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的请帖自然也去了一封与宜宁侯府。
许月清拿到时,外间隐有鸟雀飞过花草的声音。
她打开请帖粗看一眼,忽然听下人禀报,称姑娘来了,于是搁下帖子,吩咐左右:“去瀹壶茶进来,要甘甜些。”
婢女领命去了。
魏鸣瑛迈步过来,微笑着向上首请安,眼神不经意往案边瞟了一眼。
许月清命她落座,没见到魏元瞻的影子,不由问:“元瞻这几日又跑哪里去了?有些早晨没瞧过他。”
“他呀,好像是学塾中有一位颇赏识他的先生……我没多问,大抵是去讨教了吧。”
魏鸣瑛扯起谎来连脸色都不曾变一下,可到底有些不自在,她马上转移话题,道:“是谁府上宴请?”
许月清把帖子拿给身边侍立之人:“江府游园宴,与我们无关,我会叫人过去回绝。”
“我们不去吗?”
“年关将至,府上且有的忙,哪有空闲赴宴。”
见她有些失望,许月清忖了一会儿,便提议:“你若是在家待着无趣,倒不如同你弟弟一起,进宋家家塾念书好了,彼此还能有个伴。”
去宋家跟魏元瞻做一对可怜鬼,她才不要。
魏鸣瑛讪笑着:“我觉得李先生教我就正好,不必去宋家了。况且我还要练舞呢,到底在家便宜些。”
许月清想到她平日练舞辛苦,不禁皱起眉头,隔了半晌,又微笑道:“好。”
恰值外面叩门声起,许月清猜得是谁,叫人进来,等下人将东西装点好,呈到魏鸣瑛手边,她才说道:“我请马娘子一早到外头给你买的油酥饺,不是喊着想吃么,尝尝。”
油酥饺是南边的做法,自打京里开了这么一家食铺,魏鸣瑛天天挂在嘴边,可每回叫人去买都没着落,还以为品尝无望。
她当即应是,然后捉裙跑到门边,叫住离开的马娘子,笑嘻嘻地跟她道谢。
瞧她模样可掬,许月清在后头牵了牵唇:“你怎不知谢我?小没良心的。”
此时,庭院中艳阳高照,宋祈羽兄妹从祖母的院子里走出来,想起方才宋知柔在祖母面前各种做作,宋含锦十分不快。
眼皮一撩,恰又看见知柔,她鼻腔中冷哼一声,抬脚就往另条道去。
半个月前,宋知柔鬼鬼祟祟从家塾那边的院墙翻进来,着实吓了她一跳——就这样一个没规矩的丫头,哪点跟乖巧沾边?
“假模假样。”她悄悄嘀咕。
“谁假模假样?”宋祈羽信步跟上来,笑问她道。
宋含锦扭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去,没有吱声。
她这副表情,宋祈羽颇觉熟悉,遂没再追问,安静地陪她走去家塾。
半路上,宋含锦果然忍不住开口:“哥哥,你不觉得宋知柔在祖母面前的样子像极了你吗?”
宋祈羽停下脚步,她亦站定了,有些轻蔑地说:“就瞧今日,祖母问起课业,她二话不说便往哥哥那儿看,等哥哥答完了,她才捏着嗓子回复祖母。三两句话而已,她倒应得老成。”
宋知柔是否学他,他并未关注,听完只是随口说道:“她想讨祖母欢心,没什么不寻常。”
“当然寻常,不仅如此,她还很是了得。”
宋含锦怪声怪气地承了一句,到后头,声音逐渐压低:“我瞧祖母真有些上她的道。”
大户人家原就没有太深的嫡庶之见,不过林姨娘的身份太低,又尴尬,所以祖母对宋知柔并不看重。
可近来宋知柔也太能装了,祖母一开始对她只是敷衍两句,今番竟然主动垂问她的起居。
这对自小不怎么得宋老夫人偏私的宋含锦来说,无疑是一记重棍。
四下寂静,水波一样的光影把她的脸笼着,难得泄出幼稚的神情。
宋祈羽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故意打趣:“妹妹很喜欢她?”
宋含锦险些以为自己听差了,愣了一下:“什么?”
他接着说:“妹妹整日宋知柔长、宋知柔短,不清楚的人还以为她是你的朋友呢。”
宋含锦愕然,面对哥哥一张温朗的脸——那双清亮的瞳仁里,一直有笑意不曾消散。
他在调侃她。
宋含锦恼得几乎要跳起来,声调却还抑着:“胡说!她也配?”
宋祈羽本来就是与她开玩儿,看她当了真,也就跟在她身后出言示好,一并去向家塾。
到了江府举办游园宴那日,天气晴暖,因临近腊尾,街市上已有商户挂起花灯,一排排相联摇曳,将来往游人的衣衫都点上朱赤之色。
见马车过来,行众退至一边。
车厢内,女子半垂目光掠在知柔身上,不乏探究的意味。
江府设宴,知柔本不在邀请之列,至于许月鸳为何将她带上,是因为两日前——
知柔花光所有月例,买了两盒香丸,其一送到林禾手上,另一盒,她亲自揣着去了老夫人房中。
宋老夫人出身门阀,还有什么不曾见过?便说香丸,她屋中上品不知凡几,哪里需要一个孩子专从外头买回来。
正因如此,宋老夫人听到知柔呈来一盒香丸时,心中微讶,再听她解释缘由后,没忍住莞尔。
小姑娘一身正气地立在那,明若琉璃的眸子一眨一眨,天真地说着:“祖母,我听他们说南疆人贩的香丸有解乏之用,于是托邹爷爷替我买了一些。送给您。”
邹管家是个面冷之人,随着年纪愈长,积威愈深,一般府里的孩子见了他,大多不会搭话,略一颔首便匆匆离去。
四丫头能劳动他去外面买香,想是费了不少功夫。
这份心意,和她身上一股强自掩藏的活泼劲儿,敲开了宋老夫人清居多年而冷淡的心。
便有些怜悯这个孩子,可惜了,未能托生在二房媳妇的肚皮里。
因着一点恻隐之心,宋老夫人得知许月鸳要携一双儿女去江府赴宴,便差人过去提了一声,让她把四丫头一并带上。
许月鸳坐在马车内,将知柔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见她挺腰端坐,视线常有回避地落至一旁,终于撤回目光,道:“进了园中勿要乱走,跟着刘嬷嬷。”
知柔点头答应,手指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磨了磨,动作很小,不敢被人察觉。
等到沈园门前,马车停下,宋含锦往知柔身上扫了扫,随许月鸳踏下马车。
几位年轻的贵女在一旁低论:“沈园、沈园……江夫人真是好福气。”
沈园建好不足一月,江家三爷与其夫人的故事却在京城中再度流传起来。
据说,这沈园乃是三爷为夫人专门修筑,连名字都题着“沈”,爱慕之心,何其昭昭。便叫人不得不较起从前——
士庶不通婚的时代,江三爷能娶到沈家女,其城府手段,令人不敢恭维。也正因如此,世人皆断定这场婚姻不会圆满。
一个野心勃勃的商人,借妇家势力走上坦途后,大概是会露出本来的面目吧。
谁料一晃十二三载,江三爷对夫人的情意,世人有目共睹。或艳羡者,或鄙夷者,都无法不称他二人为一段佳话。
许月鸳将周遭的闲言听在耳中,领着小辈三人慢慢跨了进去。
沈园修建得宽阔明丽,便是与雍州的赵王府相比,也不见逊色。
知柔被眼前的景致攫尽目光,不期然侧首,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是个女孩儿。
她身旁立着一位年轻妇人,眉眼明媚,唇边挂着丝丝笑,瞧见许月鸳,面上闪过一霎惊喜,笑容便愈发耀眼了。
“阿鸳!”妇人朝这头轻喊。
许月鸳脚下一蹉,好像有点晃神,很快便控制住。看人走近,她平淡地应了一句:“江夫人。”
这般疏冷的语气让沈敏有些怔,过了半会儿才转过弯来。
是啊,她们五年未曾碰面,能不生疏么?
但许月鸳能来,她依旧感到欣喜,见她身边多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不由问:“是你的小女儿?瞧着倒是与我家洛洛一般大。”
说着又问知柔:“你叫什么名字?”
沈敏的话一出,不光许月鸳感到尴尬,宋含锦的脸色都扭曲了。
所幸知柔未曾开口,而是望着许月鸳,仿佛在等她示下。
许月鸳含混道:“是我家四姑娘。知柔,还不过来叫人。”
知柔这才上前两步,见过人后,察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眸光微转,回视过去。
是那个名唤洛洛的女孩儿,长得与江夫人五成像,眼睛很大,透着十足的鲜活劲儿。
大约孩子间也有一见如故,在江夫人交代江洛雅陪宋家哥哥姐姐去后面玩时,她一下就过来牵住知柔的手,往远处亭桥去了。
宋祈羽无意同行,偏头问:“妹妹去哪?”
宋含锦看了眼二人离开的背影,不禁皱眉。
宋知柔是什么香饽饽吗?
她平缓须臾,反感和憋闷仍然挂在脸上,鞋尖偏转:“我跟哥哥一道走。”
及至傍晚开筵,宾客由园中婢女引到观云堂,知柔是和江洛雅一块儿去的。
席位原因,二人不得不分开,知柔回到许月鸳身边时,眼底犹藏不舍之色。
宋含锦横她一刹,扭过头,视野中闯入一个窄袖黑袍的人影,身畔跟只细犬,大剌剌地走到席上。
“那是谁?”有人忽问。
“好像是江府公子。”
周围响起一些议论声,宋含锦听得专注,目光也在暗暗观察他。
携犬赴宴,怎么看都不太合宜。
显然江夫人对他此举也十分不满,不等他坐下,嗓音里已起了薄愠,压声斥责:“你又把这畜生牵出来,是存心要在今日闹我吗?”
少年垂眸,向沈敏施礼,而后落座下去,耐性地抚一抚细犬的皮毛。
这才慢慢回道:“母亲为何就是容不下它?上次的事,我已同母亲说过了,它只是一时受惊,并非恶犬。何况有我在,它不会伤人。”
沈敏不欲在大庭广众之下拂了儿子的脸面,但那细犬顽劣,若今日冲撞了谁,于江家总归是个麻烦。
“如你偏要留它,便即刻回府,别等捅了篓子再让我来帮你收。”
江筠听后把衣袖一折,懒洋洋起身,尚未开口答应什么,那细犬猛地站起,呲牙朝宾客奔去。
知柔上一瞬还在好奇,她足边何时多了一只兔子?下一瞬,耳朵里灌进哄闹的响动,再抬眼,竟瞧那细犬直冲了过来。
知柔要躲,却不及细犬的速度快,只见身前一条影过,桌上摆放之物尽数砸下,有东西磕住她的腿,疼痛至极。
宋含锦的位子与知柔临近,经此一闹,手也擦伤了,宋祈羽等人立刻趋上,高墙似的,把她围了起来。从外面看,连一角裙裾都瞧不着。
关切的言语在身边细密落下。
无一问到知柔。
见那些人着急察看宋含锦的样子,知柔喉咙微胀。
他们好像,完全遗忘了她。
她咬一咬牙,拿手背抹了两把眼睛,径自起身,不料伤口发痛,才站直须臾便重新跌坐下去。
晚风摇晃树枝,地上的树影随其摆动。
不知何时,有片阴影变深了。
“喂。”
骤然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知柔抬头。
少年靴底踩着那摊被细犬撞洒的茶汤,视线将她从头审视到脚,眉宇轻皱,露出一种嫌弃的表情。
半晌,他问:“你哪里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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