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小说 > 古代言情 > 寒酥不禁 > 40-50
    天真


    陆霁云的任命书是在一日午后下达陆府的。


    制授告命一下, 满朝皆惊。


    新科状元陆霁云,未经吏部校试、未进翰林院,授渝州通判一职, 择日?南下。


    据说当时?朝堂上吵了许久, 文武百官都在说, 为何要将大燕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放到渝州, 岂不是过于?大材小用?


    就连一向沉默的秦相?都在折子上写着要将陆霁云留在翰林院内,日?后登阁拜相?,方?坐大燕的肱股之?臣。且陆霁云此人还未参试前便能写出笔酣墨饱的策书, 假以时?日?必会接过帝师的衣钵,重振大燕的寂寂文曲。


    景帝一脸高?深莫测的坐于?龙椅, 稳如泰山, 百官见他油盐不进, 又去找微笑的帝师倒苦水。


    帝师鹤发慈颜,被一群人追问?也不恼,只是笑着摇头,示意众官员看向高?座之?上。


    “众爱卿, 莫要为难太傅他老人家”,景帝笑道:“大燕的这?位状元郎,沈博绝丽,风流蕴藉, 是朕寄予厚望的臣子。”


    “可渝州是什么地界, 大将军可知?”


    景帝的脸掩在珠帘后方?,看不清神色。那位前些时?日?赴京的大将军沉声应是, 提步上前。


    大名鼎鼎的蔺争, 自西域求诚后便承帝诏上京。他身后是辽阔的西南疆域,更是手握十几?万边境大军, 连谢长敬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七*七*整*理回禀陛下,渝州乃大燕军赛要地。西临大凉,东承中州上京,北接辽东,群山之?外便是西南,近年来大凉虽是屡屡示好,但渝州节度使与各州府太守通判行事?荒唐,天灾人祸,层出不穷。若朝廷再?不整顿,恐生祸事?。”


    朝堂上一片寂静。


    百官心想,这?位真不愧是大燕唯一的大将军,谁不知道渝州如今是在他双生兄弟蔺荣的制筹之?下,他这?样说来倒也不担心帝王与蔺家的猜疑。


    景帝颔首,满意道:“陆通判此行上任渝州,是为我大燕清除弊患,稳顾中枢,朕当信之?。”


    蔺家的嫡女蔺锦书生在初夏之?时?,一年之?中最为风景如画的那日?便是她的生辰。


    蔺太后极疼爱这?个侄女,早在她及笄之?日?的前几?天便赏下无数珍宝,蔺家更是广邀世家豪族为蔺锦书造势。


    一朝梧树开,满目凤朝阳。


    上京人尽皆知,蔺锦书是下一任的皇后,而不是太子妃。


    阿宁坐在一处廊亭中,看这?秀丽清雅的园舍引了活水,顽鲤游玩其?中,塘上植着几?棵繁茂的黄杨树,极为意趣。


    今日?是她的及笄礼,蔺家作为大燕第一世族,自然是门庭若市,人影接踵。


    端庄秀美的少女头顶繁复的花冠,六月骄阳下神采熠熠,隐现中宫的母仪天下。


    礼既已成,蔺锦书怕阿宁被人吵到,便将她安置在一处清净的廊亭中歇息,自己?去前堂招待客人。


    蔺府的小丫鬟们一向守礼,见阿宁虚虚扇了两?下,忙起身寻冰块以解暑气,阿宁喊都喊不住。


    花墙青杨下,传来一道轻佻欢快的声音,“殿下,您不去前堂怎的要来这?园中闲逛?太后娘娘现在身子可大好了?“


    阿宁回过头,看清走来的两?位仪表堂堂的贵公子,一位是五皇子晏阙,另一位则是蔺府的二少爷,蔺尧。


    早闻这?人在上京城走街串巷,是出了名的闲散纨绔,只不过阿宁混迹市井,却从未见过此人。她当然想不到,这?位身娇肉贵的二公子是被谢缨踩断了手修养至今。


    分花拂柳下,蔺尧惊鸿一瞥,眸中扫过鲜妍少女的好颜色,怔怔失语。


    “那是鹤卿公子的亲妹,近来在中州名声大噪的北商,也是出自她手。”


    二人身后的布衣谋士附耳轻语,闻言蔺尧喃喃:“这?便是那位辽东来的姑娘,秦家那小儿?子见她一面后就丢了魂,现在看来,也不是无迹可寻。”


    阿宁冲着二人福身,带着侍女正要走时?,却被一直沉默的晏阙喊住,“陆姑娘——”


    他走上前几?步,目光毫不掩饰地在阿宁细弱的腰身上兜巡,阿宁心生不满,又顾忌他的身份只能低头回道:“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晏阙生的似他母妃,眉清目秀,比一母同胞的四公主还要好看几?分。大燕皇室容貌均好,但若真是论起来,还属风流恣意的七皇子晏枭颜色最佳。


    晏阙靠近几?步,面上还是浅笑的模样,“久闻陆姑娘与锦书的帮扶堂乃是仁义善事?,心下敬佩。”


    阿宁忙摇头道不敢,还说这?是蔺家牵头办的才能如此顺利。


    晏阙眉尾微挑,“不必自谦,陆姑娘才貌双全,当得上这?一句称赞。”


    蔺尧不解地看向晏阙,心道就算陆家女生的倾城色,但一向寡欲的晏阙也不至于?这?般主动与人搭话。


    “若我有心接姑娘入府,姑娘可应得?”


    阿宁猛地抬起头,险些踉跄摔倒。


    接她入府?


    她心中顿生恶寒,五皇子既有问?鼎上位的心思,便深知蔺锦书将是他的妻子,如今这?般说与阿宁,明明是将她看作玩物,一台小轿拉入皇子府便算了事?。


    “民女与殿下并不熟识,也听不懂殿下说的什么意思“,阿宁仰起头,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


    蔺尧一脸难看,这?位皇子表兄在蔺府这?般行事?,莫不是在折辱蔺锦书与整个蔺家。


    晏阙笑得一脸玩味,头顶玉冠折射出润润白光。


    “姑娘听不懂自是没?关系,男未婚女未嫁,我向父皇求个侧妃又有何难?”


    “我定过亲”,阿宁开口打断,嗓音清脆。


    “辽东最出名的那位世子,便是我曾经?的未婚夫婿”,阿宁问?他:“殿下若真的要我,难道不会觉得有辱威名吗?”


    晏阙眼神一紧,似是被惹怒一般步步逼近。


    “陆姑娘好大的能耐,竟叫南候缨北王敖都围着你转。”


    阿宁眸中隐现怒气,她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又经?年与薛敖在一处,脾气早已经?被养的无法无天,她缓声回道:“早闻五皇子殿下文韬武略,今日?一见威逼利诱也是极为擅长!”


    晏阙脸色难看,抓住阿宁的手腕拉至身前,身边伺候的婢女跪倒一片,满口求饶。


    阿宁弱态生娇,菩萨玉相?,便是发怒也鲜活的可爱。


    他嘴角抿平,“你真以为我不敢动”


    “五皇兄!”


    晏枭踏着飞叶而来,笑着迎向剑拔弩张的两?人,他像是没?有察觉到什么一般,拍了拍晏阙的肩头,将人拉到自己?并肩处。


    “蔺都督还在找皇兄,怎的跑这?来躲清闲来了?”他像是才看到阿宁一般,笑道:“阿宁怎么也在这?,薛敖找你都快找疯了,怕不是有什么急事?,快去吧。”


    阿宁揉着生疼的手腕,匆匆一礼,转身走出了几?人视线。


    晏阙没?好气地拍下晏枭的手,冷笑道:“倒是不知道老七也这?般记挂陆家女。”


    “皇兄可别这?么说”,晏枭苦哈哈地求饶,“鹤卿要是听到这?话不得宰了我。”


    晏阙冷瞥他一眼,拂袖而去。


    这?边薛敖确实找阿宁找的快疯了,他在陆府被陆霁云冷嘲热讽了一顿,陆母才告知阿宁今日?去参加蔺锦书地及笄礼,薛敖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一直在蔺府大门处等?着。


    阿宁出来时?便看到与石狮子顿在一起的薛敖,两?个都是一身白,倒像是亲兄弟般。


    “怎么了?”,薛敖见她揉着手腕,急急问?道。


    阿宁立马就将五皇子告了个状。


    “混账!”


    薛敖一拳捶向他的亲兄弟,骂道:“敢从我手里抢人,他也配?守着南衙这?么个宝地却干不出实事?,惹不过我们便迁怒于?你,晏家真是出了个好苗子。”


    最后一句话他声音压低,又揉着阿宁早前受伤的那只腕子,心疼道:“此事?你不必害怕,他南衙骁骑分根错节,既然这?么闲的来,我看他那副都指挥使也是不必再?做,回宫抱着他祖母撒娇卖乖就好。”


    阿宁暗笑,心道这?人被兄长与谢缨天天骂,倒把自己?的嘴皮子养溜了。


    “好了,我并无事?,你这?般急着找我来有何要事?吗?”


    “是有一事?”,薛敖看向她,“今日?我去看望青姨,她管我要那十七封书信。”


    阿宁瞪大眼睛,眼角扬起好看的弧度,看的薛敖心痒痒。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后,薛敖根本没?法好好端看阿宁,只觉得哪哪都诱人,不经?意间就臆想那要命的东西。


    “那你给了吗?”


    薛敖点头,迟疑道:“给了。”


    阿宁思忖,拽了拽薛敖的袖角,“我们去看看青姨。”


    薛敖揽住阿宁的腰,胸口处是小姑娘白软的脸蛋,他看了一眼,见她乌发如云上别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蝴蝶,心中像是被小狗舔舐了一般。


    “你怎么像是瘦了?”


    阿宁想抬起头,却被薛敖的大手按在怀里,她“唔”了一声,瓮声瓮气地回道:“有吗?可能是要去渝州了,与哥哥一起整饬物件劳累了些许。”


    薛敖不语,只紧紧抱住阿宁,身形稍滞后,朝着与春风楼相?反的方?向跃去。


    远山青绿,夏风不语,少年眼尾一抹狠厉的红色,怀中的姑娘不谙世事?,还在天真地与他笑得依赖又明媚。


    娇气鬼


    阿宁在上京呆的这么久, 竟从不知道城郊还有这样的地方。


    嫩黄的花簇成片摇晃在膝前,槐影纠缠在她发间?的草蝴蝶上,她面前站着的少年一身雪白的袍, 触手可及树下银光。


    霎时间?风吹草动, 阿宁眨了下眼, 任由薛敖将头埋在她脖颈间。


    “你是负心汉。”


    阿宁一愣, 笑着问:“你这是怎么了?”


    “你招惹了我,又要跑开。陆霁宁,你就是负心汉。”


    薛敖声音闷闷的, 高大挺拔的身躯窝在阿宁身上,显得有些可怜。


    清亮郁闷的少年音落到阿宁的耳廓里, 像是湿润的嫩花瓣在作弄她。


    阿宁摸了摸颈侧的头, 轻声哄他:“你乖, 回来给你带核桃糕。”


    槐树被吹得沙沙作响,一道阴影打在薛敖的银袍上,像只蛰伏已久的猛兽。


    他咬牙道:“我不想吃糕,我想”


    阿宁小声叫了出来, 被薛敖掐住腰抵在树前。她这才看到,少年瞳孔里经年的灼热、酥麻的战栗,还有漂亮到熠熠的欲色。


    阿宁有些害怕他的眼睛。


    薛敖一只手摁住阿宁的腰,在风停之?前亲了过去。这个吻比以往的都?要猛烈, 像是带着惩罚般的意味, 叫唇下的姑娘泄露出受不住的叹息。


    阿宁细弱的手指抓住银色衣角,发颤的骨节荡漾在蜜色的日光里。


    又归于暗影之?下。


    她任由?他亲吻, 任由?他放肆, 包容他不合时的孩子气,用满腔柔软捏住少年悸动的心。


    薛敖酥麻在阿宁的唇齿间?, 所有的蓄意凶狠都?化做绯色春水,叫他不知所措起来。


    他退了出来,喘息间?看到阿宁红润微肿的嘴唇,遽然僵住。


    阿宁懵懂的眸间?是淡淡水雾,她不再抓紧衣角,而是笨拙的摸他的眼睛、鼻梁、下颌,一路滑至脆弱的喉结。


    咕咚——


    薛敖另一只手掌抓住她作怪的手。


    “做什?么?”


    阿宁踮起脚尖,像只花蔓一般攀在他的身上。


    榴花开欲然。


    “做薛子易想做的事。”


    薛敖想咬她。


    他感到下巴上濡湿的触感,闷哼一声,不敢再动。


    薛敖本意是看阿宁说去渝州,心中不愉,又见她平静的模样愈发不满。却?没想自?己先恐吓的人,竟没出息地被撩拨到这般境地。


    他想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却?在低头时怔怔无?言。


    阿宁脸颊醺红,叫他想起辽东盛夏时的甜瓜与蜜桃,颤巍巍地沾了香,嫩的能掐出水来。


    薛敖这才看到,她的睫毛抖得不成样子。


    “是我不好,不会再吓唬你了。”


    薛敖忽然很后悔,他的阿宁去年冬才及笄,自?己却?为了一时情绪的上头如此对她,明明是看她皱一下眉都?心疼,怎么舍得这样欺负她。


    他将下巴支在小姑娘头上,怜惜地喟叹出声,“早些回来。”


    “我在等你,阿宁。”


    薛敖蹲在门?口,用蘸了糖的树枝在沙土里画出一条痕迹,一队蚂蚁顺着长痕摇摇晃晃地往前爬取去,圆圆在一旁小声道:“这样他们就能回家了。”


    小丫头有些开心地拍手,又跟忙碌的蚂蚁说些什?么。


    回家?


    薛敖一怔,想起莲白山角打着响鼻的追云,军营里等着他喝酒吃肉的伙伴,他娘永远养不活的梅花,还有临行?前薛启笑着拍他肩膀。


    “臭小子,要是在上京给老子丢了脸,就别回来!”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想辽东了。


    圆圆摇了摇他的胳膊,问他房间?里怎么了,为什?么不让他俩进?去。薛敖笑着揪了揪小丫头的发髻,抱着她出去买糖吃。


    屋内帘后透出微薄的日光,照在单薄的妇人身上,竟奇异的祥和安静起来。


    青娘子摸了摸阿宁的鬓发,眉眼温柔,“多?好的姑娘,若是我的安儿还活着,也要有这般大了。”


    她没来得及长大的女儿小名叫安儿,当年与乔三诞下此女后,二人唯一的心愿便是这个女孩可以平安长大,可惜天不遂人愿。


    阿宁有些难过,小声叫道:“青姨。”


    女人摇了摇头,像是透过她看到了长大后的安儿。


    “阿宁不必为我伤心,我前半生有挚爱之?人真诚以对,后半生虽然孤单但有圆圆相伴、并不凄苦,相较于大多?数人来说,已经很幸运了。”


    青娘子抚摸那些书信,垂下的长睫挡住微光。


    “我是恨他的,当日恨不得杀了他,一了百了”,她声音有些哽咽,“可我怎么舍得呢?”


    “他会为了讨我爹的欢心,在莲白山上猎梅鹿险些丧命;会为了我一句玩笑话?,跑到大凉去买酸梅;会为了娶我,在全城人面前许下毒誓。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我从未伤心过。”


    “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他,所以我只能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我以为我自?己忘了他。”


    青娘子捻起一张书信,阿宁看见上面写着“吾妻杓青,三郎念卿卿,不敢乞尚宥。”


    她摸着这干黄的信纸,好似风一吹就要碎了般,笑着流泪。


    “我原谅他了,阿宁,你叫世子与他说,经年明媚,椒花颂声。”


    我不再见你,但仍会记得你,年少时我挚爱的少年,如今莫失莫忘的陌生人。


    陆霁云上任的日子在六月中旬,上京城外一片绿意盎然,芳草深深,柳阴密密,阿宁站在车厢外,听着聒噪的夏蝉,与亲友们不舍的别语。


    陆家二老眼眶湿润,看着一对儿女安慰他们,愈发难过。


    阿宁看了一圈,没发现薛敖与谢缨的身影,倒是岑苏苏笑道:“慈生今日进?宫述职,别等了,他叫我告诉你一路保重。”


    一旁的吉祥也跟着嚷嚷:“我们世子也是。”


    蔺锦书牵过她的手,嘱咐她路上一定?要小心,到渝州后记得与她书信。


    阿宁一一应下,却?见与陆霁云站在一处的晏枭手握一段柳枝,冲着他们朗声道:“吾友,山高水长,一路顺安。”


    岑苏苏与沈要歧不知说了什?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少年不识愁滋味,便是远行?万里,也觉得不过尔尔。


    这般的年纪,何愁不会相见。


    只是,阿宁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脚步停顿。


    陆霁云知道她在等什?么,拍了拍阿宁的发顶,说再等一会,好看赏皇城夏时的风景。


    蓦然间?城门?口奔出一匹墨黑色的骏马,马上红衣猎猎,兜起骄阳般的意气。


    谢缨额角都?是晶亮的汗水,利落地跳下马,站定?在阿宁面前。


    “赶上了”,他形貌昳丽,这般轻松地笑起来更是惹人注目,“阿宁,这次拿好了。”


    他将一只崭新?的棠花簪放到阿宁手心,见她黑亮顺滑的乌发上只别着一只草蝴蝶,笑道:“你戴上会很好看。”


    阿宁小心的收起来,冲他扬起笑脸,“谢谢阿奴哥哥。”


    天色渐晚,陆霁云喊她快些启程,阿宁抿了抿嘴角,正要提步上车。悄然间?微风拂来,吹乱了她的鬓发。


    吉祥大喊:“是世子。”


    阿宁顺着向上看去,只见城楼上站着一个银袍少年,他抬起手中的长鞭,像是小孩子一般不断挥着。


    阿宁仰起头,朝他笑得明媚。


    ——陌上花开,君且等我,缓缓归。


    阿宁与陆霁云一共带了四乘车架,一架是兄妹二人搭坐,另外几驾小厮婢女分乘,再放些行?李被卷、干粮物什?。


    一路车马劳顿,阿宁有些吃不消,翌日在前往青州路上的一处澄湖上正歇憩时,却?见橘意正气势汹汹地训斥着一位蒙面的侍卫。


    晏枭派了几位皇家暗卫一路随行?,几人面上都?罩着黑狐面具,叫人分不清谁是谁。


    可橘意却?被迫记住了这个祸根,她脾性一向温良,此时叫这人气的手指都?在颤。


    “姑娘最喜欢的茶盏你一天内给我摔了个精光,昨日煮饭的锅也被你砸了个稀巴烂,还有前些时日的”


    橘意越说越气,这般仔细数来叫阿宁听着都?忍不住摇头,心道皇家暗卫都?这般毛手毛脚的?


    那侍卫本是挺着腰板,被橘意这般一桩一件地训着,也像是羞赫一般,抬手摸了摸鼻子,却?在摸到冰凉的黑狐面具时讪讪放下手。


    阿宁看着他,紧锁眉宇。


    正巧陆霁云喊阿宁用膳,湖边对峙的两人听到主人家说话?也停了下来,那暗卫扭头见是阿宁,竟一溜烟地跑走了。


    阿宁:“”


    是夜,阿宁食用了些玉方糕和凉茶,觉得有些食化不了,趁着橘意睡着后悄悄溜到房外。


    银河倾泻在澄湖上,平静的波光泛起粼粼夜色,绵延的草上是窸窣的虫行?声,长夜璨璨,星子低垂。


    叫人无?端的心情舒畅起来。


    她往湖边走了几步,却?见一人仰躺在岸上,他翘着二郎腿,嘴里轻哼着歌。


    是一首辽东的儿谣,小时候大人最喜欢唱给他们听。


    阿宁深呼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的身边。


    地上的人猛地翻身而起,月色下是一双野兽的眼睛,他怒斥,“谁?!”


    “薛子易。”


    薛敖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软了阵势。


    阿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意味不明道:“薛子易,我就知道是你。”


    薛敖身边坐着笑个不停的小姑娘,臊的耳尖薄红。


    那日他与谢缨一同自?大内赶去城门?,却?没曾想那谢狐狸奸诈的很,竟在路上找了几个谢家的府卫拦他。薛敖急于脱身,却?被功夫极好的几人拖住不动,最后还被谢缨踹了一脚。


    最后站在城楼上,也不知阿宁看没看到他袍子上的大黑鞋印。


    阿宁忽然喊他:“薛子易。”


    “嗯,怎么了?”


    “薛子易。”


    薛敖看向她娇妍的侧脸,轻声回:“我在。”


    阿宁靠在他的肩上,脚边绿草茵茵,头顶星光铺了他们满身。


    “听说青州的鲈鱼很好吃。”


    “可惜加姜太多?,中州的人就喜欢吃这玩意”,薛敖埋怨道,又伸手抓了一把湖边摇曳的小花。


    阿宁抬起头,掰过薛敖的脸,兴奋道:“我们明日进?城后一起去吃吧!”


    少年点点头,一脸郁闷,“我看你是想让我给你挑葱姜。”


    看阿宁眉眼弯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大手将阿宁按在自?己的胸口,嘴里还嘟囔她是娇气鬼。


    阿宁不饶,在他怀里扑腾,直到两个人都?倒在潮湿的草地上,气喘吁吁。


    “娇气鬼。”


    阿宁不乐意,直起身掐他鼻子,“你再说一遍!”


    少年笑得眼睛弯成湖面的月影,将小姑娘搂在身上,听他跳的欢快的心跳。


    乌蓬渔声,青山欢愉。


    “我的娇气鬼。”


    玉虎符


    青州府衙内。


    陆霁云青着一张俊脸, 看阿宁身边那人像只大狗一样舔着脸笑着,气的头都?大了。


    “薛世子——”


    薛敖连忙应道:“欸!大哥你说。”


    “乱叫什么!”,陆霁云无?言一哽, 捂着额头想了一会才继续道:“北司事务繁忙, 世子怎会在我的护卫队伍里面?还是说陛下命世子与我们有公事?”


    薛敖摇头, “大哥不?必担心?, 我并非要一直纠缠你们不?放,若非阿宁发现了我,我断断不?会现身。如今只送你们到青州, 路途遥远,我跟着你们一段距离, 好叫绿林知道, 这是辽东王府要护着的人。”


    闻言陆霁云一怔, 心?道这位去年看起来还很莽撞的世子爷如今竟有这般考量,倒是让他改观不?少。


    阿宁小声附和?:“哥哥,我想吃鲈鱼。”


    陆霁云头更?疼了。


    诚然他是怨恨辽东王府的,但是薛敖的种种行为?叫他无?法阻拦, 更?别提阿宁一看到他就兴奋的像个孩子。


    罢了,叫阿宁开心?一点就好。


    左右几日后赵沅也会去渝州,阿宁总会慢慢忘了这个人。


    陆霁云摆摆手,叫这二人快去快回?, 街上注意安全。只是在阿宁提着裙角欢快地踏出门之前, 又被陆霁云喊住。


    他扫过窗纸上透过门外?少年挺拔笔直的剪影,对着阿宁郑重嘱咐。


    “阿宁, 兄长?不?用?世俗礼法约束你, 但你不?能再与先前那?般一样。我教你学重私自利,并非是让你在为?人处世上斤斤计较, 而?是要告诉你,先念己,再仁人。”


    阿宁乖乖点头,握住陆霁云有些冰凉的手掌,心?下安定。


    她?有全天下最好的兄长?。


    青州不?比辽东广阔,也不?如上京繁华,但酒肆茶楼众多,岸堤上都?是杨柳依依与垂钓耄耋,看着便知这儿的州官治理的极好。


    葱姜被整齐的堆放在小碟子里,面前的云瓷盘散发出米酒的甜香与鱼鲜味,勾的阿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楼下有人在说前些时日的略卖案,纷纷感叹泽州张氏的贪得无?厌,叫百年的世家毁于一旦,又害了那?么多的少年少女,真是可恨。


    “听说禁军在皇陵找到了几百个年纪轻轻的娃娃,可怜见的,被关了那?么久,有的就此毁了名声,听说那?几日的护城河到处都?是寻死觅活的半大丫头,真是造孽。”


    “谁知道皇家修那?么大的陵墓却给张家做了偷鸡摸狗的幌子,难怪陛下如此震怒。”


    “这也倒算好的,能找回?来保住性命就算万幸,听说中州五社?早就丢了几批娃,现在禁军正在查呢,说是泽州找不?到,人都?去了渝州”


    有人大惊道:“那?不?就是蔺侯的地界”


    一桌上的人连忙止住他的话头,吓得左看右看,又斥他喝多了酒竟敢冒犯蔺家。


    底下人闹过一阵后又归于平静,倒是阿宁看向薛敖,迟疑道:“这是真的还是传言?”


    她?声音压得很低,薛敖要贴在她?嘴边才能听个清楚。


    “越是蹊跷的事越有可能是真的”,他冷笑道:“越想瞒着的事越瞒不?住。”


    见阿宁惊诧的捂住嘴巴,薛敖拍了拍她?的肩膀。


    “此事已转接到七星阁的手上,北司南衙均不?许再插手,看来是陛下另有打算。”


    是人是鬼,不?都?取决于上位者?的心?思吗?


    薛敖叫她?只当从?未听说过此事,叫阿宁乖巧应下,白软的脸上都?是不?设防的依赖,心?中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不?舍。


    “你”


    他伸手摸了摸阿宁头上的草蝴蝶,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牌。


    玉上镌着的神兽与他银袍上的獒几乎一模一样,张牙舞爪,凛凛生威。


    薛敖叫阿宁低头,小心?地给阿宁套上这快不?大的白玉牌。


    “这是什么?”


    阿宁摸了摸脖上坠下来的玉牌,触手滑腻,白润清透,是块顶好的白壁。


    “神獒军的玉虎符”,他盯着阿宁水润澄澈的眼睛,轻声回?道:“那?是我养在雪山深处的兵,如今也听你的了,阿宁。”


    “这是我欠你的及笄礼物。”


    “天教谪入群花苑,占得东风第一枝”,他像阿婆们那?样说着吉祥话,满心?的柔软敞开给心?上人看,“陆霁宁,平安吉乐。”


    阿宁微怔,眼眶酸涩,喃喃了一句“多谢”后便低下了头,留给薛敖一个毛绒绒的发顶。


    薛敖看她?颈上的神獒与自己的对峙交锋,像是幼时的阿宁在看如今的自己。


    莲白山的风雪很大,吹的他一直跑,那?个顽泼的小男孩就这样朝前跑,踏着北境广阔无?垠的雪野狂沙。


    风雪未停,薛敖却变得高大挺拔。


    这风再也无?法撼动他,这世间没什么能掣肘他。


    他能护住阿宁。


    他抱住幼年小小的阿宁,抱住如今鲜妍的阿宁,“我明天就要回?上京了。”


    阿宁抬头睁大眼睛看他,眼尾弯下难过的弧度。


    “早些回?来,记得我在等你。”


    薛敖是在第二日清晨不?告而?别的。


    阿宁睁开眼时,一束日光透过窗幔照了进来,略过她?的眼睛打在那?块小小的玉虎符上。


    她?知道,薛敖已经走了。


    她?的少年是载着晨晖与露水,骑在英俊的大马上,一身银光,满怀意气。


    那?是陆霁宁的薛敖啊。


    “姑娘,别哭了,当心?伤到眼睛。”


    橘意在一旁心?疼地给阿宁擦着眼泪,见小姑娘哭着哭着又笑了,有些担心?。


    “没事的”,阿宁将玉牌掩在衣襟下,“跟哥哥说,我们启程吧。”


    阿宁亲眼看到了如今的泽州是什么样子。


    张家盘踞太久,一朝树倒牵扯太多,如今的泽州一眼望过去虽然与以?往没有什么差别,但阿宁来上京的时候曾见过中州五社?最为?富庶的泽州是什么样子。


    摩肩擦踵,连衽成帷,亭台楼阁琳琅满目,哪里像如今这般人影稀少。


    “这块宝地虽为?可惜,但陛下此次大费周章,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陆霁云忽然开口,又与一脸疑惑的阿宁解释道:“陛下将这儿交给了晏枭。”


    阿宁大惊,这事表面看来,将一个皇子放到分地是贬,但泽州不?一样。此地天时地利均占,位于中州中心?,鲜少有战乱天灾发生。况且盐米肥沃,便是将此地选址为?下一个皇城也不?是不?行。


    世人皆传当今帝王看中母族势大的五皇子晏阙,现在看来,但是一直低调行事的七皇子更?得帝心?。


    见阿宁神色变化,陆霁云笑道:“我已向陛下上书设市舶,以?监察各商户。你在中州设的这条商线可以?参支市舶,以?皇商之名行事,但同时需与皇家糅合交接,大利但大患。阿宁,你敢吗?”


    阿宁思忖此事的可行之道,以?晏氏皇族的行事作风,景帝尤其专权重制,其下的几位皇子均不?亚于他的处世。陆家此前在上京已锋芒过盛,若此次不?做皇家的第一幕宾,恐怕


    “有何不?敢”,阿宁笑道:“我想爹爹也会同意的。”


    陆霁云慰叹,阿宁若非生做女儿身,此时必定早将陆氏跻身于头部燕商。


    这般行事果断,不?怯不?豫,实?在不?像个十几岁的姑娘家。


    “上将之道,趋时若鸷鸟猛兽之发。这一点同样适用?于经商,阿宁,你做的很好。”


    阿宁听兄长?这般夸她?,笑得眉眼弯弯,叫人忍不?住也跟着她?一起开怀起来。


    “这几日,兄长?要与你引见一个人。”


    陆霁云摸了摸她?的头,见阿宁一脸疑惑,他解释道:“此人是探花赵沅,他在硕学策书上绝不?逊色于我,更?紧要的是其眼界比我要更?精深一些。”


    “他听闻过你的帮扶堂,故而?想见你一面。阿宁,你会与他聊得来的。”


    北司神机,从?外?面听来里面闹的像灭门现场,路过的百姓想唾一口,又想起这帮人最近没少干实?事,于是顺着吹过来的风又咽了下去。


    项时颂最近一段时日都?不?见踪影,但是由岑苏苏神秘的大声叫嚷得知,这人去帮蔺家姑娘做什么差事,忙的乐不?思蜀。


    这人回?来之后听闻狐朋狗友的“隐瞒”,气的满脸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只一味追着岑苏苏踹。


    两人在北司人围观的哄笑声中跳来跳去,又闹到薛敖这边,少年正喝着酒,险些被项时颂踹个仰翻。他反手抽出十三?,一人给了一鞭,抽的二人哭爹喊娘才算罢休。


    有老兵看这几人年纪小又有趣的很,尤其是薛敖,一张雪般的俊脸总是精神奕奕的。


    他偷笑着靠近薛敖,打趣道:“大人,听闻今晚河上有桃红楼的姑娘,可要一去?”


    桃红楼不?同于春风楼,这是真正的秦楼楚馆,薛敖在上京这段时日,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他不?耐地摆了摆手,转而?跳上墙头,像只矫健的雪兽一般蹲在上面。


    他笑得得意,大喊道:“不?行不?行!我家小姑娘管得严。”


    下面的人见状一怔,端着酒壶面面相觑。


    辽东世子不?是辽东王的独子吗?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妹妹?


    薛敖这厢刚回?府,想着阿宁这几日也要到渝州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劳累到。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吉祥推开房门跪在他面前。


    “世子,布达图出兵了。”


    子易


    “什么?!”


    吉祥附道:“十日前北蛮大肆进犯, 自莲白山西南侧的官马道一路打至丘耋长沟,王爷即刻率兵驰援辽东关卡,此?时布达图应在关外驻扎。”


    薛敖皱眉, 布达图此人老谋深算, 深谙兵筹诸道, 如今辽东兵肥马壮, 他如何不知此?时进攻大燕算不上精明。况且布达图半年?前折了一只眼睛,不养精蓄锐反而?自寻死?路,实?在是蹊跷。


    “衡越阁可有?查明布达图此时生事的缘由?”


    “北蛮几轮进攻均只派出前锐军队, 绕着神?山在丘耋长沟附近兜迭,衡越阁的说, 北蛮大军并未同布达图一起。”


    找人?丘耋长沟?


    薛敖不可避免地想到魏弃, 这人之前能与阿隼一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了乌头, 想来是与北蛮也有?什么联系。


    桌上的十三璀璨夺目,薛敖的脸在其映照下愈发欺霜赛雪,“之前让阿信他们查的事呢?”


    吉祥被恍的一怔,回道:“属下正要回禀此?事, 阿信他们盯了几天?姓魏的,但适才来信,这人丢了。”


    薛敖不语,阿信出身衡越阁, 早年?间在西南一带做绿林谋生, 匪性与一身的本事自是不必说,否则也不会被他收服在神?獒军中。


    薛敖指尖轻点十三凛凛生辉的*七*七*整*理倒刺, “阿信怎么说?”


    “阿信只说这人邪性的很, 看着一副身无长处的样子,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丘耋消失”, 吉祥顿了顿,又道:“与这姓魏的一起消失的,还有?张家那?位被您抽过的张幼栎。”


    闻言薛敖脸色晦暗,他看向吉祥,漠然道:“传令下去,叫神?獒军抓住这二人就地斩杀,不必留下活口。”


    “是!”


    夏时已至,车马在炽阳的炙烤下延缓了赶路的日子。等到阿宁与陆霁云到渝州的时候,已是七月盛夏,蝉鸣声声、最为聒噪的时候。


    阿宁只觉得闷热,与辽东不同?,渝州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炉,地面上被日光灼的晃人眼,街上行人也皆是摇扇拭汗,行色匆匆的模样。


    赵沅早早地就在渝州府门口侯着,连同?一起的还有?渝州知府袁天?罡与同?知周济等一众官员。


    阿宁掀开车帘,听陆霁云与她解释道:“赵沅本就是渝州人,陛下任其渝州知州一职,早我几天?到了此?地。”


    他下了马车与众渝州官员寒暄,阿宁在厢中听赵沅与兄长引见诸人,言语中颇为熟络。


    阿宁与赵沅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在护城河与穆柏对峙时,草草见过这位探花郎一眼,当时只道这人一身温润玉质,没曾想如今还会在渝州相遇。


    少顷车厢“咚咚”响了两?下,阿宁一惊,听帘外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陆姑娘舟车劳顿,劳烦稍等片刻,我已将陆兄的府邸整饬好,姑娘可去好生休憩一番。”


    是赵沅,阿宁听这人如此?细心,忙回道:“多谢大人,民女醒得的。”


    赵沅轻声笑了起来,派人将马车先行赶至通判新?府。


    马车在闹市上穿行,阿宁掀开帘角,见街上果然行走着许多身着大凉服饰的人。其中女子大多五官深邃、面色暗黄,男子虽没什么不同?,但腰间都挂着一个小炉。


    阿宁暗道这应当就是蔺太后?赞誉的大凉丹师,大凉炼丹术得以闻名四国,不止是因为其确有?奇效,更是传言,有?些旁门左道的丹师是以活人作丹引,烈火蒸烧,燃尽业障,而?后?成一丸,号称延年?益寿。


    她想起宫中那?位举止奇怪的亓仙师,不适感?顿生。


    等到新?府梳洗休息后?天?色已晚,阿宁见陆霁云迟迟未至,正要喊人去看看,却听门口小厮通喊:“大人回来了!”


    阿宁忙迎出去,陆霁云一身酒气却神?色清明,见她一脸担忧轻声安慰起来。


    说完又冷笑道:“渝州诸官,生得一副老实?样子,却个个心怀鬼胎,难怪陛下将此?地视为大患。”


    阿宁不解,陆霁云解释道:“早闻此?地的官员都姓蔺,今日一见才知什么是英兰一志。等日后?见这几人行事你便知晓了。”


    渝州的夏夜也未有?多凉爽,只是蛙叫蝉鸣声惊厥不停,朗星遍布,山野淡淡。


    门外橘意传饭进来,陆霁云闻到粥香,叹道:“还是吾妹最为贴心,桌上乾坤不如眼下清粥。”


    “明日你可随赵沅出去见见渝州的风景习俗,他为人正直又生自此?处,阿宁尽可随心随意。”


    阿宁虽好奇兄长对赵沅的信任,但还是轻声应下。晚饭用后?她趴在新?居的塌上,莹白指尖掐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蝴蝶。


    心口挂着的玉虎符虽不如之前的雀灵石一般暖滑润泽,但总会叫阿宁心下安稳,一夜好梦。


    橘意剪下烛芯,轻手轻脚地为阿宁掩紧床幔,见小姑娘睡梦中都是甜笑的模样,也跟着开怀起来。


    阿宁却梦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飞沙中一身狼狈的阿隼。


    许久未见,阿宁甫一见到他有?些恍惚,几息过后?才轻喃出他的名字。


    “阿隼”


    北蛮种种在她的记忆里被掩埋的无声无息,可她却不能否认,哪怕自己再不想回忆,可那?望不到头的雪野、三人一同?待过的撮落、喧嚣的战火与崩碎的黑沙坑


    最后?是少年?面色惨白地躺在榻上。


    那?段对她来说最难过的日子,却深深根植在不想被触碰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阿隼满嘴鲜血,冲着她的方向不断喊着什么,跪爬着朝她而?来。


    阿宁不禁退后?一步,记忆里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生着一双美丽的墨绿眼睛,嘴甜又乖巧。哪怕是被薛敖打压,也一脸的讨好与稚嫩。


    可现在这个人,身形高大,状若阎罗,绿色瞳孔隐隐透出杀气。


    他穿过阿宁的身影,爬向她身后?的漫天?沙土中。


    那?里面站着的是朔着寒光的薛敖。


    薛敖浑身浴血,比地上挣扎的阿隼还要狼狈。他一身银甲上都是血污,十三被浸的看不出原本颜色,只执拗地被他握在手中,稳若磐石,凌空怒嚣。


    “薛子易”,阿宁心中一痛,大喊道:“薛子易!”


    薛敖听不见。


    他眼中遍布血丝,额上红带也被染的如野火般惨烈。


    阿宁怔愣,那?是薛家世传的红绸额带,在她的梦中怎会系到薛敖头上。


    薛敖站在高丘上,“轰”的一声跪了下来。他捧着那?条红额带嚎啕大哭,像是儿时一般。


    阿宁心中绞痛,那?般意气风发的薛敖怎会如此?难过,像是只被抛弃的小兽一般无助又悲痛。


    他嘴里哭喊着什么阿宁听不见,只见到阿隼穿过她爬到薛敖的面前。


    “碧伢把我的碧伢还给我!”


    薛敖抬起头,阿宁只见到薛敖血泪交杂的侧脸和颤抖的嘴角。


    触目惊心。


    阿宁惊醒,天?光透过窗扇洒下一地金辉。


    她手脚冰凉,恨不得马上就回京见到薛敖,可山高路远,她只能询问暗卫上京的情况。


    早膳过后?,也不知是陆霁云的吩咐,还是别的缘故,赵沅早早就将车驾停在陆府大门前。


    阿宁与他并不熟络,但无奈此?人太会做事,一举一动君子礼节,又诙谐有?趣。几日相处下来,两?人相处间进退有?礼,倒如普通朋友般闲淡和谐。


    阿宁白日里逛赏渝州的山水景致,晚些与陆霁云交谈见识听闻。日子闲适,风景宜人,倒是最近下了几场大雨,驱散了一些暑热,叫阿宁这般怕热的人也适得了几分。


    北司的人每天?哀声载道,谢缨是个吃骨头不吐骨头渣的狠角色,这他们都清楚。可谁知道一向随性爽朗的薛敖最近也学?了几分指挥使大人的行事作风。


    南北两?位天?骄的压制之下,北司诸人虽是日益强壮,但身子骨着实?是吃不消了。路过的百姓每天?都能听到门内的这帮人在鬼哭狼嚎。


    事情的转机在一日午后?。


    薛敖正跟人对练着,对面站着的人苦着一张脸求饶,却见薛敖手中的十三破空清啸,震的一圈人避其锋芒、连连后?退。


    “世子世子!”,吉祥冲进来,手里挥舞着什么,他大喊道:“渝州来信了!”


    薛敖扔下鞭子,一把跳下演武台,劈手夺下他手中的东西。


    是一封信,一张盈满青梨子香的纸——


    子易亲启:


    日前已至渝州,久未作复,盼君见谅。


    新?地渐热,不知上京何为。子易喜凉又少思重,勿伤风着寒,教人怀盼。渝中山光水色,有?奇花异草,能人怪道。昨日亲尝湖中鲈鱼,然味寡嚼淡,盖无子易为小女子祛葱姜异物,实?为可惜。


    自别光仪,切思切念,不知子易通否?上京处处殊色,可有?萦思?劝君暇日多作草蝴蝶,髻上颜色稍淡,唯子易可添韫画浓。


    言不尽思,望君珍重。


    不日将归,需念我。


    阿宁书。


    薛敖将信纸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他不会写?信,只能将满腔情思寄于阿宁写?下的逐字逐句中。


    上京天?色昏暗,街上宵禁,只有?几户家犬闻着打更人的响动吠叫几声。可辽东王府,书房内却是灯火通明,寂静一片。


    树影婆娑,庭院内枝繁叶茂上闪过几道微不可见的身影。


    吉祥拉着眼皮,靠在书房门口打着哈欠。


    暗影跳了几下落在吉祥身侧,附耳问他:“吉祥大人,世子怎的这个时辰还不歇息?”


    吉祥脸拉的跟驴一般长,“返老还童了。”


    暗卫不解,又问他因着什么,吉祥凑首,小心翼翼地怪笑。


    “编草蝴蝶呢。”


    大雨


    人影接踵, 街上鳞次栉比,商户如云,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游人。其中大凉商铺的装潢颇具特色, 可见许多奇珍异宝, 罗列交陈。阿宁望下市井, 隐约闻见几丝炒螺蛳的辛辣香气。


    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橘意连忙将窗子关紧,却?在回身闭门时撞到一身官服的赵沅。


    赵沅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看着阿宁笑道:“适才听到陆姑娘的声音, 进来一看果然没听错,倒是没买错。”


    他晃了晃手中的瓷瓶, 又?将之递给橘意, 笑道:“西街林阿婆新熬的酸梅汁, 想着陆姑娘也许会喜欢,便提了一壶,现下可是正巧。”


    阿宁擦着鼻子,眼睛里都是朦朦水雾, 一边吸鼻子一边瓮声道谢。


    酸甜津口的汁水顺着唇舌滑进喉中,解了暑气不说,肠胃中也是清凌凌的舒服。


    “说起来在下还要有一物要送予姑娘,还望陆姑娘不嫌弃”, 赵沅喊门口侍从捧来一方锦盒, 笑道:“渝州城的凤尾草,素来是姑娘家最喜爱的山灵之物。”


    锦盒开, 里面?是一只淬银描边凤尾手镯, 工艺精细,雕花繁复, 但并不赘乱,凤尾一侧亮的直晃人眼。


    阿宁顿了一下,将盒子推了回去?,赵沅此礼来的没缘由,况且男未婚女未嫁,说出来总是奇怪。


    “抱歉赵大人,无功不受禄,小女子担不起这礼。”


    赵沅按住移动的锦盒,直直看着阿宁,轻声道:“陆姑娘仁善,想是早已不记得去?年渝州大水,陆家连合一干北商送来千担米面?以救助渝州城的百姓。”


    “我自幼丧父,那时又?在上京求学,只留母亲一人在家。水患危急,母亲所在街巷早已毁折殆尽,粮尽腹空。若不是北面?来的救命粮,后?果不堪设想。”


    赵沅似是哽咽了一下,“我本以为此等善举必是声名远扬的陆大善人所为,可后?来与陆兄交谈,方知是姑娘救家母一名,也救了我赵沅一命。”


    阿宁知道去?年南面?的这场灾事,见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官员眼神清明,言语真诚,心下不免松了口气。


    但仍是固执地将锦盒交还至赵沅手中,“大人言重了,此事并非小女子一人所为,北商与我辽东王府都是其中参与者?。想来大人如此勤学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叫渝州百姓再受天灾之困,阿宁等着大人的好消息,但眼下这礼确实受之有愧。”


    街上瓜果地叫卖声络绎不绝,衣香鬓影下,赵沅只看见阿宁俏脸上的清澈圆眼,笑语嫣然下尽是娇憨。


    他一怔,正要开口时却?见一位陆府的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橘意斥他:“如此慌张是做什么?当心惊到姑娘。”


    “小的该死”,小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道:“禀姑娘,上京来人了。”


    阿宁站起身来,忙问?:“可是王府?”


    辽东王府?


    赵沅见她这般欣喜焦急,不免想起那位桀骜张扬的辽东世子。


    小厮应下,阿宁朝赵沅急急一礼便作别回府,街上人多物杂,等到她终于赶回去?的时候,却?见门口放了一个大箱子。


    那楠木箱子并不沉,只是打开后?却?叫阿宁傻了眼,里面?铺着整整三层草蝴蝶。大的、小的、振翅高飞的,抑或是颜色翠绿的,便是拿出去?摆摊也能叫卖个好价钱,刺的阿宁眼睛一酸。


    薛敖并未给阿宁写来什么书信,只是这一箱东西,自她上次写信至今也不过半月,阿宁想不到薛敖是如何编了这么多的草蝴蝶。


    她更不知道,在辽东那段低沉的日子里,薛敖编的比眼下更多,然后?挑了其中最好的一只,带到上京。


    她心下酸软的不成样子,口中微不可闻地喃喃着:“傻子。”


    月挂弯钩,星坠高阁,上京最大的温柔乡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护城河上荡着桃红楼的画舫,美酒欢歌,玲珑身影透过明纸,映出影影绰绰的纤细腰身。


    勾的人甘心入内。


    薛敖坐在苓术茶楼的二楼雅室,百无聊赖地枯坐着。


    明明都是相同地装潢,可阿宁此时不在,他觉得无趣至极。正欲意兴阑珊的回去?时,却?听房门被推开,侧头望去?进来的竟是五皇子。


    这人端着一身的矜贵儒雅,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薛世子好兴致。”


    薛敖嗤了声,回道:“五殿下不也是闲得慌,跑到茶楼来偶遇人。”


    银袍少?年懒坐在圆椅上,胸口上的神兽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倒像是他这个人一般,看着就难以招惹。


    晏阙一哽,心道这人与谢缨不愧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一样的叫人厌恶。


    “薛世子说笑了”,他端坐在薛敖对面?,凑首轻嗅茶盏清香,感慨道:“这陆家的茶果然清香扑鼻,不同凡响。”


    见他这般,薛敖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哼笑了声,不作回复。


    晏阙自二楼望下,像是看见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一般目不转睛,少?顷才回首,看向对面?一脸不耐烦的薛敖。


    “薛世子适才说闲?不巧,在下最近可是忙得很,说来还有不少?是薛世子的手笔。”


    他拂了拂衣袖,撞若无意般道:“看那画舫轻舟,好不快活。可人活一世,本就是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不是吗?”


    薛敖眸色转深,凉凉地看着对面?那笑容虚假的人。


    晏阙早早便入了朝堂,一些律法?之外的事自然也是没少?做。他一早便教手下人在晏阙的南衙与属地田封上找事,近一个月晏阙都在处理各处亏陷。


    这事并不算小,便连景帝都听说他的皇子最近焦头烂额,斥责训驳了许多次。


    薛敖只道他敢动阿宁,如今这般算是小打小闹算是便宜了此人,却?没曾想晏阙还敢凑上前来。


    “五殿下”,薛敖点?了点?桌面?上的茶渍,“少?走夜路,路上不太平。”


    说罢端起面?前茶杯一饮而?尽,眼下暗光隐现?,笑得有些邪性?。


    晏阙见此也不再留,只冷笑着回了声好,又?瞥了一眼薛敖腰间雪亮的十三,提步离去?。


    薛敖听他脚步声渐远,捏了捏眉心,将一锭银子放在桌案上撑住窗口一跃而?下。


    夜灯吹的他衣襟鼓动,丝丝凉意顺着脊脉吹至心口,他行?走在天街上,甫一走进深巷,便见月光下凛然杀意,刀光血影泼身而?来。


    “辽东的狗崽子,拿命来!”


    渝州这几日像是天被捅了个大窟窿一般。


    黑云翻墨,白?雨遮山。


    但其实渝州府早就熟知去?年冬日天气反常,且今夏渝州过于炎热,定是有场在劫难逃的大雨。


    这雨下了五天,从最开始的微风细雨到如今的阴沉连天,渝州堤坝各守卫不断上报如今汛期涨水,水位告急。


    且水流的走向无法?预知,其势之激荡,看的阿宁心下乱跳。


    实在太大了。


    这里的雨不同于辽东的大雪,雪灾挡的是薪炭吃食,可这场大雨不光将官道冲散,致使物资匮乏,更是叫河高于民屋,冲破堤坝,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丢掉性?命。


    渝州府的官员并非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预料到今年天灾的情形下却?仍秉持旧理,修缮故堤,增强补弱。


    陆霁云总算知道为什么渝州这么小的地方,却?能叫景帝视作心头大患。不光是蔺荣扎根于此,更是有无数的蛀虫在蚕食这座城和这个王朝。


    这帮人在渝州呆了这么久,怎么会不知如何处理才是对百姓最好,现?在看来只是他们不想。


    常年修缮堤坝,虽有朝廷的支援,但对于渝州来说,劳民伤财,效益微不可见。


    他从一开始便极力反对此等行?事,且不说今年的雨水究竟会有多大,缮好的堤坝能不能挡得住。便说齐天罡号召所有的壮丁去?修堤筑坝,却?工钱甚少?,就能管中窥豹。


    陆霁云早在这一个月内将渝州及各州县的地形走势勘探的清晰明了。


    渝州地势稍倾,上接大凉天女山,下承南海。陆霁云言明可在堤坝内修建渠道,渠道上设立渠堤。叫河从河内正西方为基点?,使堤岸上的各个分水口,叫这条漕渠自地势而?下,汇入南海。


    如此一来引水入海,既可解决眼下之忧,又?能为一绝后?患。


    此法?虽是会耗费一些人力物力,但陆家在中州的商线据点?便驻于渝州。陆家已决心入市舶,何愁没有钱银投进?


    渝州城壮年人甚多,人力自然也是具备,如此一来便连一众官员也禁不住陆霁云的软磨硬泡。


    可最后?一步却?败在了蔺荣的身上。


    他说渝州乃是军塞要地,不可大动干戈。说来也好笑,陆霁云来渝州任职通判的这些时日里,还从未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蔺侯爷。


    早有耳闻,渝州的最高权势,是为一个“蔺”字。


    可如今大雨倾盆,山上的泥石流冲毁了城外的房屋,许多百姓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水患中丢掉性?命。


    陆霁云看着每日上报的失踪人数,捏了捏眉心,拿起一旁挂着的油纸伞就往侯府而?去?。


    阿宁见他如此,忙喊橘意一同跟上。等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黑云密布的天低的竟像是要压在人的肩头一般,护城河的水早已外溢,街上到处都是晦暗的水色。


    触目惊心。


    水洼遍布,有路人匆匆出来买些蜡烛,却?看到那位皎若玉树的通判大人正气势汹汹地往东面?祥如街而?去?。


    那是蔺侯的住处。


    陆霁云身后?不知何时跟了阿宁和浩浩荡荡的一群百姓。


    他脱掉官帽,回身交给阿宁,拍了拍侯府的大门。听到里面?小厮在通禀,深吸一口气,直接朗声道出自己的想法?。


    “侯爷,渝州水势刻不容缓。鹤卿认为人不能与水争,但可以与水同谋共利。”


    四下寂静,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少?顷,深色的大门“吱呀”地一下被推开,雨声淅沥下那人立于高庭之下。


    水患


    “你便是那位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


    深红大门缓缓推开, 一队装备森严的卫兵率先将门前的陆霁云团团围住,周遭百姓见此症状畏惧后退,踏碎一地乱雨。


    陆霁云将阿宁掩在身后, 沉声回道:“卑职正是渝州通判, 陆霁云。”


    人影交叠后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身后跟着?的仆人毕恭毕敬地打着伞。伞面低垂, 遮住他脸上神色,阿宁透过雨帘窥不清这位大名?鼎鼎的蔺家双星之一。


    “小子倒是好胆色,这个时?辰找我府前吵些什么?”


    蔺荣蓦地挥开头上的油纸伞, 信步走至门匾下,阿宁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早传蔺家数十年前的家主夫人怀有双子, 各相师辨过之后均道此乃贵子, 却没说哪一个才?是。后来蔺夫人顺利产子, 产房内的稳婆却吓的神智失常。


    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天?生福相,另一个却半张脸乌青变形,状若妖魔。


    后来蔺争二十封将,率领十几万西南大军驻扎在边关, 便是如今口口相传的大将军;而蔺荣,生来青面獠牙,却聪慧异常,他被蔺氏本家的人视作?不祥之人, 打发至渝州任其自生自灭, 但蔺荣一路从?底层爬上来,用铁血手腕将渝州画在自己手下, 剌封蔺侯。


    原来这位令人谈之色变的蔺侯长这样。


    阿宁并未觉得害怕, 人各有不同,有人生来失聪失明, 有人生来残缺毁损,但这样的人往往更叫人心?生敬佩。世?人的指点犹如洪水猛兽,他们能?在逆境中为自己开出一条荆棘路,哪里就比别人差了呢。


    陆霁云躬身行礼,回道:“渝州近日大雨,雨势之大不比寻常,城外各区县均有上报耕田房屋损毁严重,其中晋县、柳县等沿平陵堰一带的城县尤为严重。卑职斗胆,有三计可解燃眉之急。”


    闻言蔺荣挑了挑眉毛,其实渝州城的情势他也知晓实为危急,但数百年来,渝州因着?地势受此困扰,朝廷按期拨款修缮堤坝,可水位一年高于一年,堤坝也是如此。


    这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上来就说自己有法子处理,倒不知他是真有才?学还?是虚张声势。


    见蔺荣不做回复,陆霁云抬头直直看向他,“一是派遣城中府官任各处专职水官,及时?监察并上报汛情与?粮田民屋损毁数。尤其是平陵堰一带的城县,需得谨慎对待。同时?将预备仓粮用以赈济,防止百姓流离失所,民心?大乱。”


    此言一出,蔺荣还?未有动作?,身边的百姓就先应和了起来。蔺荣点头道“可”,陆霁云顿了一顿,接着?朗声说出第二策。


    “二是将渝州城内的内河打开,并设立水门,可通过护城河的走向将城内积水引向南海,水门则是分隔水地的屏障,若水则碑上的划线被淹,则需通知百姓,用沙袋等物堵塞蓄水的涵洞。地下排水沟渠安置单向水窗,只可出不可进。”


    陆霁云每说一句,蔺荣的脸色就变幻一分。


    陆霁云并未停止,接着?道:“三是此次大水过后,卑职私以为渝州的固堤筑坝已经做到极致,若再长此以往的继续下去,劳民伤财,且恐有伤城建。不如在堤坝内的各个方向修建渠道,以引活水。各个渠堤遣人看守,以天?女山方向为基点,引流入海,以绝后患。”


    蔺荣失言。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人人都道这是位七窍玲珑的旷世?奇才?。


    陆霁云这几条看似只是简单有效的治水策,但却从?根上将渝州府的权利从?集中打至分散,且若第三条一旦实施,朝廷必深究前几年源源不断的拨款究竟用于何处。


    如此高瞻远瞩,心?思缜密,实在叫人咂舌。


    蔺荣与?陆霁云对峙而立,大雨倾盆,惊雷乍响,阿宁被震的一抖。


    “好”,蔺荣眯起双眼,眉梢微挑,“既如此,那此次渝州城水患一事便全权交由陆大人处理,在下等着?陆大人的好消息。”


    陆霁云一怔,像是没想?到蔺荣竟会如此痛快地应下来,旋即躬身应是。


    傍晚的时?候这场大雨终于渐小,陆霁云的任命令也随之下达到各区县。


    知府齐天?罡专管晋县、柳县两地,同知周济专管平陵堰上流的安城,其余渝州府的官员也被陆霁云分发到沿河的各个区县监察水情,而他与?赵沅则固守渝州主城。


    渝州城卫兵全体出动,清内河道,两天?内装配水门与?单向水窗,以保渝州城百年根基,老?人和女子则将沙袋灌满,以备水急泄洪。


    所幸的是这两日雨势转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不过一天?,瞻星使便上报,天?象有异,恐有近二十年内最大降雨。


    满城皆慌。


    陆家商铺在官府仓粮分发殆尽后,也随之开向全城,渝州百姓喜出望外地领粮领面,城内外皆传那个行商的陆家是大仁大善。


    二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雨是在一日午后愈演愈大,虽然陆霁云心?存侥幸,但当?这早有预料的天?灾真正?降临的时?候,他才?知道瞻星使所言非虚、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崖山雷殷地声。


    他从?未见过这般恐怖的大雨。


    不过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报水则碑被淹了几道,等到第二日熹光微现的时?候,平陵堰已水位告急,前些时?日大费周章加固的堤坝已被湮没冲毁。


    幸而主城的内河与?水门已准备待发,大水汹涌而至,又顺着?内河道顺势入南海,再由单向水窗拦截在城外。


    渝州城百姓这才?知道什么叫劫后余生,纷纷感慨着?那位小陆大人有多深谋远虑。


    可此时?的陆霁云眉宇紧锁,正?坐在灯火下看各区县分地上报的汛情情况。


    连平陵堰都已告急,自是不必说附近的耕田房屋,万幸的是除却一些不听规劝的百姓未及时?搬走,其余人并未有所伤亡。


    只是此难过后,渝州必定?元气大伤,需得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他叹了口气,捏着?眉心?仰摊在圆椅上,不似以往一般风华端仪。


    “咚咚——”


    陆霁云坐起,听门外传来一道温软的声音,“哥哥,喝点白粥吧。”


    “阿宁进来。”


    闻言,阿宁捧着?食盒走了进来,打开食盒,传来阵阵米香味,里面是一碗煮的烂稠的白粥与?几碟小菜。


    陆霁云这时?才?察觉到腹中饿意,笑?道:“还?是阿宁深得为兄心?。”


    见他吃的有些急,阿宁心?疼道:“哥哥这些时?日操劳,瞧着?瘦了许多,万幸早有谋划,叫渝州免此劫难。等到水患一了,哥哥可要好好补补。”


    她又将清香扑鼻的小菜放到陆霁云的碗前,两截皓腕上白嫩却尚存疤痕,陆霁云眼神一沉,又见她手上空荡荡的,思忖难道赵沅还?没将那镯子送出去?


    赵沅那日红着?脸,兴冲冲地找他询问送那家传的凤尾草环镯是否失礼,陆霁云见他紧张地快要晕厥,冷着?脸点了点头。


    心?下却在暗骂,若不是为了防着?那姓薛的,怎会叫赵沅现这个眼。


    “阿宁,你”


    阿宁看向他,“嗯,怎么了?”


    看着?阿宁最近日益清瘦,陆霁云到底是没问,只笑?道:“无事。”


    门外雨声拍打在窗扇上,透过缝隙吹来一阵凉风,烛火摇晃,红漆木桌上的案卷被吹动了几分,阿宁顺抚吹乱的鬓发,目光扫过纸面一角。


    民屋叁佰肆拾伍栋、男子柒佰捌拾玖人


    阿宁只浅浅扫了一眼,戛然顿住,快步走至桌前拿起案卷。陆霁云见她反应如此之大,也是放下手中碗筷,站在阿宁身侧。


    “有何不妥?”


    阿宁不语,只快速翻动,脸色越来越难看。


    少顷,她重重放下手中案卷,径直看向陆霁云,“哥哥,这是哪里来的?”


    陆霁云顿了一下,知道事有蹊跷,“是晋县。”


    竟是平陵堰一侧的晋县,阿宁咽了咽口水,神色严肃。


    “哥哥有所不知,我常年看账,自然能?看出此处笔墨的新旧程度不一”,阿宁顿了顿 ,“而且此处宅屋数量与?人数也存有异常。”


    阿宁抓住陆霁云的衣袖,“哥哥可有查过花名?册?”


    陆霁云脸色已极为难看,他高声喊门外侍从?,“把晋县今年初的花名?册拿过来,通知卫兵门口待命!”


    陆府内灯火通明。


    陆霁云一身官服,带着?暗卫自长阶而下,茫茫卫兵看着?他冷漠肃杀的脸,不明所以。


    “晋县出事了”,他冷声道:“袁天?罡瞒而不报,晋县百姓恐遭不幸。”


    话音刚落,底下人一片骚动。


    “现在还?望诸位随我去晋县一探究竟,此路凶险万分,但百姓有难,不可不管,愿意冒险的,本官在此谢过。”


    陆霁云退后一步,在雨水击打下深深朝下一稽。


    卫兵首领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这位通判大人如此谦卑,跪下拱手道:“大人严重了,晋县本就是我等的家乡,此行必全力以赴。”


    雷声轰隆隆的响彻夜空,蛇形闪电劈开一条白光,映在陆霁云惨白的脸上。


    年初之时?晋县的人数与?袁天?罡此时?上报的相差无几,但阿宁对此类账目最为熟悉,一眼便看出其中不对。对过花名?册后才?知道,袁天?罡的这道上书,竟将前几月已经去世?的人都写了进去。


    他为何要做这么一份假的文书?


    陆霁云不敢心?存侥幸,雨势最急的那日他连下三道令,叫龙头闸紧闭,沿岸百姓搬至高处。本以为晋县如上报那般安然无恙,可现下看来他们并未全身而退。


    几人策马夜行,踏着?淤泥乱雨奔至平陵堰一带。


    晋县已至。


    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乍起,刺眼的白光扫下,叫一行人看清现状,惊骇难当?。


    白浪滔天?,断壁残垣,浮尸蔽江。


    ——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陆霁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话语。


    晋县百姓,快要将这条河填满了。


    “袁天?罡”


    陆霁云双目刺红,一身的怒火被疾雨拍的更加高灼。


    “袁天?罡呢?晋县的县丞同知呢?!”


    远处一对人马匆匆赶来,为首的人见到陆霁云身上的官服,“扑通”一声跪下,恸哭磕头。


    “大人陆大人!这里死了好多人,他们都被水冲跑了!”


    天?光乍现,又被连绵不绝的大雨冲散成冷漠的雾气,消散在空中。


    陆霁云高坐令台,冷眼看着?堂下瑟瑟发抖的袁天?罡,如同看死鱼一般。


    他昨夜冲进来时?,袁天?罡还?在呼呼大睡,陆霁云不明白,城外白骨成片,浮尸百里,这人是如何心?安理得的安然处之?


    日前他那三道令袁天?罡并未遵守,龙头闸没关,沿岸百姓未迁,只找人搬了沙袋堵住岸堤,便觉得这样可以高枕无忧。


    晋县县丞当?时?劝他谨遵上令,袁天?罡却嗤之以鼻。


    “陆*七*七*整*理家那个旱鸭子如何懂我们渝州的水势,若真听他的才?叫劳民伤财。”


    县丞听他这么说也不敢再劝,龙头闸不是他能?吩咐人去关掉的,若有差错,与?水利相关的怕是要掉脑袋。他只得带着?手下的人挨家挨户地劝百姓搬到高处,又暗中传信与?通判府。


    晋县的县丞为人正?直仁义,素得民心?,见他这般郑重,不少百姓都整饬行囊,前往县城最高处避难。


    但他才?劝了几十户,那封传与?陆霁云的信便被袁天?罡的人截获。


    袁天?罡那天?正?巧喝了许多黄汤,他捏着?那张纸条,目光阴冷的犹如水蛇,一脚将县丞踢进了汹涌的河中。


    等到周边凄厉的哭声响起,他才?被吹过来的雨水打的清醒。当?处理好这边的事回到府中策划时?,下人颤着?声音敲门禀报,“大人!平陵堰被水冲破了!”


    袁天?罡猛然惊醒,他这才?想?起,龙头闸未落。


    沿岸百姓尽遭水漫,他犯了诛九族的大罪!


    陆霁云想?起那片人江,喉中腥甜一片,他闭上眼,眼皮下在不安地跳动。


    “将袁天?罡收入大牢,日后发配!”陆霁云冷声道:“把那些江上的百姓捞起,日后叫亲人认取,入土为安。”


    下面人面色沉重,都被这景象震的心?下惊痛,领命回身时?却听陆霁云问向适才?那个在城门大哭的同知,“晋县粮米可还?充足。”


    “城内积水无法清除,粮仓已被大雨毁至殆尽。”


    陆霁云捏了捏眉心?,暗骂袁天?罡是个心?狠歹毒的蠢货。


    正?发愁之际,却听门外暗卫奔至身边,兴奋道:“陆姑娘带着?粮过来了。”


    晋县的事传到渝州城的时?候,已近寅时?。百姓纷纷怒骂袁天?罡作?孽,又心?疼那位遭难的县丞与?晋县百姓。


    蔺荣睁开眼睛,半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晦暗不明。


    “陆鹤卿?”,他侧首,残缺的青面森森獠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淡淡道:“此人多智近妖,不可留。”


    一只飞虫在灯罩上不断碰撞,像是极为喜爱那摇晃的火光般,又苦于四处碰壁,最后只好奋力飞高,自焰上俯冲而下。


    “嘶——”


    蔺荣亲眼看着?它化成一道缥缈的白烟,笑?骂了一句“蠢物”。


    底下的人一怔,沉声回道:“陆鹤卿确有大才?,但锋芒太盛,实为自毁。侯爷是想?如何除掉此人?”


    蔺荣摸了摸凹凸不平的青面,半晌,蓦然感慨,“渝州今年的雨,很大。”


    薛世?子受重伤,正?于旧王府内养伤。


    景帝震怒,言明一定?要查清究竟是谁要在天?子脚下行刺藩王之子,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辽东薛氏这一辈只剩下薛敖,若他真在上京出了事,恐怕薛启要有所动乱。


    薛敖那日虽是受了些皮外伤,但伤势并不严重,景帝下令彻查,薛敖暗道这帮所谓的证据都被他抽死在鞭下。


    他心?中自然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泽州张氏恨他入骨,正?欲取他性命。薛敖却恰好趁着?此事,藏锋避权。


    他来回地详读阿宁信中的逐字逐句,最近一段时?日他没有收到阿宁的回信,只能?看着?手中雪白的纸,以解相思之苦。


    吉祥端着?一碗黑红的药走了进来,上浮的药味熏的他快哭了出来。


    这太医院的人不是在蓄意捉弄吧?怎整些如此苦的药。


    薛敖瞥见头上隐影,忙将书信收好,皱眉看向吉祥,“拿走!”


    吉祥苦着?脸,唉声叹气,“世?子,再浇下去,王府的花草都要被药死了。”


    薛敖看着?他,吉祥打了个哆嗦,一股脑地将药喝了进去。


    ——如斯酸苦。


    见他这般囧样子,薛敖但是开怀大笑?起来,骂他:“阿宁喝药时?可比你痛快多了!不像你一般皱着?个苦脸。”


    吉祥嘴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药味,他忙摆手苦哈哈道:“我如何与?陆姑娘一个女孩子比,况且属下又没陆姑娘那般好看。”


    闻言薛敖满意点头,脑中浮现阿宁白软娇憨的脸,心?中化成暖流,涓涓流至全身。


    “她笑?也好看,哭也好看,连瞪着?眼睛骂我是傻子都好看的不像样。”


    少年面若桃花,耳垂也跟着?微红一片。


    剩下的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吉祥微不可闻,只见薛敖笑?得肆意飞扬。


    “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喜欢她呢。”


    天光


    阿宁亲眼看见满江尸体的人间炼狱。


    她与赵沅带着车马物资日夜兼程地?赶到晋县时, 看到昏暗天?色下的平陵堰,以为那上面飘着的是浮木,却?没想?那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人。


    陆霁云苦笑着接她进房, 阿宁看到短短一天?内, 她的兄长竟生了华发, 可陆霁云明明风华正茂的好年纪, 不由心里一酸。


    兄妹二人坐在一起,却?相顾无言,只觉得一开口?就是晋县那刺目的血肉与灾祸在咽喉里叫嚷。


    雨势越来越大, 像要把晋县吞了一般。


    “阿宁,你?不该来。”


    陆霁云声音嘶哑, 他看着阿宁, 沉重道:“我身为渝州的父母官, 却?叫晋县百姓遭此劫难,此乃大错。可你?不该来到这里,为兄教过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都忘了吗?”


    “我都记得的,哥哥”,阿宁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安慰:“我只是想?陪着你?, 一起熬过去。”


    惊雷不停, 乱雨疯狂拍打着门窗。陆霁云却?觉得从?昨日起便由油煎生烹的心,终于平静了起来。


    “我现在只后悔让你?随我一同来了渝州。”


    阿宁摇头, 正?欲说些什么, 却?见侍卫浑身湿透的在门外候命。


    “大人,侯爷来了。”


    陆霁云连忙站起, 眼中?神?色晦暗不明。齐天?罡是蔺荣一手?扶持上来的,此次前来怕不只是为了晋县百姓被淹一事。


    “侯爷在哪?”


    侍卫顿了一下,回道:“在平陵堰龙头闸那里。”


    陆霁云眉宇紧锁,早在他始至此处时便叫卫兵将闸门关闭,那里现在水流湍急,随时都有冲毁岸堤的可能,蔺荣去那里做什么?


    他拿起笔,与此时正?在泽州的晏枭写?了一封书信,言明如今渝州的情况,封漆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在署名处写?了一个“愿”字。


    愿天?灾远离,百姓安乐,渝州百姓共渡难关。


    传信间阿宁从?屋内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身量纤细,个子又是北方姑娘般的高?挑,穿着一身小厮装也像是清秀腼腆的少年郎。


    “哥哥,我们去吧。”


    陆霁云点头应好,晋县情况不明,他不能让阿宁就这样?就在这里,只有跟在自己身边才放心。


    赵沅也在门外等候,见兄妹二人出来,先是看到阿宁眼前一亮,又想?起那浩荡的江面,哀哀苦笑。


    雨势稍缓,三人难得无言地?坐在同一驾马车里,赵沅先开口?问了陆霁云关于晋县的情况,听他说完后一拳捶在了车壁上。


    “这帮该死的蛀虫!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赵沅叹了口?气,“天?灾过后必有人祸,每次水患之?后都会随之?而来一场疫病,这才是最难办的。”


    陆霁云凝神?思索,少顷沉声开口?:“瞻星使?测算今夜过后便是转机,如今雨势看着极大,但降雨量却?没有前几天?那般严重,是时候开闸门泄洪了。”


    赵沅点头,车子不知道硌了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陆霁云扶住阿宁颠簸的身子,接着道:“至于疫病,我已向朝廷上书言明情况,七皇子那里也传了口?信,想?必不日会有医官来渝州。”


    闻此赵沅松了一口?气,暗道幸亏今年陆霁云在渝州,如若不然,渝州城恐遭大难。


    太傅当时如此大费周章地?教导其水利一事,想?来也是因此。


    等到了龙头闸处,只见蔺荣一行人正?站在岸堤上翘首向下望去。


    陆霁云即刻走上前,对蔺荣道:“还请侯爷将一干人等带离岸堤,此处危险至极。”


    蔺荣半张脸露出神?色不明的表情,半晌看向三人问道:“袁天?罡那个废物如今身在何处?”


    “罪犯在大牢里”,陆霁云被风吹的眯起眼睛,“还请大人移步。”


    一抬头,蔺荣身后竟是乌压压的人群,晋县的百姓也在这里望着接天?般的水浪。


    蔺荣看了他一眼,叫手?下驱散围观人群,又看向陆霁云,瞳色幽深犹如水蛇。


    “晋县一事我已知悉,袁天?罡这人该打,陆大人将他交由本侯处置便好。”


    他话说的轻巧,但其中?不容置喙的意味却?强势的很。


    陆霁云身后是滔滔江水与浮萍般的尸体,他嗤笑了一声,冷硬拒绝。


    “此事不劳侯爷费心,下官身为通判本就掌监察与水利,袁天?罡与晋县的桩桩件件,鹤卿需得亲自交由朝廷,才算安心。”


    “况且”,他顿了一下,咬牙道:“袁天?罡如此草菅人命,可知他如此怠职不是一天?两天?那么简单。无论是晋县,还是其他的无辜百姓,我都要他血债血偿!”


    蔺荣见他油盐不进,半张脸上透出恼意,逼近一步。


    陆霁云身后跟着的暗卫蓄势待发,阿宁也紧张地?抓紧衣袖。


    “陆大人真?要做到此等地?步?”


    陆霁云眉梢微挑,眼角都是掩不住的恨意,一字一句道:“食君之?禄,为人臣子,怎可包藏祸心。”


    周遭忽然传来阵阵惊呼,阿宁猛地?回头看去,原来是岸堤被冲毁了。


    雨停了,可平陵堰却?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不堪重负,岸堤被毁,溢上的水浪被卷起又重重拍在沿岸。


    陆霁云脸色大变,厉声喊道:“开闸,快开闸门!”


    几人应声跑下去,不过多时又浑身狼狈地?跑了上来,抹了把脸痛声回道:“大人,打不开啊,那辘轳根本就转不动!”


    陆霁云心中?一跳,想?起自己数日前曾拨款给袁天?罡叫他务必修缮好闸门,现在看来他是将这笔钱银收入囊中?。


    是要将整个晋县毁了才甘心!


    “我亲自下去看看!”


    他跟着太傅与机关匠师学了十年的水利时论,若论大燕精通此事着,无人可出其右。陆霁云说完便要跟着那人下去,却?被阿宁一把拽住。


    “阿宁,你?放心”


    “不行!”,阿宁红着一双眼,不知为何心中?乱跳,不安至极,“哥哥,还会有别的法子的。”


    陆霁云见小姑娘眼睛都红了,叹了一口?气,强势推开阿宁的手?。


    “渝州正?值卧壑困霜之?时,必须有人立于风雨中?担起这儿的腐朽与希望。”


    “阿宁,为兄是官,不可躲。”


    见阿宁仍旧执拗地?挡在身前,他将小姑娘推到赵沅的怀中?,沉声嘱咐:“你?必护好她。”


    赵沅应下,陆霁云摸了摸阿宁的发顶,头也不回地?朝前而去。


    明明雨歇风停,阿宁却?好像在他脚下看到一条蜿蜒绵亘的水路。


    几道暗影随他而动,又消失在水中?。


    陆霁云到了辘轳那里才知道,原来卡扣缺少八成以上,这般样?子能关上已是大幸,如何能再转动。


    他喊人拿来锤具与油,动作娴熟地?在齿轮上砸凿涂抹,又喊人在凸角上绑上细绳,反向轻轻拉了一下,察觉到轮轴可动时心下一松。


    陆霁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庆幸这辘轳没有破损到关键部位。


    他回身,正?要喊人回去时,却?见身后跟着的几人将手?中?用来砸器具的锤子高?高?扬起,陆霁云忙伸手?抵挡,却?被其中?一人逮至身前,按住他的双手?——


    “啊!”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闸门处,几息间便被奔涌的水声湮没无闻。


    他额头都是汗,双手?痛的无法动弹,软趴趴的垂落下去。


    “你?既然想?为这渝州城的人要老子的命,就怕你?看看你?有多自作多情,帮了群什么人面兽心的畜生!”


    竟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跑出来的袁天?罡。


    陆霁云面色惨白,被袁天?罡抓着奔至岸堤下的豁口?里,他嘴里塞着汗巾,手?臂痛苦地?痉挛着。


    他就在阿宁他们脚下,自然能听清楚岸上人的动静。


    “陆大人怎么还没有回来?是不是闸门关不上啊!”


    “那要怎么办?不是说陆大人无所不能,治水最为大燕之?首吗?”


    “怕不是浪得虚名,被他这么一搞,我们都要被害死了。”


    陆霁云心下发凉,不光是为着百姓的冷言冷语。更是因为闸门已经修好,如今却?无人可拉,这样?下去,晋县迟早被淹。


    “报!侯爷,龙头闸已经修好,就等着您下令开闸门了!”


    百姓的喜呼声顿时充盈入耳。


    “我兄长呢?那我兄长在哪里!”


    陆霁云心头一酸,是阿宁。


    阿宁指尖泛白,抓住那人厉声质问:“陆大人在哪里?你?们不是一起修缮闸门了吗!”


    陆霁云听到那人哭着回道:“陆大人修好闸门后就”


    四下寂静,皆听着那人大声哭喊,“陆大人不幸落水了!”


    阿宁面色骤然惨白,如遭雷击。


    怎么可能?!


    她的兄长十五岁便献策治理南方水患,如今怎么可能会折在一个小小的平陵堰中?。


    “你?骗人!”,她将那人推倒在地?,疾声质问:“他在哪里落水,怎的刚一修好闸门就能落水,你?明明就在扯谎!”


    蔺荣皱眉,阻止道:“陆姑娘,我知道你?担心陆大人的安危,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晋县万千的存亡。”


    阿宁冲到他面前,素来娇软的脸上都是勃然怒气,她看着那半张可怖的青面,扬声厉喝。


    “侯爷,你?手?下人害得无数百姓丧命,如今龙头闸失修,侯爷掌管渝州多年,怎么会不知一堰之?闸有多至关重要,眼下不问责自己,竟要我兄长为你?手?下人抵命吗!我兄长不顾自身安危,为侯爷擦净身后脏事,你?们哪来的脸劝我心怀大义!”


    蔺荣被骂的面色微沉,他看着张牙舞爪的阿宁,心道这倒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小姑娘。


    他状若可惜地?叹了口?气,“陆姑娘,若再不开闸,陆大人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了,你?也不忍众人黎民为你?而赴死吧?”


    阿宁恶狠狠地?看着他,如此这般怎能不知道一切都是蔺荣的诡计。


    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周遭百姓窃窃私语,渐渐地?,人群中?有几人大声附和,那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阿宁与堤下豁口?内的陆霁云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们当官的吃俸禄,不就是这时候用的吗?怎么现在不说大仁大义了。”


    “谁说不是呢?眼下那姑娘怕不是要我们所有人给她兄长抵命吧?”


    “可又没人叫那位大官下去,找几个工匠修好不就得了,偏得自己下去显个仁厚。如今倒好,送命了吧!”


    阿宁瞪向人群,喉咙处剧烈跳动了起来。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的狼心狗肺,糟践她神?仪秀朗的兄长?


    那些人见阿宁面露凶意地?看过来,本还介意自己有着忘恩负义,却?在身边人的鼓动下心头一颤,生出了些破罐子破摔的蛮意,跟着其他人一起喊了起来。


    “开闸,开闸!”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打的阿宁脚下踉跄,她张嘴斥阻,却?发现自己像只蝼蚁般被湮没在这“仁善”的声浪中?。


    “陆姑娘,你?看,此乃民心所向啊。”


    蔺荣轻飘飘的嗓音回荡在耳边,阿宁呆呆地?看着他,见这青面獠牙的高?大男人沉声吩咐:“开闸门!”


    “不——!”


    龙头闸被打开了。


    城中?的积水铺天?盖地?地?朝外奔涌,震的岸堤上都在轻微摇晃。


    阿宁尖叫着朝前跑,被赵沅紧紧困在怀里。


    “哥哥哥哥!”


    她跪在地?上,看着翻涌的黑涛盖过渠堤,陆霁云的身七鹅群八爸三另七绮吴伞六吃肉停不下来影消失无踪,她抓着赵沅,无助的哭喊着:“求求你?,救救我哥哥!”


    赵沅心生痛意,不忍再看。


    蔺荣瞄了她一眼,回身小声吩咐手?下,“陆姑娘悲戚难耐,病倒在晋县,被蔺侯府接回渝州城养病,无法外出。”


    “属下遵命。”


    两道暗影跳在堤下的各豁口?上,纷乱的逃出这片恐怖的水域。


    “这下怎么办?陆大人出了事,殿下定要责备我们办事不力。”


    一人看了眼陆霁云垂落的双手?,打了个寒颤,“没办法,这平陵堰太过凶险,蔺荣又是铁了心的要陆大人死,这样?能留住一命已算幸事。”


    他们二人是晏枭留在陆霁云身边暗卫,适才在堤下豁口?处找到陆霁云时,袁天?罡正?欲除之?而后快。万幸手?疾眼快地?将那几个行凶之?人踢到了水流中?,才将陆霁云带了出来。


    “可是”,他看了眼陆霁云惨白的面色,惋惜道:“这若是你?我便也罢了,可他是新科状元陆鹤卿啊,这手?被砸成这样?,日后能拿的起笔都难。”


    几声叹息化成云烟,吹进陆霁云的耳朵里。


    他恍惚间坠入仙境,白蒙蒙的一片叫他看不清前路,只听到缥缈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都是晋县百姓的嗡嗡耳语。


    他的双手?忽然剧痛无比,脑中?清明万分。


    “陆鹤卿,沈博绝丽,浮云载笔。”


    这位承载无数文人墨客期望的文墨翘首,在一场大雨中?辨不清是非、道不明因果。


    鹤卿公子的字,游云惊龙,铁画银钩。有好书法的南商为求其一字,豪掷千金,更有甚者?远渡万里为亲瞻那举世无双的绝顶行书。


    可一场大水过后,世上再无一字千金。


    他的双手?无法提笔,大燕等了近百年的文曲星,落于泥水,近似破碎般的恸哭于信仰之?下。


    而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字,是“愿”。


    愿风调雨顺,政通人合,愿万物安靖,海清河晏。


    愿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付诸我社稷,充盈我庙堂,云鹤官卿可一展抱负。


    然而——


    他守护的城池,满目疮痍,冷眼旁观;他许佑的百姓,弃他于一场大水中?,分崩离析。


    陆霁云读过那么多的书,却?从?未读懂过人。然后人们用一场惨烈的灾事教会了他,什么叫人心。


    燕景三十四年,大燕第一位三元及第的少年天?才,惨烈又可笑地?跌落在一场大水里


    上京中?州忽然爆发疫病,都说天?灾过后必有疫病,但眼下的情况却?叫薛敖都忍不住皱眉。


    太医说这病叫“霍乱”。


    乱于肠胃,病飨呕泄。


    一开始众人只以为这是普通的腹泻,只抓了调养肠胃的药喝着,可却?毫无效果。渐渐地?,腹痛转筋,手?足冰凉,一个身强体壮的壮年男子竟能脱水而死。


    太医院的众医官已经熬了几个大夜,却?对此病状一筹莫展,而且霍乱极具传染性,短短几日就叫上京铺患一片。


    医馆的石帆与雄黄已经供应不上,便连皇宫的井内都是一股广藿香的辛辣味。


    北司内也有人病倒,薛敖与谢缨每日带着禁军兜巡城内外,以维皇城秩序。


    翌日,谢缨正?持枪挑落北司牌匾上的残花,却?见项时颂一脸肃重地?自街角处奔来。


    谢缨皱眉,问他:“出什么事了?”


    项时颂见他一身红衣,虽是面色严肃,但仍像个偷腥哦狐狸,暗骂几句得天?独厚。


    他低声问道:“你?猜我看见谁了?”


    “不说就滚。”


    “真?没情趣”,项时颂嘟囔,又凑首道:“是张幼栎,我见他被内监带进了宫中?。”


    谢缨看他,“你?确定没看错?”


    “我跟了一句,怎么可能看错!”


    谢缨转头就走,将重黎扔到项时颂怀里,撞得他胸口?闷痛。


    “你?做什么去?”


    “找狗。”


    连着近半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即便是上京疫病严重,但大好的天?气也能叫薛敖心生喜意。


    只有雨停,驿站车信才能畅通,他已有十五天?没收到阿宁的消息。


    他又等了一天?,却?不是阿宁的来信,等来的是渝州的情势。


    陆霁云溺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薛敖心头猛跳,忙遣人打听阿宁的近况,却?得知她身心俱疲,病的人事不知。


    而傍晚时收到暗卫的线报愈发叫他心下难安。


    那张纸条残缺不全,只余两个字能看清楚,却?让人深知情况不妙——


    “危急。”


    第二日景帝在朝堂上言明此事,说到陆霁云溺水时顿住,长叹一口?气。


    众朝臣不敢多言,帝师也是一副担忧至极的样?子。


    薛敖与谢缨齐步上前,均道自己可领兵前往渝州驰援,景帝看着座下二人,倒是有些犯难。


    如今北司掌管皇城安卫,大小事务离不开人,最后是薛敖说自己水性比谢缨好,这才抢过了这差事。


    谢缨凤眸微瞪,万万没想?到这厮在天?子面前还能如此口?吐狂言。


    这旱鸭子竟如此的不要脸!


    他早朝之?后提着长枪与薛敖厮杀了一番才算消气,看薛敖得意的摇头晃脑,真?担心自己忍不住一□□死他,匆匆往北司大牢而去。


    谢缨嫌恶地?踢了踢地?上的张幼栎,问一旁的人,“他今日可有说?”


    见人摇头,他踩着张幼栎的右脸将人捻醒。


    这人贼眉鼠眼地?从?皇宫里一出来便被他抓到了北司,不过一向软骨头的公子哥儿几日来却?咬紧牙关,怎么严刑逼问都不说。


    “咳咳”,张幼栎吐出一口?淤血,抬头笑了出来,“谢缨啊。”


    “嗯,是我。”


    谢缨俯视着他,昳艳生姿的脸上满是恶意。


    “你?怎么从?辽东逃出来的?来这里做什么?进宫见什么人?”


    张幼栎在他脚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谢缨眉宇紧锁,蹲下来掰过张幼栎的脸,却?见他七窍流血,一副将死之?相。


    他呼哧呼哧地?费力喘息,像只恶鬼一样?笑着。


    “你?很快很快就会知道了,会后悔的”


    “你?们都会后悔的!”


    他吼完,像只死鱼一般瘫在地?上,脸上散发出阵阵恶臭。


    项时颂捂住口?鼻,问沉默不语的谢缨,“慈生,这是什么毒,怎的如此惨状?”


    谢缨嗓音低沉,看着地?上一团血肉不知在想?着什么,“是乌头。”


    薛敖等不及了,当天?傍晚便整顿一对禁军精锐,连夜赶路。


    苍茫夜色下,银袍少年自山色惠惠下打马而过,只留下震落的树叶与月影。


    自从?收到陆霁云失踪的消息后,他便心神?不宁,阿宁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暗卫的线报也如此蹊跷,薛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渝州。


    薛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启程的第二日,景帝病倒在床,且霍乱来势汹汹,不过两日就叫这位精干的帝王招架不住。


    皇城内外人心惶惶。


    继而有大凉亓仙师说以雪渠心炼丹可结霍乱,可天?下之?大,神?花难寻。


    蔺太后极为信任这位亓仙师,立马派人天?涯海角网罗雪渠花所在。


    然后自皇宫传出的一条消息却?叫世人大惊。


    辽东陆家?的小女儿,生来体弱,本应在去年冬日便命丧黄泉,却?因食了雪渠花心而祛除沉疾,如今身子安好,与常人无异。更有人说她吃了神?花,可长生不老,羽化飞仙。


    这条消息如同长了腿一般散播在大燕境内。


    与之?同来的是越来越严重的霍乱,于是有人开始叫嚣,要大凉丹师拿人入药。


    此言论过于惊世骇俗,却?在上京与中?州疯了般的传扬,谢缨杀了许多人也挡不住悠悠众口?。


    他忽然恨极了自己此时的无力,素来自负的少年也会寄希望于薛敖身上,叫他早日带走阿宁,去一处安全的地?方


    大雨过后,渝州百废待兴,大家?忽然记起失踪的陆霁云,纷纷哭着要去找他的尸首,完全没有那日冷言冷语的样?子。


    可霍乱却?打乱了他们自我感?动的哀悼。


    还有那条惊世骇俗的传言。


    渝州比邻大凉,丹师众多,不知是从?谁开始,也在说阿宁一副仙姿玉貌的模样?,看样?子就会长生不老。


    若是炼丹,必定会济世救人。


    流言如同尘土喧嚣一般扣开了诡谲难测的人心。


    阿宁这些时日被蔺荣扣在侯府严加看管,心神?俱疲之?下沉疾复发,竟想?是要丢了命一般虚弱。


    无数只手?拍打着蔺侯府的大门,天?空忽然打起了闷雷。


    蔺荣被逼无奈般将阿宁带上了金丹台,那上面有大凉丹师世传的仙人炉。


    巨大无比。


    雷动不止,阿宁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跌落在泥土里。


    她被铁链困缚在枷锁上,被人言撕碎在风雨里。谢缨与陆霁云教过她如何仁爱,如何明世,可如今她看着昏暗的天?,却?不知如何渡她自己。


    从?一勺辽东清雪到如今吃人的雷鸣,她身边没有薛子易,没有兄长,没有朋友。


    她救不了自己。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阿宁眼中?清泪砸碎在衣摆上,“可我不是梧桐,迎不来我的朝阳。”


    她像儿时那般将脸埋在膝间,泣不成声,“哥哥爹娘,阿宁无用,等不到了。”


    所有的哭音都湮没在雷声中?,只余下一句轻喃。


    “薛子易,我害怕。”


    赵沅被蔺府卫兵摁在泥水中?,目眦欲裂,他吼道:“百年渝州,铮铮清骨,如今竟要用一个姑娘来成全你?们杜撰出来的道义!”


    “蔺荣!”,赵沅状若疯癫,“你?为了功名利禄,竟毫无底线!”


    蔺荣抬起脚,将他的头踩进了泥水中?,只留给赵沅半张可怖的青面。


    “陆氏女为国成大义,此后墓前必定香火旺盛,这还不够吗?我等非为己,大燕瘟疫需要雪渠心,她只是菩萨渡世的载体,陆氏女当感?恩才是。”


    “放你?娘的屁!”


    赵沅吐出口?中?的污水,愤愤骂道:“陆姑娘带着救命的粮面援助渝州,她兄长为了晋县百姓至今生死未卜,他们哪里对不起你?们,竟叫你?们如此的杀人诛心!”


    他艰难地?把头转向台下面向众人,“你?们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最后还要往她身上吐口?水!”


    “渝州城,会有报应的啊!”


    一道闷雷炸响在耳廓,赵沅嚎啕大哭,字字泣血。


    台下骚乱不止,有偷跑出来的小孩子被这阵仗吓得围在一起,齐齐哭喊起来。


    “真?的要一个女娃娃被活活烧死吗?那么多的神?医总会找到药方的啊。”


    “真?是离谱,用人炼丹,这帮大凉人就是妖人吧!”


    “她哥哥都没了,还要被活活烧死吗?”


    眼看众人气愤填膺,蔺荣看了一眼台上丹师,那人会意,朝天?双手?合十,口?中?振振有词,“仙炉而出,四生沾恩。”


    他将阿宁塞到了那个大炉子里。


    仙人炉“咣”的一声落下锁,坠滚在火社里,溅出红色的火星。


    赵沅心如死灰。


    一道前所未有的雷鸣骤然响彻长空,有人受不住捂住耳朵面色苍白。


    蔺荣忽然回头看向紧闭的渝州城门。


    “禁军北司神?机营奉旨驰援,渝州守备速速开门!”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上空,在黑云中?劈出一条天?阶。


    “里面的人开城门!”


    城门被撞的发出闷响,门外众人似乎是等不急,倏而撞出一声巨响。


    风雨飘摇下,那道破碎的城门再撑不住任何冲击,随着被撕开的天?幕,骤然大开。


    金丹台下的人们看向城门处冲入的疾影,蓦地?发颤,为首那人像是一头踏碎千山白的远方兽。


    浑身杀意。


    ——是比电闪雷鸣更耀眼的银光。


    要命


    十三雪渠划过咽喉, 在雷声中撕出一条血线,湮红了少年的双眼。


    雷声咆哮,破碎的城门外马蹄声滚滚而至, 大地都在颤动。银色长光犹如蛟龙般缠绕住持械阻拦的卫兵, 鞭随风动, 挣扎抽搐的人被甩到蔺荣脚下, 溅起腥臭的血水。


    蔺荣被侍卫掩在身后,眉头?紧锁,看向面前几步跳到金丹台上的少年, 冷声问道:“这人是谁?”


    “银甲长鞭,心纹雪獒。应当是辽东王世子。”


    薛敖瞳色幽深, 独自跳到台下火源上, 他银甲染血, 面色惨白,状若修罗。


    巨大的仙人炉被十三迎面劈下,鞭尾倒刺逆着铁面划出火花,晦暗天色下如竟燎原。


    银甲少年一下又一下地笞着残损不堪的巨炉, 目光发直,手背青筋毕露。几位丹师见薛敖如此损坏圣物,急得抓耳挠腮,连连喊人上去阻拦, 嘴里嚷着叫他住手。


    北司的人围了上来, 沈要岐看薛敖发疯般的抽那厚重的人炉,足上长靴被灼出焦黑深洞, 他拉住薛敖, 大声喊他:“你在做什么?快去找人啊!”


    薛敖猛地甩开他,血红的双眼中?满是惊慌与?疯狂。


    “阿宁, 阿宁在里面”,薛敖颤着声音骂道:“他娘的阿宁在里面!”


    沈要岐怔住了,看着那火红的铁炉,嘴唇干涩。


    薛敖疯了般去掰那铁炉的落锁,任凭周遭厮杀喊打,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失智地去捶那炉门。


    大凉丹师耗费十年用玄铁打造的仙人炉,在他一拳拳的击打下发出腐朽的□□。


    血肉模糊。


    沈要岐回身刺死?试图偷袭的卫兵,看那人炉在少年的赤拳之下支离破碎。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听说起薛敖这个人,便是世人盛传他天生神力,徒手捶死?了獒王。


    “嘭——*七*七*整*理”


    坚硬无比的仙人炉终于被打开了。


    薛敖钻了进去,几息过后将里面的人抱了出来。沈要岐猛吸一口?气,他还记得上一次看到阿宁的时候,还是鲜艳明媚的好颜色,如今奄奄一息地窝在薛敖怀中?,竟如同涸鱼枯木一般。


    薛敖将人揽在怀里,胸前血渍蹭污了阿宁的脸颊,给人添了几分苍白的艳丽。


    当探到那微弱的鼻息时,他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困兽一般发出微不可闻的哽咽。


    明明月前他的阿宁还是那般的活泼,娇气的让他捧出心来都毫不迟疑,可如今却像只幼鸟一般孱弱地蜷缩在他怀里。


    薛敖单手抱起阿宁,像是抱孩子一般让她趴在自己的肩上,旋即拨蹬上马,将阿宁压在身前,护在心口?。


    他一只手捂住阿宁的头?,另一只手凌空挥下十三雪渠,尖利的啸吼声响彻整个金丹台。


    北司的人问声而动,慢慢退至薛敖身前,与?渝州卫兵泾渭对立。


    阿宁窒息时候过长,但?薛敖来得及时,眼下虽是头?昏脑涨但?已?恢复了神识。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下意识地就?要去找寻那只大雪獒的身影,只是一动弹却被薛敖按住了手腕,紧紧箍在胸前。


    “不用怕”,他低头?轻吻阿宁的发顶,“我在,阿宁。”


    蔺荣以往只知上京的南衙骁骑是精锐之兵,可这北司神机一向废材,今日一见竟像神兵现世,一挥一斩下根本?就?不是渝州卫兵能招架得住的。


    “薛世子,你这是要藐视皇命,杀了本?侯吗?”


    蔺荣反手抽出身后侍从的长刀,居高临下地指着薛敖的鼻子,“把雪渠心交出来,此乃太后懿旨,陆氏女偷食神花雪渠,需得以身济世!”


    “放你娘的屁!”


    薛敖勃然大怒,“辽东谁人不知,雪渠花是老子吃的,你来拿我炼丹啊!”


    蔺荣顿了一下,继而冷声吼道:“小子口?出狂言!你分明就?是为了她开脱”


    话音未落,一道惊雷自头?顶炸响,叫渝州城的血和墙镀上一层金光。


    “蔺荣”,薛敖在雷响之时大声回道:“我薛敖就?在这,你敢来动我吗?”


    撕裂天幕的白光映在他的脸上,叫蔺荣恍惚间看到一头?雪山之巅上蓄势待发的雪獒,利齿獠牙,威威神降。


    他咬牙看着薛敖策马而过,路过时那银甲少年睨了他一眼。


    “你的命,我要定了。”


    乌云踏雪乘风疾行,远远甩开身后诸人。沈要岐看着越跑越远的银白身影,叹了口?气道:“别跟了,找附近的居所先住一晚,指挥使?明早便会归来。”


    北司众人如鸟兽状散开,沈要岐倒是心中?庆幸,幸而他们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如若不然,他真怕再看到去年冬时那般发疯的薛敖。


    阿宁白皙的手指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孱弱无力的垂了下来,堵住嘴边的咳喘。


    “薛子易”


    薛敖停了下来,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后才低头?看向面色苍白的阿宁。


    “我在。”


    阿宁贴在他炽热的心口?上,感?到熟悉的暖流融进四肢百骸,忽然大声哭了起来,“哥哥,我找不到他了!”


    她这半个月都被关在蔺侯府内,与?外界杜绝联系,即便是急得几欲呕血,也无法获知陆霁云的消息。


    薛敖知道她急,忙回道:“七皇子已?传信给我,你兄长被他的暗卫救走,如今正在泽州养伤。前几日收不到你的消息,他不得已?求到了我这里。”


    阿宁猛地抬头?,撞进薛敖仍微微泛红的眼睛里,“真的吗?哥哥现在如何?他没有受伤吧?!”


    薛敖摇了摇头?,正巧疾风吹过,他作势揉了揉眼睛,不叫阿宁辨清他脸上的异色。


    他不敢说,陆霁云的一双手再也无法拿笔,晏枭求遍了泽州的神医也毫无办法。


    “那就?好。”


    阿宁笑?着笑?着就?哭了,她攀着薛敖的肩,哭的小声又可怜,“薛子易,我想?辽东了。”


    薛敖将她扣在怀里,嘴里泄露出来的委屈与?害怕都汇聚在心口?,无处可避。


    “那我带你回家。”


    他将下巴支在阿宁头?上,喟叹道:“我们回家。”


    火光摇曳的山洞里传出阵阵肉香,木柴在明火上中?央发出烧裂的声响,薛敖坐在阿宁身侧,闻着那熟悉的青梨子香,只觉得现世安稳,一片祥和。


    或许是得知陆霁云无事的消息,亦或是雪渠花心的神效,阿宁经过上午那番折腾,却能在此时恢复了些精神。


    阿宁与?薛敖说起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甫一讲完便见薛敖用手中?木棍狠狠击打外扑的火焰。


    狼子野心,此人假以时日必是大燕的祸乱。


    将这些事说出去后,阿宁才觉得轻松许多,又想?起赵沅,念叨了一句不知此人现下如何。


    她不觉得有什么,可薛敖却眸色转深,“那位探花郎?”


    阿宁点头?,又说起赵沅与?她这些时日去过的地方,还有这人今日的舍命相护。她懵懂无知地与?日思夜想?的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却没注意到薛敖的脸色逐渐难看。


    他咬牙,暗骂又是一个狐狸精。


    看阿宁又说赵沅给她镯子的事,薛敖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喋喋不休的小姑娘按在怀里,狠狠咬了一下她绵软的脸颊。


    “你在说谁?嗯?陆霁宁?”


    阿宁“呀”了一声,捂着脸呆呆地看上方薛敖俊郎的脸,下意识回答:“赵大人啊”


    话音刚落,薛敖就?俯身堵上那两瓣可爱又可恶的唇瓣。阿宁哪哪都又软又香,尤其?是莹润透粉的嘴唇,缠绵悱恻时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来的厉害。


    薛敖凶极了,这是一个带着醋意与?思念的亲吻。


    阿宁脖颈被迫仰了起来,眼角被少年剧烈的纠缠逼的流出泪水,被亲的无力招架,像是要被揉碎在这夜色里。


    她打着颤,被凶狠的薛敖吻到几乎断气。


    我在


    阿宁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又被薛敖吃进了肚子里。


    他们坐在火堆前,缠在一起的身影映在石壁上,晃的月色都?在害羞。


    “唔薛、薛子易嗯!”


    薛敖喘着粗气, 在她红润的眼角上舔舐着, 又趴在那荏弱发颤的肩头上, 将人揉进怀里。青梨子香被火焰烤的清甜诱人, 津津有味,薛敖猛嗅了一下,等着阿宁哭完。


    阿宁不平, 颤声骂他:“你发?什么疯?几日?不见就学着咬人,你属狗的吗?!”


    她哭的可怜, 雪肤花貌的脸上都?是被欺负过的痕迹, 千般温软, 弱态生娇。


    薛敖哄着人,顺着她后背轻轻拍着,小声反驳:“我本来就属狗。”


    见阿宁染了水雾的眸子瞪过来,忙道:“是我不好, 只你别提那个姓赵的,我不喜欢。”


    “怎么”,阿宁顿了一下,“你吃醋啊?”


    门外草地簌簌传来声响, 像是不懂事的小兽误入此地, 见到里面风光又匆匆逃窜,只留下少年的满面霞色。


    “我才没有这?人的名字难听, 我不喜欢!”


    薛敖偏过头, 玉白修长的脖颈都?是火光笼罩下的撺掇,欲盖弥彰。


    他不叫阿宁看过来, 偏偏又浑身紧绷,箍的阿宁忍不住皱眉,“不说就不说,你先把我放开。”


    薛敖放松双臂,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见面前的姑娘瘦了一圈,咬牙道:“蔺荣久居渝州,地头蛇做长了难免认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眉梢处尽是狠绝,“这?人该死。”


    火光摇曳,暗影投在石壁上,禁不住一片湿滑。山洞外的野兽哀哀地嚎着,或有悉悉索索的捕捉声传进来。


    可阿宁坐在少年的对面,只觉得安心极了。


    薛敖银袍染血,脸上还有干涸的血痕,暗室下叫人不寒而栗。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捧着略有些?糊的兔肉,轻轻吹净上面的灰烬,递到阿宁的嘴边。


    “有些?烫,小心一点。”


    阿宁“嗯”了一声,小块儿?塞进嘴里,见薛敖坐在风口的位置,又撕了一大块递到他嘴边。最后瞧着薛敖鼓着腮帮子朝自己笑,她顺势倒在少年早已长得坚硬平直的肩上。


    “薛子易,我好困啊。”


    薛敖将披风围在她身上,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皎洁月色照在洞口,爬进几丝微弱的潮气。


    若干年后,提起本该惊心动?魄的那一夜,阿宁能想起来的也是少年身上温暖干燥的气息,还有一夜不熄的火堆。


    一室生春


    永安侯府内,谢小虎怒气冲冲地跑了回?来,一把推开书房门。见谢缨长身玉立地站在画架旁,抽着鼻子跑过去抱住谢缨的腰,大声控诉。


    “外面的人都?说要?炼了阿宁,可是阿宁什么都?没做,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小孩子正值抽条的年纪,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便窜了一大截,如今便是孙袅袅也矮了他许多。


    谢缨稳住他,沉声道:“怀璧其罪罢了,不过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这?只是某些?人在利用国难与人心,当真恶心。”


    谢小虎听不懂,抬起头看谢缨,却撞进一片晦暗的眸色里。


    他怔怔望着,觉得自己大哥好像变了,但是具体变了什么又说不出?来。


    “大哥?”


    谢缨回?神,松了手?中紧握的书卷,拽开谢小虎,“这?几日?疫病横行,满城戒严,你不得再偷偷跑出?去。”


    他神色郑重?,叫谢小虎不禁咽了咽口水,点头应是。


    等到谢小虎咋咋呼呼地跑出?去,谢缨这?才将掩在桌案上的画轴收起,置于高处暗格之中。


    “叫她进来。”


    窗外暗卫轻声应是,几息过后进来一位面色冷淡的墨衣女子。


    她疾步至谢缨面前,“主子。”


    若是阿宁或者薛敖在此,必定会惊叹这?位女子的长相。


    分明就是郭太守家那位去年刚寻回?来的郭小姐。可郭大姑娘娇美柔弱,与这?位冷面漠然的暗卫哪有半分相似。


    “嗯”,谢缨看了她一眼,问?道:“辽东如何?”


    郭茵恭声回?道:“布达图上个月屡屡试探,辽东王与北蛮布穆达部在丘耋长沟激战后大获全?胜,日?前布达图已退出?大燕境内。”


    谢缨轻敲红梨桌面,“布达图就此退兵了?”


    郭茵点头应是。


    “不对,按照以往辽东与北蛮的战事可循,布达图此人睚眦必报,深谋远虑。若非筹谋已久,怎会在这?时候突击?”


    “确实”,郭茵附和,又继续道:“辽东王怕也是觉得事有蹊跷,目前扔在厉兵秣马,蓄势待发?。”


    谢缨看向她,“听闻薛敖已将布达图的两个儿?子都?给宰了?”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郭茵怔了一下,又神色如常地沉声回?道:“是,去年冬日?将布穆达的大王子和二王子斩杀于同一日?,只是——”


    谢缨听她语气奇怪,走至郭茵面前俯视她。


    一片暗影头投在她头顶,郭茵顿了顿,道:“听闻布达图还有一个小儿?子,是与一位西域女子所生,目前已被布达图认下。”


    见谢缨不说话?,她继续道:“这?位三王子年纪尚小,却深得布达图的信任,形貌奇异。”


    “他生的一双碧绿如洗的眼睛。”


    闻此谢缨沉声吩咐暗卫,去查这?位横空出?世的布穆达三王子,而后又问?郭茵:“郭家那边可善尾了?”


    “只说是上山的时候不慎摔下了,尸骨无?存,主子不必担心。”


    谢缨点头,郭茵淡漠恭敬地退身而去。少顷暗卫忽然来报,说苍鹭山神医云翟到了。他猛地起身,高声喊杜鹃。


    “主子怎么了?”


    谢缨操起濯濯生辉的重?黎枪,“去父亲那里取令牌,接上云翟进宫!”


    云翟久居苍鹭山不出?世,甫一被谢缨叫过来,见到曾经繁华喧闹的上京如今这?般怨声载道、人命危浅,忍不住悲叹天灾人祸实在害人不浅。


    他年过半百,又见当年那个满眼怨恨的小童如今生的风姿昳艳,世无?其二。


    他身上不再是外露的乖张,而是冷淡到极致的漠然,云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谢缨先朝他行了一礼,吓得云翟连连后退。


    “云先生肯不远万里来上京济世救人,此礼,慈生需得敬与先生。”


    慈生,慈明无?双,向阳而生。


    这?是他母亲临死前对他最后的期望。


    云翟恍神,继而反应过来,忙道:“老夫身为医者,此行本就应该,公子不必行此大礼,我受不得。”


    谢缨不再与他推脱,只正色道:“还请先生与我进宫,陛下病重?,已卧病在床数日?,眼下已是等不得了。”


    几人动?身前往大内,却在承安门处被侍卫拦住,谢缨露出?身上的狸虎服,沉声道:“北司神机都?指挥使谢缨,携苍鹭山神医进宫,求见陛下。”


    两位侍卫对视一眼,并未退让,“太后有旨,非诏不得入宫!谢大人还请回?去吧。”


    见此谢缨并未动?怒,只从腰间掏出?一块玄铁溶金的令牌。


    屋檐的阴影下,两位侍卫看清谢缨手?中的东西后,骤然跪下。


    “可否见陛下?”


    ——玄玉泽世,真龙御天。


    两位侍卫齐齐起身后退,“谢大人请进,不过还请只带神医一人。”


    谢长敬这?块玄龙令牌,大燕仅此一块。


    他当年在西南辽东淮河一带将外族驱逐出?境,并将各部首领的人头带回?,作为景帝登基时的贺礼,直接甩到了凌霄殿反对新皇登基的那群人脚下。


    据说当时被吓疯的世家子弟不下十人,景帝就此有了南侯的扶持,再无?异议。而这?块玄龙令牌,便是帝王赐予忠臣的表彰。


    玄龙令牌,如帝王亲临。


    谢缨不欲为难人,只带着云翟径直入了凌霄殿。大监通禀后,两人见到了卧病已久的景帝,云翟观他六脉欲绝,四肢如冰,却满面浮红,心下顿时一颤。


    他带着一干太医欲奔入药房,临走前对景帝道:“陛下放心,霍乱传染性强大多在于水源不净,所以才会在短短十数日?内造成如今的局面。但此症本身并不比天花等疾可怕,只需对症下药即可,至于其他人,草民会与众太医寻到彻底根治的法?子。”


    说完便急匆匆地带着一行人离开凌霄殿。


    景帝虽是形貌枯瘪,但眼中精光不灭,他看了看座下的谢缨,略有些?困难地开口说道:“谢慈生,你生的倒不像你父亲。”


    谢缨躬身,叫人看不起他脸上神色。


    “回?陛下,臣更像母亲一些?。”


    景帝颔首,“你将隐世的云氏神医请了出?来,此乃大功,你想要?什么?”


    “此乃臣分内之事,臣别无?所求,惟愿圣体康健。”


    说完他顿了顿,状若犯难,景帝见此追问?道:“咳咳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与朕说?”


    谢缨掀开衣摆跪了下来,朗声应是。


    “日?前陛下偶感疫疾,太后娘娘担忧圣体,寻了大凉的丹师来为陛下求破解之道。”


    景帝皱眉,他前几天病情严重?,并不清楚太后又开始召那些?诡异的丹师入宫。


    谢缨接着道:“这?几位丹师用尽天材地宝,却并未有所进展,最后竟将注意打到了一位姑娘身上。这?姑娘生自辽东,与臣是少时玩伴,是辽东陆氏的小女儿?,亓仙师说陆姑娘食过雪渠花心,可以生人入药,炼化为丹。”


    景帝眉头越皱越深,斥骂道:“胡闹!那群丹师行诡谲道,太后怎能如此罔顾人伦,行穷凶极恶之事,咳咳咳”


    谢缨忙道陛下息怒,却见缓过来的景帝问?他:“那陆氏女当真食过雪渠花心?”


    “”,谢缨顿了顿,眸中晦涩,又开口道:“据臣所知,她并未”


    “罢了。”


    景帝扬手?打断他,“你不必说,朕还不至于觊觎一个小姑娘吃过什么零嘴。辽东陆氏是那响应市舶一策的陆家吧,如此倒是委屈了他们。”


    “谢慈生”,景帝见他抬头看向自己,撞进那双黝黑的眸子时蓦地顿了一下,“你去找蔺决,跟他说将那些?丹师驱逐出?京,永不得进。”


    蔺决,蔺锦书的父亲,当今禁军都?指挥使,蔺家如今的家主。


    “臣遵命。”


    景帝轻咳两声,看向谢缨身后凛然生怒的长枪。


    “它叫什么?”


    谢缨低头看了一眼红缨枪,想到若是景帝此时龙精虎壮,自己持兵器入殿,必是要?被拉到承安门斩首示众。


    “重?黎”,谢缨沉声回?道:“我母亲给它起的名字。”


    “咳咳咳”


    景帝忽然捂着心口剧烈咳喘起来,侍候的内监忙鱼贯而入,景帝摆摆手?,叫谢缨出?宫去。


    “这?孩子生的真好,皎皎春华,金昭玉粹。”


    见人走远,景帝咳了两声,刘大监忙俯首迎上去,不经意间瞥见帝王眼中的郁色,心下暗惊。


    虬居的苍龙,哪怕一时囿于浅滩,可一身气势仍叫人畏惧退缩。


    “谢家的小子生的有几分像莲鸾。”


    刘大监忽然跪下,双肩抖得不成样子。


    天子口中的“莲鸾”是十几年前便薨逝的元后,景帝与她少年夫妻,又诀别于情浓之时,其中种种不能与外人道。他近身侍候数十年,也只知道当年陛下与元后有过一位真正的龙子。


    只是可惜腹死胎中,元后也没能熬的过去。


    景帝没看他抖成筛子,只盘着手?中的青玉长串,望向窗外那开的艳丽的芍药枝。


    承安门外的项时颂等的脚都?麻了,终于见那道颀长的身影出?现,他猛地直起身,眼前一花险些?跪下。


    “慈生,如何了?云翟神医呢?”


    谢缨扶着左右乱晃的项时颂,笑道:“苍鹭山医术冠绝天下,云神医只说静候佳音,我们等着就是。”


    “阿宁那事也稳妥,果然不出?我所料,陛下最为厌恶那些?装神弄鬼的大凉丹师。”


    闻言项时颂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小青梅也是无?妄之灾,蔺姑娘这?几日?为此疲劳奔波,人都?清瘦了一大圈。”


    “蔺姑娘?”,谢缨紧锁眉间,盯着项时颂,“你与蔺家人如今走的过近,你爹知道吗?”


    “啊哈哈”


    项时颂干笑道:“我爹管我做什么,这?又无?碍”


    谢缨凤眼微瞪,项时颂连忙岔开话?题,见人又是一脸漠然才松了口气。


    慈生如今怎么比他爹还吓人。


    他正想回?头说谢缨像个小老头,却透过稀薄的日?光从侧面瞥见少年的瞳孔。


    项时颂倏然站定,又揉了揉眼睛,只道是自己看错了。


    永安侯的嫡子怎会有重?瞳


    薛敖带着阿宁与沈要?歧在渝州城门汇合,沈要?歧看着大开的城门,凝眉看向薛敖。


    “蔺荣不似他兄长蔺大将军行事磊落,此人阴险狡诈,此时必是设了陷阱等着我们掉进去。”


    薛敖拽紧缰绳,拥着身前的阿宁,声音犹如淬了莲白山的冰,“他不敢。”


    “我爹说过这?位久居渝州的侯爷,说他行事奇诡,为人怪异。只有一点为人乐道的,便是极为爱惜羽毛。若是寻常世家子弟或者朝廷官员便罢,可我是辽东王的独子,身后有数十万北境大军,蔺荣他不敢。”


    “更何况”,薛敖扬手?挥下十三,城门处响彻长鞭的清鸣,他厉声高喊:“我有神兵利器,四国境内,鞭风所到之处,谁敢拦我!”


    北司众人大摇大摆进入渝州城,高楼之上的蔺荣面无?表情,冷眼俯视街上一众身着狸虎服的北司卫。


    为首的那人一身银锻锦袍,日?濯之下耀眼的叫人厌恶。”侯爷,这?些?人未免太过于嚣张!可要?属下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蔺荣不言不语,少顷嗤笑了一声,斜睨方?才出?言的那位武官。


    “你去?你可知那人身后是辽东”,他指了指薛敖勃然的身影,“便连皇帝都?给他几分薄面,你我又怎敢触薛启那个疯子的逆鳞。”


    他侧过狰狞的半面脸,又说道:“他手?中是天下第一神兵,十三雪渠鞭,整个中州又有谁能与其争锋。”


    那武官被说的面色一红,“侯爷,那赵沅在大牢里一直不消停,可要?”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蔺荣摇头,戏谑说:“赵沅这?人也算才华横溢,虽不及那陆霁云的十之二三,却也比那帮豬鹬强上许多。只可惜为色所困,为情所扰,不能为我所用。”


    蔺荣将茶盏中冷掉的茶水倾数倒到楼下,“把他放了吧,吩咐下去,近几日?别动?陆氏女。太后想要?的人,让她自己来拿。”


    “狗崽子么”,蔺荣冷哼了声,漫不经心道:“一向护食。”


    薛敖带着人直接去了通判府。


    阿宁看见府中外买进来的仆人杂役跑的一干二净,眼中一沉。万幸的是一些?陆家的家生子并未有所动?摇,仍坚守在通判府内。


    薛敖与沈要?歧住进了通判府内,其他人则被他打包扔进了驿站。阿宁吩咐下人备好晚膳,三人正用餐时却听府内下人来报。


    说是陆家粮仓前几日?放出?去的粮已然尽数消耗,如今天灾刚过,正值疫病,而官家粮仓已空,各大粮面米铺也已经洗劫一空。


    渝州太守问?是否可以与陆家借粮,先过难关。


    阿宁冷着脸放下筷子,脑中嗡鸣一片。


    全?是晋县大水那日?,他们扔下陆霁云时的恶言恶语,她厌恶这?里人的狼心狗肺,眉梢尽是冷漠。


    “陆家粮仓已空,告诉他们我拿不出?来。”


    通报的小厮一怔,但也忿忿于渝州百姓对陆家做的事情,应了一声后利落地退下。


    沈要?歧见阿宁冷面含霜,担忧问?道:“陆姑娘,渝州现在竟缺粮至此,便是连陆家粮仓都?空了吗?”


    薛敖看了阿宁一眼,并未言语。


    “陆家粮仓自然是充盈有余”,阿宁迎向他的眼睛,毫不闪躲。


    沈要?歧只听薛敖与他说了个大概,略微知道些?渝州城人是白眼狼,只是如今全?城亟待这?救命粮,陆家既然有力?帮之,又为何阻拒不予呢?


    阿宁见他眉头紧皱,像是马上就要?出?言训斥一般,直接开口道:“只是我小肚鸡肠,不愿给罢了。”


    “陆姑娘不必如此自毁”,沈要?歧艰涩开口,“如今渝州正值难关,陆姑娘何不如放下恩怨,日?后再”


    “沈大哥——”


    薛敖直直看向他,“粮是陆家的粮,这?是阿宁的事。你我未经前些?时日?的水深火热,何必为难于人呢?”


    沈要?歧低下头,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为难一个姑娘家。若换做是他被丢进人炉,还险些?失了兄长,不反扑报复才怪。


    “对不住,是我着相了”,沈要?歧歉声道:“家师总说‘设身处地始知难’,如今才算明白,我学的还不够。”


    阿宁摇头,沈要?歧并未真正清楚事情的始末,如此也属正常,她并未介意。


    那薛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


    阿宁扭头看向他,却见薛敖腮帮子不知何时塞的鼓鼓的,正给她拣了一块莲藕丸子放在碟中。


    “看我干嘛?快吃啊,你看你瘦的。”


    阿宁叹息,笑着咬了口丸子,入口生津,齿颊留香。


    用过膳后已至酉时,薛敖说明日?带着北司的人去蔺侯府拜访,并接手?晋县一事,现下只需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对峙豺狼。


    见薛敖日?夜兼程地赶过来,面上略显疲色,阿宁将人安置好后边独自漫步至庭院中。正巧月色皎洁,群星璀璨,她想起已有好些?时日?没见过这?般灿灿夜景了。


    阿宁坐在石阶上,支着下巴看头顶的银河,脑子里却想起白日?里的种种。


    渝州城确如新任知府说的那般,正值危急存亡的时候,可她却不能不恨,她兄长为了渝州呕心沥血,却被人扔在涛水之中,她兄长当时是何感想?


    阿宁不敢深思,只觉得心中怨恨与日?俱增,叫她呼吸都?困难。


    她忽然有些?厌恶现在的自己,遇事不决,睚眦必报。谢缨与陆霁云教她做人通透,不假于世,可她现下却并未做到。


    她叹了口气,趴在膝间偷看天上的星星。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学人家不睡觉当心第二天头疼。”


    薛敖打着哈欠从房中走出?来,一身银袍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


    见阿宁看了他一眼不言语,薛敖将披风盖到她身上,眉梢微挑,“怎么?还在为粮仓一事烦恼?”


    蝉鸣聒噪,像是急于抢答薛敖的问?题,吵的人耳朵疼。


    “嗯”,阿宁低下头,“薛子易,若是你该怎么做?”


    “我?”


    薛敖抱着双臂,想了想恶狠狠道:“若是我被人这?般欺辱,我必定拆了他的骨头做成蹴鞠,日?日?踢过污水中,叫他一生圆满。还想要?粮吃饭?吃灰去吧!”


    他说的气愤极了,“哼”了一声又摸阿宁的头,“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别人敢说你我就抽他的嘴,你不喜欢渝州我便带你回?辽东。左右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烦心。”


    少年说的恣意畅快,就像他这?个人一般坦荡如砥,毫不堕霾。


    “你不嫌我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吗?”


    阿宁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盯着台阶下微动?的群草,瓮声瓮气地询问?。


    薛敖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的石阶上,他有点困懒,仰躺在硌人的石头上。


    “窄点好,短点也好,要?是能小到只能装进我一个人才是最好,省得什么谢什么赵的都?来掺一脚。”


    他嘴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野草,晃着翘起的脚,颇有节奏的朗朗开口。


    “你心胸狭窄,我胸无?点墨;你目光短浅,我豹头环眼”,薛敖越说越得意,眸中一亮,坐起来猛拍大腿。


    他高声道:“你我就是辽东双煞,卧龙凤雏,此后必杀遍大江南北,做一对逍遥神仙!”


    阿宁听笑了,笑得肩膀都?在发?抖,平复下来之后回?身看向仰躺着的薛敖。


    月光下的姑娘一身皎皎,澄澈的眼睛里盛了一勺诱人的水,勾着他下坠。


    “有你真好”,她握上薛敖温暖的大手?,“谢谢你,薛子易。”


    第二日?清晨,窗外被“咚咚”敲了两声,阿宁困怠地喊着橘意。少顷见橘意一脸惊喜地捧着一封书信走近床边。


    橘意轻声道:“是大公子的信。”


    阿宁猛地坐起,一头乌发?有些?乱的垂落在脑后,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双手?都?在抖。


    信上说晋县与蔺荣都?极为蹊跷,未免打草惊蛇,他如今佯装落水失踪,好让人暗中查探,并已写?信上书景帝,叫她不必担忧。


    又说她关仓不放粮一事自行决定便好,随心而动?,不必纠结,阿宁这?才知道作夜薛敖见她哭闹,写?了书信命吉祥连夜送往泽州,这?才能在眼下收到回?信。


    最后陆霁云说他堕水那日?伤了手?,写?字有些?费力?,叫她多担待。阿宁早就注意到这?封信的字迹虽然是兄长那举世无?双的行书,但笔触晦涩,转停无?力?,见他这?般解释才放下心来。


    叫橘意把信收好后,阿宁只觉身心轻松,连日?来的苦恼都?烟消云散。拨开云雾,天光乍现。


    早膳过后阿宁叫住薛敖与沈要?歧,她说了自己的打算后,两人齐齐拍案大笑,连声应和。


    渝州路上,被水淹过的建筑数不胜数,断壁残垣,惨不忍睹。


    路上都?是讨要?吃食的百姓,面黄肌瘦,又深受霍乱之困扰。阿宁扫过一眼,觉得这?般下去非要?到易子而食那般境地。


    “听闻如今只有陆家有粮食,昨日?知府大人叫人去借粮,被撵出?来了。”


    “唉”,有人随之叹道:“人家哥哥来治水,被丢在了水下,现在还找不到,自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进了大炉子,险些?丢了性命,这?谁能心无?芥蒂地开仓放粮啊?”


    “可又不是我丢的她哥哥,关她进的炉子,我饿死了,只想吃点能吃的玩意,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啊!”


    阿宁听着街上百姓的纷纷扰扰,面色不变,直到薛敖敲了敲窗户,喊她下来。


    这?是阿宁第二次见到金丹台,挥之不去的噩梦与窒息卷土重?来,她嘴唇发?白,却在薛敖握住她时重?振旗鼓。


    阿宁走上去,渝州百姓认出?她,纷纷围了上来。薛敖与沈要?歧就站在台侧,如同门神般分立左右。


    远方?迎来一队车驾,阿宁看向台侧,见薛敖努嘴示意。


    是蔺荣收到消息赶了过来。


    “竟是陆姑娘”,蔺荣笑道:“陛下已经下旨,驱逐各地的大凉丹师,这?些?邪门歪道竟叫本侯险些?误伤了陆姑娘,还请见谅。”


    阿宁冷笑,心道这?人生着阴阳面,没想到唱戏也是一绝。


    “不知陆姑娘身子可好,现下能”


    “我有粮。”


    阿宁打断他,冷着脸不愿与他虚与委蛇,扬声道:“陆家的粮够渝州撑过一段时日?。只是小女子身为商人,总不能在这?渝州赔了夫人又折兵,侯爷说对吧?”


    阿宁居高临下,话?语中的刀剑刺的他眉宇紧锁。


    蔺荣问?她:“陆姑娘要?怎样做?”


    “很简单,用你的药材换我的粮。”


    渝州地势奇特,虽是不大但得天独厚,药材山珍数不胜数,若说渝州是靠药材养活的,*七*七*整*理倒也不算妄谈。几十年前这?里的药材销卖线便被蔺荣一家独大,说他盆满钵满也不为过。


    不等蔺荣开口,阿宁接着道:“民女指的是此后渝州药材的全?部销卖权。想来侯爷家大业大,作为这?渝州城的命官,也不会在乎这?区区一个销卖吧。”


    “陆姑娘何不由本侯白纸黑字写?下欠条,日?后三倍奉还姑娘如何?”


    阿宁为难地咬了咬嘴角,几息间泪盈于睫,看的沈要?歧惊呼神奇。


    她语带哽咽,“若是以往便也罢了,可我陆家收到的欠条太多,如今没有钱银扶持,竟是大厦将倾了。”


    “不信,你们问?问?那位辽东王世子,我所言可属实?”


    薛敖见阿宁看过来,语塞了一下,喊道:“我爹给陆老爷写?了二十多张欠条,一张都?没还。”


    他生的俊美澄澈,又语气真诚,围观百姓见状连忙骂那欠债不还的王爷臭不要?脸。


    蔺荣没料到薛敖是个混不吝儿?的,见周围百姓窃窃私语,正要?开口时,却听阿宁抢白道:“想来侯爷也是会同意的,毕竟我哥哥都?能被侯爷舍在水下,至今不见踪影。为了渝州百姓,这?区区销卖权怎么会不舍得呢?”


    她眨了眨眼,在日?光下明媚的惊人,“民女唯利是图,可侯爷却常年享着俸禄与百姓的爱戴,当然是要?同意的。”


    蔺荣咬牙,青面上布满恶意与狰狞。


    几句话?将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如今权宜之计只能应下。


    蔺荣神色阴冷地俯首应允,百姓正欢呼之时,一道暗箭直直射向台上的阿宁。


    沈要?歧抽身上前,纯钧剑风扫过,暗箭落于地面。


    薛敖目光如隼,十三的雪光乍现,将隐在暗处的刺客卷到脚下。


    周遭百姓一哄而散,四处躲避。


    他怒火中烧,踩着刺客的脖颈看向蔺荣,恶狠狠问?道:“谁派你来的?”


    刺客正欲说些?什么誓言聊表忠义,薛敖却烦了,右手?成拳狠狠砸向他的胸口。


    一声闷响过后,那人像只干涸的沙坑一般萎萎而死,极为惨烈。


    台下的赵沅哑口无?言,心道这?就是阿宁钟意的男子。


    天生神力?,张狂肆意。


    而后的几日?,薛敖顺着这?个刺客往下查,疯了般的咬住人就不放。渝州大牢内都?是蔺荣亲信的鲜血,便连这?位横亘渝州几十年的侯爷都?觉得棘手?的很。


    阿宁近来忙着整顿陆家商线,以收接蔺荣的药材销卖一带。


    几人各忙各的,倒是好久没有好好坐在一起过。


    是日?通判府却迎来一位许久不见的客人,是清瘦许多的赵沅。


    阿宁知道自己被幽禁后赵沅寻尽各种办法?与蔺府周旋,可都?无?果,最后还将自己送进了大牢。这?人羞愧于自己没护住阿宁,一连数日?都?不登门,此番一见也觉得惊喜。


    赵沅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开始犹豫不决了起来。


    阿宁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故而主动?开口问?他,却没想这?人一张口就叫她忍不住皱眉。


    赵沅迟疑道:“陆姑娘这?几日?未外出?,可知道薛世子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


    见阿宁不语,他开始急声怒斥:“暴戾恣睢,横行渝州,他这?般行事与蔺侯有何区别?!如此杀人如麻,暴躁如雷,怎能”


    “够了!”


    阿宁听不下去,高声打断,她站起来看着赵沅,脸上神色冷漠淡然,看起来竟有些?陌生。


    “他杀人如麻,死在他鞭下的北蛮骑兵不尽其数;他脾气暴躁,可北境风雪中他救助的百姓并不比我少”,阿宁说的有些?急,顿了顿,又道:“薛子易没那么好,但他乖张恣意是因为他无?愧于天地君民。”


    薛敖提着盒糯米糕站在窗外,手?心被系绳勒出?红痕。


    “他十岁时就被辽东王带生了战场,每次从北蛮人的尸体中钻出?来时都?是伤痕累累,可他不能喊疼喊累,因为他姓薛。辽东薛氏,生于风雪,死于风雪,他们生来便是要?守着那片茫茫雪野,在血肉流尽中为大燕护得国泰民安。”


    薛敖直直地透过窗纸看阿宁挺直纤弱的身影,他知道阿宁是什么样的人。


    看起来娇弱的姑娘家,骨子里却比他还偏执霸道。喜欢什么便要?将其宠进心里,义无?反顾,不留余地。


    “我曾问?过父亲,为何辽东王要?如此严苛于幼子。父亲说,薛氏上一代满门十几子,枝繁叶茂,巍巍凶名,北蛮惧之骨深,可到如今这?辈只剩下薛子易一个,赵大人应当知道因着什么。”


    “辽东不夜天,薛门血浸原。他生来便是薛氏唯一的希望,可却从未有人知道薛子易究竟想要?些?什么。说句矫情的话?,我为他抱不平,心疼他肩上荆棘滚扎,难道生来王莽便就是铁人身骨,钢石之心吗?”


    赵沅动?了动?嘴,无?言以对。


    他忽然知道为什么陆霁云与他提起辽东那位世子时会满脸苦恼。


    这?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可怕的是,他们又最为了解彼此,倾身相护。


    赵沅哑着嗓子问?道:“那陆姑娘可是因着与他年少情分,才信他如今并未滥杀无?辜?”


    阿宁不躲不避的迎向他眼睛,笃定摇头。


    “我想有朝一日?渝州往事真相大白,你才会信我说的话?。但眼下我可与你保证,薛敖绝不会做出?你口中滥杀的恶事。”


    她知道赵沅的心思,也不吝于将自己的心思给他看,好叫这?孤注一掷的人彻底死心。


    “明明霜寒料峭,我见到的却是灿阳烧银袍,铮铮尽棱角。”


    “他是刀膛,是剑鞘,是劈风雪的志满气骄。”


    薛敖不知为何捂着心口,不想它跳的那般剧烈,耳边却盈满洋洋金玉。他听见阿宁一字一句扬声说:“他是雪山上靡坚不摧的獒。”


    胸前怦怦如钟鼓不绝。


    别再跳了——


    不知为何,薛敖心口上原本平静幽深的大窟窿忽然开始暴动?。他试图安抚,却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破罐子破摔,听之任之,一起沉沦。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他在心动?。


    遐迩难逃。


    薛敖将糕点放在阿宁的门口,轻轻退了出?去。


    赵沅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走不得了。


    那个小姑娘,从他心里开出?来的小姑娘,栩栩如生,生机盎然。


    薛敖舍不得这?鲜活,亦离不开那勃勃。


    正如阿宁所说,晋县一事过于蹊跷,他与沈要?歧顺着查下去竟然查到前些?时日?轰动?一时的略卖案。而那些?赵沅口中被残忍杀死的人,也只是被他圈禁在一处,以待来日?带去上京。


    他枯坐在阿宁窗下,等下月上枝头才苦笑着起身,却发?现脚在发?麻。


    忽然,微风拂过,他听到屋内微不可闻的啜泣声。


    薛敖眼色一紧,翻窗跳了进去。他几步行至阿宁床前,却见人满头虚汗,浑身挣扎。


    分明是魇到了。


    阿宁梦到大水那日?,陆霁云消失在水中,双手?软软的拍在水面上,不消一会便被水浪吞没。她要?往下跳,又被一群人抓住扔进了火炬里,里面又腥又黑,她却只能不断拍打求救,困兽犹斗。


    “阿宁阿宁!”


    阿宁睁开眼,见是满脸焦急的薛敖,扑在他怀中大声喘气。少年轻声安哄,大手?顺着脊脉慢慢梳下。


    少顷,她平缓下来,却见薛敖单膝跪在身前,捧着她泪痕未干的脸颊。


    别怕。


    少年仰望着,拇指摩挲她湮红的眼角,黑亮瞳孔中映出?了一个姑娘的十六岁。


    “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薛子易执鞭随蹬,做你十尺傍身恶獠。”


    春香


    夜色清明, 阿宁看清少年眼底的光,那是世间最温柔的晚星。


    她再不做他?想,只稳稳睡在这片安然的月色里, 蝉鸣不停, 扇底流萤, 一夜无梦。


    熹光照进通判府内, 薛敖早早地?练了一身汗,甫一沐浴完便被阿宁喊去前厅用早膳。


    “你作夜后来睡得好吗?”


    薛敖嘴里叼着个包子,盯着面色红润的阿宁, 三?下五除二地?把嘴巴里的东西解决掉。阿宁点头应是,又给薛敖布了一筷子青菜, “你多吃些, 否则晚些时候又要饿。”


    薛敖应了一声, 偏头去看门外,面上一惊:“沈大哥,你不吃饭看我?作甚!”


    沈要岐捧着碗,面色奇怪地?打?量二人。


    昨夜?后来?


    阿宁反应过来薛敖这傻子说了什么, 脸颊染上霞色,不再抬头,只小口小口地?喝碗里的粥。


    万幸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多久,吉祥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冲进来时, 阿宁险些喊人过来拿下这黑瞎子精。


    “世子!世子!”


    薛敖猛地?把筷子放下, 怒道:“你急个什么?!面都未净就往这来,晋县怎么样了?”


    吉祥撑在桌案上, 就着橘意送过来的茶水顺了口气, 才?喘着粗气道:“那蔺荣,他?昨夜带着渝州的卫兵过来把晋县围了, 老黄他?们听您的命令誓死?不动,最后我?们起了冲突,我?”


    沈要歧瞪圆双眼,“他?们把你们打?了?岂有此理?!陛下命北司处理?晋县一事,他?们怎敢出手伤禁军!”


    薛敖不说话,又拿个包子叼在嘴边。


    “不是不是”,吉祥讪笑了一下,“本来蔺侯爷站的远远的,周围还有一帮人护着,可后来岑大人过来了,她见北司被人家以?多欺少,就就”


    “不是叫她去泽州七皇子那里吗?怎的来的这般快”,薛敖不耐地?看向吉祥,“快说,就怎么了?”


    “她趁乱把蔺侯给砍了!”


    阿宁猛吸一口凉气。


    吉祥像是来了精神,拖着僵硬的身体就绘声绘色地?比划了起来。


    “岑大人说,姓蔺的把那般如花似玉的状元郎害了,非得要蔺侯以?身相许,拿命来偿”,吉祥做了一个挥刀的动作,“那提花贪墨刀‘咻’地?一下奔着蔺侯臀下而去,若不是身边侍卫挡了一下,蔺侯以?后就没屁股了。”


    “那她现在人呢?”


    薛敖听的两眼放光。


    他?们几人一同赶来渝州,路上收到晏枭传信,说了陆霁云的情况,便?叫岑苏苏去泽州随身保护两人。没曾想这人虽然犯二,但一来就是惊天?动地?,只不过这次干的事颇为痛快。


    “她骑着世子那匹乌云踏雪跑了,说要来找陆姑娘。”


    吉祥又小声道:“蔺侯脸都黑了,偏生手底下那么多人没一个能追上岑大人的,我?瞧着他?可疼,又不好意思捂”


    阿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苏苏之后怎么办?蔺荣眼下受伤腾不出手,但他?在这渝州城积威已久,我?担心苏苏会被他?整治。”


    笑过之后,阿宁看向一脸幸灾乐祸的薛敖,眸中不掩担忧,薛敖却朝后一倚,神色放松,“她岑苏苏不是没脑子,既然敢做必然是留好了后路。渝州离西北青刀并不远,她家就在这附近,不必担忧。”


    见阿宁皱眉看过来,薛敖忙道:“我?稍后带着她过去赔罪,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小厮的阻挠声和响彻云霄的大笑声。


    “哈哈哈!你这丫头,一来就给老子惹麻烦!”,那人语速极快,“诶你挡着作甚,这我?外甥媳妇儿家!起开起开。”


    阿宁:“”


    小厮一边拦着,一边跟着这人苦着脸跑了过来,见阿宁示意他?退下才?抹着汗跑开。


    薛敖虎目一瞪,正要张口骂人,却在见到岑苏苏和她身边那大汗的时候哑口无言。


    “舅舅?!”


    薛敖几步走到那人身前,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大汗狠拍他?肩头,笑道:“小敖子,你长得比老子都高了啊!”


    听薛敖喊他?“舅舅”,阿宁意识到这位就是西北青刀这一辈的家主,岑连城。


    此人身形魁梧,面色黑亮,一手刀法天?下无双,是辽东王妃的亲弟弟。阿宁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发?现在某些地?方是跟辽东王妃有些相似的。


    薛敖看向一旁的岑苏苏,“我?说你一夜都不来陆府,原来是去搬救兵了啊。”


    岑苏苏满脸心虚,“是表叔说要来看看你的,我?拦都拦不住。”


    又瞥向薛敖身后亭亭玉立的阿宁,她霎时扑了过去,“阿宁!”


    “叫他?欺负你们,我?就是砍他?砍错了地?方,砍什么屁股,直奔着脖子去才?对!”


    阿宁耳边被她震的嗡嗡作鸣,却笑着大声吼道:“你无事就好,一会给你做好吃的糕点。”


    岑苏苏又笑嘻嘻地?跟沈要歧打?了招呼,这才?坐下来,吃着凉掉的早膳,摇头晃脑。


    岑连城看了看薛敖,又盯向桌前的阿宁,问道:“你便?是陆家那个阿宁吧?”


    “正是”,阿宁笑道:“岑先生想必还未用过早膳,不如在此等候片刻,我?这就叫人去重新准备”


    岑连城打?断她,大笑道:“阿宁丫头,你叫我?什么先生,合该叫舅舅才?对啊!”


    岑苏苏看到阿宁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湮上一层粉云。


    又转过头,薛敖的脸也不遑多让。


    阿宁昨夜睡得好,今日的气色极为红润。又被岑连城的几句话弄得面红耳赤,像是清雪上的几处红蕊,荷粉滴垂,娇波流慧,极为动人。


    岑连城活过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呆怔了一瞬后凑近薛敖,小声坏笑。


    “你小子,跟你爹一样,就是眼光好,这丫头生的也太俊了!”


    他?搂过薛敖的肩膀,“听说绕着大燕跑了一圈就是为了你媳妇儿?”


    薛敖面上一红,梗着脖子道:“胡胡说!岑苏苏这张破嘴欠收拾,我?是我?爹遣过来的!”


    他?抬头看了看阿宁,心道这下算是出名了,全大燕都知道我?追着阿宁绕圈跑。


    阿宁又问陆霁云怎么样,岑苏苏之前受到过陆霁云的叮嘱,只满口的“都好”,听闻此,阿宁这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昨夜的梦偏生叫她梦到了兄长一双绵软无力的手,她实?在是惦念。


    薛敖嘴上说着带人去赔罪,可又硬生生挺了两天?才?带着岑苏苏和岑连城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此时蔺荣正趴在榻上,阴狠狠地?看着三?人在这胡扯。


    也不知之后岑连城说了什么,蔺荣倒真不再与岑苏苏计较这伤股之仇。只是过了两日,薛敖却突然收到蔺荣的亲笔,说是晋县一事要与他?详谈。


    沈要歧劝他?,此事蹊跷,不可与其?单独相处。但薛敖却考虑晋县与略卖一案明明千丝万缕的绕在一起,他?们如今僵持在此,不得进展。


    薛敖不顾他?的反对,毅然决定前去赴约。


    等到阿宁知道这事的时候,已至戌时。


    她带着人急匆匆地?跑去赴约地?点,却见街道上灯火惨淡,到处都是面黄肌瘦的百姓。


    云翟与众太医日夜不休地?钻研药方,总算是找到了解治霍乱的几个方子。渝州不缺药材,眼下水患已过,霍乱方解,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阿宁叹了一口气,这些百姓虽然可恶,但她并不想看到哀鸿遍野的残象。还望此次危机过去后,大燕能好好休养生息。


    薛敖坐在空荡荡的画舫里,想着蔺荣被侍从?搀走时的样子,蓦地?一笑。


    他?未曾料到,这人带着伤都要密谈的事情,竟是要他?薛家与蔺家通力合作。


    蔺家如今功高盖主,景帝早有裁枝剪叶的打?算。上京的蔺决如今也在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只是薛敖看着,这位大名鼎鼎的蔺侯却并不想这样做。


    一桩桩一件件,他?蔺荣与蔺太后分明是想将整个大燕翻云覆雨。


    在外人看来,薛氏镇守边关多年,手握数十万精兵悍将,又素来不谄于景帝,便?以?为薛氏有些什么不为人道的狼子野心。


    其?实?不然,薛家满门忠烈,扎根于辽东这等苦寒之地?多年,为的不是佣兵自?固。


    “谁他?娘给那帮姓晏的守江山!”


    薛敖嗤笑,对着茫茫月色轻骂出声。


    “我?守的是辽东的莲白山,大燕的黎民百姓,心上人的在乎。”


    “我?薛敖,守的是自?己的良心。”


    话音刚落,他?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可适才?心中有疑,他?并未动这桌上的酒水,怎会


    丝丝甜香钻入鼻息,腻的薛敖打?了个喷嚏。


    是了,就是这香在作怪。


    这味道有些像阿宁身上萦绕的青梨子甜香,他?便?多嗅了几口。只不过阿宁身上的香气清雅温甜,这味道却叫人忍不住皱眉捏鼻。


    他?忽然小腹一热,忍不住握紧双拳。


    “公子。”


    薛敖一惊,听的那柔媚生波的女声从?后传来,他?站起身,虽是脑中乱成浆糊,却紧握十三?,反手就要抽过去。


    一只冰凉的柔荑蓦地?摸上他?的颈侧,薛敖的鸡皮疙瘩顿时暴起。


    他?一脚踢了过去,自?己连连后退,直至后腰撞上窗棂。


    完了完了


    薛敖眼里都蓄上了泪花,想起他?娘跟他?说过那负心汉被浸猪笼的故事。


    他?忿忿朝天?流泪,想着自?己定是要被阿宁修书一封,再被辽东百姓扔一头菜叶子骂作荡夫,最后孤独终老,潦倒残年。


    薛敖悲愤大吼:“我?不洁我?不”


    “老子脏了啊!”


    天?怒人泣,余音绕梁。


    趴在地?上的姑娘默然,大气都不敢喘,暗道这人看着俊朗意气的模样,却是个脑子不好的。


    薛敖醺红着脸,捂着衣襟从?窗口跳了下来。


    “扑通——!”


    落水声惊的岸上的人都朝这边看。


    所幸这条水渠只是用作观赏,水位只到他?的腰间,被这清水一激。薛敖也逐渐恢复了些清明,暗骂蔺荣老不正经竟然给他?下药,幸好自?己反应快,及时逃了出来。


    等他?明日定要将这老货喂了药扔到小倌馆里


    他?一抬头,险些吓没了魂。


    岸上杨柳垂堤,灯火昏暗。莹莹烛映下的姑娘美得不似真人,纤纤入画一般的好看。


    明明盛夏炎热,薛敖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阿宁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明眸皓齿,眉挑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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