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园里灯火煌煌,四目相对,一个惊讶委屈,一个担忧却遏制。
从起云园分别之后,知柔和魏元瞻没再说过一句话。
现下,唯一来察看她的人居然是他,知柔心口微动,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渐渐地,明灿的眸子有些朦胧,她垂下脸,只盯着自己的脚腕,不曾吭声。
魏元瞻蹙眉,回身扫视一圈,终于看见在不远处观热闹的兰晔。他把人叫回来,低声吩咐:“她受伤了,你来治她。”
兰晔的神思还停留在江筠与那条恶犬身上,乍闻他下令,先是一懵,然后瞟一眼地上的姑娘,再看向魏元瞻,心里十分为难。
虽说小姑娘冒犯过他们爷,但那会儿她是个“小子”,没什么打紧,眼下这般……他哪好意思下手,教训一个女孩儿?
魏元瞻不知道他在磨蹭什么,出声催促。兰晔着实只听见了后半句,见他催得紧,只好把心一横,准备上些手段。
凶相才暴露出来,魏元瞻就从后面掣住他的胳膊:“你糊涂了?我让你医治她。”
兰晔一顿,继而苦恼地抓了下后颈:“爷,我哪会医人啊?应该让长淮来……”
话音即止,就见魏元瞻对他挑了挑眉头,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瞧长淮在吗?
他无法,讪讪瞅一眼知柔,忖思半晌,从怀中掏出一瓶化淤镇痛的药。
那是常年为魏元瞻备下的。
兰晔矮身蹲在知柔跟前,尚未开口,就已是一副手足无措的姿势。
知柔会意,忙接过瓷瓶,转了个无人能视的方向,迅速褪低靴袜,将药油倒出来敷在脚腕上。
过了半会儿,药效渐显,伤处不如先前那般无法忍受了。知柔重新牵出一点笑容,对兰晔道:“谢谢大哥哥。”
说完,眼神往魏元瞻身上偷偷一掠,不知他听见没有。
另一边,江筠才召回他的细犬玄尾,见它抓来一只兔子,眼波微闪,扭头望向角落里沉默寡言的一个人。
上回便是他,呈了巫士的谶纬与母亲,称告玄尾不详,也是他请来谶纬的前几日,玄尾扑扯了他。
江筠手指在衣袍前攥了攥,待要举步,就见一道瘦小的影子从旁边闯过来,拽住他的手,凶巴巴道:“你去给我的朋友道歉!”
他心头正愠,一把推开江洛雅:“什么朋友?”低头看住玄尾,再抬眸要找那人身影时,他早已离开,只有沈敏和江府下人忙前忙后地收拾残局。
江洛雅不肯罢休,死活拖着江筠,势必要让他亲自给知柔赔个不是。
是以,等知柔有了力气,撑地起身时,就看见江家兄妹带着那条细犬走了过来。
她心有余悸,朝旁边略站了站。
魏元瞻留意到她的动作,眉毛微拧,而后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前迈了一步。
十岁出头的少年人,长胳膊长腿,肩平腰正的,把知柔完全遮住。
江洛雅见状,明白了几分,将方才给玄尾套上的绳拴递到下人手中,径自绕过少年,将知柔上上下下打量几遍。
“你还好吗?我让我哥哥来给你赔罪了。”转头唤江筠,不久后,知柔身前又添一道人影。
魏元瞻在江洛雅大喊哥哥时,眼尾朝江筠身上淡淡一瞟,见他们似与知柔相识,停了一会儿,抬脚走开了。
灯影下,江筠压着心烦站在女孩儿面前,无奈地解释:“玄尾平日并不这样,今日……”
话至一半,嗓音又咽了下去,不再作声。
狗撵兔乃乡间惯见的游戏,知柔瞧得多了,不觉稀奇,只是今日那细犬冲她而来,委实惊心。
转念一想,席间有犬是江公子骄狂,而那只野兔……未免巧合了些?
知柔心思飞转,不欲掺合人家的家事,便活动一下筋骨,说自己无碍,更不会怪罪他的玄尾。
递好的台阶,江筠自然顺着它下,走前到底吐了一声:“对不住。”
江洛雅掉头看知柔,小声道:“母亲已经派人去请医工了,你要是伤了哪儿,叫医工过来瞧瞧。”
说完朝她眨了眨眼,像阳光下的雀梅,金灿灿的。知柔这才又笑起来,声音清脆,带着玩意:“你真体贴。”
没多久,围着宋含锦的人墙逐渐松散,打外头瞧,总算能瞧见她的衣裙。
江洛雅循声瞄去一刹,早有疑惑,拖到当下才忍不住问:“你母亲和兄长为何不来看你?三姑娘的模样……好像并无大碍。”
知柔很想应她:那不是我的哥哥,也不是我的阿娘。
但不知为何,她生生憋住了,只笑了笑,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因为我也没事呀。”
经过方才一场“追逐”,席面早就乱了,三三俩俩站在一团。有些嫌累的,径自请辞,携家人打道回府;也有与江家交情深些的,譬如盛家,仍然面色不改地坐在席上。
魏鸣瑛便与盛夫人坐在一处,手里剥着甜柑,慢条斯理地,很有些沉浸在热闹中的意味。见魏元瞻过来,她将柑果搁在案上,对他一笑。
今日能够入沈园,多亏了魏元瞻。
她以上告母亲他每日天不亮就去起云园之事相胁,迫使他想法子出来赴宴。若非今日来了,她恐要错过这里诸多趣事。
魏元瞻行到盛夫人下手,向她行礼,随后踱去魏鸣瑛身边,眸光一斜:“待够了吧?可以回府了。”
“你跟四妹妹很熟啊?”魏鸣瑛不接他的话,视线在他脸上盘旋,“我都看见了。”
魏元瞻将袍子撩起,随意一坐:“看见什么?”
魏鸣瑛嘴角略翘地盯着他:“你不是说四妹妹与我们无关,别去招她吗?”
那已是数月之前,但话的确是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一字不差。
魏元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瞧她可怜。”
言及此,魏鸣瑛唇畔的笑收拢了些:“是可怜。姨母又何必带上她。”
暮晚归府,知柔趁房中没人,把裤管撩高,精瘦的小腿晾在黄光下,有一处明显鼓了起来,比在沈园里瞧,似乎多了一点零碎的青紫颜色。
知柔心想:真倒楣。她叹一口气,仰头倒在床上,盯着帐顶,眼前竟然浮现出魏元瞻的脸。
他们起头就不和,后来几番交集,她觉得此人实在讨厌。在家塾里,二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大概是因为柿子一事,皆怀怨气。
可今夜魏元瞻的举措令知柔对他的印象一改故辙,满腔心思想着怎么报答他才好。
等知柔的腿全好起来,已至元日。
她活动自如,像只顽猴似的,在林禾的屋子里展示武艺。
说是武艺,实则不过她在江南偷学的几套拳脚,虽无章法可言,却真能防身。
林禾见她折腾了一头汗,还喜气盈腮的,不由笑着招手:“歇一歇吧,过来坐。”
知柔擦了擦脸,适才坐过去,大口喝一杯茶。
林禾打量她一阵:“这几日不用去家塾,课业可有落下?”
“我每日都在背书呢!”她放下茶杯,“阿娘,我把昨日学的背给你听。”
说着敛衣站起,一只手反剪身后,清咳了两声。
朗朗道:“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1。”
林禾颔首:“第一句何意?”
“飞鸮在空中疾行,飞着飞着,停到了泮池边的树林里,吃了我的桑椹,所以要唱好听的歌还给我。意思便是,飞鸮尚且懂得图求回报,何况人呢?”
知柔洋洋洒洒说完,颇有几分邀功地看过去:“阿娘,我说的对不对?”
童言稚嫩简白,惹得林禾衔笑:“不错。”
转而又问:“你的字写得如何了?在家塾念了三月,不知有无长进。便将你方才诵的两句写下来,与我瞧瞧。”
知柔有个习惯,她读书从不贪多,能读能背则矣,临字默写,那是另一回事儿。
眼下叫她执笔,她想破脑袋也只能看见两行字的囫囵,一笔一画该如何落下,到底不知。
样子却是做足的。
她静立片刻,从林禾手中接过一管兼毫,枕腕书写。字虽平平,胜在刚劲,比同龄孩子的字锋利得多。
知柔写完投笔,两眼亮晶晶地翻了下:“阿娘过目。”
林禾瞧上一眼,果然是她最拿手的四个字——新禧万福。
心中想笑,嘴里却说:“就知道糊弄我。”
因是春节,不好太拘着她,便取了红封交到她手里,柔和道:“添福添岁,平平安安。”
晌午全家一处吃饭,宋老夫人给林禾破例,让她也入席落座了。
小辈们独占一桌,围着先摆上的几碟小菜,表示似的,随意动了下箸,兴头儿早就丢在外面搭的戏台子上,只等去看回闻阁排的新戏。
知柔年纪最小,位置靠屋里边儿,正对面便是两位哥哥在侧首说话。
二公子是长房之子,比宋祈羽小两岁,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宋祈章。大约随了长房夫人的模样,他生得颇显阴柔,性情却是太阳一般。
目下他和宋祈羽笑笑,一错眼,对上知柔百无聊赖的目光,似记起什么,突然道:“四妹妹,你和我别处说话。”
知柔立马跳下凳,随他走到屋外。
其余几人皆疑惑地看过去。
“他们俩密谋什么呢?”府里大姑娘宋含煦拉着妹妹嘟囔。
宋含茵摇头:“前几日就开始了,我看二弟弟常在家塾找四妹妹说话,真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聊到一块儿的。”
就在这时,宋含锦随口应了一句:“恶趣相投呗。”
声调不高不低,恰好落入同席的几个哥哥姐姐的耳朵里。
宋含煦、宋含茵都是长房姑娘,虽平日与宋含锦亲近,可听了这么一句话,难免有些不痛快。
二人眉心微褶,正待发作,宋祈羽恰时开口替她辩解道:“姐姐别气,妹妹她说着玩的,没什么意思。”
话音入耳,宋含锦方才察觉自己失言,垂眼撇一撇白箸:“是我说错了。”
因是冬日,天色总闷闷的,不露晴朗。
宋祈章往门内掠一刹,很快转回来,一双眼睛在阴影下显得格外烁亮。
“四妹妹,你托我买的东西我买好了,你什么时候带我下河捉鱼?”
“现在太冷了,至少得等到春天吧。”知柔也回头看屋内一眼,顿一顿,“二哥哥,东西在哪儿?”
“我一会儿叫人给你送过去。”
宋祈章答完,眼神古怪地落在知柔身上,再张口,有些担忧的意味:“你是要用它对付宋培玉吗?”
前几日,宋培玉不知哪里寻到四妹妹养的乌龟,下狠手,把它的龟壳尽染红了。
据说四妹妹哭了一日,第二天给它重新取名,叫“红袍大将军”——这名字大抵有挑衅的意思。
宋祈章与知柔聊得投契,听她讲起洛州,便想着将她所述之事都玩一遍。这般相处下来,他觉得四妹妹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不忍心见她沾惹麻烦。
乍闻“宋培玉”三字,知柔的脸色难看了些,随后又想,她让宋培玉在先生那里吃了个暗亏,已是报复回去,没什么可气的了。
她欢喜地展眉,说不是,“我要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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