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三合一)


    够够够, 再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了。


    顾劳斯默默鼓掌,苏御史V587!


    作为南都察院一把手的右都御史,除“纠劾百司”之外, 还有两项重要职能, 其一是言官本分, 作为天子耳目, 一本密折参尽天下事, 看谁不爽?先参为敬;其二与刑部、大理寺合为三司,特殊时期同样可代审重案。


    何况,神宗北迁隔着一道长城亲自守门去了, 南都本就是他留给明孝太子的老本, 这事由太子心腹查, 再名正言顺不过。


    后援没等到, 反倒苏训领着一众明孝卫越众而出。


    一时间徐指挥使脸色尤为精彩。


    “皇仓遭窃,比之官仓更为峻切, 理应彻查。”


    苏训一贯气场强大,笑时危险,不笑时更是气场一米八。


    他与徐乔针锋相对, “徐大人怕不是糊涂了,陛下最看中便是江山社稷,皇仓被盗一空,徐大人舍本逐末,窃国者不诛, 诛一介老臣搪塞了事,究竟是老了办不动案子了, 还是包藏祸心另有玄机?”


    包藏藿心?


    咳咳咳……顾劳斯差点被口水呛到,感情府试前夕那顿饭当真没有白请。


    不枉他绞尽脑汁一整天才想出的菜品解说词。


    徐乔终于后知后觉, 这哪是什么婚宴,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但他也只慌乱一瞬。


    这么多年,神宗早已用惯了他。


    许多明面上不好处理的人和事,都假借他阴私残暴的手段处理,今日鸿门宴就算他被挟制一时,只要叫他回到京城,有的是机会叫顾氏好看!


    至于皇仓……既然顾准非要捅破天,那就由他捅吧。


    念到此处,他定下心来。


    想到什么,他阴冷一笑,敛了疾色,“苏大人,伸头前你可要想好,为一个顾氏叫陛下不痛快,到底值不值当。”


    苏训凉薄地看他一眼,突然摇了摇头,却是多一句话也不肯再与他多说。


    仕途险远,他一路跋涉,为的从不是一家一姓。


    徐乔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懂。


    他扬声问韦岑,“韦大人刚刚所言,州府米粮被强征赈济,而皇仓却被歹人搬空,可有凭证?”


    韦岑立马搬出如山铁证。


    户部蛰伏多年,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凭借极其强悍的职业素养,他早已将皇仓账本与仓守登记簿不相符处一一列出。


    众人目瞪口呆听天书一般,看他一处处扣细节,竟将十担几十担这等微末出入,最后一点点盘成一笔虚收实支、假增名目的百万担巨额假账。


    “账目下官早已对出,皇仓亏空也非一年两年,而有十年之久!其数目之大、牵扯之广,令人胆寒!


    奈何下官人微言轻,顾大人如履薄冰亦不敢贸然声张,本想假借赈灾之名揭发此事,没想到幕后人竟以州府官仓补皇仓之不足,以此掩盖真相!”


    韦岑一撩袍摆跪下,“下官恳请苏御史彻查!”


    苏训抿了抿唇。


    这事一点都不难查。


    南直隶只有一个皇家人。


    顾准也早已安排好州府长官并粮守,不怕死的那种,前来举证,指认官仓贷粮皆是泰王授意。


    尸位素餐多年的皇仓守官也被叉上来,哆嗦着五体投地,几乎不用审问,就哭天喊地称泰王协管南都皇仓数十年,他只是奉命行事。


    够五十万个泰王吃十年的粮丢了,什么概念?


    当所有的矛头都对准泰王,高价买票前来看戏的老头儿们终于心生悔意。


    多年的政治自觉告诉他们,皇室这场戏,票价估计要按脑袋计。


    太祖时期,一场戏通常要收割半个朝堂脑袋。


    神宗不遑多让,已经不知道强征多少个十族脑袋。


    看不起,实在看不起。


    老大人们分分钟想开溜,可明孝卫的大刀叫他们不得不灰溜溜僵在观众席。


    泰王却是全场最沉得住气的。


    他静默良久,缓缓举杯抿了口沛公酒,嗓音嘶哑,“那你们猜猜,我一个闲散王爷,昧了如此之多的粮饷,能藏到何处?”


    这话听似狡辩,却是在为顾准递梯子。


    话一出口,顾悄就知道,今日他爹图谋之事,成了。


    他坐在泰王身侧,见他清癯枯槁的脸白得厉害,默默掏出谢氏大力丸,递过去一颗。


    并低声念出那句足以振奋人心的革命语录。


    “咳,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泰王瞥了他一眼,眸中闪过迟疑,又极快收敛,接过药丸仰头吞下。


    尔后,他选择——敛目装杯,继续沉默。


    顾劳斯缓缓在脑中打出一个6。


    不愧是太后麾下苟了三十年的王爷,真沉得住气啊。


    至于粮去了哪里,泰王不配合,自然有人配合。


    就见顾云斐上前一步,呈上几封密信和一张航海图。


    小伙子虽然见过不少世面,但这正经官场权力倾轧还是头一遭经历,他极力克制着嗓音中的颤抖,“小人顾云斐,斗胆禀报。”


    “顾总督原本令我秘密将这些交予顾大人。”顾云斐定了定神,“但苏御史既然问起,小人不敢隐瞒。”


    “这事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南直隶米价涨得厉害,徽州府有几个义商高价收购米粮回赠乡邻,因收购数目巨大、时间急迫,便有商人违例从福建海运二十几船粮食到新安江。”


    提起这事,犹如沸水入油锅,刚刚还蔫头耷脑的围观群众们立即躁动起来。


    实在是声势浩大,叫沿途一众缺米断粮的地方看红了眼。


    顾云斐有些怯,直到苏训压下议论,他才继续道。


    “可神宗有禁海令,商船不能远航,更不许海漕互通。爷爷驱逐商船后不放心,就彻查了一回沿途关卡,不料竟意外截获一起巨大的粮饷走私案。


    原来近十年海船入漕、运粮出海已是司空见惯,这便是部分证据,另有大头,爷爷已亲自入京面呈圣上。”


    苏训接过信件与海图,一目十行扫过,越看越心惊。


    其中有泰王打点沿途卡口守官的只言片语,有他与运粮船队头领互通有无的往来。


    字字句句无不交代了这粮从扬子江畔一个隐秘渡口登船,经吴淞关口出海后,竟是一路北上到了辽东上岸,最终落入鞑靼、女真手中。


    而那张走私粮饷的海航图,竟比南直隶海防同知手中的军事图更加完备!


    这也是顾冶十万火急才上任便无召还京的原因。


    就是这么一支名不见经传的海运船队,打着闽粤各皇商字号做掩护,半年南下北上往来一趟,倒了整整十年,愣是蚕食鲸吞搬空整个南都。


    苏大人此时方知,院试顾家小子指摘他通货征边论弊病,言辞间已然给他留足了脸面。


    古来中原就严格限制与外族通关贸易,并非历任帝王胆魄不足,而是关贸一事如白蚁溃堤,稍有不慎叫蛮族钻了空子,盗用中原的盐铁粮油自肥,最终只会落得个养虎贻患的下场。


    怪就怪他年轻自负,自以为考虑周全,极力倡导边境交易。


    不战而溃蛮族的野心犹如一个笑话,不仅没给大宁带来安宁,反倒替这场偷家豢狼的通敌叛国行径,束起一道坚实的护盾。


    苏训气到胸口起伏。


    他平息很久,才抖着手将信与海图摔到泰王跟前,“不知王爷还有什么要辩解?”


    这事曝得猝不及防,又天崩地裂。


    众人目光瞬间聚在泰王身上。震惊的、怀疑的、难以置信的,形形色色,都在等着他反应。


    可泰王却撩起眼皮,扫了一眼书信,转而问身旁的顾悄,“我如今若是开了口,便是将身家性命系于顾氏一身,你……”


    顾悄不便开口,只用指尖沾了些酒水,在桌面画出一朵云的形状。


    懂得都懂。


    泰王深深扫了眼苏训方向,终是闭了闭眼,选择妥协。


    他缓缓开口,向众人讲述了一件比大戏还要精彩的皇室秘闻。


    “咳咳……”大约是心绪翻涌,他刚一开口,便是惊天动地一阵咳嗽,良久才喘匀呼吸,“今年江淮大寒,我便知皇仓失窃之事,再瞒不了多久。”


    他撑起虚浮的身体缓缓站起,步履沉重行至庭中。


    一片红绸喜意里,瘦到脱形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在皇仓堆积如山的账本前,他止住脚步。


    轻抚着封页“大宁”二字,中年王爷两鬓斑驳,眸光翻涌,终是下定决心说出尘封多年的真相。


    “我是太祖嫡子,本应建功立业、兴利捍患,或学大哥君王死社稷,为大宁鞠躬尽瘁,或学二哥天子守国门,为大宁杀尽敌寇,可三十年前,二哥迁都北上,我却只能留守旧都。”


    “甚至连去封地的自由都没有。”他惨然一笑,“因为南都富庶,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尽快掏空大宁,叫这宁姓江山亡国绝后。”


    众人张口结舌。掏空大宁?亡国绝后?


    原本以为的谋反剧本,到这里走向突然不对劲起来。


    这是什么得不到就要毁掉的疯批玩法?


    大臣们齐刷刷往后退了一尺,无不想到太.祖、神宗殿上提剑就削人首级的辉煌战绩。


    太.祖24Kill;神宗目前12。


    谁也不知道一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泰王,今日会不会血脉觉醒。


    该说不说,老宁家的基因里都带着些疯。


    但泰王似乎总是不走寻常路。


    他语气凝重,再开口竟是诚心诚意地忏悔。


    “通敌之罪,我认。窃国之罪,我也认。我愧对列祖,也愧对天下,实在罪该万死。”


    下一秒,他却紧紧攥住指下纸页,怒目圆睁,“可是我不想死,也不甘死!”


    “祸首非我也!”


    突然,他抬眼深深看了眼徐乔,直把这位喋血特务头子看的胸中惴惴,“呵,当年我的好母后不动声色毒害大哥,徐指挥使隐而不报……当记首功。”


    太.祖微末时,徐氏就在元皇后府上管些后勤杂供。


    大宁建国后,元皇后体恤旧人,南都皇城内务就赏了极大一部分给徐家。


    但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营生。


    徐家心大,想同前朝臣子一般,以从龙之功谋个一官半职,太.祖他们不敢惹,便倚老卖老求到高宗头上。


    结果高宗丝毫不买他们面子,以徐氏族中后辈资质平庸,难当大用拒绝了徐家。


    再后来徐氏倾尽全力把一个徐乔拱上北平按察使。


    宫中他们耳目众多,偶然得知继后在高宗日用上动了手脚。


    但他们记恨高宗,并未上报,反将消息作为投诚的叩门砖,自此扣开神宗大门,开始了一条拥君篡位之路。


    徐乔自此青云直上,呼风唤雨。


    泰王揭太后老底,徐乔漠不关心,但神宗旧事徐乔却不敢叫他胡说。他色厉内荏,“宁权,休得胡言乱语!”


    泰王咬牙冷笑,用力过猛甚至嘴角溢出鲜血。


    “你在心虚什么?你可知因神宗与你姑息,那毒妇一招得手,又以相同的手段胁迫于我,将我控在指掌之中三十六年之久!那疯婆子,不仅要毒尽大宁王室,甚至还剜大宁的肉、吸大宁的血,勾结鞑靼要踏平大宁每一寸土地。”


    仿如回应他所言,一封八百里加急自城外疾驰而至。


    报信小卒甚至等不及马停,一个跃身下马,人群中十分精准地跪倒在兵部尚书跟前,“大……大人,军情急报,鞑子……鞑子集结旧部挥师南下,北边打起来了!”


    与此同时,空中一声高亢鹰唳,惊空遏云。


    一双骁猛雄鹰展翅盘旋,识货的都已认出,那是苏家军特有的战鹰。


    战鹰起,边关动。


    江西、湖南水患一起,鞑靼就挥兵南下,朝廷消息甚至来得比顾家还晚三天。


    泰王蓦地笑了,“可怜我二哥,被那不知来历的毒妇玩弄于股掌之中,还以为继母示好是为助他夺位,却不知咱们这位宅心仁厚的继后,正不舍昼夜筹谋着他父子二人性命!我那二哥能活这么久,还真多亏了他那多疑的性情。”


    眼见着他越抖越多,越抖越不像回事,徐乔暴喝一声,指着顾准喝问,“宁权,你疯了吗?这么多年陛下太后待你不薄,你当真翻脸无情,要与这些反贼狼狈成奸?”


    独角戏唱久了,泰王正等着人捧场。


    “狼狈为奸?我沉疴多年,身体早被那毒妇用不知名毒素侵蚀一空,密室亦藏有太后亲笔书信数封,淮河以南所有毒妇暗线都由我牵头,可需要取来作为陈堂证供?”


    他睨了徐乔一眼,“你这条走狗,呵,如此狂吠,怕不是忘了指挥使之位怎么来的?”


    徐乔涨红了脸,哆嗦着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你出来。


    泰王不顾皇家颜面,豁出去倒戈,叫徐乔汗透重衣。


    他惊疑不定,目光在顾准与顾悄之间来回逡巡。


    顾氏这阵仗,难道是真的要反?!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早已落入圈套,即将万劫不复。


    不等泰王继续,苏训身侧一个而立青年,做明孝卫装扮,突然轻声叹了句,“说起来,徐大人当年便是太后引荐,才得入北平任按察使的。”


    “啧,难怪徐指挥使处处回护太后!”人群中,李工部一拍大腿,无意中又补了一条重要讯息,“对了,太后濠州口音,徐大人恰好也是濠州人,啧啧啧,真是好巧好巧。”


    张尚书恨他那副爱现显眼包模样,气哼哼道,“谢道济谢大人跟濠州徐家还五世姻亲呢,你怎么没想起来。”


    二位老大人看似拌嘴,却是在暗中拱火。


    一下子令谢道济慌了神。


    他撇清界限都来不及,哪还敢认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姻亲?


    只见他离徐乔远了些,连连摆手,“我是祁门谢,跟濠州可没半点关系,大人慎言。”


    他是没关系,可与他往来密切的休宁谢——他原本打算拿来向顾家兴师问罪的谢长林——却真真是脱不开干系。


    氛围都烘托到这了,也该顾准放招了。


    他若有所思盯着徐大人,“说起濠州徐家,我倒是想起一件小事。幼子无状,曾在学里得罪一同窗,多次遭他暗算差点丢了性命,巧了,这人姓徐,小儿着的道,也是下毒这等腌臜手段。”


    顾二也适时提醒,“父亲,莫要忘了那次酒楼遇袭。谢大人口中的休宁谢家,那个叫长林的小辈,暗中勾结死士,同样想害死娘和小弟。”


    “此前老夫不懂,我一介不入陛下青眼的老臣,缘何各家惦记,如今才是醍醐灌顶!”


    顾准痛心疾首,“原来太后一党不仅通敌,还妄图残害我妻儿,以折损大宁良将!她究竟是何身份,竟憎恶大宁至此,以至于不择手段也要毁了这万里江山?!”


    场中自然无人答他。


    苏训身边人轻咳几声,语气里有一丝怅惘,“这就要看谢大人京师会审如何了。眼下还是先提顾大人口中二人前来一问究竟。”


    “通敌祸国罪不容恕,”苏训果断干脆,“这二人如今何在?”


    一个在新安卫做苦力,一个仍押在谢大人南都号子里。


    但好巧,顾准近日赈灾不力无事可做,一时兴起要为小儿子找场子,“恰好”提了这两人在应天府大牢。


    苏训闻言,忍不住扶额,“顾大人这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啊。”


    顾准依旧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苦脸,“大人误会了,老夫哪有这等先知之能?或许这就是天不藏奸、疏而不漏吧。”


    全程替他打工的苏训唯有苦笑。


    倒是他身边的明孝卫士深深望了顾准一眼。


    顾悄易过容,有点经验,一眼瞧出那副平实样貌并非男人真容。


    从骨架看,他原是魁梧身形,但明孝卫重甲之下腰身空荡,甚至因为过瘦,比之其他卫士,卸去了披膊、护臂等多处甲片。


    他虽气弱,眼神却悠远淡然,注视着人时有如暖风拂过,轻易就叫人生出亲近之心。


    顾准与他目光交接,微微顿首,像是行了一个不着痕迹的尊礼。


    徐闻被拎上来时,场中人无不捂住口鼻。


    因为实在是太臭了。


    作为酒楼赵致这条线上的唯一活口,他自然早被苏青青与谢昭厚爱过。


    原本阴戾嚣张的少年,如今身残志不坚,不仅一双手被彻底碾废,如一块糜肉饼子,眼神也有些浑噩,唯有见着徐乔,两眼放光。


    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竟甩脱牢卒,扑过去抱着徐乔大腿大喊,“族叔救我!是我办事不力没弄死顾氏,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演技实在好……好刻意。


    顾劳斯抽了抽嘴角,苏训也有些没眼看。


    但也足够糊弄糊弄围观群众了。


    反倒徐乔反应十分给力。


    大约向来只有这位指挥使给人泼脏构陷的份,这还是头一次被人栽赃陷害,他十分不习惯,一时气急攻心,竟使出全力,一脚蹬上徐闻心口。


    少年破布般干瘪的身躯直直飞出去十米远,撞上庭中古木,蓦地吐出一口黑血便再无声息。


    “啊——”顾劳斯惊叫一声。


    他并不同情徐闻,可守法公民还是不忍捂住眼,手动替自己打上马赛克。


    他再一次童言无忌,“徐大人如此心急,公堂之上就迫不及待杀人灭口吗?”


    “放屁!”徐乔这次是动了真怒,“顾准,你竟然也使栽赃陷害这种下三滥手段?”


    他已经看明白,顾准这老匹夫,真真假假掺着来,是打定主意要坐定他与太后上下勾结、共谋作弊的罪行,只是他告顾准的肆意侵贪,被顾准以谋害皇室、通敌叛国之恶行,加倍还了回来。


    今日若他杀不出去,定是要折在这里了。


    他秃鹫一般森冷的眼环视一周,很快找到破局的关键。


    顾悄——那遗孤,只要拿住他,便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全身而退。


    他习武多年,身手敏捷,出手如迅雷,一把扯过谢道济往顾二方向一扔,趁着众人混乱之际,一个飞身冲向首席。


    变故就算早有准备,应对起来也还是叫人措手不及。


    顾劳斯瞪大双眼,呆愣愣看着几滴鲜血喷溅在脸上,温热黏腻,十分恶心。


    原来捏死人,真的可以像捏死蚂蚁那样轻易。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三步开外被捏住脖颈口涌鲜血、还抽搐不止的指挥使,心脏一紧,连退数步,这才后知后觉惊叫出声:“苏朗你杀人了?!”


    苏朗行凶的手一抖,不知缘何在小公子正义的目光中有点心虚:不,我没有!


    苏家鹰阵军个个训练有素,顾大人说好只叫徐乔闭嘴,他就绝不会把人弄死好嘛?!


    为了自证清白,他赶紧松手,将徐乔往庭中一扔。


    曾经令人闻风丧当的修罗夜叉,如今只能痛苦得蜷起身体,口鼻因血沫过多,冒出几个十分不符合他气质的泡泡。


    当真是又可悲又可怜。


    这情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徐乔狗急跳墙,意图劫掠顾家公子潜逃,结果技不如人反被护卫所伤。


    至于怎么刚好伤到声带?顾家齐齐摊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知道呢。


    事实上,从顾氏屡次激怒徐乔,到苏朗伺机捏碎徐乔声带,都是顾准一步一步算计好的。


    甚至从这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起,顾准就将时地人一切定数、变数通通圈进盘中,就为走一场复仇大棋。


    高宗中毒真相,神宗按下不表,那便由顾准来作这个推手。


    策反泰王十分轻易,毕竟谁不惜命?顾悄能在太后手下活下来,太子亦能,那么周氏手中毒便再也挟制不了他。


    有泰王指正,太后就是不倒翁,这把也得滚下台去。


    只有彻底粉碎神宗与太后二人间的利益链,离间二人同盟,他才能深挖愍王、云鹤谋反案背后更多的马脚。


    至于揭了太后老底,神宗是死是活,顾准并不关心。老皇帝恶心,生的儿子却很有当年高宗风范,当得一代明君。


    蹉跎多年,顾大人早已跳脱君君臣臣那套。


    神宗不行,那就直接换个行的。


    秦氏灭门一案,神宗不肯打自己脸,那就按头叫他出手。


    几个老伙计破釜沉舟,将所有底牌都亮给帝王,好叫他自行抉择,是要这万里江山还是那张老脸。


    好在神宗尚有自知之明,选了江山。


    他令徐乔到南都,就是将他视为弃子,生死全看自己本事了。


    事实证明,徐乔本事实在不咋样。


    没了神宗站台,他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十分好揉捏。


    顶着徐乔怨毒的眼神,顾准俯身,轻轻将他烂泥一般的身体扶正。


    他幽幽吐着诛心之语,“人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跟条狗一样毫无尊严。想我顾家六房数百人,当年可都是站着死的。可叹徐大人,就算穿上这身三品官服,也还是藏不住骨子里的卑贱本性。”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


    恩师坐下,六十六同门几百人众,亦没有一个跪着死的。


    徐闻闻言,气得生生又喷出一口血来。


    顾准终于露出一抹笑,“顾家仁义,却也有一条族训:欺我族者,虽强必戮。”


    他借着搀扶姿势,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其实我与秦昀,原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治你,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更解恨。”


    “当年你如何无中生有、坐定秦氏谋逆,今日便叫你同样百口莫辩,含冤屈死。”


    他将徐闻扶成跪爬姿势,这才缓缓起身,“你猜,秦氏满门冤死,至今有人为秦大人扼腕,而你冤死,可会有一人动容?”


    “上至朝廷,下至黎民,大家只会拍手称赞。”苏训嘴毒,对徐乔草菅人命、迫害忠良早有不满,伺机落井下石道,“啧,做人做到你这份上,下辈子还是老实些,投去畜生道吧。”


    顾准哂笑。


    这辈子债没还够,想去下辈子还早着呢。


    京城等着他的,还有无数与太后密谋的私信。就算秦昀不忍私刑泄愤,神宗也恨不得活剐了他。


    一旁见证煞星陨落的谢道济,早已瑟瑟发抖。


    尤其昔日貌若好女、颇有才华的谢长林没一块好皮地被丢在跟前,他登时老泪纵横,在苏训跟前噗通跪下,先发制人,“老臣忠心,天地可鉴,真不知旁支竟有如此异心,还请大人容我大义灭亲!”


    谢长林目光怨恨中带着几丝绝望。


    曾经风头无两的少年俊秀惨然一笑,“哈哈哈哈,这就是我效力的族叔?!原来你也不过像条狗一样,只会向着权势摇尾乞怜,还真是……讽刺啊。”


    最后的希冀破灭。


    他透过人群间隙,看了眼被护得仔细的顾悄,深知此生再无复仇希望,竟一咬舌根选择自尽。


    比之其叔,倒也刚烈。


    日暮时分,皇仓失窃案看似水落石出,可留下的祸端依旧没有平息。


    婚宴上接连死好两个人,又是锦衣卫,又是明孝卫,十分摄人,可围观老百姓并不畏惧。


    或者饥饿已经叫他们忘记恐惧。


    “顾大人,小人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只想妻儿果腹。”


    “是啊,查清楚粮饷去哪儿了又如何,饿肚子的还是我们!”


    “仓无米,地欠收,夏汛又至,今年冬天可怎么过啊?”


    一句冬天,叫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春夏饥荒,尤有转机,毕竟万物生机,就是野草也能果腹。


    可若是放任这种情形蔓延下去,到冬日无草可食之际,那便是真正的饿殍千里,易子而食了。


    丰年盛世他们交纳税粮、拥护君主,乱世灾年自然也希望能得君主庇护,安稳度过。


    国与家向来水舟牵系,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推翻这朝堂又如何?


    苏训已然看出人群之中隐隐的火星。


    他耐心安抚着府民,“陛下已经诏令天下,各地不得哄抬粮价,违令者斩立决!”


    躁动稍有平息,可府民仍旧不放心,领头一人径自跪下,“大人,南直隶已无粥米。胡家又是皇商,若是他们阳奉阴违,明着称无米可售,私下却……”


    苏训身边那位孱弱“卫士”此时却上前,扶起那人,“起来吧。”


    他温柔向他身后跟着跪倒一片的府民承诺道,“放心,胡黄两家罔顾君恩,行商巨富后不晓大义,于灾年垄断米粮、扰乱朝廷赈灾,即日起褫夺皇商资格,凡涉事者并后世子孙,不袭黄马。”


    语罢,他看向苏训,“至于二姓违例建造海船,私自以海运调福广粮食,与走私皇仓之船队是否有牵连,且等苏大人查实之后,再做定夺。”


    众人傻眼!!!


    这人是谁?屹立三十年不倒的皇商,他只言片语就砍了俩?


    今日胡黄两家亦有来人。


    胡家是个不认得的旁支,黄家打发来的自然是黄五。


    闻言黄五只垂首默不作声,那胡家小子猖狂,暴怒而起,“你以为你谁啊?敢动我胡家,知不知道年前神宗才亲自召见我叔父……”


    一声“臣领旨!”蓦然打断他叫嚣。


    只见苏训冷声跪下,恭敬领旨。


    这一幕看呆众人。


    诸人慢三拍猛然惊悟,这侍卫竟是传言中快要死了的太子!


    一时间全场匍匐,山呼“参见太子殿下”。


    宁云负手,安然受了这参差朝拜。


    他确实差点死了。


    一句“平身”,虚浮的尾音就听得出他大病初愈的羸弱。


    胡家那旁支,哪里见过这世面?


    犹如一直被卡住脖子的公鸡,瞪大眼睛,抖如筛糠,大张的嘴巴都不知道如何闭上。


    “原来这就是胡氏。”宁云斜睨他一眼,“这等打着父皇名义狐假虎威的东西,拉出去发配了吧,想来他尸位素餐,不曾见过边疆将士辛苦,便送去与苏将军挖战壕吧。”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


    传言苏青青因不满嫡子娶了个鞑子离家出走,真相竟是她早已披甲上阵?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听有苏将军戍边,众人心中因战事而起的惶惑登时就淡去几分。


    “若是胡氏肯为他多费些钱财,苏将军也可酌情通融,叫他挖得轻省些。”


    宁云将众人神色看尽,半开玩笑与顾准道,“满朝文武,孤唯独允苏将军徇私枉法。”


    官仓告急,军仓也一样。


    他这是允诺苏青青,将在外事急从权,粮草告急,必要时讹一讹人、宰一宰羊,他自会睁只眼闭只眼。


    这话也一锤定音,传递了一个讯号。


    众人了悟,顾氏这次,是真真真复起了。


    宁云南都现身,不过寥寥几语,雷厉风行又刚柔并济,赏罚分明的处置叫所有人打心里信服。


    搞完胡家,他又将目光落在黄五身上。


    顾劳斯狂捏一把冷汗,不由疯狂给他爹递眼色。


    黄五却抢先动作,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拜礼,“太子殿下,小人有话要说。”


    宁云饶有兴趣看他,“哦?若是告饶,大可不必。”


    黄五定了定心,“黄家能有今天,离不开陛下扶持,也离不开百姓信任,所以黄家愿意奉出所有资财,助大宁度过难关。”


    宁云笑了,“你倒是机敏。且起身吧,孤要不了你全部家当,便拿出个八成,换你黄家荣宠吧。只是皇商,你须得凭本事再挣了。”


    黄五垂首跪谢。


    旁人瞧不见处,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丢了皇商名号,失了偌大家业,搞垮黄家,比他想得还要容易。


    谢大人替他选的这艘快船,果然应当死死扒住,绝不上岸。


    最后的最后,婚礼的终章,自然是宴宾。


    橘色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云锦,屋檐大红的灯笼、高堂手臂粗的红烛将暮色浸透,昏礼终是显出了它原本应有的喜色。


    顾准叫迎亲队伍重新将那绵延红妆抬回长街,一字摆开。


    “今日长子大婚,本应从简,为与民同乐,老夫特意为大家备下喜礼,见者有份,不知大家可愿同喜?”


    家仆们应声掀开红绸,足足千担妆奁,里头装的竟都是白花花的新米。


    原来十里长街,并非显富。


    人群排队领米,不少老人偷偷抹去眼角的泪。


    真好,顾大人依然还是当年那个顾大人。


    可惜云师已故,云门不再。


    从前散米赈灾的偌大师门,如今只剩一人踽踽独行。


    哦,也不是。


    瞧着顾大人身边围着的一群年轻后生,画面又好似回到当年。


    第112章 第 112 章


    大婚局尘埃落定, 皆大欢喜。


    顾慎如愿以偿娶到意中人,大丫头终成家属。


    顾恪君子报仇半年不晚,一举捏死数个胆敢欺负他糯叽叽弟弟的宵小。


    顾大人赈了灾, 成功迈出复仇第一步。


    秦大人也等到属于他的正义。


    黄五削得父兄只剩一层皮, 还为自己博了个好名声。


    明孝太子就更赚了。


    重病两年头一次复出, 不仅捡了现成的大便宜, 解决了南直隶粮患, 还破了一桩通敌谋逆案,为下一步巡视江南水患攒足了威望和口碑。


    明孝卫也第一次向世人露出了他不逊于锦衣卫的獠牙。


    谋逆案牵扯甚广,一个萝卜带出一堆泥, 不过半月功夫, 一应从犯统统缉拿归案, 粮漕系统哗啦啦倒了一大片。


    至于京师, 神宗与太后又会撕得如何风生水起,也不难想象。


    可这些都不能令顾劳斯开心起来。


    顾宅东厢, 临时收捡出来的卧房很是素净。


    小公子的屋子,这还是头一次没见着花里胡哨的奢侈用品。


    顾悄盘膝坐在床上,瞪着琉璃递上来的请帖, 苦着脸扯谎,“称病,不去!”


    琉璃好奇,“爷您不是一向与张公子交好吗?”


    张公子便是婚礼上前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的小孙子。


    与原身一样,是个名声在外的纨绔公子哥儿。


    原身身体差, 平日里二人神交居多,不时往来几封书信探讨吃喝玩乐心得, 或者张公子带着奇珍异玩,偶尔搭李玉或其他行商的顺风船, 亲自到休宁会友。


    “谁跟那个现世宝玩得好?”顾悄一搜原身记忆,脑壳子就突突地疼。


    张公子跟他哪是交好?纯粹就是来攀比的!张庆有个坏毛病,就是什么都要逞第一,每每得了难得之物,必要把各处世家公子都比一圈,好为自己摘个天下第一的招牌。


    这次怕不是又得了什么,急着显摆。


    原本顾悄去一趟也没什么,就当去上一堂纨绔进修课,可坏的是,自从太子宁云到了应天府,他一举一动就被盯上了。


    可怜小顾八辈儿贫农,就因顾爹的连环套,突然杀出两门皇亲国戚。


    太子毒发至今,他这个同样被药的高宗“嫡孙”,差不多也被扒得只剩个底裤了。


    神宗对他,态度不明。倒是太子,十分热心。


    宁云不仅放着南直隶老宁家旧皇城不住,非得就近租个宅子跟顾氏毗邻而居,还屡屡拖着走三步都喘的虚弱身体,隔三差五硬要同顾劳斯制造个偶遇。


    这不今早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不知第几次“巧遇”的太子。


    顾劳斯脸上愁云,几乎立即要转特大暴雨。


    宁云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还是套着那身明孝卫的皮,无视顾劳斯痛苦表情,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好巧,琰之弟弟也出门?”


    妈耶,弟弟?


    你敢叫,我敢答应吗?


    这可是欺君,掉脑袋的好吗?


    顾劳斯恨不得掉头回家拉铁栅。


    奈何只能想想。


    他僵硬扯出一个讪笑,“太子殿下抬爱,小人可当不得,还请太子直呼小人姓名。”


    太子眸光温柔,十分坦然绕开这个话题。


    这次,他不再是简单叫弟弟,又另玩出新花样。


    “琰之你就是太见外了。孤身边多是北人,初到江南正缺个熟悉情况的地导,听闻琰之弟弟博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江南各处物产人情、方土异同,不知孤此次南巡,是否有幸邀琰之弟弟一路相伴、替孤分忧?”


    听闻?听谁说的?苏训吗?


    分忧?他一个十六岁小破孩能分什么忧?


    太子果然就是前来探他虚实的!


    顾劳斯一脸的一言难尽。


    如果知道各个州府什么最好吃、知道鱼虫花鸟哪里出的最精贵,这些也叫博学,那他倒也算得上。


    于是,他望着太子欲言又止,“殿下,小人平生最会吃喝玩乐,您带着我南巡,难不成是想……?”


    “咳咳咳。”太子身边近侍听得眼皮直跳。


    太子一番示好抬爱的话,落到这小子嘴里怎么阴阳怪气?


    他勤政爱民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那种耽溺玩乐享受的主儿?


    今年收成不好,水患又再露端倪,太子自请南下不过是凭着一腔拳拳之心,好镇守一线,稳定民心,防止江淮生乱而已。


    大宁建朝也不过七十余年。


    从前朝满目疮痍的乱局中求得一时安稳,可天灾人祸连年,时局亦不安稳。


    因水患爆发的民乱,大大小小不知凡几。


    最厉害的一次,便是大历九年,淮河大水,中下游多处溃堤,数十城百姓流离失所,揭竿而起。


    彼时顾准为避苏青青,自请外放,刚好就倒霉催分到了洪水中心凤阳府干市委.书记。


    那几年说来也邪门,黄河、淮河、长江轮番遭灾,朝廷根本来不及彻底治理。


    头一年黄河夺淮,滚滚黄沙混着河水如天洪泻入,皖北、苏北几乎成一片汪洋。


    洪水退去,神宗征集十万河工,还没来得及清竣淮河下游淤积的黄沙,第二年六月底,凤阳府城疾风骤雨三昼夜,平地又再成泽国。


    幸存的老百姓不堪重负,带着滞留的数万河工,一起反了,差点掀翻了南直隶。


    可怜顾准一介文臣,同僚闻风弃城逃命时,他自愧经验不足,没有提前预判灾情、及时转移府民,难辞其咎,选择留下企图用一腔诚意化解民乱,结果被起义军抓住,首领江叔业将他吊在凤阳府城头,准备当众扒皮祭慰城中淹死的十几万民众。


    是苏青青单枪匹马杀入叛军中,将顾准抢了回去。


    后来,幸得云鹤多方奔波,将江淮各地州府官员聚在一起,又是赈米又是救灾,还带着顾准再次单枪匹马亲赴李江营中招安,最终平息了这场天灾。


    顾准此生只感激两个人。


    苏青青救他性命,云鹤救赎他魂灵。


    正是吃了这次教训,神宗自此十分重视治水。


    这些年不仅重金兴修水利,还用尽办法防患未然。


    划定泄洪区,便是工部权衡再三提出的办法。


    这次长江中游湖南、江西等地大水才起,朝廷八百里加急就令安庆府、池州府等地泄洪区域即刻迁民,随时准备破堤以备泄洪。


    宁云这番,就是为了此事南下。


    这事不好做,但做好了亦是功绩,是太子登基足够硬气的政治资本。


    用顾老大人的话说,“神宗这是想开了。与其用尽手段硬推他上位,不如使个巧劲扶上一程,叫他众望所归、万民拥戴,如此管它什么太.祖高宗,谁也别想将他皇位夺走。”


    顾劳斯深以为然。


    于是,更坚定了他装痴扮傻退出决赛圈的决心。


    他不遗余力说完蠢话,目光灼灼就等着太子露出鄙夷神色。


    谁料太子只摸摸下巴,夸夸道,“琰之果然聪慧!这倒是个绝佳妙计,孤只要借你之名,就可轻易探出各处官员品行如何,是否清廉。”


    顾劳斯一哽。


    这太子果然不安好心!打着我名号得罪人,稳赚不亏,你们老宁家真好算计!


    顾劳斯恨得牙痒痒,正想推拒,却见一个侍卫一脸便秘状来禀。


    “殿下,泰王他又闹起来了。”


    说起泰王这第二门皇亲,就一个字,绝。


    虽说他成功倒戈,也算迷途知返戴罪有功,可神宗老脸丢光,不仅不买他的账,还颇有些磨刀霍霍的意思。


    最后还是大侄子疼他,大手一挥,以先解毒保命再交宗人府问罪为由,暂且保下他。


    可高级号子泰王住着嫌不舒坦,天天胸闷气喘非要找侄子。


    大侄子宁云去探监,他尚有劲甩脸子,口口声声要找他那被毒妇陷害、流落在外多年的小侄子。


    小侄子薨了,小侄孙也成。


    宁云扶额,“小叔他又怎么了?”


    新妇侍卫为难地瞅了眼顾悄,“王爷说想小侄孙了。”


    顾劳斯翻了个白眼,你小侄孙顾影偬风里雨里,京城等你。


    他打了个哈哈,“既然太子有事要忙,小人先行告退,不耽搁殿下……”


    话还没说完,宁云伸手扯住他胳膊,“孤那皇叔必定是无聊乏味了,听闻顾家小公子最是有趣会玩,不如你同孤一同去给他解解闷。”


    应付你一个都够呛,还能1V2?


    顾劳斯突然脚下不稳,跌倒在地,顺带西子捧心对着知更虚弱道,“药,药……”


    知更愣了一秒,眨眼就心有灵犀,大喊大叫着冲进宅子里,“不好啦——不好啦——三爷发病啦——”


    苏朗也很识趣,对着太子一拱手请罪,“小少爷体弱,连日来为了大少爷婚事劳心劳力,不足之症急发,恐怕不能替太子殿下分忧了,来人快去请大夫!”


    边说边抄起顾悄,几乎是秒遁。


    侍卫正想说,太子随行人里就有御医,却被宁云不着痕迹拦下。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看来这回是父皇多虑了,我还没堤防他,反倒他避我们如蛇蝎。”


    正因为有了装病这一出,顾劳斯才不得不暂停所有社交。


    当然这样也不赖,毕竟以顾氏目前的库房存量,他也实在无力与张公子一战。


    “哎——”他四肢大张,往床上一倒。


    天终于热起来。江淮梅雨季,又闷又热又潮,濡湿的枕衾十分黏腻,躺着并不舒服。


    连带他整个人都不大爽利。


    苏朗胡诌的也不算假,最近他实在操心太多。


    光是盯那场商战,他就心力交瘁。


    虽然他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倒背如流,可理论毕竟是理论,商场瞬息万变,他一个外行哪里能掌控时局?但建议是他提出来的,一旦失败他不仅对不住吃不上饭的老百姓们,也对不起血本无归的黄五和徽商们。


    所以,小顾同学几乎是拿出奋战炒股一线的恒心和毅力,死盯这场攻讦战。


    后来顾慎婚礼,他又连轴转个不停。再加上连番几场惊吓,谢大人大力丸不要钱狂砸出来的身体,终于又被掏空一次。


    顾劳斯阔别许久,再次感觉到了——虚。


    脑袋昏昏、腰膝无力……


    怕了怕了,世道太乱,还是滚回府学念书才好保命。


    明日他就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迷迷糊糊间,他擦了把脸颊湿汗,心道我一个文科狗,南巡治水有我啥事?滚回去搞教改,力争快点整个文理分科、术业专攻,才是他的正经事!


    苏训才从京中带回一手消息,说礼部乡试主考选拔都已结束,人员都已定下,远些如福建、广东等地的主考官,都揣着银子上路了,最迟七月,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也会敲定……


    还说这波将有一个巨大的惊喜等着他。


    顾劳斯对惊喜实在不感冒,反正他又上不了考场。


    只是他确实要提前筹备最后的冲刺模拟了……


    结果第二日,他正准备收拾包袱回山,就见二哥坐在床沿一脸慈爱地仰望着他。


    “琰之,你还记得答应过二哥什么事吗?”


    顾劳斯心里咯噔一下,企图装死:“什……什么事?”


    他实在怵了方白鹿。


    顾二“啪”得一声,摸出一把扇子,装模作样煽风点火。


    那扇子如斯眼熟,正是黄粲那日丢来的宋徽宗真迹。


    “太子近日将南直隶各处官员都挪了挪窝,广德知州方徵言原是工部擅治水的裴尚书门生,此番调任去安庆府任知府,今日正带着方白鹿前来谢恩。”


    他笑眯眯捡起床头那封请帖,“张尚书家小公子宴请,琰之虽然在病中,可胡说身体尚佳。”


    顾劳斯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叫你胡说!


    他抱着最后的希冀试探,“可我给方白鹿送的信,说的是胡说要回京。”


    “无碍。”顾二起身,慢悠悠踱近,将扇子往他衣襟里一塞,“运河上前几日四处拿人,紧了多处关卡,许多行商客船悉数滞留此处,胡说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你可要抓紧了,方徵言既然要去安庆府,广德宝监局试铸之事必定提前结束,一旦方子先送去京城,再偷来也无用了。”


    “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二哥因为欠债被人当街砍死吧?”


    这不是他那日忽悠随风的话吗?!


    顾劳斯攥紧扇骨咬牙,“二哥你可真会现学现卖!”


    他去还不行吗?


    第113章 第 113 章(三合一)


    仓廪补足, 粮市平稳,不过半月金陵就恢复了昔日的歌舞升平。


    淫雨不歇,太子又在孔子庙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祀祈福活动, 说起来也巧, 不过几日后, 江淮阴云竟真的散去, 难得露出了好天。


    渐渐, 百姓之间流传开来,称太子宁云乃“潜龙腾渊”、“君权天授”,正是太.祖庇佑的正统。


    倒是将此前神宗名不正言不顺的竹书篡位说悄悄掩盖过去。


    世道祥和, 纨绔们终于解了禁, 再不受长辈拘束, 也故态重萌起来。


    今个儿你请喝酒, 明日我请赏花,张庆卯足了劲儿, 就等着哪次席间再遇顾悄,好亮出大宝贝,与他比个高下。


    哪知小公子就同人间蒸发似的, 再没赴过一场宴,就连他亲自送上门的帖子,也被一个重病挡了回来,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正主不在,可奈何他台子支了, 帖子也下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孤独唱完这场戏。


    夏日宴这日, 金陵城南,秦淮岸北, 张公子圈下的荷花宕,泊着两艘画舫。


    奔着张公子“异宝”而来的,不仅有众多能吃会喝的公子哥儿,还掺着不少南监荫生。


    从晌午起,游冶子弟陆续登船,轻舟鼓吹;伴游丽人挥袖迎招,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张庆瘦猴子一样,立在船头翘首以盼,他尤不死心,直至所有宾客上船,才抹了把额间汗抱怨,“怎么正主不来,他那小跟班也不来?”


    小跟班说的正是原疏。


    旁边人推了张公子一把,“还叫小跟班呢?人现在可是能跟你拿矫的秀才了,指不定过了八月,你见着他还得拱手客气一句举大人!”


    张庆十分不服气,“你就瞎贫吧!咱又不是没见过他学问,也就大字画得比我周正些,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中了个秀才,他要能考上举人,乡榜下面我……”


    “乡榜下面你直播吃屎吗?”


    人群里,不知谁嘴快接了这么一句。


    一时间,纨绔们嬉笑卡在喉头。


    “哪来的宵小之辈,口吐秽言,给我撵下去!”张公子气急败坏。


    只是船上嘈杂,一时难以揪出说话之人,张公子无能狂怒,十分丢份。


    顾劳斯乌龟脑壳一缩,心道对不住小张,今天出门嘴巴忘带锁了。


    他仗着人矮,在人群中好一阵流窜,成功从画舫底层的末等席位窜到二楼首席。


    只是胡说脸生,装扮亦非显贵,还没在二楼站住脚,就被张公子家仆拎住,要治他一个“苟苟祟祟、图谋不轨”。


    顾劳斯指天发誓,“我就是上来吹吹风。”


    家仆扯着他胳膊不放,“小的可以送你去岸上吹个够!”


    顾劳斯强行攀关系,“我是拿着帖子来的,是你家公子请的贵客!”


    家仆拉下脸,“别逗了,这灰帖连主船都上不了,也不知是哪个少爷,带这么一门不上见的穷亲戚上来。”


    “爷不穷,有的是钱!”顾劳斯掏出一两银子意欲行贿。


    家仆“切”了一声,“这年头只有穷鬼才带现银,来巴结我们公子的,哪个不是带的银票?”


    眼见着细胳膊细腿的顾劳斯要被扭送下船,手腕却被一只大手握住。


    来人声音凛冽,显示主人心情并不大好,“他是我带上来的,怎么?”


    “不怎么不怎么。”那家仆甚会看碟下菜,忐忑望一眼来人,立马麻溜润了。


    徒留顾劳斯跟方白鹿二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方白鹿才低声道,“我以为你真病了。”


    “咳咳咳……”顾劳斯觉得自己离真·心肌梗塞亦不远矣。


    察觉到胳膊还在对方手里,顾劳斯挣了挣。


    方白鹿从善如流松开手。


    画舫很大,二楼花厅嬉闹喧嚣声阵阵传来,方白鹿却调转方向去了安静的船尾。


    顾劳斯管住腿,目光游移,没有跟过去。


    却听到那人侧首,“放心,我不敢把你怎样。”


    船舱里逆光,他晦暗不明的脸上似乎是挂着一抹苦笑。


    “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生过害你之心。”


    方家都是些实干派,这些年端水端得平,从不站位,与哪一方势力都有个点头的交情。


    除开年节那次意外,叫小公子饮恨西北,也确实没什么劣迹。


    方灼芝在休宁和了这么些年稀泥,明里暗里也帮衬顾家不少。


    想到这,顾劳斯眼一闭心一横跟着他去了。


    方白鹿对这画舫极其熟悉,七拐八抹间进到一处十分幽静的隔间。


    临窗一张简案,两个蒲团,案上茶盏、瓜果具备,显然是有备而来。


    方白鹿引着顾悄落座,才将那一小碟子西瓜、夏柿子并翠玉瓜往他跟前推了推,“听说你苦夏,最喜欢这些冰镇瓜果。”


    瓜是正经太仓弄来的顶级瓜,还只取瓤心,切成小方。


    柿是夏方脆柿,用井水镇过,吃起来生津止渴,犹如咀冰嚼雪。


    就连翠玉瓜,也是取刚刚好蒂落、不老不生的,剖开瓜腹,一点点挑去瓜子,连带着金色瓤子一道摆放进水晶碟子里。


    炎炎夏日,顾劳斯顿觉口水分泌得有些过旺。


    他抓住凉茶灌了一口,心里对方白鹿的认知又刷新一层。


    原来这人并非一味狂妄,一旦有所图谋,也能哄得人通体舒泰。


    果然是个顶好的混官场的苗子!


    同样是拿吃喝作敲门砖,他就比黄五不知高明多少。


    春上黄五来套近乎时,采买的点心吃食,没一个不踩雷,可方白鹿这一小桌,食不厌精,无一样不送到顾悄心坎上。


    他还比黄五沉得住气,也不急着切入正题,而是陪着吃了几口,才淡淡诉从前。


    “我初到休宁,是有心与你结交的,奈何你却是个脓包。”


    顾劳斯立马扔下签子,抬眼怒瞪:会不会说话的?


    只是嘴巴里还没咽下去的西瓜,叫他无声的质问弱了些气势。


    方白鹿笑笑,“世家子弟,鲜少有你那般窝囊的。窝囊到让人只想压在身下狠狠欺负。”


    他后半句声音压得极低,如气音般缠过顾悄耳畔。


    这话明着是羞辱,可配上他深情眸光与暧昧语气,更像是一场晦涩难明的调情。


    等闲少年不更事,此刻早已被他撩拨得脸红心跳。


    可惜,跟他对戏的是顾劳斯。


    出了名的不解风情。


    嗝?钢铁小顾甚至空腹惊出一个饱嗝来。


    他这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大约他的震惊毫不作伪,方白鹿无端生起一股挫败来。


    他无奈抬手,虚虚遮住那双因怔愣而微微闪烁的瞳眸。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对你的心思可不单纯。”


    他承认得磊落大方,完全不知道这坦荡的示爱几乎快要震碎顾劳斯的三观。


    可以说,这会顾悄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表情管理上了。


    好在方白鹿也不需要他配合,径自说了下去,“可文会再见,你仿佛变了一个人。”


    “还是这张漂亮的脸蛋,一样动辄就红眼哭鼻子,可我知道,你再不是先前那个可以任我欺负的脓包了。”


    方白鹿放下手,目光灼灼与他对视。


    顺手还替他又续一杯凉茶,“我想,我们应当要重新认识一下。”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方白鹿,字崖隐,幸会。”


    顾悄讷讷张口,“顾悄,幸会。”


    见他不再用“胡说”遮掩,方白鹿一时心情大好。


    “琰之演技,实在不如何。第一次见‘胡说’,我就知道是你扮的。”


    顾悄尴尬抠脚,脸上却也成功逼出几丝红晕,“究竟是……哪里漏了破绽?”


    “胡说这等身份,断不会初次见面就自称‘我’的。”


    果然细节决定成败!顾劳斯恨得拍大腿。


    戏演到这里,方白鹿尤觉杀伤力不够,语带几分宠溺又补了句,“这些都不重要。若你也长久地凝视过一个人,久到微末处都拿出来反复揣摩过,就知道分辨意中人,靠的从不是样貌,而是直觉。”


    顾劳斯一时有些坐不住了。


    这段位???杠不过杠不过,单身小狗狗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只好静默之。


    方白鹿攻守极其有度,逼得紧了忙又小退一步。


    “先前我将你当作纨绔,轻慢欺负于你,有错在先;这次你扮‘胡说’,混迹我与皇商之间,替徽商套走不少消息,欺骗我在后,如此也算扯平。既然咱们已经重新认识过,那从前恩怨干脆也一并两清,琰之你看可好?”


    还有这等好事?


    占了大便宜的顾劳斯忙不迭点头,盛情拍马,“好好好,崖隐兄胸襟宽广,伟丈夫也!”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冰释前嫌了,还叫他还怎么下手骗那张方子?!


    顾劳斯咀嚼着最后一块瓜心,凉丝丝的甜意沁人心脾,吃人嘴短,他吞吞吐吐,“其实,这次扮胡说……”


    方白鹿似是知道他要什么,爽快从袖口取出一张银监的冶铸方子。


    “端午那日你在古董街捡铜钱,我就猜到应是顾二叫你来拿这个?”


    顾劳斯一哽,感情死对头跟前自己全程都在裸奔,啥秘密都没有藏住的?


    他将信将疑接过薄薄几页纸,瞅瞅方白鹿,又瞅瞅方子,心中估算有诈的可能性多大。


    方白鹿有些好笑,“你们家行事,我隐约也能窥见一二。今日这方子就是送你又何如?”


    毕竟舍得重饵,才能钓上最金贵的那条鱼,不是吗?


    袖口下,他轻轻捻了捻指尖,那里仿佛还留有小公子腕上微凉的触感。


    他压下心中急切,难得按捺性子,慢慢周旋。


    京中他大伯的消息虽然来的晚,但每一条都足以叫他心潮澎湃。


    显然顾准下一步,是要同陈皇后清算。


    大宁货币发行定额虽由户部裁夺,但铸币却由工部实操。


    现任工部尚书裴岗耿直,不擅揽权,底下鱼龙混杂,宝泉银监一整块肥肉,悉数落入陈皇后一系手中。


    方白鹿不傻。这节骨眼上,顾二昧这方子是假,借他手一举打进工部才是真。


    既是如此,今后小公子便有的是地方还需求他。


    他要的,不过如是。


    顾劳斯被他看得发毛。


    不就是演吗,整的谁不会似的?


    他三下五除二将方子塞进袖袋,稳了稳心神,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难以置信,外加一点欣喜,“这等机密,你就这般……这般送我?实在是……”


    “这般机密,我这样轻易送你,是因为……”


    方白鹿蓦然凑近,隔案与他几乎鼻尖抵住鼻尖,“是因为,我想取悦你啊。”


    这戏……还真不是人人能演得了的。


    顾劳斯连忙后退,奈何隔间逼仄,也只退了几寸距离,便抵到船舱。


    他条件反射是将方子甩回去,大喝一声去你的权色交易。


    可一想到顾二,再想到此行目的,他腰杆子就直不起来。


    纠结几息,顾劳斯终于愤愤想明白,顾二当真是个老六!


    他怕不是早就知道方白鹿人面兽心、对他图谋不轨,还上赶着把他派来,就是打着不嫖白不嫖的主意!


    好一个逢场作戏!这等红杏出墙的戏码做多了,他跟谢昭不吹就见鬼了!


    可恶!拆婚还特么用连环套,这不是欺负人嘛!


    他气得老脸通红。


    落在方白鹿眼里,便是小公子害羞了。


    方家人薄情,情爱一事上向来奉行感官为主、享乐至上。


    他生来男女不忌,又擅风花雪月,不管是勾栏里的,还是良家子,但凡他看中的,几乎在他手上都过不了几个回合,称心意的他势必要睡到手里。


    哪知顾三这草包却不买他的账。


    原本他拿顾三只当乐子消遣,没成想一来二去,倒还真教他惦记起来。尤其得知这消遣还身份贵重,就越发激起他蛰伏的征服欲。


    这次将计就计借势挑明,他就不信了,以他才学样貌、家世手段,还能搞不定一个童子鸡!


    二人各怀鬼胎。


    这时,画舫前端传来一阵高呼。


    有几个侍候的丫头,也在低低唤着“方公子”,大约前头迎来重头戏,张庆终于想起来,贵客不见了,正到处找呢。


    方白鹿应了声,也不避讳地就这样拉着“胡说”出了隔间。


    一路人来人往,见到方白鹿嘴角的笑和身后人通红的脸,无不心领神会。


    顾劳斯后知后觉,直到落在人前,才猛然明白他人眼中的暧昧揶揄是什么意思。


    他甩了甩袖,自觉避嫌与方白鹿坐远了些。


    二楼熟面孔不多。


    小公子此前几乎没出过休宁,满打满算这场子,他认识的竟只有方白鹿和张庆。


    但从谈天中不难知晓,前排围坐的大都是监生。


    南都国子监,里头监生分四类。


    头部监生,是乡试中举的正经监生,又称举监,自然不耐烦搭理不学无术的纨绔。


    次一等的贡监,是各处府学推荐上来的优秀生员,前程大好也不屑同他们为伍。


    第三等荫监,受父辈正三品以上官荫,可免前期选拔直接参加乡试,张庆便是其中一员。


    最末等例监,就是特殊时期通过纳捐将子弟送进官学的商贾之流。


    神宗不喜纳捐风气,即位至今也就网开一面,容四大皇商纳了几个子侄。


    奈何这些个商籍子弟,即便被教官押着读书,连学里的例考都考不及格,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做买卖了。


    因而这次来的,只有荫监。


    “梁兄,秋闱在即,不知兄可打算下场?”一监生客气拱手,向着前辈求教。


    梁姓监生猛灌一碗好酒,“秋闱有方兄这等对手在,我可不敢献丑,只想平安过了国子监夫子考校,侯补个小官做做,此生无憾。”


    “梁兄莫要妄自菲薄,听说顾悄、原疏、黄五之流都要应考,你虽比方兄不及,可有的是人给你垫底,怕什么!?”


    梁兄心态稳得一批,“吾贵在有自知之明,可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今日都不敢露面,想来是怕我们奚落他,平白混了个没脸!”


    这句话引来一众人附和,人群中一位仁兄,将火引到方白鹿身上,“方兄与那群纨绔同在休宁,应当知其根底,不如说一句?”


    那人带出这话头,可不是无心。


    八月秋闱,六月下旬各州府就要举行岁考,过考生员才会推至上级。


    大宁两京十三行省,除去贵州不设乡试考点,剩余各处均有贡院。


    每年入了七月,各处省会就热闹起来。除开赶考学子,最活跃的就是各大赌场。


    各种与科举相干的赌法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这人探口风,便是为“闱赌”做准备。


    今年押注的大热门,除了宋如松,就是休宁出来的那几个纨绔。


    方白鹿饮了杯茶,似笑非笑向着那人望过去,“不知全貌,不予置评。比起他人,我倒是更想知道,诸位押我赔率又是多少?”


    那人谄媚道,“哪有人敢拿方公子消遣?您今年必中前三,不中……”


    “不中你跟张公子一道,榜下直播吃屎?”


    这次顾劳斯没有人群掩护,一张嘴就暴露了。


    张庆怒目而视,那人挽袖子要来揍他。


    “胡说”瑟瑟发抖,“你们拍马屁的时候,既然如此言之凿凿,又何惧将来吃屎?”


    “还是你们心虚,本心里其实认为方公子中不了前三,休宁那一群纨绔定能考上?”


    张庆与那赌徒面色难看,却被反将得发作不得。


    方白鹿心情不错,少见的替人解了个围,“典之何必跟个小小商籍计较?今日你是有什么宝贝,如此大张旗鼓叫我们好等?再不拿出来,我们可要闹了。”


    张庆这才想起正事。


    他弄来了一把好琴,正是传闻中四大名琴之首!


    提及这,他腰杆挺直,“今日宴饮,确实有一稀罕玩意儿想同大家一道品鉴。想必大家都知道,琴有四绝,一曰号钟,伯牙曾以此琴奏高山流水,后被春秋霸主齐桓公据为己有;二曰绕梁,楚庄王爱不释手;三曰绿绮,相如就是拿它弹得凤求凰;四曰焦尾,东汉名臣蔡邕于烈火中夺出一截梧桐木制成。”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嘻嘻哈哈笑谑他,“张典之,你又不会弹琴,整这个给谁看?”


    给谁看?自然是给会弹琴的顾悄看!


    谁不知道,顾家小公子有四绝,一会斗蛐蛐,二会饮食,三会得一手好书法,四会拨弄琴弦。


    斗蛐蛐,他已屡战屡败。


    饮食上,他确实比不过顾悄嘴刁。


    书法他倒腾不来,前几次屁颠颠拿来几幅颜真卿、米芾真迹,都被顾悄扫地出门,直骂他“鱼目珍珠都分不清楚,下次别来了”。


    这次,他打听许久,才得到一手消息,顾悄手里最好的琴,也就是一把魏晋传下来的无名琴。


    饶是他顾小公子如何吹嘘是嵇康广陵绝唱所用,那也是无名琴!


    所以,当他在外祖私库里翻出这把四大名琴之首的号钟,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为了验真,他还天南地北寻了数个知名琴师帮着鉴定,如此万无一失才敢拿来显摆。


    可惜显摆的对象,早已志不在此。


    张庆想到这,强词夺理都失了三分兴致,“我不会弹,有人会弹!名琴当配名师,这次我可特意从京城请来了琴师景公子,好叫你们这群泥腿子见识下,什么叫梵音天籁,什么叫振聋发聩。”


    他话音才落,隔壁小船上就响起几声叮咚。


    起手似是漫不经心,信手随弹,叮咚声参差寥落,只是那琴音音如其名,确实如钟声激荡,很快压下嘈杂。


    一片静谧中,琴音宛转渐起,一扫初时伶仃,渐渐竟有万马奔腾、气贯长虹之势。


    听到后来,男子们无不握拳,胸中激荡起满腔战意,女子们捂住起伏的胸口,一时不能从那杀伐之气中回神。


    直到琴音散去,才有一人惊魂未定,“听罢这一曲,我仿佛战场杀敌三千,凯旋而归!”


    顾劳斯瞥了他圆润的腰身一眼,你也只能梦里想想了。


    “正是!这金戈铁马的铮铮之音,才是我男儿本色!”


    这个就更不行了,能不能先把怀里的妹子放下再大放厥词?


    “景公子,不会就是那个陈皇后连召三次都拒不入宫的第一琴师??”


    好半天,才算有人反应过来,能有这等琴艺,绝非优伶之辈。


    小船上那人闻言,抱琴起身,十分潇洒地凭船舷借力,如一只鹰鹞轻而易举就落在了大船上。


    他一袭青衣,不显山不漏水,面上带一张青铜鹰纹面具,堪堪遮住眉眼。


    十分的世外高人。


    二世祖们无不被这一手震慑到。


    目光中流露地全是看见偶像的小星星。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知可否劳烦景公子,再为我们奏一曲。”


    张庆一扫众人表情,登时长脸万分,拱手又向这高冷琴师请求。


    他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毕竟这琴师十分难讲话,气场还冰冷,拢共接触到现在,只在见到这琴时说过一句,“好琴,当奏一曲。”此后再没搭理过他。


    谁知,琴师这会不高冷了。


    他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膝头,冷冷道,“可为你再奏一曲,但有一个条件,琴明日还你。”


    晚还一天又不掉块肉,张庆自然答得干脆。


    唯有顾劳斯,如坐针毡。


    这景公子,特么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谢大佬。


    套用方白鹿刚刚撩骚的话,若是盯着一个人看久了,辨人就不再是凭样貌而是直觉。


    顾劳斯上辈子看得足够久,这辈子又被谢昭狠狠坑过,这要再认不出来,可以以死谢罪了。


    可一旦认出,此间所有纷繁,就再也入不了眼中。


    六月,正是入伏最闷热的时候。


    秀过好琴,画舫又寻了处杨柳荫下泊船,叫公子哥儿们听曲纳凉,闹将一个午后,直至黄昏暑气渐消,才三五成群下了船,换个场子续摊。


    昏沉暮色里,方白鹿倚栏回首。


    那狡黠猎物早混着人流不知去处,他眯了眯眼,向着岸上遥遥招手的陆鲲走去。


    陆伯鱼上次才挨了揍,这回问话都小心了不少,“怎么,不顺利?”


    方白鹿闻言,侧首再看一眼灯火暗淡的画舫,“高手过招,算是平局吧。这鱼,竟比想象中难钓。”


    陆鲲摸了摸头,统归是不理解方白鹿雅兴。


    黄粲与胡排九,怎么说也一起玩了许久,没想到方家翻脸不认人,前头才松口风,暗示两家官仓可以下手,后头就反咬一口,称泰王之命不敢违。


    以至于两家被顾家坑的裤子都没了,始作俑者却漠不关心,好似千钟万粟于他,竟不及眼下这风月二两。


    方白鹿睨他一眼,淡淡道,“伯鱼,你既然要走仕途,就该知道当官有几件事最不可取,一不可擅专弄权,二不可贪污弄钱,三不可自作聪明揣测上位者心思。如此算下来,唯有贪恋美色、游冶风月,最是无碍。所以,什么事上该上心,什么事上不该上心,你心中当有数。”


    陆鲲小心思被当面戳破,不由心中一凛。


    他确实心有怨怼,也顾及黄、胡两家多年往来的情谊,准备在方白鹿跟前替他们说说情。


    没想到自始至终,方家都没将两家放在眼中。


    秦淮河上吹来一阵热风,方白鹿屏息感受了一阵风中混杂的气息,淡淡道,“陛下如今有意扶太子即位,皇商洗牌是早晚的事。怪就怪这两家不若周、沈明悟,敢与泰王亲近,无异于自掘坟墓。”


    尔后,他顿了顿,“陆伯鱼,若不是看在小姨份上,以如今光景陆家也早成弃子。八月秋闱,你好自为之。”


    陆家小辈不仅资质平庸,还大都不求上进,整日游手好闲,指望巴结权贵度日,如此下去方家再与他们混在一处,迟早尾大不掉被带累下水,八月秋闱便是一个期限。


    言外之意,便是陆鲲再听话好用,秋闱不争气,方家也不会再扶一个废物。


    陆鲲显然懂了。


    他悄悄握紧拳头,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读书读不进去,他能有什么法子?


    河堤暗影处,一叶小舟上。


    二人对话不偏不倚全被听了去。


    舟头谢大佬缓缓撑篙,舱内顾劳斯抱着琴瑟瑟发抖。


    待二人远去,他才低声谄媚,“学长,你会的真多,又会弹琴,又会划船。”


    当然,最会的还是角角落落哪儿都不落下的听墙角。


    可惜,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他的讨好如月色清凉,一点点没过余晖落霞,滑入水中没有惊起一丝澜漪。


    大佬技巧娴熟,手中船篙一起一落,小船受力,缓缓向着水深处荡去。


    有一说一,张庆是个会玩的,他圈的这块荷花宕,专用做世家子玩赏,一路都不曾遇见画船箫鼓,十分静谧。


    小舟如入无人之境。


    等到谢昭放下船篙,舟已跌落藕花深处。


    顾劳斯探出头去,入目天水辽阔,烟波浩淼。


    倒墨成山,挥毫成水,夹岸处皴出的浓淡岩石、树影,与天上星子、湖中跃鳞交相辉映,他好似在一幅高人酒后囫囵画的颠倒画中。


    天在脚下,水上苍穹,他脚踏凌波,伸手便可摘下星辰。


    如是想,他也如是做了。


    只是指尖与水相触的瞬间,令他恍然醒神。


    他喃喃念过,“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原来是这样的景象。”


    “好看吗?”谢昭扶着舟弦缓缓逼近。


    山河远大,唯他草舟一芥。


    短促的震撼和空茫里,谢昭这一声猛然撞入心口,顾悄耳旁仿佛响起荷花丛里万顷夜蛙的齐声轰鸣。


    “好看。”他按下心悸,在谢昭灼灼目光中,回答得十分诚实。


    只是那双眼里,满满只盛着一个学长,也不知答的是人好看,还是景好看。


    舟舱比之那隔间,还要逼仄。


    谢昭又是颀长身形,挤进来顾悄便觉呼吸都费劲了些。偏偏他还非要与顾悄毗邻而坐,手臂挨着手臂,大腿挤着大腿,隔着薄薄夏衣,体温交互,空气都莫名焦灼起来。


    顾劳斯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


    谢大人顿时伤心失落道,“悄悄你在躲我?”


    顾劳斯身形一僵,“怎么……怎么会?”


    谢昭将琴整好,放在舟中唯一一张小几上。


    “我日夜兼程从京师南下,一个月的行程只用了十来天,就为了腾出半月时间来见一见你。可你却乔装打扮,与别人私相授受。我都听到了,那青年说他想取悦你。”


    顾劳斯一整个麻了。


    这叫他该从哪里解释起?


    “那,那只是逢场作戏,我帮二哥骗一张方子而已。”


    慌乱中,他掏出证据,生怕谢昭不信似的塞进他手里。


    却不知道谢昭手快,趁他不注意就混了一张东西进去。


    夹带完私货,谢昭轻笑着替他收拾好,抚着下巴故作可怜道,“既是骗局,可悄悄既没拒绝,也未接受,便是持观望态度。那不如告诉我,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取悦到你?”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顾劳斯简直像个烧开的壶嘴,就差冒白气了。


    退一万步说,谢景行什么用过这种语气说话?


    这操作就很不学长好吗?!


    顾劳斯张口欲言,猛然间福至心灵,仰头眸光亮晶晶反杀回去。


    “谢景行,你这样无理取闹,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原以为谢景行为了面子也会搪塞几句,没想到他竟是两手一摊。


    “是啊,几十年的老醋坛子都揣翻了,你想好怎么哄我了吗?”


    顾劳斯缩头缩脑。


    大佬每次来见他,代价必然都不老少。


    这会他摘下铜面,一双疲倦的眼,在冷月辉光下柔情缱绻。


    犹豫半晌,顾劳斯豁出去了,他主动抱住大佬脑袋,“吧唧”亲了一口。


    “都这么熟了,还腻腻歪歪,怪不好意思的。”


    他嘟嘟囔囔,不知谢昭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鱼上不上钩,也得看钓翁是谁。方家小子,还是太嫩了。


    但他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离奇用一种委屈的口吻落寞道,“你果然还是嫌我年纪大了,竟用这张假脸敷衍我,真不想哄也不必为难。”


    一贯成熟稳重的人,突然胡搅蛮缠起来,顾劳斯简直想疯狂马氏摇晃他,“你是被琼瑶夺舍了吗?”


    可他不敢。


    不过两个月未见,男人清瘦了许多。


    神宗如此多疑,他屡次背叛,却仍在一滩浑水中保住心腹地位,可见有多熬心熬力。


    他本不需要冒这些险的。


    顾劳斯很快心疼起来。


    大约夜色亦给了他勇气,朦胧里他扯住大佬袖子,“那你说怎么哄?我……我绝不推辞就是!”


    谢昭愣了一瞬。


    顾劳斯本以为他要提出什么兽性大发的要求,却被他抬起下颌,轻轻在唇角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如此夜色,我想悄悄为我奏一曲凤求凰。”


    男人低哑的嗓音如同醉人的酒,开出大胆条件时顾劳斯都没红的脸,骤然烧得紧。


    原身擅琴,他穿来自然也通晓音律,只是记忆的会跟身体的会,完全是两码事。


    文君貌美又新寡,相如见之心喜,便作此曲附琴歌以挑之。


    这么一首男女挑逗暧昧缠绵的曲子,落在顾悄手中,宛如惊雷,磕磕绊绊就算了,愣是把凤鸟相逐弹出了弯弓射大雕的阵势。


    听到一半,谢昭就忍不住扶额,低低笑了起来。


    “难怪你二哥允你暴病,这琴艺实在拿不出手。”


    顾劳斯尴尬停手,“这号钟本就大势磅礴,如何奏得了靡靡之音!”


    大约觉得尊挽得不够,他又加一句,“琴不比字,可以偷偷练,我这要在家中,头一回拨弦恐怕就叫顾家炸了,哪里还维持得住这面上和谐?”


    “那正好,这半月我就敦促你练手。”


    说着,谢昭扶住他生疏的手,一点一点与他说指法要诀。


    末了,他又将曲子复弹一遍。


    号钟在他手里,有如名兵得遇良将。


    原本哀靡轻浮的“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经他十指,有如银瓶乍破、铁骑突鸣,愣是弹出来一股“慰我傍徨、使我沦亡”的矢志不渝。


    彷如一场盛大的告白。


    琴音落,顾劳斯久久不能回神,耳畔却又添一声平地惊雷。


    “既然悄悄弹不好,那换我取悦悄悄也是一样。”


    槽,没输在起跑线却输在行进中的顾劳斯,内心只剩这一个大字。


    他羞耻捂脸,“学长,你正常点咱们还能聊聊天,你不正常我只能痴汉脸不知今夕何夕了!”


    “咳。”谢狗最怕就是顾劳斯来直球。


    他退开几步,与蔫巴巴缺水状的小顾拉开些距离,“习惯就好。”


    “咳咳咳。”小顾再度被这虎狼之辞辣得够呛。


    原来谈恋爱都这么黏糊恐怖的吗?


    夜色渐凉,河中清风带来微微荷香。


    顾劳斯深呼吸,终于从被心上人近距离狙击的晕乎劲儿里缓过神,“北司大人怎么还有一个身份,第一琴师?”


    谢昭撑着头,一手闲拨七弦,与他弹着小星星解闷,一边解释,“大宁是有一位琴师,号称天下第一,姓景名卿,算是我师兄。原本我并不精通琴艺,只是怕你借尸还魂、应接不暇,这才拜师学了个皮毛。”


    你管这叫皮毛?顾劳斯生无可恋脸。


    “这次京中大乱,神宗痛下决心放权于太子,谢家也正好急流勇退。我父亲年事已高,借此告病,祖母以我与兄长皆是武将,染一身血煞,恐子嗣艰难为由,趁势将我从北司摘出,转走文臣路子。这次乡试,赴福建主考,便是转机。”


    顾劳斯酸了。


    “我还在苦逼兮兮应考,有些人啊,就开始当考官了。”


    “是啊。”谢昭煞有介事,“这就是命,羡慕不来的。”


    顽笑过后,他轻轻道,“福建路远,六月中旬便可启程。我头一个出发,心中所系却不是正事,只是想匀出空隙见一见你。可惜这回没有案子在手,只得顺道去师兄那里,借了他的皮子打了这一场秋风。”


    感情就是一个冒名顶替?


    顾劳斯嘴角抽了抽,“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当顾二举着夜火,将小船拿下时,谢大人正揽着顾劳斯,双双卧在舟中看星星。


    星分翼轸,念起来轻易,可真要弄清楚二十八星宿和分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身边有着这么一位万事通,原本枯燥无聊的事,经谢景行的嘴里吐出,莫名生动起来。


    顾劳斯听得兴起,哪耐得住说书人突然太监,卖起关子?


    不由扯住说书人衣襟,撒泼打滚叫他继续不要停。


    这一幕落在顾二眼里,那就相当刺激了。


    第114章 第114章(字数补完)


    “幕天席地, 孤男孤男,你们在干什么!”


    顾二顾不上风仪,如同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撸起袖子, 跳上小船就要拿人。


    月光清亮, 可舷下晦暗。


    待他看清舟中情形, 不由眼前一黑, 差点栽进水中。


    本以为是老油条图谋不轨,没想到却是他弟弟好生有本事,趴人身上不依不饶, 蹭得阎王发鬓凌乱、衣衫不整。


    他登船急切又粗暴, 莽撞的冲力叫原本平稳的小舟晃荡得厉害。


    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 身形一个不稳, 无意又将阎王夏袍扯开大半。


    宽松碧色衣襟散乱挂在肩头,露出一片白晃晃的胸膛, 如泠泠玉石,衬得月光都逊色三分。


    好一个……春色无边。


    顾二哽住了。


    怎么看,谢大人都更像是吃亏的那个。


    弱不禁风的顾三, 才是调戏良家妇男的纨绔。


    顾瑜之杵在舟头。


    一肚子申讨缓缓咽了回去。


    新朝世家子弟赋闲,大都游冶声色。


    男欢女爱久了无趣,男风便日渐盛行。


    于是,有落魄文人迎合市场,批马甲上阵, 编些香艳话本讨生计。


    也有梨园跟风,专挑些袅娜人物, 咿咿呀呀演几折子弁而钗的风流韵事。


    原本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叫顾二大为震撼的,却是折子戏里, 竟有弱质书生强占风流侠士这等离谱桥段。


    金风楼里,黄五曾邀顾二看了一出好戏。


    武将一直垂涎书生美色。


    遂请了妓子一同给书生灌酒,书生不胜酒力,醉后半推半就被武将带到榻上。


    哪知关键时刻,看似弱势的书生,竟反将武生推倒……


    台上书生,身段窈窕,正是演惯了女子的青衣反串。


    而那武生,最是英气不过,一身肌肉强健又不夸张,哪怕隔着戏服,也能叫顾二身侧妓子脸红心跳。


    就这,他能被推到?


    顾二酒杯一晃,差点没洒出半觞。


    可眼下,这荒诞不经的剧情似乎合情合理起来。


    顾三身虚体弱,谢大人等之不及,甘愿裣衽为爱躺平,也不无可能……


    顾二耳畔,似乎还回旋着武将缠绵悱恻的那句独白:


    “我实慕弟才色,若能一嗅余香,死也心甘。


    今既能完吾愿矣,谁上谁下,无非一享贪欢,又有什么干系?


    武生我啊,甘愿为情而献其身也。”


    ……


    一时间,蛙鸣震耳。


    顾二心神俱颤,几乎要落下一行泪来。


    谢大人,竟沦落至斯……


    男风果真害人不浅!


    倒是某人十分镇定。


    顾劳斯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盛怒的顾二除了叫小舟晃得厉害些,不足为惧。


    只是他平衡力太差,本能下胡乱借力,一番厮磨,直逼得身下谢昭低低嘶了一声,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缓缓浮起一抹薄红。


    顾悄自是感受到他变化。


    好家伙,这下倒是真不清白了!


    他一时脸热,百忙之中踢了谢昭腿侧一脚。


    “谢大人,都是要当座师的人了,切记斯文,斯文!”


    谢昭倚坐舟上,只仰头任凭他动作,那蛰伏模样,仿如一只温顺的猛兽。


    倒是对多出来的顾二恍若未觉。


    听了顾劳斯的话,他低沉笑语,“是啊,师弟你俊秀,你斯文,不比师兄我,只会撒泼。①”


    刚撒完泼的顾劳斯顿觉被阴阳了。


    可这话怎地如此耳熟?


    这不是西游记里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经典对白嘛!


    慢三拍顾劳斯才反应过来,他被这家伙内涵了!


    “喂,你骂谁猪八戒呢?!”


    谢昭满眼笑意:“悄悄嘴不长,耳不大、脸不丑,是一个好男子,我如何敢有此意?”


    这二人一个心大迟钝,一个目中无人。


    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顾瑜之忍不住,终于出手了。


    不待顾悄继续作妖,他眼疾手快,拎着弟弟后脖颈,直把人拖回了自家舟上。


    “家弟多有冒犯,还请谢大人海涵。”


    丢下一句告罪,顾二悄声令船公加紧摇桨,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顾悄才看见他似的,“哎哟,二哥怎地来了?”


    片刻后,他一拍脑门,“二哥何等神思,这偌大的荷花宕,二哥竟知我在何处!”


    他装模做样思忖,古代难不成也有GPS定位?


    顾恪并不搭理他。


    将人提溜到船舱安置,就抱胸冷冷盯着他。


    一副主动交代、争取宽大的表情。


    相处日久,顾悄倒也不再怵他。


    只是他这股无时无刻都坚持不懈要“拆婚”歪风,必须刹住!


    于是,顾劳斯决定先发制人,反将一军。


    他故作狐疑,“二哥你甚是可疑!一直阻我与谢大人往来,莫不是在暗中吃醋?难道……你对谢大人也有什么想法?”


    方才舟上香艳画面一晃而过,顾二额头青筋跳了跳。


    顾劳斯再接再厉,“难怪你明知方白鹿那厮对我图谋不轨,还生生把我往火坑里推!如此倒也不必,你我亲兄弟,何须为了个男人手足相残!就是把他让你……哎哟!”


    “闭嘴!”一个爆栗下去,世界清净了。


    顾二止住手痒,也懒得再管弟弟混乱的男男关系,咬牙转开话题,“方子呢?”


    顾二捂住脑门,忙讨好地将东西上交。


    就着船舱微弱油灯,顾二一一清点。


    翻到某张夹私,他手上一顿,周身气压更低了。


    那页纸平平无奇,混在方氏一沓冶炼记录里,不细看甚至难以发现。


    可上面写得东西,却足以叫陈氏万劫不复。


    似乎递方子的人,早已算到了顾氏的下一步。


    多年绸缪系数叫人窥了去,顾恪惊出一身白毛细汗。


    好在对方是友非敌。


    夏夜凉风习习,背上湿意很快干去。


    “这方子,谢大人看过?”


    顾悄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顾二深深望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起身去了船尾吹风。


    他想,他需要好好静一静。


    那背影多少有些萧瑟。


    顾悄毫不怀疑,这个时代要是有烟,顾二定是要点上一根,夹在指尖,随风明灭。


    可惜,么得。


    他过意不去,开口向大家长解释。


    “遇见谢大人真的是意外。就算他看过方子,也不会影响你的计划,我用人头担保,谢大人绝不会害我们。”


    顾二不置可否,只冷哼一声。


    黄毛小儿,哪里懂他心里的苦?


    这番,他气势汹汹赶来捉奸,又灰头土脸几欲先走,实在是谢昭反差太太,大到叫他倍感幻灭。


    谢阎王,可是顾二年少时的偶像。


    那年愍王兵败,神宗发落愍王一系。


    曾与愍王往来过密的顾家,生死一线。


    苏青青单枪匹马秘赴北境救愍王妃。


    乱中年仅四岁的顾恪被叛党虏获,沦为裹胁苏家军的人质。


    是十四岁的谢昭,一柄长刀横空出世,救他于水火。


    那一战谢昭打得漂亮,不仅镇乱有功,更一举为没落世家正了名。


    自此朝堂寒门将领,再无一人敢嘲讽世家软骨,无人可立门庭。


    虽然经此一役,谢昭落下残忍嗜杀的恶名,却也在诡谲的神宗朝挺直脊梁,自此执北司印,成为人人闻之色变的谢阎王。


    后来世人时常叹息,道谢昭明珠暗投,空负一身才华,却甘愿乘鹰犬之势。


    可顾恪并不这么认为。


    谢家人,盛世为君子,蹈方履正;乱世执兵戈,甘作小人。


    这么多年,他暗中观察谢家行事,也算窥得一线。


    天下熙熙,才应兴儒道、倡教化;天下燎燎,合该弃圣贤、兴纵横。


    兵不血刃,才是王权霸业的至臻之境。


    小弟与谢昭初见,带回的那句“谢与顾向来共奉一主”,别人不信,他顾二是信的。


    如若不然,凭谢昭能力,当年怎会不知他是顾氏子弟?


    不过是故作不知,保他一命,顺便解苏家之难而已。


    可惜到头,美人乡,英雄冢。


    偶像妥妥一个恋爱脑。


    饶是他阎王戾鬼,都绕不过这绕指的儿女情长。


    这么个硬汉子,却落得个以色事人的下场?!


    念及此,顾二深沉地叹了口气。


    套用顾三的时兴词儿:他的偶像——这是塌房了。


    顾二心里苦,顾二还不能说。


    顾劳斯自然不知顾瑜之脑中所想,更不知道自家二哥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早已奔驰过风花雪月,拐到了铁粉脱粉之上。


    今日大惊又大喜,一时静下来,他破铜烂铁的身体便倍感困倦。


    舱外船夫摇桨吱呀,木桨荡起水声哗啦,一下一下敲在他耳畔,不知不觉他就靠着船舱睡去。


    蛙鸣远去,丝竹人语渐起。


    小船缓缓靠岸。


    顾二侧首,弟弟已然睡去。


    可睡得并不安稳。


    少年瘦弱,蜷在船舱小小一只。


    肖似苏青青的眉峰微蹙,与谢昭胡闹时尚有几分血色的双唇,此刻苍白一片,微微翕张。


    他自小较常人气弱,呼吸声也小。


    早年顾恪最怕与这弟弟一同睡觉,因为他实在害怕,再睁眼这人就没了气息。


    好在,他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活了下来。


    他时常也会想起另一个弟弟,可纵有亏欠也于事无补,只希望另一个时空,那人可以过得比这里幸福。


    顾恪凝视着舟中少年。


    那里既能养出这般性情,那人回去……想来也不会不好。


    “公子……”


    外头船公提醒他上岸。


    顾恪忙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将人抱起。


    算了,他想,就算偶像塌房,那也是亲弟弟撬塌的,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岸上,苏朗正候在马车边。


    擦身而过时,顾恪低声告诫,“记住,你是苏家人,该听谁的,你当心中有数。”


    “再有下次……”


    苏朗摸了摸鼻子,悄声应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算是整明白了,他的职责不仅是护主子安全,还得兼职防诈防拐。


    尤其是那种长得好、又有钱、嘴又甜的骗子。


    比如——某谢姓大人。


    ……


    第二日。


    日上三竿,顾劳斯睁眼,瞅着陌生的厢房有些蒙圈。


    他最近这觉,是越睡越沉了,怎么从船上到的床上,他竟毫无印象。


    苏朗板正着脸,在床边方凳上正襟危坐,俨然一副守门神模样。


    顾俏没甚精神,揉着怎么睡都昏沉的脑门问,“朗啊,这是哪儿?我二哥呢?”


    “二公子一早就进城了。”护卫十分扭捏,“此处正是金风楼。”


    语罢,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上一句,“昨夜宵禁,进不得城,我与公子,只是在此借住一宿,并无其他。”


    金风楼,玉露坊,金陵城外十里秦淮,最有名的销金窟。


    “就知道二哥带的,不会是什么好地方。”顾悄嘀咕。


    见护卫尴尬且紧张,他突然福至心灵。


    他爬起身,颇为哥俩好地攀住苏朗肩膀,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放心,我是不会告诉琉璃,你带我睡在这烟花地的。”


    老实人薄面皮,腾得一下全红了。


    “公子休要胡言乱语!什么叫我带你……”


    “我睡得人事不知,你可是清醒的。还说不是你带的我?”


    苏朗被这一顿歪理气得差点拿不住剑。


    内间话音未落,外头敲门声起。


    一声婉转柔美的“爷,起了吗”,叫顾悄抖了三抖。


    那些丫头大约受了顾二嘱托,也不待人答复,便擅自推了门进来伺候。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从洗漱更衣到服侍进膳,一条龙服务包圆了。


    苏朗尴尬一咳,企图避开丫头,“紧着主子就行,不用管我。”


    可服务至上的金风楼怎么会厚此薄彼,于是,三个丫头围着顾劳斯,一个撵着苏朗,房里一时香风四起,乌烟瘴气。


    “我说呢,琰之抱病,帖子不接,登门探望也见不到人,原来是在花丛里迷了眼,没那个闲功夫搭理我等。”


    厢房门口,张庆抱胸,一脸的似笑非笑。


    身后几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着起哄。


    想来昨日琴会后,一群人便就近来了这金风楼续摊。


    被抓包,顾劳斯也不脸红,只捂着心口满嘴火车,“唉,我这是眼疾心病,唯有多看美人才能慰藉,乍然一瞧兄弟你这张乏善可陈的脸,恐怕又是要发病,苏朗,药,我的药!”


    张庆一听,这人竟暗骂他丑,气不打一处来。


    “顾琰之,你这病秧子,亏我特意为你寻了名琴,你明明康健却不赴约!这就算了,怎地还如此出口伤人!我张庆,何须要你觉得好看!”


    顾悄见他真生气了,只好上前陪笑,“哎呀,一年不见,典之兄气量怎变得如此狭小,咱们打小就这般互损,也不见你生气,今日怎么?在哪个姐姐那里受了气?”


    哪个姐姐也不敢给我气受!


    张庆睨他一眼,挥手打发走狐朋狗友,一屁股坐到圆桌旁,化悲愤为饭量。


    顾家与张家,都是江南旧族,素有往来。


    他与顾悄年纪相仿,臭味相投,从小就互为彼此垫背。


    张老尚书骂张庆不学无术,张老太君就搂着大曾孙子,说“我儿康健就好,总比顾家那个小子,不学无术还体弱多病的好!”


    顾老族长指着顾准,骂他养出个好吃懒做的纨绔,顾老大人亦振振有辞,“琰之多乖?就是年纪小、玩性大,总比张家那个混世魔王,成日里惹是生非的好!”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大约是半年前吧,从休宁的来信断了,再往后,他得的信儿一次比一次离谱。


    病秧子考了童生。


    病秧子成了秀才。


    病秧子进了府学,还是小三元连中的举场新秀。


    再后来,连太奶奶都瞧着他叹息。


    “典之呀,你看那顾家小子,你什么时候收收心,也给太奶奶挣个功名回来?”


    ……


    他确实其貌不扬,也不是头一次被顾悄嘲笑,怎么就生气了呢?


    大约原先互损,二人半斤八两,如今互损,他却是低人一等,自愧弗如。


    是不值一提的自尊心作祟罢了。


    一口气塞下四个包子,张庆总算压下内心酸涩。


    “我当然生气,是兄弟才给你损,你都不拿我当兄弟了,岂能容你放肆!”


    想想半年来,确实有几封压箱底的信,不曾回过。


    顾悄讪讪摸了摸鼻子。


    “昨日琴会你为何不来?”


    顾悄哪敢说因为眼下琴艺不精?


    他打了个哈哈,“这不是休宁斗蛐蛐砸那一下,给我砸怕了嘛。”


    他垂眸失落叹息,“我也想会会号钟,可还是小命重要。再说,我爹娘也不许我再去这些鱼龙混杂的集会。”


    一个鱼龙混杂,叫张庆差点又要暴走。


    想想所求之事,他咬了下后槽牙,忍!


    “我还特意请了景先生,今日他还在金陵,琰之若是想见,或许我可以……”


    你可以,谢昭不可以。


    顾悄奇怪地瞧他,“景先生肯定不耐烦见我,就不必麻烦了。”


    两人囫囵话说了几圈,直到早饭用完,张庆却磨磨蹭蹭,还没有告辞的意思。


    顾悄终于咂摸一点门道了。


    “典之兄有话不妨直说?”


    这想送礼送不出去、走后门此路不通的憋屈感,叫张庆早没了耐心。


    他也不怕丢人了,从胸口掏出一本《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手抄本,“不瞒你说,我花重金抄来此书,奈何字都识得,连起来却半点都不明白,说吧,如何你才肯替我也开个后门?”


    顾悄顿时哭笑不得。


    “所以你寻号钟、请琴师、办集会,并非是要与我攀比?而是有事相求、投我所好?”


    张庆恼羞成怒,“你这人,不戳人痛脚不痛快是吧?”


    “可是,集会上你不是说,又不是没见过我学问,我也就大字画得比你周正些,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才中了个秀才?”


    张庆甚是羞耻,“我又不是傻子,连黄五都能上,岂会是偶然?不止是我,大家也有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挑开了说,不止我,其他人也卯着劲在与你们几人套近乎……”


    说着说着,他察觉不对,跳将起来,指着顾悄鼻子,“顾琰之,琴会之事,你如何知道得如此细致?”


    ***


    哦嚯,差点说漏了嘴!


    顾劳斯忙塞下一口包子,“你拆(猜)?”


    “金陵子弟当中,可没有与你交好的。”张庆迟疑道,“莫不是……崖隐兄透露给你的?”


    顾劳斯一口素菌菇五珍馅儿差点喷出来。


    张庆一脸欲言又止,“你二人……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感情方白鹿那点心思,牛鬼蛇神是路路皆知!


    顾劳斯扔下碗,气不打一处来:“我与他可没休战,你再胡说,我可要让护卫打你出去了!”


    张庆缩了缩头,睨他一眼,脸埋进碗里小声哔哔。


    “又要让我猜,猜中了又恼羞成怒,跟个大姑娘似的,忒难伺候。”


    大姑娘?


    顾劳斯被连创二次,怒极反笑。


    “好你个张庆,伶牙俐齿,满嘴诡辩。苏朗,扔出去!”


    眼见着护卫要来真的,张庆皮猴一样,绕桌一圈攀上顾悄胳膊。


    “顾琰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肯保我乡试上榜,条件随便你开。”


    顾悄嫌弃地抽回手,“说的你好像有什么,值得我开条件似的。”


    满打满算,张庆手上有的,他又想要的,只有那张号钟。


    自从印石被截胡,他还欠着谢昭一个礼物。


    说起来,宝剑赠英雄,名琴慰雅士,倒是相宜。


    只是为了一把琴,换将来一个狗官?


    顾悄瞅了一眼张庆,暗自摇头。


    不得行不得行,顾劳斯还讲点武德。


    科举同现代公考毕竟不一样。


    最大的差别,就是公考招的是吏,科举选的是官。


    说穿了,所谓公务员,不过是基层办事员,如同古代小吏。


    手中无权,能力素质好赖,都影响不了大局,即便队伍里混进去几粒老鼠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因而,公考班他尽可以有教无类,也不算挣黑心钱。


    可科举就不同了。


    一旦过了乡试这道槛,秀才晋身举人,那便是父母官一般的存在。


    等闲可以直接进县委班子,捞个副县长当当,最差也可以混个教职,荣升地方学校校长。


    尤其大历,重典苛政,这几十年官员杀杀贬贬,编制处处空缺。


    以张庆家世,起步来个县委书记也不难。混得更好些,州官、府官也是当得的。


    试想一下,若是副市长成天摆着扇子招摇过市,左手盘斗鸡,右手掷骰子,要是再坏些,权力在手、金钱我有,欺男霸女,天天都上茅台酒,该怎么是好?


    哦,不对,此时茅台尚未得名,还只叫夜郎枸酱酒。


    昏聩些也罢,若是一个不好,撞上枪口,小命就此丢了,这三代单传的……


    那画面太美,顾劳斯实在没眼看。


    但是拒绝似乎又有点不讲情面。


    顾悄正想着如何搪塞,无意间瞟到张庆腰间钱袋,突然计上心来。


    他一声长叹,“不知典之兄缘何想不开,要去考那劳什子乡试?”


    张庆心直口快,“你想得开,怎么你也考?”


    还特意苦哈哈从县试考起。


    顾悄一脸苦大仇深,“那不是我被砸坏了脑子,前头几个月浑浑噩噩,宛如几岁孩童。老父欺我懵懂,趁势拘我在家头悬梁锥刺股,硬赶鸭子上架!”


    见张庆满脸不信,顾劳斯干脆豁出去老脸,“现如今我腚上还有一层老茧,不信你看看?”


    您老尊臀,我哪敢看呐!


    张庆吓得连连摆手,“我信我信。”


    顾劳斯压下嘴角,轻咳一声,“我与原疏、黄五一路考上来,你以为是走了什么捷径?不!你是没见着,原疏进学已然进得神神叨叨,黄五好好一个人也瘦去了半个!”


    “而我,正当下满脑子仁义道德,如一万只鸭子时时聒噪,片刻不得清净。”


    一听要往死里背书,张庆雄心壮志熄灭了一半。


    这么多年,家里什么大儒没为他请过?要是背得下来,他何须在此充孙子?


    “累倒不是最要紧的。要考乡试,你就再不能逛青楼、进赌坊,更不能聚众博戏了。”


    张庆这人,好各种决胜负、拼彩头的游戏。


    知他这点喜好,顾悄继续忽悠,“朝廷明文,凡秀才以上须戒淫禁赌。这半年,别说斗蛐蛐,就连枭卢、双陆、叶子、骨牌这些,父亲碰都不曾让我碰过。”


    这几样都是公子哥儿不离手的棋牌小局。


    枭卢又称樗蒲,类似今日的掷骰子。


    只是投掷的不是六面点数的骰子,而是双面杏仁状的樗木投子。


    投子正面白,刻野鸡图,背面黑,刻牛犊型,五子一组,以颜色决胜负,最高彩五面皆黑,称作“卢”,四黑一白次之,称作“雉”,其余杂彩,统称“枭”或“犊”。


    早先休宁这般顽童里,也有几人极好樗蒲。


    时常弄些彩头,几人攒头撅腚,围着一张小桌,大呼“卢、卢、卢”,引得路人摇头叹息,“一班儿小赌贼,可怎么得了!”


    双陆就好理解了,有些像现在的大富翁。


    简单些的,博弈双方各执一棋,掷骰子走步数,先将棋子步出棋盘者胜出。


    复杂些的,双方各执六子,走棋中还讲些战术,可“打马”“走梁”吃死对方。


    这种棋局玩法多样灵活,很是考验执棋者谋略与计算,若是再添一二彩头,足够几人彻日酣战、不知疲倦。


    最是好打发时间,还兼益智。


    各把沉香双陆子,局中斗垒阿谁高。


    便是有些读书人,苦学倦了,也会博杀一局解解郁气。


    天气不好时,顾情便喜欢拉着顾悄,二人在床中支起沉香木棋盘,厮杀一番。一旁丫头,专赌二人输赢。


    彩头多是一二道珍馐,或是外间一两件新奇物件。


    倒也有趣。


    至于叶子、骨牌,就比较常见了。


    二者综合,就是后世国粹——麻将。


    自乌曹氏发明赌具,历朝历代各有传承。


    前朝更是博戏盛行,上流沉迷玩乐,罔顾百姓死活,灾年贵族一把彩头,往往可抵寻常人家数年生计。


    太祖贫苦出身,最恨富家子弟游手好闲,聚赌成风,因而明令,“市井中,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人官,开张赌坊之人同罪,功名、官身止据见发者,罪加一等……”


    “这些以后都挨不得。”顾劳斯痛心疾首,“典之兄你可想清楚了!”


    一听要禁赌,张庆剩下一半雄心也熄了。


    可仅剩的一点点骨气叫他犹在作垂死挣扎:“可大历律法也写着,若朋友相会,为乐赌饮食,非赌财物之比,故勿论。”


    顾悄幽幽敲了敲碗筷,“可如这一顿饭的彩头,有什么意思!你也愿赌?”


    这……还真提不起兴致。


    张庆心头最后那点火星子也彻底化为一缕青烟。


    片刻后,他抱头哀叹一声,“天要亡我!不瞒你说,我父亲为了逼我上进,已然令家中账房断了我花销,不考,没钱花,考了,有钱没处花,如今兄弟我可是进亦难、退亦难。”


    缺钱?这倒是比缺德好办。


    顾悄一拍大腿,“典之兄,你说可巧,小弟也正缺钱!不若一起想想法子?”


    这把,他可没忽悠人。


    自从黄家财产被没收充公后,他就失去了黄五这尊财神爷。


    不惑楼那点收入,即便杯水车薪,也还是被顾老征作赈灾之用。


    如此下来,顾劳斯两袖清风,可比张庆钱袋子还干净。


    原本他没什么花销,倒也不愁。


    奈何前些日子,吴遇教改的折子递到礼部,苏训好意想推他一把,可这事却被户部尚书,对,没错,就是顾悄他亲亲老爹顾准,一个“没钱”打了回去。


    不止打了回去,还将吴大人用作农技推广培训的经费,也收拢上去。


    打够秋风,顾老大人不忘鼓励后辈:礼部新政,兴学化民,功在千秋。苏大人当全力以赴,望尔等自筹资费以渡眼下之难。


    为了抗灾饱民,顾大人都掏空了自家家底,苏训自然敢怒不敢言。


    可他祖上三代赤农,又向来清正,不与商贾世家为伍,自筹是筹不动的,遂退回公文,无奈摊手:吴书记,时也,命也。


    吴书记左思右想,求人不如求己。


    于是又一封投诚信递到了明孝太子跟前。


    天真的大人心想,太子复起,正是丰满羽翼的时候,定能从神宗那抠门老子处要到银钱。


    结果一天天的,只等到太子一句,你个老小子很有想法,不错,好好干,孤看好你哦。


    顺带,给吴大人提了个南都户部右侍郎。


    钱没有,搞钱的后门倒是开得毫不含糊。吴大人要么想法子挣,要么拼胆子贪,要么拉脸子讨,总之钱呐,得靠自己本事!


    得,球踢了一圈,吴大人不仅没得轻省,还兜兜转转又回到顾大人身边。


    上头这意思,不言而喻,是要他再接再厉,如休宁那般,继续替皇室当好耳目,盯紧顾大人一举一动。


    只是当下,这老勾当可不好干了。


    徐乔落马,叫神宗愈发疑神疑鬼,迅速对锦衣卫内部来了一次彻底大清洗。


    新任指挥使由心腹中军都督同知兼任,北司指挥使空悬,由神宗身边一等宦官卫英暂领事务,林茵佐之。


    原先上线是谢大人,顾准一系举动,自有谢大人居中调和。


    可谢昭请辞后,吴大人就得自个儿权衡考量。


    囫囵话一个编不好,带累了准泰山,恐谢大人第一个拿他祭刀。


    上头神宗不好惹,下边太子又岂是好糊弄的?


    吴遇不仅要应付上线,传递情报,本职本业也不能丢,还得苦哈哈筹钱推教改。


    可拉赞助,拉不过顾老,搞众筹,筹不过荒年果腹第一要务,可怜吴大人新官上任一个月,愣是半点功绩也无,急得嘴上又起一排燎泡。


    这不,狗急跳墙,吴部长只得又将主意打到了顾劳斯这头。


    坑爹,还是搞钱,小师弟你看着办。


    想起这一茬儿,顾劳斯就叹气。


    落在张庆眼里,便是一副十足落魄相。


    得知小伙伴过得不好,张庆突然就好了,顿觉与顾悄的兄弟情又回温不少。


    他自然知道,顾家现在是真·穷。


    莫名一股优越感,叫他大气起来,“哎,要不你干脆做枪,替我考个举人。等咱有钱了,大不了博戏,你上阵我付钱!如此各占一半,咱们谁也算不得赌。”


    ……


    这番话不仅给顾悄干沉默了,连一旁老神在在的苏朗,都差点破功。


    “那也不至于。”顾悄清了清嗓子,“功名与你如浮云,不就是缺钱花嘛,咱们自己挣!我这里刚好有一条发财的路子,正缺个人经营!还恰好是你喜欢的营生。”


    “我喜欢的营生?”张庆凑近脑袋。


    “琰之善博,难道考上秀才一身绝技没有用武之地,所以要私授于兄?”


    “绝技是有,然此售非彼授。”顾悄一把将他隔开。


    “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他轻搓两指,“不如花点小钱挣大钱,如何?”


    张庆捂着所剩无几的钱袋子连连退避,“兄囊中空空,有心无力,休要打我处秋风。”


    顾悄晃了晃食指,“非也非也,黄白甚俗,我如今是秀才,唯爱风雅,不若以号钟为束脩,我教你一种新式博.彩。”


    “新式博.彩?”张庆眼前一亮,“怎么个玩法,快与我细说。”


    “乡试在即,闱赌盛行,不若我们玩一票大的,咱们自己当那个最大的庄家。”


    在张庆逐渐惊悚的目光里,顾悄将规则娓娓道来。


    张庆也从一开始的连连却手,直呼不敢,到最后恨不得跪下唱征服。


    其实新玩法,也还是闱赌。


    只不过,是大历现行闱赌的Pro高配版。


    大宁本就兴闱赌。


    每每乡试前,贡院外各家黑赌坊纷纷暗中坐庄,赌局也简单,或押前几,或押落第钉子户今科能否高中。


    比如,方白鹿就是今科押解元的最大热门。


    再比如,宋如松今年中不中举,就是参与人数最众、赔率最高的一局。


    这些乌烟瘴气,朝廷虽禁,可行动隐蔽,屡禁不止。


    甚至还有不少官员小吏都参与其中。


    昨日琴会,甫一听到“闱赌”,顾劳斯便认真打探了一番。


    其中黑幕还真不少。


    暴利之下,人人都想做一夜暴富的梦。


    每年乡试,不少黑赌坊为了左右赌局,甚至打起考生的主意。


    贿考、枪替,甚至恶意阻考,各种手段层出不绝。


    关键是此风还难以禁绝。


    顾劳斯一摸下巴,他们这团人,铁定通通要被盯上。


    如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打不过不如干脆加入他们好了。


    于是,他突然起了一个趋利避害、敛财暴富的好主意。


    何不仿照现代,将“闱赌”做成“闱彩”?


    他手中既有朝廷资源,又熟知学子学识功课情况。


    正是做庄的不二人选。


    张庆乃金陵地保,广有门路和人脉,正适宜开局。


    不如放开胆子,用上这些资源,开它个江南贡院最大的“闱彩”中心。


    只要兼顾现代博.彩行业的公益性,刨去花销、成本,利润悉数投入南直隶学校教育,如此不仅可将乌烟瘴气的黑赌坊规范化,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若是此路可通,还可将福彩、体彩悉数复刻,做大做强。


    甚至能早上千年,启动大历的社会保障机制。


    一通提议下来,张庆如同以往每一个被洗脑的小伙伴。


    他涨红着脸,胸脯因过分激动而剧烈起伏,“这……这未免也太胆大了些!可我竟心潮澎湃,十分向往!琰之,你果然有经世治国之大才!”


    顾悄:……


    别当他不知道,张庆这般夸他,不见多少兴国利民的考量。


    不过是这一通新奇操作,愣是将他一身好赌习性变作正途,生拉硬扯勉强也算是造福社稷。


    只要搞定张老尚书,以后赌场汪洋,就可任他肆意徜徉。


    岂不快活?!


    顾悄见他意动,又与他说了几种后世盛行的玩法。


    赌球、赌马、刮刮乐……


    其中二人都比较看好的,便是清末时兴的“闱姓”斗彩。


    道光时期,广东乡试。


    逢考年份当地人便开设赌桌,开始斗彩内容同大宁一样,简单粗暴,直接压钱,赌哪个姓能中,下赌金额不过百钱左右。


    但一来寻常举场红人,声名在外,赌徒一押一个中;二来如张、李等大姓,乱押亦能买中,庄家赢面小、无利可图,便逐渐改良赌法,最终形成定式。


    闱姓斗彩规定,乡试年二月初一,由当地票号老板、有信誉的大商人开局坐庄,庄家会提前公布本次考试的大姓,大姓不能赌,只赌小姓,庄家将10-20个不等的姓列作一条,罗列数条,买家可随意下注,开榜之后,按照原定下注的比例拿取彩金。


    因玩法新奇,很快风靡全国。


    后来清廷财政紧张,官府更是亲自下场,抽成以补税收之不足。


    这种由姓氏组成的押注,颇有些现代彩票的味道。


    闱彩变数大、可玩性高,更重要的是,庄家稳赚不赔,深得张庆青睐。


    随后,二人又详尽商定了“闱彩”的令几种简单玩法,以便吸纳头脑简单的赌徒。


    如此,万事俱备,就欠东风。


    张典之笑嘻嘻冲着顾悄作揖:“典之愚钝,只能替兄弟打点跑腿,这上头关节,还得靠琰之。”


    顾悄也起身,假模假样回了个揖,“听闻,张老尚书得意门生,正是如今刑部侍郎,这等保护伞,还请典之撑稳用好。”


    两人互相捧完臭脚,相视哈哈一笑。


    随后异口同声,嘱咐彼此。


    “此事终是上不得台面,不宜声张,便你知我知,如何?”


    “英雄所见略同,如此甚好,甚好。”


    这般狼狈为奸,直看得苏朗眼皮直跳。


    也不知那张庆回去如何忽悠的老大人,晌午顾悄还没到家,张家老管事就笑眯眯,亲自抱着号钟屁颠屁颠送上了门。


    “我家小少爷顽劣,还请顾小公子费心了。”


    在老管事殷殷目光下,顾劳斯答应得十分心虚。


    别的穿越人,能在古代培养玻璃大王、钢铁大王、火药大王,再不济也是肥皂大王、卤菜大王,他顾悄,无一技傍身,穿得又突然,做不及功课,咳,只配带一届赌王。


    真真是罪过,罪过。


    顾劳斯垂头丧气,抱着古琴回屋,却见家中清冷,并不见顾大和顾二。


    这时琉璃才来回禀,他这二位兄长闷声不响,清早已登船北上,回京赴任去了。


    毕竟质子之身滞留江南,只会令老父举步维艰。


    吴遇的调任,便是神宗的变相敲打。


    而他的亲亲老爹,恰巧这几日查完南都国库,又下州府盘查各地亏空。


    几乎是前脚送别儿子,老大人马不停蹄后脚就携韦岑,登上了南下的船。


    小丫头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将各人去处交代清楚。


    顾劳斯皱眉听完,即刻令她与知更也收拾行装。


    家中既无人可议,顾劳斯只得再自作主张一次。


    他也学兄长留书一封,拉上护卫,化作胡说模样,就直奔“景琴师”。


    博.彩一事,要操办起来,最难的就是行政许可。


    太祖亲自颁布的禁赌律令,是开张前最大的一道坎。


    当世若说有谁敢违这律令,也能违这律令,那便只有明孝太子一人。


    所以,顾劳斯得出等式。


    想要来钱,只能抱紧太子大腿。


    假王孙哭唧唧认下这兜兜转转、纠缠不清的欺君宿命。


    想到明孝太子出巡前的请求,得,地导就地导吧。


    后世地理满分的学霸,还能搞不定一个小小的安庆府?


    不过,向来纸上谈兵的学霸终究心虚,暗搓搓决定先绕道徽州,悄咪咪顺上真·向导——顾影朝。


    当然,在谢大人跟前,顾劳斯十分嘴硬。


    “我得先回徽州,按计划参加科考,挣一个决赛名额。这样乡试才能混淆视听、以小博大。


    你猜科考再拿第一,届时押我的人会有多少?”


    晃动的车厢里,谢大人不置可否,只稳住顾劳斯身形,问道,“江淮六月,雨季集中,今年要是有洪峰,大约也就在月末这几天,你想两头讨好,恐怕有难。”


    当然,他还有更深的担忧,“何况此间三地,便是日夜兼程,也要七八日时间,科试再耽搁几日,你如何赶得上太子治水的行伍?又如何吃得消这来回的奔波?”


    “车到山前必有路。”顾悄丝毫不慌。


    他笑眯眯将紫檀木琴盒从知更手中接过,递了过去,“明日事来明日愁,咱们姑且快活几天是几天!”


    谢昭这才注意到,顾劳斯身后,小厮护卫包袱款款,一副要与他远走高飞的模样。


    他的耿直小学弟,递过礼物,脸色难得有些羞赧。


    他不由莞尔,“悄悄这在学昭君出逃,要同相如私奔?”


    私奔便私奔吧。


    顾劳斯脸皮日益坚强,被调笑了,只把琴往他怀里一塞,“这便是定情信物。收了,你就要替我弹一辈子的凤求凰。”


    “只听凤求凰岂不乏味?我还会关雎、相思曲、雉朝飞……”


    谢昭面上风轻云淡,含清浅笑意,一双凤眸却如古潭幽深,望过来的眼波沉而溺,倾诉着只有他才懂的失而复得。


    实在是,这一路迢迢漫漫,踽踽独行,他太倦了。


    “往后余生,我慢慢弹给你听。”


    先前,他与顾悄说了谎。


    他并非不会琴,只是不碰琴。


    所爱之人不再,纵是五弦拨断,又给谁听?


    顾家马车不大,二人开口不久,知更就识趣去了外头。


    丫环们不便回避,可琉璃、璎珞惯会装羊。


    此刻一人打盹,一人假寐。


    但越是如此空寂,这句“我慢慢弹给你听”才越羞耻。


    谢昭没有当众秀恩爱的怪癖,这句不过恋人耳语。


    真要算,也只到情侣出行火车上咬耳朵的程度。


    饶是如此,顾劳斯还是红了耳根。


    他狠狠拧了一把谢大人腰侧,“学长哪里学的这些手段,一副驾轻就熟模样,一看就……”


    谢昭难得正色,轻轻握住那只作怪的手,藏进袖口再不放开。


    “情到深处,无师自通。”


    他语气有些怅惘,“上一世不曾开窍,不懂如何哄心上人开心,重来一世若还学不会,那我真的是块榆木,不配替悄悄遮风挡雨。”


    这情话还一套一套的。


    顾劳斯憋了半天,只支吾一句,“这位同学,口才极佳,肯定是个面霸。”


    谢昭听得好笑,“辅导班那几年,你也是这样四两拨千斤,回绝那些狂蜂浪蝶的。”


    就是这样的态度,不生气,不回应,甚至不挑明,才叫谢昭以为,他不过也是顾悄众多追求者里的一个,还是最胆小的那个。


    顾悄没听出他话语中隐晦的责怪,一脸无辜,“那怎么一样,辅导班要挣钱,学生就是我的上帝,谁会傻到跟上帝掰扯情爱,当然是装聋作哑,钱货两讫就好。”


    谢昭哑然失笑。


    果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两世他其实还是没有完全明白顾悄的行事逻辑。


    只是这次,他学会低下头,耐心去听他的声音。


    “悄悄,科考结束,咱们姑且忘记这些琐事,你陪我,就我们二人,咱们私奔一次,好不好?”


    再有半月,他便要启程南下,再见大约又要数月。


    两世为人,他又皈依礼佛许久,世俗的愿望其实很少。


    想同顾悄过一次七夕,便是其一。


    这会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机会。


    但顾悄正是不到三十、最好热闹的年纪,不同于他的老态龙钟,青年有那么多在意的人,有那么多想做的事。


    他不确定,两个人奔赴山海的寂寥,能不能赢得过高朋满座的喧嚣。


    他问得小心翼翼。


    他怕,顾悄会拒绝他。


    但他再一次错估了顾劳斯。


    顾劳斯哪里舍得拒绝他?又怎么可能会拒绝他?


    几乎是谢昭话音才落,顾劳斯就挠了挠他手心。


    中!


    谢昭有些意外,“悄悄这么爽快,当真抽得出空来?毕竟……”


    顾悄挑眉,那些事,哪比得过他的学长?


    只是公共场合,情话不好直说。


    顾劳斯眼珠子一转,抢过“定情信物”,磕磕绊绊用渐渐娴熟的指法,为谢昭弹了一曲《流光飞舞》。


    “留人间多少爱


    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


    边弹还一边使眼色,告诉他的学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也难为谢昭分辨出来那铿锵音符。


    不仅分辨出来,还替他在丫环小厮跟前打了个圆场,“旅途不便,这琴来不及校音,难为琰之了。”


    咳咳咳……


    顾劳斯卖弄不成,自掘坟墓,只得极限挽尊,“都怪苏朗,车赶得跟遭贼了似的,影响我发挥。”


    外间被他胡说身份逼得捂脸不敢见人的苏朗:……


    行吧,您是秀才您嘴大。


    几日后,一行人舟车劳顿,终于偷摸回到府城顾家老宅。


    距离科考刚好只剩两日余。


    原疏复习,已进入化境,几乎与顾影朝同吃同眠,恨不得榨干这位临时夫子。


    黄五也抛下金陵诸多杂务,赶了回来。


    他身体健壮,一路舟马轮换,整整比顾劳斯早到一日。


    此刻也自觉加入复习大军,谁叫他商海浮沉,终是看清了,有权的拳头才最大。


    如今他既有机会当拳击手,又怎么甘心再做回沙包?


    朱有才最是乖顺,好容易混进科考大军,关键时刻岂会掉链?


    而族学两虎,最会审时度势,自是早早赶来,整整齐齐交上借读费,在顾影朝院子耳房,各占上一间,开启攻坚模式。


    而几个豆丁,在另一间院子里正排排坐,摇头晃脑地背着对韵歌。


    顾劳斯一进门,就见家中学习氛围浓厚,一派热火朝天,很有高考冲刺的既视感,顿感老怀大慰。


    府学汪铭的套路,大家县试早已熟悉,但他还是不吝从怀中掏出一本顾氏私藏的——抱庐文集,“这是汪大人的集子,这两天大家看看,琢磨琢磨他老人家的喜好,争取科考不落后三。”


    这集子难得。


    旧时文人都喜好编集子,名气大些的,倒是有书商上门求梓,名气一般的,半卖半送勉强也行得通,便是有些孤芳自赏的,也能自掏腰包,自费雕版,书印出来没人要不碍事,可以好友恩师之间,连塞带送。


    汪铭老大人却哪种都不是。


    他不好风雅文章,不爱清谈阔论,只爱写几篇考据文章,还不愿显摆,只藏起来自己咂摸,只遇到志同道合的,才会拿出来辩驳一番。


    偏巧,顾冲与秦昀,与他颇有共同话题,这才流出不少文章。


    顾冲也厚道,知他老先生书屋题名抱庐,便将文章集成一册,替他题作《抱庐文集》。


    上回族学老校长运来云鹤那一船遗书,这本一并递到了顾悄手里。


    这才叫他又现捡了个便宜。


    学会琢磨考官喜好,是考生的必备修养。


    这回少年们满脸严肃,再无一人蛮缠抱怨。


    顾劳斯摸着下巴,“孩儿们长大了,懂事了,终于学会自己念书了。”


    他风尘仆仆,又一身胡说装扮,脸上易容半掉不掉,一副奇奇怪怪模样。


    顾影朝迟疑道,“小叔公?”


    顾悄答得慈祥,“乖侄孙,我走的这些时日,家中全靠你了。”


    顾影朝沉静的眸子顿时亮了亮。


    只有原疏,依然习惯贩卖着焦虑,“我们不是懂事了,是刀悬在脖颈,不学不行!”


    他一边笔走龙蛇,一边碎碎念,“乡不乡试的无所谓,若是科考落了后三等,打板子、降廪、剥夺生员资格,哪条不是阎王索命?”


    隔着一睹墙,真·阎王没有露脸。


    只捏着那张覆面的青铜鹰纹面具,十分的不理解。


    他清润的嗓音带着些智商上的碾压,“拢共这么几本书,我七岁就读烂了,开始攻十七史,他们十几二十的年纪,怎么还在读本经?书、经博奥,不以史相左,如何知其深意?不知其意,蒙得过乡试,遑论会试、殿试?”


    七岁……就……读烂了……


    院中读书社戛然而止,只与树上鸣蝉聒噪。


    叫的场中人心里哇凉哇凉的。


    顾悄瞧着好笑。


    他扯出谢昭,将他拉到众人跟前,“他的话咱们纯当听个响儿。”


    一见这位,众人既惊又怕,但心理倒是安慰了。


    实在是云泥有别,彼此压根不在一个赛道上,这题可以直接过。


    谢昭这人,凶名在外,才名反倒不显,但几件事足见其天资。


    十六岁入锦衣卫前,他礼佛之余,曾借谢阁老职务之便,修订汇刻了后唐书和宋史。


    这事大宁仍有争论,认为此等浩瀚工程,绝非黄毛小儿一人可为。


    他还懂梵语、波斯语,皈依后替不少高僧翻译过失传经文。


    也因此,如玄觉那等有神通的法师才会独独对谢昭另眼相待。


    此外,他精通书法,一笔行书洒脱恣意,曾得神宗盛赞;他擅丹青,画中禅意幽趣曾令高僧开悟;他还通周易,逆知来事,其言屡验,不少人甚至疑他或可通灵。


    神宗信他,刨去他清心寡欲,便是看中他这般能力。


    与这般惊才绝艳的神仙中人比学习?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对手太强,不仅完全激不起斗志,反倒还令人更想躺平摆烂。


    毕竟比你厉害的人也在努力,那你努力个球?


    顾劳斯从诸位眼神中就看出退堂鼓谁敲得最响。


    他十分无语地将谢昭推回墙外,“你还是别出现了,除了激化人民群众内部矛盾,简直一无是处!”


    被贬“一无是处”的谢大人乖乖负手,在墙根站定。


    那无声的宠溺、恋爱的酸腐,叫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后槽牙发紧。


    二人亲昵,落在各人眼中,也是百般滋味。


    原疏是万万不赞同同性纠缠的。


    顾悄虽然长得柔弱漂亮一些,但到底是男儿,何须摆着阳关不走,偏要雌伏他人,走这些旁门左道?


    只是他人微言轻,拧不过他兄弟,如此虽然心中不甘,却也敛目低眉,权当不见。


    朱庭樟、顾大虎、顾三虎不明所以,只觉自己大腿竟这般有本事,背后靠山竟是这般巍峨,有这门路,别说乡试,就是会试、殿试,他们骤然也有了信心,去闯它一闯。


    唯有顾影朝,凝视着顾悄与谢昭玩闹的背影,满眼落寞。


    少年失魂落魄,久久才回神。


    目光一错,不小心就与谢昭相触,那里头冰凉的警告,令他悚然一惊。


    饶是沉静如他,在前锦衣卫北司十足的眼神威压下,额头也慢慢渗出一层细汗。


    袖口下,他攥紧拳头,勉强定神,假意回去温书,几乎是落荒而逃地避进内墙,躲开了那道视线。


    谢昭的眼神,他懂。


    按紧胸口那本残卷,顾影朝默默自嘲,不愧是神宗手中利刃,这人果真洞察敏慧,什么都知晓。


    知他所图,知他筹谋,也知道他的刀剑所向。


    只是,看破却并不阻止,是为什么?


    第115章 第 115 章(小修)


    兄弟几人, 在家通宵发奋,第二天清早才猛然觉出不对。


    科考是乡试的预热赛,向来由提学亲自主试。


    这时塞过来一本汪大人的集子, 不是忽悠人玩儿吗?!


    “顾琰之, 你驴我?!”


    黄五挂着青黑眼袋, 顾不上阎王在侧, 猛地将《抱庐文集》拍在顾劳斯桌上。


    顾悄忙把新嫂子文火熬了半宿的野鸭汤往旁边挪了挪。


    “兄弟,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临时抱佛脚,结果佛脚抱劈了岔。


    黄五简直心梗, “这叫我怎么好好说?”


    顾劳斯眨眨眼, 十分讨打。


    “这么点事, 你竟用一夜时间才反应过来?亏我还以为你路子广、消息通, 早已知晓内情。”


    顾影朝一怔,“什么内情?”


    见其他人都伸长了八卦的耳朵, 顾悄故意自顾自喝起鸭汤。


    别说,夏日炎炎,胃口全无, 可这一碗酸萝卜炖野鸭,真真是健脾开胃。


    连日来寓居金陵的憋闷气,似乎也随着这碗汤在胸腹慢慢化开。


    果真,胃口这东西,全靠吊。


    原疏见他眉目舒张, 试探道。


    “我倒有所耳闻,这次科考苏大人并不亲临。”


    顾悄挑眉。


    小伙子竟然挺有门路。


    科考主考临阵换人·绝密。


    这事仅限各地一把手知道, 黄五、宋如松都不见得提前探知。


    原疏是如何得知的?


    顾劳斯忍不住又瞟了原疏一眼。


    只不过月余未见,少年身量又抽高几寸, 本就英挺的眉宇愈发褪去少年稚气,多出几分成年人的持重。


    大约被瞧得心虚,原疏摸了摸鼻子,“我用备考班精华与张庆交换来的密报。”


    他还有句话没说。


    一直以来,都是顾悄在为他们筹谋。


    他也想主动替顾悄分担些什么,而不是一直由人喂饭,坐享其成。


    只是,听完“内部交易”的小顾有些绷不住。


    太子微服,苏训随行,这消息还是顾悄透露给张庆的。


    感情这二人拿着他的东西,左口袋换右口袋玩呢?


    张庆也牛。


    玩得好一手空手套白狼。


    拿着他的消息,白混一本精华不说,又用精华嫖了个发家暴富的机会。


    可怜原小疏,捡了些人家指甲缝里漏下的,还满眼的“求表扬”……


    果真,原疏穷有穷的道理。


    他扶着额,有气无力。


    “大可不必。子野,张庆也算半个自己人,以后互通有无,可以合作。”


    这话一出,几人闻风变色,几乎是异口同声,“什么?你竟也要帮他乡试?”


    大虎尤为不忿,“教他一个,可抵十个我。琰之不如多分些心思给我,届时乡试你考第一、子初第二,我努把力搏一搏第三,岂不给我顾氏长脸?”


    第三?你可真会往脸上贴金。


    顾悄差点没被这牛皮吹走,一口热汤呛进嗓子眼。


    “咳咳咳,我就是再教一百个你,加起来也抵不过半个宋衍青,醒醒吧虎子。”


    为了保命,顾劳斯几口将汤收了底,这才说起正事。


    “这次主阅卷,大概率是汪大人。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同志们自去努力,散了吧散了吧。”


    他老神在在,说一半藏一半,急坏了不明所以的几人。


    黄五不敢磨他,还不敢磨一旁的原子野?


    于是,几人架着原疏,拖到僻静处就开始严刑逼供。


    可怜小七同学拢共也就套到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内情”,此刻无从坦白,只得抱了头满院子鼠窜。


    直看得顾影停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麻绳专挑细处断,生活只欺穷苦人。长辈诚不欺我。”


    尔后,他煞有介事对着几个豆丁道,“贫穷就会挨打,有钱才能安身。我们绝不能重蹈原叔公的覆辙。”


    经过大人几轮荼毒,小豆丁们草草结束了说话漏风、满目天真的童年。


    隐隐有了将来认钱不认人的势利眼模样。


    可怜未来的原大外交官,早早被他们打上穷亲戚的标签,一辈子都没刷干净这穷酸气。


    *


    苏训这位说一不二的主儿不来,徽州府高兴得不止秀才。


    还有临危受命,哦不,临时替补的新知府,陈修。


    此人与吴遇同科同岁,同样五十来岁年纪。


    不同的是,吴遇二甲进士,京官外放,而陈修三甲同进士出身,从边远县令干起,一路摸爬滚打数十年,才熬上一府之首。


    大约经历使然,陈修十分在意自个儿那点官威。


    主事各地时,总爱端首官架子,时常鼻孔朝天,容不得底下人逾距分毫。


    汪铭也有意避其锋芒。


    他虽曾是京官,但此时此地,不过是个过气退休佬,何必放肆?


    再者,陈修姓陈。


    秉着天下同姓皆一家的理念,早早攀附上陈皇后一系。


    而汪铭同吴遇一般,面上是个根正苗红的尊皇党。


    至于私下人心各有偏向,总归是偏不到陈家。


    如此算起来,三观不合,站队相左。


    早在新任知府调令下来前,汪铭就连夜打好辞职信,准备撂挑子不干了。


    只是科考在即,休宁这班混小子,他好容易扶上马,就差送最后一程了……


    三更的鸡鸣声里,老先生复又按下信。


    忍了忍了,他小老儿忍了!


    等送走这群混小子,他陈知府爱谁谁!


    哪知小老头还是太乐观。


    新来的知府竟是十二万分的难搞。


    仅一次科考筹备,就差点教老教授脱掉一层枯树皮。


    一来,陈知府好面子、喜排场,这是他走马上任经手的第一件大事。


    二来,朝廷历来对科考十分看重。


    此前县试、府试、院试虽也重要,但终究是外围考试。


    不过是取一个官学身份。


    直至科考,才是真正意义上仕途的开端。


    这种考试,无论如何轮不上同进士主考。


    奈何今年特殊,提学史被抽调去治水,分身乏术,太子这才责令各州府自行择期开考,让他捡了个耀武扬威的好机会。


    陈修拿了这根鸡毛就当令箭。


    他临阵磨枪,临考捉住汪铭彻夜商议,愣是将吴遇在时敲定的一套考试流程悉数推翻。


    真真是官走政息。


    可怜汪大人一把年纪,通宵达旦地加班,才勉强令这场笔试如期进行。


    单是祭礼一事,他就与陈修掰扯了数个回合。


    吴遇并不信鬼神。


    在任时考前祭祀之礼,只遵照惯例,拜一拜孔圣文昌,走个过场一炷香完事。


    但陈大人不是。


    他不仅信鬼神,还信得甚是虔诚,虔诚到过一个山头要拜一座神庙。


    他祖籍海宁,早在发迹前,就听闻徽商有拜瘟之俗,求财求运,甚是灵验。


    徽州民间素来也有“无求不应五猖神,吉祥平安庇庶民”之说。


    因此刚到徽州任上,未进府衙,就冒着大雨先去了城外的五猖庙。


    五猖,又称五福,拜的分别是“东方风猖”、“南方狂猖”、“西方毛猖”、“北方野猖”、“中央伤猖”,也即五瘟神。


    庙门前高悬红木金字一联。


    上书:杀气腾腾震地而来,使群魔心惊胆裂;下云:威风凛凛若面而降,保一方物阜民丰。


    正是府民对五猖神迹的颂扬。


    陈大人微服,隔着雨帘细细品读联子,又整整衣襟,这才抬步到五尊神像前跪拜。


    他虔诚发愿,求自己官运亨通,财源广进。


    就听见身旁闯进一落汤书生,撩起湿透的袍子,跪下就“哐哐哐”磕下三个响头。


    尔后合掌垂目,口中念念有词。


    “五猖神灵在上,信士李隽,谨备清酌素斋若干,并香火十银,特来拜请。


    求诸神念我寒窗二十载,苦学不易,今科考在即,仰望圣慈,弘加保佑。


    小人不贪,只求科考顺利,乡试登第,首战首捷,再战再捷,如此而已!


    恳请神天,俯垂洞鉴,待信士高中,必来还愿。


    哦对了,这届里头,还有一位张二八张之尘秀才,与我十分要好,诸位神灵记得也护一护他!”


    语罢,他又“哐哐哐”磕了三个头,又从袖袋中掏出十两,恭敬放入功德箱。


    “这是替他补上的香火,还请诸神笑纳。”


    这信士李隽,不是别人,正是二月二关庙外对宋如松颇为回护的李狗蛋。


    陈修露出一抹姨母笑。


    看到这莽撞小子,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一时间祈福被打扰的不快散去。


    他耐心等了几息,可那年轻人依然不曾起身离去。


    陈大人竖着耳朵静待后话。


    哗啦呼啦雨声里,秀才吭哧良久,抹了把脸上滑落的水珠,低声扭捏道,“最后,我想替宋如松宋秀才求个护佑。”


    “虽说佛道向来互不往来,可那些秃驴显然在磋磨他。


    还请诸位神明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刀襄助他一次!


    若两个月后乡试,他此番如愿,届时我必定使出浑身解数,拉他出佛门苦海,入道门福地。”


    陈修:……


    属实没料到,这里头竟然还牵扯到佛道之争。


    一边无意路过的顾劳斯:……


    五猖庙里求仕途?


    他不由多看了这俩活宝一眼。


    五猖又称五通、五路。


    旧俗社土之神主居,道路之神主行。


    徽州府人稠地少,外出讨生计的人多,或经商、或出仕。


    五猖便是“为壮游四方者而设”。


    正因为保平安、镇邪祟的职责,乡人建庙,神像全都圆睁双眼,威武粗犷,震慑非常,令人胆寒。


    毕竟只有凶相恶名,才最好避邪驱煞。


    顾劳斯捏着手上平安符,一顿摇头叹气。


    “求神都找不着对口的庙,也不知是真迂腐还是佯装蒜。”


    谢昭捏了捏他手心,提醒道,“跪着的那个,正是陈修。”


    “额……”顾劳斯默了默,“他如此迷信,总不至于科考要掷茭子定等次吧?”


    谢昭失笑,“茭杯问卦,也无不可。或许,我应该将‘朱衣显圣’再炒作一番,好叫陈修知道咱们悄悄也有神明眷顾。”


    顾劳斯:……


    提到这茬儿,顾悄不免想到那夜长街,二人红衣打马,衣袂相缠,宛如一对新人,又想到后来黄家特意送来的各式嫁衣……


    这两日更夸张。


    水云姨紧随他赶回徽州,与他嘀咕了许多徽州婚嫁旧俗。


    那意思,好似替嫁不是演戏,而是真真要把他“嫁”过去。


    前些时日,谢家已送来聘礼、请了婚期,那么迎亲前,就该顾家忙活了。


    嫁妆便是第一件要紧的。


    此外,女方还要按徽州习俗,早早备好大量鲜蹄、池鱼、腊货等食材,以备日后成婚宴请时,不失礼于宾客。


    这些里头,属新鲜池鱼最为难得。


    盖因徽州多山溪,水流湍急,极少天然鱼类。休宁等几县远在山中,临江采买,陆运回来多有不便,又是难中之难。


    就拿鳜鱼为例。


    休宁人想吃上鳜鱼,须得从池州府沿江的贵池、铜陵等地采买,靠挑夫运进山里。


    一趟少说也要六七日时间。


    渔货保鲜不易。


    有经验的挑夫专捡冬日,用木桶承装,在鱼身抹上淡盐,一路时常翻动去处血水,以保进山的鱼鳃鲜红,鱼鳞不退,勉强算作新鲜。


    某次偶然,温度与时间的碰撞,恰好叫腌鲜鳜鱼在木桶中不小心酵成了臭鳜鱼。


    这又是另外的话了。


    只是婚丧嫁娶,可没法尽选冬天,夏天要怎么办?


    于是聪明的山人便借山因势,开始挖塘养鱼,尤其有嫁娶大事的人家,必定提前一两年,从大江口买进鱼苗,在祖塘投放“夏花”养大备用。


    这便是“湖里十八家,家家养鱼花”的盛景。


    这不,眼下轮到顾悄的“出嫁”鱼花了。


    水云姨似有怅惘。


    “此前,咱们也没想过家里会有孩子嫁……出去。”


    她说得有些别扭,“这些都没有准备。这回还是老爷特意提醒,我才想起的。”


    顾悄也尬到脚趾抠地。


    虽然他心悦谢昭,但对于“出嫁”这事,内心却还是抵触。


    在他的观念里,相爱相知便相守。


    实在不该分男女、辨强弱,以嫁娶这种不甚平等的词来交代双方的结合。


    他有心想争辩,这场婚礼不过是演一场大戏。


    可水云在外间与他分说,谢昭正好在内间回避,他怕强辩会叫谢昭误会,只好做了只锯嘴的葫芦。


    小顾有苦说不出,只好自行洗脑。


    外间暴雨如瀑,玉珠坠落敲击声震天,谢昭肯定什么都没听见。


    奈何谢昭那厮,耳力惊人。不仅一字不落听全了墙角,水云走后,还有脸对着他“大放阙词”。


    温雅青年缓步从内间踱出,一双凤眼噙满笑意,眸光似网,牢牢捕住顾悄。


    他轻轻在掌心点着折扇,嗓音清朗,如夏夜凉风,稍稍带走几分燥意。


    念出的句子,却十分叫人羞耻。


    “风翠轻翻,雾红深注。鸳鸯池畔双鱼树。


    合欢凤子也多情,飞来连理枝头住。没想到悄悄对成婚这事如此上心,我心甚悦。”


    又是鸳鸯,又是合欢,又是双飞,又是连理。


    一首清丽婉曲的踏莎行,愣是叫他念出了宫体的活色生香。


    “呸!悦你妹!”顾劳斯恼火。


    谢昭却用扇骨抵住他双唇,“这时候提顾情,多少有些煞风景。”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劳斯气到拍大腿。


    当然,拍得是谢大腿。


    毕竟宁可疼别人不能疼自己不是?


    庙外一阵闷雷声起,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联想。


    顾劳斯晃了晃脑袋,才惊觉庙中雨声,已非昨日雨声。


    雷雨季的低气压,令他喘息有些艰难。


    大约呼吸不畅,心神也总跟着恍惚。


    他心下也偶有疑惑。


    苦夏这症状,除开身体倦怠,特别容易走神也算?


    只是这疑惑并未停驻多久。


    林大夫定期看诊,并无异常。


    他只当这是先天的弱症,便强行压下不适。


    顺带将脑中不合时宜的画面赶出十万八千里。


    久病之人,最易喜怒无常。


    刚刚还在顽笑,这会瞅着谢昭,顾劳斯理直气壮甩起脸。


    暴力将平安符塞给即将远行的某人,顾劳斯臊着脸麻溜润了润了。


    徒留谢大人捏着符,蹙着眉心满脸不解。


    这是气他又将远赴闽中?气两人始终聚少离多?


    早退的顾劳斯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庙里俩活宝就攀谈上了。


    陈知府不着痕迹考了李隽学问,又与他细问了些前任政绩,套了不少吴遇“有失民心”的短处,这才心满意足踱着小四方步赶往府衙。


    文祭敷衍,以至于徽州府试屡屡失利,便是他杀鸡立威的快刃。


    深夜,衙门里灯火通明。


    新到任的知府废寝忘食,点着科考仪礼单目中的五猖发难,“本官也主试过不少地方,科场祭礼向来隆重端庄,祭拜司文的主宰之外,还依据时俗有所增补,如何徽州府这般搪塞?汪大人莫不是要叫他府看本官的笑话?”


    这般言之凿凿,好似学子前途、地方荣辱,都是靠烧香烧来的。


    大处拿不出见地,惯会在细枝末节处吹毛求疵,这等上官,汪铭最是不屑。


    但他面上分毫不显,反倒虚心求教。


    “禀大人,这祭礼遵从周礼,历来如此,不知大人想要如何增补?”


    陈修沉吟半晌,“本官听闻,五猖乃徽州地界香火最鼎盛的神祇。科考祭五猖,是徽州府历来的习俗,为显郑重,当列入此次祭礼。”


    汪铭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闻言忙劝,“民间请五猖,须提前数日筹备五福会、办开光礼,等闲怠慢不得,眼下科考只余两日,如何来得及?”


    陈修也会高举大旗行己之便,“本官听闻坊间多有不满,称月前府县诸试状况百出,想来前任无能,不敬神鬼,这才引来诸多祸事,如此汪教授还要推诿?”


    汪老大人顿时哑声。


    他自个儿内心也在打鼓,可真夸不来海口,说保准这场不出意外。


    只想摆烂的老大人只好学那道纪司神棍,张口忽悠。


    “神鬼之事将就不得,府里人手有限,如此仓促怕有不周,还望大人体恤。”


    奈何陈修字典里向来没有关爱下属的四个大字。


    他慢悠悠道,“既然时间仓促,那教授便辛苦些;既然人手不足,那便一个人掰开了作几个人用。有志者事竟成,我想只要教授愿意做,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这祭礼,姑且就照五月初游猖会的规格来办吧。”


    游猖会?那不得闹上个三天三夜?


    科考还有两天,这是逼老夫向天硬借出个一天出来?


    呵!


    汪铭眉头深锁,似有不忿。


    陈修又道貌岸然扯出一通道理。


    “汪教授也莫要怪本官多事。


    当年太祖逐鹿天下,与周邝南北分江对峙,曾在徽州地界拉锯数年。


    其间军士百姓多有死伤,无以慰藉。


    太祖便令时人清点亡人名录,五人为伍,就地建“五尺小庙”,受民众祭祀。


    听闻五猖庙便是起源于此。


    徽州士子祭五猖,是遵从太祖圣令,是感念大宁创业艰辛,更是祈祷大宁国运昌盛。


    此事关乎社稷,关乎黎民,乃重中之重。


    百姓书生都懂的道理,教授不至于还要我多说吧?”


    搬出太祖,搬出国运,汪铭不得不咬着牙,加了这个无妄的班。


    然而,陈大人的磨人之处,远不止这一桩。


    诸如科考的入场、分座、监场、收卷、评阅、分等等环节,他都一一指手画脚,悉数凭他好恶“推陈出新”,直叫汪铭心中默唱了数遍“莫生气”。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给魔鬼留余地……


    感谢小顾夫子友情贡献祛火符咒一帖。


    因这一番因缘际会,徽州府这次科考,惯例的舞弊、剃头之类流言,倒是偃旗息鼓。


    反倒是声势浩大的祭礼越俎代庖,率先出了圈。


    考前一日,暴雨如柱。


    陈修不讲天时,强令里老、宗正集结乡民数百人,到城外庙里接神。


    美其名曰:为科考祈福。


    接神队伍,有开路先锋一人、开锣四人,火铳仪仗百三十人,鞭炮仪仗百四十人,锣鼓仪仗五十人,另有扛旙、器、神像等众人,另有华盖罗伞避雨之类,零零总总达六七百之众。


    请神队伍一路呼号、鼓吹,想着法子地燃爆竹炸烟火,愣是将一场闹剧,扮成了雨中庙会。


    场面之盛、规格之高,十年一遇。


    府城有好事者,干脆披上蓑衣斗笠,也跟着队伍热闹起来。


    整整一天,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唱戏搭台,全民狂欢,直到子夜时分,城中才安生下来。


    各处赶考的学子,不管是真心想学的,还是真心不想学的,无不放下书本暗自骂娘。


    甚至有不少生员干脆脱下青衫,破罐子破摔地混入游神队伍,也开始狂欢。


    整一个没眼看。


    离了大谱的是,第二天开考,老天竟真的赏了脸。


    连日阴雨,骤然初晴。又恰逢黄道吉日,可谓是百无禁忌,最宜应试。


    陈修十分自得,使唤起汪铭来,腰板也越发挺直。


    可怜汪老头,天蒙蒙亮就带着一应考务,张罗他主祭所需事宜。


    紧赶慢赶着完成任务,正松口气的功夫,不过随嘴说一句,“今天这日子,掐得再好不过。道纪司难得干了一件人事。”


    就被陈修听了个正着。


    府台大人登时不悦,操一口扬州口音训道,“汪教授,神明在上,还须慎言。”


    教授心梗,有苦难言。


    以往哪怕狂傲如苏训,见着汪铭也要道一声汪大人。


    与现代官场,大家互相尊称一句“主任”“科长”一个道理。


    偏生陈修,不走寻常路。


    教授教授的,似是时时提醒,你个退休佬,给我摆正身份!


    汪铭实在懒得与他计较,轻咳一声,忙垂目拱手,“是老朽失言。”


    且由着他在考场逡巡一圈,似模似样指导了一番工作。


    如此顺毛摸,叫他逞足了官瘾,终于肯令衙役摇扇,寻了凉棚,自去折腾跳大神的终极操作。


    秉烛拈香、卜时叩天,宰牲祭献、铺设祭拜。


    如此不算,陈修最后竟还掏出一份长达数页的祷文,念念有词。


    那文也不知何处抄来,又长又臭,如老太裹脚,整个儿透着一股酸腐。


    这就可怜了外头候场的一大串新老秀才。


    他们齐刷刷排在府学门口,等着开烤。


    哦不,开考。


    夏日炎毒,哪怕只是朝阳。


    眼见着日头愈发毒辣,很快人挤人的队伍里,大家都捂出一身热汗。


    开考的时辰是过了柱香又柱香,可朱红大门迟迟不见动静。


    大家都有些心浮气躁。


    大虎抹着汗,十分怨怼。


    “这般燥热,不知是哪个傻子定的日子,还不如前几日暴雨,起码图个清凉。”


    三虎随即应和,”这都快近午了,又闷又热,我要落个三等,全赖这时辰选得不行!”


    道纪司小猪膝盖中了一箭。


    这算日子、定时辰的活计,正是道纪司本职本业。


    闻言,他合起考前押题卷,怒目而视。


    “只怨人家箍井深,不怨自己桶索短。


    合该选个暴雨妖风日,叫你二人雨中答卷、风中哀号;前脚风来,掀翻你们狗棚,后脚雨倾,糊湿你们狗卷,最后还要祈祷老天开眼,收回你们一路通关的狗屎运!”


    这诅咒略毒。


    大虎三虎成功踩雷一颗,登时缩头缩脑不敢吱声。


    他们这头动静不小,一石下去,登时惊起千层浪涛。


    原本安静如鸡的候场书生们集体共鸣起来。


    大家你一舌我一嘴开启疯狂吐槽模式。


    “苏大人简直没个体统!院试胡来,怎么科考还是胡来?”


    “到了时间不开场,这岂不是拿我等前途顽笑!”


    语毕,知己间惺惺相惜,互相一打量,好嘛,是同款黑眼圈、同款迷瞪的眼神。


    昨夜铁定是不睡觉一同打鬼的革命战友!


    不怪大家无端暴躁,实在是被游神荼毒,他们都不曾休息好。


    原疏几人虽没作声,脸色也十分之菜。


    突然,某位仁兄忽发奇想。


    “如此墨迹,怕不是苏大人正在请神出题吧?”


    此话一出,众生惊恐。


    “我平时香烧得少,你可别驴我!”


    顾悄:……


    谁能想到,这位仁兄竟猜得八九不离十呢。


    相差的那一二,不过是主语不对。


    请神出题的,不是远在安庆府、且令徽州书生谈之色变的苏训,而是资深“迷信专家”陈修。


    第116章 第 116 章


    府学内, 陈修虔诚跪在蒲团上,手持笅杯。”五猖神君在上,下官陈修得神君庇佑, 有幸主试徽州科考。


    现考题已定, 可下官仍有一事不敢妄度, 望神明指点一二。”


    “徽州素有传言, 云顾家后辈得朱衣点头, 科考无往不利。


    下官愚钝,难辨真假,还请神君明示。”


    说着, 他闭眼虔诚地摇起笅杯。


    “啪啪”两声, 笅子落地。


    “五猖神佑, 五猖神佑。”


    他口中低念, 屏息片刻,这才颤巍巍睁开眼。


    两枚笅子皆是阳面朝上。


    笅杯问卜, 所用便是两枚月牙形的笅子。


    笅子凸平两面,平为阳,凸为阴。


    为了方便辨认, 有些笅子会刻上哭笑两样纹路。


    笅子落地,正常会有三种卦象。


    一阴一阳为圣笅,是为“应”卦,表示神明许可、赞同。


    两枚皆阴为怒笅,意指神明发怒、所求之事不应允。


    两枚皆阳则为笑笅, 表示神明也打哈哈没给个准话。


    一见这俩滑稽笑脸,陈修登时垮下老脸。


    他忍不住抱怨, “可见上神真真如上官!”


    话外之音,便是神与官一样。


    平时不孝敬, 关键时刻求上门,只会与你搪塞打太极!


    于是,新鲜出炉的热乎信徒,只好重又将献牲、祭酒程序再走一轮。


    这次更恭谨,祭拜大礼也更周到。


    梁上,顾悄气笑了。


    在外苦等无果,他只好借谢大人之便,偷偷翻墙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哪知科考迟迟不让进场,还真是知府在问神。


    只是这厮即当又立,他哪是求神指示?


    不过是想要阻一阻顾家,又怕得罪神明,只好搬另一座庙来给自己壮胆。


    毕竟传说里,凶神同善神向来不对付。


    能打败朱衣神君的,整个徽州放眼望去,也就这五瘟神了。


    法力不够,只能人头来凑不是?


    “难为他劳民伤财也要跳够几天的大神。”


    顾劳斯愤慨不已,“原来是公然向老天行贿!如此歪风,必须狠刹。”


    谢昭:……


    五猖显然不好贿赂。


    只见陈修捡起笅子,一本正经重新祈愿。


    这把祷词倒是直白了一些:“五猖在上,敢问顾氏究竟如何?”


    “啪啪”笅子应声落地。


    他忐忑犹疑,只敢用眼角余光窥探。


    好家伙,一阴一阳,竟是圣杯。


    老伙计如同一只被钢针扎了屁股的气球,“咻”一下泄光气力。


    顾悄看得直乐。


    这卦直译过来,就是上神显灵,说我看顾家不错。


    显然这与今早上头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高指示南辕北辙。


    陈修哪能不哭丧?


    从卦,必然得罪背后大山。


    不从卦,那就是当面跟神仙撕破脸。


    陈修既怕开罪皇后一党,日后磋磨报复不尽。


    又怕神鬼降罪,薄他后半生荣华富贵。


    真真是进亦难,退亦难。


    可怜他布衣起家,躺又没资本,站又站不稳。


    区区一场科考,举棋不定足足半日,还在墨迹。


    眼见着日头高起,他终是心一横有了决断。


    “感谢上神应我所想!果真如我推断,朱衣不过谣传,顾氏投机取巧,并无实才。


    感谢神灵知我忧虑,指我明路。


    既得神明首肯,同意下官淘汰他们,我心大安。


    这场且看我替天行道,龚行天罚。”


    小小祀堂,五尊神集体默了。


    顾劳斯挠头:还带这么玩?


    谢大人也摇头叹息:“可见与神鬼相比,还是人更为可怖。”


    他难得悲悯一回,奈何小顾才不赏脸。


    顾劳斯睨他一眼,压低声音分分钟拆台。


    “阎王大人可别谦虚,陈家人与你相比,那不过是殿前小鬼。”


    嫌不够似的,他嘀嘀咕咕。


    “论可怖,谁有你可怖?来家这几天,愣是没一个人敢同你搭话。”


    璎珞选择二十四小时回避,琉璃连洗脸水都不敢送进内室。


    原疏几人就更别说了,有谢昭在,考前来不及焦虑,只顾得上担惊受怕。


    只因为头一日接风宴上,大家和乐融融。


    顾劳斯正敦促诸位专心备考,某人却突然发难。


    “若这次乡试有谁再出纰漏,带累琰之……”


    甚至不用他说出后果,凛冽寒意中,一桌人连忙起身拱手。


    “学生们自会小心慎重,请大人放心!”


    偏偏黄五最没眼力见。


    他腆着脸表忠心,却多出一句嘴,“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我们省的。”


    顾劳斯只觉膝盖一痛。


    全场好像就他,待擦的屁股最多。


    自动对号入坐,他一筷子水晶芽菜没夹稳,晃悠悠又落回盘子里。


    谢大人十分贴心替他夹了。


    还云淡风轻接了句,“没事,你的我擦。”


    顾劳斯这把虚得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彻底社死。


    你的,我擦?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在一众人可说不可说的眼神里,他不自在挪了挪屁股,默默离谢昭远了些。


    谢大人轻笑一声,并不管他。


    只轻撂筷子,牙箸与玉碗撞击,发出清脆一声。


    “谢家人向来护短,琰之既是我护着的人,我便不许再有意外发生。”


    他清朗的声音如微风拂面。


    话中深意却是叫众人心中一凛。


    这意外,或许是县试顾云斐被利用,差点害了顾氏所有后生;或是府试受原疏带累,差点成了泄题的替死鬼;也或许是院试,新旧朝臣交锋,差点令他们成为一府罪人。


    虽说时局波诡云谲。


    可众人扪心自问,谁混迹其中不是裹挟着私心和欲望,趁着浑水想要摸一把大鱼?


    只是各人有各人想摸的鱼,也各自下了不同的饵罢了。


    谢昭轻扫过众人。


    那眼神甚至有些温和在里头。


    只是目光所及,满桌老的嫩的儿郎,无不心虚颔首垂目。


    他们那点儿深埋内心的隐秘,在这位前北司大佬跟前,好似无所遁形。


    原本因那句虎狼之词稍有缓和的气氛,再次冷凝。


    谢昭也不点破。


    只漫不经心地摩挲手上扳指,油黄虎头一闪而过。


    猛兽裂眦咆哮,獠牙处一抹血沁莫名震慑。


    “我知诸位所求。


    有与琰之相协相辅者,也有与琰之相悖相克者。


    今日便是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们尽可起身别去。


    只是,一旦选择留下,日后便要与琰之同气连枝,如有悖逆,胶东王家就是前车之鉴。


    你们,且掂量清楚。”


    胶东王家,显宦士族,一直为谢家马首是瞻。


    却因一子叛敌,被谢昭灭门。


    其中内情,外人无从得知。


    只知道王家上下三百余人的头颅,一夜之间叫锦衣卫的绣春刀都卷了刃。


    民间多有非议,认为通敌一人,血洗满门,谢氏行事实在乖戾过火。


    满朝文武也合力弹劾,参谢昭目无法纪、血腥酷烈。


    彼时才及冠的青年却笑得谦和温雅。


    “北司办事,从来斩草除根,可不信祸不及家人那套迂辞。


    当然我们莽夫,自然比不得诸位大人,动动嘴便是河海宴清、歌舞升平。”


    几句话把一群老臣噎得心梗。


    他们没打过战,本就在神宗跟前没多少发言权,这会还要被个后生羞辱,一位言官直接气得当庭撞了柱。


    可怜言官没等到神宗垂青,还被谢昭以回护逆党为由,下了大狱,当晚人就没了。


    这事当年传得沸沸扬扬,至今仍是谢昭黑历史上最油亮的一笔。


    想到这,快入伏的天,众人生生打了个寒噤。


    如此赤果果的警告,叫他们几乎都忽略了一件事。


    这可是谢昭第一次挑明与顾悄的暧昧关系。


    顾劳斯也没在意,只听得直扶额。


    好好一场挟恩图报,生生被谢大人升级为威逼恐吓。


    明明可以用哄的,可这厮硬要来刚的。


    可怜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兄弟情……


    啪的一声,碎得稀烂。


    再往深里一想,更觉惊悚。


    想来小院外,这人大方摘下面具,大概率也没安好心。


    原本他赶赴行省乡试,中途绕行私会顾悄,应当捂好马甲。


    可他到顾家,却这般大大剌剌袒露身份,分明就是一种试探。


    至于试探的是谁?


    这厮还故作高深,只答一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所以这会,见他竟有脸说陈家奸佞残暴,甚似恶鬼,顾劳斯忍不住就想刺他一刺。


    谢昭闻言,摸小狗一样顺着顾劳斯后脖颈,假模假样叹了口气。


    “我再可怖,还是惧内。”


    顾劳斯:……


    行吧,您老段位高,小顾我还是闭嘴吧。


    一见势头不妙,他立马正色。


    一本正经推开谢大人的手,掰正狗头示意他专心。


    顺带还指了指地上笅子。


    不用他开口,谢大人便心领神会,就地取材,一颗药丸子弹了下去。


    一记轻微破空声后,原本躺平的道具笅子猛然诈尸,人立起一枚。


    画着的哭脸阴面,刚好正对着陈修,如同一只被触怒的厉鬼。


    笅子立起,乃是大凶。


    刚骗完神的陈修,登时吓软了腿,“扑通”一声又跌跪回蒲团。


    “大吉变大凶,神明震怒、必降血光之灾啊!”


    他面如土色,额间冷汗都来不及擦,嗫喏着唇,抖抖索索赶忙磕头求饶。


    “神……明息怒,神明息怒,是下官糊涂,不该……不该假借神明之手行一己之私,下官……不,信士知错了!”


    磕着磕着,他还自扇起嘴巴,“叫你曲解神旨,叫你亵渎神灵!”


    供桌上,五尊恶神怒目圆睁,越发凶煞。


    陈修越慌越急,越急越慌,最后竟将额头磕出血来。


    大约他悔过足够虔诚,袖风终于将笅子带倒。


    陈修这才如蒙大赦,瘫软在地。


    喘息片刻,他终是不敢暗自做鬼。


    呢喃着“福兮祸所伏”,便哭丧着老脸,迈着哆嗦的小四方,自去吩咐开考。


    顾劳斯瞅着满地的废弃小纸条,满头黑线。


    他都能想象,此前陈修一本正经掏出试题、逐一摊在神像前的模样。


    资深迷信份子一脸憨厚,定是边摇笅杯边碎碎念:


    “五猖在上,您看这题何如?”


    不行?咱们换。


    待定?好嘛,下一道。


    如此几经周折,神终于向下比了个Ok?


    他必然如蒙大赦,捧着天选之题心花怒放。


    谢昭倒是见怪不怪。


    “北司曾奉命辑录官员档案,林茵少有的情绪外泄,大呼此人乃绝世庸才。”


    “我依稀记得,上陈神宗的案卷,判词大约是:‘讷不善言,不晓变通;遵厌兆祥,难堪大用’,如今看来,倒也名副其实。”


    翻译过来,就是人老实,话不多,死迷信,挺废柴。


    顾劳斯摇摇头,“我看也不尽然。


    求神都想着耍滑腔,我看是人老,实话不多,迷信是假,白混是真吧?”


    谢昭煞有介事点头,“顾老师这毕业结语写得很到位!”


    顾悄白眼:哥已经不当班主任好多年。


    因着这个小插曲,科考陈修出奇老实。


    顾劳斯承蒙关照,难得考了一场毫无波折的试。


    还怪不适应的嘞。


    阅卷环节也有如神助。


    老陈心灰意冷,无心耍威风弄权,干脆摆烂全权交给了汪铭。


    小老头这口味,顾劳斯早就摸得嘚嘚儿的。


    放榜那日,顾家一群人挤在东堂榜前。


    科考与岁考都不分排名,只计等次。


    一二三等可赴省会参加乡试,须张榜公示。


    四等纯属陪跑,基本不作惩戒。


    但若是发现学问极差、或舞弊犯科的,也会划到五六等,视情形惩处,厉害些的还要罢黜生员资格。


    所幸这场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显眼包三虎一双小眼精光闪闪。


    5.0的绝佳视力,叫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清榜上蝇头小楷。


    他一边扫描,一边播报:


    “宋如松宋相公,有了。


    原疏原三爷,有了。


    黄炜秋黄五爷,有了。


    ……”


    一落榜秀才瞅了眼黄五显怀大小的肚子,阴阳怪气问:


    “有了,有了,几个月了?”


    三虎反应好一会,才转过弯来,十分耿直答道:


    “休得胡说!此有非彼有,他们三老婆都没有,往哪里揣?”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得味。


    黄五怒踹他一脚,“你可行行好,闭嘴吧!”


    怪就怪他们三命不好,姓氏少几笔,排得靠前,无端替姓顾的丢人现眼。


    一行人尽数入了前二等,宋如松却不见松快。


    他蹙眉扫完榜,与原疏相视一眼,眸中是同样的担忧。


    树大招风。


    何况同榜,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方白鹿。


    黄五顺着二人视线望去,不由“啧”了一声。


    金陵一役,顾二的一番神操作,叫他看清方顾之间的弯弯绕绕。


    他哂笑,“这按姓氏排名,咱可真拼不过姓方的。


    谁叫咱们祖上勤勉,丁姓、卜姓不要,非整笔画多的呢?”


    这一通鬼扯,没个正经,气得原疏想将他就地正法。


    而他们口中榜首那位,正静静倚在不远处一颗青梅树下。


    手中把玩着一颗青涩的果实,不时送到鼻下嗅闻。


    青梅尚小,却清香扑鼻。


    一如顾琰之的气息。


    他有些沉醉。


    微敛的眸中泄出一丝痴迷。


    可片刻后,想到什么,他又愠怒起来。


    修剪整齐的甲锋深深扣进梅肉,挤出一滴艰涩的汁液。


    他启唇轻轻舔去。


    既酸又苦,实在败胃。


    他不禁自嘲。


    那日金陵,他难得折下傲气,向顾悄示好,想徐徐图之。


    哪知不过几日,再回府城他就听闻,顾悄与他惯用的玉奴,也没甚区别。


    只是将顾悄收入囊中的那位,他惹不起、抢不过罢了。


    他不信邪,暗里跟踪几日,终是在五猖神庙外蹲到真相。


    雨歇风清,落日温柔。


    临水斜出的枫杨鬼柳,虬曲临波。


    繁密的枝条半掩池水,也半掩池边交颈的两人。


    他不知对方根底,并不敢离得太近。


    可即便远窥,也能看见,昳丽少年满脸信赖地仰靠在树干之上,双眼轻阖,一副欲予欲求的姿态。


    榉柳细花吹面落。


    青年轻笑,摘下覆面,以唇相就。


    动作从怜惜珍重,到忘情忘己。


    少年青涩,几乎是丢盔弃甲。


    手中握着的长串枫杨果实,来不及赏玩,就在情动中失了力道,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最终烙进他脑海的,便是少年那双微红噙泪的眼。


    如同暴雨疾风摧残后的春桃,满是被凌虐的破碎美感。


    如此肆意妄为的,正是谢昭。


    他不由妒火中烧。


    求而不得的失意与嫉妒终是摧毁了他的理智。


    他盯着那颗烂熟的果实,臆想其中甘美。


    原始的雄性本能,终是叫他背弃了家族的教导。


    凭什么他要藏拙做中庸的那个?


    凭什么他要避谢昭的锋芒?


    不斗上一斗,又如何知道最后到底是鹿死谁手?


    他轻轻将青梅碾碎。


    一个计划缓缓在脑中成型。


    至于顾悄,他不介意毁掉他。


    青梅红杏,甘不甘愿,又有什么关系?


    他很期待亲手造一个玉奴出来。


    ……


    放榜日这有如妇产科叫号的盛况,顾劳斯是无缘一见了。


    早在考试结束,他就被谢大佬拐去了大山沟。


    如果无视苏朗并几个暗卫,这倒也算一场浪漫的双人行。


    徽州山间,有一处非遗。


    现代时,谢景行曾有幸见过。


    每每元夕,山人就有嬉鱼灯的风俗。


    竹片为络,绵纸作鳞,绘满祥云、如意与火焰,头书王字的龙鲤,在漆黑的山脉间游弋。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以水克火、祈福消灾的质朴初衷,落在厌烦灯红酒绿的都市人眼中,却是返璞归真的浪漫。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早就想带他看一场鱼灯。


    只可惜那年,当他安排好一切,还没来得及将这份惊喜呈上,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花粉过敏打了个措手不及。


    此后年年,他都在元夕之外,只身远赴徽州,看一场一个人的灯火。


    他还亏欠他一场隔世的赴约。


    歙县满川村,与府城相去不远。


    抛却车马尘嚣,二人在山中徒步了两日。


    雨来山洞破庙跻身,日出竹杖芒鞋行路。


    一路如隐者,走走停停,或高歌,或鸣琴,有那么片刻,他们当真醉心山林,忘乎所以。


    谢大人甚是会掐算,如此正好赶在七夕这日傍晚,到了村里。


    第117章 第 117 章


    炊烟细细, 人语依依。


    穿越竹海,便是小小一座山村。


    傍山临水,如化外桃源。美得有些失真。


    连日赶路, 矜贵如谢昭也难免鬓角微湿、衣袂蒙尘。


    只是气质在那, 分毫不显狼狈。


    那长身玉立的模样, 反倒像极修仙文里遗世独立的仙门大佬。


    就高岭之花、皮囊下头灌满的全是仙气的那种。


    带着眼前山村, 愈发仙里仙气起来。


    好在两人脚步声, 引来一阵犬吠。


    一涌而出看热闹的大黄们,终是叫顾劳斯接上地气。


    他看看狗,又扭头看看大佬, 摸着下巴煞有介事。


    “原来狗见了学长, 一样叫唤。”


    谢昭:……


    很多时候, 他实在跟不上顾劳斯的脑回路。


    老了, 真的老了。


    老干部思考片刻,认真解释。


    “北司并无特异, 不会止犬吠儿啼,不过是提前解决……”


    我是在说这个嘛?!简直鸡同鸭讲!


    顾劳斯挫败地垮下肩。


    他长长“唉——”了一声,越过某人, 在大黄小黄的簇拥中,一边进村一边抱怨。


    “你们说说,我怎么找了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对象???”


    只是几息后,他就暗恨自己嘴欠。


    只因一道直率泼辣的笑语,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小娘子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小娘子?


    顾劳斯左顾右看, 最后指了指自己,难得哽住。


    角落里转出一个风风火火的大娘。”山路湿滑, 并不好走。我瞧小娘子你一身上下,不见丁点儿泥印, 可见是先生将你护得极好,这还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不是,您误会……”


    顾劳斯来不及辩解,就被她笑呵呵牵住袖子,又拉回谢昭跟前。


    “小娘子莫要害臊,你生得好,着男装一样娇俏。”


    大娘一脸慈爱,“前几日外头捎信回来,说景先生要带家眷来村里赏灯,想必就是你了。”


    大娘一马当先,率先给二人定下身份。


    不怪她误会,只怪谢昭日子选得好,外头那位话又传得妙。


    问过两人安后,她利索地自报家门,“景先生,往年都是二叔公来迎,只是今年他老人家仙去,族里一合计,便指派了我这一房过来。


    咱当家的叫汪知节,族里排老三,您唤他汪老三,叫我老三家的就成。


    喂,当家的,你大闺女上轿——磨蹭什么呐?”


    “来了,来了。”


    一个胖墩墩的中年汉子擦着汗,气喘吁吁跟了上来。


    他有些腼腆,说话也不似婆娘利落。


    “这不是……不是去打了二斤好酒,怕……怕怠慢贵客嘛。”


    “嗐,我这可真是急惊风碰着个慢郎中——干着急!


    酒水吃食我早就备下了,哪敢指望你?!”


    二人这般热情,完全不给顾劳斯插嘴的余地。


    于是——他女扮男装景先生小情人的身份,就这般乌龙地板上钉了钉。


    大娘见他神色羞赧,与景先生又很有些年纪差。


    心中料定,她恐不是景先生妻妾,更像是私相授受。


    引路时,她按不住八卦之火,换着姿势试探。


    “小娘子口音,听着像咱们本地人?”


    “大娘,我不是……”小娘子啊啊啊啊啊啊——


    顾劳斯差点想马氏摇晃大娘,叫她看清楚再说话。


    奈何大娘一张嘴跟机关炮似的,压根叫他插不进话去。


    “这你就瞒不过我了。”大娘摆摆手。


    “外头官话你学得再像,可乡音在那。我不仅听得出你是徽州人,还听得出你是休宁人。”


    “这也能听出来?”顾劳斯分分钟被带歪。


    忘记纠正性别身份,转而琢磨起她和大娘口音,到底哪里不同?


    见他不否认,大娘脑中飞转。


    线索一:休宁哪家有女,能如此富养,又有如此仙姿月貌?


    “小娘子还没看过咱们满川鱼灯吧?”


    大娘亲切,惯会唠家常,“往年灯会,景先生形单影只的,这还是头一次带人过来。”


    “我竟不知,他每年都来。”


    顾劳斯满心疑惑,并不知道他的学长,两世都如朝圣般,在固定的时间去固定的地方,守一夜孤寂的灯火。


    大娘人精,一听这话外音,二人果然是旧识。


    她暗自点头。线索二:休宁谁家,与幽都旧族素有往来?


    “这鱼灯啊,年节看,图的是五谷丰登、年年有余。


    乞巧看,求得就是余生相伴,岁岁年年。”


    大娘极会察言观色,净捡着谢大人痒处挠。


    “景先生对小娘子,可真有心了!”


    “景先生”十分给面,含笑“嗯”了一声。


    大娘又瞅一眼顾劳斯怀里抱的琴。


    她思忖:嗯,线索三,还弹得一手好琴,能引第一琴师折腰。


    她趁势伸手去接那张琴,口中责怪。


    “景先生也是,出门也不带几个人,怎能叫小娘子负重?”


    顾悄让了让,不自觉替某人辩解。


    “是我喜净,不喜人多眼杂。”


    人多眼杂?大娘头顶灵光一闪。


    线索四:二人关系不便示人,哪怕是近身心腹。


    思来想去,好像就一个顾家小姐。


    稍稍能对号入座。


    出身高,家世好,长得出众,还是出了名的才女。


    顾尚书与苏将军又是新旧贵族联姻,两头都吃得开,与不愿出仕的景家一直关系匪浅。


    听说顾家两位大公子的琴艺,还是景家老爷子亲自开的蒙。


    最重要的是,年后这顾家小姐,突然被许给了谢家。


    坊间早有传闻,说顾小姐十分抗拒这门亲事,自打谢家下定后,就气得一病不起。


    这人一对上,一切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这两人,明明郎有情妾有意,家世、才学、人品又样样相当,却只能这般藏头露尾、支支吾吾!


    大娘是过来人。


    一瞧小娘子看景先生的眼神,就知道她已情根深种。


    而这情根,一旦种下……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她叹了口气,看破不说破,只是看顾劳斯的眼神愈发怜爱起来。


    唯有“景先生”,一路笑而不语。


    只将大娘愁眉苦脸悉数看尽眼中,并照单全收。


    看灯前,还须先祭五脏庙。


    汪三堂屋前,支着张小竹方,桌上小菜正四道。


    一道傍林鲜,取夏初鲜活林笋,扫竹叶生火煨熟,甘甜生津。


    一道柳叶焯韭,一把现剪的嫩韭,稍稍焯个水,和着姜丝、酱油、醋凉拌,十分清脆爽口。


    一道黄金鸡,取春上孵出才成年的子鸡,用麻油盐水煮开,放入葱椒,熟后白斩。


    配上刚刚汪三去打的土法蜜酿,鸡肥酒醇,最是真味。


    最后一道亦菜亦主食,叫蟠桃饭。


    摘早熟的山桃,放到米汤中煮熟,就着水去皮去核后,同饭一同焖熟,果香混着米香,极是开胃。


    汪三家的无疑烧得一手好菜。


    山家清供,极简却也极鲜。


    只这一桌,就叫顾劳斯肃然起敬。


    搁到现在,这可是妥妥的文化菜,没个人均一千,哪啃得下其中暗藏的宋时风雅。


    这调调显然十分对谢昭胃口。


    他难得起了兴致,举杯与主家对酌。


    上了酒桌,汪三也犹如换了个人。


    推杯换盏间,贵客很快从“先生”变成了“老弟”。


    两人先是互让一只鸡腿,推搡客套着,就套到载录这鸡做法的林洪。


    又从林洪扯到他的七世祖林逋,复而又从这位梅妻鹤子的隐逸诗人,讲到林家如何从福建泉州府晋江县搬迁到浙江宁波,历经几世又搬回晋江。


    顾劳斯听得一愣一愣的。


    只是几经熏陶,他亦有了几分政治直觉。


    福建,正是谢大佬要去监考的地方。


    也是前阵子皇仓亏空案里,牵扯进来的那几艘海船的来处。


    谢狗这是打着带他看灯的幌子,明晃晃以私谋公!


    这要还瞧不出“私奔”是假,那就真是真·傻白甜了!


    顾劳斯怒目而视,好你个大猪蹄子!


    可惜某人酒正酣处,压根没对上他的脑电波。


    他登时恶向胆边生。


    干脆也摸过一个杯子,给自己斟了满觞。


    “啧——”果真农家纯酿,最是香醇逼人。


    某酒虫眯着眼,发出一声满足喟叹。


    手中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再来几碟菜,卧槽赛神仙!


    一杯下肚,戒酒甚久的老馋虫被勾起。


    他趁着谢昭不注意,又悄摸摸续了两杯。


    直到第四杯,他摸向酒壶的手,被谢大人不动声色按下。


    对上汪大娘震惊的目光,谢大人笑笑,“内子年纪小,又是新会饮酒,难免有些贪杯,叫二位见笑了。”


    这一句内子叫得十分坦荡,将大娘早先揣测全盘推翻。


    “小娘子?好酒?”老大娘迷迷瞪瞪,暗自嘀咕,“这般人物,竟不是顾家的?”


    倒是汪三,脸颊醺红,眸中却清明。


    他拍了拍大娘肩头支开她,“借你好手艺,快去与我和老弟再炒两个热菜来!”


    山中清凉,酷暑也不见燥热。


    月上柳梢,清风徐来,酒意蒸发出的那点热乎劲,反倒叫人舒爽。


    顾劳斯捧着杯,可怜巴巴瞧着谢昭。


    想再续几杯的意图十分明显。


    谢大人纵使不忍,也不能惯着他。


    草草与汪三喝完收杯酒,就撤了杯盏。


    气得顾劳斯夺了他狗碗,死活不许他吃饭。


    心理年纪三十的大龄儿童理直气壮:“这叫礼尚往来!”


    二人闹腾中,汪三冷不丁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闽中素有契兄弟,其中感情甚笃者,也不过尔尔。”


    场中蓦然静了一瞬。


    契弟夺碗的身影一顿,刚刚好栽进了契兄的胸膛。


    完犊子。顾劳斯两眼一黑。


    这下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不管男女,反正不是人了。


    饭后,被迫出柜的小顾灰溜溜钻进大娘准备好的厢房。


    见到床边备好的两套衣裳,额角黑线。


    左边一套烟青锦绣长袍,男款。


    右边一套葱绿色裙装,女款。


    他指着那水嫩颜色,又看了眼两人包裹里换无可换的脏衣服。


    只能吹胡子瞪眼:“瞧你干的好事!”


    第118章 第 118 章


    旧衣不是雨水便是汗渍, 断然是穿不得的。


    顾劳斯率先抱了锦袍,自去浴桶洗漱,“那裙子你爱穿, 你多穿。”


    谢大人无奈。


    他紧跟几步, 在竹屏前收住脚, 垂眸非礼勿视。


    长睫压下眸中光彩, 话里语气是刻意的低落。


    “悄悄, 替顾情履行婚约,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顾劳斯宽衣的手一顿。


    他梗着脖子呛声,“那又怎样?!”


    谢昭步步紧逼, “我们下次再见, 必在京都。


    你迟早要以顾情的身份出现。”


    顾劳斯自然懂他言外之意, 但依然负隅顽抗。


    “那就等到了京都再说!”


    谢昭故作忧虑, “悄悄,神宗并不好糊弄。


    以你如今行止, 从头到脚处处破绽,当真要陷我于欺君的境地?”


    一提这茬,顾劳斯分分钟心就软成一片。


    脑海中莫名又浮现初见时这人倦怠的眉眼。


    他负气扔下夏袍, 三下五除二跨进水汽蒸腾的浴桶。


    四溅的水花似乎带走一些莫名的羞窘,他气呼呼道,“怕了你了,把……把裙子拿给我!”


    屏风后,谢昭缓缓勾唇。


    “悄悄要不要顺便搓个背?在下手艺尚可。”


    “可把你能的!旅途劳顿, 最好再按个摩?”


    顾劳斯没好气,“你个南方冲凉怪, 知道什么叫搓背吗?!”


    ……


    最终,那套嫩青色小裙子, 还是套到了顾劳斯身上。


    为了同衣装相称,谢大佬亲自下场。


    握惯刀锋的手,替他挽发簪花,描眉点朱,手法不可谓不娴熟。


    一整套组合拳打下来,顾劳斯瞪着镜子里堪称“花容月貌”的娇俏少女,一整个麻了。


    真是感谢各路大佬。


    你一把寒毒,我一副火毒,愣是给他喂成了个长不高的小娘炮。


    二人刚出房门,就撞上前来送鱼灯的汪氏夫妻俩。


    只一个照面,大娘就再次迷瞪起来。


    这把她眼见为实,终于确认,小娘子就是顾家小姐没跑。


    她那死鬼相公,为了瞒下这个秘密,竟昧着良心指鹿为马,哦不,指女为男。


    “你个杀千刀的!”她不自觉拧了把汪三的腰。


    “竟哄我说这是男孩子???”


    她自以为说得小声,可到底低估了自家嗓门。


    顾劳斯僵着嘴角,守着最后的体面,微笑着接过两盏鱼灯。


    转背就怒踩谢昭一jio,“就我这水平,你诓我说从头到脚处处破绽?”


    谢大人虚揽着“她”女装后不甚灵便的身形。


    闻言笑着在他脸颊偷了个吻,“我哪里知道,悄悄竟这般天赋异禀?”


    天赋异禀的顾劳斯恶狠狠磨了磨牙。


    “咯吱”声很有想吃人的架势。


    谢大人最懂进退。


    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副云纱替“她”掩面,忙将话题转开。


    “七夕灯会,咱们这种有家室的,还须自觉掩面避嫌。”


    尔后自行戴上那张青铜鹰纹面具。


    便一手牵着心上人,一手提着祈愿灯,汇入满川村喧嚣的人流里。


    论热闹,七夕比起元夕,不遑多让。


    满川村五姓杂居,刨去山林散户,村中就有800余户。


    放眼整个徽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村。


    整个村庄有六横七纵一十三条青石板道。


    夹路青瓦白墙,屋宇错落。


    一条清溪由南向北贯穿全村,在村中低洼处,汇成一方天然池塘。


    池塘型廓极似半展竹简,汪氏先祖便为其提名——“开卷池”。


    取得便是耕读世家、科举精进之意。


    开卷池上有化龙桥,一头刻的是鲤鱼化龙,一头刻的是鸭衔芦草。


    芦苇生长,常是棵棵连成一片,故谐音“连科”。


    而“鸭”之“甲”旁,又有状元之意,二者连雕,寓意便是连年状元登科,鱼化成龙。


    只是遇上七夕,状元桥也只当鹊桥用。


    七夕灯会,主场便在这池边桥上。


    首当其冲的节目,就是舞鱼灯。


    辰时初,鱼灯队伍从宗祠出发,沿村中纵横两条中心道舞灯“炸街”一圈。


    烟火鼓吹一路不带停,火树银花,相当拉风。


    舞灯人都是村民。


    元夕中秋大日子,舞灯者众,多有几百人,村里老少齐齐出动。


    而七夕这类小日子,只二十几人,以单身待娶俊后生为主力。


    青年们每人一鱼,内燃蜡烛,如孔雀开屏般舞得十分抖擞。


    打头的若是一个“鱼跃龙门”,随后的便亮出“双鱼争食”、“鲤鱼戏水”。


    缀在末尾的也不甘示弱,高低整一个“鲤鱼摆尾”。


    灯做的也讲究。


    手艺巧的,鱼灯能做出三节,鱼头、鱼身、鱼尾可灵活转动。


    舞动起来,如龙鲤悬游,十分逼真。


    有才学的,以诗词画作点缀。


    鱼也画得雅致,混在在一群没文化的白丁鱼里,甚是夺目。


    也有两不沾的,只好剑走偏锋,出卖色相。


    夏日短打满是心机,胸口露出一些,胳膊短上一截。


    偾张的肌理、滚落的汗珠,阳刚男儿气扑面而来。


    实战证明,还是一米八男模最畅销,直撩得姑娘们小鹿乱撞,脸红心跳。


    这时候,村中老少都会出来瞧热闹,双方也还矜持。


    如此大半时辰后,灯舞演罢,便只留妙龄少年男女,汇聚池边放灯。


    这便是灯会的第二个环节,也是重头戏。


    ——热辣的相亲表白时间。


    山人不似城里人穷讲究。


    早有互相看对眼的,男女都不扭捏,爽快约个会、牵个手,月上中天临别时,互换信物,不日男方便可使冰人上门议亲。


    也有周边村庄赶来觅偶的。


    花前月下,公子毛遂自荐,姑娘掩唇轻笑,你来我往太极一番,便又成一段佳话。


    只有纯纯来瞧热闹的,才须像谢顾二人一般,覆面避嫌。


    免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叫人一腔绵绵情意空错付,闹出个大乌龙。


    但气质这东西,哪是一张铜面挡得住的?


    谢大人拉着顾劳斯,才在池中放下祈愿灯。


    两盏灯火相依偎,尚未漂远,便有一个小姑娘捏着帕子大胆示爱。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本姑娘倾慕公子风仪,不介意给你做小。”


    姑娘面容秀美,只是发髻披散,衣裙随便。


    在一众精心打扮过的妙龄女子中间,尤为不合群。


    要不是全靠一张脸撑着,这般孟浪,还真吓人。


    “我长得还行,嫁妆勉强丰厚,还无爹娘兄弟撑腰,公子考虑考虑?”


    顾劳斯:……


    这征婚广告我能打9分,因为实在是6翻了。


    姑娘声音不老小,引得众人侧目。


    可一见是她,大家便嘻笑开来,见怪不怪。


    “唉,二房怎么又叫这疯子跑出来了?”


    “果真人傻,也不知礼仪廉耻,竟当街要给人做小!”


    “你们还笑,她这一闹,丢的是谁的脸?


    还不尽是咱们汪村姑娘的脸?”


    这一声倒是提醒了旁人。


    旧时村落,大都是同宗同族聚居,多少沾着些亲属关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尤其是闺中女孩儿名声。


    是以几家近亲不得不挺身而出。


    抓人的抓人,喊人的喊人,瞧着不像是头一次收拾烂摊子。


    女孩儿们以年长些的为首,向着谢顾两人福了一礼。


    “唐突客人,实非我愿。我这堂妹,幼时受过惊吓,脑子不太清明,还请客人见谅。”


    语罢,“疯子”家眷也闻讯而来。


    几个老妈子一边拍着大腿哀叹,一边将女孩儿连拖带拽弄了回去。


    几人手脚娴熟,看样子也是老手。


    只是那疯子机敏,似是瞧准了谢顾二人不一般。


    她灵活挣开婆子桎梏,一闪身就躲到了顾悄身后,还一个熊抱不撒手。


    顾劳斯只觉身后一软,便有另一人体温隔着夏裳袭来。


    耳畔还有女孩儿又急又软的求救,“姐姐救我!他们是扣押我的人贩子!”


    顾劳斯黑线:我看上去这么好骗?


    说谎草稿都不提前打一下?你礼貌吗?


    不等他动作,谢大人毫不客气揪着姑娘发尾,将她撕了下来。


    阎王黑脸,冷气全开。


    姑娘老实了,婆子害怕了,世界安静了。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黝黑的深巷中传来。


    “惊蛰,休要无礼。”


    姑娘一听这声儿,是彻底怂了。


    她嗫喏着开口,“爷爷。”


    这爷爷不是旁人,正是科考后无缝辞职、乞老回乡的汪铭。


    哦豁,顾劳斯八卦的火苗“刺啦”一声全熄。


    满心满脑都是如何高效化解这要命的社死现场。


    男,十六,三好学生。


    校外第一次穿小裙子,就被教导主任抓包。


    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老大人年事虽高,身体却矫健,扔下车马,不过片刻就到了近前。


    “还不快将小姐请回去?”他声音不高,却十分威严。


    仆妇们很是敬畏,无不低头拿人。


    这会手上带上狠劲儿,叫姑娘再无挣扎的余裕。


    当然,汪惊蛰也不敢再挣扎。


    她这个爷爷,可是真会打断她腿的狠人。


    带走了肇事的,老大人拱手致歉。


    “孙女顽劣,叫景公子见笑了。”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顾劳斯麻溜地躲到谢大人身后。


    借着他高大的身形,倒是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无碍。”谢大人很是坦荡。


    反正这景卿景琴师,不管他装得像不像,识趣的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汪铭显然识趣。


    老大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只选择了闭嘴告辞。


    因着这个插曲,顾劳斯别扭起来。


    原本他心甚大,穿裙子只觉腿下有些钻风,别的倒也没什么。


    可这一惊一乍之后,他走路都有些迈不开腿。


    熬到无人处,他突然蹲下身耍赖。


    “谢景行,都怪你!这下我丢人丢大发了。


    我不管,你快给我找身正常衣服!不然我不走了!”


    对象使小性子撒泼,这对谢大人来说,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灯会已近尾声,他们又专捡僻静的路走。


    此刻巷子里,夜色正稠。


    可借着一缕淡淡月光,他还是看到顾悄急红的眼。


    今日顽笑,好像有些越界。


    他一贯从容的脸上,难得闪过错愕和无措。


    片刻后只好同样蹲下身子,柔声细哄。


    “是我错了。以后不想穿,就再不穿了好不好?”


    “不好!”眼见拿捏住了某人,顾劳斯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他努力挤出几滴鳄鱼眼泪,“你是不是觉得,泡到手了就不用珍惜了,现在怎么跟我二哥一样,惯会欺负我?”


    饶是精明如谢昭,也被他半真半假的闹脾气整得没法子。


    “我哪敢欺负你?”


    不过是恶趣味一下,就被反将一军,丢盔弃甲。


    “那你老实交代,这次去福建到底是做什么?”


    他可不信这人真会如此简单就弃武从文。


    北司这么多年,得罪权臣不知凡几。


    一朝放权,无异于自寻死路,谢昭不会这么傻。


    顾劳斯握住他右手,将那枚虎头扳指扶正。


    “说,你到底答应了神宗什么?”


    顾悄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他或许没有从政的天赋,但不代表他真的迟钝看不清局势。


    谢昭此行,是暗里徇私。


    可一路高调,又委实刻意。


    这些日子,顾劳斯琢磨了数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敢在神宗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并非谢昭狂妄,而是神宗默许。


    至于神宗为什么默许,或是因为谢昭许了他比愍王遗孤更要紧的东西。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夜风里,谢昭一声轻叹。


    “悄悄,这时候我多希望你可以笨一点。”


    第119章 第 119 章


    谢大人确实与神宗做了笔交易。


    ——以大宁两百年国祚, 换一个愍王遗孤。


    下定日那句“谢家聘书,只会是你的名字”,并非妄语。


    两家既是赐婚, 婚书必定要过神宗明路。


    谢昭敢这么落笔, 并非事后篡补, 而是早已谋定退路。


    他不由想起还京后与神宗的那场博弈。


    彼时他带回两具尸身, 由太医院掌院亲自解剖检验。


    几番提毒试毒, 终于叫老掌院找到症结。


    如此回天有门,终将明孝太子从阎王殿里抢了回来。


    保下太子,神宗心下大定, 这位铁血一生的老者, 终于肯缓下步伐, 细思平生。


    早年穷兵黩武, 晚年放任党争。


    以至于耗尽太祖、高宗攒下的家底。


    如今国库连年亏空,天灾接踵而至。


    官员疲于应付, 百姓民不聊生。


    对着满案叫苦哭穷、诉民生多艰的密折,神宗不得不躬省己过。


    “天命有终,江山无期。”青年不卑不亢, 诤言掷地有声。


    “陛下也该放下旧事,看看大宁的未来了。”


    夜漏将残,烛火久燃。


    灯芯徒出一截,发出“哔啵”一声。


    光影摇曳,外间却无人敢请旨进来剪烛。


    长久的静默后, 神宗终是放下手中紧攥的龙纹镇纸,佝偻下绷紧的脊梁。


    是啊, 天下终将是明孝太子的天下。


    他不能留一个满目疮痍的王朝,叫本就病弱的儿子一生劳碌, 只为替他善后赎罪。


    “这话只有你敢说,哼,也只有你能说。”


    神宗凝视着年轻的绯衣御史,不过而立年纪,那双眼却如深渊,不可丈量。


    自十四岁投诚以来,青年便如一柄冷刃。


    无情无心,叫他用得极为趁手,也极为放心。


    北司是他为青年量身增设。


    也只有在青年手里,北司才能将特权用到极致。


    只是,绣春刀不过是障眼之法。


    世人都忘了,这人卸下刀,还是大宁建朝以来,唯一在位十年不曾更易的都御史。


    太祖建朝之初,一改历朝御史台之制,重设督察院。


    并加赐掌院都御史二品官职,与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通政使共列九卿。


    朝野只看得到品秩变化,却看不明白都御史手中究竟有多大权力。


    纠察百官,可绯衣面圣直接弹劾贪墨不法;考察官员,能直言褒贬左右四品以上官员任免;最重要的,是他手里的密报网。


    都御史掌握着皇帝安插在各地的线人,及其所呈包罗万象的密折。


    上到河南春上下了几场雨,下到屯田在沿海又被几个兵卒吐槽。


    神宗就是靠着这一封封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最为真实受用的密折,勾连起一张庞大的信息网,从而稳稳把控着整个帝国的运行走向。


    而谢昭,则是这张网唯一的中枢。


    神宗用他,因他有着抽离世外的冷静,有着洞见先机的神妙。


    更因他不止一次,曾替深陷局中的神宗拨开障目之叶。


    历史学博士,通晓历朝历代政本得失。


    也自然能推衍预见将来。


    不经意的二三语,总能令神宗拨云见月、柳暗花明。


    这样一个人,无疑是化外奇才,可遇不可求。


    这才是谢昭深受神宗倚重的根本。


    “依卿所言,朕当如何调处朝野局势,才能令民心重新依顺?”


    老人至今拉不下脸,承认自己执政有失,肯抛出问题,已经是他作为上位者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谢昭却不答反问。


    “陛下以为汉武帝、唐太宗如何?”


    “当得上‘文韬武略,光炳千秋’八个字。”


    神宗一双三角眼精光聚敛,秦皇汉武,李唐赵宋,可都是他时常自比的千古一帝。


    谢昭拢袖,素净指尖握起剪烛的金剪。


    “那陛下应知,武帝厉兵秣马一生,狠挫匈奴,扬大汉国威,开百世太平。


    可老来也曾下轮台罪己诏,忏悔即位以来,狂悖靡费,使天下愁苦。


    太宗创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当得上‘天可汗’。


    但在蝗灾面前,也只能罪己祈愿,宁可‘移灾朕身,以存万国’。


    陛下缘何不效仿先圣,以退为进?


    正己以正百僚,怀柔以平民怨,如此刮骨疗伤,才能不伤根本。”


    “大胆!”神宗果然震怒。


    那枚沉重的龙纹镇纸,终是砸到了谢昭肩上。


    帝王之威,有如雷霆。


    纵然他亲授了御史僭越的权力,可帝王颜面哪容得下此等挑衅?


    “你辜负了朕的信任。”他趁势扔下一叠线报。


    “谢昭,叫朕罪己,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你敢说吗?”


    谢昭垂首,折子所参,赫然就是他在休宁的作为。


    从关庙初遇,到收治赠药,再到假凤虚凰,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历历在册。


    也难怪神宗以为,叫他罪己,是为顾氏行方便。


    他轻轻笑了笑,尔后俯身请罪。


    “陛下明鉴,罪己之谏,臣意不在愍王云鹤。


    陛下拳拳爱子,为保储君,不惜放任党争以制衡朝中。


    但也因此埋下诸多祸端。


    如今雪患未平,顾总督仓促进京,又牵扯出江南仓廪失窃案。


    其中内情陛下清楚,一旦查实,民怨堆积,恐直指皇权。


    破解之法虽有,却不在一朝一夕。


    何况钦天监又报,江、河水患恐要再起,若不趁早平息此间事,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


    神宗眉峰紧锁,却没出言打断。


    “臣以为,陛下既为太子谋深远,不如再推他一把。


    这时罪己,以缓民怨,再令太子平患安民,如此功绩,想来无论朝野,再无人能撼动明孝储位。”


    虽言朝野,但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指的就是愍王的残存势力。


    一为昭郡王,一为顾家藏下的遗孤。


    见神宗神色松动,谢昭才缓缓将替嫁一事道来。


    “臣有顽疾,对男女之事素来无感。是以而立之年,茕茕孑立。”


    说起如此隐密,谢大人依旧一脸坦荡。


    “此次南下,本是奉命以婚事掣肘顾氏,一来顺藤摸瓜彻查云氏,二来也防老臣作乱纷争再起。”


    “只是不想,臣却对那遗孤起了强占之心。”


    谢昭借此恭谨交出北司印信。


    “臣既知此事瞒不过陛下,也曾挣扎数久,终是不敌一己私欲。所幸此次南下,臣不辱使命,替陛下寻到毒源,也算对陛下数年荣宠有个交代。”


    龙案后,神宗眯了眯眼。


    他对青年有多倚重,近些年就掺有多少忌惮。


    因为青年一如苦行僧侣,他看不到青年的欲望。


    无欲则刚。无欲,意味着青年没有弱点,牢不可破。


    神宗甚至认真考虑过,若太子压制不住这人,待他大限,便只能令青年一同陪葬。


    可这时青年却主动交出弱点。


    如此坦荡,承认那遗孤便是他所思所求。


    阴戾老人压低眉眼,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这般巧合,他根本不信。


    凛冽君威,谢昭如何感受不出?


    可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他在神宗身边数年,早已摸清这位脾性。


    君王最忌,便是被臣下猜透心思。


    多疑如神宗,此时定然在揣度,谢昭耽于情欲是假,借遗孤打消他猜忌是真。


    如此,便是将真相摆到他跟前,他也不会信了。


    这一出反激之法,既叫谢昭能名正言顺与顾悄在一起,又能令神宗放下猜忌,不相他是真要同顾悄在一起。


    真真假假中,反倒摘出他一颗真心。


    谢顾有私这一参,不攻自破。神宗只会猜忌谢家或许另有图谋,却不会轻易将他与顾家列作同党。


    将顾悄边缘为一个筹码,反倒是保全他最有效的办法。


    “此次南直之行,是臣有负圣恩。”


    面对神宗忌惮,他不疾不徐,亦有应对。


    “十年前,陛下曾问过臣一个问题。”


    神宗稍一思索,便知所指。


    那时太子尚未毒发,他杀戮半生,正打算励精图治。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可当他读罢前朝沉浮,却只看到一条绝路。


    他放下书卷,与前来述职的新晋御史闲谈。


    “自秦以来,王朝国祚,大抵百年而衰,鼎盛如汉唐,不过绵延两百余年。有宋一朝,屈辱议和,偏安江南,也才苟延三百二十年,短如秦、隋,更是迅如流星,稍纵即逝。


    朕观各朝,亡国皆因君王残暴、吏治黑暗,民失其地、赋税繁重。


    可既然我知,秦皇汉武,太宗高祖又如何不知?


    可并无哪位圣君能得解法。


    如此想来,我大宁建朝七十八载,即便我励精图治,亦不知能传几代又多少年?”


    这个问题,问到历史学博士头上,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


    当年谢昭不能答,现下他倒是可以试着答一答。


    于是,谢大人难得充了一回神棍。


    “今时今日,臣依然不能答陛下问,但臣愿倾尽全力,佐陛下再保大宁两百年江山稳固,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这个诱惑太大了。


    大到神宗愿意赌一把,也大到他无心细品其中的言语陷阱。


    大宁江山,可以是明孝的,也可以是……顾情的。


    听完这场高端忽悠局,顾劳斯顿觉自己弱爆了。


    他除了竖着拇指喊666,再找不出一个词形容此刻的心情。


    原来他还在忽悠小孩子念书的时候,这位大佬已经忽悠起老皇帝治国理政了……


    所以网传的什么谢大人卸了武职从文,不过是网传。


    真实的谢大人,依然手握重权,只是暂时从良,不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转而搞民生促发展。


    这倒是与他,不谋而合。


    但他又有些同情他那假二伯。


    指不定老皇帝还在自得,谢昭再有神异,不还得想着法子博他信任讨生计。


    却不知谢大人,缅北诈骗集团遇着他,都要叫声祖爷爷。


    “你诈骗就诈骗,但专骗老年人,真不讲武德。”顾劳斯义正言辞批评。


    “悄悄说得对。”


    谢昭从善如流,“下次换个年轻的骗。”


    嗯,不骗别人,以后只骗你。


    顾劳斯不知谢大人主意已经打到了他头上,犹在沾沾自喜。


    “好可怜的老皇帝。”他顿时腰不酸腿不疼裙子不漏风了,站起来扯住谢大人的手,“所以监考是不存在的,你到福建究竟是干什么?”


    谢大人无奈坦白,“重组前朝末年闽中的远洋船队,到东南亚走私红薯。”


    顾劳斯:???大哥,你玩得果然比一般人要高级。


    第120章 第 120 章


    “史上红薯传入中国, 有史可载是在明万历年间。


    远洋商船将红薯从南美带到菲律宾,菲律宾视作国宝,严加保护, 不许外流。


    闽中海商陈氏看中其味美饱腹且高产, 这才偷偷引种回来。”


    “嗯嗯。”谢部长的文史小讲堂开课了。


    顾劳斯十分捧场, 点头如捣蒜, “难怪你逮着汪三就是一通旁敲侧击。”


    汪氏闽中一支, 前朝也是大海商。


    不论是船舶建造技术,还是航海路线探索,都属当世领先水平。


    据说, 海商海盗不分家。


    汪氏与盘踞在东南沿海的几大海盗家族, 都有良好交情。


    可惜本朝禁海, 汪氏这才转向内陆买卖。


    “果真瞒不过你。”


    谢昭也不藏私, “我便是想借汪氏资源,出这一趟洋差。”


    哦豁, 公办出国。


    但顾劳斯一点都不羡慕。


    这趟有多危险,看大宁禁海令有多严苛便能猜测一二。


    “然后呢?找红薯跟你忽悠老皇帝有什么关系?”


    谢昭牵起小迷弟,一同在幽深的青石巷中漫步。


    “历史学中有一分支, 专做统计。


    我曾看过一篇文章,统计了公元1000-2000年这一区间,有信史可查的旱、涝、蝗次数。水患平均三年一次,旱蝗向来并发,至元末明初小冰河时期, 大旱从四年一次,加剧为不足两年一次。


    大宁虽国号有别, 但与明朝甚是相类。


    大历六年我来到这里,三十年间, 亲眼目睹的洪涝、大旱便有二十余起。


    九年前后,黄河夺淮入海,豫皖苏鲁多处洪峰天泄,城中百姓并十万河工十不存一。


    又后四年,山河、京畿四省,陕宁一带连年干旱,黄河枯竭,行人可涉,六月蝗起,庶民大饥,以至于生人易子而食,亲属割肉续命。


    此等炼狱,隔年而至,不胜枚举。


    四月我上奏时,神宗犹猜忌我危言耸听。


    只是随后两月,江淮果真夏汛又至。


    若七八月北边再生蝗旱,天灾无情,再兼仓廪亏空的人祸……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吃不饱,便只能揭竿而起。”


    顾劳斯一点就通。


    金陵诸事叫他感同身受,知道老百姓饿狠了有多可怜,又有多可怖。


    “如此境地,想要江山存续、国祚不衰,吃饭才是最要紧的事,所以……”


    “所以自己种不出,只好学那列强,出去抢了。”


    顾劳斯一个趔趄。


    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叫进口!进口!


    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怎么能说抢呢?”


    “悄悄说的是。”


    谢大人认错态度良好,“大宁与吕宋,乃世代邦交,此为‘献’,非‘夺’也”。


    至于究竟是进献还是抢夺,是进口还是搜刮?


    不还是谁嘴大拳头硬,谁说得算?


    “神宗心思全在权术。农事国本荒废已久,不整点捷径,还真堵不上这大窟窿。”


    顾劳斯一边点头,一边啪啦啪啦打起小算盘。


    “看样子不惑楼的揭榜挂帅,我也得加把劲了。


    你搞快餐,我抓远线,咱们强强联手,不求流芳百世,只求遗臭万年!”


    揭榜挂帅又叫科技悬赏,是一种以科研成果兑现科研经费的投入机制。


    现代这钱由政府出,也由政府组织面向社会征集科技人才和成果。


    可惜大宁皇帝佬不爱干。


    顾劳斯当仁不让撸袖子,你不干我干!


    “我定要物色到大宁的水稻之父!超级杂交稻我们来了!”


    说到兴起,他一击掌,目光灼灼,“谢景行你理科,快将杂交水稻原理默下给我!”


    谁料谢居士出家人不打诳语,兜头就是一瓢冷水。


    “年代久远,所记不全。即便我还记得三系杂交须雄性不育系、保持系、恢复系如何配合,你又哪里找得到这三系亲本?”


    要知道袁隆平仅是寻找天然雄性不育系水稻母本,就前后用了十来年。


    经他手筛选的稻子,不说养活多少人,管一个顾劳斯吃几辈子是完全ok的。


    他摸了摸小顾耷拉下去的狗头。


    “乖乖收起你文科生的浪漫,生物学里,水稻没有杂交优势。


    作为天然的自花授粉作物,一株水稻只要开花,雄花就会自动为雌蕊授粉。


    在大宁这样的生产条件下,人工去雄不切实际,想做出能推广量产的杂交,更是天方夜谭。”


    文科生的浪漫?谢昭说得还是委婉了些。


    这哪里是浪漫?纯纯就是不切实际地想当然。


    穿越人顾劳斯满腔雄心,出师未捷屡遭重创,很有些萎靡不振。


    他本就长得好,一身娇俏少女打扮更是嫩得掐的出水。


    神采飞扬时,叫谢昭不由也跟着莞尔。


    耷拉狗头时,便叫谢大人莫名心疼不舍。


    自己泼出去水,只能自己收回来。


    谢大人握紧顾劳斯微凉的手,想着法子哄人。


    “便是天方夜谭,我也愿意陪你创造神话。


    袁老先生一人十年,大不了我们集天下老农经验,用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一生。


    悄悄,总归你想做的事,再难我都会陪着你。”


    这跌跌绊绊的情话,笨拙而诚挚。


    顾劳斯感动之余,又有些羞愧。


    “谢景行,我是不是很无脑、很冲动?还很自不量力?”


    休宁时百姓富足,他便想叫人人能读上书,知事明理,不受欺蒙。


    出来外头,看够民生凋敝,他便又想叫百姓无饥无寒。


    可他只是个书生。


    百无一用的那个书生,又如何管得了太多?


    “顾劳斯这次的检讨做得不错。”谢昭煞有介事点头。


    “你确实冲动,还经常性不自量力,数次叫远在他方的我忧心不已……”


    “我说的是种粮!”顾劳斯分分钟炸毛。


    “谢景行,你怎么老是翻那些旧账?!”


    见他再度生龙活虎,谢昭低低笑开,“好了,不逗你了。”


    他停下脚步,俯身认真望向顾悄。


    “这世上总有些人力不可为之事。


    你读经史,也听过‘虽千万人,吾往矣’,那么悄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人傻吗?”


    顾劳斯脑中纷繁闪过无数耳熟能详的名字,迟疑摇了摇头。


    月光清浅,桃花潋滟。


    少年眼中的书生意气,一如当年。


    也正是这眸中野草般的生气,叫谢昭一见再难忘。


    “那便是了。”谢大人轻轻拂开他鬓边发丝,总结陈词。


    “这个无趣的世界,总要有人异想天开,才能叫它变得有趣。”


    这个无趣的世界?顾劳斯默了。


    你们富贵人家的世界观,咱平头老百姓是真的不懂。


    “悄悄,我喜欢你的不切实际,也喜欢你的不自量力。


    最喜欢的,还是你无惧无畏跨越山海向着目标进发的闯劲和勇气。


    我甚至非常荣幸,也曾是你追寻的目标之一。”


    上辈子他不懂,抱憾终身。


    这辈子他懂了,于是再晚也都不算晚。


    他希望他的小学弟能永远葆有这份赤子之心。


    所以,他需要给他的小学弟一些些激励。


    “虽然作为你的第一个小目标,我有点好追。


    但我不希望你就此自满,停下前进的步伐。


    悄悄,前面还有很多风景。


    我等着你带我开眼。


    鄙人虽无大才,但亦可供悄悄驱使。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就,谢昭真的好会。


    顾劳斯又又又丢盔弃甲不能自已了。


    羞耻归羞耻,但他还是高兴起来。


    来自学长的肯定,叫顾劳斯瞬间膨胀。


    “督察院有十二道监察御史,遍及各地。


    寻找杂交稻亲本的重任,姑且就交给小谢同志你了!”


    谢大人自是欣然领命。


    不仅领命,一个月后他还捎回一本详尽的《生物学杂交理论入门》。


    当然,这是后话。


    顾劳斯被哄得通体舒泰,不分南北,只一丝理智犹在垂死挣扎。


    “谢景行,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浪费你时间啊?”


    谢大人却似打通了任督二脉,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吴双有一句至理名言:


    爱情就是两个人一起浪费时间、消磨到老。


    昭深以为然。


    同悄悄一起,哪怕是浪费时间,我也甘之如饴。”


    情话是正经情话,但出自吴双的嘴,就不值钱了。


    顾劳斯立马抽回手,板起脸。


    “吴双那渣男的话,你都学来哄我,看样子真是黔驴技穷了。”


    糟糕,撩翻了车。


    吴双同顾悄,八字似乎天生犯冲。


    怪就怪吴双出场就一副浪荡面孔,后来拈花惹草老没正经,还泡到了顾劳斯头上。


    此人生冷不忌、男女通吃,流连花丛、从未铩羽。


    一听学生说公考长线班有个老师乃受中极品,立马抱着999朵玫瑰前来搭讪。


    结果跟顾劳斯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当是时,办公室空空荡荡,只吴博士和顾劳斯,瓜田李下。


    博士一见小嫂子,顿时惊慌失措,扔下花就准备溜号。


    刚刚好撞上了接人下班的谢景行枪口。


    于是乎,谢大人摩拳擦掌,拖着人在公考班男厕里华山论拳。


    吴博士风度翩翩而来,鼻青脸肿而去。


    谢博士黑着脸还给顾悄恶补了N堂思政小灶。


    “悄悄,你想谈恋爱师兄绝对支持,但对象不能是吴双。且不说他就是玩玩,就算他是动真格的,吴家也不会接受你。”


    彼时顾劳斯想的却是:那你们谢家是不是也这样?


    于是乎,谢学长一车醋坛子打翻,不仅酸死了自己……


    还成功将小顾越推越远。


    啧啧,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提及旧人,谢大人自然想到旧事,不由摸着鼻子讪讪。


    他极力挽尊,“那时只想着阻断你俩,是以有些口不择言。


    吴双最后,同小师妹在一起了。”


    他的小师妹,亦是K大励志的传奇。


    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没有资本,没有倚仗,却成为史学大家最得意的弟子。


    “吴双看似浪荡,其实跟我一样,都是笨蛋。


    你没发现,那些年他追的,其实都是一类人吗?”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顾劳斯狐疑地打量一眼谢昭,“那你们还真是臭味相投。”


    逮着窝边草狂薅的嘴脸都一毛一样。


    提起上辈子,顾劳斯也有些感慨。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次你胖揍他的时候,没想这货都结婚生子了。”


    是啊。


    不止结婚生子,还已儿孙满堂。


    谢大人低低叹了一声。


    沧海桑田,不过转瞬。


    顾悄仍是当打之年,风华正茂;而他却早已风霜看遍,暮鼓沉沉。


    他与顾悄,旁人眼里是他占据上风。


    实则不然,他才是那个离不开顾悄的人。


    是他如朽木枯骨,一直贪婪汲取顾悄的蓬勃生机。


    “对了,谢景行,这次出海我想你一定很缺人手!”


    顾劳斯别的不行,投机倒把的直觉倒是敏锐,“我有一个兄弟……”


    “你有一个兄弟,经商有道,人品过硬,就是出身不好,贱籍难以翻身。”


    谢昭径自替他说完了后半句,“所以你想引荐他随我出海,挣个功勋,好叫神宗特赦他解除贱籍,是也不是?”


    顾劳斯瞪大眼,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回住处。


    夜深,宅子里一片暗色,主家已经睡下。


    汪三家的替二人留了门。


    谢昭引着他悄步回了厢房,一边更衣净面,一边轻声与他闲话。


    “早先你与李玉允诺,势必要变天下贱籍为良民。


    李玉经你策动自此倒戈,不再事无巨细向我回禀。要不是你那侍卫说漏了嘴,我竟不知,你还敢夸下这等海口。”


    “咳咳……”顾悄忙补救道,“你的人就是我的人,怎么好说策反呢?”


    “我……我那不是话赶话,一时冲动……胡乱吹牛……”


    谢昭却不信他。


    “你是想等一门三翰林时,殿上陈情求神宗应允吧?


    届时再加朋友助力,十几个新进士联名,必定能推动此事。”


    顾悄被说中打算,只好强行洗白。


    “没有的事,我这身体都熬不过乡试,哪里敢奢望一门三翰林?”


    那时他才穿来不久,许多内情尚不了解。


    贱籍之事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大宁贱籍,另有一类,便是叛臣。


    太祖时,有与宁家争天下而败北的周王陈张诸姓,有鸟尽弓藏被坐实谋反的几姓勋臣;神宗时又将高宗、愍王旧部及其亲眷,并二王争位双方从者,云云共计万余人贬为贱籍。


    单凭这些,神宗手上便再无削籍的可能。


    “没有便好。”说话间,谢大人已经铺好床。


    还甚是专业地驱完蚊虫,放下蚊帐,“既知你这身体,还不早点休息?”


    “好嘛。”顾劳斯乖乖褪去鞋袜,摸到内侧躺好。


    还甚是自觉地让出半床被子,心大地拍拍外侧,“学长也睡,晚安。”


    黑暗里,谢昭盯着他毫无防备的样子只想叹气。


    这心意表不表,睡觉的时候都是好兄弟。


    哪家恋爱谈成这德行,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只是,真的是兄弟吗?


    也不尽然。


    顾劳斯躺着躺着,渐渐不得劲起来。


    他一时觉得枕边人呼吸声震耳,遂掀被盖头。


    一时又觉得夏夜暑热,谢昭身上热乎气熏得他难以入眠,干脆翻了个身离远了些。


    如此辗转反侧,愣是将自个儿折腾出一身热汗。


    某人倒是呼吸平稳,安眠得很。


    顾劳斯不平衡了,伸脚揣了谢大人一哈。


    “学长,我热。”


    谢大人好耐心,拾来蒲扇,轻轻替他纳凉。


    一阵一阵的微风,好容易叫顾劳斯静下心,有了睡意。


    只是意识朦胧里,他好似又回到二月那日的浴房。


    一边是一身湿意透着凉息的学长,一边是热意包裹令人沉沦的汤沐。


    冰火两重天。


    一股莫名的浊气堵在身体里,不上不下,令他备受煎熬。


    他想张口求助,却觉唇齿重于千斤,只发得出痛苦的低吟。


    直至一抹清凉拨云见月而来。


    他如同混沌中的盘古,见到指引,身体终能肆意舒张,冲出桎梏。


    他也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床帏内不可言说的气味……


    意识到那是什么,顾劳斯整个人僵住了。


    他甚至不敢转头去看身边那人。


    谢昭已不在床边。


    漆黑的屋子里,响起轻微水声。


    春梦里那股清凉,不用说,就是谢昭的手。


    顾劳斯都能想象,此刻他缓缓净手,指尖浊液一点点被水流带走的情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他竟然无耻地臆想着学长,做了那么无耻的梦。


    无耻就算了,还偏偏当着学长的面。


    顾劳斯一点点将自己团进被子里,无声装死。


    身侧传来窸窣碎响,是谢昭重新躺下的动静。


    感谢黑夜,替顾劳斯维持住了最后一丝体面。


    他努力平复呼吸,想装作熟睡模样,却听到青年低声的调笑。


    “不用害羞,这不过是说明,悄悄这具身体长大了。”


    谢大人重新捞起蒲扇,凑近了一些,凉风带着谢氏骚话再度冲进顾劳斯耳膜。


    “放在寻常人家,也是该成亲洞房的年纪了。”


    他轻轻替顾悄将被子拉开一些,“就不知悄悄梦见什么,以至于君相火动,心肾不交?”


    去你的君相火动,心肾不交!


    竟敢说劳资有病?!


    顾劳斯怒了。


    他一脚蹬开被子,阴恻恻反压住某人。


    “谢大人这么好奇,不如互助一下,亲自体会?”


    温香软玉投怀,谢大人有片刻的心猿意马。


    只是想到林焕的脉案,还是咬牙做回柳下惠。


    他默念几声静心咒,揽住了某人。


    “睡吧,明日与同伴会合,你也不想叫人看到你一脸虚浮、气血两空的纵欲模样吧?”


    电视剧里被狐狸精吸光元阳的书生脸一闪而过。


    眼窝深陷,浮白似鬼,委实没眼看。


    不行,他还要脸。


    顾劳斯赶忙躺平。


    鸡飞狗跳的一夜,二人差点擦枪走火。


    谢大人吃一堑长一智,此后数年再不与顾劳斯同床。


    实在是,某人人菜瘾还大。


    没条件灭火还乱爱拱火,惹不起,惹不起。


    第二天蒙蒙亮,顾劳斯悄悄摸到后院,哼哧哼哧打起一桶水,意欲销毁夜间罪证。


    却被早起如厕的汪三瞧了个正着。


    一顿黄汤后,这位糙汉褪去生分,颇为哥两好地打招呼。


    “哟,昨晚挺激烈呀?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


    “咳咳咳……”顾劳斯搓衣的手一顿。


    与同样早起前来淘米煮粥的大娘来了个死亡对视。


    好嘛,这个家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顾劳斯涨红一张老脸,将木盆往身后挪了挪。


    大娘也颇为尴尬,一锅新米愣是淘掉了半锅,神思恍惚地又端回厨房。


    大约这小娘子时男时女、可男可女,不男不女的难题烧干了大娘CPU。


    早餐粥如白水,饼似烙铁,小菜咸得如生嚼官盐。


    顾劳斯放下碗,突然心累。


    原来世人目光,确实如芒在背。


    他剜一眼泰然自若的某人。


    不由记起黄五的评价,谢大人脸皮,果真厚如千层鞋底。


    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等人的空挡,顾悄领着谢大人在村中乱逛。


    村头槐树下,有银发老翁,手持刻刀,雕着些小玩意儿。


    顾劳斯围观好一会,看着老翁化腐朽为神奇,一点点将桃木变作一条胖胖的锦鲤。


    老人雕工精湛,花纹虽不繁复,但处处是点睛之笔。


    鱼身轻灵,跃然手中。


    “老人家,还能帮我再刻一条吗?”


    顾劳斯捧着鱼,十分心喜。


    老翁抬头,看了眼二人,并不多稀奇。


    只没头没脑念了句诗。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


    朝采其实,夕佩其英。


    采之遗谁?所思在庭。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


    他手上不停,很快就将对鱼刻好。


    顾悄接过,两鱼一起,恰似太极阴阳,相契相合。


    顾劳斯喜欢极了。


    “桃木辟邪,锦鲤祥瑞,你我一人一只,天涯路远,一定要各自安好。”


    离愁别绪来得仓促而汹涌。


    临别了,顾劳斯不说则已,一说便眼中酸涩。


    哭包的眼泪实在不值钱,他吸了吸鼻子,背过身狠狠擦去。


    “谢昭,下次再见,有本事你就把我娶回去。


    这聚少离多的日子,我可真是过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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