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变态!
茆七不懂川至这嗑药一般的亢奋点, 如果刻刀在手,她真想一刀朝后戳去,戳瞎他眼睛。
可现实是, 川至双掌挟住茆七肩臂, 强迫她注视床上的人, 仿佛要叫她看清这人的下场。
意图是什么?震慑她,还是在把玩她的惊惧?
川至身后, 仲翰如持刀向前,甚至连一尺的距离都没有,只要出手, 就能轻易要川至的命。
没有巡逻者侍者,现在时机绝佳,不如就了结了他!那股意念如火乘风势,腾腾而起, 杀了他, 杀了他吧,一切就都结束了,阿七就能出去了……
耳中一道道低语,诱导着,诱惑着, 仲翰如目露凶光, 手臂使劲,青色筋脉绷起。
川至像察觉到什么,猛然转身, 袍袖随势翻滚,卷盖住了刀刃!
仲翰如大惊失色,所有念头在此刻烟消云散, 忙转腕收刀在后。
袖袍挥落,川至眼风一扫,身后空无一物。仲翰如距他有两步远,双臂交握在背。
川至狐疑地盯着仲翰如,绕转到他身后,没发现什么。
那边茆七已经转过身,神思还未回归,川至向她走过去,带着乐不可支的语气询问:“还想再看吗?”
茆七看向川至,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加确定他看乐子的心态。她越不想让他如意,“见,我说过这是礼数。”
“噢?”川至微微讶异,随即笑开,“那跟我来!”
他伸手去捉住茆七手腕,兴匆匆带她出了这道门,全然将那个奄奄一息的同伴忘在身后。
仲翰如没有跟随两人脚步,而是将其余三门打开看,看完赶紧出去。他来得很快,川至没起疑。
仲翰如暗地里松了口气,才有时间懊恼。
三层不像其他楼层,安全出口明显,这里足足有七道门,猜也要费时候。还未熟悉地形,一旦动手,无法短时间撤离,即使杀了川至也无济于事。是他魔怔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层他的心态很是飘忽,无法定。
还是右隔的一道门,这回川至没有怂恿茆七独自进入,而是拖着她一起踏进去。
入眼是和之前那个套间一样,川至停步在客厅,挑眉示意茆七自己去开第一间门。他兴趣地目送脚步决然的茆七,走到门前猛一推开门,不带一丝犹豫。
看茆七身形一滞,川至嘴角浮起笑,“怎么?吓人吗?”
在见到屋内的一张实木圈椅里,坐着位两鬓花白、气劲充足的活男人,茆七心想,她又被耍了。
因为那男人除了右小臂截肢,右腿胫骨骨折弯曲,没什么恐怖的。非要说瘆人,就是那双瞠目欲裂的眼睛,看着像要将人生吞活剥一般。
茆七透过他的视线,发觉他的怒意不是对她,而是对她身后的川至。
“狗崽子~~!”男人愤怒得面红耳赤,但声音并不大,咕噜似的黏糊在口腔里头。
“欸~敏繁叔。”川至旋身而入,欢声应道。
“你还有脸、喊我叔!”叫敏繁的男人抽着劲抖,怒视着面前的川至,想起身却又抖颤无能。
“当然有,在这呢。”川至弯腰凑脸过去,在敏繁眼前晃一道。
敏繁气得面如肝色,上身绷直,身体不住地抖晃,甚至连颇有重量的圈椅都给挪动了。
川至视若不见,身侧的茶几上有一碗粥,还冒着热气,他顺手端起,舀起一勺喂过去。
“你的断手骨折可不是因为我,我不过用热油烫伤了你的食道而已,让你这张巧嘴,再也吆动不了人心。”
敏繁嗯嗯着不张口,川至便用瓷质调羹去戳,戳到唇破血流,敏繁痛苦地屈服。
那一勺勺温粥,混着血水裹吞入腹,川至满意地说:“你不是惧怕肉里有毒,才想着逃出去吗?我已经找到解药了,可惜啊,你怎么不再等等?非要急,结果落得身残疾,就算给你解药吃,也没多大意思了。”
茆七站在门外,瞧着这出对她来说莫名其妙的戏。虽是莫名其妙,但肉里有毒,解药,逃出去,导致残疾,这些信息量,她默默记下了。
仲翰如则趁机开了其他三间房,视线溜一遍,再无声无息地回去。
察觉身后有人,茆七转眸看到仲翰如,他抿抿唇,没说话。她猜到了,这两道门都没有安全出口。
许是饿久了食出味来,几口过后,敏繁主动凑嘴去接。但川至“欸”一声,拿开温粥,又道:“这里面其实有解药。”
敏繁猛然撩起眼皮,目光霎时精神,贪婪地张嘴去啃,他近一寸,川至就拿开一寸,不多不少,刚好够吊着他。
那句“解药”真就成了敏繁的解药,他凭空生出力气,腾地站起身,吓得川至退后一步。
不过支撑不到一秒,敏繁就连人带椅摔倒。
茆七旁观着,敏繁有一只看起来完好的手,但他始终动不了,应该是废掉了。
川至这时也松了碗,“哎呀,我手滑了。”
“匡当”一下,碗掉地,粥一半洒在地板,一般溅在敏繁的脸上,他此时什么自尊也顾不上,伸舌舔舐粥米,甚至还低脸去舔拾。
川至眼头挑着,嘴角上勾,那是鄙薄的表情。
茆七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舔拾完地板,敏繁连碗也不放过,挪脸去将碗推过来,不想被人一脚踢开。他艰难地仰头,看到川至半蹲下来,那张熟悉的脸冰冷淬毒。
“你要真这么惜命,就不会想逃出去了,我兑现承诺给你解药了,至于给多少,有没有用,就跟我无关了。”
果然是狠毒!担惊受怕,苦熬多年,却是这个下场。抻住敏繁的那根弦断了,他仰面呜咽,泪水杂着粥水,染花了脸。
这幅场面在茆七看来,不亚于亲历杀人做食的现场,让她感到人权丧失的可悲。
看着那张悲愤交加的老脸,川至突然嗤声,“好无趣啊。”
这一刻,茆七认定川至折磨他们,决不止他们在四层下令杀她,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让他无法忍受。
常话说杀生不虐生,川至的行为是既杀又虐,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就像未经过驯化的人类,譬如人性本恶的观点。
川至转眼瞥见茆七,他笑得眉眼弯弯,话却极冰冷,“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
茆七察觉到冰冷中的恨意。
“见完了,走吧。”话锋一转,川至也变了语气,人快速向外走。
又起变故,茆七紧追两步问:“去哪?”
“原路返回。”川至健步如飞,抛下声。
现在已经进过三道门,还有四道,到底安全出口在哪?如果连这个都不清楚,即使勉强通关,也无法及时出去,一样会被人数众多的巡逻者拖死。
在面对川至时,他那乖戾的情绪和莫测的行为,让茆七觉得在他身边就像绑个会随时乱炸的炸弹。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她不能任由错过,先留住他再说。
“你的同伴就这两名?没了?”
川至顿步,回头阴测测地说:“对呀,等他们死去,就更剩我一个了。”
茆七想起川至之前的言语,尽量往他思绪那边靠,“这就是你指的单一,孤独吗?”
川至胸中那起无名火,被一言给抚平了,他承认道:“是。”
“我们在这,可以跟你说说话走走路。”茆七引导着。
我们?川至瞟了眼几乎没存在感的仲翰如,看似十分乐意地说:“那就再陪我走走。”
茆七问:“去哪?”
川至狡黠一笑,“你们没去过的地方。”
恰好随了茆七的愿,她和仲翰如跟随川至出门,来到餐厅。
白衣侍者重新出现,将饭食撤走,整理干净餐桌。
川至指向挨着的第四道门,跟茆七说:“这里,要去吗?“
闻言,侍者们忙碌的声响静了静。
茆七注意到这点异样,心想这道门有什么不同?
川至看着她,直到她点头,乐出声来,随之豁达道:“那你跟上。”
袖再一扬,“他留下。”
侍者得令,邀请仲翰如到餐桌坐下。
仲翰如稳住心态,配合地跟随侍者走。
茆七头也不回地和川至进了第四道门。
因为怕灯光刺眼,或是忌惮川至这个人又搞出其不意,茆七下意识闭眼。
就听川至笑声又起,茆七睁开眼,看见他站在一面燕麦色窗帘前,顶灯昏黄,照出地面一座简易帐篷,和四周的空旷。
这房子居然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座帐篷,一整面窗帘,空荡荡的不似居所,倒像个临时落脚点。
按川至那脱轨行为,茆七怀疑帐篷里有“东西”,再看川至在灯光下的荧荧双眼,闪烁着兴奋,期待。
川至说:“这里没有任何人,就我们俩。”
没有其他活人,那帐篷里,会有尸体吗?茆七的视线不自觉落在帐篷上。
川至发觉了,有趣的心情如预期中欢快,他再次怂恿:“好奇吗?打开看看?”
又来,川至以此为乐,但茆七并不觉得好玩,未知的事物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代表着荒诞、血腥、癫狂。
茆七被川至的目光控制着踏步上前,哗啦一下扯下帐篷拉链,扯到一半卡住,她双手并用使用蛮力拽!
原来不是楼层之间各归各管,上层不在下层追究,而是川至压制了其他同伴,他们才得以顺利下楼。
这算什么?她一路通关,推测来推理去,以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到头来却还是在别人的挟制中。
被耍得团团转,茆七有气,不能对川至发作,还能让一个拉链欺负不成!
她几乎将整个帐篷掀动,眼看帐篷要折损在她手下,川至忙出声,“欸欸?你手轻点,别把我床铺搞坏了!”
拉链扯开了,里面有个睡袋和枕头,没有尸体或是其他。茆七撩眼皮看向川至,这回他不装神秘了,她还真想来个几刀把他的床给破坏掉。
“这是你的居所?你睡在这?”茆七压制火气,平声问。
“是。”
茆七环顾环境,说:“不像,太简陋,不符合你的身份。”
川至无所谓一笑,“那些死物有什么稀奇?你看这个。”
他返身拉开窗帘,刷拉拉几声,茆七看到灯光映照外的一棵香樟树,每一片肥绿叶子上都闪着光泽。
茆七不禁靠近过去,落地窗锁上了,她双手扶在玻璃上,隔窗望香樟树枝叶招展。这跟在七层时的遥望不同,近距离更能感受到它磅礴的生命力,和向阳的争竞力。
从另一个层面看,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里的活物,其实都是死物,所以才显得这棵独立之外生命永恒的树这么难得,所以作为象征被川至独享。
川至说:“它是活的,永久的活物,我生来它就在,安静地陪伴我这么多年。”
能长成比两人环抱不过的大树,需要几十年的光阴,茆七问:“你今年几岁?”
“父母死后就不太记得了,应该是38周岁。”
“不像。”
川至闻言疑惑,“哪里不像?我看起来年轻吗?”
茆七如实说:“你有点老了。”
川至摸摸鼻子,他是不年轻。
茆七又说:“你的行为一点不稳重,像个黄毛小子。”
川至真诚发问:“黄毛是什么?”
茆七比喻:“精神小伙。”
川至一脸懵懂。
“我有个小时候的同学叫麻小焱,他为人不循规蹈矩,总是做一些恶趣骇人的事,博取关注,想向外界证明什么。” 茆七精确解释。
川至第一次听西北区精神病院以外的人和事,他寻思,琢磨,将茆七给他的标签贴在身上,“那我确实像精神小伙。”
他这么听话,茆七倒无语了。因为精神小伙不是什么好词,说多了容易露馅。
然而川至想听,他高傲矜持,断不会放低态度去请求。命令,此时他也不想用。
有句话叫抛砖引玉,川至可以抛玉引砖,“我也有小时候的同伴,就是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他叫臻圣。”
不说明还好,一说明茆七更觉惊悚,“多年情谊,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川至哼声,“他的断腿,他身上的伤,可不是我所为,那是他咎由自取,逃出去闹的。我以为他能陪我一辈子,可是,他不珍惜。”
他语言里对香樟树的感情,比对同伴,甚至从小长大的玩伴还要深。
果不其然,茆七就不该用常人思维去想川至,这人长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受环境熏陶,就是个邪门歪道。
逃,被断手断脚,这里唯一有能耐这样做的,就是川至,还能有谁越过他去处置其他决策者?
茆七脱口而出,“不是因为他们逃,你才伤的他们吗?”
川至感到可笑,“不是我,没必要。”
他又反问:“如果能出去,你愿意在这吃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中毒的肉吗?”
听川至的意思,他们以人为食是迫不得已,是因为无法离开西北区精神病院,要想活,只能接受这种隐患食物。资源欠缺,所以给病患吃这种食物也不足以为奇了。
这是臻圣和敏繁逃跑的原因,但茆七仍旧惊疑,“他们的身份也不能离开这里吗?”
川至冷冷指正:“不管什么身份,都无法离开,包括我。”
这太颠覆茆七的认知了,她一直认为决策层控制着西北区精神病院,如果连他们都无法离开,逃就会受到惩罚,那除他们之外,还有更高阶的存在吗?
茆七不禁惶恐,“那是谁伤的他们?”
川至闭口不言,背过身去专注在香樟树上。
这人情绪反覆,随时在发疯边缘横跳,茆七只好转移话题,“我在这里转转,你不介意吧?”
川至抬手挥了挥。
茆七抓紧时间,四个房间看过,空荡荡无一物,连过道也轻敲摸推,实墙,不存在暗道出口。
掩饰住失落,她回到客厅,“我好了。”
“那走吧。”川至一眼也没看茆七,独自出门。
茆七跟在后面出门,第一眼就寻找仲翰如,他坐在餐桌那边,左右被侍者拥着,没受为难。
“还要再转吗?”川至蓦然转身,面无表情地询问。
茆七谨慎地询问:“可以吗?”
川至大度说:“当然,你是客人。”
两人又进一道门,也是和臻圣敏繁居所一样的中式装修套房,每间房都无异常。
唯一不同的是,客厅地板有蒲团茶桌,就设在落地窗下。闲时在这里喝茶看风景,应该很惬意。
可是这里白天黑夜,只有白茫茫和黑黢黢一片。
川至不知几时坐到蒲团上,手杵在茶桌,撑着脸凝视茆七,“还要看吗?”
他用了“看”,他清楚自己在找什么,还陪着她演戏。这一秒的当下,茆七心惊肉跳。
过后也就淡定了,她和仲翰如一路通关,目的昭昭然。她摇头说:“不用。”
进过五道门,还剩两道,白衣侍者和巡逻者居住的地方,想也知道安全出口不可能设在那里,不利于统治和驱役。
所以没必要去看了。
“那过来。”川至招手,让茆七在他对桌的蒲团坐下。
茆七坐下后,川至开口:“我告诉你我的一部分秘密,用以交换,你也该告诉我一部分。”
川至古怪倨傲,怪不得会突然坦白他被困住的弱点,原来在这等着。茆七想了解三层,跟这个人交谈是最容易的,同时也清楚他想要的不会简单。她盘算好,说:“你想知道什么?”
“你在外面的世界,人和事。”川至抱耸着肩,上身凑近半伏在茶桌,一副听故事的闲适。
茆七以为他想听她的目的,或是计划,至少是有意图的,但没想到是这种无足轻重的事。
茆七带着疑惑调整坐姿,随意开头:“我住在一个叫左凭市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比七层高的楼,最高可到41层,地面上跑着的是四轮汽车,常在早晚会堵车。我开的是一辆两座汽车,有人嫌我车速慢时,会滴喇叭超车,并从车窗伸出头鄙视我开的是剁椒鱼头车……”
听到这,川至抚掌大笑,“哈哈哈哈!鱼头一样的车,好古怪!好有趣!”
茆七心里翻白眼,柳城这种车多了去了,可租可日常可警用。川至见识短浅,茆七不跟他一般计较,继续说:“那天我驾车经过一个杀人埋尸现场,被一个警察缠上了,他查我跟踪我,拿着所谓的证据指控我教唆杀人,还必须让我配合他们谈话,不给吃不给喝限制我行动……”
“他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直接将他杀掉?”川至忍不住插嘴发表看法。
“杀人犯法的。”
“什么是法?”
“就比如你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地位,你是法,制衡着这里的所有一切。”
“哈,你形容的真有趣!那就是权力最高。”
“算是。”
“你为什么不将权力最高的‘法’杀掉,自己作为‘法’的存在。”
“法不是特定的人,我杀不了,再说,这样是犯法。”
“法不是人,杀法又犯法,好绕口,但是好有趣!”
……
鬼打墙了不是。
茆七忍不住发火,“你就听着就行了!”
川至应声:“噢。”
他好好坐好,眼睛聚精会神。
茆七是真的不懂川至,他时而暴力,时而嗜血,时而沉默,时而又像这般童稚。
茆七接着说下去。
落地窗外漆黑一片,延伸至很远很远,这个房间仿佛正落进黑夜的巨兽口中。
偶尔目光飘过,她也感同身受,这样的夜晚着实难捱。
原来楼层越往下,月光也稀了。
茆七侃侃而谈她在外不会有人在意的无聊生活,川至这唯一的观众给足了情绪反应,听到入迷时,会趴在茶桌面,咯咯傻笑。
“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茆七听了几十个有趣了,她说:“有趣有趣,你只会这个词吗?”
川至愣住了,呆滞的神色却透露出一丝哀伤。他的生活困乏,却不自知连言语也如此。
他周身气势变得沉静,“你来自外面,认识很多人,有很多朋友吧?一个走了还有二个,就不会像我这样,站在原地等他们受伤回来了。”
茆七似乎明白了,他在提起臻圣和敏繁的下场时,恨意从何而来。她没有接声,因为也说完了。
茆七口中无聊的生活,却是川至最想拥有的。
一念生,私欲盘根。
一个穿梭空间的人,能给一潭死水带来生机,谁不想侵占?
“茆七。”
川至突然正声,茆七奇怪他少有的严肃,“嗯?”
“你留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可以做这里的‘法’。”
在五层,成文武也说过类似的话,茆七疑问:“你要跟我合谋?”
川至看着她说:“不是。”
52 要消除担惊受怕,为什么我不杀掉……
茆七窥见川至目光里, 对猎物的势在必得,像是已经将她纳入西北区精神病院,他的统治区里。
茆七没有再问。
川至轻声引导:“你留在这里陪我, 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茆七回视他, 不客气地反问:“留下来吃那些有毒的肉吗?”
川至嘴角一挑, 志得意满,“我已经得到解药, 以后再无这个困扰。”
这个封闭的破地方,能有什么能耐攻破科研难题?茆七敷衍道:“真的?”
川至眼神认真,“你信我。”
信他?可笑, 让茆七不担惊受怕,却又以条件为前提。
她眼神在川至身上流连,最后停在他脆弱的喉口上,她说:“要消除担惊受怕, 为什么我不杀掉‘法’, 自己作为‘法’的存在?”
川至哑然几秒,那是在十分钟之前,他说过的话,茆七恰如其分地拿来反击他,威胁他。
如果是早在十日前, 不听话的他只会杀, 不会留。但是现在,逝去的在逝去,未来也正在到来, 他需要真正的,斩不断关联的人陪着他。
川至叹声气,有怒意, 但无可奈何,只好自讽地笑了笑,“如果你想,现在可以杀掉我,我不会反抗。”
不能,安全出口没找到,另两名知情者苟延残喘,也许就在茆七和川至试探的期间已经死掉。她权衡着,胸口郁闷,因为川至的把握。
“不能杀是吗?”川至仍旧笑着。
茆七坐在蒲团座上,原本松弛的微弯腰姿势,收回,背脊绷直。
无视茆七愈冷漠的眼神,川至继续游说:“你答应我,我会给你制衡我的筹码,某种意义上说,你绝对自由。”
他言语低位,没有任何控制和逾矩的行为,但眼神却极尽侵略。
“比如?”茆七终于松口。
川至大方道:“你对这里的所有疑惑。”
确实诱人,茆七几分不屑,“你不怕我拿到筹码后,再反杀你?”
川至无所谓地摆手,“是我先请求你的,我的弱点已经昭示,被反噬也正常。”
茆七笑了声,显然不信,“可你并不甘愿被反噬,臻圣敏繁背叛你,即使手脚残缺不是因你,那喉中血,热油灼嗓呢?”
久坐累,川至撑起右膝,双臂叠在膝盖上,姿势悠闲地解释:“热油灼嗓是因为敏繁他出言不逊,侮辱我父母,他该死。至于喉中血,臻圣回来时就活不了了,我想留住我们的承诺,所以啖其血,与之信仰共存。”
他如此自然地说出,啖其血,与之信仰共存,茆七简直不可思议,“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永存于你的身体里面,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辈子?”
“你果然懂!我们是一类人。”川至拍掌欣赏。
荒谬可怕!谁跟他是同一类人,这种蚕食同类,驯化人恶的地方,茆七怎么可能留在这里!
川至自以为是的划分让她恶心,她反讽道:“医院里受你驱役的人如此多,他们之中多的是愿意陪你的,少吃一顿食,留着他们不是更有意思,更不孤独?”
“人越来越少,七层已经空了,衣食住行样样珍贵,供养需要资源,那些无趣的人,不值得长期占据消耗资源,倒是能为资源存储添上一笔。”川至在上位,所言皆以他角度出发,残酷,但不得不如此为之。
这就能解释川至为什么说素菜难得,在这里人最多,能唾手可得的食物,也就是人。以高薪吸引,进来的人出不去,只有物化掉他们,才能维持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运转。
想到这,茆七突然就收敛了怒气。这种人,因他愤怒,也是共情,他不配。
再开口,茆七平静许多,言语几个来回,欲盖弥彰也成为揭露的一角。
“所以圈养病患,杀人为乐,人肉为食,才是你认为的有趣吗?”
川至放平膝盖,双手在大腿轻拍,叹道:“不全是,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更有趣。”
茆七看向他左眼,问道:“你真的没离开过西北区精神病院?”
她的视线并不逗留,也无探究,一秒便移开,川至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慌忙伸手捂住左眼,右眼阴鸷地注视茆七。
茆七没躲,看着川至那纤长指节渐屈成爪,用力地扣住左半额脸,指尖缓缓刮出几道渗血的红痕。她眉头猛地一跳,川至却不以为然地笑起来,脸上再无愠怒之色,那几道红痕因他的笑,晕得更红,更刺目。
“哈哈!哈哈哈!你心境澄明,迟早瞒不过,为表我诚意,告诉你也无妨。”川至说着,转脸看窗外,那神色向往,仿佛在看另一面窗的香樟树。
“我逃出去过,左眼就是代价,所以你应该猜得出,我有没有离开过。”
茆七好奇:“到底是谁伤的你?”
“是怪物,一个神出鬼没看不清动手的怪物,埋伏在医院外,惩罚企图逃跑的人。”
川至背对着茆七,虽看不见表情,但语气听得出隐忍愤恨。
更高阶的存在,是怪物?川至阴晴不定,茆七判断不出在他的话有几成真,但怪物,她不信。她也有理由怀疑怪物的惩罚是国王的新衣,是川至不想告诉真相,用来糊弄她的。
而另一方面,只有所有人都被困住的这个逻辑,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运转体系才形成闭环。
说起怪物惩罚,川至的怨恨不假,到底真有其事吗?
川至蓦然转过头,贪婪地看着茆七,“除了外面,更有趣的是你,还有你穿越自如的能力,还有你不屈的生命力。”
茆七冷声哼,“我受你困囿,受你威胁,你的有趣我不想要。”
川至突然缓了语气,看起来温和柔情,“但我想要!你就像那棵我看了多年的香樟树,独立之外,绝对自由,我能留住它,也想留住你。”
反正已经撕破脸皮,茆七不留情面地怼道:“别在这装了,你我各自意图,各自心知。”
川至忽然噗嗤一声,低低笑出声来,换上原来那副喜怒无常的脸皮,“唉呀,不好玩了。不过我诚意是真,你考虑一下。”
茆七冷眼看他状态切换自如,说:“如果我觉得你的诚意不够呢?”
正如她所说,你我各自心知,川至笑道:“除非你答应我,留下陪我,永不食言,否则我不会出那张底牌。”
早有预料,茆七也恨。
眼神如果能杀人,川至早被千刀万剐了,他吃吃笑问:“想杀我?”
川至抬起双手,掸平袖袍,那平滑的缎面上,被什么割开一道口子。他视若无睹,起身朝外走,将后背露给茆七。
仿佛在说:来呀!杀我呀!
茆七死死盯住川至后背。
片刻后,她起身出门。
到餐厅,茆七看到川至被白衣侍者拥着坐下,餐桌上是一碗血红血红的汤水,像是什么夜宵甜品。
再看仲翰如,一脸焦急地张望她,她心软了一瞬,向他走过去。
茆七还没走近,仲翰如的视线就在她身上剥了几遍,确认她有没有事。她到他身旁,第一件事就是安抚地拉拉他手指。
再之后,茆七望向对桌的川至,漠然地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川至无言,眼神落在那碗夜宵上,不言而喻。
不答应,就会沦为食物。
在这之前,他早就展示过背叛的下场。
茆七当然清楚,川至费尽心思介绍同伴的意图,他在让她看清自己的恐惧,要怎么做抉择。
她说:“在我那个世界,做出承诺前,会用一些行动来在一些人面前表明决心,这叫仪式感,仪式感是众人的见证。”
那个世界果然引起川至注意,他抬起审视的眼睛,“你喜欢什么仪式感? ”
茆七只说:“我不喜欢昏暗,不喜欢肉食,不喜欢空荡荡的空间,不喜欢威胁的目光。”
说完,再次握紧仲翰如的手,那是她的安定来源。
——
早上八点,江宁驱车到德天路。
车外是早高峰的余流,车速快一段慢一段。
车内,手机录音外放:“6月5日早上八九点,我去了德天路外车道边上的一条小型数码街,里面有一家数码用品店,名字忘了,大概在第三家,我进去买了一只录音笔……”
江宁反覆地听,脑海里反覆记忆,已经形成下意识反应,能比录音提前知道下一句内容,甚至语言断句分毫不差。
“德天路外车道,一条小型数码街,第三家店铺……”
江宁边开车边注意路况,他口中念念有词,在看到《大胖数码用品店》之后,果断变道。
车停临时停车位,江宁下车大迈步走向数码店。
录音里,茆七所诉时间确实如她所言不精确,她阐述5号早上八九点到数码店,但是通过行车记录仪对比正确时间,她实际抵达更早,是在7点40分。等候了半个多小时,店铺才开门。
第一次走访是大国去的,因为5号那天茆七是第一位客人,并且买的是一支过时的录音笔,所以店主印象很深。
这种私人经营的店铺,开张时间不定,现在是8点07分,好在江宁赶巧,店铺开门了。
走进店内,江宁自述身份,店主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警察,轻车熟路地讲起那天的事:
“5号那天早上临出门前,我家小孩突然呕吐拉腹,家里没药,我就先去药店买药拿回家,再过来开铺。原先都比较准时八点开铺,那天耽误了,一来看到有个女生在等,我挺抱歉的,赶忙迎她进店,说要买什么随便看,看中了跟我说,第一单嘛,我给她打个开市折扣。”
“说完我就去开店铺灯,没想她很快就决定好了,指着玻璃柜里的一款摆了很久的录音笔说就这个。那录音笔是银灰色的,不亮眼,款式也不新,我就推荐其他的彩色外形的录音笔给她。她摇头,坚持要这个,还问了一句:这是长时待机的吗?真实吗?”
“我一听,赶紧说真实描述,欺骗广大消费者那事我不做!她点点头,手指点玻璃,确定要这个。当时我就觉得挺奇怪的,她居然不讲价,警察先生你懂的,好多人在商场都习惯一口价,但到小店都惯例去砍价,我就感到挺新奇,多注意了她两眼。”
“那女生个儿有一米六几,瘦瘦的,长得白白净净,就是没啥表情,眼睛很疲惫地凹进去,看着又累又不太亲近。我说了价格后,准备抽盒子打包,再给她算折扣,她好爽快,钱一放也不找零,抓着录音笔就走了,瞧那步态挺焦急的,我追着喊也没喊回,感觉她恍恍惚惚心不在焉。”
江宁听完发问:“她当时有说买录音笔做什么吗?”
店主补充道:“有啊!她说要长时待机的,我就问做什么,好推荐,内存越大越贵,买适中了价格合适。她当时说是要录夜晚的声音,就要最大的内存。”
江宁:“她买完就走了吗?有没有逗留?”
店主摇头,“没逗留,她买了录音笔就开车走了,当时车子就停在那边的临时车位上。”
“那,就那个停车位。”店主从柜台出来,走了两步,指向外面。
江宁远眺,在自己停车的位置那里。
又问几句,问不出什么,道谢出店。
回到车上,江宁在中控台上摸下个小本子,记录下。
地点一:《大胖数码用品店》
购买录音目的,记录夜晚的声音,无误。
口述时间与行车记录仪时间对不上。
茆七精神状态恍惚,焦急,做什么?
记录完,放好本子。
江宁发动引擎,开往下一家。
录音持续播放:“6月8日早上八点多,我开车去常华小区门口店铺买工作所需色粉,因为距离太平市场近,买完色粉我步行去市场内鱼行买鱼。在鱼行第一家,我买了一条鹦鹉鱼,之后出市场外,买了早餐猪血肠,期间被一个孩子撞到,手机掉了,鱼袋破裂水流完,我又回鱼行找老板重新灌氧气袋,他跟我推销合适鹦鹉鱼的鱼缸,因为没现货,我留了地址电话让他有货再送,但现在我还没收到鱼缸……”
太平市场也不远,早高峰已过,江宁开车畅通无阻。
二十分钟后到常华小区,江宁跟随茆七的轨迹将车停在小区外围,然后走路去太平市场。
今天不是周末,大批发市场热闹非凡,外沿道路进货卸货的厢车停了一溜,别说停车位了,非机动车都没地放。江宁不禁感慨茆七的先见之明,才免于他兜转找停车位。
鱼行位处市场里面,穿过熙熙攘攘来到第一家,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身影忙碌,没空招呼不像买鱼的江宁。
眼见顾客出一波进一波,江宁直接大声喊:“老板,我先来的,我要买鹦鹉鱼鱼缸。”
老板见状赶忙去招呼,“帅哥养多少鱼?买多大的缸?”
江宁想起茆七家的鱼,说:“两条鹦鹉鱼,买个价格质量适中的缸。”
“鹦鹉鱼习性凶猛,缸小顶缸,缸大又拘不住,所以适中的鱼缸最好,缸的高度上要比寻常尺寸余出,这样养着不费心。”老板的推销话术张口就来,眼珠子一转,库存记起,“15天前进的一批合适的货,正正还剩一个,你要刚好给你。”
15天前就到的货,为什么还不给茆七送去?江宁杜撰著问:“啊,我想起家里表妹来你这订过缸,也养的鹦鹉鱼,最后你怎么没送?”
周围都是客人,老板赶紧高声撇清,“你可别瞎说,做生意讲诚信,预订的一定会送的,你说说她叫什么名?地址哪儿的?我翻翻订货本。”
老板走进柜台,找出一本页脚皱巴巴的本子,手指点点口水,一边捻纸页,一边问:“还有日期是哪天来着?”
江宁答:“她叫茆七,家住茗都公寓,6月8日那天预订。”
日期近,从后往前翻,到6月8日,老板手指从上划顾客名列,到最末都没发现。
“这不对呀!没她的名字,她真的预订了吗?我做生意十几年,高低不能出这种错啊!而且茗都公寓很耳生,我好像没接过这个单。”
茆七讲得有理有据,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胡诌,江宁看这店生意火爆,九成是老板忘了,见有顾客当场在就推卸责任。
用警察身份查时效最快,但不能老用,不然传到汪魏耳朵里,他会直接杀到江宁家。
老板狐疑地打量低头沉吟的江宁。
这顾客一来不吭声,后面嚷嚷买鱼缸,现在又在订鱼缸上掰扯,老板怀疑他是同行来捣乱的,竖眉瞪眼说:“到底有没有这事?你不要胡乱来污蔑我!”
江宁回神解释:“我表妹那天确实来买鱼了,一只鹦鹉鱼,后面鱼袋破了,重新回来找你灌氧,记得吗?”
“有吗?”老板抓耳挠腮地想,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是她呀!那个女的,我记着有这么一个人,买了鱼走,又回来灌氧袋。当时我是向她推销养鹦鹉鱼的缸,但她当时没说预订啊,就拿个沾水的手机捣鼓,也没搭理我,不信你看看订货本……”
江宁听着,逐渐感到不对劲。
“她真的没有预订鱼缸?”
老板肯定地说:“她真没订!跟她说话两三句搭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想回,还是没听清,怪怪的。”
江宁看过订货本,确认没有茆七家地址,便离开鱼行。
本子不在身边,他用手机备忘录先记录。
地点二:太平市场鱼行
各诉当日事件存在出入。
鱼行老板确认茆七没预订鱼缸,但她对记忆深刻。
茆七主诉预订鱼缸,但没送到家(她是否根本就没订鱼缸?)
放下手机,江宁步行回去取车,思考不停。
事件二出入太大,订货本无记录,鱼行老板和茆七不存在矛盾,利益纠葛,没必要撒谎。
茆七就算扯谎,那也太破绽,难不成还能忘了?她年纪轻轻,不至于记性这么差吧,这还是江宁用警察身份去走访得来的讯息,一般群众怕惹事,不确定的断不会笼统地道出。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常华小区。
江宁抬眼看到那间没有招牌的物料店,橱窗里摆出三个精致的人形娃娃,店内客流量增多,多为年轻女孩。
江宁想了想,走过去推门而入。
女孩子们分为两群,一群围着人形娃娃,叽叽喳喳地夸娃娃漂亮可爱。
另一群拥着一头红发刺青耳钉的莉莉许,听她讲制作娃娃的过程。
环境吵嚷,莉莉许没发现进店的江宁。
江宁也没出声,视线打量。他作为警察对血腥味敏感,这会闻到了,想看味道从哪儿散出的。
看到了,在柜台边角,又是那只三花猫在吃不知什么动物的内脏。
娃娃边上,有女生出声提醒:“你们别往前挤,我会碰到娃娃的,不小心摔了怎么办?”
“是呀,别挤了,你们要看等我们先退出,别挤坏人家东西。”
这边起了小骚动,那边莉莉许的声音隔空传来,“没事的,娃娃底座重,轻易摔不了。”
莉莉许的这句话,使江宁脑海里的一根弦拨动,自动播放起茆七说过的话:
换个方向,查莉莉许。
53(修) 我查案时碰到件棘手的事,……
刚才怕碰倒娃娃女生放心多了, 她饱够眼福了,让出前排位置,隔着人墙问莉莉许, “姐姐, 你的娃娃五官怎么做的?真的好精致传神。”
莉莉许抽空答道:“捏人形娃时, 不要想着捏皮,要塑骨, 骨相立起来了,皮相就自然而然丰满了。”
听着就感觉很专业,小女生仰慕地说:“姐姐的手艺真好, 娃娃造得即逼真,又扎实稳妥。”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这是常规操作,每个手作娘都懂得配备一分娃的底座重量。”莉莉许的视线穿过人群, 自然地寻找夸奖她的女生, 却不料对上一双冷静审视的眼睛。
莉莉许瞳孔一震,周遭的人像似乎模糊,只余留江宁高大的身影。
江宁和善地冲她一笑,莉莉许也扯扯僵硬的嘴角,“……警、先生, 今天怎么来了?”
江宁回:“就路过。”
小女生们正是憧憬爱情的年纪, 这两人一来一回,俊男靓女,女生们磕起来:“姐姐, 怎么称呼先生,好有禁忌感哦!”
“对呀对呀!那是你男盆友吧,身材好壮, 长相好标准的正义。”
“哪有,你们别乱说啦。”莉莉许害羞似的用手遮脸,藉机掩饰下起伏的心情。
“那那,害羞了还不是吗?”
“姐姐姐姐,介绍下嘛。”
又有人起哄,莉莉许忙躲出人群,跟江宁讲去外面说话。
到外面门廊下,店门一关,终于清静了。
莉莉许从口袋摸到香烟,但余光瞄到里面的小屁孩在偷看他们,便按下烟瘾,松开手交挽住手臂,笑吟吟地问:“好久不见,怎么这么凑巧路过?”
江宁扬下巴指不远处,“刚好车停那。”
“停这啊,”莉莉许又问,“怎么?附近有案件吗?”
“没有,我现在不是警察。”江宁说。
感觉会是个伤心的话题,莉莉许不问了,说:“换你讲了。”
江宁回身看一眼橱窗,那三个娃娃形真容艳,身上所穿衣物裁剪质感精良,看得出价位不低。而且他从第一次见,到路面监控里,到今天,每个娃的衣服都不相同,不止一套。
他其实不太理解这种小众行为,还有对物寄托的情感,便问:“你接触手作多久了?”
莉莉许想了想,“从初中辍学开始到现在,入行也有15年了,不过我这两年也是半隐退的状态。”
“怪不得,倾注的时间久了,所以才有情感是么?”江宁只能这么理解。
莉莉许却反驳道:“不是因为倾注的时间长短,而是对她们感恩的情感。”
没想到她会这么认为,江宁也听过茆七说类似的话,问道:“感恩她养活了你?”
“嗯,”念及过去,莉莉许洒脱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无奈,“小时候家庭不重视,长大后所遇非良人,多数时候自己才是自己的靠山。她们不会背叛我,还帮助我自立,所以感恩。”
怪不得当时茆七对江宁鄙夷手作的反应这么大,一个人在全无依靠时,赖以生存的事物,是超脱现实的信仰存在。
江宁说:“十五年坚持做一件事,你的手艺应该比茆七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莉莉许轻摇头,“捏娃方面是的,但是修肢体我不如她逼真,她对肌肉血管形态很得心应手。”
“哦,是吗?”江宁似是而非地说。
出市场时,江宁遵循茆七轨迹,买了市场外的猪血肠。他尝过,葱姜味足,里面的花生碎脆,确实不错。
本来买了三份,带给老许大国小光他们的,但见已经中午,等会还要去一间心理咨询室,没空路过公安局了。江宁干脆将猪血肠都给莉莉许,“买多了,给你们尝尝。”
莉莉许瞟一眼食品袋,“哟,猪血肠啊,那我就不客气啰!”
莉莉许丝毫不扭捏,接过食品袋,动动手指道谢。
江宁就轻装开车离开了。
回到店内,莉莉许举高食品袋,大声高过女生们的聊天声,“小姑娘们,吃猪血肠吗?”
“哇,是市场外面那家吗?里面花生很脆的。”
“那我要吃吃看。”
“我也要吃!”
有人开头了,猪血肠一会儿就分光了。
开始称赞莉莉许的女生凑过来,举着插猪血肠的竹签问:“姐姐你吃吗?很香的。”
莉莉许不着痕迹地皱眉,“不用了,我不吃猪血。”
另一边,一名女生蹲在猫咪旁边,手指夹一根戳着猪血肠的签子,逗着:“咪咪,咪咪,吃呀,怎么也不嗅啊?快吃吃看,你不是爱吃内脏这些吗……”
饱食的三花猫懒懒撩开眼睛,看一眼说话的人,又低下头去,摆动腰身走到墙根舒服地蜷缩。
中午的市区,车疾驰在高温下的柏油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夏天就这点好,烈日当头下人和车都去躲炎热去了,江宁楂车无比畅快。
手机录音在播:“大约15日那天早晨,仲夏如微信联络我,要跟我约见,我因为脚疼准备去医院,恰好她也在医院开睡眠障碍的药,就帮我排队挂号。看完医生我就陪她去心理咨询室看心理医生,在友谊大道的丁字路口右转,一幢楼的二层,就能看到‘一间心理咨询室’的招牌,上二楼撞见玻璃门和柜台就是了,我看到那位李医生,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总是身穿白大褂……”
通过一个红绿灯,导航显示进入友谊大道的,绿箭头提示丁字路口右转。
到达目的地的那幢楼后,江宁看到二层的外墙上悬了个规整的招牌——《一间心理咨询室》。
他想,他此刻的视角应该也是茆七的视角。
莽莽撞撞来的,也没预约,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江宁下车,碰运气地上楼,见到玻璃门和柜台。
前台小姐一见到他,就出来推开门,笑眯眯地问候:“你好,有预约吗?”
江宁在犹豫,用什么理由能见到李亭甲,人杵在门口没动。
前台小姐见来人好片刻不出声,再次轻声询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当时在常华小区,江宁和李亭甲交换过姓名,不知道李亭甲还记不记得。他摇头说:“我叫江宁,你帮我通个信,看李先生有没有空聊几句。”
这是没事先预约,前台有点为难,“先生,李医生等会还有个咨询,要不您先进来坐会,喝个水等等?”
江宁从话语中抓到讯息,也就是说李亭甲此刻空暇,便提议:“你帮我通个信就成,李医生见不见我都无所谓,我不会纠缠。”
这位客人看着就不像胡搅蛮缠的人,前台决定去问问,“那先生,你稍等片刻。”
既然他不进,前台也不勉强,松手让门自动阖上,人往走廊里去。
两分钟不到,前台带着笑容到江宁面前,推门请他进去,“预约的客人因为进行记忆阻断治疗,刚刚取消了咨询,李医生现在有空,您去走廊最后一间咨询室,先生。”
记忆阻断,江宁第二次听到这个名词,他说“谢谢”,迈进一间心理咨询室。迳自到走廊末,打开前台所指的那扇门。
一开门,入眼的是两张隔茶几相对的单人沙发,四周随意散落些绿植,沙发背后是一扇窗,垂挂百叶帘,细细碎碎地透进光亮,使得室内环境鲜亮,又不至于刺眼。
听到动静,李亭甲起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坐吧。”
江宁按照所指坐到李亭甲对面,沙发很软,立时将他整个人温柔地包裹住。他不禁惊讶,“李医生,你这沙发太舒服了,什么牌子?在哪买的?”
常年失眠,此刻江宁被沙发的舒适度攻陷,浑身真的太舒服了,所以脱离正题问了那么一句。
李亭甲笑了笑说:“是托在欧洲的朋友购买走海运回来的,好几年了,牌子我也记不太清了。”
外国货,又是走海运的,江宁撇撇嘴,只得放弃,“我一个穷警察,用用国产就行了。”
李亭甲合适地搭腔,“现在国产也很好,不比国外差。”
“也是,我家的沙发其实也挺舒服的,打折款,才三千六……”江宁说着,看一眼李亭甲,他一副笑模样地倾听。
江宁先不好意思起来,他摸摸鼻子,轻咳一声,打住絮絮叨叨。
李亭甲又适时地接起话题,“江先生今天来是需要心理咨询吗?”
从一进来到现在,李亭甲这人太面面俱到,让江宁觉得自己是被控场的那方,他起了逆反心理,“我就不能是为查案吗?”
李亭甲仍旧八风不动,“那我就要惶恐了。”
江宁盯着他,“惶恐什么?”
李亭甲解释道:“江先生应该能懂,普通人都怕跟案件诉讼扯上关系,毕竟敬法。”
能理解,江宁说:“我懂。”
“那你今天来是因为……”李亭甲问。
江宁从舒适的沙发里坐直腰,微微前倾的姿势,“我想询问本月15日的下午,你还记得接待的心理咨询客户吗?”
李亭甲低眉沉思片刻,恍然说:“我那天接待的心理咨询客户是一名叫仲夏如的女生,她跟朋友一起来的。”
李亭甲也不知道记不记得,需要想,但是清楚仲夏如是跟朋友一起来的。
江宁自然而然地问:“那名朋友是谁?”
“茆七。”李亭甲直接道出。
这下,江宁疑惑了,“为什么接待过的客户需要想,而这名不重要的陪伴的朋友你却能脱口而出?”
李亭甲维持那张无懈可击的笑容,说:“因为名字特别。”
茆姓,名七,是特别,像以前孩子多的家庭,家长没文化,上户口时按排名来叫名。江宁接触过很多,历史遗留原因。
江宁还要开口,却被李亭甲打断。
“喝点东西吧,水,咖啡,还是茶?”
江宁喉结一动,才感知到渴,“水,谢谢。”
“好的,稍等。”李亭甲起身,行走阔步,白大褂衣角掀动。
江宁隐隐约约瞥到衣角内缝线有字迹,李亭甲这个人,最难洗的白大褂都能保持干净整洁,为什么会允许衣物存在字迹?
接了两杯温水,李亭甲回座,一杯放置在江宁面前,一杯自己喝。因为外套敞开,他坐下时自然地用手将褂角拢合。
藉着这个动作,江宁看得更是清楚,那是一个圆珠笔字“七”,字迹蓝灰褪色,显然时间久了。
“喝水吧,江先生。”李亭甲请道。
江宁循声看向他的脸。
戴黑框眼镜,总是穿着白大褂……
总是,起码两次以上才合适用的量词。
在常华小区的楼顶,李亭甲视线往下,当时跟江宁说:记忆阻断是剂良药。
他的视线落点,那里有一辆蓝灰色小车。
电光火石之间,江宁仿佛抓到什么,呼吸渐渐急促,他压着表情,平定地说:“你的褂角有道笔迹。”
李亭甲笑着直接承认,“是的。”
江宁问:“那是什么字?”
李亭甲:“数字七。”
江宁:“不洗刷掉,留着有意义吗?”
李亭甲笑笑摇头,回忆着说:“那是个小患者划的,在我还是精神科医生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洗不掉了。”
江宁不信,干洗店有的是方法洗掉笔迹,除非是有意保留。
“我总觉得数字七,太巧了。”
面对这句隐有含义的话,李亭甲恍若不察,“可能这是小患者的幸运数字吧。”
江宁不再压制表情,如饿腹的狼,紧盯李亭甲面部的一丝一毫变化,“你其实认识茆七吧。”
李亭甲:“当然。”
“我指的是更早之前,比6月15号还早。”
李亭甲:“你指的是在常华小区那时吗?时间8号吧,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江宁断然道:“不止。”
李亭甲忽然沉默,研磨江宁眼神里的东西。少倾,他反问:“你来是因为她吗?”
江宁咬紧牙根,摇头。
但在李亭甲看来,并不。他作为心理咨询师,见过很多精神病患者,他们之中有的会隐瞒病情,甚至篡改记忆,防止他者攻坚。他无数次从这些谎言中,沉浮出真实,也因此确定,江宁此行的目的跟茆七有关。
李亭甲的耐性笑容仿佛立不住了,他有些疲惫地说:“未免让你落空,我们换个话题吧,我马上有事,不在咨询室了。”
江宁察觉到李亭甲的疲倦,只好缓住迫切的心情,说:“我查案时碰到件棘手的事,就是走访的一个案件有关人员,她所诉跟事实有出入,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内容,但就是跟现实情况有出入,并且她很确信,仿佛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李亭甲问:“是犯罪嫌疑人吗?”
江宁确定地摇头,“不是当前案件的嫌疑人。”
不是当前的?那是几时的?李亭甲细问:“他的精神状况如何?日常有没有忘事,或者神不守舍?”
江宁联系数码店老板和鱼行老板的说辞,回道:“精神稍差,对外界不敏感,但行为能力正常。”
李亭甲用专业角度向江宁解释:“重度抑郁发展的狂躁症,精神分裂,解离状态,都会出现对现实发生的事认知有偏差的情况,形成记忆错构或虚构。”
江宁说:“所以这种错构或虚构行为,是精神疾病的一种普遍现象?”
李亭甲:“也不全然,老年痴呆也会这样。”
江宁敲重点,“那名有关人员还很年轻。”
李亭甲说:“年轻人也有得痴呆症的。”
好吧,一切的前提仍建立在假设上。江宁还有个疑问,“这类记忆混乱的人,会知道自己有问题吗?”
“会,”李亭甲说,“有时从外界反应,有时自己发觉偏差,从而觉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江宁再问:“你接触的这类精神疾病患者多吗?除了看精神科,心理咨询辅助,这类人还会有什么比较广泛性的对抗行为?”
相比刚才流利的专业知识,李亭甲在这时表现出迟疑。
“李亭甲?”江宁再按耐不住,他直觉,甚至确认,李亭甲认识茆七,不止在今年。他一定也了解茆七,在她这些变幻莫测的言语行为下,那个中心锚点。
李亭甲重新看向江宁,目光释然中,又异常复杂。他发表前提,“我的言论并不全面,仅代表我职业生涯以来的总结。”
江宁点头,示意自己清楚。
李亭甲缓缓开口:“这类患者在就医前,往往持惊疑不定的态度,为了搞清混乱的记忆,多数会用记录的形式,来帮助自己思绪正轨。”
江宁:“手机备忘录之类的记录形式吗?”
李亭甲否认,“在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下,他们不信任任何可篡改的记录行为。”
排除掉电子产品的记录,那就只剩,“记日记?”
李亭甲:“是。”
到此,江宁头绪清了一些,他努力回忆,茆七的工作台上,有没有这类日记本。
“警察先生。”
沉浸记忆中,江宁被唤醒,“怎么?”
李亭甲乏力地说:“我有事,要开始忙了。”
意思赶客了,江宁麻溜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江宁。”
没走两步,又被唤住,江宁回身,“嗯?”
隔着丝丝缕缕的阳光,李亭甲背阴里的面容敛去了笑意,他一字一句问:“你是一名好警察吗?”
江宁:“什么意思?”
“你只需要回答即可。”
除去在江然这件事上徇私,江宁警察生涯以来,兢兢业业查案,潜伏抓捕,没日没夜,新伤旧伤。他回答:“算是。”
李亭甲一句:“好,我信你。”
江宁莫名其妙。
回到车上,这种莫名其妙缠织着旧绪,让江宁若有似无地有一种即将抓握到实物,但张开手又空空如也的无力感。
他有点乱,只能将注意力放到另一件事上,缓冲。
将查李亭甲生平背景的信息发给大国后,江宁拿出手机观看小冬整理的常华小区门口的路面监控——停职时有先见之明,他将工作邮箱需要的内容都拷到自己手机里了。
反覆观看物料店娃娃头倒前的那两分钟画面,直到大国电话打入。
江宁接起:“喂,怎么样?”
“查到了。”大国那边刚开始掩着声,四周也存在忙碌的环境音,随着笃笃的脚步后,安静下来。
“李亭甲是个天赋天才,六岁开蒙,15岁考大学,20岁医学专业本科毕业,22岁成为精神科医生独立坐诊,就就职于市医院。当时挺出名的,还上过当地报纸,之后好像是因为坐诊时间私自离岗,造成影响给人举报,后来辞职开了咨询室。”
江宁听完,有谱了,“大国,你再帮我查一下茆七在左凭市医院的所有就诊记录,有史以来的。”
大国弱弱道:“江哥,你还不死心啊,副队还在气头上呢,开会时指着你的名字骂。”
“哈啾!”江宁冷不防打了个喷嚏,他用另只空闲的手搓揉鼻子,满不在乎地说:“随他讲吧,你就当听了个乐子。大国呀,现在我在局里的人脉就剩你了,你不帮我,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大国忙打断,“好好好,我查,别说的这么可怕。”
江宁满意,“嗯嗯,爱你哟!”
“咦~别来这套!”大国恶寒地挂断电话。
退出通话画面,江宁两指划在手机屏幕上,拉放监控画面大小。他在莉莉许途经娃娃的那一秒,终于看到她身后延伸出一道反光,及其模糊,像是线。
莉莉许说一分娃底座配比重,不存在触碰倒,如果那真是根线,而那根线扯落娃娃头颅,那当时茆七和姜馨罗呈呈的接触,是有意被推动的。
江宁再次拨电话,不过是打给老许。
“老许,我发现个事……”
“欸江宁啊,我跟你说……”
两人同时出声。
江宁:“你先说。”
老许便讲他的新发展,“我一直记着你说的姜馨案和罗呈呈案的疑点重合,既然重合不在茆七,那肯定在别的支点。你猜怎么着,莉莉许的身边也有一起失踪案,不过不是我们区负责,所以才没有印象,遗漏掉了。”
江宁说:“我也查到莉莉许有嫌疑,你说的失踪案是什么?”
老许:“就是莉莉许的前男友,其家人于去年8月报案失踪,追加酬谢到了80万,但现在都没找着人。你说过的杀人分尸案重合疑点,都是先报失踪,我猜这莉莉许也沾了些千丝万缕的干系。”
江宁凝眉,神色凝重,他猜测莉莉许有问题,但没想到这其中还牵扯一宗失踪案。他交代老许,“你把莉莉许前男友的讯息发过来给我,我先看看。”
老许的信息很快,江宁匆匆看一眼:陶桦,左凭市明州区人,1987年生,身高178,体重75公斤,小名多多。于2019年8月29日傍晚出门后失联,至今了无音讯。失踪前与莉莉许仍保持情侣关系,据莉莉许口供得知,她未知陶桦失踪,以为其断崖式分手。
江宁想起想起莉莉许的那只食血腥内脏的猫,小名叫夕夕,多多砍了一半的名。
54 如果她身陨,那仲翰如在另一种意……
江宁当即给茆七发短信, 也不知道她记不记得他的号码,开头便自报家门:我是江宁,你让我换个方向, 查莉莉许, 我要从哪查?”
等了几分钟, 茆七没回,江宁拿起中控台的小本, 开始记录。
地点三:一间心理咨询室
茆七所诉路线时间合理,怀疑其与李亭甲相识(医生与病患?内情未知)。
写完,心情逐渐平复。
茆七的短信也来了, 简短二字:我猜测,色粉,腮红。
直觉吧,茆七指的不是化妆品, 江宁对这两个名词, 其实有些记忆。就在莉莉许透露去西北那次,有顾客进店,夸赞过店里的色粉腮红,如天然血气一般。
天然血气一般……是真的有血吗?
江宁再次拨通老许电话。
“喂?又怎么了?”老许几乎秒接。
江宁:“老许,我跟你说些事, 你仔细听。”
“哦, 好!”老许严肃地应。
江宁娓娓道来:“我今天到了常华小区门口的物料店,莉莉许又将娃娃摆设在橱窗,吸引很多小女生进店, 好奇地听她讲解制作人形娃娃的过程。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姜馨和罗呈呈的分尸处理手法,是耳濡目染实践来的?所以当初我们审问她们时, 他们一致咬定没有共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共犯,有的只是一个引导角色,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就被推着走向引导的绝路上去。”
老许循着江宁的推理,道出结论:“那个引导角色,是莉莉许?”
江宁:“嗯,极有可能。还有抛尸现场,在茆七排除嫌疑后,我才发现一个漏洞。蔗农需要时常剥蔗叶,蔗节才能修长,罗呈呈抛尸向郊区甘蔗地,被发现也是短时间内的事,她是外地人不懂甘蔗的生长原理,情有可原,但如果真有这个引导角色,她引导罗呈呈抛尸甘蔗地,会否是想让警察早点发现?”
老许:“目的是为嫁祸?”
江宁:“嗯,我们一开始就被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差点让那个背后的引导角色完美隐身。”
老许又问:“这人跟茆七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设计陷害?”
江宁:“茆七手里有那个人的把柄,我猜测是这个原因。至于是什么把柄,我无从得知,茆七也不会告诉我。”
老许啧啧两声:“你那天这样对人家,凭什么告诉你啊,该的你!不过如果她真知情,还是要适当走访,晓之以情地让她配合,这样对早日破案有帮助。”
“先别打扰茆七,”江宁在电话这头讪讪抚额,赶紧转移话题,“目前我的建议是地毯式查莉莉许身份信息下的社交账号,看有没有私下与姜馨和罗呈呈接触,还有那两个装尸体的冰柜来源,感觉会是个突破点。”
老许:“那两冰柜据姜馨和罗呈呈笔录,是在二手平台淘的,我还看过她们的购买订单,确实是的。你也知道那附近有个大批发市场,淘到同类型冰柜也不巧。不过我会重新提审姜馨罗呈呈,换个方向盘问。”
江宁补充:“还有,让小光乔装去莉莉许店里买色粉腮红,给检验科检查成分。”
老许没多问:“嗯,我知道。”
江宁:“好,那就先这样……”
老许:“欸等等!茆七的事有头绪了吗?”
江宁:“还在跟进当中。”
老许嗯声,真诚地说:“希望你能早日破出你的围城。”
江宁:“谢谢。”
挂断电话后,心情几乎恢复平静。
江宁在车里,再次抬眼看向二楼。
他有预感,越来越接近真相了,相对时间也越紧迫,必须保持理智和判断力。
江宁发动车子,驱车赶往下一个地点。
车内依旧播放着茆七的声音:“还有一件事,其实没什么内容,要说吗?……说吗?嗯……那天大概是20号的下午,我在修剪自己刚剪的短发,修剪好后出门吃猪血肠,吃完回公寓的路上,经过靠近大门的那家理发店,那个理发店老板说我短发没型,要修剪修剪。我觉得他在讽刺我,讽刺我剪头发的技术,我也给娃娃设计过发型,好的很!那老板及其没边界感,我不爽地翻他白眼,就走了……”
江宁听着,哧一声笑。
这个茆七,连吃食也如此匮乏,猪血肠有什么好吃的?左凭市还有龙州卷简粉、鸡肉粉、百香果排骨、水牛奶柠檬茶,等等这些特色美食饮品,她是一点不尝啊。
想着,肚子发出几声呼噜,随之胃部抽搐,江宁早午饭都没吃,饿狠了。
靠边停车,江宁找了一家小店,点上两份卷筒粉,饱餐一顿。
味道不错,粉皮细滑,馅料爽口,江宁出店门特地抬头看一眼,记下了招牌,下次路过还来吃。
下午两点,江宁到了茗都公寓。
那理发店门面显眼,门边上杵个旋转的灯柱,里头顾客小孩居多,再是中老年人,有一男一女裹着围兜忙上忙下洗头剪发的。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做小区生意的夫妻店。
江宁本不想打扰人家生意,但事有缓急,还是利用了一把警察身份。
在小孩杀猪似的嚎叫中,抓着推子的老板抬起头,耳背地喊:“啥?你说你是啥?”
江宁提高音量,“我是警察,例行走访。”
这下老板听清了,忙放下推子,不忘交代摁住小孩剪头的家长,“你带他哄哄去,这样不配合剪不了。”
家长连连称是,“那我先带他买个糖去,再过十分钟来。”
“好!”然后老板再喊在隔壁座位给一阿姨染头的老板娘,“阿燕,有人找,你看店,我去去就来。”
“好,你去吧。”
得了信,老板解下围兜,让江宁随他进里间去。
里间就是一间休息室,有监控设备,有简易床铺。
江宁迈步进去,老板进屋就反手关门,眼神十分紧绷警惕。
江宁觉得,他应该被误解了。
老板说:“你说你是警察,可是警察出警不都是成双的吗?怎么就你一人?而且你也没穿制服。”
不错!这一看就是常关注法制频道和反诈宣传的,江宁暗暗夸奖,左凭市的安全法治宣传得当。他不慌不忙地解释,“你也说出警要双人,但我是例行走访,问些事而已,常服走动就行,不至于扎眼。”
老板仍不信,“那你证件呢?出示我看看。”
呃……这个真没有,停职被扣留了。眼看老板做出轰人的架势,江宁拿手机划出警察学院的毕业照,“警察证忘车上了,你看看毕业照和工作照,我这身份还有假啊?”
老板看过,是似模似样,再看这人面相气度,不像奸佞歹损之人,信了几分,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他问:“你上门是要问什么事?”
总算信了,江宁松口气,说:“一周前,你是不是跟一个女生说短发要经常修剪,想让她进店消费?”
老板:“这些话我天天都讲,店里来来回回那么多女的,昨天的都不定能记住,何况一周前呢。”
江宁早有准备,放出手机里一张存照:那是坐在问询室里睡觉的茆七,身子半蜷缩着,似乎在对抗什么。她仰着脸头歪靠在椅子背上,面容苍白,眉头紧拧。
之前江宁偷偷拍下来的,无目的,鬼使神差地就拍下来了,不想现在起作用了。
老板细看,哦一声,“她呀,我记得,好像就住这边小区,出入往来的偶尔能见到。”
江宁进入正题,“一周前的20号下午,你是不是跟她说过话?”
老板点头,“是呀,想让她进来修剪头发。”
怪不得茆七要翻白眼,江宁嘘道:“你要做生意,那也不能指着人家头发说人家修剪得不好看呀。”
老板懵了懵,“什么呀?做什么生意?”
几秒后恍然,“我那是免费的啊!免费帮她修剪。”
“免费?为什么?”轮到江宁不解了。
老板将前因后果讲明:“因为她前一天到我这里剪头发,我转身拿剪刀时,手肘不小心撞到她头嘛,看她挺疼的样子,就想着免单,下次还给免费修剪,也道歉了。谁知道她那么记仇,隔天见到我还生气呢,瞪了我才走。”
20号的前一天,那就是19号,江宁没听茆七提起,而且头发不是茆七自己剪的吗?虽然茆七的叙述已经出错过两次,但这回差距太大,他不敢信。
江宁怀疑地问:“你确定?”
“当然!”老板着手去调监控,“我给你看看,我开门做生意从来不撒谎!”
老板俯着身捣鼓,江宁立在一旁,不禁叠抱住双臂。这里间空调足,他感到手指发凉。
有确切的时间,拉监控就那分把两分钟,画面精确停在茆七进理发店前。
老板转过眼神跟江宁说:“你仔细看了,就从这里开始。”
江宁:“嗯。”
鼠标“哒”一声,按下播放键。
监控画面里,茆七迳自进理发店,老板娘上前迎她到座位,她坐下后老板过来,抓起发尾询问:“你的头发自己剪过啦?参差不齐的,今天来是要修剪吗?还是要剪个发型?”
茆七也不言语,直接比剪刀手势,卡嚓,比一个长度。
“剪这么短?确定吗?剪短了接不回来,没有后悔的余地啰。”监控里,老板问了两次。
茆七点头。
老板转身去拿剪刀,确实如他所说,手肘撞到了茆七的头,老板忙道歉,提出免单。
茆七仍旧没出声,指指头,让他快点动手。
接下来就是修剪头发的冗长过程。
一切一切,与老板形容的一字不差,那茆七呢?她为什么要跟江宁传达明知容易戳破的话?
虽然老板给她剪了头发,但她确实也自己动手剪过头发,除了隐匿掉进理发店的行为,本质上她也没撒谎。
那些隐匿掉的记忆,真是她以为的真实记忆吗?
记忆虚构错构,江宁脑海里浮起李亭甲的说法,可他就是不相信!
从认识茆七以来,江宁就觉得她很聪明,浑身的韧劲,独身在刘献金的手下长大,没有朋友依靠,还学了门手艺养活自己。在被怀疑,在警局遭受折磨,依旧冷定,还能揪出背后陷害她的人。
她逻辑如此清晰,如此百折不挠地活,她怎么可能会理不清记忆?
独行的人从来不是绵羊,而是潜伏的狼。
江宁更倾向于茆七在玩他,一定是她给他的思路,掺了假,就是为了看他混乱。也许她早就识清他怀疑行车记录仪的意图,说不定正在手机的那一头看着他发的信息冷笑,心满意足地骂他蠢。
头脑处在风暴中,江宁此时如在大冬天被人兜头倒了桶冰水,从头凉到脚。
如果茆七的目的是报复,那她目的达到了。
江宁没有抓到她的蛛丝马迹,反而更模糊,混乱。
原本还想去找仲翰如,但江宁目前状况不适合,他还要等大国的回信,只能先开车回家。
——
当晚,还差五分到十点,茆七躺床上酝酿睡意。
再次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
她在林跃的寝室等仲翰如,很快,他也进入寝室。
茆七拍拍身旁的床铺,“来,坐这。”
仲翰如听言走过去。
茆七的目光始终追随,直到仲翰如坐在自己身边,她歪着头,仰了目光看他的脸。
眼光炽热,但让仲翰如有丝不安,同时表现出不自在,撑在床沿的手渐渐攥紧。
“阿七,不捏黏土吗?”他出声打破氛围。
茆七轻摇头,说:“不了,川至性格谨慎,不可能让我们二次得逞了。”
行动被限制,仲翰如担忧,“如果他再让你吃那些肉,我要怎么做?”
想到这,茆七低下眼皮,藏住思绪,“我不会吃的,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吃。还有你,也不要吃。至于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
“嗯,”仲翰如轻声答应,“我也不会让你吃的。”
片刻后,她又抬起亮闪闪的眼睛,“你真好,仲翰如。”
仲翰如笑笑,“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
“嗯!”茆七用力点头,“我也会对你好的,我一定能带你平安出去的!”
仲翰如忽而用肩膀轻碰茆七的肩,玩闹道:“那我就仰仗你了。”
茆七乐出声,“可以的,你就将心放进肚子里。”
“阿七。”仲翰如的声音忽然沉下来。
茆七看向他,就是他现在这个表情,将她拖回残酷的现实。
“怎么了?”
“在那两道门里,川至都做了什么?”
茆七说:“他没做什么,只说了一些话。”
仲翰如问:“说了什么?”
“他很孤独,向往外面的世界,想通过我这个中介去丰富他的围城生活。”茆七看上去很轻松,转述也很轻松。
仲翰如冷了语气,“他想要你?”
“是要我这个物品,不是我这个人。”茆七更正道。
但对仲翰如来说,都一样,是觊觎。他蓦然生出愤怒的情绪,早知道就该不顾后果先杀掉川至!
“我不会答应他,死都不会。”
茆七一句话,让仲翰如平息掉怒火。他试图冷静,也迷信一把,“阿七,要避谶。”
从始至终,他就很排斥这个“死”字,因为在四层时,她绝望地哭着,他不想再看到。
茆七笑笑,乖乖地“嗯”。
“其实我们还有张底牌,就是那张护理记录。”
仲翰如想到餐边柜上的文件,“成文武的护理记录?”
“是的,他应该死了。”茆七的猜测十有九成九,“你还记得川至说的解药吗?”
仲翰如想到一个可能,“那个解药是成文武的肉//体。”
茆七:“我猜是的,三层喂食病患带病毒的肉,目的是让患者生病,找出一个产生抗体的人,解药就是抗体吧。成文武存活最久,估计他们都以为他是免疫病毒的人,却不想成文武是故意为之的。”
“解药非解药,这个后果,是他们咎由自取。”仲翰如讽刺道。
“确实,”茆七认同。
仲翰如问:“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毕竟安全出口未知,他们跟川至的处境也陷入僵局。
茆七倒表现乐观,眨着眼睛问:“你好奇我待会会怎么面对川至吗?”
仲翰如摇头,忽而抓住她话里的隐意,“你?不是我们吗?”
茆七说:“我有个计划,需要你和玉妙音配合,待会去找玉妙音,再跟你们详说。”
“好。”
仲翰如总是无条件信她,茆七心中酸涩泛滥,笑着去摸摸他头顶,“你也很乖的。”
仲翰如不介意,低了头,给她玩。
茆七疯起来,两手狂搓他头发,直到他闷声哼痛,她手才停。
仲翰如抬起脸,望见茆七的笑脸,眼睛晶亮,眼睫毛沾着水汽。
仲翰如预感到什么,温声询问:“你怎么了?”
茆七呵呵地笑,用手指擦拭眼皮,“还能怎么了?笑出眼泪了呗。”
她今晚不太一样,很是放得开,不似以前紧绷。仲翰如想,阿七就应该要这样,无忧无虑,任意情绪。
茆七又站起身,去拉仲翰如,“我们走吧。”
在玉妙音寝室待了一段时间。
茆七自行出发。
仲翰如和玉妙音在身后,目光追随。
在独自踏入川至空间的那几秒,茆七想了很多。
从凌晨清醒后,她心中就有一个念头滋滋生长。
川至狡猾如妖,他清楚茆七在找什么,他一直勾起她的兴趣,也一直拿捏住底牌,就为了让她自愿屈服。
茆七不想虚与委蛇,更不想走入川至的陷阱,与其被困死在三层,任人鱼肉,不如去博一把,像在四层那样暴力推平。
反正这也是林跃的遗愿,找到安全出口更稳妥点,如果不幸失败,也就是走向自己的结局而已。
茆七列的那些条件,不知道川至会不会照她的做,她只能自己去打这场没有胜算的仗。
好在她终于能说服仲翰如留在这里。
其实想想没什么大不了,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入口以她的意识启动,如果她身陨,那仲翰如在另一种意义上赢得了自由。
所以怎么样,她都不亏。
思及此,释然了。
在殷切的注视下,她没有回头。
55(加字)) 说什么一定能平安带他……
茆七抬脚跨出走廊, 一秒后,她站立在人潮的末端。
入眼皆是条条人影,琳琅璀光。
不止水晶灯, 还有影影幢幢的烛光, 摇曳在各处, 使得人群里的面孔无比清晰。他们之中有白衣侍者,有巡逻者, 他们的目光被暖光染得柔和。
人影察觉到她的到来,如河川分流一般,分开一缕缝隙, 仅能容一人通过。
茆七走进去,路过一行行人,数目之多,几乎立满了整个餐厅。
缝隙尽头是那张长餐桌, 视野范围挤, 茆七只看到桌面几样素食,几个燃烧的烛台,和桌围卷的那截红纱,
再近几步,茆七看清红纱的质地, 粗硬颜色土, 是那种九几年代风靡的劣质结婚红纱。
到餐桌前,一白衣侍者上前迎茆七入座。
茆七入座后,来时的那缕缝隙蠕动着, 逐渐消融在人潮中,取而代之的是四面水泄不通的人墙。
餐桌面除了素菜,还有一人一份的肉糜粥。餐桌左边依次坐着臻圣敏繁, 他们一个形容枯槁苟延残喘,一个下颔绷紧咬牙切齿,皆都被束缚在宝宝椅中,眼睛绑住白布条。
餐桌对面是身着金丝披袍的川至,他站立着,两袖垂下,上面的红色酒渍已清理干净。
川至颇傲气地睨视茆七,“怎么样?满意吗?”
昨晚茆七说:我不喜欢昏暗,不喜欢肉食,不喜欢空荡荡的空间,不喜欢威胁的目光。
现在明亮的空间,满满当当的人,素食,柔和的视线——攻击性的目光被白布条蒙蔽了。
准备得隆重,但在茆七眼里是笑话,她也确实笑了,“都很好,倒显得我朴素了。”
“你不朴素,你在我眼里比这些东西好万倍。”川至喜悦茆七的回答,慷慨地夸赞她。
说得好听,仍旧是物化,茆七无语地扯扯嘴角。
川至又说:“这些装扮物都是我父母攒备下的,虽然杂乱,也是重视。还有众多的见证,我理解的这就是仪式感吧。”
茆七认同:“是。”
川至满意地坐下,两手拢住袖袍端放在腿面,问道:“那你喜欢吗?”
茆七避重就轻,“比较乱。”
川至眉稍一挑,微微不悦,“哪里乱?”
茆七伸出手指一一指过去,“灯光宾客,见证人,红纱,筵席,看着热闹,像婚礼现场。”
她藉着这个动作纵观七道门,确认所有人都出现在餐厅了。那就意味着其他的门没人守,玉妙音的行动更容易,计划也离成功近一步。
川至哈哈笑起来,“本来这些东西也是我父母为我结婚攒的,被他们一股脑给用上了。”
候在川至身边的侍者告罪地弯腰,应该是他布置的现场。因听出川至话里并于恼意,他弯弯腰又直起身,依旧伺候在旁。
茆七说:“你的父母真好。”
川至没见过其他的家庭,不理解,“难道你的父母不好?”
茆七:“我不记得他们了。”
川至更不解,他父母死去二十年,那些记忆他仍旧历历在目,哪有不记得的?
“怎么会不记得?”
“我忘掉了小时候的事,也许他们就在其中。”
选择性忘掉的,也不是好事,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川至忌讳不提,“那先吃饭?”
茆七看向饭菜,除了一道肉粥,其余的素菜有白灼芥菜,水煮西兰花,葱花炖鸡蛋,青椒土豆丝。
绿叶菜不新鲜,西兰花也蔫了,鸡蛋更是淡黄中有黑点,土豆丝软绵绵的呈现出干瘪。
素菜难得,川至真是下了血本。侍者适时地递上筷子,茆七接过使用。
在臻圣和敏繁身旁服侍的侍者也都握起筷子,准备辅助两个失去行动能力的领导用餐。
包括川至,言笑晏晏地注视茆七的行为,仿佛有十成十的把握,她一定会吃。
他们都在等茆七下第一筷。
茆七伸出筷子,夹起一簇芥菜,放进口中,细嚼慢咽。
川至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味道可行?”
茆七没回,不急不慢地咀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甚至是还有意识的敏繁,他的脸也向着她这边。他们似乎都很迫切,仿佛她吃了食物,就能代表什么。
茆七当然会吃,不然怎么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替玉妙音争取机会。
另一边人潮的末端,有一条瘦小的躬着腰的白影,嗖一下从一道门出现,然后紧走几步,跨进另一道门中。
这过程无声无息,无人察觉。
这是一间中式装修的客厅,玉妙音从未踏足的区域,她好奇地打量,以至于忘记放下怀抱的两大罐酒精。
不过十几秒,玉妙音从惊讶中回神,弯腰放好酒精,然后踅摸在客厅里搜找需要的东西。四面就实木家具,无可助燃烧的物品,她将目光放到过道的房门上。
房间里总有衣服布料之类的易燃物吧?
之前在寝室商量对策,茆七有提过这个空间的大概情形,接近员工寝室的这道门内,住着一名濒死的决策者,动都无法动,更别说出声。
没威胁,玉妙音决定在房间里找易燃物,就先从其他三间房开始。
接连开门,玉妙音看了叹气,可惜,三间房都只有实木家具,没有其他的东西。
紧接着玉妙音又来到第一间房门前,没有犹豫地抬手开门。门开,她先注意到拔步床上的床帘,眼前一亮。
再一细看,床上并没有人,她迈步过去直接踩踏上床沿,动手扯下床帘,再摞走床单,丝毫不拖泥带水。
抱着扯着,玉妙音将床帘床单弄到大门口,整理成条状团卷一起,直接倒了一大瓶酒精在布料上,眼望着酒精慢慢浸透。然后再将另一瓶酒精打开,瓶身靠住布料,使流速减缓。
茆七说不能一下子都倒完,要慢慢地渗过边界,流淌到餐厅里,才不容易被察觉。
做完了,玉妙音露出一个笑容,她好好完成了,她终于能为自己做点事了。
没多感慨,玉妙音又躬身出门,抱缩住身体,从巡逻者的身后经过,小心地挪着碎步。耳边传来茆七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男人在说话,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川至。
“味道还行。”
“那你再试试其他的。”
“嗯。”
“西兰花啊,也不错,口感爽脆的,你快吃。”
再之后听不到了,玉妙音安全地回到了寝室走廊。
仲翰如早就在等候,迎上前问:“怎么样?“
玉妙音看他这么着急,忙将进度告知,“臻圣那道门,我已经放好酒精。”
仲翰如:“我说的是外面的情况。”
“哈?”玉妙音才琢磨过来,他在担心茆七,“外面很多人,看着像都聚集在餐厅,茆七好像在和川至吃饭。”
“吃什么?”
“听着是西兰花。”
川至真的安排了素食,可是这里物质缺乏,能有几道素食?茆七迟早要面临那次的场面。
仲翰如还记忆犹新,那块肉伸往他口中时,茆七的惊恐和害怕。
玉妙音见仲翰如将背缓缓靠向墙壁,眼神频繁投向外面,魂不守舍,显然十分心焦。
玉妙音管不了那么多,赶进度地从屋里再抱出两罐酒精,边走边匆匆安抚:“我们不都计划好了吗?你要相信茆七,忍耐住心情,都是为了更好的结果。”
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走廊。
餐厅内,茆七已经吃完西兰花了。
周围都是人墙,她不清楚玉妙音走到计划哪一步了,不过不清楚,证明玉妙音没被发现。
“好了,再尝尝其他的。”川至催促着,眼中兴味更盛。
“那就炖蛋。”
侍者闻言递上调羹,茆七接过,伸往那盅面上有一层酱料的炖鸡蛋。
茆七的余光中,巡逻者的注意力分散,因为进食的过程太冗长了,她必须要再制造出点动静。她抿一口炖鸡蛋,开口问:“这道是什么粥?”
川至提起笑,耐性地讲解:“那是砂锅粥,粥米细密,裹上炸焦的脑髓,口感相辅相成,十分嫩滑美味。”
“脑髓?”茆七疑问,“不怕得病吗?”
川至摇头。
“难道……”茆七嫣然一笑,“这就是你说的解药?”
解药一词,像一石激起千层浪,人潮里响起轻微的喧哗。
敏繁也激动起来,不知哪来的浑劲挣扎,无奈宝宝椅太结实,他依旧被牢牢捆在椅子。
玉妙音听到茆七说话,她还在巡逻者身后,被突起的一阵哗然吓到。她以为被发现了,差点惊叫出声!
几秒后没动静,她转动脖子去看,无人在意这里。幸好没被发现,她赶忙向第三道门前进。
多用了一倍时间,玉妙音抵达第三道门,快快放下两大罐酒精。
她看到客厅和套间格局,和前一道门无异,装修也一样。当然客厅也没有易燃物,得进房间里找。
茆七说这里有一名行动不便的决策者,那其他三个房间应该可以进入,只要动静不大。反正门关闭着的,看不到听不到。
说干就干,玉妙音悄步过去,在经过第一间房的房门时,异常小心,开门更是轻摁慢放。
然而结果一样,那三间房只有家具,没有其他的物品。
玉妙音再次将目光放在第一间房的房门上,犹豫,蠢蠢欲动。
其实可以试试的,这人不能走动形成不了威胁,即使有嘴,只要捂紧就行了,再不济劈击其颈后风池穴,可以使其短暂昏迷。
种种设想都是玉妙音占主导,她当即撸起白大褂改造成的披袍,深呼吸一口气,决定就这样做!
茆七在拖延时间,仲翰如在等她交接,她不能让进度落在她这里。
脚步接近,玉妙音左手迅速拉下门把,猛一推开,右手早就做好准备,届时一巴掌捂过去。可是面向她的只是一张空凳子,里屋没人。
一道门两道门都没有人,是不是聚去餐厅了?看起来那里正举行重要仪式,不知道茆七有没有能力应付。
没纠结多久,玉妙音脚踩床铺,上去扯床帘,下地后手臂一卷床单,动作形如流水,东西就都到手了。
东西统统拿出来,和酒精混浸一起……重复操作,然后出门。
那阵哗然已经安寂,川至的声音更加清晰:“呵,接下来是青椒土豆丝吗?”
茆七说:“是。”
在茆七还尚有把握的声音中,玉妙音再次安然进了寝室走廊。
仲翰如依旧在等着。
玉妙音主动说:“外面好像在办宴会,他们吃了炖鸡蛋,土豆丝这些。”
仲翰如点点头,目光漂浮。
因为有了念想,玉妙音精神面貌好很多,现在觉着这个男人蔫蔫的,跟被抛弃了似的。
玉妙音多嘴一句, “你急也没用,要相信茆七。等我放好酒精,餐厅内起火,烧到一定程度,你出场将其他门内的玻璃砸碎,到时就能利用气流带来的爆燃,将他们统统烧死!”
她说着,恨意毕露。
这是茆七在看过五道门后制定的计划,每道门后的窗户都是封闭的,那就证明餐厅内的氧气有限,只要燃烧达到阈值,突遇气流,就会发生爆燃。并且他们也制定了撤退路线,就在寝室这道门,届时等三层人力损毁,更容易对付。
如果可行,确实四两拨千金,玉妙音没有设想过那个不行,因为在她心中,势必要将这个计划进行到底。
仲翰如还是埋头不吭声。
“你不能急,一步乱,步步错,你要相信茆七。”玉妙音也没空搭理他,吭哧吭哧地搬酒精,又出去了。
走廊里,就剩仲翰如一人了。他的心仍不能定,摇曳着,抽出一丝丝的不安。
他当然清楚,事态缓急。可是在他心里,茆七的安危比通关更重要,他可以每晚冒险,他会拼尽全力护她安全,但他不能安定地等待危险靠近她。
以往他都在茆七身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强硬地要自己去,他答应了,所以受到惩罚了。他总算能体会到她当时在解剖室外的心焦,和她气愤的关心。
餐厅里。
“茆七,就剩最后一道菜了。”
川至趣味正浓,但再也提不起笑容,他看着僵持的茆七,那眼神似是要穿过她的身体,将她内心翻个透。
茆七接过侍者重新递上的干净调羹,搅拌起已经温凉的粥,她低着眼,说:“我知道。”
在一来一往的对话声中,玉妙音顺利进入第四道门。
这是个全然不同的套间,装修简单,地面有个简易帐篷,落地窗被一整面窗帘掩盖。
玉妙音在看到窗帘时眼睛一亮,这个好啊!烧起来耐!她快步走近去扯,窗帘勾子紧,废了好大劲才扯下来。
窗帘掉下的那瞬间,暗影划过面庞,猛然降临的景象让玉妙音呼吸一滞。
灯光照射外,生长着一棵高大凛然的香樟树。
看到这棵树,玉妙音也觉得自己让仲翰如保持理智,是不在此山中。
以前常听林伸提起孤儿院的香樟树,因为占地少,院里只有零星几棵这样的树。那里面娱乐方式也少,没有游乐设施,孤儿院的孩子又不被允许爬树,平时只能玩玩丢手绢那类单调的互动游戏,和捡捡树叶堆堆沙子。平时林伸遭人排挤,只有林跃愿意带着他玩,但林跃也不是时时有空,他便亲自做了一个简易秋千,套在树枝上给林伸坐。他们互相替对方荡秋千,那棵香樟树下有很多他们愉快的回忆。
现在回忆起,她都受影响,更何况茆七身处危险,仲翰如应该担忧的。
玉妙音抹掉眼泪,迅速整理情绪,卷抱窗帘到门口,倒酒精,控制好流量……
出第四道门,回程时,玉妙音听到川至的声音越来越冷。
“茆七,粥凉了。”
四周涌动起唏嘘,“吃呀,吃呀,快吃呀……”
玉妙音的心沉了一分,她也心知茆七那边更动荡,她能有更多时间推进计划。
一进入走廊,玉妙音看到仲翰如,他像被焦躁折磨透了,眼神劲劲地盯着她,在等待她开口。
玉妙音突然觉得他可怜,不过在这里,谁不可怜呢?
“外面……还好,他们正在吃……吃粥。”慌不好撒,玉妙音口齿断续。
仲翰如问:“什么粥?”
玉妙音边往寝室走,“就粥呗。”
抱出来两大罐酒精,被仲翰如挡住前路,他固执地问:“什么粥?”
玉妙音绕道,仲翰如又拦,她着急又走不掉,气他不以大局为重,便恼怒一喊:“脑髓粥!”
得到答案,仲翰如顺从地让路让玉妙音走。
玉妙音抓紧时间,没空多想,跑出了走廊。
在她离去后,在几乎欲湮灭的寂静中,仲翰如双手攥拳,猛地锤在墙壁上!
“砰”地一声,他哑然地怒吼。
错了!都错了!
之前在林跃的寝室,茆七炽热的目光,赤裸的情绪,反常的玩闹,根本不是开心,而是为让他放松警惕。
制定的计划,她说她来起火,让他们等在这里接应她。撤退路线?现在细思都是漏洞,爆燃起来她能从哪撤退?他们连安全出口都没摸到,要怎么及时撤退?
说什么一定能平安带他出去,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说她死都不会吃的,她根本就没有胜算,她到底想做什么?
56 他犹如地狱来的罗刹,携着一身煞……
“吃呀, 吃呀……”
这些唏嘘声中,更多的是惋惜。
在比其他楼层生存时间更久的三层,谁不想要解药?更何况听说脑髓脊髓十分美味, 入口即化, 口齿留香, 天天吃那些隐约带酸味的肉,谁都想尝试新口感。
久而久之, 侍者和巡逻者的目光染上怨恨。
这个女人不珍惜食物,不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如果不是川至压着命令, 早该被杀掉!
茆七不动调羹,侍者也不动,敏繁费劲心机要解药,这回近在眼前, 一步之遥。
他嗓子含混, 恨恨地朝川至所在的方向喊道:“川至!你脑子进水还是发春了,对我们那么狠,为什么要为个女人犹豫?她根本就不属于这里,她不会在这停留,你以后就剩我了, 就只有我了!哈哈, 快把解药给我,给我!在这无望的岁月里,只有我能陪你, 只有我!”
敏繁怒吼着,宝宝椅被他晃动,侍者几乎控不住他, 后边上前两名巡逻者摁住他肩膀,才让他稍微平静。
一言,戳破川至和茆七的处境。
而川至眼中的兴味,变成失望,再是释然。
他抬手一挥,侍者退下,抓根布条将敏繁那张嘴死死堵住。
敏繁嗯嗯地叫,再也发不出喊声。
川至看着茆七说:“我按照你的意思做了,那你想好了吗?”
敏繁原本还在抵抗,闻言不动了,呵呵冷笑。川至还在给她机会,一个来历不明只听闻过消息的女人,他这般挽留,该是多么孤独呀!
想到这,敏繁冷静下来,此前他癫狂,是因为怕死。现在清楚川至不会舍得杀他,毕竟从今以后只有他能证明川至存在的痕迹。
所有人屏息,不敢出声,注视着餐桌里的茆七。
就见她丢开调羹,缓缓抬起眼睛,那里面没有惊恐惧怕,而是如一泓清透的泉水,原原本本映照着周边的环境。
她说:“我拒绝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这算已经拒绝了,川至无语地笑了。也是,他都称赞茆七的生命力,她怎么会甘愿屈服于他?就像那棵独立之外的香樟树,他只有观赏权,从不属于他。
他恼怒,可是他面不改色,皮笑肉不笑地问:“是只有你吗?你应该问,你们有什么下场?”
茆七目光一凛,川至又感受到那种用刀剐的冷飕飕的感觉。
在这目光里,他夺回一丝快感,“你在为谁担忧?那个男人,他躲在哪了,让你一个人来,你们在谋划什么?”
川至心知肚明的表情,语气却是满不在乎,也许茆七有无谋划他都无所谓。
茆七不确定他知不知道,或是知道多少,她试探着问:“没有谁,没有谋划,你会放我离开吗?”
川至慢调说:“不会。”
言出,四面人墙更密集地涌近。
在威慑,凭她的力量,插翅难逃。
茆七倒没什么惧怕,只是担心玉妙音。按照计划她先行动,仲翰如在后,他现在还安全。
如果川至真的察觉到计划,玉妙音第一个有危险,不确定的情况下,茆七不能激怒他。
她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
川至冷冷说:“现在问这个有意义吗?”
茆七笑了笑,“你要让人死,总得让人瞑目吧。”
玩笑似的话,川至听着,牙根紧咬。她那冷静的眉眼,在对待他时,也是冷静的,她好像不再惧怕他传达的恐惧。
川至突然很想打破那里面的平波,想看看表皮之下的汹涌。他换上笑脸,起身踱步到茆七面前,推开食物,抬起一条腿侧坐在餐桌上。
他弯腰靠近茆七,看着她冷淡的眼眸,装成富有情感地说:“当然是喜欢,跟仲翰如一样的喜欢。”
肃整以待的巡逻者又恍惚了,一时威胁,一时喜欢,不知道川至拿的什么主意。
在茆七心里,川至跟仲翰如不配并提,她忍抑反胃感,平声说:“以后还会有其他的人来,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你现在只看到我,只是因为你的控制欲。”
川至轻笑,不以为然,“控制欲不好吗?想要,就设法留住。”
这个人真自我到可怜,世间万物并不依循个人意愿,他被困在这里,连思想也是禁锢。茆七眼里闪过一丝同情,“你一直都这样吗?”
川至没有看到那抹会令他失控的同情,他说:“从小到大,我都如此。”
茆七问:“那你留住什么了?
川至猛地一怔。
臻圣在他身旁,半死不活;敏繁被他拘禁,反目成仇;还有父母,已经身殒二十年。
没有,他从来没有留住任何东西!他终于恼怒,手臂扫掉桌面的餐食。
“匡当”几下巨响,烛台也差点倒了,侍者们腿脚打颤,不敢动身去收拾。包括巡逻者在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纷纷避开眼神,像是知道他们的统治者即将要做出什么暴戾行为。
就连敏繁也是,放轻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川至站起身拖出茆七的座椅,俯身到她眼前,死死地盯住她,“我已经给你机会了,留在这里不好吗?为什么你不珍惜?”
就像以前父母逝世,川至对着他们的尸体质问,为什么要留他孤独一人?他明白小孩才会这样,大人从不质问,而是接受,可是……谁又懂他的惊惶和孤独?
茆七也不知道,自己一句拖延时间的话,会触到他的逆鳞。她感受到他的怒意,那她也没必要谨慎了。
她冷漠地反问:“这里有什么好的?”
川至怒火中烧,因为不好,才要逃离,因为他无法反驳。
她又说:“你想留下我是因为喜欢吗?那不是喜欢,只是你的控制欲,你的控制欲从何而来,因为你的恐惧!你这个被禁锢着扭曲成长的人,永远不知道外面的阳光有多好,永远不知道喜欢会让人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茆七越说,声量越大,充斥满整个空间,铿锵地传出很远。
因为她的反常,巡逻者又将警惕锁在她身上,仿佛只要她一作出动作,就会立马上前歼灭她。
可是,又怎知这不是契机呢?人这么齐,这么聚,烧起来也快呀!
茆七在想,按照时间和步速,玉妙音起码成功进入三道门了。酒精早该流出界限,也许已经淌到餐厅。
足够了,足够她放手一搏。
她心中祈祷玉妙音能察觉:快听到吧,赶快跑吧,快去好好地躲藏起来。好好的,都要好好的。
川至浑身气息冰冷,被气到脸皮抖颤。
茆七忽而莞尔,伸出手。
近前的巡逻者立即出刀,刀刃就挟在茆七的咽喉边,她不顾危险,手指轻触碰川至的脸,轻声说:“真正喜欢我,会把我当成人,会尊重我,会千方百计带我出去,而不是想方设法困住我。你真可怜,没人爱过你吧,所以你不懂怎么去爱人。”
川至听着,眼角通红,仿佛滴血。他仍旧挤出笑,扬起高傲的姿态,道一句:“唉,无趣。”
他直起腰,抬手臂动动手指,人墙里立即分开条道。
那条道中,茆七看到玉妙音头发蓬乱,鼻青脸肿,嘴角还有血迹,被反剪住双手,押上前来。
川至欣赏着茆七脸上的惊愕,说:“我早就说过这里资源难得,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的计划?你烧了我一个解剖室,还以为我能再着你一道不成?”
快到餐桌跟前,玉妙音被巡逻者松开,猛然一推后背,眼看就要撞上桌脚。茆七随着她跌倒的姿势跪低去接她,全然忘记了脖子还有一把匕首。
刀刃贴着肌肤划过去,痛感丝丝密密,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只是血立时涌出,很快洇透了衣领。
两人搀扶着跪倒,玉妙音抬眼见到不停流出的鲜血,自己身上的疼也顾不得,急忙用手捂住茆七伤口。
“你没事吧?哈?这可怎么办啊!”
“没事,皮外伤而已。”茆七拉下她沾满鲜血的手,万分歉意地说,“对不起。”
玉妙音原本可以不用遭受这些的,是因为茆七这个不缜密的计划,才白白搭进来。
玉妙音摇头,笑着安慰,“我本来就是活不了的,没事,没事的……”
川至在一旁嗤笑,“互相关心,感情可真深啊。”
这时,外围挤进一名巡逻者,报告道:“地板的酒精已清理干净。”
——
寝室走廊里。
仲翰如焦急地等。
按照每道门的距离,和之前玉妙音所花费的时间,她应该要回来了。
现在迟了,是不是外边起了什么变故?他猜测着,如被火炙,无法安定。
即使这样焦躁,仲翰如也没冲动,按耐着按耐着。
之前计划时,他们就讨论过第四第五道门较远,往返步程加倍的同时,还要留出应变突发状况的时间。
仲翰如给这段时间计数一百,数到一百玉妙音还不回来,他就要闯出去。
一百统共就3分多钟,也快也慢,玉妙音始终未归,仲翰如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计划败露,玉妙音被控制,茆七……茆七怎么样了?
他不敢想,藉着规划接下来的行动去逃避,搬来剩余的六罐酒精,放在最近的墙角。
来到走廊与餐厅的连接处,仲翰如抓握匕首,先伸臂出去劈砍两刀。无埋伏,他臂弯圈抱两罐酒精,随即跃身过去!
在一阵强光过后,仲翰如只看到挤挤挨挨的巡逻者,他刚一站定,他们便像背后长眼一般,刷刷转身,并揿住匕首围拢上来。
仲翰如战略性退后两步,脑中极速思考:玉妙音埋酒精的流程从左开始,她来四趟,往三趟,起码能成三趟。现在就剩右边还未埋酒精。
仲翰如先恐吓地挥出一刀,趁着巡逻者迟疑不定的瞬间,他拔腿就朝右跑!一边跑,一边咬住匕首,留出手拧开酒精盖,霎时刹步,扭身狂往后撒酒精!
反正都是洒,怎么洒都随意,只要能均匀地烧起来就行。
一时间刺激味道漫天开花,也伴随着一声声嚎叫。
刺激性液体一沾到眼睛,那酸爽只有试过的人才知,前排的巡逻者遭了殃,痛苦地捂住眼睛,瞎子般乱转。
后面的巡逻者忌惮仲翰如怀中两罐开盖的酒精,谨慎地没再上前,而是后退,退到远在酒精的射程范围外。
不过退也退不到哪儿去,原本巡逻者就都集中在餐厅内,不过很快就有人出声指挥:“两队人马从左右两侧列出,包抄拦截餐厅外围的移动路径!”
这样后背就有了空余,主部队继续退,留出二十人与左右那两队人马配合,齐力围攻向仲翰如。
四面八方,仲翰如的安全空间越来越窄,他并不担忧,反而更兴奋,眼睛闪烁着荧荧的光。
来吧!最好统统一阵上!
餐厅内人潮人涌,仲翰如没处活动,所以无法得知茆七的位置,只要多处理掉一些巡逻者,空间松阔了,就能突破包围见到她了。
但是这些打头阵包围的巡逻者,唯唯诺诺慢慢吞吞,想是因为那两罐酒精。仲翰如没有任何犹豫,全部倾倒开,扔掉罐,下颔挑衅地一扬。
巡逻者们见状,哪还有犹豫,一鼓作气提刀冲刺。
面对攻势,仲翰如右脚松弛地退后半步,上身微微前倾,腰背呈现出伏击的耸立状态,贴腕的匕首半空中抡了个圈,稳稳地落进他的掌心。他沉下气息,目光如隼,在巡逻者第一刀刺向他咽喉的瞬间,侧肩推出右臂!
刀刃划过巡逻者喉管,只割动脉,连喉骨都未曾碰到,所以极速无声。只见血液喷射而出,眼前人便直直倒下,紧接着一把刀从其身后骤然刺出。
是另一名埋伏在后的巡逻者,眼看刀即将刺进仲翰如眼睛,他立马摆腰向后仰,让过去这一刀。随即双腕夹住巡逻者伸到面前的手臂,而后猛地拧身,将其手臂拖往地面,掌中匕首同时上竖。就着这个手势,巡逻者身体下落,匕首稳稳地插进他胸口。
抽刀起身,仲翰如只觉手心黏腻,于是用嘴衔住干净的匕首把柄,手心随意地往衣摆上擦血。后背破风声倏然而至,他矮身躲避,就见一铁杆带着劲力扫过他头顶。
趁其抽力未及,仲翰如抓握住铁杆,同时身向后转,右腿扫堂而过!
“砰!”
偷袭的巡逻者应声倒地,这时,后背再起动静,仲翰如右手抡棍后劈,同时左手擎刀插进倒地未起的巡逻者胸口。
鲜血又喷涌沾上手掌,仲翰如皱眉,白擦了。一刻不缓地拔刀转腕,朝后猛刺,他看都不看,再次抽出匕首,起身踹掉已经丧命的从后背偷袭的巡逻者。
左右前后皆又来敌,仲翰如右手抓铁杆,左腕划刀,投身进去。
招过刀出,无往不利,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有巡逻者见识过仲翰如的身法,他擅近身格斗,往往要先过两三招才取命。然而这次他仿佛无耐性,招招要害,刀刀毙命,倒像是那个女人的手法。
眼看阵势要破,巡逻者又出一队人,人墙松动,人影影影绰绰。
仲翰如在打斗时的一瞥,看见了茆七。
她被拘在人群中央,川至架着一把刀横放于她脖间,她的脖颈领口全糊着血,她的目光透过摇晃的人影缝隙,轻柔地落在他身上。
身后偷袭的人一晃,仲翰如回身又劈一刀,双眼更被血染得血红。又受刺激,他身上那股愈爆发的悍劲,迫得巡逻者一时不敢上前。
他犹如地狱来的罗刹,携着一身煞气步步逼近,妄图冲破重重包围。
“仲翰如。”茆七终于出声喊他。
57 如果他最后只能这样做,那他的存……
仲翰如理智地做了该做的事, 现在他要去找茆七。
可是她呼喊他名字,在他脚步向前时。
她望着他的眼睛,在述说什么, 他清楚。
仲翰如想, 如果他们没那么默契就好了, 他可以一意孤行。但是他看清了,茆七要他后退。
在被仲翰如逼退的巡逻者中, 有人提刀哧溜冲出来,趁他不备向他腹部刺过去!
这一刹那,茆七呼吸都停滞了。
仲翰如确实分神了, 但身手还在,他下意识侧开要害,并用手臂挡开刀锋。呲一下,不可避免的, 臂膀瞬间割开道口子。
而同一时间, 仲翰如的匕首已插进那人颈后。只见他双目瞪大,不可置信地转头,然后泄出一口气,颓然倒下。
从他身上涌出的血,与地面的酒精流淌到一起。
即使仲翰如没伤到要害, 茆七整个人还是害怕地一抖。
川至感觉到了, 也看到她专注的目光里,冷静还未散。
莫名地,川至感到痛快, 真是个冷血的女人。
在茆七的目光中,仲翰如牙一咬,狠下心, 突然急速撤退。
仲翰如上一秒还是誓死不休的气势,下一秒又撤走了,他转变太快,巡逻者后知后觉地追上时,他早已跳进了一道门内。
乌泱泱的的脚步,将血和酒精踩得更混乱,血脚印布满整个餐厅地板,使得原本明亮的光线染上一丝暗。
玉妙音一直目睹,她也被巡逻者用匕首挟持在喉,只有手能动。她担心地勾住茆七的手指,茆七安慰地碰碰她,让她不用担心。
从一开始听到打斗声,茆七就猜到仲翰如在找她,她不敢出声,怕影响他。她也清楚仲翰如的实力,巡逻者一时半会奈何不住他。
但之后就不一定了,血肉之躯脆弱,总会疲,总会受伤,仲翰如挡不住那么多人,所以起火势必要快。
餐桌上的两个烛台,在茆七的余光里旺盛地燃烧着。
空气中已经隐约泛着酒精味,虽然血腥味更重。
此前让玉妙音埋的酒精,茆七有特意提醒让流速减缓,巡逻者禀报地板的酒精已清理干净,那门内的呢?
只要门内埋的酒精没被发现,他们还有胜算的,只要仲翰如再将酒精洒进餐厅其他角落,火势一起,燃烧更迅速充分。
仲翰如跃过门进了走廊,他低眼看着剩余的四罐酒精,这就是茆七让他后退的原因。
玉妙音也被抓了,那左半边的酒精可能被发现,被清理掉了,现在就剩他手里这些。
即使对茆七计划的安全性存疑,仲翰如也没多犹豫,旋即进寝室拿上打火机,再打开两罐酒精,抱上冲出门去!
巡逻者守在门外,但不敢靠前,一则那是一夫当关的门,怕有埋伏,二则他们人多,想着耗也能耗死他。
这也给了仲翰如发挥的空间,在面对巡逻者的再次迫近,他先是往半空洒开一罐酒精。
那些巡逻者吃过亏,皆都以手挡额,丝毫不拖沓行动。然而在看到仲翰如手里高举的打火机,那束脆弱的火苗,让他们全体忌惮停步。
弥散开的酒精味,和鞋底越湿润的脚感,不知道何时,餐厅各个角落的地板,一直在渗出酒精。
有人惊讶地喊:“酒精不是已经清理干净了吗?怎么又流出来了?”
“怎么回事?”
“你和你们,快!快速去清理!”
急迫的声音此起彼伏。
茆七和玉妙音听了,双目对视,眼神也似乎明亮起来。
她们都知道是为什么,离计划成功又近一步了,不过还不够。还要更多的酒精,蔓延到中间地带更好,才能起到瞬间被火湮灭的效果。
敏繁被捆了动作,蒙蔽双眼,他只能用耳朵去听局势,乍一听见酒精泛滥,而且有火,如临大敌。他开始大喊大叫,摇晃宝宝椅,力气之大,连两名巡逻者也几乎按不住他。
“川至!川至!你搞什么?放开我……”敏繁被堵住嘴,口齿不清,但细听也能琢磨其意。
归根究底,人,怎么会不怕死呢?
这一出二出的,扰乱了众人的心。
在这当口,仲翰如将酒精罐投进右边较近的第七道门内,再次转身入走廊。
巡逻者里,被拨出一部分去清理酒精,防御变薄弱了。
餐厅内,由原先的秩序变得混乱,吵嚷无比。
没有武力的侍者也在担惊受怕,空气中酒精的气味已经压过血腥气,那餐桌上的烛火成了催命符。
但川至始终淡定,侍者们摸不透主人的心思,又惧怕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便都不敢私自行动,只好任由烛火招摇。
期间,仲翰如抱出最后两罐酒精,依旧用打火机震慑巡逻者,以确保可以右行。
他还心存侥幸,茆七的位置在餐厅深处,外围起火,短暂烧不到那里。他会完成她要他做的事,也能有时间将她带出来。
“仲翰如!”
可是,茆七的声又起。
仲翰如心脏一紧,脚步猛滞。
茆七看透他的打算,在催促他,往她那边投放酒精。她想将这三层烧透,那她呢,她怎么办?
人影纷繁,仲翰如望见川至的刀已经贴上茆七脖颈皮肤。
在她身后,那摇曳着的烛火的光,犹如恶鬼,正缓慢地蚕食她的生命。
仲翰如万分不愿,如果他最后只能这样做,那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仲翰如犹豫着,巡逻者趁势截堵他欲右行的路径,而他只能眼看着川至的刀割破茆七的皮肤,鲜血再次流出。
用心准备的宴会被破坏,川至没有感到恼怒,反而畅快。因为他终于如愿看到茆七眼中几欲破碎的平静。
但是,川至能感受到,茆七的情绪波动不是为她在刀俎下的命运,那是因为什么?
刀再左右移动着深进,按理说这般锉磨伤口会很疼,可茆七眉头也不皱一下,视线始终落向一处。
川至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仲翰如陷入两难境地,他抱着酒精无法全力杀敌,弃掉又不可,只能艰难周旋在无数刀尖下。
川至挟持着茆七,十分料定仲翰如不会弃她于不顾,他不敢妄动,即使后背又被刺中,他万万不敢动。
愚蠢的犹豫,川至心中嘲笑这种坚持。
敏繁仍在叫,没有任何人搭理他,挟住他的巡逻者去帮助抓捕仲翰如了。他因挣扎摔倒在地,趁无人在意,疯狂地朝一个方向蠕动。
白衣侍者抖擞着聚成一团,疯了疯了!不管是对敌,还是川至,空气中的酒精味已经浓郁到呼吸都难受,但是他们好像都未察觉。
打斗声,哀嚎声,无能的吼叫,声声不绝,现场形势严峻到,侍者们仿佛已经预知到自己的结局。
倏地,上空再次传来一道喊声:“仲翰如!”
痛苦,急切,仲翰如的心再一颤。
茆七势必要如此,可他怎么能不顾她安危,怎么能这样做?
“呃——”
又一柄匕首穿透仲翰如的肩胛,右臂瞬间失去一半力量。记不清了,他到底身中几刀。
即使不命中要害,但鲜血流失,力量也在流逝,身体已经接近极限。
不起火会死,起火也一样会死……
这一回,局势真的再无转圜了吗?
仲翰如想到那个结局,想到茆七计划自己去送死,心就如被利器反覆穿刺,痛到几乎立不住身形。
他在这里如同一缕游荡多年的幽魂,无形无质,是茆七的出现,让他重新落定。他因她而产生意义,如果无她,那他的存在又算得上什么?
她说她是一个无根的人,死了也不影响什么,怎么会?无论如何,他会一直陪着她的。
视线渐渐模糊,眼角的泪滑下,仲翰如再次看清茆七的面容,他扬手丢掉什么,开始向前突围。
随即,火焰骤然升空,从他身后如长龙般急窜出去,似狂风过境,瞬息扫荡了半个空间。
“轰”的一道闷响,连半空中酒精气体也被点燃,火星子如烟花一般滋滋燃烧,再快速坠落。
在燃烧带的巡逻者无一幸免,身上起火,烧着,痛苦地叫喊着。求生意识令他们群涌向无火地带,却被处在安全区域的同伴以刀以棍击退。
最终,他们被迫退回火焰中,成为助火的燃料,空气中霎时升起股股油焦肉灼的味儿。
因先前清理出了一条隔离带,川至身处的区域丝毫未被火焰波及,另一批巡逻者包围保护着他。
一面火焰冲天,一面现世安稳。
犹如一面地狱,一面人间。
茆七惊诧仲翰如的起火行为,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他想做什么?现在起火他也不能全身而退呀!
她担忧着,无法思考仲翰如的目的,在看到火势落在他身后,才敢松口气。
仲翰如步步逼近,在砍断一只阻拦的手臂后,他赤着眼摔碎一罐酒精!酒精//液从他身周蹦溅出去,有些飞进火焰带,激得火苗又高一寸。
前有被烧死的下场,巡逻者们面面相觑,紧张到忘记防御。
而眼前的男人,脚踩黄泉烈火,真像阎罗殿来拿人的。
空中的氧气变得更稀薄了。
“撤退!快撤退!”不知道谁在大声喊。
巡逻者们被这一嗓子喊醒,护着川至匆匆往后撤,就怕遭池鱼之殃。川至一直挟持茆七,她也被迫跟着后退。
火光摇动中,仲翰如清晰地看见茆七。
这是分开后他距离茆七最近的一次,她失血过多,脸唇苍白,漫天的火也不能替她增色。他内心痛苦愈剧,眼神倏地阴狠起来。
川至原先一直坚信,仲翰如不会对茆七怎样,现在他那发狂的模样,真可能想要同归于尽!
川至这才表现出一丝慌神,忙挥手喊侍者:“快处理掉烛台!”
还剩最后一罐酒精,玉妙音清楚,这一罐要砸在他们所在的位置,因为那是敌阵中心,川至也在。
巡逻者剑拔弩张地防备仲翰如,对玉妙音疏忽,她心中已有计划,她要看好烛台,誓死看好!
在侍者上前抱走烛台前,玉妙音早就飞身扑出,似是忘记了离身不足一厘米的匕首。
酒精烧起来快,熄起来也快,没有助燃物根本不行,必须要加紧时间起火!
在玉妙音成功抱起烛台时,她的后背也插上一把匕首,她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感觉不到疼。她扯着嗓子嘶吼出声:“快啊!”
烛台随之抛向半空。
声未落,酒精骤然如急雨四散。
是仲翰如撒开了最后一罐酒精,与烛火在空中接触,滋滋爆燃,爆发出千万条火线,瞬间点燃了整个空间。
侍者的白袍宽大,落火即燃,挤挤挨挨,火势烘成一片。哀嚎呼痛声顿时响彻,巡逻者也受牵连,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茆七因此挣脱出来,蜷身在一张宝宝椅边。起火的一瞬间热能倍增,火点砸落在身上,烧透衣服布料,灼烫难忍。她抱臂低头,尽量不裸露肌肤。
混乱中后背不知被谁猛推一把。
“快走!”
茆七踉跄往前,听到玉妙音的声音,想回头,却又听她咬牙切齿地喝道:“走啊!”
因为离餐桌近,掩盖下的余光瞥到那张红色桌旗,布质厚而扎实,没来得及起火。茆七顺手扯下桌旗,抖甩两下抖掉酒精,再盖到身上遮挡住头顶肩膀,视线终于通明。
她才看到敌阵已乱成一锅粥了,着火的人被烤炙折磨,有的发疯狂奔,有的躺地上打滚,想试图扑灭火焰。不想空中坠落的火点与地面的酒精连成片烧,火势更是迅速蔓延,他们就在求生欲中被灼烧成焦尸。
还没着火的自身难保,躲火焰避火人,哪还能想起来抓人?
这之中茆七未见川至,不知道是被保护好了,还是被喂火了。
餐桌面承接了大部分酒精,开始啪啪燃烧,在桌底和边缘有小片未起火的空地,茆七小心翼翼地踩着通行,鼻子几乎吸不动了。
氧量即将消耗殆尽,现在正是实行计划最后一步的好时候。
“仲翰如,仲翰如……”她出声喊。
不过片刻,肩膀忽被扣住,茆七回头便扑进那人怀中。直觉是他,抬眼果然是他!
“你没事吧?”她着急地问,视线也急切地逡巡。
仲翰如身上有不少伤,流血的,灼烧的,衣衫褴褛。但眼神晶亮,倒映着熊熊火海和焦急的茆七。
“没事,你呢?”仲翰如就着相拥的姿势,右手捧起茆七的脸,偏头去瞧她脖间伤口。
茆七听到他嗓子干哑,含着微微颤抖的腔调,想起他为什么燃火,想起自己逼迫他的行为,无疑是在拿刀凌迟他。她内心自责,却只能安抚地用手摸摸他的脸,而后断然从他怀中离开。
将桌旗披到仲翰如身上,茆七的语速快而急,“我们位置的两点钟方向火势孱弱,可以通过,你快走!”
她边说,边用手推他,而他却纹丝不动。
经历生死,仲翰如断不会答应再留下茆七,他拽住她手腕,扯到自己胸口,决绝道:“我们一起!”
手被撰得铁紧,茆七没法再推他,她换说辞,缓和道:“你先走好吗?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仲翰如当然记得,火势燃烧透时,开窗迎进气流,将这里烧个彻底!
茆七继续说:“事到如今,无论怎样都要做下去,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二次的。你先行,我要去找玉妙音,迟些就来。”
巡逻者还剩半数,现在疯狂地逃生,川至不知死没死,如果这次不做绝,今天的困境一定会卷土重来。
仲翰如再想强硬,却是不能,他放开手,只能说:“多长时间为限?”
“五分钟,五分钟内我喊你,你立刻就砸窗。”
“好,你一定要快些,快些出来等我,知道吗?火势太……不好再犹豫了,好吗?你不应我,我不会……一定要好好的,行么?”
茆七无一不应。
仲翰如这才迈开步,头也不回地朝着两点钟方向跑去,“我很快就去接你,等我阿七!”
听着散在火焰中的话语,茆七望了会他被烟雾淹没的背影,便掉转头,抹掉阻碍视线的眼泪。
“玉妙音,玉妙音,你在哪?”茆七呼唤着,火烟弥漫,禁不住咳嗽。
喊了几次,玉妙音没回音。
目前只有餐桌这小片范围零星起火,能容茆七下脚,再远她也无能为力了。
“玉妙音,玉妙音……”茆七捂住口鼻,挥散眼前浓烟,冒险地再进几步。
侧面突然冲出个火人,嗷嗷嘶叫,面目烧得狰狞可怖。茆七吓得退步,再看清火人手里还拖着个人,一副一起下地狱的架势。
那人被拖困,披头散发,袖沿衣领已被烧烂,火星闪烁,还有再着火的趋势。茆七是凭一枚玉坠认出的玉妙音,她心下大惊,临危不乱地抽刻刀解决掉火人。
火人死了,手还留僵劲,紧攥着玉妙音手骨,形势紧迫,茆七不可能去掰开,她干脆利用刻刀将火人手掌剜开,然后去拉玉妙音。
不想玉妙音后退一步,嚷着:“别!别过来,会连你也烧着的。”
她身后火势滔天,热浪几乎要吞灭掉她的身躯,茆七忙出声,“危险!别再退了,你到我这来,我有办法帮你灭火。”
玉妙音犹豫。
茆七被烟熏得咳嗽,难受地说:“真的,我知道哪里有水,你信我。”
“那我自己走,你别碰我。”玉妙音松动,提出条件。”
茆七忙应,“你跟上我,尽量快点。”
“嗯。”玉妙音蓬头垢面,在一丝丝的的视线里,跟随茆七到餐桌边,随之被一阵凉水浇透,皮肤的焦灼感终于缓解。
水是放在边柜上的茶水,还剩最后一点,茆七全倒自己身上,然后拉起玉妙音,“走!我带你出去。”
火势还在蔓延,家具都已燃烧起来,但有些空旷的角落火焰渐欲退。
牵动到后背伤口,玉妙音发觉胸闷难受,隐隐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没机会了,轻推开茆七的手,催促道:“你快走吧!去和仲翰如配合砸窗户。”
茆七怎么能丢下她,急道:“我们可以出去的,别放弃,你信我!“
玉妙音拨开头发,看着茆七,强忍着痛笑了笑,“好吧。”
“那我们动作快点!”茆七去牵玉妙音,拉着她往外走去。
照着两点钟方向的线路走,越近,茆七发现那条火势孱弱的通道,像是人为爬出来的。而火势包围圈外,确实趴着条烧焦的身影,那个人看衣着……是敏繁!
敏繁至死都要爬去的方向,直指川至居所。
茆七像是抓住了什么,加快脚步,“ 玉妙音,我们有救了!你再坚持坚持。”
脚边的残火舔舐上小腿,茆七一边行进,一边踩灭,让玉妙音更好地跟上。她拼着一股劲,不知跟在身后的玉妙音神情痛苦,身形摇晃。
快了,快接近火势外围了,察觉到玉妙音的步速越慢,茆七无暇回头,即使也被黑烟呛得咽喉刺痛,她忍着安慰:“快到了,我们就快得救了,你跟我们出去,就不用待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好……”
五分钟要到了吧,一定能来得及的,一定!
那些卷吞过人的火焰,即使罪孽,但此时在茆七眼里化身为希望的象征。
身体内绷着的那根弦,因着希望临近,正摇摇摆荡,茆七突感头眩晕一阵。
身后冷不丁砰一下,茆七回头看到玉妙音倒下了,她想去扶,奈何自己也站不稳了,一同倒在地上。
地板高温,茆七挣扎着翻起身,爬过去两步去扶玉妙音。实在乏力,她屈膝跪地,双臂垫进玉妙音后背,勉强将她上身挪到自己腿面,以减缓灼烫。
玉妙音表情痛苦,额鬓糊满汗,眼睛睁不开了,茆七给她传递希望,“再坚持坚持,我们快得救了,你不想出去吗?一定想的吧,外面阳光那么好,食物多样好吃……”
茆七声哑而嘶,也不知道玉妙音听到没,她没有放弃,几轮撑起膝盖,想带玉妙音起身。
几番起来再跌下,折腾到玉妙音勉力睁开眼,看到茆七的精神也濒临崩塌。即使眼神开始涣散,思维也在流失,她仍组织语言说:“我……不行了,你、快走……”
“别说这种话,你加把劲,我们能走出去的。”茆七还在尝试。
玉妙音气息虚弱地说:“你摸摸我的背。”
茆七依言伸手,摸到刀身尽没的刀柄,她悲嚎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可以杀人,为达目的,即使无辜的人。但她不能接受有人为她而死,不能!不能!
玉妙音抬起颤颤巍巍的手,去擦拭茆七的眼泪,她笑着说:“我终于……能为林伸做点事了,现在也算看到那些人的结局,谢谢你,茆七。”
“不够!不够!他们还没死绝,你不能放弃!”茆七哭喊着。
玉妙音已经到极限,在她最后的余光里,看到川至提刀俯冲过来,白袍袍角掀起阵阵火焰星子。
仿佛尸山血海里走出的恶魔。
她艰难地推开失魂落魄的茆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啊”大喊一声,扑上去死死拦住川至。
川至被玉妙音这么缚住双腿,险险摔倒,他提刀在玉妙音后背狠狠戳刺几下。但仍无法让她脱手,反而像要嵌进他骨血一半,死死地钳紧不放。
瞬息之间的转变,待茆七反应过来,玉妙音已经身中数刀。她悲愤无比,双目发狠,攥住刻刀站起身。
川至那昂贵的金丝袍烧得如破烂一般,仍放不下高位者的睥睨姿态,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玉妙音的头歪斜,无力地吊着,面皮脖颈被烫出道道血痕,双臂紧紧束缚住川至的腿。她是个漂亮爱美的姑娘,她朝气勇敢,憧憬未来,即使感情不被外界认同。
茆七忽而哈哈大笑起来,即使胸痛气喘,笑出眼泪,“那你的下场,我来告诉你。”
川至冷嘲:“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
茆七也看到了,惊慌过后的幸存巡逻者,开始试图扑灭火焰,并朝这边汇聚,保护他们的主人。这就是川至的自信来源。
视线回到川至身上,茆七温柔地对他笑着,“成文武只是窥到这里的运转模式,他根本就没吃过那些有毒的食物,又怎么会产生病毒抗体?你的解药是无稽之谈,根本就没有解药,你会遭受病痛折磨,会孤独痛苦至死!”
“你!”那笑颜吐出的字字句句,有如最恶毒的诅咒,川至摆手大喊,“不可能!不可能!”
有什么比踩碎最后的信念更残忍?
茆七确定,五分钟已经到了,她不应,仲翰如一定会再返回火场寻她。
她做了决定,放声喊道:“仲翰如!”
很快,巨大的轰然一声!原本伏低的火焰剧烈爆长,并急速朝四面八方吞噬而去!
刀山火海,也可被刀山火海倾覆。
现在想来,只有狂烈的火才能卷噬这片罪恶之地。
就让罪恶燃烧殆尽,就让西北区精神病院彻底消失吧!
她再高喊:“川至房间,那棵香樟树是出口!”
火焰刹那淹没了最后的视线。
58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你听到了……
仲翰如赶到时, 只看到一片汪洋火海。无论是地板,还是高阔的穹顶,无一不被火焰充斥。
热量滚滚外泄, 灼烧到让人无法靠近。
耳边还余茆七的话音:“川至房间, 那棵香樟树是出口!”
但是她人呢?
仲翰如顶着热浪在外围打转, 猛然意识到茆七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她指明出口,是要让他下三层, 难道,她真的在火势里?
“阿七!阿七!”
仲翰如喊着茆七的名字,始终不敢相信, 她明明答应了他的!
几声过后,无人回应。
仲翰如蓦然不动了,直直地望着潼潼火焰,眼神又静又冷。分别时茆七给的桌旗还在手上, 他抓住边角抖开披裹在头顶, 半低着身,试图靠近火焰。
每近半步,热风拂过脸皮,犹如明火烤炙。仲翰如干脆掀过桌旗挡住前额,继续向前迈步。
仅仅再进半步, 连桌旗边缘也给撩着了火, 仲翰如忙退出来,扔掉桌旗,明白这样不行。他转头进门找出更厚的被子, 打湿水裹住头身口鼻,只留出眼睛视路。他深吸一口气,憋住, 左脚压前,右脚垫后,起步直冲!
他打算硬闯火场,也穿越过热浪,来到明火前,一脚踏进去。但火势逼人,眼睛被灼得模糊一片,周围的皮肤像是生生被割开,火势蔓延整个大厅,他看不见怎么及时找到茆七?
想到此,他不甘退出,调整湿棉被的位置,再次高喊:“阿七!阿七!”
火焰卷吞着一切可燃之物,劈啪脆响,像极了骨头断折之声。
“阿七!阿七!你在哪?你出声告诉我!”
每呼喊一遍,仲翰如的心就沉下一分。
快应啊,快应啊……
他再次迎着火浪,踏步上前,“你快应我啊!阿七!”
火烟入喉,呛到咳嗽,呛到窒息。仲翰如胸口窒闷,他难受到低下腰,泪水逆着流出。
心里悔恨至极,就不该听她的话!他就不该信那五分钟期限,她为什么又要骗他?
再抬头,仲翰如望向熊熊烈火,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茆七的心真狠,他一定会找到她,朝她吼,让她知道自己错了,让她当着他的面忏悔,发誓以后不再骗他。
仲翰如直起身,呼吸憋气,咬紧牙关,准备硬冲进去。
“仲翰如。”
身势顿住,仲翰如猛的一愣,那呼唤声微弱,但他确实听到了。
火焰太近,反而杂音不清,仲翰如退后两步喊:“阿七,你在哪?快告诉我,我去找你。”
茆七没有立即回应,仲翰如急得在外围踱步。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还是回了,他没听清。
焦急,反覆猜测,推翻,心证到滋生一股狠戾,想着冲进火场再说。
“仲翰如,你别来,火势太大,你一进就会被烧到。”
每次都是这样,总是在仲翰如下决心时,茆七又适时地将他安抚下。
但这次他不同意,“你离外围很近吧?我听到了,我们直线距离估计不足三米,你等我,我会将你救出来的。”
“别!不要!”茆七的声音急促而起,细听,又夹杂着痛苦的压抑。
里面氧气十分稀薄,仲翰如心知她坚持不了多久的,狠下心说:“我这就进去找你!”
“你进来我就往里去!”茆七决绝高声,之后是一阵剧烈的喘息咳嗽。
听着,声音似乎也远了。
仲翰如忙说:“好!我不去!真的不去,你别再逼我了……”
茆七短暂不回,仲翰如心慌,他忍住焦躁的情绪说:“我没办法在这干等,那你要我怎么做?”
火势里面,茆七抱着玉妙音缩在地上,头顶上是弯腰的川至,川至四周是被他抓住挡火势的巡逻者。巡逻者的身体在剧烈燃烧,油焦冲鼻,骨碎脏裂。
川至当然没那么好心替茆七遮挡,是爆燃的那瞬间,茆七抱住玉妙音硬挤进他制作的“堡垒”之下。
当时情况危急,都忙着保命,川至也不可能顾此失彼地硬将她们赶出去,更何况玉妙音还紧紧附在他腿上。
于是就形成了这幅诡异而和谐的画面。
目之所及皆是烈焰,茆七这里暂时没事,除了胸腔闷痛,呼吸难受。她割下自己的湿衣裹住自己和玉妙音的鼻子,也不知道能扛多久,所以坚决不能再让仲翰如陷入危险。
在仲翰如初次呼唤茆七时,她听到了,川至也听到了,他低眼看茆七,嘴角挂着讽刺的笑。
茆七没管川至,心里着急仲翰如会怎么做。开始听他声音远了,以为离开找寻她了,然而又近,盘桓不去。
听仲翰如声音中的焦急,茆七怕他会硬闯,便赶忙出声。同时她也清楚,他此时没那么好糊弄了。
“你去接水,打湿套间里的被子,用湿被子压火铺路,我们很近,这样能行。”
“好,你等我,我很快就来!”
“嗯。”
听着仲翰如应该是去了。
不知道有没有用,能缓一时是一时,只要他不涉险。
茆七才抬脸看川至,他也死到临头,但表现得挺沉静,也许已经接受没有解药的说法。
茆七的左手手指摸在玉妙音的颈脉上,孱弱,但有。如果注定是死,她也一定要先将川至带下去。
从茆七的视线里,川至接收到她的恨意。这个女人在大多数时候真稳,即使下一秒可能殒命,她也能竭尽所能地控制局势。恨他,却不妄动。
川至不禁一笑,嗓音嘶哑,“让他进来救你不好吗?活不了就到阴间相伴。”
茆七捂紧口鼻,保留体力,没有搭理川至,反正他现在又奈她们不可。
川至也不说了,一开口会吸进更多烟尘,加剧死亡。火焰的热能舔得皮肤干裂,热,但汗发不出。他忍不住抿抿唇,艰辛地维持火焰之下的小块围城。
还以为要这样耗下去,忽闻一记脆响。
“啪嚓!”
两人同时看向声音之处,那是其中一名巡逻者的腿骨折断了,整具躯壳即将倒塌——也意味着火焰将要趁隙而入。
川至皱着眉收回目光,快顶不住了,难不成他最终要丧命在这里吗?
他的眼神最终落在玉妙音身上,贪婪,蠢蠢欲动。
茆七察觉到川至的意图,将玉妙音抱得更紧,罕见地开口:“别做梦!”
“仲翰如在想办法,你要出去,就该丢下那具尸体,能保全自己一刻是一刻。”目前的局势是,川至无法用强,只能游说。
茆七不吭声,一副绝无可能的姿态。
川至有些愠怒,“不过是一些肉块,骨头,值得吗?权当食物,你没吃过吗?”
茆七扬起脸瞪视川至,右手亮出刻刀,缓缓举高。
这个威慑的行为在告诉他:要敢乱动,你先死。
川至果真不说了。
不远处火墙忽一晃荡,火势仿佛被分散,隐约看到外面的空间。
紧接着仲翰的声音传来:“阿七,我已经放了一块棉被,你再等等……”
他还在努力,茆七心底酸涩。
对峙着,直到一具巡逻者的躯体彻底塌陷。
茆七一惊,而川至如潜伏的毒蛇,陡然出手抓扣玉妙音肩胛。
茆七挥刀去阻,川至不管不顾,即使受伤也硬是将玉妙音的身体提起。茆七便拖下他手臂,他人一受力,身体不稳,其他的尸体架开始摇晃。
川至目光倏然狠戾,“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他干脆放下玉妙音,转而去挥开茆七的刻刀,再顺势擒住她手臂,将她身体整个扣押在胸口。
茆七挣了下,川至的铁臂箍住她身体,动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妙音再次倒地,刻刀也不知道掉哪了。
这期间,仲翰如又搭上第二块棉被,火焰被分开更多,视野更加直达。他因此看到一堆尸骨架,看到川至掐住茆七脖子,要将她丢进火里。
“川至!”仲翰如慌张喊道,手忙脚乱地踩上棉被。火势摇摆,他身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别,别……”茆七也听到仲翰如的声音,艰难地冲他摇头。她胸口憋闷,没办法发出更多的声音。
望着茆七痛苦的样子,什么格斗术,什么计策,仲翰如统统想不起了。他试图谈判,“我能救你,你放了她。”
川至看到稀薄多的火势,觉得可以考虑,扬下巴指挥,“你来分路。”
“好!”仲翰如速度答应,再去搬来一块湿被铺路,因身体裸露在明火热浪之下,衣裳上开始起火星。
他怕引起川至不满,克制着担忧,不敢看茆七。
川至得意地勾起嘴角,天不亡他呀!忽然间,他瞥到茆七脸上的泪痕。
火焰温度高,顷刻间流的泪也能给烘干,川至疑惑地问:“你哭什么?”
因为在任何时刻,他从没见过茆七表现出脆弱。
茆七没回,川至自问自答:“不是怕死。”
另一边玉妙音幽幽转醒,她看到茆七被川至威胁,想去帮忙,但是真的没有力气了。火焰舔过脸庞,她张口啊啊地,想说什么,气息太弱,无人知晓,只有她自己清楚。
茆七余光捉到玉妙音醒来的动作,她伸手摸抓到刻刀,茆七的心脏也跟着紧张起来。
茆七开口吸引川至注意,“我曾经,也以为,只有……恐惧、害怕时,才会流泪。原来,被人喜欢,被人、坚定地选择时,会感谢,会想哭。”
吸不进氧气,尽管难受到要死,她仍在为玉妙音和仲翰如争取最后一丝机会。
川至体会不到茆七的话,虽然仲翰如分的路传输进一些氧气,胸口不至于闷痛了,但是其他骨架已经有崩塌之势。他向仲翰如催促道:“快点!”
仲翰如闷头忙活,不知火里的情况。
“川至,”茆七又将他的目光吸引过来,“我们不像你,自私,卑鄙,只会掠夺。”
川至蹙眉,那股暴戾,随着手劲的收紧而发狠。
脖子猛地被什么扎进,有些皮肉之痛,川至松力转头,看到玉妙音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惊怒道:“你竟然没死!”
然后伸腿去踢,玉妙音勉力躲开这一脚,已到尽头的身体再无力支撑,在将倒之际有什么捉住她手臂,送了一股力。她嘶声呐喊:“林伸!帮帮我吧!”
就像真的有莫名的力量,让已经泄力的玉妙音气劲充沛地喊出这一句。
随着声音落下,川至的喉口感到憋闷,胸口急速窒息,力量被抽走。
是茆七摁住了玉妙音的手,将刀刃精准地送进川至的颈脉里。
川至捂住鲜血直冒的脖子,摇摇摆摆。
他那边的支撑生变,影响到整个尸体架,眼看着要倒了。
茆七挣脱出来,忍耐住身体的疼痛,去撑扶起玉妙音。但是玉妙音的身体忽然变得油滑,她怎么也扶不起她。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响起一句陌生的话:人之将死,脉如雀啄,绝汗如油。
玉妙音倒下时,是微笑着的,她的身体压着川至和尸架一起倒进火海里,被轰然的火焰吞没。
茆七眼望着,忽而冲吞噬掉玉妙音的火焰露出个笑。
茆七想错了,没有人为她而死。
玉妙音是为了她的爱,为了守住她的躯体,为了她自己而死。她是胜者,如果茆七只在意她的死,那就是否认她的勇气。
仲翰如的路开到了,他才看到川至死了,因为尸体架的倒塌,火势袭挡过面前,再进不了一步。长期处在火烟环境会让茆七的身体更加受创,多一秒他都不放心,于是将手伸过火焰,喊道:“快!跳过来阿七,我接住你!”
茆七毅然转身把手伸进火焰给仲翰如,藉着他的力一跃,跃过那道火墙!
仲翰如立即掉头,想拉着茆七跑,但发觉她身体很虚弱,便回身一把抱起她扛到肩上。
茆七不适应,下意识抬头,却被仲翰如的手掌压下去,因为两边还继续有火窜出来。他没解释,扛着她快步出了火场,一直到进了第四道门才放下。
川至的居所没有沙发,仲翰如将茆七放到墙角,让她借墙站立,张手开始检查她的受伤情况。
先看的脖子,那上面有两道伤口,血肉模糊,不知流了多少血,导致她的脸色和唇跟挤干了血一样,比纸还苍白。手部,后颈,大大小小的烫伤,衣服上也是燃烧过后的孔洞。脸上,皮肤上,或多或少沾染灰烬,那双眼也不再晶亮,像被灼干了水分。
仲翰如上手检查,上上下下,甚至翻开茆七上衣,她没有扭捏,乖乖配合。
检查完,仲翰如的目光回到茆七的脸上,轻轻叹气,伸指腹替她擦拭脏灰。擦着擦着,心又怄气,想发火,又碍于她的虚弱。
直到茆七问出一句:“怎么了?”
仲翰如那些委屈,担惊受怕,如炮仗般被炸得轰轰烈烈,也将他的隐忍炸得七零八落。他退后两步,审视着茆七。
他身高比茆七余一个头,虽然离着两步距离,但那宽肩架,那拧着劲儿的眼神,压迫十足地罩住她。
仲翰如淡声询问:“你好些了吗?”
茆七弱弱点头。
“那好!”仲翰如抱住自己双臂,居高临下地说,“现在轮到我说话了。”
这一听,也不是要好好讲话的样儿,茆七开始做心理准备,“嗯。”
“你之前的计划,是不是就没考虑过你最后的撤离。”
“……是……”
“你是打算即使失败,自己无论怎样……也要将三层处理掉吗?”仲翰如声有哽咽。
茆七低声,“嗯。”
仲翰如又感受到那种心被穿孔的痛感,他深吸一口气,再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把自己的安危考虑进去?”
茆七犹豫着。
仲翰如倏然大声:“回答我!”
做了就不怕承认,茆七迎着他盛怒而隐忍的目光,答:“是!”
双手早就紧攥成拳,仲翰如在虚空狠狠捶了一下,压着愤怒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自由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不能!不能!”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你听到了吗?茆七,你现在听清楚没?”
这什么威胁,茆七眼圈泛红。
“到底听清楚没有?回答我!”
“听清了。”
“好!好!听清了就别再这样做了,别再这样了,阿七……”仲翰如最后恳求的声,“要珍惜自己,要好好地活下去。”
茆七想起那些惊怕,她也委屈,“可是我不想再这样被困住,每一晚都有未知的危险在等待吞噬我,我讨厌这种没有实感,没有尽头的日子。我为什么要将你拉扯进来呢?你凭什么要经历这些?”
她说着,泪珠夺眶而出,将那些烟灰冲刷成两道黑痕,看着可怜兮兮。仲翰如实在不忍,走近去,放低声说:“我愿意的,阿七,是我甘愿的。没有谁拉扯谁,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会送你出去的,你信我。如果我不能,就让我食言而死!”
茆七忽然扑上去抱住仲翰如,踮起脚,像小动物一般磨蹭他脖子。忍着忍着,吸鼻子啜泣,最后眼泪止不住了,才放声大哭,“仲翰如,其实我好怕……我怕死,怕孤独,我好怕、我好害怕自己会孤独地死去……”
仲翰如心酸又心疼,拍她背哄着,“不会的,我在啊。”
“你会一直在吗?会吗?”茆七要他的肯定。
“嗯,我会一直在。”
“到死都在吗?”
“嗯,到死都在。”
什么吼她,什么忏悔,什么发誓,在此刻的仲翰如心里,都不重要了。
59 左凭市西北新区落成典礼今日举行……
在仲翰如的怀抱里, 茆七就在想:如果能逃离这里,她一定会去找他,不顾什么女生的仪式感, 不顾脸皮尊严, 去跟他说, 我们在一起吧。
不过,现在主要还是先通关。
茆七离开仲翰如那令人沉迷的肩膀, 她抹眼泪时发现他肩窝里全是她的泪水,蔓延到他皮肤上的伤口。她赶忙伸手擦,“你这不疼吧?”
仲翰如也跟着伸手擦, 奇怪地问:“怎么了?为什么会疼?”
茆七不太好意思,看着自己手指沾的眼泪,说:“因为……因为眼泪是咸的,碰到伤口就……”
没说全, 但仲翰如补全了, “会刺痛。”
“真疼啊?”茆七再用手去擦,“真对不起了……”
“是呀。”仲翰如还贴心地屈膝,方便茆七对他关心。
“好了,擦干净了。”
仲翰如蹬鼻子上脸,“你是该跟我说对不起。”
茆七的动作顿住, 立定站好, 严肃且真诚地说:“对不起。”
因为屈膝,视线平行,仲翰如打量茆七眼里的认真两秒, 叹气。直起膝盖,捞起她的手,一起到那面大落地窗前。
窗外是那棵蓊郁的香樟树, 香樟树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天。
破窗出去就是悬空,仲翰如不太敢相信,“这里真的是出口吗?”
“是。”茆七很确定。
仲翰如问:“你怎么猜到的?”
茆七说:“川至对自由的向往,就寄托在这棵树上,还有敏繁临终前的指向。”
当时外围确实有具尸体,就临近川至居所,仲翰如点头,“有道理。”
茆七又说:“如果我有宝贝,我会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日夜看守。你看那帐篷,他有好好的卧室不睡,却睡在那里,你说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仲翰如仍旧认同,“有道理。”
茆七忽而推他,“别贫了,找东西来砸窗。”
“找什么?
“砸窗的工具,这窗是锁死的。”
“不用,”仲翰如伸手将茆七拦到身后,“我能将玻璃踢碎。”
哈?用腿踢?茆七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见他身体旋转蓄力,一提膝,猛地向后勾腿,玻璃应声而碎。
茆七目瞪口呆。
裂口不够大,仲翰如再补几脚,踹开个能过人的高度。他回头说:“好了。”
茆七眨眨眼睛,压下惊愕,她探身过去,透过裂口看黑夜。看久了会感觉到晕眩,彼方真像是巨兽的口腹,让人有对未知的心慌。
“跳吗?”她惴惴地问。
“跳吧。”仲翰如肯定道。
茆七伸出手,仲翰如抓握住。
好几秒后,她下决心说:“我在前吧。”
“嗯,”仲翰如点头,“我会立即跟上。”
安全出口毕竟是猜测的,虽然有绝大部分把握,但生命脆弱,一丝丝误差也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茆七最后说:“你要紧跟我。”
仲翰如应:“好。”
相比茆七的思来想去,仲翰如的淡定让她沉下心绪。她深吸一口气,快速地说出一句话后,决然从窗户一跃而出。
仲翰如听到了那句仓促的话,不过无暇反应,身体紧随茆七跃出窗户。
“仲翰如,我喜欢你。”
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这是我藏了很多年的秘密,在生死未决时,我也不敢宣之于口。但是此时,在你再次跟随我踏向未知时,我无比确定,我现在就很想大声地告诉你,我喜欢你,喜欢到让我充满莫大的力量。我凭着这些力量独自走过十三年,凭着这些力量走到了你说的好地方,凭着这些力量再次与你相逢。
因你而产生的力量,推动着我再次遇见你时,形成了我半阶人生的闭环,现在我要使用这些力量坚定地走向你。所以我说,我喜欢你,我三十岁了,喜欢你的时间,占据了我人生的一半。如果说21天可以养成一个习惯,那认识你以来的二十年,我已经循环了无数个21天,我一直在重复地重复地重复地加深一件事,那就是喜欢你。
所以你说,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怎么能不在夜以继日的时间里喜欢你呢?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你以前不知道,那现在就知道了,我喜欢你啊!
你听到了吗?
茆七是闭着眼跳出窗的,只感觉到身体在缓慢下坠,她的手一直被握住。
再次有实感时,她睁开眼,一样的黑夜,面前是一道长到不尽的走廊,没有安全出口标识的萤光,黑暗地笔直地不知道伸向哪里。走廊两边是层叠对称的门,和四层以上的空间结构雷同。
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茆七倒没有害怕,她心中因为那句话而激动,她忐忑而羞怯地回头,说:“仲翰如,你听到了吗?”
没有人,身后空空如也,手心的紧握感不知何时消失了。
茆七后退几步去寻,小声地呼喊:“仲翰如,你在哪?”
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传出好远,似有回音。
怕惊动到什么,茆七放弃寻找,她坚信仲翰如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不在。他说会一直在她身边,也不曾食言,他也会想办法去找她。
茆七安定下来,决定先行探路。
从跳出窗时的下坠感来看,她确实是下楼了,这里应该是二层。
川至和巡逻者都丧命在三层,这是二层的话,那应该没危险了,那这层的通关要求会是什么?这里有病患居住吗?
茆七走到一扇门前,跟其他楼层无异的有窥视孔的赭色铁门,有没有病患居住看一下就知道了。她双手摸上窥视孔,能明显感觉到摸到一层灰,心中有了定论,这里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踮起脚,正欲往里看,突然听到有人喊“茆七”,嗓音粗嘎,带着愤怒,那愤怒仿佛隔空的鞭,狠狠笞挞在她身上。
茆七惊吓到放开手,整个人后跳一步,惊恐地左右张望。
那不是仲翰如的声音,他不会用这种语气喊她,那是谁?是谁?会是谁?
一种黏腻难忍的恐惧席卷着茆七,她本能地想逃,她手晃脚抖,只能借助扶墙逃跑。
不想那声音又起:“茆七!你要去哪!”
“啊——!”茆七捂住耳朵,大声尖叫,试图盖过那道可怕的声音。
她脚无法行进,整个人抖得可怕,只能蜷缩在墙角,连尖叫也是颤抖着的,“啊——啊——!!”
但那道声音不受影响,继续响起:
“你收拾行李干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想跟人跑是吧?你说是不是?啪啪!啪啪!不说是吧,看我不打死你,我看你还敢不敢跑!”
“啪!啪!你这贱货,我养你这么多年,供你吃喝,供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勾搭男人的吗?你就是贱种!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爹弃妈丢的野种,不知道感恩还敢逃!”
“啊!啊!你他么的还咬我,老子今天就要狠狠收拾你!本来想等你成年十八岁,这样就自愿不犯法,现在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我先享受……”
茆七尖叫着尖叫着,然后蓦然不作声了,她惊恐地望着定一个方向,眼泪滚滚而落。
声音是从刚刚触摸的那扇门里发出的,恶魔……恶魔在那里!
茆七抖着手在身上摸,摸出刻刀,双手紧握住,奋力地朝那道门戳刺而去!
“去死!去死!啊——!去死!!”
她的愤怒和行为没有阻止成功声音,依旧不绝于耳。
“你反抗什么?你跟人私奔不就是想去跟人睡吗?跟谁睡不是睡?不如报答我的养育之恩,来,到爸爸这里,快呀!到爸爸这里,我会疼你的……”
那些肮脏不堪的字句唤起尘封的记忆,携刀带刺,醒时便壮大,在茆七心脏里割开生长的空间。她痛苦地丢开刻刀,惊慌失措地四下看,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呀!
她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只要将声音甩在后面,就听不到了。
只要她不放弃地跑,就不会被抓住,快跑呀!她会去一个好地方,她不会被埋在这里,不会是腐烂的命运。
但是经过的每一扇门都在发出声音。
“茆七,我抓到陶桦出轨,他不肯分手,居然将我灌醉,丢给他朋友睡,说刚好抵消他的出轨。啊!我好恨呀!我要杀掉他!我要杀掉他!”
“小患者,你怎么在我的工作服上划字呢?我多大?肯定比你大呀,大一岁都能喊你小患者……啊,你划了个七字,七对你有意义吗?”
茆七跑呀跑,不停地跑,充耳不闻。可是这些声音如洪水猛兽,紧追而来,一旦行差踏错,她便会被裹吞入腹。
“如果他还招惹你,你来找我,我去找他的家长和老师。如果他就此收手,你也别为他停留,继续走你该走的路……走到一个目标去。你站得高,走得远,他们就越来越渺小,影响不到你了……去市区也可以,那里比宁州县好,你努力读书,以后找个好工作,挣钱买房,就能断开这个环境……对!要去好地方。”
“小七呀,你一定要喜欢我哥吗?……不是说不可以,只是觉得你会辛苦,你试试喜欢别人行吗?我哥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好,真的,我感觉他配不上你的喜欢……”
此时的任何话音,茆七都不想听,她再次尖叫起来:“啊——啊——!!”
不要再被追上了,求求了,求谁呢?天不应地不灵啊!谁能救救她,有谁能来啊?快来人啊,救救她吧……仲翰如,仲翰如呢?他在哪呀?为什么不来救她?他承诺过的话,不作数了吗?
“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在深山里?……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也迷路了。你饿了吗?我认识野果,走,带你去找吃的……我们其实挺同病相怜的,诶你别哭呀,想妈妈吗?没事没事,我也没妈妈,我会陪着你的。嗯,所以别哭了,真的,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你愿意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
“哎呀,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山里很凉的,来,乖乖穿上外套。你在望什么?外面的世界啊,想去看看是吗?会的,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你出去见识,外面的高楼,和四个轮子跑的油车……”
又听到了,茆七又听到了!他们是谁?她好像认识,好像又分不清。言语,信息,揉杂在一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混乱,混沌,茆七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惊恐,这道走廊她跑不到尽头,尽头也是黑暗的。
她还能去哪?她好累,快跑不动了。
“阿七。”
因为这个呼唤,茆七摇摇晃晃停步。是仲翰如吗?是他吧,只有他会这样喊自己。
她缓慢地转头,还未见到他,委屈的情绪先泛滥。他怎么才来,这回她一定会生气的。
“别回头!快走呀!”
“阿七!快走!”
那道愤怒的驱赶声,声嘶力竭地从走廊黑暗的深处蔓延过来。
不是他。
……
茆七惊醒,睁开眼,看到窗帘缝透进的阳光。
天亮了,真好,她蜷抱住自己,感受到背脊冰冷一片。是冷汗浸湿了睡衣,在提醒她,另一个空间经历的可怕。
好久好久,到睡衣变干,茆七看到手机屏幕的时间:11:34。
她起床去洗漱。
浴室镜前,茆七刷着牙,置物架上的手机亮了,软件自动推送新闻时事:左凭市西北新区落成典礼今日举行……
新区不是西南新区吗?西北区不是过去式吗?
茆七奇怪地蹙眉,刷完牙漱口,抬头不经意间瞥到浴室镜里,她脖子的皮肤完好,无一点伤痕。她用手挤压按摸,没有疼痛感。
——
之前老许查到的仲翰如资料中就有仲翰如的单位地址,也巧,江宁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他的直属领导。有了这层关系,给约见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早上十点,江宁按照仲翰如给的地址到《白马咖啡馆》等待。
约见时间是十点一刻,仲翰如非常守时,在10点14分踏进咖啡馆。这个行为使江宁想起茆七,挺有趣。
仲翰如在门口张望,他不认得江宁,但江宁见过他的照片,于是主动起身招手,指示方位。
江宁的目光迎着走来的仲翰如,他穿着白衬衫深灰西裤,发型是利落的短前刺,面色比较板正严肃,显然到来之前还处在工作状态中。
仲翰如在对座入座,江宁和他客套寒暄两句,询问:“你要喝点什么?我喊服务员点单。”
仲翰如做出制止的手势,“不用了,说正事吧,你找我是为什么?”
第一印象吧,仲翰如给江宁的感觉是聪明,精明,跟这种人打交道,最好是直来直往,他说:“我想了解一些茆七的事。”
仲翰如眼睛微眯,视线提防,“问她做什么?”
“案件相关。”
仲翰如听领导隐晦提过,对面的男人是警察。他琢磨,茆七是不是有麻烦了,他如果说了什么,会否对她造成影响?不说,或者藏藏掖掖,又会影响到自己,甚至家人。
一番定夺,他说:“你问吧。”
江宁:“2007年4月1日,你们举家搬迁到外省,是吗?”
仲翰如:“是。”
“当日你是否去找过茆七?”江宁注视着仲翰如的脸问。
仲翰如:“是。”
江宁:“十几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记得这么肯定?”
仲翰如解释:“因为那天刚好有数学竞赛,我记得很清楚,参加完竞赛我们才搬家。”
江宁不置可否,继续问:“当时是什么时间点?你去找她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仲翰如拾整记忆,梳理了下时间线,事无钜细地道出那天的情况。
叙述不多,但有理有据,江宁听得越来越平静。他循着茆七的路来,很多猜测在心中已有证实。
说完,仲翰如问:“还有疑惑吗?我来补充,没有的话,我这边要忙事了。”
江宁摇头,“感谢你的配合,后期再有疑问我会以信息联系,尽量不占你时间。今天耽误你工作了,那我就先告别了。”
“好的,”仲翰如礼貌性地起身,“江先生再见。
“再见。”江宁起身走了,恰好有条手机信息进入,他低着头边看边走。
是大国发的微信图片,点开看到一份年限长久的病案存档,图片下面跟着大国的话:要搞到时间这么长的病案不容易啊,好在市医院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医院,有专门存放病档的流程,和专人专门管理方式,才得以留存下来。
“阿琪。”
江宁闻声抬头,看到两名女生携手进店,打扮利索那位是仲夏如,另一位身穿洛丽塔层叠裙的,他不认识。
“琪姐,我哥喊你呢。”仲夏如拽拽女生的灯笼花边袖口,提醒道。
“在这呢。”女生甜甜地笑着,向仲翰如招手。
琪和七,江宁还以为叫的是茆七,原来是另一名女生。听仲夏如喊她姐,应该也有三十多岁了,但从神形身态方面都看不出年龄感,因为那身繁琐可爱的洛丽塔裙,和玛丽珍鞋,她穿起来特别合衬好看,声音也是柔软慢半吞的。
那是一名与茆七身上的韧劲截然相反的女生,说话温柔,眉眼天真,感觉整个人都是甜甜的,一看就是被家庭和环境呵护长大的女生。
阿琪去到仲翰如那边,两人在聊天。
仲夏如落单,江宁趁机跟她搭话:“你好,我叫江宁,是茆七跟我说这家店好吃,介绍我来的。”
茆七的朋友么?好难得,仲夏如惊喜道:“怎么不早说?你坐几号桌,我给你打折。”
江宁摆手客气,“不用不用,我已经买过单了。”
仲夏如:“招呼不周,真抱歉。”
江宁玩笑道:“你要不下次给个折扣?”
仲夏如被逗乐了,“好说好说,下次来你提前知会声,我一定给你打巨折。”
“那就说好了,回头我得感谢茆七,给我推了一家这么有格调的店。”
夸奖谁不爱听,仲夏如面上有光,“谢谢肯定。”
江宁假装叹气,“唉,我最近都见不到她人,跟她聊天,就说自己忙,忙着捏手作和写东西。”
听着他们很熟,有八卦!仲夏如眼神烁亮,“小七就那样,她做事一直很认真,工作严谨也没什么不好。至于写东西嘛,可能是在记日记,她从小的习惯,有时写起来能写一两个小时呢。”
“哦~这样啊。”江宁扶额无奈。
仲夏如趁机八卦,“先生,你跟小七是什么关系呀?”
“朋友啊。”
“真的么?”
“呃……真的。”
60 那那天,是谁救了她?
洗漱完, 茆七坐在工作台边的椅子啃包子。她一手抓包子,一手捻肉丝喂鱼。
这两条鹦鹉鱼,最近是不思食物, 经常任由肉丝漂落缸底, 也不带正眼瞧的。起初茆七还以为它们生病了, 但看鱼体丰润,鳞色发艳, 又觉得不像。
估计苦夏,没胃口,还挺像人。
捻完肉丝的指甲藏血, 茆七两口吃完包子,去洗干净。回头又坐到椅子里,两只鹦鹉鱼在陪伴她。
闲下来,公寓里的安静, 就像遥远处深空的嘶鸣低语, 从黑夜穿透过白日围攻入茆七的大脑。她听着脑海里纷杂的,听不清的声音,窗外阳光正好,她便望着望着。
突觉脸皮干涩,一摸, 是泪痕干了, 低眼时,又两行泪落下,她怔然擦拭, 心情就如一道风激不起的水波。
手机主屏一直停留在那个新闻画面上,茆七没退出,她有时看, 迷思,否定,存疑。
“你说不是你装神弄鬼,那你大晚上在过道在走廊溜跶什么?”
“你这是诬陷!公众场合,公摊面积,我不能行走通过吗?你对我有怨就明讲,别在这指鹿为马,栽赃陷害!”
“还说我呢,我可真真切切看到了,你最近好几晚在外面溜跶,外面那些什么血啊,划痕标志,一定是你听我家卖房子,搞这么一出乌烟瘴气,害我降价也卖不掉,就为了上次吵架那档子事。”
“你——真是血口喷人,你聪明你本事就摆出证据,喊警察来抓我,别在这骂街丢人!”
……
听声音,是阚天跟楼上703那家吵起来了。
安静打破,茆七想了想,换衣服出门。
“你以为我不敢报警啊,你就心亏有事,在这虚张声势。要不怎么不在别的楼层,就独你六层五层的有这些玄乎事,搞得人心惶惶的。诶你们说,是不是他嫌疑最大?犯罪嫌疑人不是都要折回犯罪现场的吗?所以他每晚出来溜跶巡夜。”
“什么每晚?真是欺人太甚,报警!我要报警!”
阚天撑腰站在自己家门前,点指怒喝,还想再加追气势,却被一记开门响给阻断。
大约有十来数人围堵在601门口,茆七的出现使现场硝烟弥漫的气氛沉了沉。
茆七自顾自锁门,走去搭乘电梯。
阚天一直看着茆七,表情十分古怪,想说什么,但电梯门阖上了。
703那张嘴再次跟鞭炮似的点起来。
一时走神,阚天就被703以及带来的帮手把气势给压下去,面对一众污蔑指责,他恨恨地拿出手机,“我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证明我的清白。”
到停车场拿车,茆七驱车到新闻上落成典礼的地址。
新区,距离市中心稍远,导航的路线指往,有一半路茆七熟悉。
那是“去西北”的路线中的一点,她很熟悉,导航仍旧开着。她目不斜视地开车,来到新区的落成典礼上。
因为有重大活动,周边能停的车位都停满了。茆七就将车随便停不远的路边,也管不上贴罚单,下车步行去典礼现场。
隔老远就听到话筒声,区领导展望未来的贺词传出好远,话语每一停顿,便会响起大片掌声。
典礼现场茆七进不去,就跟路人一样站外围观看。
官话,拍摄,记者提问,一切井然有序。
路人只看热闹,讨论着闪烁的闪光灯,和上空摇臂的摄像机,期盼自己能在地方电视台露个面。
茆七移开视线,环视这个陌生的地方:新区就是新区,路面开阔齐净,景观花木争相竟放,高楼厦宇直指云霄,一派繁荣兴盛。
她不禁呢喃道:“新区不是西南区吗?怎么会是西北区?”
路人听到了,指正道:“老区才是西南区,那时都拆迁征地了,不知道因什么而搁置,就不了了之。西南区是过去式,新区才是西北区。”
“真的吗?”茆七呢喃自语。
“当然真。”路人说。
真就真吧,茆七想走了,人群聚集,地又陌生,她一时迷失方向,在原地转了个圈,才看到自己停车的方位,向那里走去。
那路人目睹她不着四六的行为,拧着眉摇头:“怪人,这新闻去年宣传到现在,还能记错呀,难不成是外地来的?”
走着走着,茆七明明是向着停车位去的,却找不着车了。她不知来到了哪,面前又是一幢高楼,仰头看着得有七八层那么高,进出有医生护士,像是座新医院。
旁边有一辆正在工作的吊车,正在往那楼顶吊着大字,工人指挥,两名女护士绕边而走。
茆七刚要再去找车,有一人着急忙慌地撞过她身侧,拦住了那两名护士,说有事询问。
“我是精神卫生院住院病患的家属,听住院医生说,我女儿的病情适合转院,这里环境更好,更适合养病,现在能进去吗?我想看看再定夺,这院到底转不转?”
护士实说:“硬件设施才整备好,得过个几天才能接收转院病人,现在还不好进去看哦。”
那人见不能看,又缓和着问:“我家女儿生病以来,性格脆弱又怕见人,我就担忧嘛,转院要是遇见什么凶神恶煞的,情绪极端的,怕她会害怕,加重病情。”
父母心,护士能理解,说:“精神病院都分男女病区的,病情严重也会分级护理,没有什么凶神恶煞。而且病人发病时言行紊乱,难免有这种情况,但是我们医护会对病患负责的,你放心。”
“好,好,我看这楼那么新,环境也好,这下可以着手考虑转院的事了。”
……
在听到精神病院都分男女病区的,茆七就走了。
走走停停,周围打转,茆七又回到典礼现场,台上活动正进行到高潮的揭牌仪式,红绸在烈日下拽落,露出金光闪闪的大字:左凭市西北新区。
浑浑噩噩的这一程,终于有了具象的意思。
这里真的是西北区吗?那她在电视机看到西南新区是假的吗?还有在郊区,她看到的破败景象又算什么?
过去式,到底什么才是过去式?
这次终于找到车,茆七开回公寓。
出电梯看到那帮人还在对峙,还来了两名警察。茆七不声不响经过,忽然被阚天抓住胳膊。
“602业主,这些事有关于六层,你也留下做个见证吧?”
703的住户以为阚天要拉帮手,也在警惕地盯着茆七。
不想茆七的眼神刚扫到阚天的手,他就跟被开水烫到似的忙缩回手,紧张地咽唾沫。
703松口气,幸好不是帮手。
这次出警的是小冬,他明显察觉这名叫阚天的业主对602住户有着恐惧。
茆七默不作声去开门。
孤立无援,阚天骤然高声:“是她!那些诡异的事是602住户做的!”
言出,一阵低声私语。
事态剧变,703愣住了满肚对付阚天的腹稿。
之前茗都公寓怪事也是小冬出的警,他十分清楚起因经过,便问阚天,“你说这些话是知道什么吗?”
茆七仿佛充耳不闻,继续开门,眼见就要进屋,阚天大胆去拉扯她,“你跑什么?心里有鬼吧,看我替你背锅不敢吭声了是吗?”
茆七回头,冷冷地瞪住他,另只手摸向口袋,一股戾气飙生。但刻刀不在,她愕然过后,平静地说:“我没做,放开。”
今天就豁出去了!阚天哪里肯放,甚至要将茆七拉离门口,以防她趁大家不备溜走。
703那波人也迷糊了,从当事者变成吃瓜群众。
眼见超出控制,小冬要上前劝解,却听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
“你在干什么?有话放开说!”
小冬转头去寻,就觉得眼前一花,江宁已站到茆七面前。他提手捏住阚天的腕骨,眼神警告,“立马放开,有什么事和平解决。”
江宁可是实打实的铁骨,小冬担忧阚天那瘦骨架挨不住,忙说:“601,这位是我们同事,他说的对,孰是孰非,和平解决。”
警察啊,阚天怵了,不情不愿地松手。
“跟她道歉。”江宁看都没看茆七有无受伤,直接让阚天道歉。
阚天以为听错了,“你让我向她道歉?”
“对!”
阚天冤死了,“她做的那些事害我被围攻,是她该跟我道歉!”
江宁说:“无证据,未定罪,她就没有错,你必须得为你的行为道歉。”
他提醒:“是你先动的手,如果茆七当下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也算正当防卫。”
阚天看向众人,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摆明是逮着他这个软柿子捏。但是,他心知他也是个软柿子。
“对不起。”
江宁点点头,再去看茆七,她垂着眼睛,神色淡定,不知是什么心情。
“好了,601住户,你说楼梯间的划痕和血迹是茆七所为,你是亲眼所见吗?”小冬适时出来处理出警的事。
江宁听着,混乱的事,加上他在仲翰如那边接收的混乱的信息,他不禁再次看向在他身后的茆七。她的低头静默,她那微弯的腰背,就好似驮了个躯壳,隔离外界封闭自己。
阚天:“我没亲眼看见,但我确定就是她!”
阚天抬手指茆七。
在查案上,越是铁打的证据,到最后越是被推翻,就比如当初江宁视茆七为共犯。他说:“你肯定那些事是茆七做的,有证据吗?请拿出来。”
“就是她,真真的,我可以发誓。”阚天不直面江宁的疑问,只说是,又不放证据。
“没证据是吧?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虚构事实,你平时都有在关注茆七吧?上次的噪音事件也是,互无来往你却知道她家有鱼缸,还明里暗里让别人去查她,你敢说你没有私心、私怨?”面对这种人,江宁可有经验了,知道怎么拿捏。
“就她,就、是她,我才没,我不是!”阚天被话噎得一口气上不来。
“那就拿出证据!”江宁陡然喝道。
703众人在此时都成了哑巴。
小冬和出警的同事暂时算是退居二线了。
阚天被散发出威严气质的江宁惊吓到,他害怕地后退,不小心撞到自己家门。他抬起头看门顶,证据在那里。但是……证据出现他会不会被当作偷窥狂?
再一另想,这口气实在不能往下咽,不然一家人在这都抬不起头!算了,行一步看一步吧。
“我家门口有监控,将602的一举一动都拍下来了。”
江宁挑眉,眼神慎重起来。有监控性质就不同了,他不禁心绪复杂。
行车记录仪,理发店监控,这些记录画面里的茆七,是截然不同的景象。那茗都小区的怪事呢?真的也跟她有关吗?
这嫌疑人天翻地转,如果真是冤枉了阚天……703等人惴惴不安,生怕刚才的行为被追责,便都作鸟兽散。反正有警察在,最后是个什么真相,自会公报。
小冬那边已经先反应,跟随阚天去取监控录像。
江宁则拉着茆七进入她的公寓,他说:“你坐会休息,外面的事我先去周旋。”
茆七木讷地走到房里唯一的椅子坐下,不言不语,神魂出窍般。
江宁莫名烦躁,因为自己短瞬生变的站位。怕茆七接受不了,所以让她先休息,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接受阚天的说法了。
无处可坐,江宁在公寓里来回走,视线落处,有床,有鱼缸,有置物架上的书,书本里夹杂笔画本,划了纷杂的线条,和书写了一些字。
无一不在提醒江宁,茆七那些经过数次证实的异常的言行,从怀疑她,到查她,到绕来绕去地揣测定义她,江宁都掼以了极大的恶意,甚至一意孤行地去伤害她。如果真如那张病历档案所示,那她真的……
江宁不忍再想,也没脸面再待下去,便开门出去。
阚天早就将监控画面截取下来了,用手机保存好,直接给小冬看。后怕的语气说:“你看看‘真相’,太瘆人了!我晚上出来游走也是因为想确认这件事,不是楼上那帮人指控的是我在搞鬼。”
小冬看完后,沉默不语。
江宁来到601门外,问小冬,“怎么样了?”
小冬看向江宁,犹豫两秒,“这事还是你自己看吧。”
借了阚天的手机拿给江宁,江宁看完了这些提取的画面,小冬奇怪他竟然无任何反应。
手机还回去,另一个同事在做记录,让阚天签字,并收集了监控录像内容。
小冬出来找江宁,见他还站在原地,问:“江哥,有头绪吗?”
江宁缓慢地抬起眼,看着他说:“我说没有,你信吗?”
小冬:“信,毕竟你们认识。”
江宁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小冬看得出,江宁此刻挺纠结的,所以没再出声打搅。
“这种行为会有什么后果?”江宁又问。
小冬:“警告还原设施就行,还原不成可能会面临赔偿。”
“好,我知道了。”江宁叹气,久久,还是转头去面对。
进门关门,江宁在玄关站了片刻,思绪纷杂,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该怎么开这个口。
江宁再抬头,茆七已经站起来,悄无声息地盯着他这边,目光幽深,如鬼魅一般。
她低声说:“你不是个犹豫的人。”
江宁知她所指,也相信她一定有所感,所以尽早面对,是对的吧。
“你说那些血迹划痕,跟你无关,但是在601住户的监控里,看到你晚上出门,并做了那些事。”
茆七似乎好奇,“在那里,我是什么样的?”
江宁形容:“你抓着一把刻刀,边走向楼梯间,边划着自己的手,任由血液滴落;你还用指甲扒电梯门,扒到指甲盖剥落,出了很多血,你也无所谓。”
茆七已经可以想像得到,那是怎样一副不可名状的恐怖画面,活像被鬼附体。
江宁又继续说:“你买鱼的鱼行,老板翻看订货单,你并没有订购鱼缸。还有那家理发店,其实你在前一天进去剪掉了长发,老板认识你,才会说那些话。你的行车记录仪也……我给你看看录像吧。”
“不用。”
江宁瞥眼茆七,她背向光,看不透表情。他犹豫着开口:“在你的行车记录仪里,你在一块空旷草地,虚空作登高踩梯动作,背后似乎有人追你,你惊恐万分,甚至还用刻刀在身后戳刺,戳刺向那些空气。我在甘蔗地找到你那时,你满脸的血,其实……其实是……”
他不忍再说。
就听茆七发出凉凉的笑声,轻吐气息,“然后呢?”
江宁继续道:“你手上应该有道旧伤口,是你撕开伤口往自己身上抹的血。”
“呵呵,呵呵。”茆七笑着。
江宁听着,发苦。
茆七吁气,“听起来像疯子。”
大国发过来的病案本,其实是茆七的精神科诊断书,主治医师签名为李亭甲。
江宁藏下了,问别的,“所以你是真的不记得江然了吗?”
茆七指着自己胸口,说:“你在问我吗?是真的问我吗?我都不知道你问的谁。”
说完,状若平常地安静。
太静了,反而有妖,江宁觉得这种状态反而危险。他想起李亭甲,他应该会有办法。
“茆七,去看医生吧,为了你自己,别逃避。”
茆七闻言十分不解, “什么为我自己?我在逃避什么?你要让我接受什么?”
江宁哑然。够了,这些事实已经够了。
茆七笑起来,眉眼弯如泓月。
你见过乡下的夜空吗?晴时月,会下雨。
就像此时茆七的眼睛。
她说:“你,和他,他们,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医院,那些追着我的声音,你们到底想要我接受什么?说呀?说啊!”
她说到最后,大声质问,“我真的,好好地蜷缩着过活了,为什么要这样?我也等到了想等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别这样好吗?别这样……”茆七边说边退,在江宁一个反应不及下,冲出门去。
江宁追出来时,她已经搭乘电梯下了楼。
打车,去白马咖啡馆。
茆七甚至不知道仲翰如的住址,她本能地要去那里。
半下午的天,骄阳似火。
很快到了,茆七下车,站到烈日底下,目光不清。
这次,她仍旧看不到馆内的景和人,她也不敢进去看,怕命运再次薄待。
“仲夏如,仲夏如,你在吗?”
茆七喊着,喊着,终于有人发现她,提醒在忙活做蛋糕的仲夏如。
仲夏如推门出来,见到茆七,开心地招手,“快进来呀小七。”
茆七摇头,她不敢过去,“仲翰如在吗?”
仲夏如说:“在的,你快进来嘛。”
“真的,在吗?”茆七再次问。
她眼睛湿润,在阳光闪烁着细碎的光亮,仲夏如云里雾里,不知道她怎么了。
“在的,小七你有事吗?”
“你帮我喊一下他出来,好么?”
“好呀,你等等。”
不过片刻,仲翰如推门而出。
他穿着商务装,整个人挺拔精干,全然陌生的面貌。
茆七没多想,不停地做心理建设,深呼吸,深呼吸,比在被巡逻者追捕时还紧张。
仲翰如几步到她跟前,问道:“怎么不进去?这大太阳的。”
茆七摇头,忽而就涌起难过的情绪,想向他倾述,她遭受的那些对待。
想想而已,小女生的心态而已,她不能破坏氛围,她想要一些她的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完美。
就是此刻。
“仲翰如,我要对你说一些话。”
“嗯,你说。”
“你千万别觉得我唐突,不端重,不谨慎,张口就来。也别觉得我脸皮厚,我是真的想了很久很久,考虑过又考虑,我就是就是……”
“嗯,别急,我听着,你说。”他那么耐心,弯低腰,耳朵微微侧近。
茆七再次深呼吸,泪眼已婆娑,“仲翰如,我三十岁了,不小了,我们在一起好吗?”
仲翰如惊讶地侧过脸,她破碎的眼神,细碎的眼泪,让他不解。但是没有心疼,他不会像在西北区精神病院,有那种沉静的不忍的目光。
“小七,你在说什么?”
“小七?你怎么会喊我小七?”茆七其实看到了,仲翰如的目光,她不愿意去深究,一昧地执着。
“怎么不会?从小我妹就这么叫你,我小时候也喊你小七,你忘了吗?”
你忘了吗?她怎么会忘?茆七喃喃道:“不是阿七吗?不是吗?”
阿琪?仲翰如回头望馆内一眼,奇怪地说:“我怎么会喊你阿琪。”
“不是的……不是的……我的二十年,怎么会错呢?”茆七不停地否认。
仲翰如发觉她抖得厉害,扶住她肩膀,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俯身靠近,茆七抬起目光定在他额头上,她突然伸手去拨开发,看到光洁无痕的额头。
茆七“啊”一声,尖叫着退开,惊恐万状。手指着仲翰如的额头,反覆地质询: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疤?”
仲翰如想去牵她,又怕她再受刺激,“你要疤做什么?”
“我要疤做什么?”茆七忽又奔过来拽住仲翰如胳膊,手劲奇大,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的说,“十三年前我买了去外地的票,可是我没走,我等你等到4月1号,想跟你道别。我真的记得,那时你来找我了吧。”
“是,我去找你了。”
“然后……做了什么?”
她眼神恳求,整个人似乎要碎掉了,仲翰如真的不懂,他只能如实说:“我去找你,可我没找不到。”
他没找到她。
那那天,是谁救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