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顾劳斯最近社死得有点频繁。


    他刚负气喊完话, 一错眼就看到顾影朝、李玉和小猪三张目瞪狗呆的脸。


    几人刚进村,正想打听小伙伴住处,就听到顾劳斯气沉丹田一声吼。


    不管是吼的对象, 还是吼的内容, 嗯, 都挺刺激的。


    朱庭樟立马捂住耳朵。


    “我什么都没听见!”


    李玉冷笑一声, “可你看见了。”


    小朱连忙闭眼, 片刻后他又想到什么,赶忙扯了扯表弟袖子。


    “子初啊,这回看清楚了吧, 能死心了吗?


    年少梦里的蛐蛐, 就把它埋葬在记忆里吧。”


    什么蛐蛐?!哪有蛐蛐?!


    顾劳斯阴恻恻走到他身边。


    “朱秀才文采当真不错, 不知道写挽联悼词是不是一样出彩?”


    “为……为什么要写挽联悼词?”朱庭樟傻傻追问。


    李玉凉凉看了眼谢大人, “因为你快害死你表弟了。”


    当着这位的面,提什么蛐蛐?


    顾琰之的蛐蛐, 谢大人都没送,某人收了还老显摆?


    谢昭当然不会真同顾影朝计较。


    但逗逗小顾童鞋还是可以的。


    他慢条斯理将新到手的小鲤鱼系上腰间,


    “所以, 顾老师能回答我,梦里什么蛐蛐?又死什么心?”


    “谢大人不要误会,我表弟……”


    朱庭樟这该死的怎么都闭不上的大嘴巴!


    顾劳斯赶忙替他捂上。


    他笑得十分谄媚,“没什么,就是大侄孙早年老是梦到一只蛐蛐叫, 知道大人您擅周易,想必也擅解梦, 所以……”


    谢昭扫了顾影朝一眼,沉吟片刻, 意有所指。


    “梦蟋蟀?凡梦此者宜及时行乐。梦闻其声,有忧愁之意,梦见其形,有争斗事。”


    顾影朝垂眸,“谢大人指教。”


    或许旁人听不明白,他却是懂。


    谢昭这是在敲打他,顾琰之,非他所能肖想。


    当然,谢大人也没忘敲打小顾。


    他仔细替顾劳斯系好另条胖鱼,“以后不许再斗蛐蛐,听见没?”


    那感情好哇!我本来就不咋会。


    梯子都递到了脚边,不知道顺着下台的一定腿瘸!


    顾劳斯腿不瘸,连忙站直,“好勒,得令!”


    摆平醋坛子,他立马收拾那只害群小猪。


    “朱有才,大侄孙和李玉来这,都是有公务要办。


    你不在家好好备考,也跟来闲混,这说不过去吧?”


    朱庭樟好容易挣开嘴,看了眼小表弟,见他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也不知道是真不在意,还是装模做样的本事又精进一层。


    他为什么来?


    当然是放心不下这俩人!


    只是这把他不敢大声哔哔,只凑到顾劳斯耳边。


    “顾琰之,我还没问你,这次出行你只叫子初一人,孤男孤男,一呆数日,也说不过去吧?”


    顾悄:我只想借一部人形地理志,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不过,当真是这样?


    他也不是好糊弄的,盯着朱有才略显心虚的眼,他怀疑道,“你真不是借机来单开小灶的?”


    “必须不是。”朱有才挺直腰杆。


    “功名利禄到兄弟跟前,不过浮云!”


    顾劳斯点点头,将衣襟里露出一角的《乡试热点》又塞了回去。


    “不是就算了。


    山间几日,我与谢大人推算出可能到南直主考的人选,又新划了一些重点,可惜别人争着抢着要的东西,于你不过浮云~”


    说推算都谦虚了。


    以谢大人眼力,两京十三省,云贵同考,拢共十四个人,排除原籍,再排除已主试地方,想要知道谁到南直隶,不要太简单。


    神宗朝以来,乡试主考定员二人,同考若干。


    其中主考正官,先由礼部初拟大儒、名士或翰林出身的六部大员名单,再由皇帝亲自选拔。


    副主考一并推举。


    而同考,则由各省一把手会同纪检机关一同商定。


    两京又特殊一些,由两京礼部与都察院裁夺。


    所以绕来绕去,不管主同,谢大人都掌握着第一手资讯。


    到南直隶的,主考便是兵部尚书,柳巍。


    其他人员,虽暂未敲定,但草拟名单早已送到都察院备案。


    嘿嘿嘿,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顾劳斯不由感慨,抱大腿果真是快速进阶的唯一姿势。


    朱有才听完,傻眼了。


    他目光跟着顾劳斯动作,恨不得将顾劳斯前襟烧出个洞。


    跟学这么久,他当然知道顾劳斯的押题有多绝。


    绝对的错过拍大腿系列。


    可兄弟牌刚刚才打出去,分分钟反口,叫兄弟怎么看他?


    算了,还是问问兄弟,这书什么时候能进校对环节吧TAT。


    两边会合后,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顾劳斯要同大侄孙,快马赶赴安庆府。


    李玉则随谢大人,顺水下金陵转驿道,一路朝南去往福州府。


    *


    随着年轻人的嬉闹声渐远,老翁的木雕摊再度冷清下来。


    不多久后,又有几个青年驻足。


    为首的后生锦衣华服,气度非凡。


    上来就扔下一锭官银,“刚刚的锦鲤,再与我雕一只。”


    他身后跟着两人。


    一个锦衣公子,摇头叹气,一个孱弱少年,畏缩地半垂着脑袋。


    老翁余光扫过,少年样貌竟与先前买鱼的公子甚是相像。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华服青年顿时不悦。


    “老人家,你只管雕好我要的鱼,旁的事莫要多看多问。”


    老翁赶忙收回视线。


    他瞧着青年神色,还是忍不住多一句嘴,“客人,桃木鱼火性重,不若这槐木珠衬您。”


    青年不耐,“我只求鱼,不喜珠。”


    老翁摇了摇头,只得放下手中打磨一半的珠串,拾起桃木。


    “易求合浦千斛珠,难觅锦江双鲤鱼。客人,有些事,还是莫要强求的好。”


    话里有话。


    青年沉下脸,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人老话就是多。”倒是他身后年轻人出来打了圆场。


    说着他又掏出一点碎银,“加点钱,求你闭嘴。”


    老翁:……


    年轻人,不听劝就很难办。


    你们自以为跟得隐秘,哪知道暗处好几双眼睛正盯着呢。


    老头我啊,这鱼雕着烫手呐!


    另一头,有了新同伴,离别也容易接受了起来。


    无忧无虑的顾劳斯,总算么有继续哭鼻子。


    不仅没哭,还有点飘。


    谢昭的船才淡出视线。


    摆脱大家长约束,他就放飞自我,硬要过一回马瘾。


    顾影朝迟疑地看看高头大马,又看看小矮子叔公。


    “小叔公的身体……”


    真的爬得上去吗?


    这后半句,在喉头过了几圈,他理智地咽了回去。


    顾劳斯会错意。


    他自信掏出谢大人亲赠大补丸。


    “放心,你叔公我老当益壮,能攀五岳。”


    众人黑线。


    只是山道崎岖,马鞍粗糙,夏裳轻薄,所以这纵马滋味……


    咳,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大腿内侧十分要紧的部位,磨破皮疼到飙泪。


    顾劳斯眼部暴雨面部扭曲,只得又躲回马车,一路斯哈斯哈着到了安庆,这话还真不好外传。


    某处剧痛就算了,半道上还被一个不速之客缠上。


    满川村不远的林道中,马车一路疾驰。


    某处转角,突然冲出一人拦车。


    那不要命的架势,赫然就是昨夜看灯的“疯姑娘”汪惊蛰。


    姑娘装疯的技艺一般,碰瓷的水平亦三流。


    马车离她数米,苏朗就刹了下来。


    巨大的惯性让车厢里的顾劳斯差点滚了出来。


    他还没哎哟,碰瓷的却先声夺人,“哎哟哎哟”地躺在了路中央。


    一掀帘子,就是这场景。


    一贯文明的顾劳斯突然有句MMP不吐不快。


    “苏朗你看,前方是不是窜出来一只熊?”


    顾劳斯放下帘子,“夏天的母熊不好惹,赶紧的,咱们贴边绕着走。”


    王惊蛰:……


    你熊,你全家都熊!


    姑娘见碰瓷不成,又生一计。


    她闭眼豁出性命,爬起身一把抱住离得最近的朱庭樟的马腿。


    “今天老娘豁出去了,要么你们带我走,要么你们踩死我。”


    这一出给顾劳斯吓出一身冷汗。


    好在他们年纪小,出行骑得都是温顺牡马。


    要是换成谢昭的军马,汪惊蛰有几条命都不够挥霍的。


    苏朗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一个越身将女孩从马下扯出。


    他动作很轻,却依旧惊了马。


    朱庭樟即刻便被马儿掀翻,屁滚尿流打着滚儿地逃了出来。


    这下风纪小组长也真的怒了,“你特么是不是有病?”


    汪惊蛰脸上闪过一丝后怕,依然梗着脖子,“是有病啊,你眼瞎看不出我是个疯子啊!”


    小朱一哽。


    三秒后他吼得更大声,“有病就去抓药啊,疯又不是绝症,在这里求什么死?”


    汪惊蛰装疯撒泼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反杀。


    她先是一愣,尔后“哇”得一声哭出来。


    女孩子通常是可爱的,但是好哭的女孩子,跟熊孩子也没差。


    顾劳斯治熊孩子向来有一手,他黑下脸,“再哭,就把你绑回去送给汪大人。”


    苏朗扯过马绳,摩拳擦掌。


    汪惊蛰瞪着通红的双眼,一声干嚎卡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她抽抽噎噎,“你们这群人,怎么……嗝……都不按常理出牌啊?”


    那主要是,对面是你,无牌可出。


    顾劳斯叹了口气,“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七夕这场灯会,满川村来人不少。


    可昨天一出,今天一出,他不信就这么巧,汪惊蛰两次出逃,刚好都能碰上他。


    “我只想你们带我出去。”


    一见还有商量的余地,汪惊蛰立马双手合十,星星眼祈求。“只要不被爷爷抓到,出了歙县我就自己走。”


    “你有钱吗?你认路吗?”


    顾劳斯瞅了眼她脚上的丝绢薄履,“就你脚上这双鞋,不用半日就得光着脚丫跑。”


    不说这女孩一点社会经验没有,单说她是汪大人孙女,顾劳斯就不敢轻易答应她。


    “苏朗,拨一个暗卫将她送回满川村。”


    少不得他要当回恶人,“她要实在不配合,便敲晕她罢。”


    女孩一听,才知发现自己误把恶虎当了绵羊。


    情急之下,她再顾不上其他,“姓顾的,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当年秦大人被灭门的真相吗?!”


    第122章 第 122 章


    这句话, 信息量有点大。


    顾劳斯琢磨片刻,觉得含水量也不老少。


    遂不理之。


    他“嘶”了一声,岔着腿慢吞吞缩回车厢。


    向着苏朗摆摆手, “还是直接敲晕好了。”


    “秦昀好歹也跟姓顾的沾亲带故!你竟问都不问?”


    汪惊蛰心中一慌。


    她的丫头只打探到, 汪三家来了个人物,


    同行的人姓顾, 休宁人。


    可休宁那么大, 她根本拿不准,此顾到底是不是彼顾。


    “秦大人冤屈,就算素昧平生的路人, 闻之也会愤愤, 你竟无动于衷?”


    她惊恐地连退几步, “喂, 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当然不是!”这题老考,顾劳斯很会。


    “一没成家, 二没立业,三未及冠,算哪门子男人?”


    “至于秦大人……”他才不会贸然接招。


    “天下官员都是我等父母长辈, 我哪有那个能耐人人都管。”


    这把轮到汪惊蛰无语凝噎。


    “呵,也是,昨夜还挽发着裙作女子状。”


    汪惊蛰讽刺一笑,“你这样的人,哪会有什么男儿热血?算我看走了眼。”


    这句话, 信息量有点大×2。


    小猪张大了嘴,总编垂下了眼。


    顾劳斯:好嘛, 这下昨夜穿小裙子的光荣事迹,全县的鸡鸭牛马通通都知道了。


    他气若游丝, “苏朗,快敲晕他。你要是老了敲不动了,明天我就给琉璃再找一个年轻力壮的。”


    苏·年轻力壮·护卫马上黑着脸步步紧逼。


    气得汪惊蛰破口大骂,“你这个死断袖!”


    这次外逃,已经是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于是咬牙豁出去,又说起了一段旧事。


    “大历二十三年,顾氏长房顾影晨,自京都仓皇返回休宁,没多久在书房自缢而亡。


    这事外头说法,是世家大族夺他自由这才逼死的他,可哪有人求死,脚不离地,束颈于罗汉椅上?”


    不得不说,汪惊蛰是懂点挤牙膏的技术的。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3。


    顾影晨,这个名字其他人或许不熟悉。


    但落在顾影朝耳畔,却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他哥哥的死状,一直是祖孙三人的秘密。


    汪惊蛰从何得知?


    他一时脸色难看。


    甚至失了一贯沉稳,驱马靠近,一鞭缠住少女腰肢。


    “谁告诉你这些的?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汪惊蛰被他眼中阴厉吓到,可依旧昂着头不叫自己露怯。


    “因为死的不止有他!在顾影晨之后,还有个叫汪纯的新科进士,同样惨死他乡。”


    她眼里情绪翻涌,“这汪纯,不是别人,就是我……爹。”


    “汪纯……”顾影朝神思恍惚地松开桎梏。


    “确实是哥哥的至交。”


    汪惊蛰闻言,反手拽住他辔绳。


    “什么?你说顾影晨是你哥哥?!”


    顾影朝以鞭拂开她手,退了几步。


    再开口已是如常,“看你年纪,当年也不过懵懂稚童,怎么会知道这些?”


    汪惊蛰却不肯多说,“我自有门道。”


    她放弃顾悄,转而紧盯顾影朝,“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只要你将我送往渡口,登上北上的船只,我就将当年事,前因后果细细说与你听。”


    为了说动他,汪惊蛰更是许下承诺,“只要我顺利抵达京都,见到秦大人,一定一并替你哥哥讨回公道!”


    顾影朝皱眉,显然并不尽信。


    “你一时攀扯秦大人旧案,一时又提我兄长旧事,说来说去都是捕风捉影……”


    汪惊蛰焦急地望了眼来路,“叫你多知道些也无妨。”


    她被软禁在这乡野许多年,几乎快要熬干心智。


    春末秦大人复起的消息传来,才叫她勉力重燃生机。


    自春到夏,她又蛰伏许久,终于抓到这根救命稻草。


    这次,她绝不能再被汪铭逮回去。


    “大历二十一年,汪……我爹赴京会试,正是与私自离家的顾影晨同行。二人途中又结识柳巍,引为莫逆。三人约定共闯京师,待汪柳高中,顾影晨就作二人幕僚,一起施展拳脚。”


    她缓缓诉说着过去,明明看着不大,言语间却颇为沧桑。


    “可柳巍此人,狼子野心。他有意亲近,不过是看重二人背后的权势。彼时我……爷爷拜刑部侍郎,顾准、秦昀也都是六部九卿重臣。


    可惜两家不过面上风光,内里都是纸糊的老虎。


    入朝不久,柳巍就敏锐地发现,顾家牵系党争,已是岌岌可危,我爷爷势单力薄,并不得神宗看重。所以,他背地里又攀上如日中天的锦衣卫指挥使——徐乔。


    后来……”


    “后来怎样?”小猪听得甚是投入,不由紧张问道。


    却见汪惊蛰立马翻脸,“天下哪有白嫖的秘辛?”


    呵,感情这位还是知识收费的先驱。


    她盯着顾影朝,一脸不给好处就烂尾的意思。


    顾劳斯在里头听了许久,知道这女人绝不简单。


    他也看出顾影朝的为难,“大侄孙,这交易做不做,由你自行定夺。”


    顾影朝静默片刻,有了决断。


    “空口无凭,我凭什么信你?”


    汪惊蛰也不啰嗦,从发间拔下一枚素木簪子。


    一旋一拧,簪子便成两节。


    她从中空的簪芯取出一截残破的明黄碎纸。


    小心翼翼送到顾影朝跟前。


    那残纸不足小儿半个巴掌大,周围尽是火痕。


    所剩两行字,叫顾影朝不由攥紧手中缰绳。


    半晌,他突然轻轻一笑。


    眼里有释然,有慰怀。


    “原来哥哥至死都不曾忘记长房长孙的责任,是我们都错怪了他!”


    他轻拭眼角热意,调转马头,已是战意凛凛。


    “小叔公,此事牵连甚广,与顾家亦息息相关,我想助她!”


    “那便叫这姑娘收拾好,上车吧。”


    顾悄很有叔公风范,“你是未来族长,家族大事,我们自会以你马首是瞻。”


    “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顾劳斯摸摸下巴,“叔公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少年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动容。


    顾劳斯:莫名有种初为人父的自豪感是肿么肥四?


    一旁的小猪简直要原地炸裂。


    这畸形的爷孙情,他真的真的没眼看。


    残页所书,不是别的,只八个字。


    ——截秦灭顾,死无对证。


    左下尤存神宗私印一角。


    哪怕看不到全印,明黄贡笺,一个宁字,就是铁证如山。


    秦大人官复原职,虽与谢大人一同救下太子,扳倒太后。


    也叫神宗断臂,舍了徐乔。


    可他一家老小,仍是枉死冤魂。


    离最终的正义,始终差着一步。


    而这一步,却如天堑。


    只因时代久远,罪证不存。


    徐乔咬死一个搞错了,便再拿他无法。


    而汪惊蛰的这八个字,送来的正是时候。


    不仅能证徐乔是有意灭口,更能证——


    神宗弑君,帝位名不正言不顺。


    顾劳斯心念电转,终于想明白最后一件事。


    满川灯火背后,这才是谢昭要送他的真正礼物。


    他不由想起现代时,他常坐谢景行副驾。


    闷骚学长话其实不多,相顾无言时,封闭空间里流转的,便总是那几首不变的车载歌单。


    一首《洋葱》,尤其令顾劳斯心塞。


    杨宗纬的歌声,从来是由淡渐浓,透着欲说还休,无人倾诉的痴和癫。


    歌词也格外动人。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


    一层的剥开我的心


    你会发现你会讶异


    你是我最压抑


    最深处的秘密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


    一层的剥开我的心


    你会鼻酸你会流泪


    只要你能听到我


    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那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代入自己。


    为这段无疾而终的单恋自哀。


    这会幡然醒悟,原来谢景行一直都有在告白。


    这人果真比他更辣眼。


    就连送个礼物,玩个情趣,也要跟洋葱一样层层剥开,害的他泪流满面才肯罢休。


    “喂,你不会是……屁股痛吧?”


    汪惊蛰好不容易上车,一点也不想因为多嘴再被赶下去。


    可车里少年突然咬住袖子,泪如雨下。


    就挺秃然的。


    关键他还越哭越厉害。


    最后竟一抽一抽哽咽起来,喘不过气似的,叫她想装瞎都难。


    思来想去,少年步履艰难、岔腿而行的怪异姿势再次闪过。


    她突然茅塞顿开。


    铁定是昨夜与那铜面男人颠鸾倒凤太狠,以至于今日菊花残、满地伤。


    他都这么痛了,罪魁祸首还不在身边,可不得委屈得痛哭流涕?


    汪惊蛰越想越觉合情合理。


    她挪了挪因山路颠簸也疼起来的屁股,满面同情,“就算年轻,也要节制啊。”


    哭包顿时哭不下去了。


    甚至还很是有苦难言。


    他是屁股痛,可不是那种痛啊啊啊啊!


    这疯婆子,果然应该敲晕!


    顾劳斯一路自闭。


    直到抵达打尖的旅店,他都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小猪戳了戳老表,“他这是咋了?”


    老表睨了眼汪惊蛰,“姑娘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向来谨言慎行。”


    汪惊蛰无辜眨眼,“昨夜操劳,今日奔波,想来他应是累着了。”


    前一句“挽发着裙”,后一句“昨夜操劳”。


    外加满川村口一句“有本事把我娶回去”,足够想象力丰富的小猪脑补N出风月话本。


    什么一见钟情,我偷走了妹妹的夫君。


    什么妹妹逃婚,妹夫一怒之下霸占了我……


    他越想越不放心,又拐了拐老表,“不行,今个儿你得跟我睡。”


    “我得防着你夜袭叔公,自荐枕席……”


    顾影朝:……


    今日种种,亦叫他心绪难宁。


    他难得发了回脾气,没好气地推开小猪,“你可闭嘴吧你。”


    骂了一句尤不解气,终是不顾形象地踹了猪屁股一脚。”还不快叫店家出来系马安顿!”


    小猪一听,这分明是有点想法,被戳穿所以恼羞成怒啊!


    于是,他寸步不离,生拉硬拽着表弟最后进了一间房。


    汪惊蛰一边吃瓜,一边惊叹。


    “不过十年,世道变化可真快,就是京师当年南风盛行,也不敢如此猖獗……”


    啧啧,又是妹夫,又是表兄,这些世家子,玩得可真花。


    都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满身是谣够开窑厂的顾劳斯淡定决定,甭管傻子的嘴,爱护自己的腿,花力气解释,不如早早躺平。


    他们落脚的地方,叫山榉关。


    是徽安商道一个重要关口,也是因商兴起的临市集镇。


    距离歙县,已然百里之外。


    几人快马加鞭跑路,到山间腹地时,正一片黑灯瞎火。


    旅人入梦,虫鸣唧唧,甚是安宁。


    只旅店门头几挂灯笼,在夏夜里亮着几许暖光。


    投宿闹出的小小动静,并未惊扰漫漫清夜。


    只是他人劳累,倒头便睡。


    唯有顾劳斯自作孽,某处难以启齿的疼,叫他澡也不敢洗,觉也睡不着。


    擦个药,又折腾出一身热汗。


    屋里实在闷不下去,他只好岔着腿扶着墙,摸到旅店中庭桂花树下。


    夜凉如水琉璃滑,自起开窗放月归。


    这情景,说纳凉也行。说睹月思人也可。


    怎么定性,主要看是谁在看。


    苏朗守在一边,自然知道他是腿疼得厉害。


    出恭的小猪撞见,只觉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叔公很有夜钓的嫌疑。


    于是他恭也不出了,掉头回房,紧迫盯鱼。


    而汪老大人赶来,看到的又是另一番含义。


    小老头穷追猛赶老骨头差点颠散,一个照面对上的,就是顾劳斯高深莫测的脸。


    月正光明,天阶若水。


    少年闲庭静坐,运筹帷幄。


    端的是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他不由绷紧老脸,暗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后生可谓。


    “看样子,小夫子料定老学生要来,早已等候多时。”


    这还真不是……


    顾劳斯有些许汗颜。


    他瞅瞅苏朗手中蒲扇,又瞅瞅一身短打的自己,咳了咳到底没好意思说出真相。


    “老大人气势汹汹而来,是准备暴力拿人?”


    顾悄瞅着他身后几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额角跳了跳。


    该说不说,这阵仗真要来全武行,苏朗大约是……真招架不住。


    汪铭听出他语气不善,但也无可奈何。


    “小女……我那孙女幼年失怙,确有疯癫之症,若能带,何用拿?”


    顾悄也不与他强辩,只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既有疯症,更不能忌病讳医,顾家别的不行,大夫倒还拿得出手。不如就请汪姑娘与我同行,届时好请林大夫替她诊上一诊,早治早好,莫要误了姑娘前程。”


    汪铭蹙眉婉拒,“早年京师,有幸已寻过林妙手,这疯症他也束手无策……”


    “汪大人也说是早年。”顾劳斯笑着打断他,“您老有所不知,这些年林大夫只我一个病患,无俗务缠身,反倒有空专研疑难杂症,医术早非当日可比,后生以为,还须一试。”


    老头是个急性子,慢太极打两个回合,就没了耐心。


    他苍老的脸上露出痛苦神色,话语也直白起来,“顾家小子,你我平素亦师亦友,有忘年之谊,便体恤体恤我这把老骨头,莫要叫我为难。”


    “我只剩这一个后人,再也经不住白头人送黑头人的彻骨之痛了。”


    说着,老头竟是要直直跪下,被苏朗眼疾手快扶了起来。


    顾悄沉默了。


    老汪话说到这份上,他确实劝无可劝。


    求生还是求仁,从来仁者见仁,生者看生。


    各人自有各人的答案,强求不来的。


    正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汪惊蛰发飙了。


    “爷爷,你只想叫我活着,可有没有想过,死了的人他们在哭?”


    她披头散发,如鬼魅一般立在回廊转角。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惨淡月色自她后方倾泻而下,拉出一个黑洞洞的人型剪影。


    顾劳斯搓了搓胳膊,突然觉得有点冷。


    少女嗓音空灵幽暗,缓缓哭诉。


    “这些年,我夜夜听汪纯在哭。


    他哭他无铭无碑,无处安身;他哭行凶的道貌岸然坐高堂,他死了还要家破人亡。”


    “棠棠也夜夜在哭。


    他哭他疼,哭他为什么生来就须死;哭他为什么找不到父亲……”


    她说得极其认真。


    好似她的身侧,正站着两个模糊影子,争相借着她的身躯呐喊。


    “父亲,他们在我身边,哭得我肝肠寸断,哭得我昼夜不宁。”


    她迈进几步,阴恻恻质问,“可父亲您,为什么总是装作听不见?”


    夜风倏忽吹过,顾劳斯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头皮发麻,小挪几步,慌里慌张抓住了苏朗的胳膊。


    苏护卫一僵。


    好嘛,忘了这主子他怕鬼。


    爷孙,哦不,鬼上身已成父女,二人对峙仍在继续。


    汪铭痛心疾首,“听得见又如何?死了的难道还能再活过来?”


    “汪惊蛰,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是不是非得爷爷也豁出去这条老命,你才肯善罢甘休?”


    “是的。不成功,便成仁。”


    汪惊蛰的声音冷静到冷酷,“爷爷,你怕死,但不要拦着我。”


    只这一句话,就抽走老头全部的精气神。


    “我与你不同,势必要清算这旧账,为枉死之人修坟立碑,叫他们魂灵得一处安憩。”


    “若是不能,”她拔下簪子抵住咽喉,“今日不如一道死了,图个清净。”


    她是真的不怕死。


    木簪子头钝,她依然扎进肉里。


    鲜血汩汩流出,叫汪铭再也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


    “汪铭,不要拿我作藉口。”


    最后,少女叹了一声,清冽嗓音里带着一丝怅惘,“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汪铭了。”


    “我的爷爷,少时郁郁,青年发奋。


    虽大器晚成,但不畏权贵、忠心报国的热忱从来不减。


    我也时常困惑,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眼前这个你了呢?”


    贪生怕死、委曲求全。


    一腔热血冷在了骨子里。


    “父亲,变成这样,你真的觉得快乐吗?”


    她细数完汪大人平生,一针见血道,“不,你一点都不快乐。


    徽州‘三第一’的名头最是可笑。


    府学第一难缠,皆因你胸中仍有不甘,郁气难消;徽州第一老怪,是你不愿同流合污,又无能不敢反抗;大历第一谏臣,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自己可还记得?”


    她每一问,汪铭就后退一步,脸色也更白上一分。


    最后几步,他略显仓惶,直至撞上身后门扉,才猛然惊醒。


    被子孙如此指摘,老头儿几乎是颜面全失。


    可忠言逆耳,他按住胸口惊悸,艰难喘过气来,终于第一次直面此生最大的错处。


    仆妇随从早在祖孙大吵时,就乖觉退避。


    中庭如今只四人,汪铭满心失落,到底是替顾悄补足了当年旧事的最后一角。


    “其实,愍王、云鹤谋逆,并非全然是无风起浪。


    当初被逼至绝境,他们确实起过夺政之心。”


    他神色悠远,仿佛又回到了剑拔弩张、人人自危的大历二十年。


    “早在大历十六年,神宗贬怀仁太子为愍王,并将他发配至漳州苦远之地,以云鹤为首的先天子旧臣,就察觉时局不妙。


    不久后苏侯惨死,怀仁太子有如断臂,愈发坐实神宗不想还政的野心。


    彼时秦昀查实毒源,一同摊开的,还有太后、神宗合谋谋害高宗的真相。


    这无疑也将是怀仁太子绝地反击最后的王牌。


    只是不等秦大人追查下去,旧臣之中,就出了叛徒。


    神宗竟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徐乔销毁痕迹,并一路阻截秦大人回京。


    秦大人聪颖,躲过沿途锦衣卫追查。


    只是他百密一疏,没有算到帝王铁血,捉不到他,便以他一家上下十几口祭刀。”


    说到这里,老大人有着短暂的失语。


    他似乎在消化着当初惨像,“便是这时,顾准再次找到了我。”


    “他恳请我接替秦昀,继续查下去。”


    至此,老人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在他断断续续的忏悔声中,顾悄理出了真相。


    秦氏灭门的现场,便是汪大人受命,会同顺天府尹一同前去查验的。


    二人也算历经风浪,可还是被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吓得当场呕吐不止。


    血肉的焦臭味,至今想来,令人胆颤。


    是以接到顾准请求,汪铭第一次退缩了。


    这案子原先他借刑部职权,暗中与秦昀行过不少方便,二人合力才找到的头绪。


    只是当下,他闭眼就是秦家惨状,嗓子里就如铅铜堵死,无论如何发不出同意的声音。


    顾大人只得失望而归。


    但汪铭不知道,门外偷听的两个年轻人,却暗自替他答应了。


    也正因如此,才招致了后来的杀身之祸。


    第123章 第 123 章


    “二十三年, 你父亲同顾氏小子,借柳巍之便盗取密谕。


    我蒙在鼓中。事发后,也曾四处奔走、全力回护。


    只是兹事体大, 无以转圜。


    女儿养婿横死;又招帝王猜忌, 我只能自请除授, 归乡避祸。


    不曾想你竟侥幸逃过一劫, 我这把老骨头才不至于孑然老死, 孤苦伶仃。


    原以为你年幼不知事,可与我在这糊里糊涂过一生。


    我到底是……低估了恨的力量。”


    汪惊蛰却摇了摇头,“当年徐乔亲自拿人。


    汪纯心机使尽, 假意投诚, 当着他的面烧掉密谕, 还是被活活勒死。


    我和惊蛰, 成了供徐乔戏耍的蝼蚁。


    惊蛰活下来也不是侥幸。


    锦衣卫斩草不除根,是为埋下种子, 等着旧臣卷土重来。


    只有这般,神宗才好收网,将江南残势一举全歼。


    危墙之下, 爷爷你凭什么以为,我们逃得过?”


    大约是失望太过,汪惊蛰反倒没了表情,“您分明有很多次机会……”


    少女黑沉的目光,同当年亡故的女儿重叠。


    未尽之言, 更是叫他身形一晃。


    那些他竭力隐瞒的过往,几乎无所遁形。


    汪铭闭了闭眼, 当年梦魇已成毕生阴翳。


    他……无力走出,那时如此, 当下,亦如此。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爷爷。”


    汪惊蛰将他神色尽收眼底,终是缓了语气。


    “是我小看了你。”汪铭眉目颓唐。


    “既然拦不住,便放你去吧,只望将来……你……。”


    莫要后悔。


    最后四个字,轻得仿佛是专说给自己听。


    弦月如勾,清辉洒在他斑驳的银发上。


    比之族学初见,他更瘦,也更老了。


    背脊也不似那时挺直。


    “小夫子,老学生这小辈,就托付给你了。”


    顾劳斯忍不住蹙眉。


    此时,他和汪惊蛰都没料到,这竟是老头最后的遗言。


    鸡鸣声起,顾劳斯疲惫回房。


    抬眼就看到顾影朝静静站在门口。


    “小猪严防死守,竟还是让你跑出来了?”


    顾劳斯动动嘴角,勉强扯出一句顽笑。


    “是不让,所以我把他敲晕了。”


    顾影朝答得认真,好似真是为了夜袭叔公才大打出手。


    顾悄推开门。


    “进来坐吧,统归这夜,是睡不成了。”


    他叫苏朗去沏了壶浓茶,又找厨子要了几碟才出笼的热点心。


    三人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各自心事重重。


    “昨夜对峙,你都听到了?”


    顾影朝轻轻“嗯”了一声。


    顾劳斯浅啄几口茶水,压下倦意,“你怎么看?”


    顾影朝斟酌道,“祖孙二人,各有疑点。”


    “老大人语焉不详,诸多说辞经不起推敲。


    最大的破绽,就是神宗多疑,牵扯谋逆向来株连,怎么会放他归老?


    而汪惊蛰看似疯癫,说话时好似一体两魂,女儿孙女争相开口。


    但我看来,更像是装神弄鬼,也非善类。”


    顾悄“嗯嗯”点头,一双桃花眼肿成眯缝,犹自强撑。


    “此前我一直疑惑,大历出了名的刺头,对谁都不假辞色,怎么唯独对顾氏不一样。”


    奉命稽查休宁学风,又怎么那么听劝,轻易同意以族学一家代休宁一方,最后查着查着,竟还成了我的老学生。


    县试、府试也是,他多次暗中与我们行方便。


    甚至陈知府到任,既知陈皇后一党与顾氏有隙,他还主持完科考才请辞。


    如今再看,他对顾氏怕不是优待照顾,而是愧疚补偿。”


    “至于为什么愧疚……”


    顾劳斯说着说着,熬不住,头一歪就要栽倒。


    顾影朝眼疾手快,扶了一扶。


    顾劳斯摸到人肉垫子,抵着人腰侧,心神一松就这么昏睡过去。


    此昏睡,是真·昏睡。


    人事不知的那种。


    顾影朝垂眸看了眼碗中浓茶,用眼神询问苏朗。


    “林大夫吩咐,他得多睡。”护卫感叹少年敏锐,摸了摸鼻子轻声道,“这算好的了,金陵那段时间,他药服的,整个人浑浑噩噩,每日定要睡个大半日才得一点精神。”


    “林大夫怎么说的?叔公他知道?”


    苏朗打了个哈哈,“他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夫那些劳什子说法,他懂,我这粗人可听不懂。”


    说着,护卫上前打算将人塞上床。


    就见顾影朝已将人抱起。


    “我来吧。”他看似清瘦,肩臂却很有力量。


    稳稳当当托着人吩咐道,“直接上马车,也是时候动身赶路了。”


    汪家只是意外插曲。


    安庆府才是叔公的终极目标。


    团队靠谱,顾劳斯放心酣睡。


    一闭眼再一睁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安池交界的渡口。


    马车里,汪惊蛰瑟瑟缩缩躲在角落,朱庭樟大刀阔斧占据一方。


    他一起身,两双大眼就绿油油地望过来。


    饶是心理足够强大,顾劳斯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甚是无语,“在看我?还在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吃掉!”


    朱庭樟“嗬”了一声,退避三舍。


    “休想打我主意!盯不住羊,我就盯紧你这只狼!势必护我表弟周全!”


    某狼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


    “最近我读史,大抵古今能臣治水,不外乎八字要义——堵不如疏,疏不如导。”


    弃车登渡,他边走边教育,十分的语重心长。


    “大侄孙青春年少,你不想着因势利导,老堵着他是何居心?”


    因势利导?怎么导?导哪里?导不归路上去吗?


    我可去你的吧!


    朱庭樟在他身后,好一顿拳打脚踢。


    却不知,老天爷早就出卖了他。


    阳光从厚重云层中泄出熹微白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长到不偏不倚刚刚好落在顾劳斯跟前。


    顾劳斯回头,朱庭樟一个旋风腿来不及收回,跌了个大屁股蹲。


    引得渡口一群人指指点点。


    他们口中的羊,反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只在朱庭樟丢人的时候,默默又离他远了一些。


    朱庭樟十分哀怨,“子初,你嫌弃我?你竟然嫌弃我?”


    顾劳斯立马往他两肋插刀,“是啊,大侄孙。


    结发之夫不上床,糟糠之妻不下堂,你怎么能嫌弃他呢?”


    这黄谣一出,朱庭樟跳脚。


    顾影朝扶额。


    路人指指点点×2.


    几人斗不完的嘴,叫汪惊蛰看着新鲜。


    她看着混乱的三人,无辜又补一刀,“夫夫和睦需要两个人共同努力,而破坏它,一个人就够了。”


    顾·第三者·悄:你是懂怎么骂人的。


    他们走的是冬至与安庆交界的仙寓渡。


    商渡不大,货比人多。


    跟着行商脚步走完长长一条小道,芦苇荡后,就是江堤。


    只是一见江面,嬉闹的几人顿时哑声。


    朱庭樟愣愣指着几乎要齐脚的通红洪涛,“这还是江水?”


    不怪他没见过世面。


    实在是母亲河不再潮平岸阔,它成了一条面目狰狞的悬河。


    说实话,见多识广的顾劳斯,也只在新闻里看到过如斯恐怖的长江。


    大娘打量几人,看衣着打扮和年纪,便是后生不更事,好意解释。


    “发水就是这样。这几天雨停了,水还缓了一些,要是不停,这船老总都不敢摆。”


    她瞅着渡口简陋的木牌,“你们外乡人,哪里晓得,我们原先的渡都淹干净了。”


    说着,她随手指了江对面几个地方,“喏,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原来都是村庄嘞,几天时间,全没了——”


    少年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江涛滚滚,望不见一点人烟。


    人在自然跟前,确如蜉蝣,不堪一击。


    另一位壮汉愁眉苦脸,“还有我的地。


    春上冻了不少秧,我找府库贷了粮补足了田亩,这下全没了,全没了……”


    不说则已,一说,倒是叫搭船的全员都开始唉声叹气。


    船老总最见不得开张前一张张苦瓜脸,不吉利。


    他撩起小马甲擦了把额间汗。


    “都精神着点,屋子没了,地没了,但人还在,有什么是挣不回来的?!


    真有也没事,咱们还可以去找太子!


    这一船船盐米药材,砂石材料可都是太子运来帮你们的。”


    一石惊起千层浪。


    方才还萎靡不振的乡民,一听太子,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附和。


    “是啊,有太子在,会好起来的。”


    “往年大水,咱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今年起码咱们没人饿死。”


    “是啊是啊,明孝太子万岁——”


    一个大傻子,差点山呼错了口号。


    好在婆娘聪颖,一把将他薅住。


    “蠢货,是千岁!咱们可不能乱了尊卑,给太子招惹祸端。”


    憨货连连点头,“嗯嗯,千岁,千岁,媳妇说的都对。”


    显然,只从口碑来说,太子治水相当得力。


    顾劳斯突然担忧起来,若是治水顺利,他接下来的行骗,哦不,商业洽谈好像就不吃香了。


    宁云都游刃有余了,他还拿什么诓他一起下海?


    嗯,Plan B迫在眉睫。


    顾劳斯皱眉沉思,已然超然船外。


    商船客舱不大,即便搭船的人不多,也不剩多少余裕。


    顾劳斯几人挤在一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中间,十分的狗立鸡群。


    但很快,这不合群招致的各色眼神,就被另一波乘客分担了火力。


    上船的不是别人,正是方白鹿。


    他带着陆鲲,并沈宽几个跟班。


    也算得上声势浩大。甚至查平那个圣母竟也混迹其中。


    当然,里头最惹眼的,还是那个叫玉奴的少年。


    琼林玉质,秀美绝伦,端的是好样貌。


    就是眼熟到有些扎眼。


    顾影朝当即沉下了脸。


    饶是乡人淳朴,一打眼也都看出来,来人不好惹。


    里头分着三六九等呢。


    公子哥儿是公子哥儿,跟班儿是跟班儿。


    小哥儿是小哥儿。


    他们十分默契,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


    将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团伙,硬塞到了顾劳斯身边。


    是以,当顾劳斯策划好他的PlanB,刚一回神,对上的就是方白鹿笑吟吟的眼。


    他激动之情分分钟萎了。


    满心只剩一句:介尼玛……多少有点晦气了。


    第124章 第 124 章


    “呵呵, 好巧。”顾劳斯干笑两声。


    “一点也不巧。”方白鹿径直在顾劳斯身侧落座。


    “江水湍急,我们一行在此已滞留数日。


    今日登船,看到你我才顿悟, 原来是老天叫我在等你。”


    他嗓音低沉, 说得深情款款。


    “琰之你说, 这是不是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顾劳斯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


    该说不说, 他很是直男双标。


    入了眼的, 说的那叫情话,入不了眼的,溅得那都是油花。


    “是啊是啊。”顾劳斯敷衍点头, 指着船公与他道。


    “千里姻缘一线牵, 狭路相逢你付钱!那船资就有劳方公子破费了。”


    他不仅自己讹, 还帮别人讹。


    抢过船公手中铜锣, 锦衣少年郎向着船中众人兴奋道,“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缘, 今个儿开船顺利,知府公子高兴,大手一挥包圆了咱们的船钱, 还不快来谢谢财神?”


    船里头默了几秒,随后一阵感恩戴德。


    顾劳斯亦笑眯眯向他竖起大拇指,“洪水无情人有情,方公子慷慨解囊,真真是个好人。”


    船资不过几钱, 这好人卡发得委实浮夸。


    可怜方善人被大摆一道,还要强颜欢笑。


    只因知府公子这名头叫出来, 碍于他爹和方家脸面,他就不能翻脸。


    何况他自以为情圣, 也乐于惯着少年。


    “琰之吩咐,不敢不从。”他解下钱袋丢给船公。


    “灾年乡亲们不容易,方某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当。”


    话题看似从黄洗白,可方白鹿黏腻的态度……


    怪膈应人的。


    “方公子实在过谦!”顾劳斯翻了翻腹中公考金句,煞有介事道,“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低级趣味几个字,叫方公子小跟班们眼皮集体跳了跳。


    陆鲲瞅瞅玉奴,再瞄瞄对照组,表示他十分不理解。


    放着乖顺柔弱的小美人不要,干嘛非得自虐去点那一万响的大炮仗?


    小美人才被赎身不久。


    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发现赎他的人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一脸落寞,十分畏缩。


    茫然站在舱室边缘,既不敢擅自坐下,也不敢同几人靠得太近。


    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江上浪大,船行不久就摇晃起来。


    他们几人坐着都稳不住身形,玉奴干站着,更显狼狈。


    船身颠簸带来的巨大惯力,让他好几次跌进船客怀里。


    乡人心善,看他年纪小,并不拿有色眼镜看他,反倒一屁股坐上船板,热情将位置让给他。


    玉奴小心翼翼坐了,却也只敢挨着半张凳子。


    因为他才坐下,沈宽就推开隔壁的查平,挨了过来。


    这群人里头,查平与他一样,都是被踩在泥里的。


    沈宽资历老,又惯会服侍方白鹿,已从小狗腿混到了说得上话的中层。


    这人年纪最长,心思最多。


    看他眼神,也最为毛骨悚然。


    他最怕的,就是沈宽。


    尽管他竭力避让,可还是在一个浪头后,被沈宽借机扯进了怀里。


    他惊惧地瞪大眼,无措望向他的救世主。


    可那人一门心思在正牌白月光那里,根本顾不上他这个低贱的高仿。


    也或者是看到了,只是漠不关心罢了。


    沟渠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逐星辰。


    玉奴深深看了眼众星捧月的顾悄,最终自惭形秽地垂下眼。


    是啊,低贱如他,也只适合在泥泞里窒息。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陆鲲不动声色将沈宽揩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他叹了口气,起身硬挤到沈宽和玉奴中间。


    “兄弟,你学问好,左右现在无事,不如与我说说功课?”???


    这话一出,敌方友方多少都有些破防。


    沈宽在美人腰臀揉捏的手一僵。


    精虫上脑之际,功课二字差点叫他直接萎了。


    不是,兄弟,你非得在这时候煞风景是吗?


    关键,陆鲲还真掏出一本《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


    他点着其中一处笔记,眼神十分求知若渴。


    叫沈宽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青年所指之处,正是《论语·子罕篇》其中一段。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这还不简单?!


    换成大白话,就是达巷这个地方有人说,孔子伟大,学问广博。


    可惜没什么一技之长叫他一夜爆火,成为顶流。


    孔子听后对弟子们说:(没有专长)那我该专攻哪一项呢?


    是驾车呢,还是射箭呢?算了我还是驾车吧!


    御:驾车。射:射箭。


    都是君子六艺。


    古人认为,为人仆御,是六艺之卑者。


    孔子专挑最下等的活儿干,自侃要去给人当司机,不过自谦而已。


    虽闻人誉己,承之以谦,这便是孔子所执之道。


    以上,沈宽可谓倒背如流。


    他钻营四书十几年,区区解义简直是手到擒来,讲起来不由掺进了十二分的卖弄。


    只是当他唾沫横飞上完课,学生却一点也不买账。


    陆鲲不甚走心地摆了摆手,扬了扬手里秘籍,“这些书里都写了,我识字,可以自己看。”


    沈宽一哽。


    他不信他如此博学,竟比不过一本死物,“那这书肯定不会讲乡试该如何破题!”


    陆鲲摊手,“书中倒也粗浅列了几例。”


    他念得十分仔细。


    “第一种解法,从执字切入,执御执射,可推衍执道之道。


    所以可得:道无成体,德无成名。故知道者,虽极天下之博而不敢自有其道,故而夫子博学无所成名,是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


    第二种解法,从博字切入,究竟是多而博?还是渊而博?


    由此可得:夫圣人之学,何事于博哉?盖泛滥而不精于一,诚学者大病。


    第三种解法,从御射之尊卑切入。


    此乃剑走偏锋之法,遇座师标新立异,可一搏之。


    敷衍开来,便是:人之为学,往往驰心高妙,而有不屑卑近之过。六艺莫粗于射御,而御较射又粗,学无精粗,而必由粗者始。”


    你管这叫粗浅?


    一通听下来,沈宽不由怀疑人生。


    县学里,代课的方灼芝都不一定讲得出这么多解法。


    他就更望尘莫及了。


    虽说他人品不咋地,但学问尚可,自然也懂行识货。


    “陆伯鱼,这书你哪里得来的?莫不是监学哪位高师之作?”


    陆鲲答得甚至不好意思。


    “就是不惑楼冲会员送的。”


    “至于高师,”他瞧了眼顾悄,“喏,高师就在你斜前方坐着。”


    沈宽登时脸绿了。


    他可没忘,县学里他是怎么在同窗跟前,将不惑楼数落得一文不值的。


    这下不啻于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脸也疼,心更疼TAT。


    大约是觉得戏弄沈宽挺有意思,陆鲲一脸无辜相。


    “这不要钱的赠本,到了沈兄这,竟成了国子监名儒大作?珍珠鱼目,看样子沈兄世面还是见得少了……日后乡试,到了金陵兄弟我定要带你长长见识。”


    “要不要钱,你心里没数吗?”


    朱庭樟忍不住吐槽。


    他都充到黄金了,也没拿到赠本。


    要不是靠抱大腿混了个内部特权,只怕秋闱发榜,他也不一定蹲得到限量名额。


    沈宽这会也反应过来,他被涮了。


    陆鲲找他补课是假,借机寻衅替玉奴解围才是真。


    他阴狠地瞪了眼玉奴,压下火气,“陆少爷,学问上你既有门路,何必又来明知故问!”


    “沈兄莫要误会。”陆鲲忙收起书,“我的问题,这书里还真没有。”


    “还请沈兄赐教,这达巷党是个什么地方?”???


    沈宽缓缓打出一排问号。


    顾悄一个没忍住,听笑了。


    这就好比行测题干问——


    小王说:“今年我的生日已经过了,我现在的年龄刚好是我出生年份的四个数字之和。”请问小王是哪年出生的?


    结果考生不研究数字关系,反倒啃着笔琢磨小王是谁?


    一股名为“无力”的情绪叫沈宽抓狂。


    他低声咆哮道,“陆伯鱼,难不成你还想寻访当事人,见面细聊?”


    陆鲲好像没听出他的反话,“那也不是。


    我就是想,这达巷党人敢说孔圣‘无所成名’,想必自己应当很有名才对。沈兄博学,这等名人定然知道是何地何人。”


    “只是……”他缓缓划出重点。


    “瞧沈兄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难道沈兄也不知道?”


    沈宽他差点掀船。


    周制以五百户为一党,二十五党为一乡。


    两千年过去了,鬼知道党在哪,人又是谁。


    又有谁特么这般无聊,关心书里出现的路人甲是谁啊啊啊啊!


    陆鲲这问题,角度清奇,想法刁钻。


    不止问倒了当事人沈宽,连围观的汪惊蛰、朱庭樟也都一脸蒙圈。


    汪惊蛰嘴快,“你们读书人,都这样读书吗?”


    小猪拐拐他表哥,“嘿,子初,我打赌这题你一定也不会!”


    原以为顾影朝不会理他,哪知学霸突然幽幽一句,“若是我会,输了你自己睡?”


    朱庭樟十分警觉,默默挪开些,“咱们现在是秀才,赌博违法。”


    顾影朝:……


    几人声音不小,沈宽全听进了耳中。


    这题他若是知道,就应了汪惊蛰的话。


    好似他同陆鲲一般愚蠢,读个入门书都抓不到重点。


    他若是不知道,与顾影朝的轻描淡写比起来,又显得十分无知。


    好似这个问题压根不须问,应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如此左想右想,愈发左右为难。


    十分煎熬之下,总算是歇了那点风月心思。


    顾劳斯吃瓜吃得甚是欢乐。


    他这破烂身体,晕马车,自然也晕船。


    好在这一出大戏叫他分神,总算正经坐着熬到船靠岸。


    方白鹿见他满眼兴味,有意与他闲话,“所以琰之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当然当瓜看!


    顾劳斯轻易又将球踢了回去,“听闻方公子博学,应当有解,愿闻其详。”


    方白鹿倒是真有几下子。


    他旁征博引,又是引史记·孔子世家,又是借董仲舒、颜师古等大儒文章,最后得出结论,这个党人,就是“七岁而为孔子师”的项橐。


    这人不仅是出了名的神童,还有个十分有面的后代——楚霸王项羽。


    说完,方白鹿便含笑望向顾悄。


    眼中是势必要同顾劳斯看星星、看月亮、谈文学、谈恋爱,顺便一起考个公上岸的期许。


    谁知一直沉默不语的玉奴,突然弱弱补充一句。


    “三字经中便有‘昔仲尼,师项橐,古圣贤,尚勤学’句,可为印证。


    又有兖州某县志,云达巷在其地。


    孔子不惑之年出任中都宰,时常往返于中都、曲阜之间,兖州为必经之地。


    而项橐,史书亦载,为莒国神童。


    兖州为古称,春秋即为莒。亦可印证。”


    少年声音细弱,显然是鼓足了勇气。


    他全然不知一番考据给这群读书人带来多大震撼,只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热切地望着方白鹿。


    第125章 第 125 章


    方白鹿皱了皱眉, 只觉一丝厌烦。


    连朱子都说“达巷,党名,其人姓名不传”, 这题本无辩解的必要。


    他开口亦不是为学问, 只是想哄身边人说话。


    故而玉奴抢戏, 就显得十分没眼色。


    倒是有一个声音看不过去, 出言讥讽道, “你又何必巴巴地对牛弹琴?”


    说话人样貌张扬,哪怕做素净打扮,也难掩一身风尘。


    不是春风楼随风楼主, 又是谁?


    显然, 他与玉奴, 还是旧识。


    胡十三紧跟在他身后, 似是拿这个弟弟也没有法子,只一脸无奈赔笑。


    察觉到顾悄眼神, 胡十三一拱手。


    “顾三公子安。”似是知他疑惑,胡十三解释道,“今年水大, 下游徽商大都自发出力,协助官府运送粮食物资,以助各地渡灾,胡家刚好被派在这一带。”


    刚好?


    顾劳斯:好好好,你敢骗, 我就敢信。


    “见过知州公子。”他又向方白鹿一拜。


    “方才小人在上头调运,不曾留意公子登船, 多有怠慢。我这弟弟,一贯口无遮拦……”


    “无碍。”方白鹿纵然不喜随风, 也不会自降身价与他计较。


    只可怜陆鲲,看到随风后,立马魂不守舍起来。


    甚至连爱屋及乌护着的玉奴,也抛到一边。


    他对玉奴无意。


    不过因为玉奴同他意中人相类,所以才多一些照顾。


    他几次想要张口,几次都被打断。


    直到船只抵岸的喧嚣声起,他不得不悻悻退守一边。


    船的终点,正在安庆府府治怀宁县。


    洪水几乎快要漫过临江城镇的江堤堤顶。


    临时开辟的码头亦十分简陋,只在城防堤坝上伸出几条简陋栈板。


    仓内百姓小心翼翼上岸后,便有役卒进仓卸货。


    一箱箱泛着草木清香的新米,被抬进城门。


    城内外无数灾民,瞧见新米,如同等到定海神针。


    人海中发酵的暗涌,再次缓缓蛰伏下去。


    整个府治,重归宁静。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胡十三一边引路,一边与顾悄简单交代城中情况。


    “七天前,最大的洪峰刚过。


    府内各县民堤接连破了十三道,数十万亩圩田一夜汇成汪洋,安庆府这才以一府之力,吃下三分之二的洪水。”


    胡十三顿了顿,“汛前,明孝太子颁布了系列法令,允诺泄洪灾民所有食宿皆由府县兜底,并灾后重建诸多事宜,这才令几万人甘愿撤离,腾出家园以供泄洪。


    乡民暂时都安置在各县城难民营里。


    村庄被淹没,一年收成付诸东流,家人流离失所,他们甚至听不懂治水之道,只知道明孝太子要他们搬,他们便搬。


    金陵之后,明孝在南方声誉可谓空前。”


    顾悄听懂了其中的提醒之意。


    明孝声誉越高,那么皇后党塔防就越厚,于顾家来说,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呵,咱们南直隶,倒是有两块地方,天生来的不讨喜。”


    听到这,随风似是想到什么,冷笑一声。


    “一块就是那凤阳府。


    北边要保国都,南边要守运河,夹在南北之间,又一无是处。


    只得做了那囤沙泄水的大渣斗。黄河的沙,淮河的水,别处无处放去,就统统叫它都受了。


    另一块就是这安庆府。


    上头湖北、江西生得好,地势高,老天护着不让淹。


    下头金陵命好,老祖宗打江山看中了那块地,国运护着不给淹。


    就这不上不下的安庆,有灾头一个挨宰。


    到底还是这八百里皖江人命贱,活该要吃下这天谴。”


    “好了,不要胡说。”


    胡十三又开始头痛了,也不知道这回带他来,究竟是对是错。


    “胡十三,你竟敢叫我不要胡说!”


    随风很是不高兴,拐了拐顾悄,“喂,你二哥找的什么泥腿子,竟敢叫我不要你?”


    顾悄抠脚趾:差点忘了还有这艺名。


    “你说,你随便说。”


    随风这才高兴起来。


    本朝能被贬为贱籍的,大多是犯事的官宦人家。


    顾二没提过随风底细,顾劳斯也就没问,但听到这里不难推测,随风家中遭难,恐与治水脱不开关系。


    听这怨气,所治不在安庆,便在凤阳。


    倒是汪惊蛰懂得多。


    “喂,你该不会赵家人吧?”


    她身体里的“另一位”毕竟年长,见识也多。


    小伙伴们登时竖起了八卦的耳朵。


    “九年凤阳大水,李江起事,神宗以治水不力招致民反,夺了怀仁的太子之位。


    为平祸乱,神宗先后增派工部尚书裴岗与工部侍郎程先驻节淮安,一个专治黄河,一个专治淮水。


    这程先,不是别人,恰好是陈阁老得意门生。


    那几年,正赶上神宗欲立明孝太子。前朝因册立陈皇后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程大人得此重用,便是神宗给朝臣的一个信号。”


    “然后呢?赵家又是什么故事?”


    朱庭樟眼巴巴催更,“快说快说,我也凤阳的,指不定还有些渊源!”


    汪惊蛰两手一摊。


    “然后,满朝都跟着拍马,夸程大人治水有方,只一同下派的黄淮水治监察御史赵沧州,脑筋不灵光,屡次上书,告程先治水急功近利、草菅人命。


    最后程先无事,反倒这位赵御史,被查出来勾连旧党,先出事了。


    赵沧州一家杀头的杀头,充籍的充籍。


    哎——这才是真真的草菅人命。”


    显然,为保后位,陈家又给旧党栽赃了一笔无头冤债。


    这程先现下已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布政史,人都干到省长了。


    顾悄很是疑惑,“所以这人治水,究竟如何?”


    “程先此人,于治水也算颇有见地,提出黄淮一体、束水冲沙之法。


    只是这法子只顾当前,不顾往后,是一门绝后人之路以竖当世之功绩的法子,并不可取。”


    如此专业的解释,自然不会出自这群乌合之众。


    苏训与韦岑几人匆匆下马前来迎人,正好听上这一段。


    二人一班来接顾劳斯,一班来接胡十三。


    赶巧了,正碰在一处。


    负责官方答疑的,正是韦岑。


    看到苏训不稀奇,看到韦岑,顾劳斯挑了挑眉。


    “你不是在南直隶跟着我爹查账呢嘛?”


    清俊员外郎晒黑不少,闻言浅笑,“府内治水人手不足,太子令我前来增援。”


    他对随风很是客气,“这位姑娘猜得不错,这位公子正是御史后人,这番也是太子召见,特来复命。”


    这局,委实难懂。


    老娘在前面冲锋陷阵、诛杀异己,儿子在后头专门捡人头?


    也不像哇。


    对上顾悄略显担忧的眼,赵随风洒然一笑。


    “是我递了鸣冤的状子,以一百万担赈济粮为筹码,叫太子亲自替我赵氏一门平反。”


    哦豁,叫儿子亲自打老娘的脸,牛还是你牛。


    顾悄登时肃然起敬。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个会搞钱的哥哥多么重要。”


    汪惊蛰锐评。


    胡十三:……


    赵随风不乐意了,“你以为钱是万能的吗?你知不知道……”


    汪惊蛰幽幽道,“我只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我要是有钱,我早就用钱把柳巍和徐乔砸下马了……”


    顾劳斯:你要是足够有钱,你甚至可以当大宁特·朗普。


    苏训听不得人说太子一点不好,拐着弯说也不行。


    他义正言辞道,“太子殿下最是公允,不会因区区一百万粮食为贰臣翻案,也不会因血缘牵连替皇后包庇奸邪,是非曲折,还需三司查证后才有定论。”


    赵随风也见不得人污蔑他父亲,立马呛了回去。


    “苏大人清流出身,官场混迹几日,倒也学会了这官腔。


    徽州府治渔梁坝,素有‘江南都江堰’之美称,虽由唐初越国公汪华始修,但‘以木障水’终有弊端,便是我先祖赵氏履任徽州,改用石筑,惠济一方两百年不止。


    如此功绩,多不胜数。


    赵氏世代治水,就算无功于千秋,也算有功于当代。


    不想在新朝,竟因一桩仗义执言的案子,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当年坐定谋逆,无凭无据,只用陈阁老一句‘与云氏同出于徽州,恐有二心’。


    苏大人如今才说彻查会审,就不觉得贻笑大方?”


    苏训还想再辩,被韦岑扯袖制止。


    “当年程先修天渠,弃渠左二州保淮安以东,是圣裁。


    赵大人耿直,不忍见二州百姓陷于水火,执意请命,触怒天颜,这案子办得确实武断,太子便是知晓前因后果,这才重审。”


    他继续低声与苏训讲背后隐情。


    “今年皖江大水,淮河亦有先兆。天渠早已呈颓势,恐难抵御水情。


    太子在南都寻访多名老臣,都束手无策,只户部张老大人指出一条明路。


    当年赵大人奔走,曾提出解决之策。


    如今斯人已逝,天渠疑难恐只有这人可解。”


    所以翻案不翻案都是次要的,这人竟是太子此行治水的关键。


    不怪苏训不提前做功课,实在是这功课专业性太强,不专业的做不来。


    韦岑要不是一门都专营水务,恐怕也不懂其中门道。


    Wifi在线的顾劳斯也听明白了。


    所以江南治水,所治并非一处,在北有淮,在南有江。


    安庆府已经用了泄洪的笨法子,若是两个月后淮河汛起,是无论如何再不能一泻千里了。


    朝廷负担不起,民怨也负累不起。


    这才是赵随风手中真正的筹码。


    “所以皖江水情究竟如何?”


    顾劳斯真正关心的,还是这赈灾的窟窿到底有多大。


    韦岑犹豫片刻,还是指着一侧水则碑实话实说。


    “从碑刻推测,还有几波洪峰。池州府、庐州府乃至太平府,沿江村庄田亩,恐怕难保。”


    水则碑,是古代水文监测手段之一。


    即在特定水域竖石碑水尺,分为“左水则碑”和“右水则碑”,左碑记录历年最高水位,右碑记录一年中各旬、各月的最高水位。


    有经验的治水官员,可根据水则碑判断当地流域附近是否会发生特大洪水。


    “水则碑”碑文有云:


    “一则,水在此高低田俱无恙;二则,水在此极低田淹;三则,水在此稍低田淹……七则,水在此极高田俱淹。”


    如果某年洪水位特别高,超出七则,则会另起一则,附文曰:某年水至此。


    顾劳斯瞅着已经瞧不见七则的碑,叹了口气,心道明孝太子也不容易。


    看似经济形势一片大好,A股实则一派低靡。


    他不由感叹,该说不说,他准备的PlanA,还是要提上日程。


    结合灾后恢复重建和防灾减灾救灾工作需要,并统筹户部承受能力,国债发行,势在必行哇。


    第126章 第 126 章


    太子“四不两直”下基层暗访, 行踪原应十分隐秘。


    他落脚的地方,也确实叫寻常人等难以预判。


    ——正在城南临江一间古寺里。


    奈何大历官员,皆非等闲。


    一个个鸡贼得狠。


    太子一行落脚的第二天, 就成功被各方势力围追堵截。


    说起被抓包的经过, 苏训很是心梗。


    “我们一行兵分两路。


    太子微服暗中行走, 我奉命高调现身混淆视线, 一路过来倒也配合得当, 不曾暴露。


    谁知到了这寺庙,泰王突然精神起来。


    看着宋朝高僧题名,他一时手痒, 非要效仿高僧赠字答谢方丈收留……


    结果方丈拿了字, 第二天清早推官就乔装到庙里挂新牌匾了。”


    顾悄:……


    韦岑冷哼一声。


    皇仓一事他原本就对泰王很不感冒, 这下揭起短来更是不遗余力。


    “何止推官?上到通判, 下到知事,整个府衙门, 除了方大人,恐怕一窝蜂全挤到了寺门口。现在随便拎出一个算卦的,都得是个正九品。”


    顾劳斯:……


    “所以泰王究竟题了个什么, 差点没把你们底裤扒光?”


    汪惊蛰疯疯癫癫,说话也不大讲究。


    “咳咳咳……”


    可怜苏训、韦岑,都是正经文臣,又是大龄未婚。


    头一次被女孩子言语轻薄,分分钟涨红了两张俏脸。


    顾劳斯也成功被勾起好奇心。


    总算挨到地方, 他一撩马车帘子,抬眼就看到红漆斑驳的古老寺门上, 金光灿灿的三个鎏金大字——


    护国寺。


    这硕大的名头,差点叫他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转头不确定地问他亲爱的向导, “大侄孙,我没记错的话,这寺不是叫万佛寺吗?”


    苏青青早年为了替幺儿续命,大小寺庙跑了不知凡几,万佛寺自然也不会落下。


    顾影朝看了眼寺前巨锚,迟疑着点点头。


    “安庆府地形如船,万佛塔迎江而起,恰似桅杆,宋时高僧批言,若不以锚镇固,此城终将随江东去。所以地方官员便令人铸了这两只巨锚,立在寺前以稳地方。”


    他顿了顿,看了眼带着锈迹的巨锚,“确实是万佛寺没错。”


    语罢,他又看了眼新得不能再新的“护国寺”,一贯沉稳的面皮有些许皴裂。


    “泰王手笔,实在是很有皇家风范……?”


    “咳,泰王说,这寺既奉万佛,值此危难之际,万佛理应挺身护国,消灾弭祸,保我大宁风调雨顺,是以更名护国寺。”


    难为苏训,还在垂死替王室挽尊。


    屹立几朝不倒的万佛寺,此刻大约也很风中凌乱。


    摸鱼摸了这么些年,是它跟不上节奏了吗?


    皇帝都没喊它护国,咋来个王爷就突然给它压担子了?


    小寺真的会谢:)


    顾劳斯同样风中凌乱。


    护国是他这个阶下囚能随便题的吗?


    泰王的胆是脂肪胆吧?这么肥?


    该说不说,宁权这个二五仔,命不好,但是运好。


    作为大宁头一个铁证如山、坐实谋反的亲王,他没被神宗弄死,首先得感谢他爹给他留下的保命符。


    太祖建朝后,充分汲取历朝历代皇室夺位之祸的教训,当然,也可能是他模糊地察觉到三个儿子之间的暗流汹涌,因此下了严令,后代子孙不得自相残杀,违者直接叉出族谱。


    总之,这条禁令的潜台词就是,你们三个龟儿子,但凡有搞暴力内耗的,都不是他老宁的种,是当初应该射到墙上的!哪怕真当上皇帝,也视同篡权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可群起而攻之。


    威胁单威胁,可万一真有龟儿子听不进劝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个龟儿子再赖都是元皇后生的,太祖不舍得叫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吃一丁点儿苦。


    为此他又特意改了律法宗法,令亲王、郡王若犯事只夺其封号,不夺其俸禄,只禁锢高墙,不伤其性命,甚至还严禁后世子孙变更这两条。


    当然,明着不能杀,不代表暗着没办法。


    神宗又不是那种讲道义的人。


    泰王没被暗搓搓弄死,第二要谢的就是太子。


    是他打着试药的名义,愣是在神宗虎口下,抢回泰王一条命。


    如果说泰王活蹦乱跳,靠的是亲族荫蔽,那他还有劲持续作妖,就全靠天赋异禀了。


    苏训大步引着顾悄往后院去,一路僧者无不垂首行合掌礼。


    也有不少香众打扮的“群演”,探头探脑,一副想加戏又不敢的殷切模样。


    直看得顾劳斯眼皮直跳。


    唯有朱庭樟,畏畏缩缩问出一句。


    “那……那不是韦大人吗?那……那个好像是工部侍郎林大人……就这么互相装作不认识,对……对治水是有什么益处吗?”


    顾影朝狠狠锤了他后背一记。


    “有时候好问,不一定是勤学,还可能是太蠢。”


    赵随风心疼他智商,好意点拨他一下。


    “太子奉命治水,怎么可能只身前来?你认出的这两位,都是治水名家。”


    韦大人不是旁人,正是韦岑父亲。


    他乃治河起家,九年淮河大水后,亦协理治淮。


    便是在与顾冶配合固堤时,唯一的女儿,同女婿一同被大水卷走。


    韦岑是他幺子,也是仅剩的孩子,所以他才难得动用职权,将韦岑从水司调离,送去安生些的户部。


    而工部林侍郎,正是掌理全国川泽、陂池水利之事的分管副部长。


    今春至夏,雪雨不绝,未到雨季,长江流域各处都已出现不同程度的连续暴雨,连老百姓都感知到气候异常,必有大涝。


    朝廷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


    明孝太子来,自然会带着豪华治水团一道来。


    至于为什么明孝强装不识,顾劳斯摸摸下巴,大概是想先当一个无能的吉祥物,钓钓牛鬼蛇神吧?


    最令人起疑的,便是凿堤泄洪这事本身。


    古人治水,极少有这样极端的案例。


    不治先溃,看似合理,背后尽是不合理。


    而且,溃,也不是先溃安庆府。


    再上头荆州、洞庭,尚有一扛之力,怎么安池就得先破了呢?


    小顾雷达滴滴滴发出警报,总觉得……明孝在下一局大棋。


    “一来就叫琰之看笑话了。”


    宁云闻讯,含笑亲自迎出来。


    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瞧着不像是向好,反倒是病气更重了。


    也不知是治水操劳的,还是治泰王操心的。


    顾劳斯最受不得太子热情,赶忙撩衣摆要跟着大部队跪。


    腿还没弯,就被宁云身旁的明孝卫指挥使一个巧劲,按了回去。


    宁云眉眼弯弯拉住他,“你我投缘,我拿琰之当弟弟看,就不用讲这些虚礼了。”


    当弟弟看?


    那干脆自信点,把看字去掉吧。


    想想此行目的,顾劳斯摸到竿子立马不客气顺着爬了。


    “你把我当弟弟,我也视你为兄长,既如此,不如你我直接拜个把子吧。”


    这话一出,宁云愣了愣。


    寺里寺外,明察的、暗访的,亮相的、潜伏的,知情的、不知情的,都被这无耻的提议镇住了。


    唯有榉树临风,挲挲作响。


    时不时惊掉下来一两个绿果果。


    场面静止三秒后,顾劳斯冷漠脸抽回手。


    “是草民唐突了,原来太子殿下就是说说而已。”


    宁云笑开,“不是,是兄长我脑子一时没有转开。”


    他即刻吩咐左右准备香案,竟是一副说干就干的模样。


    二人各怀鬼胎。


    宁云虽不解,真叔侄为什么硬要拜假把子?但不影响他花式打感情牌。


    顾劳斯暗自窃喜,只要他把生米做成熟饭,就算明孝以后有幸刮开防伪码,也怪不得他欺君了。


    只是这假把式终究没有拜成。


    一阵喧嚣铜锣吵闹从长江堤上蜂拥而下,一路奔进了城中府衙方向。


    “不好了,不好了,马报来了!”


    几个原在寺内装群众的老臣一听马报,立马装不下去了。


    他们翘着胡子挤到明孝跟前,“太子,治水不可儿戏!马报起,洪峰至,如何能叫池州府不战而屈,平白再淹掉良田千亩?!”


    “殿下,我们切不可一而再地贻误战机啊!”


    旧时水情,等同于战情,亦有专门渠道投递。


    根据汛情紧急程度,又分羊报、马报两种。


    如果汛情不是很紧急,洪峰强度不是很大,一般用“羊报”进行汛情传递。


    所谓“羊报”,就是由水性好的士卒,乘羊皮筏顺流而下,沿途将刻有水位信息的水签,扔到河中。


    这种羊筏,将大羊剖腹剜去内脏,晒干后缝合,浸以青麻油,使它密不透水,充气以后可浮在水面。而负责报讯的士兵,须同羊筏绑在一起,入水前食“不饥丸”,在惊涛骇浪之中,沿各河口岔道投掷水签,可谓九死一生。


    各地防汛守卒会在缓流处收到水签。


    地方官员便可根据水签提供的水险程度,迅速做好抗洪、抢险、救灾各项应急预案。


    如果汛期很紧急,水势很大,则就会启用耗损更大的“马报”报告汛情。


    为了将大汛在最短时间内通知到中央和地方,沿河地方卫所须备足日行百里的良马。一旦出现河水陡涨,快马带着汛情,将沿河堤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及下游官府。


    以黄河为例,上自潼关,下至宿迁,每三十里为一节,马报一日夜可驰五百里,速度甚至快于洪峰。


    自古都是河患多、江患少。


    甚至古语曰:有河患,无江患。


    这些原是河淮报汛的办法,程先主政江西,便也带到了南方。


    马报的蹄声,头一遭响彻在皖江堤岸上。


    却令刚刚沉寂下去的府城,再次沸腾起来。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大洪水要来了,城要破了,城要破了——”


    第127章 第 127 章


    “蛇终于出洞了。”


    城中这一出, 苏训似是早有预料。


    只是他这一声叹息很快淹没在一阵疾呼中。


    “连日晴好,哪来的洪水?”


    一个穿着奇怪的老道风风火火从外间闯入。


    花衣杂巾,破旧拂尘上还卷了两根稗草。


    十分的不修边幅。


    门后洒扫老头闻声扔下扫把, 赶忙拦人。


    “老牛, 如此喧哗, 成何体统!”


    “可去你的老马, 这都什么时候了?”


    牛老道一把推开马老头, 跟头斗牛似的,急急往里冲,“苏大人, 近几日上游诸地道纪司都不曾报雨, 无雨又如何有汛?咱们快快将那胡乱跑马的造谣头子拿下!”


    可见自古天气预报准不准另说, 气象台权威一直不容挑衅。


    只是等他刹住jio, 一抬头对上的竟是明孝太子。


    “嗝,殿……大……大公子。”


    他气愤地倒车几步, 狠狠扯住上官袖摆。


    “马监正怎么也不提醒提醒咱?!”


    马监正夺回袖子,捞起倒挂在门前金刚上的破扫帚,低斥道。


    “没个眼力见, 我这都明示了!”


    老牛抓头。


    身为气象系统一份子,道纪司小朱十分上进,悄摸摸给上峰递答案。


    “大人,有句老话叫金刚扫地——有劳大驾。监正是在用扫帚提醒您,大人在此, 从容,要从容。”


    从没容过的牛道士:嗬, 应个征召混个小官,还得学整这黑话……


    二人一个是南钦天监监正马元, 另个是座下灵台郎牛道士。


    这道士算起来,与顾悄也还有些渊源,正是给顾悄批命“权贵压身”,说他“肩上火”不比常人兴旺的齐云山道教协会会长——清江上师,俗姓牛。


    好在宁云不曾嫌他咋呼,还宽慰道,“老天师莫慌,方知府必然已经行动。”


    众人屏息侧耳,果然城中叫嚷声停歇。


    只官锣开道,疏散着闻汛聚集而来的人群。


    “殿下,可这水则耽搁不得……”


    水利部林如晦林部长忧心忡忡,拱手上前还想再谏。


    “大人,时机未到。”


    宁云笑着扶起他,“便是大人再心急,可这水又该往哪里去呢?”


    这倒是将林如晦问住了。


    下游苏湖,老牌粮仓,淹不得。


    上游江汉,新晋粮仓,也淹不得。


    所以夹中这一带堤坝,就成朝廷弃子。


    即便如此,各地依然用尽了洪荒之力。


    常常是南江加垒一寸,北江必定高出三寸不止,谁也不想治下沦陷终成千古罪臣。


    中游堤坝不断抬升,无形中叫上下游也得跟着卷起来。


    但上下游亲儿子,每年收成十之八九要上(tan)交(wu),哪里卷得动?


    几张状子一告,神宗就下了严令——


    禁止皖江沿岸私自筑堤抗洪。


    自行挑地方决口泄洪,已经是林大人舌战群雄才挣下的最好方案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就算当下集所有力量保对岸池州府,江水必然会寻另一处决口。


    手心手背,哪里不是肉呢?


    林如晦治水治了一辈子,从来奉行治水保民、以民为先。


    江西布政史程先上奏提出的这一套弃卒保帅,他至今转不过弯来。


    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堂上官,工部尚书裴岗,竟也允了。


    宁云知他牵系,拍了拍老大人佝偻的肩膀,“林大人,你信孤吗?”


    林如晦慌得连连拱手,“下官从不敢质疑殿下。”


    “那便同孤一道,且宽心等候吧。”


    这防汛Ⅰ级应急响应终究是没有启动起来。


    但应急指挥部还是分分钟各就各位。


    不久,方知府匆匆赶来。


    老大人们伪装一扒,眼看着就要进入紧急会商状态。


    顾劳斯装透明围观半晌,在林大人谴责的目光里,终于有了点路人自觉。


    “殿下议事,吾等小民自当回避……”


    “琰之既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何须自称小民?”


    哪知明孝笑着揪住他小辫子,“如今兄长有难,贤弟你又岂能袖手旁观?”


    顾悄:这拜把子的兄弟协议还没签,就能预生效了?


    他也不要脸,按下内心小九九,垂头做羞涩状,“那弟恭敬不如从命。”


    林大人一听,又急了,“殿下,治水大事,岂容小儿……”


    宁云摆摆手,“林大人,莫以年岁论英雄,也许琰之能给我们惊喜也未可知。”


    属实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林部长再扫一眼几个青年后生,满脸地不赞同。


    可到底没再说什么。


    护国寺厢房,最贵重的一间,辟作临时议事大厅。


    林部长挂出巨幅江防图,正起势要共商国是,目光扫到顾悄一行,话音一转。


    “这是从兵部特调过来的军备图,闲杂人等……”


    屡次被针对,闲杂人等也有了小脾气。


    顾劳斯大手一挥,“既然军备图咱们平民看不得,那就换个大家都能看的吧。”


    他话音才落,苏朗就递了一副卷轴进来。


    顾影朝接过,一点不客气地覆在林大人军备图上。


    甚至嫌林大人碍事,小年轻还一拱手,“烦请大人让一让。”


    林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哪来的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看看……”


    这话立马勾起顾劳斯的职业病,他耿直接一句,“我才知道,有的人原来是用嘴看。”


    林如晦半句话卡在嗓子眼,“你”了半天没“你”出下句。


    工科男大部分都不擅斗嘴,林如晦没讨到便宜,自己还气了个半死。


    他脸色涨红,喘着粗气,眼见着一副要撅过去的样子。


    顾劳斯自省片刻,自认不该欺负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爱岗敬业的老大人。


    遂掏出谢氏大补丸,“大人,速效救心丸要不要来两粒?”


    他诚挚地劝药:“这丸子十分贵重,上一个得药的,还是泰王。”


    林如晦脸色由红转黑:我真的谢!


    当我不知道吗?泰王前脚吃了药后脚就招供了……


    事实证明,能在神宗手下苟到现在的,心脏承受能力都非同一般。


    林大人拒了药,凭借坚·挺的个人意志,颤巍巍挪了块地,不死心地去寻新地图错处。


    他人在气头上,并没注意到,自这卷轴铺展开,场中便再无一点声响。


    老大人眼神不太好,先是被花花绿绿的颜色晃瞎了眼。


    他不屑冷哼一声,却在看见上头河流山川、乃至州府名称标注时,愣了一愣。


    “这……这怎么可能?”


    林如晦不信邪,怼脸又仔细看了一遍。


    甚至撩开首页,与下头的军备图再次比对。


    最终他不得不服。


    于治水一事而言,此图优于军备图甚矣。


    卷轴宽半米,长尚不可知。


    城池、汛守、烽堠、寺观等虽都隐去,但各处山岳、支流、湖泊,几笔勾勒,竟比军备图更为完备。


    展出部分,虽只有宜昌至湖口的荆江段部分。


    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清晰明了的江山俯瞰。


    “快,你二人快上去帮忙展卷。”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自行指挥起来。


    顾影朝腾出手来,便主动做起了解说。


    “江河之源,具在乌思藏都司。


    不过黄河北上入陕甘,长江南下入天府。


    金沙、岷江在川汇流,自此称川江,水患大抵也是自此地才有。”


    青藏高原自古地广人稀,汉人极少涉猎,更遑论窥其全貌。


    自古官家都默认“黄河之水天上来”,工部现有河道辑录,也只称江之源在岷。


    这说法还真真是头一次听说。


    不说他人,顾影朝第一次见那两道蚯蚓般的河势曲线,也足足费了半月才消化。


    “先人划长江为三,自川江起至湖广宜昌,上曰蜀,下谓巴,此乃上游;出宜昌至江西九江湖口,汇湘、沅、汉、赣水,合称荆江,此乃中游;出湖口至京沪,合皖江、扬子江为下游。


    历来水患最重的,便是这中段。”


    当着一众大员的面,青年徐徐道来,不紧不慢。


    他的沉稳,倒是叫这图又可信了十二分。


    三段论倒不新鲜,历代各家志记中舆图皆有涉猎。


    只是零散分布,不成一体例,这般绘制一处,倒也别出心裁。


    顾劳斯笑眯眯:“大人,不知这图可当一看?”


    现代专业的地形地势图拿来,还能镇不住这群老古董?


    不止林部长,连一直缄默、存在感极低的韦大人,也不禁感叹。


    “小友此图,实乃老夫毕生仅见,不知绘者何人?”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故人。”


    顾劳斯指了指顾影朝,“故人手稿,我等不忍它明珠蒙尘,所以誊抄补录,小加修缮,今日能派上用场,当真是意外之喜。想来故人若是地下有知,也应欣慰。”


    这图,底稿便是顾影晨留下的百岳河川图。


    这也是个神人。


    知他兴趣所在,顾冲老大人便将云师所藏诸多游记、地理志统统收整出来,供他消遣。


    顾老大人出发点是好的,卷帙浩繁,翻完须得十几年。


    指不定到时候,这娃娶妻生子看祠堂,就再不想外面的花花世界(划掉)了。


    哪知这小子越看越起劲。


    不仅消化透了纸上,以脚亲自丈量大宁的雄心越发不可止歇。


    最终酿成祸患。


    外面的世界,花花不少,陷阱也多。


    好在他不仅自己搞爱好,连带叫父亲顾云恩、弟弟顾影朝也跟着一起搞。


    便是以“百岳河川,尽在此图”的雄心,如此父子传承、兄弟相继,在他死后十数年,这本书还能重见天日。


    只是这本百岳河川图,终究还是囿于时代,跳不开传统舆图的局限性。


    由于旧时没有统一的地图绘制机构,也没有通行的绘制规范,更没有现代测绘学知识支撑,所以,它与军备图一样,为一时一事而绘,视角也不统一,通常人文、地理、军事等诸多要素混杂,反倒忽略了地理本身。


    即便它参照西晋裴秀的《地形方丈图》,引入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等制图方法,有了比例尺、方位和距离的意识,但诸多地域,它仍是以图抄图,不曾亲自到访过,是以终成憾事。


    比如这次治水涉及的巴蜀、江汉一带。


    顾影晨并不曾游历过,故而准确性和系统性都不太抗打。


    顾劳斯不才,恰好可以做这个校正。


    他虽不熟悉大宁地形地貌,但作为文科学霸,相当熟悉未来这片土地的地形地貌。


    于是,由他手绘江河走势,指导绘图手法,再由顾影朝根据底本一点点抠细节,这才画成了这副不算很专业的地形水文图。


    反正,糊弄糊弄当前是够了的。


    至于以后,顾劳斯瞅了瞅身边的种子三号,他相信有了足够的理论支撑,大宁测绘局,工部早晚要提上日程。


    全场唯一淡定的,便是宁云。


    似乎顾劳斯拿出什么来,都在他预料之中。


    “果然琰之能替孤分忧。”


    宁云含笑宰羊,“林大人还不快快替孤收下这心意。”


    这一张嘴甚有神宗强取豪夺的风范。


    “孤等的人未至,眼下安庆、池州两府守官无不心急如焚,今日便先从马报应对说起吧。”


    第128章 第 128 章


    若真有洪峰, 不漏南江,就要漏北江。


    这二选一的开奖率,叫两岸谁也坐不住。


    是以马报一起, 江对面的孙知府一刻不敢歇, 划着小船就过了江。


    他来得晚, 一进门就听太子提马报, 赶忙先发制人。


    “下官听闻, 方大人泄洪有方,江北以一府之力抗下洪涛,仍有余裕。


    不若劳烦方知府, 再吃下这一波。”


    他可是听说了, 对岸这位临(zhuan)危(ye)受(bei)命(guo), 才到任上屁股都没坐热, 就接到急报,叫开堤放水。


    可怜方大人什么准备都没有。


    空对着错漏百出的府城堤防图, 差点学了那陈修,卜卦动土。


    好在方知府朝中有人,心下不慌。


    几下恩威并施, 总算叫躺成一片的安庆府动了起来。


    衙门里没有懂行的,但里老村正里有。


    村民代表大会开了几轮,终于在汛前安全转移走群众,敲下损失最小的泄洪方案。


    这风浪扛得举重若轻。


    方知府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秉着死同僚不死本官的操守,隔岸观水的孙知府摇旗呐喊。


    方徵言, 你行,你多上。


    我小孙弱小无辜, 朝中无人,真的扛不动一点点TAT。


    方徵言一听, 这还叫人话?


    他熬了几个日夜,累到连亲儿子都没力气亲迎。


    才在衙门里眯个觉,就被“破城”的人工闹铃赶醒。


    好容易逮了个带头搞事的,迎面又来了个兜头泼洪水的。


    真当他方徵言软柿子好拿捏了不成?


    他气呼呼一甩袖子。


    “孙知府,若是你肯替我担下今年税粮,我便是替你扛一波水患又如何?”


    小孙闻言惊得连连却手。


    “我阖府上下漕粮一年也只得二十五万担,不敌你一府四分之一,这如何使得?”


    方徵言冷笑,“哦,原来孙知府你也有自知之明啊。”


    小孙欲哭无泪:我宁可没有。


    二人为了谁主动泄洪,争得面红耳赤。


    “都是为公,二位莫要动怒。”


    身为上官,苏训不得不和泥,“不若先看看这马报。”


    似是应他话音,遥遥又有一骑绝尘而来。


    马上明孝卫来不及驻马,寺门前一个鹞子翻身,墙上几个借力,瞬息就到了跟前。


    “殿下,马报是假,湖广、江西借此祸水东引才是真!”


    “什么?!”


    “假,假的?”


    不止两府知府,豪华治水团也是一阵惊呼。


    “敢矫汛情,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是谁,胆敢拿江山社稷儿戏?”


    “殿下令我等溯流而上,查探江西、湖广水情。


    可我等才到九江地界,便被九江卫截杀。


    明孝卫折损严重,十不存一。


    千户与我几人侥幸深入江西腹地,才知两省置太.祖垦殖禁令如无物。


    江汉各州府放任乡绅富豪肆意围湖造田,洞庭、鄱阳两湖亦步亦趋。


    两岸只一味互相拼斗,不断筑堤垸田,并不曾认真疏浚河湖,终至河成悬河、酿成大祸。


    自春以来,各支流水位无不高于往年,如此隐患各地均瞒而未报。


    入夏又逢时雨,支江满溢又无余湖蓄水,以致内涝无处排遣,终于纸兜不住火,程先这才想出导河湖入江,叫下游泄洪的阴损法子。”


    说罢,他呈上一封带血的密报。


    “殿下,湖广、江西自知一损俱损,如今已是铜墙铁壁。


    以江西为首,布政史程先贪腐,都指挥使高锦包庇,两司沆瀣一气!


    唯有按察使文煌不惧权势,悍然上告。


    奈何程先一手遮天,文煌奏折不仅未达天听,还反被诬告扰乱地方治水。


    臣有辱使命,折下十人也不曾安全带出文煌,只……只带出这封血书。”


    他单膝跪地,脊背挺直。


    汩汩血水顺着膝盖,早已泅湿寺庙青灰色的石板。


    明孝卫指挥使神色凝重,接过密报,令军卫扶他下去疗伤。


    “殿下,敢斩杀明孝卫,此举与谋反无异,当禀圣上!”


    明孝却摇头,否掉了这个提议。


    “你以为,父皇不知?”


    知,但仍放纵,其中必有因由。


    大约这就是李长青说的,因果循环吧。


    他大病初醒就自请南下,并非顺应神宗意图,截赈灾之功、治水之劳。


    而是因为他的少傅李长青,戴罪递上来的一封密折。


    李长青自知必死无疑,却也在死前求见,与他这便宜学生交了一回心。


    锦衣卫暗牢。


    李长青遍体刑讯留下的伤痕,一身粗麻囚衣早已看不出颜色。


    他形容枯槁,见到明孝太子时,眼中才有微弱亮色。


    便是狠心与苏训说,他不曾有过弟子,可十数年的朝夕相对,又岂会一丝感情也无?


    “扶风。”


    李长青气弱,这一声叫得也不似往日持重。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老师你这又是何必?”


    若是这些年他清醒,断然不会放任国之栋梁就此毁于党争。


    可惜,他百密一疏,算漏一点。


    假中毒成真中毒,再醒来,很多事都再无转圜的余地。


    李长青也不与他争辩,只与他道,“你在高宗跟前长大,应当知我。”


    他艰难地动了动被紧缚在刑架上的右手,向上指了指,“他乃将才,实非王命。”


    “若为将,他当仁不让,必定千古留名,但治国终不似治军。


    寡恩不仁,必将众叛亲离。”


    宁云默然,显然是认了这评价。


    “助纣为虐,逢太后命毒杀你,非罪臣所愿,实乃形势所迫。”


    李长青粗喘几声,干裂的唇齿间溢出几缕血沫。


    “这些年神宗所为,桩桩件件皆令老臣寒心。


    他明知太后非善类,却亲手养肥一条毒蛇,就为诛杀异己。


    他明知赈灾非小事,却仍以百姓饥馑为筹码试探旧臣;


    他明知水患关乎千万黎民性命,却还一意孤行,欲将此事作为助殿下坐稳储位的踏板。”


    他颤抖着唇,气若游丝。


    “三十六年了。


    我非铁石,亦有神思松动的时候。


    高宗神宗,这天下统归都姓宁,我也劝过自己,何须执拗至斯?


    可每每我想投营,胸中道义总在问我,宁枢的天下,可容得下你那点初心?”


    宁枢,便是神宗名讳。


    如此直呼其名,叫监牢内外的锦衣卫明孝卫,吓得齐齐跪倒一片。


    可见李长青愤懑。


    “我出身微寒,爹娘早死,兄弟非命,唯有我命硬,靠着科举逆天改命。


    我这一路,走得形单影只。为官所求,不过是叫如我这般的人,在这世道里能少些挣扎,过得轻省。


    可惜宁枢的眼只看得到权利,看不到权利压迫下挣扎求生的庶民。


    扶风,若是你肯替他看得长远些,便亲自去湖广、江西,看看什么叫……人间炼狱。”


    他眼中的光将熄未熄,回光返照之后,便是颓败的死气。


    “江西按察使司文煌豁出性命,为民请命。这偌大的朝堂,却无一人肯为其伸张正义。他的密信递到我这,可惜罪臣无能,无力保家乡父老,也只有……以一死劳请殿下了……”


    可惜这人间炼狱,宁云终究是没看到。


    李长青饮恨而终,宁云本想伺机暗查,谁知行至安庆,行踪意外败露。


    不待他继续西进,神宗八百里加急的圣谕就阻住他脚步。


    “吾儿心系险情,朕甚快慰。


    但荆楚路途险阻,朕不忍你受累,已派能臣镇守。


    你携要臣,镇守皖江,务必与程卿协作,共治水患,莫要轻易冒进。”


    他佯装听训,冒进几日,文煌就死了。


    他等的人,终不会来。


    这趟治水,除开神宗既定的剧本,宁云简直寸步难行。


    如此阻力,叫他终于领会到父亲的可怕。


    神宗治下,有如把玩沙盘,一兵一卒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整个棋盘上,各子星罗密布,互相牵制。朝臣除了顺着神宗的手向前,几乎别无它路可走。


    若是宁云生于现代,就知道这类人有个统一代称,叫“独裁者”。


    他隐约窥见深渊,不由握紧手中杯盏,终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老道夜观星象、日测风雨,历来不曾失手!


    嗐,我就说,明明无雨哪里来的马报,原来竟是上游在做鬼!”


    花衫子老道跳将出来。


    “既无水,不若筑堤退水,泄什么洪,保一家一户是一家一户!”


    “胡闹!”马监正拿一双小眼不断朝他打眼色。


    “这可是抗旨不遵的大罪!何况这几日天晴,全赖殿下奉天祷祀之功,接下来两月你敢拍胸保证无雨?”


    牛老道萎了。


    这天象瞧着,大雨还在后头。


    这时方徵言进言道,“殿下,上游如何,深究无益。


    既然陛下已有圣裁,必是集朝堂之力权衡得失,才得出的最佳治水办法。


    若江南尸位素餐,不愿为国分忧,臣愿再破治下内圩五处,以解上下之难。”


    内圩一旦破圩,县城必然也破,破釜沉舟不过如此。


    这招以退为进,逼着孙知府不得不表态。


    好家伙,尸位素餐,不愿为国分忧,这帽子太大。


    压得小孙瑟瑟发抖。


    “不至于不至于。江南虽积贫积弱,但也有拳拳为国之心。


    我回去立马安排,立马安排,这一波洪峰,本知府责无旁贷。”


    林部长、韦大人向来是筑堤退水,这溃堤放水的活计还是头一次干。


    单是心里那道坎就过不去,更别说建言献策了。


    唯有赵随风,敢直言不讳。


    “你二人若真为国为民,何须唱戏一般争来争去?邀功献媚之徒,最是屁话连篇。”


    方邀功&孙献媚:……


    随风嘲完,点着皖江地图正色道,“江水防洪,当有三要。


    一要上游保土,林木茂盛,泥沙才不下行、淤塞河道;


    二要中游蓄水,湖泊广袤,盛水季江养河湖,多余的雨水尽数灌进湖泊,枯水季河湖反哺江水,解沿途干旱灌溉之忧;


    三要下游通畅,水网密而不堵,闸开水行如游龙入海,不见分毫凝滞。


    诸位对着这百岳山川图,仔细掂量。如今的大宁,做得到几条?”


    咳,显然一条也无。


    上游因神宗迁都,大兴土木。


    单建皇城,就伐尽了川蜀松楠良木,后来国都基建,川蜀无木可伐,又扩张到贵州、湖广。


    前十几年,光是运送这些木材,开山、辟路、运输,就从四川、湖广、江西诸省征派更民百万余。


    劳民伤财之深,谈何保土?


    下游直隶,淮河入江。


    累次洪灾以至于泥沙淤塞尚不及清,自顾不暇,哪里有人力财力疏浚河道?


    至于中游湖广、江西,祸在圩田。


    侵湖围田,古来有之。


    直至彭蠡、云梦等涵水分洪的几大泽皆被蚕食鲸吞,江洪遂起、遗祸无穷。


    前几朝统治者早已发现端倪,治江之要,在保湖,保湖之要,在杜绝盲目的围湖造田。


    是以新朝,太祖、高宗以前车之鉴,作后事之师,陆续颁布了多条禁垦令。


    可政到神宗朝,各地阳奉阴违,以至于短短三十年间,八百里洞庭愣是被侵占去三分之一。


    没办法,建都要钱粮,打战要钱粮。


    天府忙着砍树,农耕荒废;苏湖又要留给儿子当老本。


    如此算下来,泱泱大宁,神宗能逮着可劲薅的羊毛,只剩湖广一带。


    于是,朝廷分摊下来的粮税解额一年重似一年,地方官员无法,只得不要命地开源。


    长江不同于黄河,自古就以平和著称,水患更是数年难得一见。


    也就是明清之初,才开始频繁发生洪灾。


    后世总结的症结,也不过这三条。


    赵随风这时就能提出来,叫顾悄不得不佩服。


    可见抛开站在巨人肩上这一点优势,现代人并没有比古人聪明到哪里。


    韦大人实战经验丰富,一点就通。


    “赵御史高见,小友一番话,叫老夫醍醐灌顶。想来河淮莫不如是。”


    唯有林部长痛心疾首,十分自责。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我等失职!怎么就落到这个境地了呢?”


    呵?怎么就?


    顾劳斯点拨:论系统思维、一体推进的重要性。


    “以当下形势,破城蓄水是早晚的事。”


    赵随风一贯犀利,“方知府、孙知府心知肚明,却还你来我往吵得热闹,又是做给谁看?”


    “咳咳咳咳……”方徵言心中有鬼,脸上无光,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孙知府年轻,扛得住些,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强装不在。


    这00后整顿官场的既视感,叫顾劳斯没憋住,“噗嗤”笑出声来。


    两地乱象,神宗当真不知?


    不,他不仅默许了两地疯狂围湖的行径,甚至还主动推了一把。


    财政赤字,国库连年亏空。


    空对着户部方徵音提交的《关于大历三十五年中央财政收支决算情况的报告》,老皇帝薅秃了头顶。


    春上三月,他还想好在哪找补,又接连爆出江淮大雪、南直隶亏空、江南水患系列大雷。


    对着千疮百孔的江山,他终是垂死圈出荆江一带。


    他神色肃穆,对着他的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下了死令。


    “无论如何,稳住江汉夏收。”


    想了一想,他又向着他最亲信的谢大人补了一句。


    “如有坏事者,杀无赦。”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太后一案了结,太子苏醒,北司早已易主。


    “哦,卫英听令,南方诸卫任你调度,务必压下一切杂音。”


    一等大太监到底不同于常人,沉吟片刻便问了个旁人提都不敢提的问题。


    “回禀陛下,若是殿下插手……”


    神宗阴厉的三角眼难得柔和一瞬。


    “他病气未除,不宜劳神,不要叫他知晓太多,湖广、江西汛情,悉听程先安排,皖江以下,由他闯荡。”


    ……


    这便是个中隐情。


    现代科考有一金句:谁掌握了互联网,谁就把握住了时代主动权。


    此时就不得不提它的实战指导意义。


    牢牢把握住谢大人——这位大宁互联网中枢的顾劳斯,已然获取了相当的主动权。


    当宁云还在挣扎泄不泄洪时,小顾早就替他想好灾后重建了。


    是以,在宁云颓丧,众人痛惜,两府惶惑之际——


    顾劳斯越众而出,缓缓提出自己的PLAN-A。


    第129章 第 129 章


    “咳, 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指挥部机要会议,顾劳斯发言前很是恭谨。


    奈何老大人谁也没心思搭腔。


    实在是, 这会开的, 净被后生打脸了。


    一众静默里, 就听少年抛出一个他们都没关注的问题。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既然无法止损,不如考虑一下破而后立这个方案?”


    “破而后立?”


    林部长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如何立?哪来的钱立?”


    朝廷赈灾, 大多只管保堤和赈济。


    所谓保民安民, 是只管你活着, 可不管你活得怎么样。


    即便有钱, 大都也是用来修复堤坝,疏浚河道。


    何况现在朝廷没钱。


    “直隶几州府, 不仅要泄洪,还要自行承担灾民转移和安置。”


    韦大人也满面愁容,“不仅如此, 如方知府所说,今年税粮还要分毫不少地上交。”


    确实立不动哇。


    孙知府也有一顿核·废水要倒。


    “我与方大人在这推搡半天,谁也不想破圩,说穿了不就是穷,谁也没法子拿出这么多钱嘛!”


    方大人板着脸:谢邀, 我们的穷,并不是同一种穷。


    顾劳斯摆摆手, 掏出另一本账簿。


    “若是我有办法弄到钱呢?”!!!


    “什么办法?”场中最不矜持地就是孙知府。


    中央下派的几位,虽然端着老脸, 但也都竖起耳朵。


    “没有钱,咱们可以借啊。”


    诸位:???


    赶在老大人们怒斥他胡闹前,顾劳斯翻开本子。


    “这趟来前,我找专业的评估团队,取前十年皖江各地受灾情况和灾后重建开支,做了个数据模型,根据受灾户数、淹没田亩以及损毁堤坝里数,大致可以推算出这次重建相应的成本。”


    韦岑满头黑线。


    所谓专业评估团队,就是他公器私用,领着手底下几个户吏,算盘珠子打出火星子,紧赶慢赶十个昼夜熬出来的。


    监工还是老户部尚书,张大人。


    也不知顾悄用了什么法子,能鼓捣动这老家伙出山。


    接收到小韦大人复杂的眼神,顾劳斯轻咳一声。


    咳,其实也没用什么法子,就是一个公益彩票合伙人……而已。


    转头,他就继续忽悠,“用这个模型算出的金额,就是我们要借的数目。


    Emmm,以第一波洪峰为例,安庆府连带水毁堤坝修复、民房重建、农田整治,需要这个数。”


    边说,他边伸出五指。


    韦岑见不得他卖关子,一口价替他答了。


    “大约要五百万两。”


    南财政部既然开口,算是变相肯定了这个数。


    两府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这还仅仅是第一波!!!若是城破,就是千万也不止!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他们治下这俩蛮荒地,朝廷不说一千万,恐怕一万都不会给。


    方徵言好歹有中央财政部扶着,小孙一整个基本要瘫倒。


    怎么办,他也好想学安庆府前任知府,撅过去一命呜呼罢了!


    算盘珠子一划拉,治水的就更沉默了。


    他们属实算不清这笔帐。


    林部长还天真发问,“筑坝退水立省千万,朝廷为何……为何……”


    为何急着做这冤大头?


    顾劳斯摇摇头,这叫转嫁财政压力。


    退水这一千万看似省了,可财政账上分文不进。


    不仅不进,一旦湖广粮食欠收、国库亏损,那阖朝上下都要过起紧日子了。


    神宗心里一划拉,嗬,这坑爹买卖咱不能做。


    但是,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溃堤,左右损失的都是老百姓。


    还能顺便保个夏收,如此国库缝缝补补,还能再对付个两年。


    那自然是苦百姓不能苦自己了。


    所以如林部长这般,能将两笔钱都当自家钱考量的,妥妥是视民如子的大宁好干部。


    这道理顾悄明白,宁云也明白。


    在场诸多人精,很快也都想了个明白。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纷纷揣手装糊涂。


    徒留林部长尴尬的声线,回荡在殿中。


    “五百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宁云眉目温和,认真问道,“朝廷除了赈济,不会再另拨款项,这已成定例。所以琰之,这钱向谁借?又要如何借?”


    “眼下朝廷穷得叮当响,小小赈灾,何必劳烦户部?”


    顾劳斯大言不惭,哐哐哐列出三个筹钱的法子。


    每一个听上去都叫人觉得无理取闹,细想想又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一是向上下游地方借。


    名目就叫生态补偿金!


    咱们可是为上下游泄水,他们当然要有点表示。


    收益最大的湖广、江西,高低要替咱们分担一些粮税。


    下游苏湖亦然。


    至于各处能分担多少,就要看二位府官讨饭,哦不,要钱的本事硬不硬了。”


    方徵言面无表情:不用撤回,我都听到了。


    小孙讪讪一笑,这官做的,越来越像乞丐者联盟。


    “二是向巨商大贾借。


    安池商贸不兴,但隔壁兴哇!没事要多和各位老板联系,构建亲清官商关系,不影响咱招商引资嘛。”


    这秋风打得明目张胆。


    场上唯一一位大商,胡十三哭笑不得。


    “最后一个,便是向民借。


    户部三十二年才做的人口普查,直隶一千万余户,就一户借个一两,众筹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好似这么一二三下来,钱都变得好借了。


    孙知府心思活络,立马发问,“既是借,那当以什么名义借?又当从哪里匀钱偿还?”


    这梯子递得小顾十分中意。


    他向着小孙和蔼一笑,“这里,我想大家介绍一下,国债和地方债。”


    国债,简单来说,就是以国家名义举债。


    以国家信用为担保,向社会筹集资金,历来有“金边债券”之称,是我等穷苦大众最喜欢的投资方式惹TAT。


    地方债,顾名思义,就是以地方政府名义举债。


    “说得通俗些,就是以朝廷或者各州府名义借钱,打个官方欠条。


    双方约定好还款期限、相应利息或其他等价抵债方式,各自履行借还约定。


    而咱们这边,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比如:可以鼓励金主爸爸,不要本息,按比例兑换成免徭券、免赋券、免税券等等……


    商人的钱就更好赚啦,随便给他们发个朝廷认证“龙头商人”牌匾、“驰名商人”牌匾、“信誉商人”牌匾……”


    胡十三:当着我的面,说我好骗,你礼貌吗……


    顾劳斯洋洋洒洒说完设想,场中再次鸦雀无声。


    实在是,无耻之徒见多了,无耻地这么冠冕堂皇的,生平仅见。


    “这……这如何使得?”还是耿直的林部长,良心尚存,有一点隐痛。


    孙知府与方知府,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推行了。


    当然,论胆大还是得是明孝太子。


    他一拍板子定调,“便如你所说,以孤之名,先在直隶试发1000万两的赈灾国债。”


    顾劳斯鼓掌:小boss果然大气!


    这样他就好继续推销他的Plan B了。


    场中唯一没有上头的,大约只有苏训了。


    听到一千万两这个数字,他两眼一黑,“殿下,你与州府不同,这巨款如何偿还?”


    宁云笑笑,“前阵子才免了两姓皇商,不如就用这两个位子抵债?”


    苏训:……这倒不是不可以。


    顾劳斯岂能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他赶忙献殷勤。


    “两个皇商位子,大抵是可以的,可这一锤子买卖,做完就没了后续,我们要的是可持续发展!我倒还有一个法子,不知兄长可愿一听?”


    宁云从善如流,“琰之请说。”


    顾劳斯便顶着诸位大人或怒或惊的眼刀,将公益彩票的设想和盘托出。


    与张庆初谈时,这设想还是雏形,一路他与谢昭磋商数次,依照大宁实际修改完善,已经接近于完美。


    他初步选定的公益支持项目,就是人才培养、农田水利和良种研发。


    所对症候,无不是大宁当下最要紧的粮食危机。


    只是不论他如何矫饰,以赌养政的本质,多少还是有些骇人听闻。


    更何况,闱彩还是以科举大业做博戏,从中牟利。


    饶是胆大如宁云,在这匪夷所思的想法前,也罕见地犹豫了。


    “兄长如果不放心,不如在南直做个试点。”


    顾劳斯知他顾忌,小让一步,“正好乡试在即,不如太子请命监试,亲自操持,也不怕节外生枝,再有变故。”


    当然,他另有私心。


    若是太子监试,乡试他们这树敌无数、破漏百出的考试团,大抵是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金牌保护伞,无论如何要哄到手!


    “你可知,这事弄不好,便是祸乱秋闱的重罪。”


    宁云蹙眉,苍白的脸色有一丝忧色,“真要做,你须小心再小心,不得有一点差错,更不容一点私心。”


    “琰之晓得。”


    顾劳斯郑重点头,“兄长放心,我知道轻重。”


    宁云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转而与几位大臣商议决口区与乡民转移安置事宜。


    牛老道悄摸摸凑了过来,拐了拐顾悄。


    “顾家小子,你这肩头两火,找的什么仙师续的,火焰蓝中带紫,已有天火之相……”


    顾劳斯黑线。


    “不瞒大师,仙师没有,只一个原家小子,在凤凰山上的关庙胡乱烧了柱香。”


    “小子,你驴我?!”牛老道怒了,他的专业权威不容挑战。


    “你可知道,你这火来自天外,熄了又燃,燃了又熄,若不是有人甘愿燃尽自己的真阳之火续你,哪里有这么便宜!”


    顾悄:“有人?那人是谁?”


    老道士一甩拂尘,扬了根稗草过来,“天机不可泄露。”


    顾劳斯:这神棍,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嘛!!!


    他法系技能一下子点满怒意值:“牛道长,这‘天师’,我不说也是为了你好。”


    牛道长傲娇回头,“小子,你尽管说来!”


    顾劳斯作无限崇拜状,“那日续火,恰好偶遇清凉寺玄觉大师……”


    一听这名字,牛道长登时跳了起来,“那秃驴胆敢又来道观抢我生意!”


    这头他一个激动,闹出了不小动静,那头马监正阴恻恻朝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老牛哑火,只低声喃喃。


    “贼秃驴,撵我来这混沌场作混账事,他倒好,躲庙里享山中清闲,搭把手的功夫,就把恼人的因果还了,呸呸呸。”


    顾劳斯听了一耳朵,顿觉其中大有咪咪。


    奈何老道士贼精,一看他神色,窜得比猴子还快。


    顾悄才张嘴,就吃了一拂尘的尾气。


    ……外加另一根不知哪里卷来的干稗草。


    说干稗草也不对,顾劳斯捏到鼻尖嗅了嗅,似有隐香浮动。


    第130章 第 130 章


    商议完水情应对, 会议进入第二议题。


    清完场,议事厅里只剩太子心腹与赵随风兄弟。


    “如今局势,上游鞭长莫及, 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赵随风口气轻嘲, “总不至于堂堂太子殿下, 也学那坊间奸商, 只收钱不办事吧?”


    这般大胆狂肆, 叫宁云皱了皱眉。


    胡十三低斥了句,“随风!”


    奈何青年死猪不怕开水烫,怕是神宗在场, 他也能照啐不误。


    “胡十三, 别他么一天天装得仁义道德的, 你不过是个被发卖的奴隶, 学什么大人说官话。”


    他这指桑骂槐叫苏训都听不下去了。


    “殿下感念你是谏臣之后,不与你计较, 你也切莫得寸进尺。”


    赵随风冷笑一声,“谏臣?这帽子奴婢可不敢戴。


    赵氏一门是陛下钦定的叛臣贼子,程大人深得帝幸如日中天, 既然平反无望,说什么谏臣也太儿戏了些。”


    一番话怼的苏训无言以对。


    打入贱籍,对清流来说,是比死更残忍的刑罚。


    世家公子,能忍住如此奇耻大辱, 在下九流的地方挣扎求生,大抵不在沉默中变坏, 就在沉默中变态。


    赵随风显然已经变态。


    他摊开手,“好在此行, 我也没对殿下报太大希望。


    南直诸处,但凡有胡十三施粥施米的地方,我都将程先藏粮一事广而告之。”


    宁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你竟胡闹至斯!”


    他气血两虚,骤然情绪波动,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马报一起,城中大喊破城的流民,可也是你的安排?”


    赵随风诡异一笑,“是我!如此好叫朝不保夕的灾民一窝蜂全拥去江西、湖广,我倒要看看,面对十万流民,这两省的铜墙铁壁可破不可破!”


    两地军卫已经戒严,若这些流民当真西进,下场可想而知。


    青年这是在以米粮为饵,推波助澜引江汉大乱!


    不止宁云,连与赵随风亲近的胡十三,也呆立当场。


    “随风,你可知灾民擅自涌入省界,怕是难逃一死,届时军民冲突,必有大乱?!”


    “不用届时,现下大约已经乱了。”


    赵随风阖下眼帘,微微扬首,似是在听远方的战鼓。


    “这黑白颠倒的世界,可真荒唐。


    为善的,没有好下场;作恶的,硬是拿他们无法。”


    “若是只能用血才能换来正义……”


    他轻轻抬起不染纤尘的手,放置眼前细细端详,“那就多流些又何妨?”


    仿佛应照他的话,沿堤又有几骑轻马疾驰而来,口中大呼:“急报——急报——”


    不多久,方才领命而去的方徵言又火急火燎折了回来。


    “太子殿下,大事不好!马报所过之处,沿途宿松、望江等县灾民涌入黄梅、九江夺粮,军卫驱赶不及,已成暴乱。”


    赵随风冷静地近乎冷血,“只有这些怎么够呢?


    大抵要同九年李江起事那般撼天动地,才能叫这人间炼狱无所遁形。


    宁枢不仁,视万民为刍狗,下一个就是凤阳府。


    你们猜,江左四州府要行洪的消息走漏,会不会再生出第二个李江来?”


    眼见着他越说越大逆不道,明孝卫指挥使当机立断,“速速拿下他!”


    谁知赵随风早有准备。


    几乎在明孝卫动手的瞬间,青年就将一柄精巧的匕首快狠准送进心口。


    殷红的血一丝丝泅出,在他素净的前襟晕染出凌乱的花朵。


    他退了几步,笑得肆意,“咳……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抓,宁死也……再不入监牢……”


    胡十三几乎绝眦。


    “随风……随风……”他小心翼翼扶住人。


    可惜将死之人身躯异常沉重,他竟扶不住。


    只得跪坐在地,小心将人揽在怀里。


    “快……快叫大夫,救救我弟弟,求求你们了……”


    商场摸爬滚打数年的青年,此刻褪尽城府,无措地像个孩子。


    他双手颤抖,声音哽咽,“随风,你不要吓哥哥。”


    “胡十三,你……咳你还真是烦……


    你一直都不懂啊……二十年前……跟……父亲一起死,对我来……咳咳咳……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骗你……骗你说要平反,你还……真信。”


    赵随风笑着笑着,一行清泪落下,“可是……可是平反有……什么用,轻飘飘一个……咳咳咳……忠义之臣,能叫父母……活过来吗?能叫……能叫我的人生……重来吗?”


    “我可以带你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去闽中,去海外……”


    “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这一生……都忘不了所受……屈辱。”


    胡十三手忙脚乱地擦去他嘴角溢出的血沫,“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赵随风喘了口气,涣散的目光转向宁云方向,“太子……殿下,赵家的治淮……咳咳咳……法子,再不会有,既然天下负我……便也叫我负一回天下……咳咳咳……好了……”


    “我赵家一门……都在地下等着看……昏君的下场……”


    这一刀扎得极狠极深,随行御医来得迅速,但把过脉后直摇头。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啊。”


    胡十三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他不信邪,抱起赵随风渐渐冷去的身体向外冲去,“不会的,不会的,城中大夫呢……”


    纵使不忍,指挥使还是将他拦下。


    “胡老板,节哀。江汉大乱,你也难辞其咎,怕是由不得你胡乱行走了。”


    胡十三似已疯魔,全然不顾明孝卫的拦截,只一味强闯。


    情势急转,令顾悄应接不暇。


    上一秒赵随风还言辞犀利,说着要翻案,下一秒就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青年看似毒舌恣肆,其实内里柔软善良。


    春风楼初见,他仗义替顾悄鸣不平;钓鱼时也处处关照,生怕他吃亏;哪怕点头之交,他也愿意在玉奴被欺辱时出言解围……


    过往一幕幕,犹如昨天。


    府城那些日子,他细细教顾劳斯易容,不厌其烦教他小倌身段神态……


    现在想来,这些于顾二、胡十三,只是一场阳谋,于随风本人,无异于撕开血肉,钝刀凌迟。


    或许那时似真似假的怒意和讥讽,已是他千疮百孔的尊严所作的最后挣扎。


    他们,谁也没有听到青年沉默的呐喊。


    想到这里,顾劳斯眼眶发红。


    哭包很久不曾泛滥的泪腺,终是绷不住。


    他哽咽着叫苏朗出手,将寺门前以一敌众的胡十三敲晕过去。


    折了一个,不能再搭一个进去了。


    混乱平息。


    宁云亦十分疲惫。


    他方才吐了一口血,面如金纸,服药喘了良久才复见血色。


    他没有遵医嘱休息,反而强撑着领着顾悄,爬了趟万佛塔。


    顾劳斯本就是个单薄人,自己爬塔都勉强,还得搀着个病患,一路迎风飙泪。


    塔尖而陡,几乎九十度的阶梯又窄又长,二人并行十分艰难。


    顾劳斯又不敢把明孝塞在外侧,只得一边忍着惊惧,一边胡乱找些话絮叨分神。


    “赵随风虽然偏激了些,但也情有可原,兄长一定要网开一面。”


    旧时撺掇老百姓造反,可不是一死就能了事的。


    没绝户的高低要整个绝户,但凡沾亲带故的,都躲不过一刀;如赵随风这样已经绝户的,祖上都要扒拉出来鞭尸的。


    “胡十三显然不知情,明孝卫按例审问,也别做得太过,寒一众徽商的心。”


    “唉,就听说官逼民反,官逼民反,这可叫我看到活例了。”


    ……


    好容易到了塔顶,顾悄两股战战,贴墙而立,压根不敢伸头向下看。


    实在是太……太太太高了。


    顾悄不恐高,他只是恐没有护栏的高。


    万佛塔自古有万里长江第一塔之称。


    登塔远眺,不仅能纵目观测江水态势,亦能将府城景象一览眼底,叫人无端胸胆开张,生出无限豪情。


    眼下豪情没有,小顾只满肚子伤情。


    “这万里江山,折尽英雄,谁不心动?


    若上天还我一副健康体魄,今日此时,孤必亲自披甲直指虎穴,诛杀酷吏、平乱安民。”


    宁云负手而立,俯瞰江山,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塔顶风大,他空荡的衣袂随风翻卷,呼啸的江风吹乱满头发丝。


    那些翻飞的青丝里,顾悄突然看到数不清的白发。


    “可惜,孤将死之人,连登塔亦须借琰之之力。”


    他话语复又温柔,说出的话却叫顾悄站立不稳,“辛苦琰之了。”


    顾悄干脆一屁股瘫坐在地。


    他今天实在是被创够了。


    “如此劳烦琰之,实在是塔下耳目众多,不如顶峰清净。”


    宁云气息不匀,连咳数声,才继续道,“我已时日无多。前朝奇毒,本就无解,此事琰之当比我更清楚。”


    顾劳斯咽了口唾沫。


    所以……顾悄是真的死了。


    他不是穿越,而是借尸还魂。


    “那你……”


    “我不过是借虎狼之药吊着最后一口气。


    毕竟我若是死在京里,势必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诚如谢大人所言,若能不流血地拨乱反正,何尝不是对黎民最大的恩慈?”


    他转过身,瞧见顾悄狼狈模样,突然露出一个笑。


    “爷爷在时,父亲驻守幽州,我便是伯父一手带大的。


    那时你父亲也时常这样,在我跟前打滚耍赖,央我陪他戏耍。


    你与他生得不像,性情倒是相近。”


    这天聊不动了。


    他要能像,那才问题大了。


    好在宁云也没指望他搭腔。


    “其实我父亲,也非生来冷血。年轻时候,他与伯父最是亲厚,甚至亲自允诺,兄长当为太子,他要替兄长守一辈子国门。”


    “时过境迁,血肉亲情,究竟坏于何人?


    是周太后?还是我外祖?”


    他自顾自摇了摇头,也在顾悄身旁坐下。


    “都不是,琰之。


    说到底还是权力的诱惑太大,经年累月寸寸啮蚀,才叫他成为现在的模样。”


    分析得挺到位的,顾悄点头。


    “我与宁霖一起长大。


    父亲即位后,看他的眼神变化,我亦看在眼中。


    最开始,他是有意培养宁霖的。


    但周太后想要除掉宁霖,而陈家又一心想要扶我,渐渐耳旁风吹多了,父皇动摇了。


    九年,淮河决堤,死者数十万,他以宁霖不仁趁机夺他太子储位。


    十五年,愍王党妄议国是,他以莫须有的谋反罪,又将其贬戍漳州。


    十九年,太子之位久悬,孤几个兄弟蠢蠢欲动,四处结党。


    甚至将手伸到举业,大宁最大的一起乡试舞弊案事发。


    涉事的两个皇子一个被贬琼州,一个被贬柳州。


    陈家趁势,将孤拱作太子。


    不久,漳州之事爆发。


    南方二王借番邦自立,我外祖故意将火引到宁霖头上。


    兼之朝堂三分。


    云鹤声望足以号令大半个儒林,中间党观望游离,能得父亲任用的,不足三分之一。


    他终是起了杀心。


    我也想过保下宁霖。


    可惜那时我人微力薄,左右不了父皇,也左右不了陈家。


    宁霖自缢前,托孤于我,求我保他妻儿一命。


    我穷途末路,只想出一个装病的法子。


    伯父的怪病,我侍奉御前,也知一二。


    约莫是装得甚像,叫父亲后怕报应不爽,终是将云氏诛十族的极刑改为女眷稚子免死流放。”


    原来这位竟是妹妹不留名的救命恩人。


    失敬失敬。


    顾劳斯看宁云的神情顿时诚挚了几分。


    “那殿下又是怎么从假病变成了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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