疑,殿下快回吧。”
庭筠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在他退离之时,冷声问道:
“是谁检举了您?”
夫子的动作僵硬了一瞬。
庭筠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您认识他对不对?”
她深吸一口气,即刻转了身。
夫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用着最温和的语气,说着堪称狂悖之言:
“朝中积蓄的诸多问题,还需大?刀阔斧下狠手;陛下近年来疑心愈重、暴躁易怒、行事偏激,对国家已?无甚益处,可以考虑提前推行你的计划;太子乖张自我,也?非明君之选,若有必要,
——殿下可取而代之。”
“莫要回头,谢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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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默了一瞬,攥紧了手中食盒,抬脚,快步走向前方。
——
明明也?并没有多久,却好像是隔了好长的时间,庭筠再次见?到了谢商。
他对她主动的登门,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怔愣,身体确是先一步的飞奔而至,他似是有些受宠若惊:
“皇姐怎么过来了?”
话一出,却应是想到了他们在冷战,自己这样子倒像是落了下风,便又迅速收起了笑,撤回抓握住她两臂的手:
“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打扰你了,只问一件,问完我便走。”
庭筠这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态度,让谢商立刻黑了脸:“你当?我是什么!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吗?”
他还欲怒说什么,庭筠却趁机直接开?口:“你知道是谁检举了荀夫子对吧?”
此话一出,谢商原本难看的脸色在短暂停滞后,却突然愉快地笑了起来,像是被提醒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皇姐居然不知情?看来他果然是害怕了,竟瞒得这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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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丝毫不遮掩自己话语间的恶劣,微微低头,似是很期待她的反应:
“皇姐这么聪明,怎么就?排除了他的嫌隙呢?靠着这事,成了大?功臣的,就?是那清正不阿的温公子————温屿安啊!”
那种仿佛坠入冰冷湖水中的感觉再次袭来,从头到尾,寒意彻骨。
但?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不断冲击翻涌的血气,两种极致的矛盾使得庭筠一边绷紧了身体,一边却近乎机械地开?口: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的反应显然让谢商很不满意,他还想要接着刺激什么,可庭筠却如最开?始所言,问完便走,甚至没留给他阻拦的机会。
庭筠出了殿门,身后响起一片碎瓷声。
天色暗了下来,庭筠甚至觉得脑中似乎经历了一段空白,等她思绪稳定明了时,发现已?经径直闯进了温屿安单独的办公之所。
温屿安将手中的书卷放回架中,很是惊奇她的到来,“怎么了……”
才出口的话被一道响亮的巴掌声打断,温屿安略有些迟钝地扭过头,左脸上迅速蔓延上了红,力?道之重可见?一般。
“他只不过教授了我一年,却是同你相处了整整三年!温屿安…你可真是叫我敬佩啊!”
他却像是觉得这件事无足轻重,低头看向了她的手,“打疼了吗?”
说着便要来握上她手腕,庭筠一把抽出匕首,抵上他脖颈前,“我是不是得庆幸,自己仅仅只是溺水时被你放弃,而不是被你背刺而丧命啊?”
“谢筠。”温屿安眉眼漠然,“能?背叛自己国家之人,往后也?会因为某些因素轻易背叛当?朝,人情冷暖并不该影响对事实和时局的判断。我原以为……你不会这样天真的。”
一瞬间,庭筠像是从未认识过他,又或许,从前种种不过都是他的伪装。愤怒失望、斥责反驳……所有所有在她唇齿间滚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入尘土,彻底消弭。
她抬起左手,持着匕首的右手迅速落下,“哧——”一声,衣袍处被割下一片青色绸布。
它飘飘荡荡,横亘在了两人之间,最后坠于?地面。
“我与你,自此相决绝,陌路殊途,再无瓜葛。”
温屿安不受控地伸出手,那青色衣角如烟云,被风一吹,从他指间倏忽消散,只残留潮湿的凉意。
他附下身,宛如老朽一般,缓慢地拾起那片衣角,紧紧攥住,痛苦地闭上了眼。
机关声音蓦地响起,有人从密室中走出,便听?得温屿安开?口:“药的剂量你们是如何把控的,怎会让她提前醒来?”
“公子恕罪,应是怕伤及公主身体,所以底下人便有所收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公子,您这样不留余地,纵使已?想好将公主保全,但?今后又该如何与她相处?”
温屿安直起身,将衣角放入衣襟,恢复了温和清贵的模样,“为了让那个女人相信,我是永远站在她那方的,只能?做绝。
待得到了她的那支助力?,用过以后,她便没有了任何价值,到时候,我会亲自拿她给阿筠赔罪,随意她怎么折磨都好。”
身边之人听?了这森凉的话语,不由得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畏惧地挪动了一步,“可是,公主还是会记得这些事啊,伤疤不是能?轻易消除的不是吗?”
身旁之人,却是轻轻笑了,“那就?帮她清除掉这些记忆不就?好了。”
服下那药后,她便会忘却所有伤痛,那时候,他就?可以永远拥有她了。
第 60 章
襄城的冬日?那样长, 仿佛燃烧再多的银炉炭火也暖不到尽头。
寒风冷雪从高耸的宫墙之间穿行而过,裹挟着刺骨的荒凉,席卷着庭筠周身。
她手脚一片冰凉, 内里的骨血却仿佛变成了干燥的木柴, 烈焰焚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她的心脏紧促而灼痛, 步伐越来越快,似是不这样就会原地烧成灰烬一般。
宫殿的大门被她猛地推开又关上,她径直走到书桌边,抽出一张空白信纸, 拿起笔就要写字, 却发现自己冻僵的指腕写出的笔画, 颤巍巍如泥沼蚯蚓。
她边弃了?这面纸,边将?右手直接放在了?一旁熏炉上。
庭筠脑中像是一团杂乱无章的麻线,冷静理智的思绪被困在其中纠扯缠绕, 根本无法形成清晰的脉络。
掌下?熏炉金属外壳的灼烫感, 以?一种过度的方式使得庭筠的手回温,她淡淡看了?一眼掌心被烫出的一片红, 隐隐的纹路像是岩浆裂隙。庭筠却?浑不在意地?收回, 继续拿起笔开始重写。
节哀?笑话!凭什么?要她节哀!
她是恶役、是反派, 被操纵被压迫着去做注定要走向灭亡的路,她就算认了?, 那也是她一个人的事!与旁人何干?!为何要牵扯上他们!
要他们做剧情线的垫脚石、当男女主的踏板?以?为她是任其拿捏的工具是吗!痴人说梦!
庭筠握笔的力道仿佛要折断它, 纸上笔迹锋利,却?在写到“蚁穴”二字时, 一阵剧烈的疼痛遍袭全身,熟悉的痉挛与晕眩瞬间攻来。
她脱力跪下?, 膝盖磕撞在地?板,加剧了?那钻心的疼痛。
随着那中断的笔划,一大?滴墨渍落在纸面上,晕开一片黑色。
【此为不可更改剧情点!检测异常!正在强制介入!】
【请宿主注意,没有否定选项!再次警告:请勿多作无用之功!】
脑内尖锐刺耳的警报声伴随着冷漠的系统音,像是一柄柄利刃切割着颅内神经。
该死?……该死?的!
“闭嘴!!”
庭筠怒吼着将?手边的熏炉狠狠扔砸在地?。
“砰”地?一声巨响,熏炉拦腰断裂,细碎的装饰物七零八落,香灰四?散飘扬,未灭的香溅了?一圈,还在翕张着燃烧,像一只只猩红的眼。
一切声音都随着灰尘的落定而一同消散了?,只剩身体阵阵的余痛还在密密麻麻地?啃食着她。
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殿宇内逐渐颓丧,庭筠闭上眼,平复着自己的失控,让理智重新回笼。
她像被抽掉了?大?半力气般,塌下?了?肩膀,靠在桌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那张被带落地?面的,才写了?短短十几字的信纸,眼瞳像是没有什么?焦距。
她想动用蚁穴的力量,想执意救出夫子,可是她还是失败了?,
————再一次的。
庭筠知道自己不是圣人,无法永远保持理智和清醒,她压抑了?太多次,以?为自己能?将?它们消化,可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也低估了?系统和剧情的下?限。
她还是茶馆伙计“竹子”时,失去了?一个叫刘百岁的小老头,她忍了?下?来;当成为爻国公主“谢筠”时,失去了?皇后苏时蕴、失去了?阮娘,她忍了?下?来;在数次的暗中交锋中,她近乎失去了?与谢商的姐弟情分、险些失去了?何鸢江南西、甚至于介嗔痴……她内心深处胆怯地?逃避这种恐惧,然后忍下?了?情绪……
可最终,再一次的、她又要再一次的失去重要的人。
所以?这次,他忍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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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所有通通翻涌叠加,积压的情绪倒塌崩泄,让她失控地?爆发?了?。
……但也并非坏事,她确实需要一个疏通的豁口,然后再调整好状态去解决不断出现的困难。
庭筠呼出了?一口闷气,原本有些无神的眼瞳动了?动,缓慢地?站起身来。
没错,冷静些,庭筠,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肯定还有其他迂回点的法子的……
得去皇帝那里一趟……
她的手将?将?触上殿门,眼前却?乍然一片昏黑,胸腔中骤然一紧,喉间涌上猩丽,不及防地?呕出大?口鲜血,大?袖衣摆上赤色斑驳,浸透了?一层层湖绿的纱。
【因二次触犯定规,黄牌警告,记三级惩处一次】
眼前的昏暗彻底变成了?无边的黑,她只觉身体像是轻得如羽毛,却?又似乎重如岩石,旋转的视线、沉闷的倒地?声、口中铁锈味的潮湿……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画面,是系统音和电子屏上不断闪动的文?字:
【公告:编号TY732宿主,背离任务、偏离剧情,公频通报二十小时。
请各位宿主引以?为戒,服从?系统管理……】
——
“请高二(一)班庭筠、高二(二)林序言同学……速来综合楼4教?217集合。以?上同学,听到广播请速来……”
庭筠走在操场边的林荫大?道上,夏季闷热的天气和聒噪的蝉鸣搅得她心烦意乱,广播带着刺刺拉拉电音的通知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她像被这个声音催促追捕一般,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似乎是奔跑了?起来。
脚下?却?突然一空,整个人猛然向下?坠去,强烈的心悸使她从?幻梦里一刹清醒。
熟悉的床帘,温和的光线,她怔了?怔,然后视野里迅速挤进一个人影,焦急问道: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庭筠眨了?眨眼,想要坐起来,何鸢连忙扶着她后背帮她直起上身。
“没事。”庭筠周遭明?亮的光线,意识到她或许昏迷了?很久,张了?张口,踌躇了?几瞬,还是问道:
“……什么?时辰了??”
何鸢顿了?顿,如实道:“已经过了?午时。是你……昏迷的第二日?。”
庭筠攥住被子的手指紧了?又松,“第二日?……”像是终于被判刑的囚犯,她垂下?了?眼,心中说不清是茫然还是意料之中。
何鸢动作生?疏地?搂住她,大?概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略带僵硬地?让她靠在她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
“张之川联合几位老臣上书,反正是他们文?官那套陈情啊后史评价啊的,我也不太懂,但总归是让陛下?歇了?动极刑的念头,赐了?一杯鸩酒,算是……给了?荀夫子一个相对的体面的死?法,啊,呃,体面的离开……”
何鸢有些懊恼,“对不起,我不太会说话。”
庭筠嘴角短暂地?翘了?翘,眉眼间却?还是黑白分明?,像雪地?枯枝:“葬在哪儿了??”
何鸢再次沉默了?。
庭筠冷冷地?嗤笑了?几声,“破草席、乱葬岗?”
“燃火…烧了?……”何鸢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大?概对于他们而言,死?后不能?入土为安,还要遭受火化连尸身也无法留下?,这是极大?的悲事,可庭筠却?因为这个而获得了?唯一的那么?点安慰——相比曝尸荒野、被野兽蛆虫啃食,这样孑然地?走,倒是落得干净解脱。
“我们打点过了?,骨灰被保存在瓷罐中,现下?在紫苏那里。”何鸢连忙补充。
庭筠“嗯”了?声,瞥见一旁碗里的乌黑,示意何鸢放开:“给我吧,药都要凉了?。”
何鸢边把那碗乌黑递过来边问:“你这到底怎么?了??这都两次了?,但太医们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着,得去宫外找些有名大?夫,说不定有些疑难杂症的他们兴许见过。”
庭筠一口闷下?苦药,没拒绝,“也行。”
与其推阻让她更担忧,还不如让她去做,图个安心。
“不过我觉得大?概最近太多事了?,身体有些累、情绪也不太稳定导致的,应该没什么?大?碍,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庭筠放下?药碗,“我要出宫一趟。”
语气平淡却?不留余地?:
“就我一个人。”
——
山路崎岖,雪泥在鞋底粘了?厚厚一层,又弄湿了?素白的裙摆。被树枝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地?方,正燃着猛烈的火焰,庭筠将?手中的纸钱丟入其中,火势便又大?了?一些。
稀碎的灰烬随着风上下?漂浮着,空气里是烟尘和火屑的味道,庭筠就在那个鼓鼓的山包边挖了?一个坑,把一个瓷罐放了?进去,再缓缓用土重新覆盖。
火焰已快燃到尽头,庭筠拔了?塞子,将?酒洒在这座墓前。
“老头,说出来大?概会让你笑话,来年?清明?节,从?没体验过要拜那么?多坟呢,可有的忙了?。”庭筠自哂般扬了?扬嘴角。
刘百岁、荀夫子、苏时蕴极其父母亲人、阮娘、还有……真正的谢筠。
一路来,她好像一直在失去。
其实从?前,她对死?亡好像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识,唯一一次是自己朋友的去世,看着墓碑上那个笑的灿烂的黑白照时,她感受到的忽然而至的窒息。那种钝痛是迟缓的,在过了?些时日?后一个平凡的晴天,她看着阳台上那株枯萎的绣球,然后想起,那是朋友送给她的。
她说,你过生?日?的时候,它就差不多要开花了?。
死?亡让很多东西言而无信,让很多事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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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从?前根本不会为繁累的情感多作停留,她的目标永远围绕着得到更高的物质条件——金钱、权利、地?位……这原本并没有错,但她却?是将?其当成了?全部。
对于很多人曾说她过于冷漠、极度利己、活得像个机器人,她听过却?并不在意。
————这大?概是当初系统找上她的原因。
它们需要的就是这样严酷且服从?的执行者。
可惜,它们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她从?来不是听之任之的执行者,她从?始至终,都是决策和统领者。
所以?……
“那就反了?吧。”
她松开手,酒瓶坠地?,在石上碎裂,清脆响亮的一声。
谁规定故事的走向只能?一不能?二呢?
结局本就是由成功的一方来书写,那这次,
也该换个胜利者了?。
庭筠拂去石碑上的积雪,露出其上清晰的刻字来。
她温声道:“明?年?见。”
林中万籁俱寂,庭筠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下?山,翻身上马。
长鞭挥动,马蹄溅雪,耳畔风声肆虐,庭筠却?在这匆促的疾驰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那是鼓动的、规律的、有力的,来自她灵魂深处的呼唤,告诉她,她在真实的活着。
在相似的山道与颠簸中,这十日?前雪夜祭奠的画面,同现在从?蚁穴新据点返回的场景,奇异地?拼合重叠。
十天里,她将?自己忙得脚不沾地?,以?求在高强度的工作中将?自己的理智打磨地?更加冷肃。
算算日?子,也是时候讨回第一笔债了?。
黑色骏马一路飞驰而去,穿过山林、跑过城门、掠过街道,最后驶入宫中。
落地?的一瞬,胸腔中最后一丝郁气随风远去,庭筠重新打起了?精神,偏头摸了?摸马颈:“辛苦了?,今晚给你加餐。”
她回身往殿中走去,脱下?有些潮湿的大?氅,往燎炉边靠近,一眼便瞧见了?在躺椅上停歇的蓝楹蝶。
这家伙畏寒,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待在这里。
庭筠正准备拿些蜜来喂它,却?见蓝楹蝶在察觉到她的到来后,蓦地?飞了?过来,绕着她的手盘旋,翅膀上出现了?一层微光,
这是在接受通讯的意思。
庭筠怔了?怔。
介嗔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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