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顾二这趟回乡, 就是明火执仗来棒打鸳鸯的。


    要不是会试无故缺考要被问罪,得知代嫁这等荒唐事的第二天,他就杀回休宁县了。


    在顾二看来, 他病弱天真的弟弟, 能轻易被谢昭这等伪君子骗到手, 就是世面见少了!


    所以哥哥大人决意, 这番不仅要拔掉谢家钉子, 还要好生带弟弟开开眼界!


    这一开,就开到了窑子里,咳咳咳。


    事情还要从顾劳斯入学说起。


    这头几人礼房选定去向, 按例须回去小等几日。


    待府衙将生员名单和廪粮配给拨到各官学, 再由府县各学另作安排。


    但急着溜须拍马的礼房小吏不这么想。


    隔墙都是一家人, 哪那么见外?


    他搓着小手鞍前马后, 就将几人带到隔壁府学,来了个同城急送。


    那头的收件人, 不是别人,正是汪铭。


    老夫子抻着胡子笑眯眯,“府学不比县学, 我姑且带你们熟悉熟悉地方吧。”


    新生入学,校长大人亲自接待,原疏顿觉倍儿有排面,走起路来腰板都硬气不少。


    哪知兜完一圈,他抖不起来了。


    谁能想到一府之学, 一个正经夫子没见着,满打满算拢共也才七个活人学僧???


    这七个里, 还掺水带上了他们三观光新手。


    校长亲自接待,纯纯因为……也腾不出别人搞接待了好吗!


    所以……能抖给谁看?


    满腔热血打算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原疏, 一瞬间血冷。


    他十分不李姐,“府学怎么空荡成这样?”


    这话问得忒没眼力见。


    官学最多只管新学生头三年读书,徽州府之所以没人,还不是因为前两年被剃光了头,这会正青黄不接么!


    汪铭没好气,“这时侯既不是岁考,也赶不上科考,哪来的人?”


    “岁考?科考?”原疏显然有些内存不足。


    顾影朝见他懵懂样子,终于信了——这是个真·学渣。


    他缓缓开口,“每年岁末,各州府生员都有一次生死大考。根据成绩优劣,生员会被分作三等。第一等廪生继续领公粮;第二等增生无公粮但可领朝廷奖励;第三等附生自力更生;至于不入等的,直接剥夺生员资格。”


    秀才一不能补官,二不从事生产,真要白领一辈子官粮,大宁不知生出多少蛀虫。


    朝廷可养不起,更不会平白养闲人。


    “这便是岁考。”汪铭点点头,表示赞同,“州府生员都有定额,徽州中等府配廪生160人,分往各县学后,府学收40人。其他如增生、附生,合计也不过留300余人。”


    这样一算,一府生员满打满算五百来人。三年一大考,中举考走的寥寥,可六县每年还在源源不断输出新增生员,也就是说,每年不入等被剥夺生员资格的,起码也有几十人。


    好……好大升学的鸭梨!


    原疏瞳孔地震:秀才竟然不是终生制!感情我端的根本不是铁饭碗???


    “所以第一年领廪俸,没几年滚回家的秀才也不老少。”


    利诱不成,还有威逼。顾劳斯敲了敲原疏脑壳,“兄弟,考哪个试不是考?这样看来,还是无缝衔接一口气干到举人,才真真是一劳永逸,不如咱们狠狠心冲一冲今年秋闱?”


    原疏:TAT果然富贵险中求,怎么办有点心动了……


    真当举人是市集上的烂白菜,那么好捡?


    听着几人“雄心壮志”越来越不着边际,汪铭不得不轻咳几声。


    “要想参加乡试,也得先通过科考。”他兜头开始泼凉水,“每年大比,各行省、两直隶会提前举行科考,将所有秀才成绩分为六等,前三等获得乡试资格,后三等不仅不能参加乡试,还有责罚。第四等要打板子,第五等要降廪,第六等直接剥夺生源资格。”


    所以连免揍buff都是假的吗?


    这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


    原疏两眼泪湾湾,“顾小三,你可没说秀才跟踩钢丝一样,讨个俸都这么心惊胆战呐。”


    顾悄心道这能早说?说了怕你直接撂挑子回家放羊。


    他不走心安慰:“现在说也不晚嘛!”


    原疏含泪在心里跟摆烂说了拜拜。


    顾劳斯微笑看着小白鼠挣扎。


    他还等着原疏高中,打出他王牌科考辅导的金字招牌,哪里等得了三年?


    干事创业、必争朝夕。


    时局这么乱,他当然要争分夺秒抢抓建设,奋力冲刺拼发展!八月秋闱,不止是原疏,还有黄五这几个,必须通通都给他上!


    老教授领着他们转完整个学社,这时总结陈词,“府学一年就忙一件事——岁考,平日里老夫没空,也不需你们到学点卯。若你们想在这里读书,学里也不拦着,藏书楼、教习室、六艺场都可任你们取用。但丑话说在前头,学业上你们有任何疑问,我与训导一问三不知,概不负责作答。”


    这不负责的一席话,彻底给原疏整不会了。


    他心头才竖起来的“奋发向上”旗哐当一倒:怎么办,世界逼着我摆烂……


    连顾影朝也没绷住,“大人,按理……”


    汪铭摆摆手,“老夫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兀自嘀嘀咕咕,“按理?按什么理?儒学教授这苦差事,按理应该叫新举人来干,这空置这么年等不来一个,还指望我这乞骸骨的老头儿讲课?哼哼。”


    府县官员有品有秩,是朝廷命官,理应从举人或三甲同进士里选人补任。


    奈何学官一穷二白还无晋升空间,很多举人宁可一辈子候选,也不肯出任,朝廷无法,只得返聘退休人员充数。


    指望这群老家伙好好经营学校?


    有点难。


    顾劳斯将心比心,换他退休返聘也只想浑水摸鱼。


    但摸鱼摸这么理直气壮,还得是汪教授啊。


    他囧囧有神地想:不愧是徽州府第一老刺头,很好,就得是这么豁得出去脸面。


    俗称:不要脸。


    哪知下一句汪铭又装腔作势起来,老头子各种挤胡子瞪眼明示,“但是吧,要是小夫子想切磋,那老夫也可勉强应战。”


    “咳,现下各处小学推行得十分顺利,礼部特此给吴知府和方知县下了旌奖,还准备在整个南直隶推行通用社学教本。其实,老夫看你那套教材全解也很是完备,官学或可考虑先试用一番……哦对了,听说不惑楼已经开始着手编五经全解了?可否供老学生瞧上一瞧?”


    一串炮轰,听得顾悄连连摇头,“这磋切不起、切不起。”


    当初族学视察一次,就给小夫子薅秃噜皮了,就这雁过拔毛的德行,谁还敢跟他切磋?


    府学一日游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站,就是廪仓。


    月初统一发俸,秀才们领工资的地方,就是这小小库房了。


    这会学里仅有的四个活学僧,就是来排队等着发粮的。


    所以才说来得早不如赶得巧。


    就喜欢这班还没上先发薪俸的干脆劲儿。


    三人都是人生中第一次领工资——不免有些小激动。


    也就没人注意汪铭那忧虑的一声叹息。


    朝廷给秀才的廪粮配额是固定的,先前宋衍青只说一人一旦,但顾劳斯对旦没什么概念。


    见到实物,才知道一人一月三十升,大约合四十五斤,力气大的一手一个麻袋提走,遇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府学也贴心,附赠一根扁担俩箩筐,担着走。


    所以又叫一担。


    只是,这一担实操里缩水实在严重。


    负责量米的中年人拉拔着脸,仿佛得了一种食堂打饭阿姨才有的职业病,打一勺就抖三抖,势必将十分满克扣成六七分。


    三十升抖到最后,袋子里只剩一半多些。


    头三个秀才胆小,一见教授在此,不敢造次,囫囵领着份额走了。


    到第四个秀才,穿一身清贫补丁儒衫,大约日子实在难过,训导将米倒入麻袋后,他分分钟就从袍底掏出一杆秤,“嘿嘿,不敢劳烦大人,我自行过秤。”


    训导哪会给他机会扯皮,他一把没收秤砣,“我管府仓十数年,这双手就是称,还用得着你?冯秀才,劝你一句,领了粮就赶紧回去,下个月有没有还没个准呢。”


    下个月,没有?


    原疏再一次领会到秀才生计的艰难。


    诡异的是,汪铭在一旁静静看着训导捣鬼,竟也不发一语。


    轮到顾劳斯几人时,训导瞅了眼汪铭,一拱手简单粗暴,“这几位瞧着不差钱,大人,发?”


    汪铭摸着胡子,“几个小子第一次来,就意思意思给一点吧。”


    结果,意思意思,是真·意思意思。


    那训导手中米斗二话不说一个立倾,留了些瓢底往小袋子里一倒,“得,下一个。”


    顾劳斯捏着宽扁担,接过小口袋,木凳狗呆。


    就这一人五斤,担什么担,弱鸡悄也可以徒手拎三袋!


    很好,公然克扣秀才月粮,还专捡肥羊宰,府里都这么玩是吧?


    眼见几人气鼓鼓又要讲理,汪铭先下手为强。


    “府学在册生员二百余,廪生定额四十,但每月前来领粮的,实际只有七八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见几人被问倒,他捻须一笑,道貌岸然输出了一通歪理。


    “年轻人,格局要打开!生活过得去,就不要给朝廷添负担。你们既有功名在身,就当知道,吾等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区区粮俸,亦是民脂民膏,你们家世尚可,何必鱼肉百姓?”


    不说顾劳斯几人,就连训导听了,扎米袋的手都是一抖。


    好一招狠毒的道德绑架!


    是以,当三人灰头土脸拎着米回家,不止小朋友们,连丫环小厮都看愣了。


    弄清原委后,豆丁组率先爆笑出声,小厮组直接笑到打跌。


    丫环们矜持一些,浅飙了几滴泪,赶忙替主子挽尊掏手绢毁尸灭迹了。


    琉璃岔了气,一边咳一边宽慰,“不许笑不许笑!爷怎么可能鱼肉百姓,定是知道家里乔迁,所以讨点百家新米回来图个吉利?”


    可那憋笑的样子,话里的阴阳,显然她自己都不信,转背又抹眼泪去了。


    饶是脸皮厚如顾悄,拎着这烫手的民脂民膏,这会也有些脸红。


    他尴尬地转移话题,“乔迁?”


    琉璃兴奋道,“不是早上公子说,要留在府城,叫我和璎珞姐姐寻个住处嘛?”


    顾悄这才想起来,为了糊弄他哥,他是随口瞎编了这么一句。


    “所以我和璎珞姐姐紧赶慢赶,这就给您办好啦。”


    “家里在歙县也有不少家产。”璎珞笑着点头,“小公子进学,需要清净地方,二公子回乡小住一段时日,也定不习惯住这同悦楼,这下正正好了。”


    顾劳斯:“……”


    是住不惯这楼,还是看不惯某人,这就不好说了。


    从休宁挪窝到歙县,可是个大工程。


    但顾劳斯这趟家搬的,简直超轻松的。


    只因顾家有个终极秘密武器——璎珞。


    顾家家大业大,但苏青青其实并不擅长管理中馈。


    内宅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论是各处产业,还是主子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从不见纰漏,主要归功于顾母的陪嫁丫头,水云。


    苏侯夫人离世早,当年偌大的侯府中馈无人过问。


    太.祖顾念一起打江山的兄弟,送老婆吧,老弟不收,只好叫元皇后整个高级别的管家,元皇后挑来挑去,谁都不放心,干脆指了个身边得力的一等大宫女。


    后来这宫女又作为陪嫁入了顾家后宅。


    平白叫顾准捡个大便宜。


    顾家小辈身边的大丫头,璎珞、琥珀、琉璃、琳琅,都是水云一手调教出来的。


    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几人里最得水云手段的,还是年长稳重的璎珞。


    大丫头那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就已经相好宅子、找好帮工,还雷厉风行安排上了旧宅出新。短短三日,就将一套空置许久的老宅捯饬的拎包入住。


    关键是,她还能腾出时间,去同汪铭商定培训基地第二批劳动技能课程安排。


    这时间管理,不服都不行。


    几日后,顾劳斯告别黄五,被塞进马车领到南城一幢新宅子,都还没缓过神。


    顾二对这高标准的执行力,显然非常满意,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这位爷出气顺了,可以好好说话了。


    临别前,他甚至言笑宴宴地递了一张帖子给黄五,“这段时间幼弟承蒙照看,为表谢意,我特意在春风楼订了一间包厢,三日后还请黄……秀才赏脸。”


    春风楼?黄五右眼皮狂跳。


    他甚至来不及计较那人舌尖缱绻而过的那句别有深味的“秀才”。


    新宅有三进院子,顾影朝与朱庭樟分得一进,原疏同李玉分得一进,剩下的一进,兄弟俩东西各占一厢。


    对,没错,小猪最后还是调剂到了府学。


    顾劳斯也是后来才知道,填志愿那天,小猪猛虎们几人睡到日晒三竿,一个猛子惊醒,黄花菜都凉了。


    小猪一听跟表弟没分到一块,眼泪差点飙下来,三虎一听跟大虎有缘无份,抱着大虎小腿哭得好不伤心,两人哭丧老半天,还是酒楼掌柜的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掌柜的哭笑不得,“你二人互换一下,岂不两全其美?”


    朱庭樟眼屎挂在眼眦,楞得忘记擦,三虎鼻尖祭出一个泡泡,摇摇欲坠。


    好半晌,二人才恍然大悟,“对哦!”


    那掌柜的见人终于不疯了,这才摇着头走了。


    他边走边同小二念叨,问出一个十分经典的哲学问题,“这样的脑子,怎么考上的秀才?”


    怎么考上的?那必须是我指导的!


    这问题七拐八抹辗转几道,经李玉带到顾劳斯耳边的时候,他正支着小摇椅在新家院子里晒太阳。


    知道顾劳斯恋旧,丫头们几乎是将他休宁的整个旧居全套搬了过来。


    不止生活日用,连斗蛐蛐遛鸟的家伙什都没落下。


    想到偏房小山样的同心草,顾劳斯脑壳痛了起来。


    这蛐蛐斗还不斗,是个问题。


    李玉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见他一时长吁一时短叹,也不知愁些什么,便掏出一堆小玩意儿哄他开心。


    县试那会,他北上跑了一趟商,才回来不久。


    从京城陶回来不少小玩意儿,之前不好拿出来叫他分心,这会考完倒没了顾及。


    其中就有几方十分难得的印章原石。


    一枚淡青如嫩叶的青田石,叫顾悄心中一动。


    说起来,书法应当是他和原身唯一的共同爱好。


    而衍生于书法的金石之学,二人也都或多或少有所涉猎,但小公子是地地道道的行家,向来喜看名家碑刻,对这些小小印章却并不感冒。


    顾悄却十分喜欢这些小物件。


    现代时,大的铭刻顾悄摸不着,更玩不起,也只能倒腾点印章。方寸立于掌上,指尖摹遍光阴,其中意趣,妙不可言。


    刻章,也是他难能拿得出手的小小“特长”。


    不过他一贯节俭,平时只肯淘宝入些便宜小石头刻着玩玩。


    最贵重的唯有一枚田黄小印,出自西泠篆刻名手,上刻“云霄万里”,是静安女士送他的毕业赠礼,也寄予着静安女士对他无言的祝愿。


    “即今江海一归客,他日云霄万里人。”


    心思细腻的恩师也看出他急于求成的心理症结,所以变相告诉他:你其实很优秀,缺的只是一点光阴的成就。


    可那时的他,并不能体味其中苦心。


    毕业下海后,他甚至还咬牙花了大半年工资,入了一块上好的封门青。


    就为了还谢景行的人情。


    一路走来,学长帮了他许多,不仅是学术上的,还有物质上的。


    甚至一同出行,去各大博物馆、图书馆查阅资料,路费住宿费谢景行都替他包圆过。


    本就悬殊的家境,在一次次共同的旅程中,愈发沟壑鲜明。


    他受得越多,心中越是难过,也就越希望能在同等水平线上,把那些“占到的便宜”,不动声色还回去。


    是无谓的自尊,亦是天真的愿景。


    他不希望他和谢景行之间,沦为施舍和被施舍的关系。


    所以,当他偶然看到那枚近六位数的印石时,他突然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要赠一件回礼,一件配得上谢景行的回礼。


    印章石里,最有名的当属寿山、青田、昌化和巴林。


    其中青田石里的可遇不可求的上品,就是被称作“石中君子”的封门青。


    这种印石自然光下清雅温润,灯光打上去时,通体如流淌着一抹介于蓝绿之间的青,含蓄而不张扬,矜持而蕴内秀,了无杂质,一派澄净。


    他看到那块石头的第一眼,脑子里蹦出的就是学长样子。


    它实在太配他了。


    只是当他掌心微汗地将石头拍了回去,刻什么字、以什么名目送出去,又都成了问题。


    他纠结许久,决定刻一枚闲章——悄赠江南,不谢之华。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化用赠友之诗,刚好替他的藏头印文打了掩护。


    甚至他在印纽设计的桃夭,也可借此掩饰,称请的师傅雕工不精,梅桃不分而已。


    可就这八个小篆,初初设计好底稿,还来不及下刀,他就猝死在宾馆。


    以至于那枚石头至死,都还在印纽雕刻师父那里没拿回来,更无缘见一见它真正的主人了。


    记忆纷涌而至,顾悄轻轻捡起那枚相似的清色印石,不自觉念出了上辈子那句印文。


    他知道,这些石头必定不是李玉收集的。


    这个世界里,知道顾劳斯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爱好的,也只有一个谢昭。


    或许,他可以再找一枚那样的石头,重新将未赠之言,诉诸刀笔。


    恍惚之际,飞来一支横手截下石头,是顾二不悦的声音。


    “谢什么谢?这籽料不错,哥哥正缺一枚印章送礼还人情,没收了。”


    顾劳斯眨眨眼,倒是很从善如流,“我也可以试着刻一刻,二哥要不要试试?”


    顾二满脸的怀疑,“不是要刻什么不谢之花,嗯?”


    顾悄一哽,瞎话张嘴就来,“这块石头形状最适合雕花鸟纹,我就是随口一说。”


    顾二冷笑,“二哥最讨厌花,你就给我雕个绿皮癞蛤麻好了。印文也不用复杂,只要素律二字名章。”


    顾劳斯&李玉:有种朋友被内涵,但我屁也不敢放的憋屈感。


    “说起来,你也欠了他不少人情,今晚便和我一道好好答谢人家。”


    顾瑜之阴恻恻拨弄着腰间鸾鹤玉环,“琰之如今大了,竟也知道花啊月啊,我这个做哥哥的,必须要好生领着你见见世面,省得你从山旮旯里出来,随便什么货色,勾勾手就能把你骗走了。”


    顾悄与李玉对视一眼:随便什么货色,指的是……谢昭?


    好大的仇好大的恨,顾劳斯这一刻终于正确get到二哥的“苦心”。


    他回乡不是来祝福这桩婚事的,他是来暴力拆散这桩婚事的。


    而更令顾劳斯炸裂的是,顾二拆散他们的方式,首先就是带他逛窑子……


    嗯,跟谢大人最大的眼线一起逛,真是……极其nice。


    第102章 第 102 章


    进入五月, 天气终于回暖,江淮冻土消解,农户们可算迎来迟到的春耕农忙。


    但经验老道的农户都知道, 节气有异, 恐怕粮食种下去也是个灾荒歉年。


    府城百姓不兴耕种, 但也有忧虑。


    街头粮铺里, 短短几天已经换了三次价码牌。


    翻了三番的米价引得大娘破口大骂, “好你个黑心肝的白二麻子,谁给你的胆子,陈粮也敢要这个价。”


    白姓掌柜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 也不生气, 只好意劝着, “没办法啊, 外头粮也这么涨,我要不抬价, 米商就不卖我,我也没有法子嘛!”


    一个老汉叹气,“我看江边粮船不比往年少, 怎么米价却往天上飘?”


    青年儒生插一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听说北边冻得厉害,春粮全遭了殃,各地又要养口又要救地, 粮仓都放空了,只得叫咱们南直隶几个州府往那边贴, 州府没粮了,商人自然抢着时机哄抬米价。”


    大娘不干了, 扔掉米袋就撒泼,“感情我们不是人,是牲口?”


    老汉也不满,“自古官商是一家,要不是这些官老爷们放出风去,商人怎么知道咱们没粮?抬价就算了,还敢拿这陈粮糊弄我们!”


    儒生“嘘——”了一声,“莫要妄议。”


    他压低声音,“我听城南冯廪生说,府学都发不出俸了,这消息恐怕捂也捂不住。”


    顾劳斯同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到那三袋民脂民膏。


    原来汪铭汪大人诚不欺我???


    “甭管什么价,趁着还有米买,能买就多买些吧。”


    也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谁知道再过几个月,又是怎么个行情?”


    马车缓缓穿过集市,顾劳斯听得十分困惑。


    他向黄五求证,“我记得谢昭走前,曾与吴知府嘱咐,加征课税之事能拖就拖,好逼泰王吐粮,怎么最后还是殃及到各地?”


    自太.祖起,大宁就实行官民两套完备的民粮储备制度。


    官仓由朝廷出资,诏令各县设预备粮仓,收贮谷米以备荒年赈济。


    每年朝廷拨课税定额充实仓储,各地选富民任粮长管理粮食。


    最为通行的管理法子,便是每年春末将陈粮贷给农户,秋天回收等额新粮,余下的农户自留。


    而民仓,则是市场行为,由大商人或家族自行建仓,管平日里老百姓口粮供给。


    咳,说起来也算是计划经济同市场经济并行的初期模型。


    只是这种粮食储备机制,抗灾能力却并不理想。


    但凡灾年,主要症结就是各地粮仓春上贷出去的粮全军覆没,不仅收不回,还会导致余粮不足,无米可赈,于是只能调它处余粮支援,别处余粮也不宽裕呀,只好连夜加征苛捐杂税怒割韭菜。


    这时候,如果再来个水旱蝗二次灾害,那离天下大乱不远矣。


    今春山东、山西、河南三省有灾,按理应调江浙、湖广等产粮大区支援,神宗偏不。


    他只捡着南直隶狂薅,本就另有用意。


    约摸是想借泰王由头,好发难太后一党。


    帝王权术最善持恒。太子一案上他吃瘪,把柄落在太后手里,自然不好声张,于是另辟蹊径,从别处下手。


    顾准摸准他心思,只好做这个恶人。


    他与谢大人一唱一和,一个令户部加税,一个令州府哭穷逃税,以此转嫁危机,将球踢给泰王,叫他从南直隶内库,也就是迁都前的老皇仓找补。


    显然最后这找补,还是偷偷找到了老百姓头上。


    近日黄五光顾着埋头苦读,内情知道的也不比顾劳斯多多少。


    他撩开车帘,望了眼那米铺店招,沉吟道,“谢大人回京后,南都如铜墙铁壁,一点消息没露给我,这事只得问你父亲。”


    他顿了顿,“只是我看米铺子,是胡家分号。”


    神宗曾因战功亲赐过黄、胡、周、沈四家皇商称号。其中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最大粮商,便是胡家。


    顾劳斯琢磨最近老爹来信,只有家长里短和嘘寒问暖。


    被放牛的假太子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他顿时化悲愤为力量,掏出最新出炉的《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砸上小茶几,“去他的窗外家国事,我们眼里只留圣贤书,冲吧少年们!”


    黄五一脸菜色。


    原疏小心将书往顾影朝方向推了推,“还是子初你先看吧。”


    顾影朝围笑,“这本书,不巧正是我校的。”


    顾悄笑,“还有套诗经详解,还有套时策案例分析,不日与你们见面,要搭配食用哦。”


    原疏一脑袋磕上桌子,“哥,能不能让我喘口气!!!”


    顾劳斯幽幽道,“弟,想想岁考的银子,想想科考的鞭子,想想原家摩拳擦掌的叔叔和婶子!”


    帘子外头,一道清脆女生鬼魅般接茬。


    “原子野,再想想你欠我的一千五百两彩礼钱。”


    原疏一听这声音,恨不得找根裤腰带上吊。


    他用唇语询问,“这姑奶奶怎么还没走?”


    顾悄眨眨眼,“怎么,你真想赖账?女孩子的钱也忍心骗?”


    原疏俊脸通红,嗫喏半天只羞耻憋出一句,“以后我会还她的。”


    说着,抱着头从马车屁股后头翻出去躲账了。


    没错,马车外正是周芮周小姐。


    这姑娘自从被李玉从水里捞起,又得知不惑楼是顾家开的,自此就想方设法赖着不走了。


    加上府试她仗义帮忙,一意孤行胳膊肘往外拐,不惜跟亲娘决裂,周夫人胳膊掰不过大腿,一怒之下干脆断了她银钱,顾劳斯也不好意思赶她走了。


    不过,她倒也不是吃白饭的。


    到不惑楼头天,她就将规则玩明白了,第一件事就是揭了招贤令,并很快入职,成为玉字号女子教研组的中坚力量。


    顾劳斯给她下派的任务,就是编一整套《小学数学》《初中数学》《高中数学》……


    至于再往后微积分什么的,顾劳斯也不大懂,反正这个世界也没几个人懂,《大学数学》就随便她发挥,凑活着能用就行了。


    高深的学问,就留待后人书吧。


    这姑娘干的第二件事,就是冤有头债有主,逮着原疏叫“还我血汗钱”。


    可不是血汗钱嘛,周姑娘小算盘打得啪啪想,她上班苦哈哈一个月才发五两银子,一千五,她得干二十五年!女人的青春,能有几个二十五年?!


    因为穷,周芮打扮得都朴素许多,换了件春粉小夹袄,一副乡下姑娘模样。


    见着几人下了马车,都没她那“丑鬼”未婚夫,她瞪大眼不死心伸头又将马车找了一遍,“我那长腿的在逃银锭子呢?跑得这么快?”


    顾劳斯笑她,“可能不止长腿,还长了翅膀。”


    周芮俏脸登时垮下来,“我等着银子裁春裳呢!这个杀千刀的!”


    黄五不解,“你不是前日才从账上支了这个月的银子?”


    周芮叉腰大骂,“黄胖子你说的是人话吗?给你五两银子,你经得住一天花?何况我可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胭脂水粉、金簪首饰、吃食玩意儿,哪样不花钱!”


    黄五摸了摸鼻子,“得,当我没问。”


    周芮虽然骂骂咧咧,但还是十分尽责地将不惑楼账目和运营情况同顾悄说了一会。


    这间二店原先启用的都是新人。


    掌柜的也是临时寻来的,被顾劳斯各种会员等级、知识收费、一对一辅导折磨得心力交瘁,没几天就辞职跑路,顾悄正愁着,结果周小姐送头上了门。


    这姑娘文能编书,武能开店,顾劳斯半蒙半骗,以包吃住为噱头,以方便要债为诱饵,哄她接了整家店。


    甚至连各分区管理员也不用另聘。


    白云村地下制毒所被挖出来,几乎整村被抄了村,里头无辜的村民都被撵了出来,有辜的还在锦衣卫号子里待审。


    七个小豆丁无家可归,干脆领着为数不多的家属,成了不惑楼的长短工。


    顾悄挨个检查了下他们功课,又与璎珞敲定第二期技能培训日程。


    这技能培训,是顾劳斯为了响应吴知府另一把火倒腾出来的。


    要搞产业,短期有效的办法,就是因地制宜,敲定主导产业,再针对性培养有技术、有规模的经营大户。


    徽商本就有盐、典、木、茶四大支柱。


    知府要做的,不过是个化零为整的绣花功夫,将小农经营往抱团增量上引导。


    量上去了,才能往二产精加工上搞产业升级。


    但小农经营,往往绕不开代代相传四个字,好的技术永远只在一家一姓之间口口相传。


    所以搅屎棍顾劳斯又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他率先在大宁打响了攻破技术壁垒、人人撸袖搞发展的大迈进活动。


    这时,就不得不说1号豆丁,他和他的娘亲在这个过程里做出了极其卓越的贡献。


    1号豆丁家里有个传女不传男的养蚕秘技,一样的蚕宝宝,她们家能产出双倍的丝,何况她们家还有种不一样的蚕宝宝,能直接多四倍量的丝。


    当顾悄头一次找上门时,娘亲横眉冷对,“我们是嫘祖后人,这蚕种有祖训世代传女,绝不外泄。你是铁蛋的救命恩人也不行!”


    白铁蛋泪汪汪,“可是我是个男孩儿,咱们家秘技难道要失传了吗?”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他娘一哽。


    铁蛋再接再厉,“还是说娘亲你要休了九泉之下的父亲,再嫁生个妹妹?”


    娘亲踹了他一jio,“胡说什么?以后传你媳妇儿也不算违背祖训。”


    “我媳妇儿还能瞒着我?秘技传男是传定了,反正祖训违也违了,晚违不如早违,娘亲你就告诉我夫子吧?用个祖训换我科举登第、光宗耀祖,咱不亏的!”


    娘亲恨不得掏鞋底板锤死这个讨债鬼。


    “娘啊,嫘祖娘娘那会儿没科举,有的话她也得定下祖训,养蚕不如考科举呀——”


    最终白娘子还是败在了许士林的科举梦下。


    顾劳斯自然不会叫她吃亏。


    他鼓动吴知府,将白家养蚕技术和蚕种注册了专利,府县内受绝对保护。


    蚕种也只能由她繁殖授权出售,技术必须由府里的技能培训统.一教授。


    为了一劳永逸,他又说服白娘子将技术和种质一同打包卖给黄家,黄家分他缫丝业一分红利。


    一夜之间,白娘子从一个中产小农,躺着一跃成为上市公司的股东。


    基本上就是说,轰动了整个徽州府。


    这泼天的富贵倒在谁头上谁不迷糊?


    很快,陆陆续续又有一些所谓的“家传绝学”找上门。这才凑齐了几期技能班。


    吴知府特意成立了知识产权局,日益完善的专利申请认证和保护程序,不仅叫小农们尝到了甜头,想要产能翻一番的富商们也蜂拥而至。


    一时徽州府成了一块巨大的香饽饽,一不小心就惊动了天听。


    当然,这是后话。


    搞技术这块,顾劳斯是下了苦功夫的。


    除了撬墙角,他还打出另一张王牌——高薪聘请。


    他深沉地在小伙伴面前,用大佬任正非的话装杯:“我不懂技术、不懂管理、只懂分钱。”


    不惑楼盈利后,他拿出所有的钱,将原本没甚吸引力的招贤令改成了高薪招聘。


    古代四大农书,除了明末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作者还没生出来,剩下四本,他就不信找不到后世徒孙!指不定他钱能到位,情感动天,徐光启也能提前个几百年出生。


    几人嬉闹着,在楼里消耗了半日。


    日头偏西,顾劳斯犹在磨磨唧唧,黄五却率先起了身。


    他捏着春风楼的帖子,笑得十分谄媚,“兄弟,如此顺路,不如一起?”


    顾劳斯嘴角抽了抽,“我怕二哥一怒之下,给我俩都栓马车后面来个徒步远程拉练。”


    黄五脸一垮,“哎,既然琰之不方便,那我就不强求了。正好近日我都不曾向京中去信,路上闲暇,或可一书,想必谢大人应当很感兴趣。”


    可恶!被威胁住了!


    他没忘记现代时第一次去GAY吧,被谢景行捉现行的恐怖记忆。


    那时候直男顿悟了对学长的不正常心思,偷摸摸去了一趟GAY吧。


    他的目的贼单纯,就是看看现实里GAY的相处模式,有个参照好比对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歪了。


    结果他去的吧,是个老饕猎艳约炮的地儿。


    长得好又无知的他,一进去就跟小绵羊误闯了饿狼群似的。


    仗着千杯不醉的酒量,他砍瓜切菜干翻了一堆狂蜂浪蝶。


    熬到十二点他终于察觉,不是谢景行,无论看异性,还是看同性,都一样的索然无味。


    他苦笑一声,原来他既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异性恋,他是谢景行恋。


    中途他去放了个水,回来结账走人时,一个长得不错的大叔递过来一杯酒,“遇到就是缘分,小美人,给个面子喝一杯吧?”


    小美人才不给面子。


    就算他不混吧,也有足够的常识,进嘴的东西可不敢随便接陌生人递的。


    那人见他不接,嘴巴不干净起来。


    显然是借机找茬的。


    酒吧其实还有一类硬茬,坑蒙不成就故意滋事,双方只要起了矛盾,就会被安管请出去。至于出去后,是被强行塞上车还是怎么地,那可就谁也说不准了。


    即便顾悄很谨慎地避免与他冲突,那人单方面的输出还是引来保安。


    最终,被紧迫盯人的顾悄只得给谢景行打了个求救电话。


    半小时的车程,谢景行愣是只用了十分钟。


    他永远记得,谢景行赶到时脸上的表情。


    那时他心虚,以为学长脸上的怒意,是长者的怒其不争,毕竟深夜泡这种泡吧,还泡出事来,实在是混账得厉害。


    但现在想来,那明明是雄狮被侵占了领地时的暴怒。


    谢景行到的时候,大叔仗着有同伙,还在那骂骂咧咧。


    “小表子”“假清高”“都被姘头玩烂了”之类的污言秽语源源不断。


    然后——他就被谢景行暴揍了。


    谢景行干架特别凶,与平日里的温雅判若两人,拳拳都带着一股要人命的狠劲。


    也确实招招直击要害。


    他一对四,也挂了彩,可警察来时,那几个都直接送上了救护车。


    也不知他打了个电话给谁,总之两人笔录都没做,直接回了校。


    一路顾劳斯鹌鹑样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他有一种羊的直觉,喘一下绝对会被暴怒的狮子一击咬破喉管。


    博士宿舍里,顾悄替学长擦药。


    谢景行一言不发,只拿一双暗沉的眼一错不错盯着他,直盯得他汗流浃背,不得不哭唧唧花式求饶,“学长,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


    他目光灼灼,表情诚恳,就差指天发誓了。


    认错态度一贯良好,教导主任跟前的小学生都不及他。


    谢景行气笑了,也不知第多少次心软,不忍心为难他。


    见他一副被吓狠的模样,误以为他是不太能接受同性,只好叹息一声,“你是同?”


    刚刚才搞清自己独特性向的顾劳斯一脸坦荡地摇头。


    心道我不恋同,只恋你。


    他表情毫不作伪,更令谢景行不敢再往前一步。


    只好语重心长退回学长的位置,“不是,就不要再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


    顾劳斯狂点头。


    可眼下他要被二哥按头再去一次了,哭唧唧。


    非自愿行为无论如何不可以算进去!


    于是他对着黄五指指点点,“你这做下属的也忒不懂事,鸡毛蒜皮何必事事上报?吃个答谢宴有什么好说的,要去信,不如替我送封情书!”


    嘴巴一秃噜,不小心搭出去一封情书的顾劳斯,还没来得及后悔,就被他二哥爆锤了。


    “情书?”顾二今日穿得十分清贵。


    一身高端杭绣兰草纹样长袍,兼顾着女工绣的细致韵角和男工绣才有的洒脱气势,更显得他长身玉立,清新俊逸。


    他才从外间办事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傻弟弟背着他又在跟那老男人暗通款曲,可把他气的,连带着看黄五也更不顺眼了一些些。


    顾劳斯脑子转得贼快,立马改口,“非也非也。是秦书,秦篆!我让他替我递一封信给秦夫子,请教课业!”


    顾二磨了磨后槽牙:怎么办?要是条件允许,他铁定要把逛窑子这事给坐实了!


    可惜,他恨恨看了眼顾悄那弱鸡模样,只恨条件不允许!


    最终,黄胖子被一脚踹下车,默默替谢昭承担了所有。


    即便顺路,顾二也坚决不同意与他同行!


    不服?那也只能含泪憋着!


    ……


    春风楼叫楼,内里却是一个极大的水上园林。


    江南多水,行商如云,风月场这般落在水上,便是地域特色。


    远远望去,夜幕里一整条花街,半依岸半临江。金粉楼台,华灯璀璨,照得练水半江瑟瑟半江红,很有几分秦淮之艳色。


    “春江有梦云翻雨,风月无边露破香,好湿,好湿。”


    春风楼前,一黄衫青年驻足,煞有介事吟出门边对子。


    他当街而立,手中折扇应声“唰啦”合起,端的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就是嘴里念着荤诗却浑然不觉的傻样儿,叫花娘们好一通揶揄。


    同行几人默默往一旁挪了几步,装作与君不熟。


    约摸是瞧着他们这群人面嫩脸生,又衣着华贵,几个当街揽客的花娘眼睛一亮,声音登时浪了三分,如饿狼扑羊般迅速撵了过去。


    香汗混着脂粉味儿撞进鼻腔,暧昧又堕落的气息,惊得几人四窜而逃。


    花红柳绿的姐儿们许久未见过这般纯情又俊秀的后生,捂着嘴笑得欢。


    血红丹蔻印着殷红口脂,灯火摇曳间,既是极艳,也是极怖。


    那扇子兄一路怪叫着,直到扯了顾悄作挡箭牌,这才惊魂未定。


    “艾玛吓死我了,她们看上去简直就像要吃人!”


    二八年岁的小姑娘追到街口止步,指着那人笑弯了腰,好半天匀过气儿来。


    “哪里来的呆头鹅,没听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道咱们这销魂窟向来是生吞活剥你们这些男子的地方吗?”


    露骨调笑听得顾·大魔法师·悄一阵脸热。


    说好的青楼是文人雅士唱曲弹琴、吟诗作对的高端局?


    什么漫把诗情访奇景,艳花浓酒属闲人;什么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统统的没有!


    顾劳斯顺着姑娘笑声,望进所谓的“徽州小秦淮”,感到些许幻灭。


    入目不过一条极其俗艳的长街,红的粉的灯笼摇摇曳曳,光晕洒在白墙青瓦上,更添几丝风尘;老的少的商女倚门招袖,并无半点风流蕴藉。


    如此惨烈的卖家秀和买家秀,差点没给顾劳斯一口气送走。


    他一个现代人,此情此景实在是欣赏不来,欣赏不来。


    “嘿兄弟,你也是慕名而来?”扇子兄探头,自来熟地同顾悄套起近乎。


    穿袄子的时节,摇扇子装杯,也是少见。


    顾劳斯瞥了他一眼,幽幽答道,“你猜?”


    扇子兄一哽,“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就是想问问,这条街哪家口碑好。”


    “各有各的妙,爱过才知道。”顾悄套话,“兄弟,外乡人?”


    “嘿嘿嘿,金陵人。”扇子兄不死心,挤眉弄眼“要不你就告诉我,你准备进哪家?”


    顾劳斯信手一指,“你刚刚念对联的那家,别的不说,这对子大雅!”


    “呀,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那诗……额那对子写得极妙!”扇子兄还挺爱附庸风雅。


    顾悄瞧他装束,故作不经意问,“一看兄弟就是年轻有为,到徽州做什么营生?”


    扇子兄谦虚摸头,“年轻有为谈不上,都是家里提携。这趟跑徽州我跟你说,可是趟一本万利的买卖,大灾之年,什么钱最好赚?粮……”


    “黄粲,你在这磨叽什么?”正说到关键处,扇子兄一同伴突然打断他的话,将人拎起来就走。


    “表哥,喂我说胡牌九,你给爷慢着些,让我同新认识的小兄弟道个别……”


    他一把将那骚包的扇子抛过来,对着顾劳斯大喊,“我叫黄粲,在府城同悦楼落脚,交个朋友啊兄弟!”


    黄,胡,粮,如斯耳熟。


    “二哥,今天真的是答谢宴?”顾劳斯展开手中宋徽宗真迹的扇面,桃花眼微微眯起,“说好的逛窑子、开眼界?”


    顾二睨他一眼,“谁知道呢?是鸿门宴也说不定。”


    顾悄缩了缩头,心道黄胖子你的苦难远没有结束,还是自求多福吧。


    长得好、穿得贵,外围围观的兄弟俩很快也成了狩猎目标。


    花娘们多做的是行商生意,揽一单客讨一日生计,并不懂得矜持。


    遇上顾悄这等没开过荤的小羊羔,自然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哄抢。


    可怜顾劳斯终于体会到黄粲的绝望,七推八搡下恨不得哇得一声哭出来。


    好容易避开女子孟浪动作,他躲到顾二身后威胁,“二哥何至于如此胆肥,竟敢背着爹娘把我带到这种风情街吃花酒……”


    “吃花酒就算了,”顾劳斯实在忍不住小声哔哔。


    “可二哥你你你审美还大有问题,竟喜欢这种孟浪粗鲁的?!”


    喜欢……孟浪粗鲁的?想到某只金蟾.蜍,顾恪膝盖蓦然一痛。


    他诡异地愣了几息,突然冷笑一声,“原来琰之你喜欢含蓄的,二哥明白了。”


    “喂,你明白什么了?”


    顾悄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顾恪才不理他,眉目一舒挂起漫不经心的笑,就开始清扫战场。


    只见他微微颔首,执起最近花娘不安分的手,递到唇边呵气如兰,“姐姐美意在下心领,只是幼弟懵懂,尚不知你们这般直白热烈的妙处,今日只得换个幽静处,少不得要辜负姐姐了。”


    他本就生得极俊,含笑低语的模样,竟叫这些欢场老手也抵不住羞红了一张脸。


    “死相!”那女子瞪了顾悄一眼,揽客不成也不羞恼,一双含情美目依依睇着顾恪,“那顾二公子下次一定惦记着奴,奴花名兰宿,菡香馆等你。”


    说着,还将一方香帕塞进了他衣襟。


    其他姑娘有样学样。原来整条街的姐儿们竟都认得顾二,不光认得,还被他迷得七晕八素。


    直把顾劳斯这个老实人看得一愣一愣。


    顾恪一一温柔应了,这才领着顾悄进了春风楼。


    楼里楼外,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


    别看门前对子挂得黄暴,内里却称得上清幽。


    一路也不见人影,只一个龟公在前头引路,带着兄弟二人在幽深宛折的临水回廊间穿梭。


    高墙古木掩住街头暧昧的光,顾恪清俊的脸隐没在暗色里。


    低低一声提点模糊落在顾悄耳侧。


    “琰之,有些事只须逢场做戏就好。”


    看似说的是与欢场女子,言外之音,却是点到即止。


    顾悄听懂了他的双关。


    耳畔喧嚣莺语渐渐远去,伶仃琴音幽幽渗出。


    月色很明,映得脚下春江萧瑟。一阵带着氤氲水气的江风拂过,给顾悄彻底降了燥。


    一时间,兄弟俩静默无言。


    顾劳斯不好与他解释同谢昭的事,只得紧了紧大氅,打量起周边景色。


    说起来,这还是他穿越以来赶的头一次夜场。


    大历宵禁甚严,晚八后城内再无夜生活,坊市也只限初一十五开放,夜场自然没甚玩处。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城里不行,咱可以去城外玩儿。


    而城外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府东南这座千年古渡——渔梁渡。


    徽州府临水而建,也靠水路发迹。


    脚下练水连通一府六县,行商们沿途将物产载上船只,沿着这条支江入了新安江主航道,顺流东南而下就可直达苏杭繁华腹地,再经京杭大运河中转,最终足迹遍及南北东西。


    最繁盛时,千里江面,万棹齐发,八方商旅,往来不绝。


    有船就有渡。


    渔梁古渡,始建于唐,最初筑堰是为拦水捕鱼。


    后来朝廷兴修水利,才建成素有“江南都江堰”之称的渔梁坝。


    高阔的坝体横截江水,水势至此渐缓,形成天然港,往来船舶在此停泊过夜。


    下可通新安、登岸是府城的地理优势,又令无数徽商在此中转、卸货上岸。


    渡兴则镇起。


    伴随富商行迹,客栈、酒楼、商铺、驿站落地而起,行商、脚夫、苦力、船家逐利落户,兼之游子、骚人停船吟咏,终于成就了今时今日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临江烟火。


    可惜万年不变定律,有钱的地方,就有红灯区。


    这烟火里,蜿蜒数百米的花街竟成了闻名南直隶的网红打卡地,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红招飘举,江火不眠,笙歌飘摇里,依偎了多少露水鸳鸯?


    纸醉金迷、繁华梦里,不外如是。


    这地方顾悄其实来过。也正因来过,才更令他感慨。


    后世徽商落没,这里已成空城旧址,唯余江风依旧,令人唏嘘。


    然鹅他也没唏嘘三秒,一腔伤春悲秋小情怀就被包间阵容吓回去了。


    里头一张圆桌,上位赫然坐着吴遇、韦岑,陪着宋如松、黄五,这阵仗不像来眠花宿柳,反倒像领导开会。


    事实也真的是开会,微笑.JPG


    第103章 第 103 章


    春风楼内极尽奢华, 每个包间都是一座独立的两层式临水小楼。


    一楼宴饮作乐,另有上下数间厢房供客人过夜。


    楼与楼间,隔林隔水, 只隐约听见一点别家动静。


    别说, 古人吃喝嫖赌还怪讲究私密性的呢。


    龟公将他们领到望海潮楼前, 道了一句“请”就悄然遁去。


    坚决奉行能不多看就绝不多看一眼。


    楼内八仙桌上, 除开熟人, 另有四人顾悄并未见过,看穿着也都是客商。


    啧,这官商勾结的既视感。


    见着顾恪, 下手几人十分恭敬, 连忙起身相迎。


    顾二笑着与他们寒暄完, 才从身后拉出顾劳斯, “我这弟弟第一次出来,很是害羞, 见笑了。”


    顾劳斯撇了撇嘴。


    害羞个毛,我敞开肚皮喝起来,你们在坐诸位都要叫爷爷。


    吴遇有些意外, 没想到顾二竟舍得带这个弟弟出来鬼混。


    这场景真要说,就好比是下班后领导同事一道放松,到场了大家一看,好家伙这谁还拖家带口,领着个穿校服的小鬼在桌边写作业?


    酒顿时不香了, 舞眼瞧着也保守了。


    扫兴,扫兴!


    韦岑脸色本就不佳, 见到顾悄嘴角更是骤然一僵。


    实在是有限的三次碰面,小公子都没给他留下什么清正印象。


    得, 这第四次,又是逛青楼。


    他看看顾二,再看看顾三,有些了悟,难怪这人从不学好,原来是有家学渊源在。


    一时间,各色目光落在顾劳斯身上,氛围有些许尴尬。


    被驴的顾劳斯亚历山大扯住顾二袖子,低声质问,“说好的逛窑子呢?!二哥你又骗我!”


    顾二皮笑肉不笑,“怎么,没见着姑娘你挺失望?要不叫黄秀才给你单点个花魁?”


    说着,他十二万分嫌弃地将顾悄上下扫视一遍,“家里一个小丫环能要了你半条命,花魁你确定有命消受?”


    顾·真虚·悄金刚怒目:士可杀不可辱!!!


    可怒不过三秒,他就在黄五一脸惊恐中,惊觉这话用心险恶。


    他跟家里丫环一清二白!


    顾二这厮还真是时刻不忘拆婚大业!


    于是,顾劳斯收起表情,一脸诚挚与黄五对视:兄弟,不信谣,不传谣!


    黄胖子避开他目光,显然重色轻友:亲哥还能造你黄谣不成?


    顾劳斯:……


    顾二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笑着将弟弟往小花厅一推。


    “哥哥要干正事了,你一边玩去吧。”


    说着,还塞了一把鱼食到他手里,“外头池子里有老板重金寻来的珍珠鳞、狮子头,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小东西嘛?黄秀才特意给你添了琉璃灯,喜欢什么尽情捞,他付账。”


    顾小狗攥着鱼食,迎风落泪,“家里哪有鱼池子?”


    顾二一撩长袍下摆,毫不客气在主陪位落座,“明天就有了。”


    被撵小顾:豪横还是你豪横。


    几人会面,正是为这次的粮食危机。


    户部掌钱粮事,雪灾伊始,韦岑就已授命赴南直隶各处查探过粮储情况。


    他列出长长一个单子,蝇头小字看的在场诸位老眼昏花。


    外间顾劳斯手里捏着捞网,耳朵却竖起来关注着内间动向。


    此刻他很想说,韦大人,阿拉伯数字要不要了解下?


    果然,寻常人是看不懂天书的。


    半晌吴遇捏了捏眉心,敬上一杯,“韦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户部账目一向繁杂,我长话短说。”韦岑也没指望吴遇能看懂。


    “这是我先前盘过的粮账。南直隶各州府粮仓,扣除贷出春粮,仓内结余仍有十之五六不止,可现在开仓,几乎处处都只剩一分米,其余尽是干草细沙充数。”


    “徽州府也是如此。”韦岑淡淡道,“粮守监守自盗,各处长官却都还被蒙在鼓里。”


    吴遇又悻悻自罚三杯,显然是默认了失职。


    他看了眼一旁安静而坐的宋如松,“我确实后知后觉,也是听幕僚上报米商异常,才惊觉不对。”


    韦岑陪了一杯,“这便是粮守与粮商惯用的伎俩了。”


    “粮商贷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不紧不慢说着内情,“但凡荒年,在朝廷开仓赈灾令下达之前,粮商就会早早贷出官仓余粮,并承诺秋收前两三倍归还,借此哄抬米价、谋取暴利。而粮守只需将贷出的粮原数归仓,多出的部分则全进了自己腰包。如此互利互惠的事,自太.祖建仓囤粮起,就屡禁不止。”


    “关键是出了这事,我们这些地方长官,不管知情不知情,都得装作不知情。”


    吴大人忍不住吐槽,“太.祖管粮甚严,各地粮仓提督动不动掉脑袋,大家为了保命,只得哭着帮着粮守们欺上瞒下。如此一来,粮守胆子越来越肥,商人胃口越来越大,我们的乌纱越戴越紧,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


    他十分郁卒,一口气干了碗中酒,“我提了底下的户吏和勘磨问话,最令我不解的是,以往官仓粮数虽也与实际不相符,但像如今这般差额如此巨大,几乎搬空官仓的,却只有这一次。”


    “因为这次可不是单纯的官商勾结,还是一出狗急跳墙。”


    顾二接下话茬,“先前南直隶拒不开仓,将球踢给泰王,逼他吐粮。但皇库虚出实收,早被太后一党以各种名目蛀空,眼见着要穿帮,泰王只得求诸米商。胡家便替他出了个绝佳的主意,叫他以亲王名义,从各地官仓中贷出余粮,只要秋收时,在斤两和损耗上做做文章,补足倒也不是难事。”


    顾二大约自己说了都觉好笑,绝佳两字上还打了个拐。


    韦岑显然是头一次听说这等弥天大谎。


    他失态地喃喃,“难怪各处粮仓都被搜刮一空!


    皇仓储粮足足有一百五十万石,整个南直隶一年税粮也才180万石,这怎么补得齐?”


    顾二转动着手里的饕餮兽首青瓷杯,“别说补,就是贷也贷不齐这个数。


    所以调往山西、河南等处的赈灾粮,里头还掺了些……喂马的草料。”


    里间诸人神色各异。顾劳斯也啧啧咂嘴,这胆子可真肥啊。


    “所以粮商才早早知道各地亏空,纷纷提价。”吴遇恨得“哐当”一声摔了海碗。


    见在场几乎都是自己人,他也没再避讳,“难怪顾大人严禁各地私用官仓在先,可各地粮守依然变本加厉!一旦事发,泰王是罪有应得,可顾大人连带南直隶诸多官员都要受株连,难不成还要我们一起替泰王擦屁股?”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做梦。”在场唯二的官身韦大人冷笑,“我就是拼着乌纱不要,也由不得这些奸商嚣张!”


    在坐含黄五在内的五个奸商瑟瑟发抖。


    外头摸鱼的半个奸商也缩了缩脑袋。


    这时,宋如松却一针见血,问出一个关键问题。


    “可一个闲散王爷,如何贷得动整个南直隶并周边地区的所有粮仓?”


    场上都是大佬,自然闻弦知音。


    “平日里是调不动。”顾二冷笑一声,“但若是某些神宗心腹率先开了这个头呢?”


    他缓缓道,“比如……方知州。”


    听到这里,顾悄手一崴。


    网兜里历尽千辛万苦捞到的一只红顶狮子头一个锦鲤打挺,“噗通”又落回了水里。


    他捋了捋前因后果,终于看懂了这个巨大的陷阱。


    也第一次看懂了当初谢昭摆出的那盘残棋。


    从头到尾,老皇帝都只做那只执棋的手。


    他从未入局,只高高在上,看一石二鸟,两败俱伤。


    令顾准赈灾,不过是个线头。


    原本顾准如果开南直隶仓廪赈济北方,那早已得令的皇商便会立马涨提粮价,届时本就受灾的南直隶必然怨声载道、民心大乱,顾氏一系必会名正言顺被问罪。


    毕竟太子案既已明了,凶手也浮出水面,顾氏早已没有了利用价值。


    先皇旧党,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可顾准惯会绝境求生。


    老尚书一纸奏折上达天听,大哭特哭南直隶雪灾严重,春耕不容耽搁,婉拒了开仓赈灾的不合理要求,并提出泰王十分有钱,手中的南直隶皇仓历年来只进不出,是时候为国效力了。


    这眼药上得十分到位。


    神宗一看,满脸褶子上都写着十分不悦。


    他最是好大喜功,即位以来北捶鞑靼,南干百越,西踹匈奴,东边手撕海上倭寇,穷兵黩武,粮草耗损极大,甚至时常调用各处民粮。


    但南直隶皇仓他却一直不曾染指过,因为那是他替明孝太子留的一点家底。


    怎么这家底就成泰王的了?


    加上又出了李长青一事,太子党临阵倒戈,苏训一纸密折直接狠参了一本太后与泰王。


    顾准这出祸水东引,双管齐下,硬将神宗全部心神从过了气的愍王旧势转移到热乎出炉的太后新党。


    想要扳倒那恶毒妖婆,可不正缺一把削铁如泥的刀?


    老皇帝定了定神,大笔一挥,顺水推舟准了顾准的奏请。


    并秘密令方徵言给泰王暗中动作大行方便。


    “既然恩师都已知悉,”吴遇皱着眉,“想必这也是顾大人计划中的一环?”


    顾二摇了摇头,“原本父亲以为神宗必会顺坡下驴,就此查处泰王发难太后一党,没想到他却铁了心,哪怕拖延战线,也打定主意要静观其变。实在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他话说得委婉。


    敞开了说,就是老皇帝昏聩,宁可舍弃赈灾这等家国大事,也要将党争私怨进行到底。


    以大宁国力,一年之灾动摇不了根本,却是个极好的铲除异己的机会。


    顾劳斯对着满池子的鱼低叹,“皇帝当成这样,也离昏君不远了。”


    内间黄五此时插了句嘴,“大理寺高宗案已结卷,淬毒的玉佩神宗已拿到手,与吴大人这边交上去的白云村奇毒一并入了太医院,想来是顾大人已经失了用处,神宗这才卸磨杀驴。”


    他叹了口气,“秦大人消息给的,还是操之过急了一些。”


    他没说出口的却是,真相水落石出,徐乔依然只领了个罚俸三年、既往不咎的处罚,这才最是令朝臣齿冷。


    不过,依照这班老大人的秉性,这事断然不会就此折了。


    果然,顾二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猜想,“父亲确实另有打算,只是这迫在眉睫的断粮危机,他一时也没什么好的破解之法,这番请诸位小叙,也是想请各位援手。”


    “以胡家为首的浙帮控着粮价,若任他一家独大,受苦的终是百姓,所以父亲想劳烦各位发动徽帮力量,不遗余力压下价格、稳定粮市,如此只要撑过两个月,到秋收前所有危机自能迎刃而解。”


    几位徽帮面露难色。


    帮忙最怕遇到这种没个准数的。


    两个月跟粮商拼库存,指不定他们几人联手,也会落得个倾家荡产。


    谁叫人老胡家搞垄断呢?


    除非他们哥几个肯放下手中生意,亲自往湖广、福建等地收粮。


    但为了点家国情怀,这损耗也不是他们轻易肯承受的。


    年纪最长的那位沉吟片刻,婉拒道,“顾老大人开口,我等自然责无旁贷。只是徽州境内,我等虽各有营生,于征粮一道上,还真有些束手无策。”


    另一人附和,“需要我出钱出力都好说,这粮可属实为难我们了。”


    年纪最小的也最直接,“这样吧,我汪义没什么本事,确实弄不到这粮源,但愿出资十万钱,帮大人度过危机。”


    随后几人各自出了价钱,听在顾二耳中,却有些要花钱买安宁、置身事外的意思。


    这怎么行?


    黄五见不得顾二为难,一个激动豁出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就要给顾二兜底。


    “既然各位都无门路,那黄五只好献丑,便请缨揽下这桩差事了。”


    这是要放下与大房拼命的打算,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意思了。


    顾劳斯早已扔下网兜,扒着花厅屏风,听得囧囧有神。


    两情相悦的话,这么无私奉献叫浪漫,可顾二对他有没有意思还另说,上来就是如此盛情,实在叫人承受得艰难。


    顾二握杯的手一紧,抬眸犀利望了过去,那眼神淬冰裹霜一般,直看得黄五垂下头去。


    几番推杯换盏,顾二才抛下一个重饵。


    “诸位也知道,神宗最喜白币。


    这掺银铸铜的官家活计,不同于别的营生,银铜配比与铸冶技术很有些讲究,因为工艺失传,白币耗损高,难以量产。


    盛世无法换新钱,一直是神宗憾事,我这里恰好寻到个改良方子,若诸位尽心,便作为补损赠予你们,聊表谢意。”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买卖。


    白铜币深受神宗青睐,曾数次下旨令户部量产,但户部小算盘一打,一枚白铜币比之寻常青铜、锡铜成本贵上三倍,哪敢轻易量产?


    户部尚书方徵音便全拿脸皮扛着,私下里却四处令人寻能工巧匠改良铸方,并承诺若有人能折下成本做出同等品质的白铜料,便可成为各地监造指定的原料供应商。


    想想那可是发行整个大宁的造币原料!


    不说利润,这掺了白银的方子,但凡指尖露那么一丢丢,可都是白花花的真银子!


    这买卖简直一本万利!


    果然要人帮忙,光讲情怀不行。


    几个徽商顿时报国之心熊熊燃烧。


    最为年长的那个这下一个猛子站起,拍了下桌子,“如此危难关头,我等岂能袖手旁观!方子不方子的不重要,我程远虽然位卑言轻,但也是铁骨铮铮一条好汉!断然不忍看父老乡亲忍饥挨饿,这粮,我定想方设法替百姓争来!”


    “程兄所言极是!我汪义最是义气,光出钱哪能尽心?汪家商船甚众,可为程兄无偿运粮!”


    几人正群情激愤做着自我推销,宋如松却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们。


    “几位仁兄大义,愿为徽州慷慨解囊,但是衍青以为,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不是个好法子。况且,这个法子还需有个前提,今年秋收须得顺利,可若是出了意外呢?”


    这话引得吴遇蹙眉深思。


    他迟疑道,“按往年经验,灾年从来都是水旱虫寒相继,确实不得不妨,你既然提了,必是有了其他法子,不如说来听听。”


    小宋同学看上去老实,出的点子却很是鸡贼。


    “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粮商敢发这个国难财,我们不妨设法叫他们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韦岑也被勾起好奇心,“怎么个说道?”


    宋如松拿了一只杯子与一只酒壶,比划道,“粮商在南直隶的存粮,如果比作这只小杯的话,那么外地定然还有一个酒壶。只要我们打出比他售价还高的价,购下这只杯,并且三两家故作抢购,愿意出更高的价买进更多的粮,你说他们会不会将整只壶都运来?”


    他素净骨感的指尖轻轻一顶,酒壶登时翻倒,酒水漫了一桌,“届时各位只消说不买了,再将消息放出,如此之多的粮食滞留在江上,又逢高温,你说会不会如这酒,泼也就泼出去了?”


    “哈哈哈哈,好你个宋如松,当真不负顾老夫子‘隐忍善谋’的夸赞,你这心计不入仕,简直浪费了佛祖赠你的这颗玲珑心。”


    扒屏风的顾劳斯再也憋不住了,他从缝隙中挤出声音,“光解决粮食怎么够?还得叫胡家有去无回!”


    顾劳斯喊得激动,那扇半透折叠山水小屏风被他拱得轰隆一声倒地。


    他也摔了个狗吃屎。


    第104章 第 104 章


    很好, 隔阂无了,顾小弟社死了。


    顾二憋着笑扶起他,擦去他泪包里因痛狂飙的泪, 一本正经挽尊, ”别看了, 屏风不重要, 大家都等着你往下说呢。”


    说?说什么?发表一下社死感言吗?


    顾劳斯盯着屏风轻纱扇面上那个硕大的人形凹槽, 恨不得就做个人形标本贴上再也不下来。


    可是,为了老爹,他必须憋住。


    胡家是吧, 敢在这时候掺和一脚坑他爹, 穿越人无论如何得叫他知道厉害。


    真当他八年马克思主义经济学, 白学的吗?!


    真当他二十年财经频道, 白看的吗?!


    小公子吸了把鼻涕,幽幽道, “商品倾销听过没有?价格战争听过没有?”


    接下来的时间,他口若悬河作了一番科普,直把几个奸商听得一愣一愣。


    终了几人云里雾里, 但也深得几分精髓,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公子这招高妙,如此只要咱们徽帮团结起来,不止叫他胡家有去无回, 这大宁头号粮商的交椅,也得重新洗牌了。”


    这把顾劳斯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叫所有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最直观的好处就是,顾劳斯被分得一张小板凳, 可以上桌了。


    徽州旧俗,小孩子不上席。


    若哪天父兄允你上桌,那便是认可你长大了,足以独当一面了。


    顾劳斯简直激动到热泪盈眶。


    几人商定完“坑胡”大计各处细节,宴饮也总算回归“正题”。


    顾二几下击掌,便有歌姬舞女进场,他这个才被认可足以上桌的弟弟,也被分了一个貌美窈窕的解语花。


    顾二嫌弃地提点他,“都是大人了,也不知道将眼泪鼻涕擦一擦?像什么样子!”


    顾劳斯啜酒的手一僵,怒瞪他:劳资这是激动的泪水,臭哥哥你懂个屁!


    他生得实在脸嫩,身边的姐姐只把他当弟弟哄,一会替他续果酒,一会替他布小菜,倒也免了两厢尴尬。


    倒是顾二,前半场喝下来早已微醺,后半场径自放浪形骸,拢着妓子又是调笑又是念荤诗,直把人调戏的娇喘不止,直喊公子好坏。


    咳,很是有伤风化。


    更伤某人一颗少男心。


    如此消磨到亥时梆子声起,众人才散了,各自寻了厢房歇息。


    顾恪已经醉得狠了,却也知道寻着弟弟,兄弟二人踉跄着进了一间厢房。


    他此时俊脸酡红,桃花眼一片波光,十分招人。


    顾劳斯撑着东倒西歪的兄长,余光扫到一路尾随的黄五,蹙了蹙眉,这货几个意思?难不成他还想趁人之危,来一场酒后乱性?


    “喂,黄素律。”他低声警告,“我拿你当兄弟,你可别对我二哥动什么歪心思!”


    瞧!这俩兄弟气人的本事都一模一样!


    一个弟控生怕他卖了弟弟,一个兄控生怕他对哥哥不轨。


    合计着反正就他里外不是人?


    难怪顾家个个单身一辈子,这家门难进真的是谁伸脚谁知道!


    黄五被他直白的话哽得心肌梗塞,“我能有什么歪心思!我就是确定一下你们安全!”


    如果这安全是指两人都没被姑娘突袭,那确实他们是挺安全。


    “那你估计得在这守一夜。”顾劳斯嘿嘿一笑,“谁知道我二哥酒醒会不会续摊儿。”


    黄五气哼哼顶着圆滚滚的身子掉头就走,“劳资还要回去挑灯夜战,今日功课还没做完,哪有那么多闲时间陪你这纨绔耍!”


    顾劳斯迈门槛的jiojio一抖,这高考冲刺般的决心和毅力,大鸭梨不上清北谁上?


    不止他,连醉酒的二哥都被这诚心感动,关上门立马不醉了。


    “挑灯夜战?做功课?”顾二反客为主,夹着顾悄走到面盆前,拧了个冷帕子醒酒,“他还真打算走仕途啊?”


    昏黄烛火将两人踉跄的影子印在窗户上,看上去依然是醉得不清的模样。


    顾悄老实配合他,微微点了点头,低叹道,“左右无事,不如读书。”


    “哼,你倒是会忽悠。”顾二满口酒气,自觉避让着弟弟,“将我送到榻上,喂我一杯水,然后下床帏熄灯。”


    顾悄压下心中疑惑,一一照做。


    一片漆黑里,顾二温热的大手抓上他胳膊,将他引到角门,一路带出小楼。


    到此,这场“逛窑子”戏码,重头戏才真正开始。


    外间接引的,正是晚间几个商人里最不显眼的那个。


    “小公子幸会。”他向着顾悄见礼,“鄙人胡门十三,得二公子提携才在徽帮站住脚,心中不胜感激,日后小公子有事,尽管开口。”


    如果说刚刚那是萝卜开会,这会就是亲信私会了。


    顾悄见他其貌不扬,但眼神却十分清正,想来能入顾二法眼的,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顾恪尤带醉意,说话也比平日里柔和不少,“这春风楼便是他开的。”


    顾劳斯立马福至心灵,“想来胡老板经营的,远不止春风楼一家吧?”


    不然按顾恪这般讲究的性子,哪能在这烟花之地,装得像这风流之名?


    顾恪盘着手中鸾鹤佩,难得露出一丝怅惘,“这几年,确实承蒙胡老板关照了。”


    月色清冷,越发衬得顾恪有如缥缈仙人,他低靡片刻后,幡然醒神,露出一抹释然笑意,“不过是逢场作戏,倒也不难。”


    这已经是今晚,他嘴里第二次蹦出“逢场作戏”这个词了。


    胡十三拍了拍顾二肩膀,是无声宽慰,“二公子既已决断,就不要庸人自扰。”


    顾恪闻言将玉佩一收,“你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我迷障了。”


    他微微颔首,向着顾悄正色道,“琰之,二哥有些事想问你。”


    他神色不似往日轻松,带着一丝顾悄看不懂的郑重。


    顾悄心中疑虑丛生,只得被他牵着鼻子走,“二哥你说。”


    顾恪迟疑半晌,似是下定决心,“你也知道,父亲向来舍不得你,一直任你戏耍,朝堂也好、本家诸事也好,从不肯当你面提。哪怕你与瑶瑶无意撞破,你一心想要替他分忧,他亦避着你,从不与你说实话。”


    顾悄点了点头,这话没错,他还为此气过好多回。


    “你可知为何?”顾恪知他困惑,径自将一件本该瞒得瓷实的秘密说了出来,“因为你对谢昭动了情,很多事上父亲都再不能按原定计划走。”


    顾悄微微瞪大了眼。


    他依稀有些印象,在谢昭强娶瑶瑶,并提出由他代嫁时,老父亲一开始的意思,是要连着谢氏一并连根拔起的,后来县试那夜,顾准瞧出他心许谢昭,这才对谢昭变了态度。


    但他并不知道,原来连苏谢两家的联姻,都是顾准计划中的一环。


    “父亲当年告老,并非自愿,对外称你命轻压不住首辅权势,不过是个说辞。实际却是神宗捏着你的小命,叫父亲秘密替他寻找鸩杀高宗的毒物。”


    顾二缓缓将往事道来,“高宗的毒,调配得极其高明。父亲查遍古书,打着替你寻医问药的幌子苦寻许久,才从一个前朝疯御医口中探得端倪——那竟是一种前朝皇室常用的反生毒。”


    “反生毒?”顾劳斯大脑开始宕机。


    “中医有十八反的说法,顾名思义,就是分开甚至称不上毒的东西,混合在一起药性相反,催生毒素从而致命。


    后宫女子用反药争宠也是有的,只是当时那一味,并不在十八反所记,也不常见,倒是叫太医院不曾往这上头联想。


    以至于高宗在世时,太医院虽也怀疑过中毒,却因高宗脉象不似寻常毒脉,只得给了个恶疾的论断。”


    “但若是这种反生毒,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顾劳斯慢几拍,“可若是那时父亲就已经找出另一味反药,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


    话出一半,顾劳斯捂住了嘴。


    顾恪轻笑,“为什么要说?


    去告诉神宗,高宗之死,另有一件器皿中所含毒素日夜积累,再佐以玉佩中的药引,这才一击致命?


    去告诉神宗,这样的器皿,元皇后同样赐过神宗、泰王人手一件?


    再去告诉神宗,一心要佐他上位的新太后其心可诛,要断他老宁家的根?


    且看看秦大人下场,就知道神宗不仁,有口莫张。”


    顾悄不是圣母,自是知道这些道理。


    高宗那块玉佩,非亲近之人根本碰触不到,更别说淬毒。


    当年神宗既然放任徐乔毁尸灭迹,就不会纵容顾准一路查下去,“所以父亲便袖手旁观,只等着看他与虎谋皮能得什么下场?”


    顾悄并不同情神宗,说穿了这丧子之痛,确实是他咎由自取。


    “按现在神宗的态度推断,他当年不仅知道玉佩有问题,甚至还做了一把推手。”顾恪语带不屑,“敢做不敢当,懦夫罢了。”


    顾劳斯终于撸清完整真相,“毕竟查太后,就是查他自己,但凡他还讲点礼义廉耻,就不敢。”


    “说得没错。”顾二见他态度坦荡,半点也不诟病顾氏行径,倒也欣慰,“父亲这局筹谋十数年,太子毒发不过是收网的开始。”


    他叹了口气,“那个匠人也好,白云村也好,甚至一箪,都是父亲将计就计串好的饵,就等着谢昭拿了假消息复命。


    皇室之毒霸道,毒源稍有偏差,救命的药便成催命的药,届时太子一死,神宗定然疯魔,谢氏首当其冲,必会问罪。”


    “那父亲该如何自处?”这自杀式袭击听得顾悄心惊胆战。


    “父亲岂是那等逞无能之勇的人。”顾恪笑着戳他额头,“他自有保命之方。真到那时,他只要拿出真正的毒源,再落井下石参谢氏一本,称谢氏包藏祸心,企图扶流着谢氏血脉的昭王上位,这才调换了毒源害死太子,就足以骗得神宗自断臂膀。”


    “不仅如此,父亲还有一个更残酷的真相要告诉狗皇帝,他立顾影偬当靶子,去詹事府读书伴驾,殊不知顾影偬藏着的那枚玉佩,才是明孝太子真正的催命符,也是……狗皇帝自己的催命符。”


    顾恪语气渐冷,衬着夜色显得十分森寒,“将狗皇帝的命握在手中,父亲才能得偿所愿,将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也为云氏、顾氏,乃至整个新安一派洗尽屈辱、重新正名。”


    原来,神宗也难逃毒手。


    这太后究竟是什么人,竟是真的要将整个大宁王室……一网打尽啊。


    可怜原身,坑爹的假·太子,真·挡刀侠,那枚玉佩从小带到大,能囫囵活到这么大,委实不易。


    也亏他在前顶包,顾情才有了一副健康体魄。


    这样一说,他终于理解了顾家一家对原身的无原则疼宠,爱和亏欠不是假的,但拿小公子舍身炸碉堡荷枪实弹也是真的……


    果然一门狠人。


    说了老半天,月亮都挪了半个树梢头,顾恪才话锋一转,“可偏偏你不争气,被谢昭牵了鼻子走!


    父亲不忍你伤心,不再对谢氏下手。


    太子不好死在谢昭送去的情报上,父亲只得连夜重新布局,送去了真毒源。这才叫神宗钻了隙子反击。


    如今父亲捉襟见肘,哼,你还算有良心,知道搭把手。”


    顾悄听得十分内疚,“我也想替父亲分忧,奈何他只把我当小孩子。”


    “以前的你也确实是个小孩子。”顾二瞧着他,恨铁不成钢,“现在还是!天下之大,男人如过江之鲫,你换个谁不行?”


    跟老父亲聊完早恋,又要跟亲哥哥聊,顾劳斯真的谢。


    他干脆垂头装死,“等哥哥有喜欢的人了,就知道我的难处了。”


    “哼,就是因为我也有心仪之人,奈何有缘无分,这才同你说这么多。”大约是提到心上人,他声音都温柔许多,“琰之,哥哥的遗憾不想你也遭一遍,我希望你能所得皆所求。所以,就让我们一起保护心上人可好?”


    顾劳斯听得眼眶一热。


    他何其有幸,两世都遇到这样好的家人。


    细想顾恪的话,他不由联想到上次见面谢昭的欲言又止。


    原来那时他话里话外求保护真的不是打趣他,而是早已嗅到危险的苗头。


    “二哥需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顾劳斯性情中人,也不问顾恪周折许久,到底叫他做什么事,一拍胸脯就满口答应。


    “果真是我的好弟弟。”顾二轻轻一笑,如拨云见月,清辉满地。


    他也不同顾悄客气,“只需要小弟你发挥下所长,替二哥拿到一件东西。”


    NO PROBLEM!!!


    顾劳斯信心满满,有什么是他这个穿越大佬搞不到手的?


    咳,不过柱香时候,顾劳斯就打脸了。


    如果,顾劳斯说,如果我早知道“所长”是指出卖色相,他无论如何要跪着对二哥哭,“放过孩子吧,我还是个宝宝啊!”


    第105章 第 105 章


    整了一大出, 顾恪要他做的,就是兑现晚间席上夸下的海口——那张新的铸币方子。


    说出去谁信呢?


    堂堂顾氏二少爷,竟是个空手套白狼的大皮燕子!


    春风楼后院, 一间满是脂粉气的闺房, 一个如花似玉的郎君正替顾悄扫眉抹粉。


    该说不说, 这春风楼还是个双插门, 做混搭生意。


    难怪能出春楼姑娘同风楼小倌一起跑了这等奇葩事。


    顾劳斯闭着眼, 心里悔得恨不得原地土遁,嘴里也开始骂骂咧咧,“顾瑜之, 你可真是我亲哥, 我却不是你亲弟弟!”


    顾二好整以暇撑着下巴, 看着镜子里的顾悄, 一点一点变得既像他,又不像他。


    还不忘指手画脚, “眼睛不要动,就他这双眼睛招人了,你给画得面目全非, 上哪儿骗冤大头去。”


    负责易容的随风额角青筋直冒,碍于老板在场,忍着不好发作,只得把一腔怨气发泄在手上,动作间没个轻重, 描眉时幅度大了些,些许眉粉散进顾劳斯眼睛。


    哭包分分钟红了眼, 眼泪珠子啪嗒啪嗒。


    那春潮带雨的模样,饶是随风见惯风月也不由一愣, 心里却是信了顾二的话,这小公子一双眼,尤其含泪模样,确实当得上勾魂夺魄。


    但好看归好看,这孩子一脸不乐意可不似作伪。


    不知道的一眼瞧去,定然觉得顾二是个什么丧尽天良逼良为娼的人贩子。


    随风显然就是那个不知道的。


    他见顾悄生得嫩,本就心有怜惜,这会见他哭得好不伤心,便愤愤将眉笔往顾二跟前一摔,“顾二公子,这孩子一看就是良家子,你把他弄到青楼来待客,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顾二被他骂得一愣,尔后指着胡十三捧腹大笑,“你这楼里可真有意思。”


    胡十三脸上挂不住,他狠狠锤了随风一脑门,“人装扮了也是个少爷,说什么浑话呢。”


    随风捂着头,“什么狗屁的少爷,当我不知道,前两日奉香跑了,你没追回来,今晚的场子你交代不过去,这才拿个小娃充你什么狗屁的远房堂弟!”


    嗯,这段顾恪刚刚同他说过。


    他这趟的主要目标,就是方白鹿。


    方家也算是个官宦世家,一门大大小小的官儿有十几个。


    最大的那个,无疑是内阁次辅、户部尚书苏徵音。这位户部尚书,刚好就是方白鹿他亲大伯。


    这位大伯伯好容易寻了个铸币方子,难辨真伪,不敢贸然进献,于是想到亲弟弟,广德知州方徵言。


    他冒险叫方知州在广德银监秘密先试铸了一批,方子这才流到了徽州。


    原本顾二安排了另一个清倌,还琴棋书画的熏陶了许久,哪知道临了上岗前,小倌却携着隔壁的小姐姐双宿双飞了。


    咳,顾二只得痛心疾首地同弟弟商量,“这方白鹿喜好十分单一,就好那会弹琴、会作画、写得一手好字的,时间仓促,一时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这局我与父亲布了许久,作罢我心有不甘,琰之可愿帮我一把?”


    语罢,他还煞有介事补充一句,“只需逢场作戏便好,苏朗也会暗中护着你的。”


    如果原疏在场一定会纠正,方白鹿不是喜好十分单一,是就爱对着白月光找同款。


    这白月光,全休宁公子哥儿除了顾劳斯都知道,巧了,还就是顾劳斯。


    可惜原疏被屏蔽了信号。


    都说小学生喜欢谁,就专揪谁小辫子,这定律放在小方同学这里同样适用。


    早先休宁酒楼初见,他就对小公子生出好感。


    小公子越不待见他,这好感就越发不可收拾,最终进化到,咳,上赶着找虐的程度。


    或者因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也不知怎么地,这最原始的色欲,慢慢竟成了非卿不可,自此每一个恋人都是顾悄的影子。


    实在露骨到,连顾二都坐不住了。


    这次骗铸币方子,人选并非只有顾悄,但顾悄无疑是最合适的。


    有谁比白月光本月光更能混淆视听呢?顺便还能叫那姓方的臭小子知道,爱情的杀伤力有多强。


    对着顾悄,他瞒下半截真相,并不是故意使坏,实在是他这个迟钝的弟弟,也是时候开窍了。


    真要说起来,他其实不认为方白鹿与谢昭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见色起意,只是一个年长,手段高明些,一个年幼,手段幼稚些罢了。


    非要选一个,方白鹿甚至都比谢昭靠谱。


    至少遇上方白鹿,顾三还能有条生路,遇上谢昭那样的,妥妥羊入虎口,渣都不剩。


    “顾兄见笑了。”胡十三一脸无奈,为着随风的出言不逊道歉,一双眼却十分温柔地盯着他后脑勺,“我这个弟弟,失散多年,也属实吃了许多苦,我实在管束不住,也不忍心管。”


    “谁是你弟弟?!”谁知这话就像捅了蜂窝一般,惹得随风大动肝火,直把胡十三连推带打推出了门外,“你这个狗东西,没的在这乱认亲戚!”


    胡十三也是好脾气,任他撵人关门,只安静侯在门外,灯影摇曳间,黑色轮廓隐隐印在半透的窗纱上,跟他的人一样,沉默且稳重。


    见顾悄面露好奇,随风撇了撇嘴,“小时候是兄弟,他捡来的,我亲生的。六岁那年,家中遭了场大变,他长得丑,被人牙子卖去作苦力,我就惨了,充了京师乐籍,这么些年风月场里摸打滚爬,不过苟活而已,可遇到他这个杀千刀的,硬将我弄回了老家!我无颜见地下的爹娘,还认得什么兄弟?”


    他一脸的无所谓,但低垂眉目间尽是沧桑,显然并不像他说得那般云淡风轻。


    “你确定是自愿来这儿的?”他动作娴熟,很快搞定了顾悄妆容,最后一刻还是透过镜子,坚定地看着顾悄双眼,“你要是不乐意,就眨眨眼,奴家带着你,咱们也学奉香跑了去。”


    顾悄闻言,一眨不眨瞪着镜子里十分……emmm妖艳的自己,半晌点了点头,“自愿的,虽然哥哥是便宜哥哥,但是对我也不赖,我总不好看着他欠人一屁股债还不上,被追债的乱刀砍死在街上吧。”


    随风闻言,格格直笑,“你倒是个有趣人。”


    他拉起顾悄,“胡十三那个狗东西,听说人看不上青楼出来的,所以特意给奉香捏了个假身份,扮作什么狗屁的书香门第。他净把人当傻子,以为人真不懂这过江鲜门道道呢?”


    临江人爱吃江鲜,所以就有人拿什么塘里沟里捞上来的鱼,在江水里洗个澡充江鲜,土话就叫“过江鲜”。


    这不自觉冒出的乡音,叫顾悄听得有些唏嘘。


    流落京师十数年,一口乡音却从未改变,说他不恋旧时时光,谁信呢?


    随风倒没觉察什么不对,兀自在那絮叨,“我瞧你这个气质,一看就是读书的,倒是不用装,可就是太像了也不好,容易穿帮,人白公子又不是傻子,真要是世家公子,不遭难谁肯进这场子逢迎人?你且起来,与我学几个动作,必须要把那假模假样的味道做出来,可不能真暴露了身份,你还小,日后是要做人的。”


    日后……你真的好会说话,麻烦以后少说点。


    顾劳斯痛苦脸跟着他作兰花指、杨柳步集训,真恨不得一茶壶扣在顾二看热闹的大脸上。


    夜色早就深了,亥时末的梆子响起,顾悄这才收拾妥当。


    胡十三领着顾悄和随风往最近的一处小楼去了。


    路上,他叮嘱随风,“今天只是露个脸,无须多做什么,小公子手生,你帮衬着些。”


    这话说得隐晦,顾劳斯一脸懵懂,随风却一点就透。


    楼里规矩,楼主每日都是这个点谢客,贸然提前略显刻意,容易引人猜疑,可这个点,又是客人酒酣拉着妓子欲行好事的时候,将这对口小绵羊送上门去,万一方公子真瞧上了他,借着酒意硬要拉着人进厢房,那就不妙了。


    随风闻言,将顾悄往身后一拉,他比顾悄高不上多少,却足够挡住他大半身形。


    “等会,你贴着我问个好就行,贴着我,可明白?”


    顾悄点头如啄米。


    你不说我也得贴着,妈耶这牛郎模样,丢人丢到死对头跟前了。


    真真是一言难尽。


    方白鹿所在的雨霖铃,确实如胡十三所料,歌声零落,各色暧昧声起。


    顾悄躲在人后,往里头瞄了一眼,人倒是齐活,门口遇到的胡黄一溜排,齐齐在座,另有几个以沈宽为首的休宁学生,他也眼熟。


    只是,环顾一圈,主角却不在。


    这就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真他么尴尬到家了。


    胡十三不动声色举起杯盏,向着打头的锦衣青年寒暄,“陆公子大驾光临,可真是令我这小楼蓬荜生辉。”


    陆鲲一双眼紧紧盯着随风,皮笑肉不笑道,“胡老板净爱捡好听的说,真要高看我一眼,怎么妙人可人都藏着掖着,只教这些庸脂俗粉打发我等,害得我那挑嘴的表弟无聊到宁可外头看鱼,都懒得看这些姐儿。”


    胡十三笑笑,“胡某可真冤枉!陆兄、方兄眼光高,竟倒打一耙,反怪我招待不周,某实在心痛,当饮三大白解忧!”


    说着他干脆拎起碗,连顽笑带谢罪得就将这话搪塞过去。


    果然一群人被他带歪,大笑着起哄,“只你一个人喝怎么够?随风楼主也喝!”


    随风一笑,“那自然要喝。”


    他年纪稍大,却比楼里嫩倌儿多了几分成熟韵致,洒然干杯的模样,直把陆鲲看得眼红心跳。


    他似是瞧出青年心思,最后一杯抿了一半,却将酒碗塞到了他唇边,“陆公子许久不见,愈发丰神俊朗,可否赏脸喝一杯?”


    一番操作十分孟浪大胆,却也成功堵住了陆鲲找茬的嘴。


    “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方公子识货,外间池子里精养的鲤鱼,可是宫里头才见得着的,咱们老板费了大功夫,十金一只才辗转求来,拢共也就二三十只,只敢放到这雨霖铃内招呼贵客,真说起来,姑娘确实比不得这几十条鱼。”


    这话说得到位,被捧臭脚的贵客立马眉开眼笑,大赞“胡老板会做生意”。


    陆鲲也被顺毛顺舒坦了,十分给面子的将黄粲、胡排九引荐给胡十三。


    黄粲笑着推他,“我与胡老板可是老交情了,还要你引荐?金陵秦淮水上,最大的那间画舫,我第一次逛的时候,你还被陆大人压在家里念书呢!”


    说着,他酸溜溜道,“好你个胡十三,见到陆伯鱼,就重金请鱼,这么些年,我可没少光照你,怎么不见你孝敬我些什么?”


    胡十三忽悠技能显然点满,“陆兄受到的拘束多,我花些小心思哄哄他高兴,也不值什么。倒是黄兄,家大业大,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我倒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了。”


    这话果然两不得罪,马屁拍得黄粲甚是自得。


    陆家书香世家又如何,还不是远不及黄家之毫厘。


    胡十三又同场中熟客闲话片刻,这才将身后的顾悄让了出来,“忘了介绍,这是我京城族叔家的小堂弟,才到徽州地界,大家认识认识。”


    聚光灯给到顾劳斯,他扭扭捏捏,低眉顺眼一笑,尔后抱拳拱手,“小子有礼了。”


    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引得诸人哈哈大笑。


    只是笑着笑着,方白鹿头号狗腿沈宽蓦然冒出一句,“我怎么瞧着这脸,这么眼熟?”


    片刻后,他一拍大腿,冲过来拉住顾劳斯的手,左看右看后恍然大悟,“嘿,我说呢,你们看他,像不像那个谁?”


    毕竟是替方白鹿找过替身的人,陆鲲最先反应过来,他看看顾悄,又看看胡十三,满眼揶揄,“胡老板,果真会做生意,堂弟嗯?”


    胡十三一脸正经,“陆兄莫要多想,确实是远房堂弟。”


    眼见着沈宽跑出花厅寻方白鹿去了,他故意将顾悄往身后一藏,“夜也深了,可不敢打扰各位雅兴,某先退了。”


    语罢一个眼神递过去,随风秒懂,拉着顾劳斯就撤。


    随风凑近顾劳斯耳畔,低低道,“我数一二三,届时你用帕子掩面,回头望一眼,懂了么?”


    这有什么不懂的?


    不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钓钓鱼么。


    顾劳斯心说我只是没谈过恋爱,又不是和尚,怎么会什么都不懂。


    他按随风提示,故作轻咳状,来了个赵敏式经典回眸。


    可惜东施效颦,一眼看到屁股后头滑稽狼狈的方白鹿,一秒破功,笑到劈叉。


    显然方白鹿酒喝了不少,眼睛都红了不少。


    他一手捞着一条扑腾摆尾的大锦鲤,见着顾劳斯,一脸怔愣,手里鱼啪嗒啪嗒落地,一只砸中沈宽的脚,吓得他鸡飞狗跳,一只落在自己脚下,又被他自己踩了一脚,绊得一个趔趄。


    可差点摔倒也没阻止小同学泡妞,哦不,泡汉子的激情,他慌乱而忐忑地追上顾劳斯,死死抓住他袖子,“小……小兄弟,我叫方白鹿,字崖隐,敢问阁下怎么称呼,哪里人士?”


    顾劳斯憋笑憋得十分艰辛。


    幸亏他们脚快,已经出了大厅,外间廊道只几盏稀疏红灯笼,将他眉眼印得朦胧,脸上嘲笑乍一看,倒也有些笑靥如花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好容易喘匀气,又被方白鹿袖口几枚鲜活鱼鳞整错了频道。


    这货捞鱼都不知道捡好的捞,那些可可爱爱价值千金的小锦鲤他是一个没看上,捞的尽是不值钱的大红鲤,你是想整鲤鱼背面还是怎么地?


    顾劳斯真真是乌龟办走读,憋(鳖)不住笑(住校)了!


    不得已,他只得再用帕子大法,认真装咳。


    只露出一双笑眼,轻轻挣回袖子,掉头就走。


    真的,太傻了,再不走他得直接穿帮。


    此刻,他已经恨不得指着方白鹿鼻子叉腰狂笑,“这种小学生对手,我放下了!”


    方白鹿一整个魂不守舍,人走了好远,他才如梦初醒,往前追了几步,“你叫什么?”


    顾劳斯想想,后面还有活儿要干,眼珠子一转,瞎话张嘴就来,“我叫胡说,小字锦鲤,顺天府人。”


    胡说?你可真敢叫啊!


    不止胡十三,连随风都递过来一个惊悚的眼神。


    “胡排九都有人叫,我叫个胡说怎么了?”顾劳斯耸耸肩,“不是你们叫我扮文化人吗,取名说怎么了?说又同悦,说明给我取名儿的人博学。”


    看出来了,你是挺博学的。现学现用,字还能扯出一个锦鲤。


    随风翻了个白眼,终于将这看似老实,实则一点也不省油的小公子交还给顾二。


    “按今晚这节奏,你们不是今天穿帮,就是明天穿帮。”他打了个呵欠,“招骗子也是有门槛的,你们这样乱凑,我可不敢陪下一趟。”


    只不过几息,他对顾劳斯的同情就悉数化作无语。


    但叫他十分震惊的是,就这拙劣的演技和钓鱼艺术,竟成功叫方白鹿上了钩。


    此后几日,这位方公子休宁也不回了,正业也不务了,日日就到雨霖铃抓鱼,还点着随风陪抓,顾左右而言他,就想探一点“胡说”的消息。


    胡十三带着玄幻表情来寻顾二时,顾家正在消化另一封家信。


    新科取士结束,也到了上一届翰林散馆的时候,顾大补了国子监祭酒,上任前乞恩回乡完婚,神宗准了,他这时已登上了返乡的航船。


    “哦哦哦,娶老婆,散糖果!”小孩子们只听得懂要成亲,兴奋起来。


    大孩子们却想得多得多。


    且不说成婚,同谁的问题,单一个补国子监祭酒,不止顾悄,在场除了二傻原疏,稍微懂些官场门道的,都听出非同寻常。


    顾老大可是状元出身,入翰林院四年,不足两年就从编修提了五品侍学,一骑绝尘,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去补这养老岗吧?


    宋如松蹙眉,“可是没有合适的位置,又急着为你入翰林腾馆?”


    虽是小小官位变动,但实在不是什么好信号。


    大宁读书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入馆充翰林。


    翰林院虽是个清水衙门,可自太.组明令非翰林不入阁后,也是公认的内阁六部摇篮。


    每年殿试,皇帝取一甲和二甲中文采优等的十几人入翰林,三年散馆。


    其中提侍学、侍讲的佼佼者,或升詹事府少詹事,成为下一届皇帝心腹,或是补六部郎中,进入本届领导班子核心,最不济的外放知府知州,那也是未来的一方大员,等着熬资历接任省.委.书记。


    放去国子监这等没甚权利的闲散衙门,无异于发配边疆,打入冷宫。


    要不是书呆子,要不是得罪了人。


    顾家老大可不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弄他!


    这人十有八九得是神宗。


    “我可怜的大哥啊,怀才不遇,仕途偃蹇……”顾劳斯抹了把鼻涕。


    “你乱想什么呢?”顾恪黑脸,“这是大哥请愿去的。”


    “为……为什么啊?!”顾劳斯条件反射抱头,生怕又被弹一指脑门。


    小伙伴们也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顾恪却好整以暇把玩着那枚玉佩,余光瞥向中庭外月洞门边,看到那处露出的湖绿裙装一角,才悠远地叹了口气。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他刻意压低嗓音,缓缓说起了一个十分好哭的爱情故事。


    “北平险远,大哥孤身客遇,枕冷衾寒,日子实在难熬。比起仕途,他更想找个体己人,如爹娘那般,锦瑟合鸣,相濡以沫。”


    顾准和苏青青虽然好事多磨,婚结得艰难,一度成为大历出了名的大龄剩男剩女,但二人婚后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却又成一段佳话,不知羡煞多少人。


    “嗯嗯。”半大的小子无不星星眼点头,期待后续。


    “不知瑾之大哥瞧上了京城哪家贵女?”


    顾恪摇了摇头,“京都繁华,大哥却最是恋旧。早在休宁时候,他就爱慕上一位女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哥被一拒再拒。”


    一群人晕头转向被二哥牵着鼻子走,闻言爆发出极大的不甘,“世上可再找不到比顾瑾之更端方的公子了!这是哪家女子,如此高傲,竟连大哥也拒?”


    顾恪也不答话,径自说着后续,“大哥两度推迟乡试,可佳人并不垂怜。二十岁那年,他只得怀着无限憾事去了京城。才及冠的俊美状元郎,自是京师高门争抢的对象,可大哥却在殿上称已有婚约在身,如此拖了四年。”


    “今春我赴京应考,没与大哥串好供,叫礼部尚书、次辅陈阁老抓住把柄,借机以婚事为难大哥。”他举起手中鸾鹤纹案玉环,半真半假道,“琼林宴上,陈皇后组了个相亲局,假意替大哥解围,实则逼他娶一门耳目进家门。要么欺君问罪,要么寻个女子婚配,大哥只得请旨还乡,只是这婚配对象,一时可哪里找去?”


    顾悄注意到他小动作,顺着视线瞧去,终是看出了端倪。


    第106章 第 106 章


    正是浴兰时节动, 菖蒲酒美清尊共。


    五月五日,现代人习惯叫它端午节,大宁人却喜欢叫它浴兰节。


    不同于后世吃粽子、划龙舟、祭屈原的红红火火, 古人这一天最重要的节目, 其实是驱邪沐浴。没错, 这天同样也是一个祓禊日。


    周易里, 分一三五七九等奇数为阳, 二四六八等偶数属阴。


    九为阳之极盛,五正居中,五与午同义, 所以又称端午。


    按先民朴素的阴阳协调论, 五月恰逢极昼日(即阳历六月夏至日), 正是阳极盛阴极衰之时。阴阳的极度失调, 让五月又成“恶月”,五日更是恶中之首。


    此时天气湿热, 蚊虫滋生,百毒齐出,极易发生病瘟。古人坚信两极冲撞、二气相斗兴邪气与毒物, 疾疫也会趁机侵袭人体,故而先民习惯于这一日辟邪祛病。


    《礼记·夏小正》载:五月(午日)……蓄兰,为沐浴也。


    说的是要攒香兰药草,用来泡澡。换句话说,端午也可以理解为是汉民族特有的沐浴节。


    Emm泡的还是特制药浴。


    被严令禁止洗澡的顾劳斯, 也在这一天终于彻底解禁。


    这天清早,璎珞就开始挂帘子收拾浴场, 张罗一家人的祓禊事。


    琉璃天不亮就赶早集去采购药浴药材。


    兰汤以山间佩兰为主,兼杂菖蒲、艾叶、玉兰、桃桑柳等十几味药材, 加上林大夫精细的配比,制作起来很是费工夫。后世科学证明,这类药浴富含挥发油、琥珀酸及甘露醇等,确实有清暑、辟秽、芳香化湿、醒脾开胃等功能。


    搞得顾劳斯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至于他究竟是期待这新奇药浴,还是单纯地期待洗澡,就只有顾劳斯自己知道了。


    反正从上次洗澡差点洗出人命,他又有两个月没挨过水了。


    你品,你细品?


    当然,这天也不止洗澡一件事。


    开粽席、饮雄黄,走马剪柳、射球走骇,璎珞大管家自然是准备了足够丰盛的节日活动。


    每个人都很忙,只有顾劳斯像那高邮的鸭蛋,咸得流油。


    知更、知时正布置着男人们骑射的友谊赛场地,他想去搭把手,立马被小厮推出去。


    “爷欸,您行行好,今天这日子您只要跟那仙童子一样,好好坐着图个吉祥意头,就是帮小的最大的忙了。”


    得,这是叫他当个吉祥物。


    另一头,厨娘正指挥着几个小丫头裹粽子。


    顾劳斯围观片刻一撸袖子,“这个简单,我也来试试。”


    片刻后,老厨娘慈爱地夺下他手中粽叶和米盆,又替他抻平了袖子。


    “三爷,这是包粽子,不是捆犯人,不必如此敦实的五花大绑。”


    撵了顾悄,大娘犹在摇头嘀咕,“大爷和二爷第一次包,最多也就是手生露馅,到三爷这是和粽子有仇?都捆成绳团了,这是不打算叫大家吃啊。”


    丫头捂嘴笑,“那可不是有仇?打小到大,三爷还没囫囵吃过一个完整粽子!”


    那倒也不是。顾悄悻悻地想。


    小公子破铜烂铁的脏腑,受损严重,像糯米这种难消化的吃食,向来是不许进嘴的。


    但他的记忆里,却清晰留着小时候抱着苏青青大腿讨粽子吃的画面。


    彼时苏青青满脸温柔,只用指尖挑一丁点儿米粒,偷偷沾上陈醋,喂进小朋友嘴里,“琰之乖,这个不好吃,不信你尝尝?”


    小孩子自是不喜欢醋的酸涩味,才入口就呸呸吐了出来。


    可他聪慧,知道顾情也不爱酸,却能吃得津津有味,便明白是他娘骗他,于是偷偷藏了一个粽子背着人吞了,恰好那又是一个糜烂的猪油五花粽,当夜小团子就人事不知了。


    自此,顾家粽子,都成了醋味酸口的。


    今日包的也是。


    顾劳斯捂着不争气的内腑,有点庆幸这暗黑料理他幸免于难,又有点心酸顾家人对这身体的疼宠。


    他试着劝厨娘,“荣妈,我看别人家包粽子都不放醋的。”


    厨娘佯装不耐烦,“去去去,这可是咱们府特色,别处想吃还吃不着!”


    “骗人,酸粽子哪里有人肯……”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爆栗锤得消音。


    顾二刚从外头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件五毒献瑞纹样大袖袍。


    “你这就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敢质疑荣妈手艺,今日只供你清粥和咸鸭蛋。”


    顾劳斯瞪着他,准确来说,是他手上那件衣服,如临大敌。


    克扣伙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上那件五彩斑斓的所谓“吉服”。


    往年是苏青青亲手缝、水云亲自秀,如今这二人不在,就由顾恪接班继续荼毒小公子吗?!


    五毒献瑞是一件端午特供、十分奇葩的应景儿衣服。


    一件本就骚包的红底袍子,剪五色彩线,绣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形于其上,奇葩的是,这“五毒”十分得葫芦娃蛇妖洞里小毒物外貌的真传,扑面而来一股沙雕气,他们或站或坐,手里或举或捧菖蒲、艾草、石榴、蒜头、龙船花等“五瑞”。


    古人迷信,认为五月“恶月”出生的孩子,不仅易夭折,还意味着不祥,须采取巫术等手段来驱赶或躲避邪毒之害。所以端午又称躲午,这五毒献瑞衣便是常见的给小儿辟邪的东西。


    原是做给小孩子穿的,小小的倒也丑萌可爱。


    可一旦放大成成人PLUS版,啥也憋说了,整一个就叫丑得伤心。


    顾劳斯正月出生,但不影响家人替他躲午辟邪。


    这件袍子他从小穿到大,按这个苗头走下去,他还得穿到老。


    果然,下一秒顾恪就笑吟吟将袍子递给知更,“等会泡完汤,记得替琰之换上。”


    顾劳斯恨不得自戳双目。


    穿?不可能的,谁十六岁还穿垂髫小童才穿的花衫子?


    更何况,顾劳斯冷着脸,我内里可是一个而立之年的有为青年,绝壁干不出这等羞耻之事!


    他!死!都!要!脸!


    趁着另两个院子里的同窗还没赶来看热闹前,顾劳斯明智地转移战场。


    他滚去一边鹰房,等他可爱的璎珞大管家叫号洗澡,顺便逗逗他可爱的“小信使”。


    早先他就接到北方来信。


    苏青青用着顾家最高机密的飞鹰传书,只为叮嘱大丫头务必张罗好端午日的兰汤,好给顾悄祛祛一整个冬日积攒的病气寒气。


    那只千里催澡的鹰,便是顾情带走的两只珍贵猛禽之一。


    苏侯一脉,久战沙场,素来有训鹰的传统。直系子孙每人必须从小亲自训养一只苍鹰作为传讯工具,小公子体弱,压不住雄鹰野性,他的那只山鸮便从小由顾情一并代训。


    只是没想到这禽鸟也是个势利眼,知道欺软怕硬。


    顾情在时它倒也能勉强敷衍敷衍小公子,顾情不在时,十分桀骜不驯,单拆一个信筒,它差点没给一院子丫头小厮扇得人仰马翻。


    同样被破鸟翅扇了个大比兜子的顾劳斯,就此开始了“熬鹰”。


    但此熬鹰非彼熬鹰。


    看出了这货急于天高任鸟阔,无时不刻不想带着回信振翅回北境,顾劳斯每日便要带着信筒去它跟前得瑟一圈。


    “嘿嘿,就不放你走,我要每天供你十只田鼠二十条草蛇,把你喂成第一肥鸟,叫你回去被整个草原的鸟排挤嘲笑!”


    已经胡吃海喝几天的鹰,刚刚好打了个饱嗝。


    嗝一停,它愣了几秒,突然张嘴悲愤“嘤嘤嘤”连叫了许多声。


    这货有着猛禽外表,谁能想到一张嘴却是个嘤嘤怪呢?


    一屋子养着的小黄鸡们适时发出了叽叽喳的嗤笑。


    猛禽不干了,一个振翅撵得三只尴尬期毛发不全的丑鸟满天乱窜。


    整个鸟房顿时羽毛乱飞、哀叫连绵,顾劳斯顶着一头鸟屎,终于心满意足。


    这就叫恶鸟自有恶鸟磨。


    这鹰不是好东西,但小黄鸡恶行更是罄竹难书。


    为了逃避养蛐蛐这苦差事,顾劳斯曾尝试N次玩玩珍禽,什么画眉黄鹂珍珠鸟,各式各样只要长羽的拎回家,全都被这三只整得自闭,没几天就绝食而死。


    顾劳斯手痒很久了。


    后来苍鹰送信回来,考虑到山鸡赫然在苍鹰食谱前几行,顾悄一度好心替两拨鸟做了隔离。


    毕竟要是叫顾情的羽冠被山鹰猎了,顾悄大约只能自己屁股长毛以作补偿了。


    但过分的是,这三只不安于室的鸡少年,竟主动挑衅上门,偷偷钻进了苍鹰的总统套!


    离谱的是,原以为的血腥捕食现场并没出现,这猛禽只是轻描淡写给它们一顿暴揍,丝毫没有拔毛下酒的打算。


    顾劳斯咂嘴,干脆将这几只鸟大爷圈养一室,没事就来拱拱火挑起个内斗。


    果然,今天也是热火朝天的一天呢。


    这头顾劳斯发泄完从顾二那里受的气,那头璎珞与琉璃终于整好了一锅汤。


    小公子自然是第一个进汤的。


    什么香不香的,直男没啥感觉,只知道知更搓澡技术十分之专业。


    简直得小时候妈妈搓澡的真传,是真·搓掉一层皮。


    等他红尾虾一般穿好里衣烘干头发,日头早已偏过正午。


    其他人不必如他这般精细,只在浴房取了兰汤淋浴片刻,穿了新衣出来便算是走了过场。


    一家人收拾妥当,院子里的午饭也刚好开席。


    沐浴着五月已然炽烈的阳光,不管是顾家兄弟,还是顾影朝,抑或是原疏、黄五诸人,这都是长辈不在身边,青年们独自行走后过的第一个端午。


    他们年岁相仿、臭味相投,有一路偕行共同拼搏科场的斗志。


    更有同族、同乡、同志的惺惺相惜。


    觥筹交错间,这时喝的再不是人情世故,也不是左右逢源,而是知己千杯尤恨少的快意恣肆,是一醉方休的酣畅淋漓。


    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百日飞。


    正因为有朋有酒,才能无端生出万丈胸臆。


    顾影朝家教甚严,一看就是第一次喝。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几杯朱砂、雄黄酒混下去,他双颊酡红,已有醉意,蓦然吊了一把书袋,念了首东坡词。


    这词下半阙,正是苏大佬回忆与弟弟苏辙初到长安的意气风发。


    此时念来倒也应景。


    顾劳斯以牙著击杯沿,笑着看宋如松,接下后两句。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他时刻不忘激励自己的头号种子学员,妙笔在手,文思在胸,小小科考,何难之有?


    宋如松从善入流,饮尽一杯,畅快接龙,“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顾劳斯听得甚是欣慰。


    显然这段时间的实习经历,叫他更加自信从容。能得东坡乐天真传,堪破命理有无,便是开悟破执之起始。


    其实宦海沉浮、科场起落虽取决于时势,但入世出世的权力却是握在自己手中,顺势时可放手一搏,平胸中沟壑,逆境时不妨闲处袖手看风云。


    一切随心而已。


    “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最后,顾二吟了末句以作收束。


    他向着北方与南方遥敬一杯,“爹娘在外,不须担心,我与琰之自会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语罢,他凉凉瞅了一眼顾悄,突然加了一句,“就是琰之大了,有想法了,嫌我寻得五毒献瑞衣太丑,死活不肯穿,这可太伤我这个哥哥的心了。”


    顾劳斯磨牙:“穿!等会我就穿!”


    朱砂雄黄药性重,他都喝不了。


    琉璃限着他,只给了一小壶花雕,温在酒器里,顾劳斯一个气闷,捞起壶一口闷了。


    顾二转着酒盅,笑得十分洋洋自得。


    顾家几个小的,几乎都承了苏青青的优良传统,胸中憋闷便喜拿人开涮,顾二最爱的就是涮顾劳斯。


    每每涮完,阳光灿烂,便也慷慨受了黄五敬的一杯酒。


    此番胖鸭梨是来过节,亦是来辞行的。


    连日来他软磨硬泡,顾恪态度都不曾有半分软化,如今他肩负要任,只得含泪告别,先扫尽一家一屋,再筹谋一生一人。


    顾劳斯那日给出的粮战plus版,便是当黄胡两家“杯”尽,重利之下冒险将“壶”引到新安江上时,徽商团不仅反口不收,还要拿出足够的精米大肆低价抛售,逼得胡家降价。


    一旦胡家松口也开始拼价,徽商团就再压价格,直到逼得胡黄两家狗急跳墙,甘愿将余米悉数低价转让,再叫黄五暗中接盘。


    但这个接盘侠也不是好做的。


    黄五需要提前做到两件事,一是夺回黄家家业,断胡家与黄家后路,二是有足够的人马,吃下那“一壶”并胡家整个南边的粮米生意。


    前路虽难,他甘愿往之。


    见惯了谢昭的两难,他便十分庆幸,于他来说,忠义与柔情,并不需要背道而驰,这便是他最大的幸运。


    喝完一轮,丫头们开始上粽子点心。


    一股说不上来的酸味儿扑鼻而来,吃惯了顾氏特供酸粽子的家人小厮们面色如常,但可难为了第一次长见识的其他人。


    黄五才咬一口就怀疑人生,朱庭樟更是夸张地跳起来,“这粽子怎么肥四?”


    顾劳斯悠悠啜饮,“这你就不懂了,此乃顾家绝学——登第粽,吃了补脑,中举没跑;对了,这里头单有一个额外加了两勺醋的,叫状元粽,吃了保你状元及第。”


    朱庭樟扫了眼顾氏众人,将信将疑,含泪又咬了一口。


    只是下粽子的酒喝得略微有点猛。


    酒酣胸胆后,年轻人们渐渐玩开。


    骑马射柳、博弈比武,连苏朗都被抓上场陪练,顾悄这才知道,顾家一个文魁一个武宗,教出来的娃各个都是文武双全。


    再退一步,连顾影朝、朱庭樟,也都是骑射俱佳,六艺不在话下。


    其中最逊的,便是上辈子考霸、这辈子弱鸡的顾劳斯。


    他满腹酸水翻江倒海,真是去他娘的世家子。


    他们占据了最好的社会资源,出身就在罗马,结果竟比他们这群需要披星戴月赶路的人还要内卷!除开脑子实在不开窍的沦为酒囊饭袋,可那也比寻常人眼界高出许多。


    后世常有一个误区。


    大抵网路上那些所谓的败家子见多了,便有一种错觉,认为有钱人基本都在混吃等死。


    然而真相其实是,那些一无是处的人,严格来说只能称“二代”。


    不过是家中一朝得势便鸡犬升天,子孙骤然富贵乱花迷眼,做下不少荒诞事,一朝丑事闹将开来,刚好迎合了时人丑化特权阶级的趣味,便生成了一种大众刻板印象,将钱权等同于毁人不倦的毒物。


    殊不知,真正的钱权从来不是浮光掠影,而是底蕴的累积。


    它们始终被牢牢握在金字塔尖端的少数人手中。


    这些人,在大众视野里,甚至不拥有姓名。


    他们或许低调,却与普通人有着穷极一生也追赶不上的差距。


    比如在寻常人里已经足够优秀的顾悄,到谢景行、静安跟前,依然只能仰望。


    上辈子他因为这种层级差郁郁很久,这辈子捡了个身份,看似什么都有了,可他知道这些终究不是他的。


    顾劳斯落寞叹了口气。


    身边同病相怜的原疏也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默默干了一杯,干脆眼不见为净,不看那些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弯弓踏飒,只低头闲话一些学里的事。


    宋如松也不擅骑射,不多久就加入到研讨组。


    他难得情绪高涨,“李长青罢免后,苏训兼了礼部尚书,他十分吃你那套,整个南直隶社师都用了你的小学教材,各处也从先时抵制弹劾不断,慢慢觉察其中好处,心服口服接受了。”


    也不待顾悄搭话,他继续道,“县府学教官乱象,我与吴大人参考你意见递上去的折子,苏大人很感兴趣,他亦向神宗上书,建议采用外聘形式,在待选举子中高薪聘任学官,但不做举子选官依据,这样举子不必放弃官途,诸多待选之人便可人尽其用,而不必在吏部候选这一棵树上吊死。”


    县学教谕吴平畏罪自杀两个月了,至今新教谕没有补上。


    方灼芝爱岗敬业,屡次请顾冲代课,被顾冲小厮拿大扫把撵了出去,又准备破格请顾悯搭把手,却被小夫子笑吟吟一句话怼回家,“剖之白身,于礼不合,恐难服众。”


    最终他只好旷了衙门几个时辰工,每日早晚去县学兼职当教师。


    真的是我辈烤馍、可歌可泣。


    府学就没这好福气了。秀才不论岁考、科考还是乡试,哪一场考试不关乎身家性命?


    好家伙,到府学连个兼职老师都没了,只一群老油子一月扣一次米。


    吴知府不是要兴文教吗?!教改第二刀,就从这里下刀好了!


    他与宋如松一拍即合,气得汪铭大骂两人白眼狼,竟敢拿他祭刀。


    顾劳斯皮笑肉不笑,三句话就将老头哄好,“汪大人说哪里的话,我这四书五经的本子拿出来,哪能没个像样的夫子教?”


    老头立马熄火,颇为神往地点头,“你那套四书由你爹与顾冲审过,确实当得范本,连苏大人看过都称大善,府县或可一试,只是五经是哪里出的本子?”


    顾劳斯眯着眼,打了个哑谜,“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老头倒是十分会来事,只愣片刻便惊讶道,“戢鳞潜翼,思属风云。难道你找到了……”


    后半句犯禁,二人皆意会,自然不必言明。


    是的,云鹤死前著述,大都趁乱被顾冲与秦昀私下运回了徽州。


    府试过后,借着搬家名义,又由族长并顾冲收整出来,一并送了过来。


    底本连着藏书,整整装了满船。


    卷帙浩繁,望得顾悄目瞪口呆,然而令他更加炸裂的是,这位叫云鹤的帝师,见解甚至称得上领先时人数百年。


    后世因古籍散佚难以考据、所以众说纷纭的诸多学界难解之题,很多他竟妥帖得出正解。


    因为他穷极一生,都在搜索存世孤本,并一一梳定考校、辨别真伪。


    其中学术之严谨、思维之缜密、见解之独到,叫见惯了大家的顾悄,亦肃然起敬。


    他只感叹,可惜同样嗜学术如命的静安女士无缘见到这满室的“废纸堆子”,否则必定再也不天天念、时时念永乐大典火毁、罗振玉等诸多大家藏书楼不存之憾事。


    这底本于顾劳斯编书也有如神助。


    甚至他有足够的底气,这一版教材精校出版,必定足以笑傲士林,成为经典。


    即便三五年内,他消化不完,但有幸能成为这些孤本的抄书人,他便会将这事作为他重来一遭的毕生事业,正好弥补现代半路夭折的遗憾。


    穿越一场,他最想做的,终究还是弥补前世未完成的夙愿。


    这场家宴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


    散场之时大家都有了醉意。


    其他人顾悄倒还看得出真假,只有他二哥,实在叫人分不清是真醉还是假醉。


    顾劳斯不敢上赶着找抽,又不放心他那明显有心事又嘴比鸭子硬的哥哥,只好不近不远缀着他,目送他回房。


    谁知这二哥,走着走着,突然调转方向,往丫头们住的偏房去了。


    第107章 第 107 章


    这时间, 丫头们都在外间忙着送客扫尾,偏房一片寂静。


    顾恪却像是知道屋内有人似的,熟门熟路敲开属于璎珞的那一间。


    顾悄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自从那日顾二带回京中消息, 得知顾慎窘境, 他这大丫头就魂不守舍起来。


    面上她依旧一副沉稳模样, 可往日里她定然做不出家宴躲懒这等事来。


    顾劳斯十分没有道德, 分分钟就找定位置藏身, 准备深扒。


    就见顾恪引着人步入庭中,在一片蔷薇架下驻足。


    气候才暖,花已闻讯, 一簇簇粉色小花热闹绽放, 微风过处, 带起一阵暧昧清甜, 并几片粉云红雪。


    有几片调皮,落在心上人发间。


    顾恪右手动了动, 最终还是守礼,没有作出什么逾距的动作。


    璎珞见到顾恪,也有一瞬的不自然。


    顾劳斯瞧着, 平日里这二人一个游刃有余,一个老练稳重,一对一单挑时,却十分局促。


    猫腻味儿十足。


    傻站着总归不是个事儿。


    顾二迟疑半天,才低低道了句, “今日是你生辰。”


    说着他递过一个包裹。


    那包装顾悄熟!是府城老字号糖酥的油纸包!


    璎珞没接。


    她抬头望了顾恪一眼,自嘲道, “恶月恶日,不祥之人, 什么生辰不生辰的。还是给琉璃吧,她们馋嘴。”


    顾恪却很执着。


    玉竹般骨节分明的手一直举着,甚至还主动拆了糖纸。


    璎珞叹了口气,拗不过他,不得不率先低头,不仅接过,还捡一块尝了。


    他这才罢休。


    糖很甜,她却唯独品到清苦的尾调。


    犹如顾慎于她,犹如她于顾恪。


    “好了,生辰也过了,二爷回去休息吧。”


    璎珞瞧着他醉酒后薄红的眼眶,仿佛在看一个初初长成的弟弟,“也就是你,从小讲究这些。端午于我,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


    就是端午日家奴打着过生辰的幌子,将她骗出去丢弃的。


    可顾恪却说,“端午于我……们,却是好日子,因为它叫我……们遇到了你。”


    那个们字,含糊其辞,几乎听不清楚。


    这话已经称得上暧昧。


    一时间,二人各自沉默。


    顾恪任自己在这近乎告白的语句里耽溺几息,偷够了一点快乐,才狠狠心退回他原本的位置。


    “大哥若是知你想法,定然难过。”他从腰上解下那枚鸾鹤玉环抛过去,故作轻松道,“这是大哥给你的。”


    那玉明明价值连城,他却半点不在意。


    随手一抛,璎珞又要抱着糖,又要接他东西,很有些手忙脚乱。


    “也是大哥的定亲礼。”


    不待大丫头定神,他又扔过一枚重磅炸弹,“他在京城秘密找了四年,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番总算是完璧归赵。”


    璎珞闻言,神色激动起来。


    仆人扔她时,并未取走这块玉,却是到顾家之后,被顾慎拿去才不小心丢了的。


    那时她实在太小,早已不记得玉环样子,听他这般说道,立马将手指探入环圈内里,果然摸到那行隐蔽的蒙语。


    她是鞑靼人,出身应也富裕。只是不知缘何被弃于野外。


    苏青青在北境捡到她时,不过四岁,名字都说不出上来,只知道抱着水云喊娘亲。


    水云笑着说两个少爷太闹腾,实在照顾不过来,也是时候寻个丫头看顾,苏青青盯着懵懂幼童,心道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但依然好脾气地允了。


    后来她被指给六岁的顾慎当大丫头。


    也同蹒跚学步的顾二一起长大。


    一转眼,他们都已成人。


    她捧着那枚玉,既感动又愧怍,“婢子谢过大爷,只是这聘礼,实在不敢当。”


    顾二料到她反应,冷了脸色,“璎珞姐姐,我希望你不要做那捂不热的石头,生生辜负了大哥的一腔深情。”


    璎珞握着玉环的手一颤。


    “家中无人介意你身份。”顾恪掐下一朵蔷薇,烦躁地将花瓣在指尖碾碎,“如果你定要将这些身外之物看得比大哥重要,那么我恳请你,看在顾家救你养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如今大哥身遇险境,求你收起这些芥蒂,救救他。”


    救他,就要答应这场婚事。


    蔷薇多刺,他的指尖血混着花汁,散发出一丝荼靡香气。


    求?璎珞苦笑一声,“如此胁迫,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大爷?”


    她退了一步,语带凄然,“我小小一个婢子,顾家想要什么样的新妇没有?何苦自降身份……何况,与我这样来历不明的鞑靼成亲,瑾之少爷是不要这仕途了吗?”


    “也是,你一个小小婢女,顾慎与你何干?你大可以自逐去北境,免得受我们牵连。”


    顾二不想再争,只留下一句诘问,转身便走。


    璎珞却被他气得无声落泪。


    那日偷听到顾慎婚讯后,她便猜到顾慎是冲着她来的,这几日就是在偷偷收拾行李,准备趁端午大家不注意悄悄离开,没想到一切都被顾恪看在眼里。


    她紧紧攥着那玉环,心中天人交战。


    她走散时虽不记得太多,但完颜一姓,与母亲耳提面命地不要靠近汉人,就如刻在她骨血一般,记得清晰。


    她一直不敢与顾慎松口,怕得从来不是主仆之分,而是汉蛮之别。


    太.祖至今,大宁有多仇恨鞑靼,面对顾慎深情目光时,她就有多后怕。


    别的不说,单是苏侯麾下,死在鞑靼手上的将士就已积骨成山。


    苏青青的母亲,更是被鞑子从京师活绑到阵前,在苏侯父女眼前被乱箭穿心,苏侯老来被贬苏杭养老,亦是被鞑子派遣的刺客生生搁去了头颅,带到北境为新首领祭旗。


    这叫她如何敢敞开心扉接纳与鞑靼有着血海深仇的苏家后人?


    顾劳斯不会读心,自然不明白璎珞的顾忌。


    他半蒙半猜着总算看懂了这本大宁版风云雄霸天下。豪门兄弟同收养的灰姑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俩人都暗恋上灰姑凉,灰姑凉虽然心许大哥,可因为自卑,谁也没答应。


    最后弟弟不仅为爱退赛,还顺手策划了一出逼婚戏码,好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来先前顾二说的没串好供、欺君之流,恐怕也是在做局,只为推波助澜。


    此人当真鬼精。


    顾悄正心疼璎珞哭得好不伤心,就被顾恪单手拎起,一路拖出冬青丛,提溜到墙角。


    “今日风不大,怎么样,听得还清楚吗?”


    对上他满是肃杀的眼,顾劳斯懵懂摇头,“二哥你在说什么?”


    他举了举手中的一把道具蜗牛,“我在抓蜗牛耶,可能抓得太认真,都不知道二哥来了。”


    顾恪一看他满爪子黏糊糊的软体,局部胆大的,还伸出头、探出触角开始缓缓蠕动,登时脸绿了。


    他一把扔下顾悄,扶着一旁的树干呕了出来。


    浓郁的酒臭挥发开来,失了大态的顾二哥,最是要脸的贵公子气得捏紧树干,一声怒吼直冲天际。


    “顾琰之,你死定了——”


    吓得顾劳斯立马跑了路。


    跑去哪里?自然是跑出去扮胡说,躲一阵子再说。


    嗯,没错,方白鹿晾得足够久,再不出马他就要心灰意懒辞程回乡了。


    顾劳斯给自己找了个理直气壮的藉口,特意换上哥哥送的爱心五毒花汗衫,带上一顶小斗笠,带着苏朗窜到不惑楼,借了豆芽菜一号白铁蛋充小厮,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拦了个马车去渔梁渡铲货。


    胡十三是生意人,他的远房堂弟自然也得是生意人。


    顾劳斯在百家行当里,选了一个不那么正经的——炒古董。


    这可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选择。


    原身不大不小还是个金石字画收藏家,在整个南直隶也算小有名气。


    可顾劳斯不是啊!


    眼力这东西,即便他继承了小公子所有的记忆,没有就是没有。


    更蛋疼的是,这东西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为了避免在某些场合露馅儿,他必须找机会恶补一番。


    这不,机会说来就来。


    “胡说”——一个假冒伪劣的公子哥儿,配上他这半懂不懂的样子,简直本色出演,正好练手。


    关键是,还有冤大头上赶着替他买单,不物尽其用那就太傻了!


    果然,他前脚才到余梁渡,才找着古董店报上名号,方白鹿与几个狐朋狗友就闻风而来。


    大约是没见过他身上的奇装异服,沈宽率先憋不住,嘲笑出声,“胡兄你这打扮怎么跟个叫花子似的?”


    这是哥哥的爱,你不懂。


    顶着原装脸,顾劳斯或许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换成胡说的脸,那当然是全力放飞自我。


    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沈宽,夹着嗓子低低应了声,“见过沈兄,这是……是五毒送瑞衣,我在北边没见过,成衣店说南人过节都穿……”


    他越解释声音越小,似是反应过来被蒙骗了,在一片嗤笑声中,胆怯而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


    方白鹿很是恼怒,他瞪了沈宽一眼,放缓了声音,“没错,大家都穿,我们等会也要去成衣店买一身,辟邪!”


    这话一出,周遭小伙子们一哽,再也笑不出来了。


    有两人适时想起家中尚有老母等候,滚回家过节了。


    只有与方白鹿亲近些的几人,为了内围八卦,咬着牙应了。


    顾劳斯瞟了一眼方白鹿,垂头挑眉笑了。


    没想到这小子欢场还是个情种。


    为搏美人一笑,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那种。


    他羞涩低语,“那你快去吧,天色暗了,再晚成衣铺子就关门了。”


    方白鹿有些不舍,正要打发沈宽去买,就听“胡说”低声道,“我在这里淘淘货,等你换完衣服,咱们一起喝酒。”


    方白鹿见他态度坚决,生怕盯得太紧惹他生疑,不情不愿应了。


    顾劳斯撇了撇嘴,兀自逛起了古董一条街。


    渔梁渡是古渡口,南来北往的行商多,买卖自然也什么都沾点。


    街上店里,瓷器、书画、文房、玉雕、首饰几乎什么都有。


    就是行货水货掺杂,并不好挑。


    他脸又嫩,一副好骗模样,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商贩盯上了他。


    瞅准他路过,商贩一把将人拽住,十分热切地与他攀谈,一一介绍着他摊位上的小玩意儿。


    大件有玉、砚、石,小件也有笔筒、铜钱之流。


    顾劳斯啥也不看,就盯着那几枚铜钱,计上心来。


    他故意磨蹭着在摊位上慢慢看细细看,将那几枚并不值钱的旧铜板摸了又摸,就是下不了决心买。


    几个回合下来,商贩再傻也看出来,他不是装穷,是真穷。


    唐时旧币,不算精品,卖的再贵也不过一钱银子,小贩暗骂一声晦气,当真是开门净见穷鬼。


    他粗暴夺过那几枚铜币,还没张口撵人,就见一个与这穷鬼穿一样袍子的青年,冷着脸扔下一锭金子,“我都包了,滚。”


    小贩梦幻般咬了一口金坨坨,又抽大烟一般摇晃着走了,徒留顾劳斯对着小摊上几十件小玩意儿干瞪眼。


    他直言直语,“这里头真假掺半,你就这样全买了?”


    拍拍袍子,他站起身,递过去一个看败家子的眼神,“方公子生在大富之家,可也应当知道,要持家有道才能富得长久,如这般挥霍,不好不好。”


    在方白鹿一众狐朋狗友掉下巴的表情里,他摇头晃头走了。


    好半晌,沈宽才讷讷地问,“他真不知道这是你买给他的?”


    陆鲲盯着胡说背影,眼中露出兴味,“到底是胡十三寻来的人,果然有几分手段。”说着,他还撞了撞方白鹿肩膀,“喂,表哥劝你,玩玩可以,别真栽进去了。”


    方白鹿拾起摊位上“胡说”反复摩挲过的钱币,眸光暗了暗。


    晚上,几人不约而同又去了春风楼。


    点的还是雨霖铃的豪华包间。


    只是这次,在方白鹿的冷眼下,他们只点了歌姬,多的什么也不敢要。


    无事可做,几人只得行酒令侃大山。


    那几人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灌醉胡说,好叫方白鹿成其好事。


    但顾劳斯是谁?现代酒场大浪淘沙下来的王者,轻而易举就实现了反杀。


    行酒有四令,即通令、骰令、筹令、雅令。


    不论是最常见的以划拳为主的通令,还是赌色子的骰令,亦或者抽签定赏罚的筹令、以诗文定胜负的雅令,就没有顾劳斯玩不转的。


    顺带他还实现了一波反向输出,将现代酒场经久不衰的“真心话、大冒险”成功安利给了这群纨绔。


    杀生简直杀得飞起。


    开始这群纨绔还假做矜持,不愿意真心话,梗着脖子嚷嚷着“士可杀不可辱”,一定要喝酒、大冒险,死活不选真心话。


    但半个晚上过去,他们无不大着舌头,“问,你问,嗝,反正爷喝不下了。”


    这把令官是陆鲲,变作筹码传递的唐开元通宝,又传到了黄粲这。


    他哭丧着脸,对着陆鲲拱手,“好哥哥,手下留情,不要再问我初夜什么时候丢的了行不?真……嗝,真记不清了。”


    陆鲲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他哥俩好的揽着黄粲脖子,“那就问个近些的,前几日春风楼下,听说你丢了把宋徽宗真迹与人?我且问你,知不知道送的是谁?又有何居心?”


    已经被一晚上“你喜欢哪个小倌儿”、“第一次什么时候”这种无脑问题折磨得昏昏欲睡的顾劳斯,终于一个激灵,醒了。


    “不行,你这是两个问题了。”黄粲扒开他的手,大着舌头,“我那小叔走得近的,我当然知道是谁,至于所图何事,怕说一半你抓心挠肺睡不好觉,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自然是宣战。”


    “哈哈哈他哪还有一战之力?”胡排九夹了一筷子芜菁进口,嚼得嘎吱嘎吱,“你莫不是高看了他,一个被剥夺继承权的蛀虫而已,能掀出什么风浪?”


    “哦不对,那废物考了个秀才,也算咸鱼翻身。”他搁下筷子,啜了口酒,“他倒是挺有眼力见,知道富贵险中求,这时候敢投顾家。也不知几个月后,连坐之罪,他要怎么个死法。”


    “要不了几个月。”黄粲笑得志得意满,“南直隶米价已涨到最高点,咱们只消等大船过来,将这笔粮都卖给徽州这群饭桶,尔后只管等户部限粮令下达再低价买回,就可以回京陵论功行赏去了。届时,我就可以趁机要家里断他所有营生,叫他乖乖做我父亲手下的一条狗。”


    原来对面仗着有消息门路,打的也是高抛低收的主意啊,啧啧啧。


    “说起考秀才,顾氏那一窝酒囊饭袋都能取中,这世道也不怪我们钻营国难财。”陆鲲笑道,“都是这种货色当道,大宁大厦将倾啊。”


    顾劳斯闻言抖了三抖。


    说的你这秀才不是锦囊饭袋似的。


    胡排九还想说什么,却被方白鹿打断,“出来玩,谈什么生意!”


    他不着痕迹扫了胡说一眼,胡排九顿时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说起来那把扇子,是他那个没用的娘留下的,我从癞哈蟆手里夺来,又垃圾一样扔回去,你猜他恨不恨?哈哈哈哈……”他摇摇晃晃挤开陆鲲,“好了,且看我上点将台,下一个必定替你们点中崖隐兄。”


    约摸是玩出了经验,他背过身去,酒筹一家一家传递,到方白鹿手上时,还真叫他落锤定音,逮着了。


    前些轮大家没玩开,真心话很保守,大冒险也无外乎多喝几杯,但黄粲此时酒已上头,在陆鲲、胡排九的起哄声中,他玩了一票狠的。


    他年纪不大,生得白净,挂出一抹猥琐的笑,也不十分叫人反感,“如果你选大冒险,就——”他拖长声音,“就当我们的面,亲他盏茶时间。”


    说着,他伸出一指绕场一周,故意掉足大家胃口,最后却划过“胡说”,落在了沈宽身上。


    “你以为我要点胡兄?开玩笑,这是惩罚诶,又不是奖励,想什么呢?”


    在沈宽窘迫的目光里,这群人笑得七仰八翻。


    方白鹿扫了顾劳斯一眼,淡淡问,“如果选真心话呢?”


    黄粲“哦哦”几声,推了沈宽一把,“你这兄弟,当得不尽职啊,崖隐兄宁可选真心话,都不愿承你的兄弟情呢。”


    这奚落惹得沈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言外之意,就是你上赶着方白鹿都不要呢。


    欺负完小走狗,黄粲突然正襟危色,“如果选真心话,就回答我,那谁与胡兄,你更想玩谁?”


    “咳咳咳!”顾劳斯颤抖的小心脏,才从大冒险的惊吓中落回嗓子眼,这会又被高高吊起。


    一般这情况,新手小倌该有什么反应?在线等挺急的。


    方白鹿闻言,脸色骤然阴冷下来。


    他将手中铜钱狠狠砸向黄粲脸面,直把人砸得侧过脸去,捂着脸半晌没回过神。


    “黄粲,我告诉过你,玩闹也要有个限度。”


    陆鲲见方白鹿当真发火,赶忙做和事佬,“哎他喝高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方白鹿却怒意更深,“陆鲲,是谁叫你四处散播我的私事?嗯?”


    连名带姓都喊出来了,陆鲲怂了,“对……对不住,我这嘴一喝多就没个把门的……”


    方白鹿也不知信了没,一把掼破桌上酒壶,“那你以后就少喝点。这话我只说一遍,胡兄也是我兄弟,若你们以后再敢拿他顽笑,自己掂量后果。”


    说着,他向着顾劳斯一揖到底,“胡兄,是我交友不慎冒犯了你,我代他们向你赔个不是。”


    这一出整得顾劳斯一愣一愣的。


    不是,他不是扮的是个过江鲜吗?怎么按这节奏,以假乱真了还?


    “不敢当不敢当。”他眨眨眼,赶忙起身,一脸肉疼表情,“方兄不必动怒,要我说动怒不如直接动手,人随便打,何苦拿古币、玉壶撒气?它们多无辜啊。”


    话音未落,他已撅起屁股钻到桌子底下开始捡铜钱。


    这把够粗俗、够上不了台面了吧?


    可别真把他鱼目混珠当富商家公子了,顾二可没开那么多预算。


    他挥霍不起的。


    顾劳斯哭唧唧捡完,顺便强化了下心理建设,再爬出来,就见全场一脸便秘似的盯着他,有几人还伴随着间歇性嘴角抽搐。


    还是白铁蛋机灵,一见这社死现场,赶忙替他解围,一边替他弹着袍角灰尘,一边提醒他,“少爷,下次捡东西这事只管叫我!今日好晚了,再不回去十三哥哥要凶你了。”


    顾劳斯口中“哦哦”连连应声,心中MMP大骂这群蛇精病。


    整得他都快不会了。


    他将铜钱还给方白鹿,打了个哈欠,“我就陪你们到这里,新酒令玩法你们也熟了,玩好玩好,我去找随风哥哥睡觉去了。”


    顾劳斯直觉一惯准,瞅准氛围不对,立马开溜。


    殊不知他才走不多久,方白鹿就一巴掌甩上黄粲的脸。


    在外头风头无两有黄马褂护身的皇商,即便再不忿,也只能咬住牙活血吞下。


    谁叫这人是捏着他们皇商命脉的户部尚书他亲侄儿呢?


    方白鹿教训完黄粲,又踹了陆鲲一个窝心脚。


    他语气森冷,与刚刚判若两人,“我早先就与你说过,顾琰之是我逆鳞,你偏不信邪,是不是要我将你这支彻底抹去,你才能听得懂人话?”


    陆鲲瑟瑟发抖,“表弟,都是误会,误会,表哥现在听懂了,也记住了。”


    他无力吐槽,原先你照着人小公子找情儿,可没说这是你逆鳞啊。


    一夜无话。


    顾悄在望海楼包厢睡醒的时候,顾二已经杀了过来。


    他盯着时而聪慧、时而愚钝的弟弟,很想问你当真不知道方白鹿心思?


    可他还是避重就轻,“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有些操之过急。”


    顾劳斯小鸡啄米,他确实不该一开场就冲着铜币去。


    “我记忆里的方白鹿,又笨又蛮脾气还坏,也没见他这么敏锐啊。”


    昨晚席上他就发现了不对,“我好像装不像奉香,他起疑了。”


    “那便继续冷着他,放出消息,你不日就要带着货回京都。”顾恪沉吟半晌,“正好咱们去一趟金陵。”


    顾慎的船已经靠岸,璎珞既然没跑,就是默认了这门婚事。


    特殊时期,顾氏不能大办,便只邀家中亲眷观礼,定下吉日在金陵拜堂。


    这事实在匆忙。


    璎珞又消极怠工,并不专心筹备,以至于比起搬家的效率,成亲反倒十分不得章法。


    最后,还是水云看不过去,带着人将滞留在休宁与府城的一众人,悉数拉走。


    顾悄也终于见到了最后一位亲人,原身的大哥,顾慎。


    比起几个弟弟,顾慎生得更像顾准,是一副中正端方的样貌,他性格就同名字一般,话少、审慎,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


    大约只有对着璎珞的时候,他才有些情窦初生的腼腆。


    金陵旧宅里,阔别四年的青梅竹马重逢,顾慎一眼万年,叫璎珞再也生不出逃避之心。


    她四岁便承他照顾。


    彼时不过六岁的顾慎,对着这个所谓的大丫头,当妹妹一样呵护。


    他不止教她融入顾家,还教她习字、读书、政论,乃至一切她想知晓的事。


    他于她,就是人生路上的引导者,教她如何不心动?


    躲也躲了,逃也逃了,若命运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叫他们重回原点,那便在一起吧。


    璎珞鼓起勇气,在顾准跟前跪下,她取出那枚玉环,举过头顶,声音清脆里带着果决,“大人,璎珞有一事要禀。”


    顾准目光中露出一丝嘉赏,“好孩子,说罢。”


    璎珞抬眸,看了顾慎一眼,“这枚玉佩,是我的随身之物,我走丢时年岁尚小,并不记得家住何处父母何人,但这玉上蒙文阴刻的八思巴文‘完颜’,婢子不敢隐瞒。”


    完颜是前朝国姓。至今在北境盘踞与苏家军对峙的,首领亦是完颜氏。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顾慎很受伤,虽然他沉静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可语气里的失落任何一个熟悉他的人都听得出来,“璎珞,你就因为这个,拒我这么多年?”


    果然应了顾二那句话,大哥知道该有多伤心。


    璎珞垂头,不敢应声。


    顾准叹了口气,“这玉环是汉族制式,你是鞑靼人,确实叫我有些意外。”


    几个月的操劳,他略显疲态,喝了口茶才幽幽道,“既然你有顾虑,我便与你说个故事吧。”


    “太.祖建朝初,重用与他一同打江山的寒门,对旧贵族十分厌弃。”他似是陷入悠远的回忆,“苏侯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下属。可苏侯虽擅军事,却也有武人最大的弊病,那就是暴躁易怒,武断刚愎。我父亲,便是冤死他手。”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及还是让人唏嘘。


    “所以我入朝为官,是为寻仇来的。谁知高中发榜那日,却被一个红装似火的姑娘劫掠上马,她无礼又荒唐,竟笑着当众亲下我的脸,十分嚣张地宣示主权,‘小白脸,你便是我夫君了!’想来你们一定也猜出来,那姑娘便是苏青青。”


    顾劳斯听得心驰神往,年轻时的苏青青,果真是大宁泥石流。


    “我与夫人的开端,便是杀父之仇、强取之恨,如此蹉跎十年,历经磨难也能成佳偶。”他慈祥地望着璎珞,“所以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想要便去争取。苏侯虽误斩我父亲,但夫人亦为我挡了致命一剑、护我半生,或许造化弄人,有些事是宿命,但我们须跳出宿命,为自己而活。”


    “你是蒙人,或许会与苏家军有血仇,但战事是战事,你们是你们。莫要为未知之事固步自封。即便为真,难道你就要拿起屠刀戮向我们?若真有血仇,我希望两族能痛定思痛,一起阻止下一场杀戮,而不是将这仇恨世代沿袭,叫边疆民不聊生,这便是恨应有的另一重愿力。”


    顾悄这还是第一次听顾准说边疆矛盾。


    虽然这话有些理想化,但确实足以安抚璎珞忐忑的内心。


    自古边疆多战事,汉族尚和,蛮族好斗。


    汉人国力兴盛时,或可震慑蛮族数十年,一旦王朝衰落,便又重复历史的轮轨。


    直到清朝,对付边疆民族,采取武力震慑+一定程度自治的模式,才勉强稳定。


    新中国的少数民族自治体制,无疑很好地解决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隔阂矛盾,但这亦有一个前提,汉民族要足够强大。


    大宁穷兵黩武,国库空耗,显然不具备这个前提。


    边疆之战,短期终不可止,顾准这话,说来纯纯是忽悠小姑娘的。


    为了儿子讨媳妇,老大人晚节不保,终是下了海。


    但权威开口,效果不同凡响,无知小姑娘三言两语就信了所谓的共创家园说。


    顾慎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嘴笨,八年来告白只会一句话,“我倾慕你,嫁给我可好?”


    直到有次告白被拒,还被顾二看了个正着,他才恼羞成怒,远走京师科举去了。


    哪知离得远,思念却更深,以至于寤寐思服,辗转难眠。


    苦熬了四年,还是二弟看不下去,助他往前踏了一步,破了这死局。


    他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轻轻一拳击在弟弟肩头,“谢了。”


    顾二敛下眸中隐晦的遗憾,笑着回击一拳,“恭喜!”


    顾慎许久没有见过顾悄,顺带给了他一个摸头杀,“小弟也长大了。”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蜡封的花笺,“这是谢大人托我带回来的,想来也不会是给瑶瑶的。”


    他说得含糊其辞,似是对两个男子相恋有些不解,但也并没有不满之意。


    倒是顾恪,伸手截下信,十分愤怒,“大哥,你糊涂,胳膊肘竟往外头拐,亏我这般帮你……”


    顾慎听着他絮叨,一脸平静,只等他说完,趁其不备夺回信,“君子坦荡荡,何必窥他人私事?”


    顾恪简直被吃得死死,垂死挣扎,“琰之怎么是他人,他可是我弟弟。”


    顾慎亦给他一记摸头杀,“乖,你也是我弟弟,我就从来不窥你心事。你这般激动,是变相怨怼哥哥对你关心不够?”


    顾恪哑火了。


    因为一不小心真被他戳中了心事。


    他这个哥哥,在某些事上跟弟弟一样迟钝。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平息心中郁结,最终扯着顾悄,“傻蛋,还不快走,耽误人谈情说爱天打雷劈懂不懂?!”


    第108章 第 108 章


    为了不耽误顾家老大培养感情, 顾宅上下十分有眼色地忙碌起来。


    水云嬷嬷带着丫头们忙大婚筹备,长昼管家则拎着三个小厮,在书房张罗着收礼下帖等往来杂务。


    实在是来看热闹, 哦不, 来送贺礼的人太多, 多到快将顾家门槛踏平一层。


    南直隶官场老油子都知道, 顾家面上荣光, 顾准复起唬唬休宁那些乡巴佬还差不多,真到了随手一个老头都是二品退休的老国都,就不太够看了。


    何况赈灾事, 他办得不漂亮, 长子被点去国子监打杂, 这会竟又迎一介婢女作嫡长正妻, 这么大热闹错过今天再等十年,大家卯足了劲儿往顾氏塞礼, 就为大喜日争一个前排吃瓜位。


    这头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送来南海珊瑚喜上眉梢摆件,并带话“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那头老工部李大人不甘示弱, 携两袖清风,亲自登门道喜,“我与顾大人数年同僚,必当首席与他把酒同欢?”


    迎来送往,一派和谐。


    直至现任应天府知府朱大人, 领着家奴担来百斤沛县特产沛公酒,要赞助婚礼一应酒水, 却被告知“首席已满,大人只能屈居二席”, 朱大人微笑摆手说着无妨,转背却暴捶大侄子猪头,“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朱庭樟,要你何用?”


    打报告迟了一晚上的朱·副都纪:“叔,你吃……吃什么?!”


    朱大人转过弯来,老脸一黑,气得哆嗦,指着朱庭樟使唤家奴,“打,逮住了给我往死里打!”


    老管家也哆嗦,“大……大人,他……他如今是秀才,打……打不得啊。”


    朱大人恨得拍大腿:“顾净那老贼,竟让他这饭桶也取中了,这不是祸害我朱家嘛!”


    说起来,朱庭樟的娘正是顾影朝小姑,他还是老族长亲亲的重外孙。


    一墙之隔,顾劳斯对上窜逃的族长外戚,眉眼弯弯,“有才啊,你二叔说得对,咱们顾家就是在祸害老朱家。”


    朱庭樟闻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些错愕来。


    顾劳斯煞有介事背起手,与他擦肩而过往书房踱去,轻飘飘丢下一句,“当日你为难我种种,顾家可没忘。如今刚好助你二叔养猪为患,叫你吃得胖胖,脑袋空空,如此混迹官场,早晚因蠢笨被送上猪案。”


    说罢,他摇了摇食指,“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朱庭樟摸了摸脖子,一时分不清他这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


    他不由想起,到府学报到前顾影朝曾多次提点他的,叫他务必惜言。


    朱张顾陆,他们家原是江南四姓之首,如今只落得个垫底,不是没有缘由的。


    “你们朱氏式微,多因祸从口出。你且记住,与上位者应答,不可言是非臧否,为难处只消垂首‘小人愚钝’四字便可,与僚属从者应答,切莫事无巨细都叫人套了去, ‘嗯啊’二字诀即可受用一生。”


    可他听时受教,一遇事便常常故态复萌,忘了个干净。


    “嗐,叫你不长记性。”四下无人,他自扇了两下嘴巴,“难怪二叔要把你送走,铁定是怕你时时揭他短早晚气死他……”


    自省几息,他自个儿先笑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顾悄,“喂,顾琰之,顾小夫子,可有密法教我长长脑子。”


    顾劳斯摸了摸下巴,在他亮晶晶的眼神下,幽幽丢下一句,“祷告吧。”


    朱庭樟:???


    调戏完朱庭樟,顾劳斯心情松快一些,终于任命撸袖子干起白工。


    家中往来应酬多,顾大可以谈恋爱躲清闲,顾二可以揣手手躲清闲,顾爹可以早早避去衙门躲清闲,只有他苦哈哈,忙得像个小陀螺。


    毕竟持家大权烫手,顾劳斯一时不慎着了道,至今没找到法子脱手。


    顾准还十分顺手地又将应天府顾宅库房钥匙丢给顾劳斯,十分慈爱道:“爹做主,收的礼并所有库存,不给你大哥二哥,全与你添嫁妆。”


    呵,好一场父慈子孝。


    结果顾劳斯推开库房大门,里头果然空空如也。


    长昼搓搓手,“老爷一天变卖一些,久而久之就……好在恰逢大少爷婚讯,倒是刚刚好又补进来不少。”


    确实不少,官家老爷送的不过九牛一毛,商贾们打点的才是大头。


    对着上百页的礼单,顾悄叹了口气,得,又能容他爹造好一阵子了。


    他撇了撇嘴,“你们倒是把大哥算计得明明白白。”


    长昼拈着一字须“嘿嘿”直笑,“都是一家人,当然不能见外”。


    只要想到璎珞成了嫂子,管家这事就能找着下家,无情小顾立马加入算计大哥的行伍,他点头如捣蒜,“是啊,一家人怎么好见外呢?”


    二人盘点完东西,却不是逐一入库,而是叫家中一间不起眼的铺子老板,悉数拉出去变卖折现。如此前后忙了十来天,才算告一段落。


    整完家当,顾劳斯一把大锁将空库镇得严严实实。


    他板着脸义正言辞,“粮荒之际,百姓困顿,爹爹既主赈灾事,当作出表率,今日起家中老小便一起节衣缩食,其余金银珠宝、玉器首饰,可要锁好,莫要叫贼人惦记了去。”


    这番“豪言壮语”很快传遍整个南直隶。


    米价眼见着又翻了一番,运去北边赈灾的粮食掺着江沙根本不顶事,不少流民蜂拥南下,叫本就捉襟见肘的江淮两地愈发入不敷出,苦不堪言。


    顾家这时候一边锁起库房装穷,一边大肆操办婚嫁,引得怨声载道。


    渐渐顾氏贪赃枉法、官商勾结的谣言四起。


    贪自然是没的贪,勾结倒是真勾结在了一处。


    库房折得现,悉数送去徽商钱庄子里,做了这场旷世价格战的本金。


    五月中旬,胡家火急火燎从福建两广走海运弄来几十船粮食,悄摸摸停靠在新安江上。


    可负责接洽的徽商们,却一改往日阿谀,翻脸不认人,不仅不按原定价位收购,还将价格压至比丰年更低。


    程远笑得十分虚伪,“胡兄,并非我出尔反尔,只是愚兄近日才听到消息,户部方大人正在草拟诏令,叫各地粮商不得私自抬价,违令者以祸国罪斩,买卖同罪,这生意我不是不想做,是不敢做啊。”


    他这边一推两干净,将胡排九气了个仰倒。


    他暗恨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面上却不认输模样,“子虚乌有的事!何况京都路遥,诏令快马加鞭到南直隶也要十数天,只要你们手脚快,这十天足够你们赚个盆满钵满了。”


    汪义轻咳一声,“我等皆是义商,屯粮只为解徽州父老饥苦。还请胡大人不要曲解我等苦心,叫我们一腔热忱变作满身铜臭。”


    被暗戳满身铜臭的胡家怒极,黄粲拉着他叫嚣,“你们且等着,待朝廷限粮令下达,徽州府有价无粮,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义商,怎么跪着回来求我们。”


    胡家黄家在徽州府人力有限,自然无法将如此之巨的粮食卸货上岸,于是几人干脆在渡口支起米摊,比城中米便宜三成抛售。


    哪知消息放出去三天,愣是没见着一个前来哄抢的老百姓。


    原因嘛,自然是被程远等人中途截胡,以低四成的价格交易成功。


    胡家咬牙,再降两成,程远这边就能微笑着再降四成。


    倒是叫城中半饥半饱熬了一个月的老百姓得了便宜,个个眉开眼笑地提着便宜米两头转悠,就指望刺激的其中一方继续压价,他们捡现成便宜。


    一心挣钱的胡黄二人,自然干不过铁了心赔本的徽商。


    三天过去,胡家船上的粮愣是没卖出去几斗,米价几乎已经压到与灾前无异。


    双方胶着之际,胡家商船反被漕运总督率先扣下。


    漕运、河工和盐政被列为大宁三大政。


    而漕运又居其首,被视为“南北之咽喉,军民之命脉”。


    漕运也非字面意思,只掌内陆河运,更要紧的是管着整个大宁的公粮征收、转运和交仓。神宗朝穷兵黩武,对粮草尤为重视,愣是将原本正二品的官,往上提了从一品,又兼了提督军务,几乎是史无前例。


    漕运总督权力可想而知。


    至少在以京杭运河为核心的整个内陆水系上,顾冶足够一手遮天。


    他上任后第一要务,便是亲自将整个南北水系巡视一通。


    顺路还他那不成器的孙子县试欠下的人情。


    这趟巡视的末站,就是新安江段。


    遥遥望见江面滞留的数艘闽字号海船,顾冶拉着脸立马叫人登船,迅速将大小船上船长、总舵、水手悉数拿下。


    从一品大员船头震怒,“海船何以无故入漕?闽船何以无故北上,沿途官员尽是死的吗?”


    漕运司自上而下跪了满船,胡排九、黄粲等人也连夜被漕兵从米棚里拽起,提去总督落脚地交代。


    路上,黄粲一听是顾冶,大言不惭拍了拍表兄肩膀,“无碍,顾大人与我爷爷乃世交,且看我出面为你摆平。”


    顾冶对黄粲也确实客气。


    一听黄家涉事其中,堂也不升了,还另摆了一桌席请他,对于他通融的请求,也和蔼答应。


    “贤侄,按例海船不得擅自入漕,你这般大肆张扬,船上载的又尽是米粮,我不好向圣上交代……”


    黄粲立马起身,“小子不敢叫大人为难,今日连夜就叫船队低调返程。”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垂着头肉疼这一往一返平白多出的损耗。


    粮草海运损耗本就高出陆运三倍,米粮若再经海风二次潮侵,恐怕难以支撑到炎热的闽粤,就得坏了大半在船上。


    他眼珠子转个不停,正寻思着必须另要在苏杭偷偷寻一处码头,安排好船工将米粮悉数卸下,耳边却听到顾冶慢条斯理呷了口茶,“黄家小子,你没听懂本官的意思,船必须大张旗鼓地走,还须得空着走。”


    黄粲一愣。


    顾冶眼中慈爱不变,“你也知道,最近流言四起,都在盛传南直隶仓廪亏空,米粮不知去向,此时你这几十船粮食不明来历又如此招摇,一旦我放你满载而去,日后若神宗问起,本官被人攀咬与黄家官商勾结盗空国库,可就说不清楚了。”


    “我只能通融你,明日日落前,务必清空船舱离去。”他轻叹,“如此敏感时期,顾爷爷也只能保保你人和船,多的无能为力啊。”


    一旁的胡排九早已傻眼了。


    官仓空了,是他们家出的馊主意,哪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正因为他们撺掇着泰王搬空官仓,最终自食恶果,叫他们辛苦偷运来的粮再也离不了南直隶。


    这俩二百五,至今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连环套。


    二人如丧考妣从顾冶落脚处离开。


    沉默良久,胡排九垂死挣扎,“表弟,你在徽州府人脉比我多,可能找到人连夜卸米?”


    黄粲面如死灰,摇了摇头,“且不说哪里去寻这么多人手,就算卸下来,又该放哪里?这么多粮又如何提防刁民哄抢?”


    一句话给小胡干沉默了。


    半晌后,他咬牙切齿,“如此说来,按那个价卖给那群土鳖徽商,反倒是最止损的法子?”


    黄粲沉痛点头,“只是这亏本买卖,咱们少不得家里一顿打了。”


    胡排九恨得锥心。


    黄家只是小损,最多是一顿打,可于以粮为主业的胡家,这笔买卖足以称得上伤筋动骨,泰王秋收填不上的坑,也还指着胡家替他糊弄,如此腹背受敌,胡家一个不慎,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事情紧急,他来不及报父兄商量,这般先斩后奏,回家等他的岂止是一顿打?


    第二天天亮,程远、汪义就如愿等到了鱼儿上钩。


    他二人不情不愿勉为其难接下“烂摊子”,含泪在前几日报价上又痛杀两成,以比烂谷略高的超低成本价,买进二十五船合计五十万担米粮时,心中不由对顾小公子肃然起敬。


    “论奸商一道,舍顾家小公子其谁?”程远感叹。


    汪义疯狂点头附和,“宋秀才也不遑多让,他二人合出此计,竟像说书一样听得我热血沸腾,啧,原来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早听说宋秀才素有谋略,只是佛缘难断……”


    二人亢奋,说到激动处颇有些忘乎所以,浑然不知这要命的对话悉数叫人听了去。


    这话原封不动传回富二代耳中,却变了个意思。


    见识过原身无能的陆鲲自然不信,“那纨绔只会斗虫哭闹,连告状都不会,怎么可能出得了这主意,怕不是那姓宋的为了巴结他,冠了他名头!”


    几个月前,顾悄打着顾准名义送宋如松入幕,这事徽州府几乎无人不知。


    胡排九、黄粲也有耳闻,比起草包纨绔突然生出脑子,这解释更能令他二人信服。


    胡排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凛冽杀意,“宋如松,我记住你了。”


    几个狐朋狗友义愤填膺,“放心吧老九,兄弟们一起替你报仇。”


    唯有方白鹿,看着胡排九掌心攥出的血迹,沉默不语。


    他捻了捻那几枚古币,默默将入休宁初见以来林林总总都回想一遍,才轻轻道,“我倒觉得,这一石二鸟绝人门户的法子,可不像和尚作风。”


    只是他说得太轻,轻易就被花楼喧嚣盖过,倒是无一人听进耳中。


    新安江上,这场小小变故并未在南直隶激起水花。


    只因程汪二人拿下粮,不等胡黄两家看热闹,便化整为零,以数百艘小船接应,半天时间就将足足五十万担米粮分销干净,神不知鬼不觉。


    无人知道,那些粮去了哪里。


    南直隶各处,粮价随着库存的锐减,依旧飚得离谱。


    五月下旬,天不与人便,开始密集降雨。


    春寒急冻引发的连绵小讯还没过去,江淮就提前入了夏讯。


    买不起米的人还没彻底闹起来,湖南、江西连连传来噩耗,万亩良田又遇洪涝。


    一时间,大小粮商们再也压不住野心,彻底乱了套。今日五两一斗,明日便可一金一升。


    凡是有粮铺的地方,无不被围得水泄不通。


    揭不开锅的贫民拦着门阻店家生意,也有不堪忍饿的饥民掏空家底,甘愿高价买那微薄的三升,还得偷偷摸摸,因为一个不慎就会被哄抢而光。


    城南官仓,围坐着面黄肌瘦的百姓。


    甚至每日都有不少人摸到赈灾大臣顾家府上,或怒骂、或乞饶、或以死相逼。


    甚至还有南都国子监监生加入申讨队伍,以更加犀利的言辞,以更加磅礴的怒意,将痛骂顾尚书这事玩出了新高度。


    在一众“狗官”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句“国贼”,顾悄实在汗颜。


    往日徽州,顾悄出门只需带一个苏朗,可在应天府,苏青青留下的另四个护卫也得寸步不离跟着,不然小公子可能会被现场绑作肉票。


    老百姓并不讲道理。


    泰王昧了官仓,胡家哄抬粮价,消息顾家早就放出,只是冤无头债无主,皇亲他们打骂不起,卖粮的他们不敢开罪,只好扯着小小一个南直隶户部尚书讨说法,十分之欺软怕硬。


    如此水深火热撑了近十日,某天顾准老大人顶着一头脏水悻悻回家,眯着眼瞧着天边,见乌云缝隙里终于露出三寸天光,这才抹了把脸神神叨叨,“算算日子,便是明日了。”


    院子里垂头刻章的顾悄刀下一顿,十分警惕,“明日是大哥婚期,爹你想干哈?”


    顾准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日六月五日,黄道吉日,宜嫁娶、教牛马。”


    “教……教牛马?”顾劳斯手下一抖,“素律”二字,律字封笔便长了一小节。


    什么牛马?他抬眼向顾二求助。


    却见他那没甚好心的哥哥“啧啧”叹了几声,无情嘲讽,“可惜你攀上了大宁最厉害的探子头子,消息却还不如我灵通,哎——”


    他爹也不理他,臭烘烘地往后院走,口中兀自嘀咕,“不教牛马,何以安居?不安居,竖子何以婚娶?”


    这谜语听得顾劳斯云里雾里,顾二见他实在不开窍,点了点他脑袋,“再细想想你那老情人递来的情书?”


    情书?


    可去你的吧。


    顾劳斯想起谢昭捎来花笺里那句没头没尾的爻辞。


    “帝乙归妹,以祉元吉。”


    字面意思,商帝乙嫁妹子,以此求福祉,大吉。


    拆信时,顾劳斯老脸通红,寻思半天,心道这货究竟是在祝他哥新婚大吉,还是暗搓搓向他催婚?


    好家伙,结果都不是,这是一句暗号?


    在既知部分结果的情况下,顾劳斯哼哧哼哧解密半天。


    这句话出自周易第十一卦泰卦,上乾下坤,正是第五句阴爻爻辞。


    九为阳,六为阴,这一爻次序“六五”,倒是刚好对应上他大哥婚期。


    然……然后呢?


    “哦,这句出自泰卦,许是指的泰王。早就听闻泰王尚古,最爱装杯,见古籍载‘贵者不乘牛车’,就连夜打了辆牛车,成日里招摇过市,作一副礼贤下士模样,对,这牛是泰王!” 顾劳斯抓耳挠腮,“那马呢?”


    他碎碎念得极其认真,竟也牵强附会上一些,瞧着顾大莫名有些心疼。


    他瞪了顾二一眼,几步上前抽走短信,摸了摸小弟脑壳,“谢大人不过是与我们约定一个时限,正是你想的六月五日。至于牛马,与这条子无关,只是父亲怨怼戏语而已,乖。”


    顾劳斯一哽,尔后脚趾扣地。


    槽,果真现代应试教育荼毒他久矣,毕业这么些年,这过度解读的本事依然屹立不倒、不减反增QAQ。


    他神思恍惚地继续拿起刀,给印章收尾。


    过了好半天,才忽然一拍桌子,“大哥,你不是说这是给我的密信,怎么你们全都看过了?”


    殊不知他那两个哥哥齐齐摇头。


    行至远处,大哥才道,“他是怎么做到时而清醒,时而混世的?”


    二哥叹息,点了点脑门,“许是换来换去,秘法伤了脑子吧?”


    沉默蔓延片刻,大哥拍了怕二哥,“其实,谢大人挺适合他。”


    二哥这把不做声了,半晌才愤愤,“真是便宜那厮了。”


    所以,为什么两位哥哥如此一言难尽呢?


    实在是这弟弟有些呆到没边。


    谢大人什么人,需要顾慎巴巴携这么一封情书?


    显然不用。


    顾慎带的这信,是神宗默许,甚至是神宗授意的。


    帝乙归妹,沾了个帝字,与其说是谢昭之言,不如说是神宗的诘问。


    那信打着二人姻亲幌子,大张旗鼓递到顾府,名为催婚,实则试探。


    明孝太子才捡回一条命,皇帝老儿就按捺不住,对着先帝另一个儿子,急了。


    只是北司大人慧极,竟能假神宗之手,传出隐秘消息。


    叫顾准早早做好准备,恭候京城来使。


    第109章 第 109 章


    顾慎没想到, 他这辈子还能拜上两回堂。


    头婚干成二婚,就算新娘没变,也足够他尬到抠出三室一厅一套新婚房了。


    六月初五, 正逢黄道吉日。


    顾府内张灯结彩, 一片火热。府外人头攒动, 大都憋着一肚子脏话, 蓄势待发。


    婚礼, 又称昏礼。


    旧俗习惯申时迎亲,酉时黄昏拜堂行礼。


    顾家却在临午未开门前,就在亲朋见证下, 偷偷叫顾慎和璎珞这对新人正经先拜了一回堂。


    高堂只顾准一人, 兄弟也凑不圆整, 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


    但顾慎懂得家中难处, 他牵起妻子的手,一同为老父奉酒, “爹,您今日可要喝双份,娘说她那份就靠你了。”


    顾准眼眶濡湿, 如言连饮了四杯。


    他温柔扫过儿子媳妇,十分歉疚道了句,“是爹拖累了你们,叫你们不得……”


    顾大微笑着打断他,“爹, 今天这般好日子,何出此言?”


    顾二也轻抚顾准后背宽慰, “大哥喜结连理有我们见证足矣,原就不须大操大办, 咱们乐呵完,正好大戏开场,看各方粉墨为我兄助兴,何其快哉?”


    顾劳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比休宁乡下斗蛐蛐热闹?”


    老头儿勉强有被安慰到。


    他年轻时有师兄弟金陵纵马、挥斥方遒,老来亦有麟儿相伴、并肩作战,如此一想竟生出一股夫复何求的豪迈来,脸上也一扫伤怀,抚须大笑,“好好,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顾慎大婚拿来做文章实在情非得已,却也不能儿戏。如此先行完礼,全了礼数,也与新娘足够珍重,接下来就是正式的反击。


    顾准等这一战,真的太久了。


    申时顾府大门敞开,顾慎跨上高头大马,带着新娘花轿,并数百人的婚嫁队伍,一路吹打招摇,丰盈的嫁妆绵延十里长街,如一条红色长龙,绕金陵城一周后,重回顾府。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顾慎头戴簪花乌纱,身着云雁团花销金祥纹红色大圆领吉服,一贯表情缺位的脸上,难得溢出几丝暖意。


    璎珞是顾家养大,娘家亦是顾家,这等声势浩大的迎亲原也没什么必要,顾家却并未省去这一出。


    落在看热闹的城中百姓眼中,就成了刻意炫耀,激起阵阵“呸呸”唾骂。


    “顾老贼果真窃国,否则一个婢子,哪来这些嫁妆?”


    “不过掩人耳目罢了。听说这婢子还是个鞑靼人,顾夫人气得称病数日,至今都未露脸。”


    “啧,盗国仓,充私库,通蛮族,忘血耻!枉为臣也!”


    “弃黎民饥饱不顾,二臣而已,算什么臣!你瞧瞧休宁顾氏可曾派人来观礼?”


    “可去你们的,肚子都吃不饱了还在那拽文,要我说就一句话,贪官快开仓赈粮!”


    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娘,如此接地气,她振臂一呼,乌泱泱就一群人云集景从。


    要不是朱知府有先见之明,沿途布了兵力防刁民生事,这才没叫一场婚庆临时哗变成起义。


    顾慎集火一波仇恨回府,擦了擦额间细汗,就听到小厮唱:“泰王到——”


    游街这会子,已有不少“高朋”到场,这群老油子们闻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马起身相迎,乌泱泱就在中庭拜倒一片。


    泰王有些名不副实,原以为得号“泰”,必定是心宽体胖一米虫,实物却清癯苍白,瘦得有些脱形,凹陷的双颊令他显得十分阴戾。


    他虚扶起顾准,扯出一个笑,“顾大人如此喜事,竟都不通知本王?”


    顾准微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王爷日理万机,不敢叨扰,不敢叨扰。”


    连月来,二人因赈灾事斗得正酣。


    先是赈灾粮难筹,你踢球给我,我踢球给你,踢来踢去,泰王不及顾准脚劲儿大,被一脚破了门。好容易泰王得了个点子,将赈粮一事糊弄过去,这老匹夫又带着底下的员外郎,扯住官仓亏空这点事死活不松口。


    泰王简直气得牙痒痒,干脆破罐破摔,栽赃嫁祸无所不用其极。


    外头老百姓怨声载道,就是他推波助澜,人人咬死顾大人贪,也是他孜孜不倦脏水勤灌。


    顾大人自然不甘示弱,也四处煽风点火,狂抖泰王黑料。


    可以说除了正经饭吃不饱,府城老百姓吃瓜已经吃到吐。


    这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场中人无不伸长脖子看二人斗法。


    泰王一挥袖,叫众人随意。


    尔后目光轻扫场中张张熟悉的老脸,一边点名一边风凉道,“哟,张大人告老,李大人向来不耐烦这些场合……还是顾大人会经营,这南都谁不买你顾准面子?”


    哦豁,这是暗讽顾准拉帮结派皮痒了。


    顾准一脸惶恐,忙垂头拱手回怼,“不如王爷好人缘,与诸位大人打成一片!好些大人老夫还是头一遭见面,都叫不上名号,实在惭愧。”


    嗯哼,老油条四两拨千斤,暗指泰王在南都才是根基雄厚。


    两人你推我挡,很是太极了一会。


    吃瓜被点名的各位,垂头讷讷一脸小心,内心却十分澎湃。


    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眼冒金光:这票价,值当!


    老工部李尚书袖口下搓着老手,你以为他心惊胆战?不,他激动地能钻木生火:自打今上迁都,应天府多久没有如此热闹了?


    知道的无不叹息这死寂沉沉的官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几个早已入土为安。


    斗了半生的老家伙,那里受得住这冷落!


    他们面上死寂,心中无不痛心疾首:官场不见勾心斗角,还不如一片荒坟!坟场尚能闹鬼,这南直隶六部鬼都不来!


    好不容易老顾前来整顿官场,这阔别多年的机锋和博弈,叫贵宾席老大人们如何不心潮起伏?


    张老大人甚至抹了把眼角泪,用眼神鼓励老顾:嘿,老伙计,可劲儿狂飙。


    顾准老脸一僵,止住话头。


    就听泰王一茬未平一茬又起,他在顾准左右相看,不解问道,“大人嫡子大婚,怎么不见顾冶顾大人来贺?都是一家人,如此避嫌反倒刻意了。”


    得,这是引火两个顾私下里沆瀣一气,坑他救命米粮。


    顾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主,“哼,那莽夫下官不屑见他。”


    这时韦岑扯着顾云斐出列拱手,“回禀王爷,不是顾大人不来,而是前不久新安江上有异动,大人急着回京面圣,往来不及,只好令我带着顾家小子前来,沾点喜气。”


    什么异动,泰王心知肚明。


    这威胁成功叫他嘴角的笑冷了下来,他盯着这小小户部员外郎,“南直隶户部倒是上下一心,原来顾氏两支阋墙,是演给我们外人看的。”


    顾冶这支同顾准这支,早已出了五服,一脉干的是水利工程,一脉打的是算盘珠子,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只在许多年前,顾冶同韦家治淮时,曾被顾准卡过预算,朝堂上顾准以一敌二,与工部韦侍郎并顾冶吵得不可开交,一度撸袖子要干起来。


    顾准不喜顾冶有勇无谋,时常被地方官员昧钱,顾冶瞧不惯顾准惺惺作态满腹黑水。


    如果这是阋墙,那还真不是演的。


    顾准一脸无语,“王爷可真爱说笑,我同他和不和不重要,重要的是顾总督耿直,不知什么异动,能劳他连夜赴京面圣?”


    泰王攥紧了拳头,被卡住七寸,终是服了软,“顾大人,本王来是道喜的。”


    顾准一拍脑袋,“嗐,下官怠慢。”说着他看了眼天色,“正当吉时,还请王爷上坐观礼。”


    泰王却无视顾大人口中上坐,目光一扫,就在亲眷一桌捡了一位落座。


    左边赫然是顾二,右边恰恰好是顾三。


    问为什么顾劳斯不跟二哥挨着坐,因为中间原本卡着个bug黄五,谁知那厮还没蹲一会,就不知游荡到那一桌交际去了。


    泰王丝毫不管自己这一屁股惊掉了多少下巴,兀自撑着下巴不容置喙道,“本王体恤下情,与亲眷一桌才能与臣同乐,不是吗?”


    顾劳斯:假侄孙见真皇叔公,乐你个球。


    才按下一个泰王,门外又一阵喧哗,一阵急促的马嘶声后,小厮颤巍巍的唱宾声再响,“京城来使,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到——吏部侍郎谢大人到——”


    好家伙,徐乔跟顾家是死敌,自是不必多说。


    谢长林被顾劳斯坑进号子至今生死未卜,又下来一个谢道济。


    教牛马,想必这就是马了。


    贵宾腿长,可怜唱宾小厮追着贵客边跑边喘,话音才落,徐乔就一马当先,满脸肃杀地逼到了近前。谢道济落后一步,率锦衣卫数人紧随其后。


    “顾大人,祭酒今日这堂,怕不是要容后再拜了。”


    徐乔五十来岁,一张脸泯然众人,只一双眼如秃鹫般阴鸷。


    “臣奉天命,代谢大人行监察之职。”他抱着绣春刀,神情里有着些许亢奋。


    这句话可解读得地方太多了。


    原本监察赈灾一事的是谢昭,但京中太子案显然更重要。毒源已有,太子解毒有望,那么,又是什么绊住了北司的脚步?


    要知道秦昀秦大理寺卿才锤定徐乔徇私滥杀以泄私恨的恶行,神宗却偏偏将他派到顾家来,明晃晃就是想借私怨,叫徐乔从严办了顾准的意思。


    徐乔生杀大权在握多年,难免眼高于顶。


    他环顾全场,全然不理其中泰王,语带惊雷道,“顾大人,南直隶运往北地的赈灾粮出了大纰漏,不止叫河南、山东复耕颗粒无收,各地民不聊生,更是惹得多处流民暴动,袭击军仓,你可知罪?”


    这抄家拿人的架势,叫现场喜乐戛然而止。


    顾准也绝,众目睽睽之下,他老泪纵横,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怼得徐乔差点破功。


    第110章 第 110 章


    “欲加之罪?”徐乔冷笑, “顾尚书,难道外头民愤是作假?三省巡抚联名弹劾是作假?”


    谢道济生就一张道貌昂然脸,此时亦是一脸痛心疾首。


    “我与徐指挥使奉旨南下, 一路所见历历在目。河南赈灾粥棚半桶米兑半桶沙, 山东万亩良田稗盛苗稀, 南直隶百姓面有饥色, 口中唾骂官商狼狈为奸, 而你顾府却在大肆操办婚宴,顾大人,难道这些也是作假?”


    吏部侍郎中气十足, 一声声诘问如TP-LINK穿墙王, 不仅问得席上鸦雀无声, 更是问得高墙之外围观百姓群情激愤, 不消片刻,就有人流挤过门屋蜂拥到中庭。


    一人一口唾沫星子, 也能淹死这场该死的炫富大宴。


    只是见到锦衣卫齐刷刷拔出的大刀,山呼的“还我米粮”渐渐偃旗息鼓。


    徐乔一撩眼皮,冷笑道, “今日若不是本官在此,顾大人恐怕要被饥民生吞活剥。”


    他向着庭中扔下一本奏章,“锦衣卫向来以证据说话,大人交予三省的赈灾粮合计一百五十万担,去除草沙, 实际仅一百二十万担,其中陈米又占四成, 皆是虫蛀鼠啮,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顾大人真不怕人戳脊梁骨?”


    顾准面露惶恐之色,大喊冤枉。


    老大人深谙阴阳之道,明捧实贬,“怕是徐大人久在高位,不接地气,并不懂得个中关窍。这掺草兑沙,历来是赈灾惯例。”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多少人咬牙切齿盯着顾准那张老脸啐道,“无耻狗官。”


    人群中只有几个老油条摇了摇头,低叹“顾准这厮,还真是什么都敢往外捅。”


    近旁几个年轻些的官员,面露沉思之色,显然顾尚书所谓“惯例”,很有些门道在里头。


    谢道济没料到顾准竟狂妄至此,自掘坟墓的事都干得出来。


    他大喝一声,“既然大人认下,那我们也不必多费口舌,只好请大人回京,亲自向陛下谢罪。”


    几个锦衣卫欲上前拿人,却被顾二挑开。


    他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父亲护在身后,不耐道,“既是惯例,便是陛下默许,何罪之有?”


    徐乔见顾准神色,预感不妙,抬手便叫下属直接拿人,以免再生枝节。


    他带的人不多,只十几个精兵强将,对付一个文官,本应轻而易举,却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武人,长枪挑刀,不仅击退锦衣卫,隐隐还将他与谢道济控在场中。


    徐乔不仅失了先手,甚至反落得个受制于人的下场。


    他压下心中不安,拿出神宗钦赐指挥使印信,厉声质问,“顾大人,见此令牌如陛下亲临,你抗旨不遵是要谋反?”


    这顶帽子实在太大。


    顾准头小,戴不得戴不得。


    他面上为难,欲言又止道,“并非臣忤逆,而是徐大人的话,臣不敢妄听。当年京师徐大人也是这般,拿着陛下印信抄秦大理寺卿一家,一句谋逆便将秦氏上下十七人斩绝,可臣怎么听说,此乃一桩冤假错案?”


    他每说一字,徐乔脸就阴下几分。


    这事坊间年长者皆有耳闻,至今说书先生犹在唏嘘——青山埋忠骨,再无平冤人。


    秦昀是个好官。


    主事大理寺时,他清廉公正,冤假错案凡告到京师,他不取分毫必还公道与民,素有青天美名,然高宗甫一暴毙,秦家便满门抄斩,罪名也含糊其辞,最后不了了之。


    秦大人心如死灰,致仕还乡,百姓自此再无陈冤之门。


    民心所向,坊间便将这事编成话本,说书先生慷慨激昂为忠臣扼腕、痛斥奸臣当道。


    好容易秦大人再度出山,消息传出,京师百姓夹道相迎,可惜他应召上诉,徐乔圣宠不衰,枉杀灭门也只加罚三年俸禄,秦大人自此一病不起。


    徐乔民望一跌再跌。


    顾准抬出旧事,这谋逆到底是站不住脚了。


    顾准叹息着摇头,“徐大人,圣人言‘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你大权在握却如此草率轻忽,如何叫老夫信服?便是陛下要审我这二品命官,也要三司会审、昭之于众,你单凭锦衣卫黑牢就敢拿我,如此擅专僭越,究竟是谁更像谋反?”


    徐乔被架上高架下不来台,怒极反笑,“那本官今日便当着整个南直隶的面,好好审一审你上下勾结、共谋作弊、肆意侵贪的罪行!”


    “好一个上下勾结、肆意侵贪。”顾准似笑非笑,“还望大人记住你现下说的这句话。”


    他转头望向阶除之下乌泱泱的人头,“老夫赋闲在野,临危受命,自认为兢兢业业、无愧于心。却不知哪里做得不好,引得三省怨怼、直隶不满,既然徐大人给我这个机会,那老夫便细细梳理脉络,好叫诸位判一判这功过是非!”


    “四月领事,陛下第一道急令,就是加征南直隶五成粮税以赈北三省。”


    这事体制内都清楚得很,可平头老百姓却一脸茫然。


    五成粮税,那可是要脱一层皮的。


    明黄诏令不可作假,顾准第一击,就是叫免了赋税、得了便宜还不自知的府民熄了火。


    他十分痛心,“虽说南直隶一年漕粮一百八十万担,能抵北三省两个丰年不止,但奈何咱们亦有十府一州遭了灾,冻土复种本就为难,如何还能担得起这重负?老夫只得冒死忤逆君上,斗胆抗旨,前后上书一十二封,这才说服陛下开南直隶皇仓赈济。”


    朱批奏折也做不得假,泰半好哄的民众已然点头,叹一句谢顾大人体恤。


    也有少数水军并刁民尤不服气,“既然是开皇仓,怎地亏空的是我州府?掺假事又怎么说?谁知道短了的粮是不是进了你顾家的仓?大家莫要信他狡辩,咱们助锦衣卫一臂之力,快将这狗官绳之以法!”


    顾大人叹了口气,“尔等申饬的米粮掺杂,老夫说是惯例,非是推脱,这事从古至今,在历任赈灾使手中,都是过了明路子的。大家如若不信,且问问老工部尚书,神宗元初黄河决口,他如何赈济的!”


    吃瓜吃得滋滋有味的李尚书忽然被cue,老脸一红,好在黝黑的面皮替他挡住羞涩,他一抻花白胡子,张口就是想当年。


    如此省略老大人吹嘘功绩的连篇累牍,在众人呵欠连连之际,他总算想起来今日讲话重点乃是“惯例”二字,于是轻咳一声,话音一转,开始科普。


    简而言之,朝廷救荒,历来有三途:赈给、赈粜和赈贷。


    赈给就是无偿发米,不要钱,政府全部兜底,通常是大荒之年救命的法子。


    北三省灾情最重,南直隶调去的大部分米粮都是用作安民保命。


    赈粜则是政府这只有形的手控价,严令商人坐地起价,将粮食售价维持在平常水平。


    神宗正在酝酿的限粮令,便属这一类。通常这是灾情并不严重时的调控政令。


    最后一类赈贷,是通过发放救助性贷款,政府开仓贷出米粮,帮助灾民或贫农获取口粮、种子、牛具,以恢复生产、实现良性循环。


    这类又是灾情最轻情形下的变通之举。也是南直隶推行的政策。


    显眼包小顾十分上道,捧哏就位,“哦,原来如此——”


    老大人满意点头。


    见大家都听懂了,这才慢悠悠道,“这其中,无偿赈给看似简单,实际最难做好。”


    “灾年鱼龙混杂,朝廷一旦开仓放粮,不少商籍、富民也蜂拥而至,假扮灾民冒领救命粮;更有各地官员层层盘剥,防不胜防。赈灾之事,干系重大,历任赈灾使想过无数办法,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救灾如救火,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与这些人斗智斗勇。”


    见老伙计长篇大论成为全场最靓的崽,前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坐不住了。


    赈灾?谁没干过似的!想当年两广蝗灾,便是他受命救灾!


    于是他抢过话茬,“所以最快捷有效的法子,就是在赈灾口粮中对沙掺草,因为只有真正吃不上饭的饥民,才不会在意米里有什么。事急从权,顾大人掺兑,无可厚非,只要他从皇仓支出的米粮同三省入库的米粮数合辙一致,便不算什么大事。”


    年长的阅历足,即便没有赈灾经验,也有被赈经验,如今再回想,竟是恍然大悟。


    抱歉了,那些年被下官咒骂贪官污吏的大人们。


    有两位老长官背书,场中再无人质疑。


    顾准亦是做足了准备,应声一挥手,便有属司郎中抬来等人高账目。


    “徐大人折子里白纸黑字,已核我赈粮百二十万担,与漕运登船造册之明细并无出入,大人可要现场查验?”


    徐乔紧了紧手中刀,咬牙切齿,“不必,顾大人敢拿出来,必是做好了名目,何须再看?”


    贪污赈灾粮食再无文章可做,徐乔情急之下,只得咬他治灾不力一事。


    他再掷一本总账给顾准,“就算事实真如大人所言,驰援三省大人不曾渎职,那南直隶灾情大人又是如何应对,才叫本官初到应天府,就有饥民拦路状告大人赈灾不力、中饱私囊,以至于民生涂炭,饥不果腹?”


    顾准两手一摊,“这就要问皇商何时降价了。毕竟大宁最大的米商,穿着御赐的黄马甲,老夫区区一个南直隶户部尚书,可不敢与他们叫板,不如大人提来金陵胡家,审一审谁借他们的胆子发国难财?”


    谢道济被他绕来绕去搅得头疼,跳脚质问道,“少与我等推诿,若南直隶十四府一州仓廪殷实,百姓不缺米粮,你又何惧商人?”


    他急怒之下轻易入了套,一张嘴就被顾准带进阴沟里。


    激将成功,牛马总算上道,顾准终于露出一抹慈祥笑意。


    他拍了怕脑门,“是啊,调的是皇仓,出的却是州府仓廪的粮,老夫恳请二位监察使,好好地、细细地审一审这不翼而飞的粮,究竟是州府丢的,还是皇仓丢的?”


    着了道的徐乔压抑着怒火,怒瞪谢道济一眼,嘴上却道貌盎然,“顾大人慎言!皇仓账目,由内务、宗府与户部三司协管,自然不会有什么纰漏,泰王调粮皆出自南都皇仓,有目共睹,倒是大人治下不严,纵容州府粮官监守自盗,乃至走漏消息祸乱粮市,被揭发仍不知悔改,意图栽赃陷害泰王,给我拿下!”


    他口号倒是叫了一大串,只是十来个锦衣卫被制得服服帖帖。


    有几人意图反击,却被长枪.挑破手腕,绣春刀哐当落地,几丝殷红的血珠飞溅。


    除此之外,再无一人援手。


    甚至连与他一条船上的泰王,也寒着脸无动于衷。


    顾准亲卫,这是正面与锦衣卫刚上了。


    徐乔再自负,也察觉到不对。


    场中静可闻针。


    唯有淡淡血腥气,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呵呵,夫人留给我的亲卫,杀鞑子杀惯了,下手实在没轻没重,徐大人担待着些。”


    顾准一声讪笑打破沉寂,他微胖祥和的脸上不见半分狠色,如此和和气气,却尽掌主动权,“说起来,老夫也想知道,我治下州府的粮究竟去了哪里,不如大家一道盘一盘账目吧。”


    他话音未落,便有十几个主司搬来近乎一屋子的账本,拎着算盘并账本啪啪啪开工,为首的郎中手口同频,很快就将近十年皇仓账本拨弄完毕。


    “大人,按账目,皇仓账上有粮,也确实为一百二十万担不错。只是叫下官不解的是,十年账本,年年相类,很是蹊跷。”


    而韦岑则带着另几个府吏,清算另一摞账目。


    他几乎同步拨完最后一颗算盘珠子,俊脸微冷,盯着泰王道,“巧了,十四府一州仓廪库粮合计一百八万担,赈贷出账九十万担,去除库中实存十万担,失粮数与送往北三省的新米数恰好对上。”


    语罢,他面无表情又cue一遍泰王,“如此之巧合,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徐乔心里有鬼,自知皇仓之事不可深查,见泰王一副靠不住的模样,不由额头渗出细密冷汗,他向手下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相机行事,伺机求援。


    一边与顾准打着太极,拖延时间。


    “来前锦衣卫已彻查过皇仓账目,泰王殿下办事周全,并无疏漏。”说话间,他隐晦瞥了眼泰王,意有所指道,“太后娘娘贤良,泰王是她一手教导,在家国大事上从不敢轻慢,陛下也甚倚重之,怎么顾大人这也要攀咬?”


    回护遮掩之意,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大宁皇室人丁单薄,如今不剩几人。


    神宗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早已没什么口碑可言,太子虽有贤名,但并不主事,也没什么群众基础,倒是太后和泰王,做足了锦绣文章,老百姓提起,都要道一声“社稷之福”。


    徐乔这么一番夸赞,倒是引得几人点头迎合。


    “正是,太后宅心仁厚,泰王礼贤下士,说他昧粮,甚是牵强。”


    这是经验派,事事我以为,凭臆断下结论。


    “皇仓又不是泰王私库,他也没必要替皇帝省着不是?”


    这是现实派,话糙理不糙,很有几分道理。


    几位退休老大人显然帮理不帮亲,“顾大人,你暗指泰王盗用官仓,可要有证据!皇仓充盈,他何必冒此大险自毁前程?这于理不通啊。”


    年轻的韦大人早在泰王与胡家勾结之际,就已憋了一肚子火,是以刚正不阿回怼道,“那若是皇仓早已被歹人搬空,只剩一点糊弄宗府的残渣碎屑呢?”


    他声音清亮,原该叫所有人心中一震,奈何锦衣卫得徐乔暗示,燃了一枚信号弹,呼啸声盖住了他大半声音,叫众人听得并不真切,只惊疑不定地摸着耳朵。


    敢盗皇仓万担,何异于背着神宗偷家?


    这歹人究竟什么来路,快快细说!


    徐乔见他说得露骨,立即转移矛盾,斥责道,“官粮既已失窃,追查去处是有司之责,锦衣卫只负责拿人,本官认为更应彻查上下官员玩忽职守的失职失察之罪,顾准身为户部尚书,首当其冲,按律当……”


    顾劳斯撇了撇嘴,“来了来了,徐大人的拿手好戏它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先杀再说,你们锦衣卫都这么办事是吧?”


    秦家灭门案刚刚才被cue起,人群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阵哄笑。


    徐乔一个“斩”字卡在唇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几乎咬碎一口牙,绝眦欲裂地望向顾悄,“很好,很好,你们顾氏,实在是好!”


    顾劳斯缩了缩脖子,他谨遵老爹之命,以激怒徐乔为终极目标。


    没想到效果竟出奇得好。


    一句轻飘飘的童言无忌,竟比过顾尚书的千言万语,径自叫稳如老狗的徐指挥使破防了。


    韦岑见他眼神满是杀意,心中闪过一丝担忧,身体先于意识,竟冲在前头想为某人挡火。


    “黄口小儿,言行无状,却也有几分道理。此事诸多疑点,徐大人视而不见,只将矛头对准顾大人一人,几欲杀之而后快,不知大人是否想过,若皇仓真有问题,任由歹人逍遥法外,陛下立于危墙之下,社稷当如何?黎民当如何?这天下又当如何?”


    徐乔缓缓露出一个嗜血的笑。


    “社稷?黎民?天下?与我何干?我只知道陛下要顾准三更死,我便不留他到五更。”


    信号已放出,南都留守锦衣卫柱香时间必定前来驰援。


    被连踩痛脚的徐乔松了松肩颈,骨骼咔咔声如死神莅临,“本官此行,不问皇仓之事。韦大人,你小小一个从六品郎中,也轮不到你说话,你若真想知道真相,便随顾大人一同下去问问阎王吧。”


    他毫不遮掩,亦无所畏惧。


    无所谓,不过等会多杀几个人罢了,由头他都想好了——顾氏暗中豢养私兵、勾结南都旧臣,意图拥愍王遗孤、叛臣之后谋反自立。


    沾上这种罪,他杀多少人神宗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一如当年秦氏满门。


    “皇仓之事,他一个员外郎不够格查,那我这个南直隶右都御史,可够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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