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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物化人,何其……


    玉妙音说三层已经开始注意他们了, 茆七再次出现在四层的解剖室时,更加小心。


    四下无人,茆七快步经过解剖台, 看到上面如死物般不动的待宰食物。她不作停留, 开门缝观视外面。


    安静如昨夜。


    茆七用手摸上门锁, 之前覆盖在上面的垫片已经翘皮,胶带也脱边了, 这小机关作废,还要不要再弄一个?


    现在虽然安全,但保不定巡逻者几时出现, 剪垫片裁胶带费时费力,怕因小失大,暴露自身。但门一关就打不开了,再想进解剖室查什么, 只能等到次夜, 现在他们的踪迹已经引起注意,能早一天离开西北区精神病院,都是好的。


    短短几秒,各种设想在茆七脑海里过了个遍,犹豫再三, 她仍是决定再贴个小机关。


    林跃的死因还未知, 先留着门吧,以防万一。


    茆七闪身而出,躬低身摸到电脑桌边, 拉抽屉,轻手翻找所需的东西,再躬身进入门后。她藏在门里操作, 除了视线不佳,这样更安全。


    茆七半蹲在门后,专心剪垫片,门缝的微光在她脸颊投下影子。平常手最稳了,这会一刀给剪斜,心里来气,她低声念叨:“再给我那个塑瓶!”


    不过片刻,一个新的塑瓶从门缝里伸进来。


    茆七接过,再次聚精会神,细细裁剪,粘贴上胶带,修齐边。


    忙好,抬头,撞见门缝外一双漆黑的眼睛。这个高度,那人在外面也是蹲着的。


    “好了。”


    “快点。”


    默契十足。


    开门,掩藏好机关,仲翰如牵住茆七,离开护士站。


    第二天刚打铃,茆七穿着住院服从402走出。她行色匆匆,直奔409。


    409室中,病患相继起床,正在整理床铺。


    01床中坐着个人,背向门口,兴致盎然地说:“我闻着味了,今早是大肉包子!这个总不能难吃了吧?”


    “你鼻子可真灵,跟40905一样。”


    “欸,干嘛提他。”


    “就突然……


    原先与他交谈的人忽然闭口,面色有变,频频望向门口。他回头一看,也是一惊,脚趿鞋想跑!


    茆七先他一步,上前一把揪起他领口,他取巧立即打转身体,从她手下溜进床底。


    茆七的脚在外来回走动,40901潜在床底随着往反向藏。


    茆七没有弯腰进去抓人,怕他冷不丁窜出去,她人追不及。


    40901心底唾骂同病房的人,都没一个上来帮忙,他心生一计,探出一腿。茆七的脚步果然朝那个方向去了,终于有空隙了!


    虚晃一招,立即收腿,40901手撑地板,人灵巧如猫般窜出床底,爬起身,正要拔腿往外冲!突然双肩被扣,整个人被提起来。


    40901年纪已经成年,但因常年吃药发育迟缓,五十公斤不到一米七的个头,被仲翰如轻松缚在手中。


    茆七面带笑意地走到40901面前,“看见我就想逃,你撒谎了吧?会长长鼻子的。”


    “爷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怎么可能撒谎!”40901冲茆七皱鼻子,气急败坏地踢动双腿。


    仲翰如将他拎远些。


    茆七见此乐了乐,说:“既然没撒谎,就别逃了,我放开你,你跟我来。”


    局势当前,40901气哼哼地点头。


    仲翰如放下他,随茆七的脚步走出409。


    这个时间点,病患哪哪都密集,茆七到420室前,跟仲翰如使眼色。


    仲翰如转脚进了隔壁病房,出来时掌中擒了一根铁杆,他从40901跟前行过,猛然抬手重劈!


    既然他们已经被西北区精神病院发现了,那就抛弃常规思维,直接上暴力。


    420室的子弹锁应声而掉。


    那劲风拂过脸,40901吓得瞪大眼。


    茆七打开门,邀请道:“请进吧。”


    40901咽了口唾沫,抖着嘴皮说:“好的,谢谢。”


    三人进了清扫室。


    窗帘掩着,光线太暗,茆七去扯开那布,让光照进来。她环顾四边,花洒水管隔帘推床备用铁器,跟六层的清扫室无异,不过这里看不出夜晚的惨状,只是有些许腥味,但比较淡。


    茆七观察完环境,目光重新落到40901身上,“说吧,没撒谎为什么要躲着我们?”


    陌生环境,背后又有个大块男守着,40901再气盛也收敛了,噘嘴嗫嚅道:“我只是小小病患,可没法跟护士做对,怕被她又看到我跟你们一起,不就只能逃了。还有,我没撒谎,撒谎跟逃冲突吗?为什么我一跑就说我撒谎,老子才不屑撒谎!在家没人信我,在这里,还是没人信……”


    说到最后,委屈上了,又被威胁着,40901嘴一张,想嚎一声,但见一记眼刀飞过来,他赶紧闭嘴。


    是仲翰如,悄无声息的站到40901身侧,隐约震慑。


    察觉到40901的情绪,茆七轻声问:“那你为什么要多嘴跟我说?”


    40901仍旧低落,“那晚,我听到他的惨叫,好可怕……我觉得你能帮他报仇,你知道的,什么三角恋四角恋的,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茆七稀奇,“那你跟我说说,谁跟谁三角恋四角恋?”


    40901挑眉指茆七身上某处,“你有跟他一样的玉坠,你应该是他之前提过的最好的朋友,你们关系匪浅吧。我才知道你是女生,玉护士肯定很嫉妒你,她费尽心思抢来的玉坠,而你原先就有。”


    茆七摸向口袋,疑惑道:“你从哪看见的玉坠?”


    40901:“我就不小心看到了呗。”


    住院服口袋开阔,估计就是这样被瞄到的,茆七再问:“你确定他和玉护士在谈恋爱吗?”


    40901点头:“当然,拉手亲嘴算恋爱么?”


    “……算。”茆七说,“‘他’叫什么名字?”


    “不就40905,你干嘛问这么莫名其妙?”40901说道。


    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名字就是编号,‘他’有编号,是病患,他们一直说的果然不是同一个人。


    这小孩,也就装得深沉,实际心无城府,不然不会在惧怕之下,还要去跟茆七多嘴,他还在这住院,得罪护士对他没有好处。茆七能肯定40901没撒谎,那玉妙音呢,她撒谎了吗?


    40905和林跃关系匪浅,之前听玉妙音的语气,她似乎知道许多内情,从她这边绕道去了解林跃,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欸,小孩!”


    “我快18了,不是小……”


    “对不起啊。”


    40901的不耐烦被一句道歉给打断,他愣愣看着茆七,“……你说啥?”


    他比茆七高,茆七抬手摸摸他脑袋,“小孩,我不该怀疑你的。”


    “哼!”40901脸一摆,倒没躲。


    仲翰如也跟着伸手摸摸40901脑袋,不知道是图乐趣,还是什么。


    40901头一转,躲开了,局促的样儿,“你干嘛?”


    仲翰如笑了笑,促狭道:“小孩。”


    40901怒目,不敢言。


    “走了,仲翰如。”茆七已经到门外了。


    手放低,仲翰如推着40901肩膀,将他推出清扫室。


    掩饰好门锁,各行各路。


    早餐时间,病房大多空了,随意进一间,关上门梳理信息。


    “40901说得很真,那玉妙音又称是林跃杀了40905,这之中凶手变化几回,我都感到混乱了。”茆七背靠门后,能更好地感知外边动静。


    仲翰如倚墙而立,随性地看着她,“玉妙音是护士,随便换个药,要杀死一个病患易如反掌,可40901还活着,而且活泼乱跳,没有任何损伤。”


    茆七即刻理解到仲翰如的话意:40901在经过一个夜晚,还活着,那就证明玉妙音没有杀他的必要。她对污蔑之言不在乎,因她不心虚,她根本没有杀40905。


    玉妙音又坚称是林跃杀了40905,怎么他们在找林跃的死因,最后却变成林跃是杀人凶手了?头大!真是!


    茆七想起什么,问仲翰如,“假设林跃真杀了40905,那他又是谁杀的?你有直觉吗?”


    他的直觉源自于他的意识飘荡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目前验证的直觉都是对的。所以茆七这样问。


    仲翰如默声摇头。


    茆七谨慎地说:“再听听玉妙音怎么讲。”


    话刚落地,后背骤然一股推力,茆七人瞬间被弹飞出去,“咦?——!”


    眼看要扑地,幸好被一条手臂及时捞起,茆七惊魂未定,再看自己在仲翰如怀中。他一手揽住自己,一手撑压住门,阻止外面人进入。


    茆七手抚胸口,“幸好幸好……”


    扑飞出去的方向是铁架床脚,要不是仲翰如拦这一下,否则她牙都要磕掉了。


    门静了片刻,门外人离去了,仲翰如落手牵起茆七,“我们走。”


    男人手温凉,握起来扎实舒服,茆七突然想起那小破孩说的:拉手亲嘴算恋爱么……


    牵手,拥抱,除了亲嘴,他们都做过,他还一直鼓励她,安慰她,为她以身犯险。


    他对她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茆七想不通,因为仲翰如从未开口说过。


    既然被识破了病患身份,他们就没必要回病房,躲护士了,于是重新进清扫室。


    待了半个小时。


    门扇忽传叩击声。


    两人互看一眼,心中了然。


    仲翰如去开门,就见玉妙音独自驻足。


    在外面太显眼,茆七说:“进来吧。”


    在二对一的场景下,进入封闭空间玉妙音一丝犹豫也无。


    仲翰如阖上门,就留在玉妙音背后。


    玉妙音清楚他的意图,但很是配合,不发出疑问,不主张主场,而是在等茆七开口。


    玉妙音没等他们去找,而是亲自来了,茆七猜想她有事要求。


    “为什么找我们?”


    玉妙音微笑:“交换条件。”


    茆七抱手对视,先占据主导,“得是我们感兴趣的条件才行。”


    “我明白。”玉妙音从护士服内掏出一个A4纸大小的册子,手再往上摸脖子,扯出玉坠,犹豫了两秒后拽断,跟册子一同递出去。


    “这是我藏下的护理记录和他的玉坠,还有一些衣物不在这里,想要的话可以带你们去拿。我不清楚你们为什么查他,但我猜测,这些对你们应该有用。”


    之前是误会,茆七也没想查40905,但得知拥有相同玉坠,倒是可以从中找出关联。


    茆七不着急接,而是问:“你的条件呢?”


    玉妙音低下眼,昏暗中面色发灰,似在极力隐忍,“你们能从楼上来,肯定有自己的本事,可以帮我查出是谁杀了他吗?”


    茆七感到前后矛盾,“你不是认为他是林跃杀死的吗?”


    玉妙音:“我没证据。”


    玉妙音只有心证,又托求茆七查40905的死因,她估计还未知林跃已死,林跃不是她杀的。40901的话真,她的话也真,到底这两人的认知是如何错位的?


    茆七说:“可以是可以,我有个附加条件,我想了解三层。”


    玉妙音接受,“没问题。”


    茆七才接过护理记录和玉坠,大略翻看:40905名为林伸,于23日前因孤独症入院,看病情记录,他怯生,行为模式固定重复,依赖性较强,但病情一直比较稳定。


    林伸林跃,都姓林,会是亲缘关系吗?


    看完,合起,茆七说:“那接下来我问,你答。”


    玉妙音:“好。”


    疑问很多,茆七想看清玉妙音的脸,于是侧位站,让日光完完整整地照出她。


    茆七在脑海里将所知线索过了一遍,捋出头来,出声问:“玉坠是林伸送你的吗?”


    玉妙音:“玉坠原先是他赠送给我,后面又被林跃找理由要了回去。”


    茆七:“现在玉坠不是在你手上吗?”


    玉妙音:“是那天分手吵架,我要挟他归还给我的,还说了气……气话……”


    这就跟40901的说辞对上了,那句气话茆七也听过,阻止她再回忆难受的事,“好了,下一个问题,你从哪认为是林跃杀了他?”


    玉妙音心情起伏,缓了一阵才回:“在林伸死的前两天,林跃曾警告我,让我离他远点,不许我们交往。我还听到他们吵架,林跃说林伸再继续跟我纠缠,就是找死!”


    “林跃和林伸是一家孤儿院长大的,他们互相依偎十几年,因为生病的原因,林伸对林跃一直很依赖,林跃还特地给他办转院到现在工作的医院。林跃对林伸一直控制欲极强,林伸如果哪天不给他递小纸条,他都会来问问看。”


    说着说着,玉妙音哽咽了,“林跃对我有恶意,也不喜欢林伸跟我交往,自然要将玉坠抢回。他看我的眼神愤恨,像夺走他的心爱之物一样,还不许林伸跟我说话。可感情的事,我能控制吗?林伸那么真诚,温暖,总是在笑,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的人,久而久之就互生情愫……”


    有传递纸条的习惯,那那张空页护理记录就解释得通了,还有一处茆七想不通,林跃为什么那么痛恶林伸和玉妙音的感情?真就如玉妙音所说,得不到就杀了他,还是两个男人?


    茆七觉得不至于,两个人相依为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不能是看别人过得好就不允许。也许有其他隐衷,林跃可能是因为那个隐衷而殒命的。


    茆七又问:“孤独症有行为认知能力吗?”


    玉妙音内心的脆弱瞬间被击中,隐忍的情绪大肆崩溃,眼泪终于涌出,哭喊着道:“他喜欢我啊,他清楚那是爱情,不是像林跃说的我在诓骗……”


    昨天还是对立立场,今天就在面前脆弱的哭,仲翰如没见过这种场面,脑瓜嗡嗡地,也不好对玉妙音恶意揣测。他忙看向茆七:怎么办?


    茆七赶紧翻篇,“好了,下个问题。”


    玉妙音闻声收腔,不过胸口还急剧起伏,忍着,暗自啜泣。


    “你见到林伸的尸体了吗?怎么就确定他死了?”据茆七了解,这里的病患死亡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被巡逻者捶杀。


    玉妙音抽抽嗒嗒地回:“她们说林伸病重转院了,可他的身体情况是我经手的,他已经在减药,怎么可能短时间严重?只能是……是被杀害了。”


    “他们是?”


    “护士前辈。”


    那些老资历应该清楚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规则,茆七问:“你在这工作多久了?”


    眼泪流得脸干,玉妙音左右抹了一下,说:“今天正好一个月。”


    茆七顺着玉妙音的话,注意到她胸口别的名牌是指纸质的,冯免灾说过这里有一个月的实习期,她正好工作一月整,估计还没来得及更换名牌。


    她也许还没够格接触,或者说还没有机会接触这个医院的内部运行规则。茆七说,“护士之中,资历最老的多长时间?”


    玉妙音:“三个月,我们入职都只签了三个月,封闭式工作,合同期满拿钱走人。”


    封闭式工作,是不能离开医院本部吧,这种条件能接受,估计报酬也高,忍三个月也还好。


    茆七:“所有职工入职限期都是三个月吗?”


    玉妙音:“据我所知,是的。”


    三个月,跟入住病患循环的期限一样。报酬丰富,三月就走,就这样吸引无数的人来应聘,利用完再抛弃,作为食物在内部消化。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物化人,何其残忍。


    茆七生出恻隐之心,语气放轻,放慢,“那林跃呢?林伸死后,你见过他吗?


    玉妙音摇头。


    40901和玉妙音的讲述,都是真实认知,原是各自只窥一角,延伸猜测,那真正的事实呢?


    茆七的思绪回到林伸的死上,40901说其死时那天,晚上扬言要去找玉妙音复合。晚上巡逻者出没,他确定是被捶杀掉了。


    林伸和林跃的死亡日期只相差一天,每晚死亡的病患会被清洗送去解剖室,茆七想到一个令她震惊的巧合。


    42 解剖室里,爆发出一道惨绝的痛哭……


    离开清扫室后, 茆七和仲翰如再次前往解剖室。


    仲翰如脚程快,已经到了48号冷冻屉前,等茆七过去。


    从刚刚开始, 茆七脑海里时而闪过林跃腹部伤口的画面, 她对人体构造算了解, 那伤口的位置现在细想不太正常……


    “拉开冷屉吧。”茆七指使仲翰如。


    仲翰如动手,轻微的“哧”一声。


    冷屉抽出, 待冰雾散去,茆七探首去看。林跃腹部豁口边缘被冻得翻卷,不知内里还剩多少空间, 她拿出刻刀,踮起脚探身,低脸认真地找角度。


    在不破坏原刀口的前提下,茆七攥住刻刀, 找角度伸进林跃腹部, 刻刀刃尖本就小巧而短,很快就全部没入了。


    抽出刻刀,她头也不抬,“拿着。”


    感觉到刻刀被抓走,她伸出右手, 掌心向上, “匕首在吗?”


    “在。”


    掌心落入重量,茆七握紧刀把,旋转手腕刀尖向下, 一点点深入林跃腹部刀口。她始终低脸,一边说:“一般被刺,伤口呈直进深入, 但现在我施的力……似乎偏向左斜方去了……”


    仲翰如只听着,不出声干扰。


    冷冻只是在原有基础上冷冻,伤口会保留人体组织死前划开的原状,即使有所收缩,也不会是大的差异。所以这个偏向不是茆七的力所导致,只可能是刀的刺入轨迹原先就是偏左的。


    冷冻过的人体比不上生前的柔韧度,刀下一半,就刺不进去了。匕首留扎林跃腹腔,茆七慢慢松手,观察外露的刀柄角度,与她猜测的偏左轨迹一致。


    茆七拔出匕首,在伤口位置比划,要怎么施力,如何角度,才能避开肋缘,刺进上腹部最左侧,精准的脾脏位置?


    这种斜刺刀口,目标精准的手法,茆七想起因为学习肢体手作,而去恶补法医讲述解剖视频,除了特定环境下造成的力的惯性,这种伤口一般与自杀相关。


    厨师常解剖,熟知人体结构,一刀致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林跃是自杀的。


    将匕首对准自己腹部,茆七想模拟用右手怎么将自己的左腹刺穿。


    仲翰如被她的行为吓一跳,抓停她手腕,“你在做什么?”


    茆七推理得太认真,才知道自己吓到他了,她解释:“我看看用右手能不能造成,林跃腹部这个高度和深度的伤口。”


    仲翰如立即明白她的意图,“你猜测他是自杀的?”


    茆七:“嗯。”


    仲翰如夺过匕首,“我来试,你指挥。”


    都是男人,看林跃的身高体重和仲翰如相差不大,他的体形确实更适合。


    “那好。”茆七扶高仲翰如右手臂,另只手按住他左上腹,指力探入肋缘下。指下肌肉虬实,她探着探着有些心猿意马。


    “好了吗?”等待长了,仲翰如询问道。


    “好了!”茆七掩饰地用力一戳,“就这里。”


    她拍拍手假装爽快地说:“你试试这个高度,方不方便刺这个位置。”


    匕首再锋利,人体是被真皮、脂肪、肌肉层包裹着的,需要力道才能贯穿,高度必须合适,方便一步到位,毕竟不是借由他人,磨磨蹭蹭疼痛会让力气丢失。


    仲翰如确定方位,让茆七放手,“你离远点。”


    “好。”茆七听话地退后两步。


    仲翰如活动右臂,接连几回挥刀,最后说:“行动流畅。”


    “嗯。”茆七心里有数了,“玉妙音提起过,林跃在林伸死前两天勒令不准他们交往,那个时间恰好是林跃刚接触解剖室的时间,也许他已经窥得西北区精神病院的面目,所以想剥离林伸跟这里的关系,进而保护起他。”


    茆七叹声:“却是弄巧成拙,玉妙音和林伸感情出现嫌隙,林伸那晚主动去和好,最后导致他去世。那晚,是林跃亲手解剖了……”


    终是不忍,茆七没有继续说下去。


    仲翰如接着道:“还有一个遗漏,林伸为什么会在夜晚清醒?”


    茆七说:“不是因为朊病毒。”


    因为之前玉妙音十分肯定,林伸身体没有问题。


    仲翰如沉思,“也许是药的缘故,那小孩在清扫室时说过,他那晚听到了林伸的惨叫,他也没入睡。”


    茆七记起来了,40901确实说过这些话,不过当时她没在意。在现实和西北区精神病院之间来回穿梭,她的认知也仿佛混淆了,现实夜晚的正常,在这里就是恐惧一般的存在。


    茆七继而想到,林伸的看护和药一直是玉妙音经手的,那整个409室也可能是她负责的。


    茆七抬眼看向仲翰如,一脸的震惊,和怜悯。


    仲翰如似乎心有所感,“你答应过她的,无论什么真相,她有权知晓。”


    茆七低语:“那太残忍了……”


    仲翰如:“人从一出生,面向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就已经是残忍的。”


    茆七不发一语,找出玉妙音给的林伸的护理记录,一张张快速翻阅。


    每一张护理记录的责任人署名,都是玉妙音。


    仲翰如叹气,抽走记录册,半安抚半地提醒说:“玉妙音要认清这个事实,至于她会做什么抉择,那是她的人生。就跟林跃一样,我们干涉不了一分。”


    他们的目的是离开这里,不应该跟这里的人产生羁绊,茆七深吸一口气,“我明白。”


    仲翰如见她面色萎靡,建议道:“你先休息一会,外边护士估计还没查完房。”


    “嗯。”


    再次出解剖室,推开玻璃柜门,茆七和仲翰如看到了玉妙音。


    玉妙音站在护士站的电脑桌前,身后是一大罐医用酒精,与一些瓶瓶罐罐。茆七和仲翰如出现的方式太诡异,打断工作,她脸上错愕。


    既然都这样了,茆七没有解释,而是让玉妙音跟上,“进来吧。”


    用来装资料的玻璃柜后藏着门,门后还是门,还有一个宽敞的空间,玉妙音十分惊讶,以至于忘记了此时袭来的寒冷。


    “这里是……”


    玉妙音停在感应门后,茆七和仲翰如站在解剖台前,之中隔着三米多的距离。


    他们左右分开,露出身后两张金属台子。


    现在白天,清晰的躺台,抽吸风口,水龙头……


    玉妙音是学医的,她怎么会不懂那是什么。医院有解剖台正常,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么隐蔽的空间?


    这个空间……空旷,四面冷光,透露着了无生息的死寂,还浮动着微微的血腥。


    玉妙音迟疑着问:“这里是……太平间?”


    他们没有回答,玉妙音当是默认了。她也没再发问,即使好奇,但她清楚,他们让她进这是有话要说。


    “玉妙音,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茆七的声音经过空旷的墙面,响彻在空中,声量浑厚,似在宣判什么。玉妙音神经一激灵,顿了顿说:“你问。”


    “409的药一直是你负责配的吗?”


    “是。”


    “林伸死的那晚,你有见到他吗?”


    “没有,那天吵架后我总是心不在焉,配了病患的药后,搭班护士让我留宿舍休息。”


    本来茆七还想确认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也死心了。


    玉妙音负责409的配药,那晚她心不在焉配错了药,40901醒着,林伸也醒着,才有了后面这些事。


    茆七对仲翰如说,“你打开冷屉让她辨认吧。”


    玉妙音依旧没问,跟着仲翰如的脚步去,只见他在墙面用手指一扣,就拉出一个长形屉。


    那是冷冻尸体的箱屉,玉妙音意识到什么,两三步的距离,她走得颤颤巍巍。


    “他不是。”


    “不是。”


    “不是。”


    ……


    玉妙音跟着仲翰如,一具具尸体辨认过去。同时,每一具尸体上的残缺部位,让她更心如死灰。


    在仲翰如拉开47号屉时,玉妙音看到里面的冰尸,音容笑貌犹在。


    玉妙音默不作声,她咬紧唇,使自己保留最后一丝理智。她像是无法再支撑,慢慢地跪低身体,俯在林伸面前。


    良久,解剖室里只有细微的啜泣声。


    查完房过九点,时间不多了,但茆七不忍出声阻止玉妙音的情绪。


    “林跃在48号屉。”最后是仲翰如开口打破这副局面。


    玉妙音抬眼,满面泪痕,目光死寂一般,声无波澜道:“他也死了吗?”


    她又问: “那是谁杀的林伸?为什么还要将身体器官剔除?”


    茆七走到玉妙音跟前,低眼看她,“你想知道林伸是谁杀死的,确定做好准备了吗?”


    此时的玉妙音看着像冷静下来了,但茆七无法确认这是一种应激反应,还是什么。


    玉妙音将47号屉推进去,抹干泪站起身,“你说吧。”


    “好。”茆七想温和地措辞,却发现那些事实根本无法温和,她直接开口:“你没出去过这个医院,你有见过谁出去吗?”


    玉妙音摇头。


    “你见到过食物采购吗?或是厨房烹饪食物吗?”


    依旧摇头。


    “尸体缺失的部位是不是杂乱无章?并不统一?”


    玉妙音: “是。”


    “那些器官是死后剜的,没有其他作用,从解剖台卸下后收集,统一运到三层作为食物原材使用。”


    玉妙音猛然瞪大眼睛,紧接着捂住口唇,不住地干呕。


    “你应该清楚,这里的病患每晚都要吃安定,因为安定可以区分出染上朊病毒的病患,一旦夜晚熄灯后以疯态出现,巡逻者就会将其追杀。”


    “死掉的病患用作食物,让出的床位,再继续由新的备用‘食物’继承,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这样循环运作的。”


    玉妙音已经作不出任何反应。


    “林跃之所以会阻止林伸和你在一起,是因他是解剖尸体的厨师,他可能是出于保护,想让林伸跟这个疯狂的医院隔离开。或许是你药配错,或许是其他原因,那晚林伸才能清醒地去找你复合,不幸遇见巡逻者,将其捶杀,再扔进解剖室。而林跃自杀,是因为他亲手解剖了自己最在乎的人。”


    茆七的语速不缓不急,但每一句话,都像一撞钟,震得玉妙音耳鸣心重。她满腔哀愤,想痛斥什么,却哑然失语。


    人伤心到极处,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茆七停住,该说的都说完了。


    这些事实,茆七一路从七层下来,其中任何一项她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现在的玉妙音。


    茆七跟仲翰如使眼色,跟他一起离远一点,将空间让给玉妙音。


    伤心尽处,玉妙音忽然浑身一抖,手脚哆嗦起来,似乎是才感觉到无比的寒冷。她重重摔倒,额头撞到地板,那伏背的跪姿仿佛是在祭拜逝者。


    疼痛和痛苦令玉妙音紧握双拳,口唇因牙关紧扣而颤抖,她抬起红得像血的眼睛。


    林伸躺在47号,林跃躺在48号,一个在下,一个在上。林伸说过,他们在孤儿院时,也是这种上下床,林伸怕高,睡下床,林跃胆大,睡上床。


    旧日如昔,不见其颜色。


    孤儿院的孩子从不会哭,因为哭也没用,玉妙音清楚,可她满目哀怆,泪滚滚滑落。


    “我们都没有亲人,说好要相互扶持,我努力实习,你努力治病,出去后开始新的生活,为什么你现在……我那是气话,你听不懂吗?你怎么这么傻气,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傻不傻啊……等我实习完有了资历,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就可以带你走了……”


    茆七挪开目光,低声跟仲翰如说:“我们出去吧。”


    “玉妙音呢?”


    “让她独自待一会吧。”


    茆七摁下感应门,玉妙音的声音骤然传来:“40803!”


    茆七回头。


    玉妙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这样喊,“小心三层!”


    说完,解剖室里,爆发出一道惨绝的痛哭。


    ——


    茆七在公寓醒来,艳阳高照。


    手机屏幕提示:6月23日 10:23


    起床拉开窗帘,喂鱼,吃早饭。


    满室热腾腾的阳光,她拉张椅子在窗前坐。


    窗外清晰的景象,楼下广场小孩的嬉笑,远处风携带来的车流声,这样的场景令茆七十分割裂。


    前一秒还危机四伏,充满痛苦,下一刻四下平和,人间骄阳正好。


    茆七窝进椅子里,闭眼,外界模糊,浑噩,她时而会忘记自己身处哪里。


    上次在白马咖啡馆忘了跟仲夏如话别,等会要不要给她回个电话?


    林跃自杀而死,他能有什么遗愿呢?断在这里,下一步不知道如何进展。


    仲翰如身上的伤好了吗?他对自己是哪种情感?


    玉妙音说小心三层,三层到底是怎样的可怕?


    ……


    恍惚间,口袋手机震动,茆七拿出看一眼。陌生号码不接。


    一遍又二遍,茆七接通:“喂?”


    “是茆小姐吗?我是左凭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警察,姓许,现在正式传唤你到公安局问询,请在12点钟前到达石景路公安局。”


    “好。”


    挂掉电话后,茆七呼出一口气。


    终于来了。


    43 她不会自证,她没有杀人,也没有……


    在第三段监控的最后一天里, 莉莉许照常将那几个漂亮娃娃抱到橱窗,这天客流量增加,熟脸孔也多。


    江宁终于截取到茆七和姜馨罗呈呈三人同框入店的证据, 再整理茆七与姜馨案罗呈呈案的时间交点, 一并上交给领导, 等待传唤证下来。


    这之中,江宁将刘献金的死亡谜团隐匿下, 因为无关现阶段案件,他也不清楚刘献金的死因,以及埋在哪里。


    传唤完茆七后, 大国和小光去看守所提审姜馨和罗呈呈。这边则是老许负责,冲着三方比对笔录去。


    汪魏暂时不对江宁作安排,他就自愿留下来帮老许。


    现在是11点57分,还差三分钟。


    江宁掐着手机计数软件, 走到公安局大门口, 他屏息静气地等待。


    在59分40秒时,茆七踏进公安局的台阶。


    真是“守时”。


    茆七看到江宁,穿着简单的黑t黑裤,视线注视在她身上,让她生出一种被翘首以盼的错觉。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 眉尾一挑说:“劳警察先生大架, 还专门来迎。”


    江宁不似往日大大落落,不苟言笑地说:“茆七,随我来吧。”


    他带的路茆七熟, 进入一个以前做过笔录的小屋:一张桌子隔开两方,那名老警察已经入座等候了。


    江宁不进去,转脚到了隔壁镶嵌一整扇单面镜的黑暗房间, 观察茆七笔录时的言行。


    老许目送茆七坐下,他双臂杵在桌面,双手交叉相握,整个人微微前倾的姿势,带着一种主场的宣誓。


    “好了,现在开始吧,我问你答,我们简单点。”


    茆七点头。


    老许:“你叫茆七,年龄30周岁,现居茗都小区,祖籍左凭市宁州县是吗?”


    茆七:“是。”


    确认无误,老许开始进入正题,“2019年10月26日中午13点,当时你在哪?”


    茆七:“过去很久了,记不起来。”


    老许提醒:“当日中午13点16分,你进了常华小区门口的一家专门售卖手作物料的无名店铺。”


    茆七回想,去年十月底莉莉许店里有个娃娃被顾客无意中损坏,发生时她刚好在场,现在记起来了。


    “是有这回事。”


    老许直视茆七,眼含别意,“怎么又突然想起来了?”


    茆七说:“因为当时有个娃娃摔了,我也是做手作这行的,深知一个微小的磕碰,整座娃娃都会毁坏,所以印象比较深。”


    合情合理,老许问:“你当时进这家店做什么?”


    茆七:“买工作所需的物品。”


    老许:“那天店里人多吗?”


    茆七:“挺多的。”


    正因为人多,所以人型娃才会在拥挤中摔坏。


    老许忽而转换话题,“你常去常华小区,对那里很熟悉吧?”


    茆七:“还行,周边我都逛过。”


    老许:“我经常经过那里,那边有什么好吃的店吗?”


    茆七:“周边有个市场,里面小吃都挺地道。”


    老许在走日常,目的是为了让茆七在平常的语境中放下戒心。这招江宁看在眼里,期待茆七的反应。


    “哦,这样啊。”老许问,“所以那天你是跟朋友一起去的物料店吗?”


    茆七皱眉疑惑,“那边我只认识莉莉许,没有其他的朋友。”


    “我这里有一段监控画面,显示你和其他两个女生一起进入物料店,并且举止熟络。”老许拿出手机,播放提前录好的那段监控。


    画面距离挺远,人物不太对焦,茆七看到自己和其他两个女生凑一起,协同将一个倒地娃娃扶起。娃娃头摔掉了,两名女生手足无措,她在跟她们说着话。


    看起来是像熟络,但茆七不以为然,“那是娃娃倒地,看见了一起去扶,不是很正常吗?又不一定要认识。”


    老许又问:“扶起来了,为什么还要一起说话呢?”


    茆七:“我记得是娃娃头摔掉了,她们很惊慌,我解释头可以再安回去,大概是这样。”


    老许笑了笑,眼神里却携着一种威严的沉静,“姜馨也住那里,就是和你一起扶娃娃的其中一名女生,你交易过两次的客户,我以为你们都认识。”


    姜馨第一次找到茆七做肢体时,她早就搬离常华小区了,老许故意模糊时间。


    茆七表现出一丝惊讶,“真巧,但我当时确实不认识她,我与她开始接触是在今年三月中旬,她找到我要制作一段肢体。”


    “真的吗?”老许凝视茆七眼睛,开口说,“那两名女生其中一名是姜馨,另一名你知道是谁吗?”


    茆七摇头。


    老许:“是罗呈呈。”


    茆七听着,面上不显,桌下右手食指蓦然一抽动。她心中暗叹:这就是今天传唤她的原因吧。


    老许追问:“你认识罗呈呈吧?”


    茆七:“我知道她。”


    江宁隐在镜墙后,也不自觉攥紧了手。因为他们在查罗呈呈案时,对茆七的怀疑并没有对外泄漏过,她理应只知道是因姜馨案查的她。


    现在她说知道,是不是意味着进入他们的语言陷阱了?


    老许眼睛亮了一分,依旧平静地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茆七:“我只在电视的新闻报道里听过她。”


    她不认识罗呈呈,但左凭市短期内接连出现两起杀人分尸案,媒体为了吸睛大肆渲染报告,估计生存在左凭市街道夹缝中的老鼠都听闻过。


    茆七跟姜馨案本就存在敏感的关联,现在再加上罗呈呈,两起杀人分尸的嫌疑人,都跟一名熟悉人体结构的手作娘接触。这些明面上的线索如果摆在网络上,肯定会有大批人隐在网线后,像巡逻者一般将她捶杀。


    因为过于有猜测依据,茆七现在才真正感到一丝惊慌。


    “好了,”老许忽然起身,“给你五分钟再想想10月26日那天的细节。”


    老许出了问询室,进去隔壁黑房间。


    留的五分钟,是要和江宁复议一下茆七的现况和接下来的进展方式。更重要的是,问询突然中断,让被问询者自我怀疑,而失掉方寸。


    老许斜倚靠在镜前的桌子,问依旧在观察茆七的江宁, “茆七的应对,你怎么看?”


    江宁眼神不动,“没想法,你呢?接下来怎么做?”


    老许说:“不就惯常流程,我去喝口水,润润嗓子。”


    老许出了门,江宁透过镜墙在看茆七,茆七始终低着眼,面部没有一丝情绪外露。


    问询室内,茆七也在思考,这次传唤的目的是什么?姓许的警察先问了她和姜馨罗呈呈同天出现时的事,从她否认的前提下,推罗呈呈出来,将共罪虚无地再套一层,是要看她惊慌失措,再如何马脚毕露地自证吗?


    茆七突然看向对面的墙,她感到一种很是憎厌的直觉——被监视。


    她不会自证,她没有杀人,也没有教唆谁杀人!


    片刻后,老许再次出现在问询室。


    他坐下,继续接上问:“那天你跟姜馨和罗呈呈共处时,还有谁在场?”


    茆七:“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莉莉许当时也在。”


    老许:“莉莉许是那个店主吗?”


    茆七:“是的。”


    老许:“在本月6月5日,你去过哪里?”


    “6月5日……”茆七停顿了下,显然不适应这种转折。


    老许欣赏着她的错愕,却不给她错愕的时间,“2020年6月5日,你去了离茗都公寓不远的数码街,是去做什么?”


    茆七记起来了,“买了支录音笔,其余没做什么。那店里有监控,你们可以调取。”


    老许当然知道调取监控,茆七当时也确实没做什么。他话锋再一转,“好了,今天暂时到这,你可以走了。但最近先别离开左凭市,以待下次传唤。”


    这就结束了?茆七还愣愣地没动,老许已经迈步走出问询室。


    出了公安局,茆七看手机,时间是十二点半。前后不过半小时,传唤竟是这么简单的流程。


    回到车上,身子一陷入软座里,茆七才觉腰酸屁股痛。公安局里的凳子简直是刑具,又硬又直,没有合适倚靠的角度,才坐这么一会,堪比她捏了一天娃的疲累酸痛。


    ——


    茆七从公安局驱车回家,快到小区时接到仲夏如的电话,说上次太匆忙没有好好介绍韩冰给她认识,这次专程组个饭局,就他们三人。


    茆七答应了,调转方向,开车去白马咖啡馆。


    到达后下车,茆七发现咖啡馆大门紧闭,门把手上挂着个“休息半日”的卡通牌。她拿手机想打电话,仲夏如蓦然从门内露脸。


    “当啷!surprise!”


    她两手抓握萤光棒,在那热烈欢迎地摇,头上还戴了星星发箍,会发亮。韩冰替她撑开门,她跳着步跑向茆七,并从身后变出一个水晶皇冠。


    并说:“惊喜不?”


    茆七愣了愣后,随即笑开,“干嘛呢你?”


    仲夏如不急解释,给茆七戴上皇冠,郑重其事地说:“欢迎光临!”


    她抱拽茆七胳膊,拉着一起进店。


    因为正是中午,外面阳光明媚,茆七站在室外时,由于反光看不到咖啡馆内环境。现在,馆内的中央空地,支起了一张圆桌,桌上有五菜一汤,还在腾腾冒热气。


    这是仲夏如准备的一顿家常饭。


    仲夏如扶着茆七肩膀,抬高手去拨弄她头顶皇冠。


    没多会,茆七瞥见自己头顶散发出五彩的光。


    仲夏如从韩冰手中接过一束花,塞进茆七手里,不由分说地让她笑。


    茆七不明所以,“怎么回事啊你?”


    仲夏如后退和韩冰并肩,笑着说:“小七,韩冰的摄影技术不错,让他给你拍张照,我们从认识到分开,都没有对方一张相片……快笑啊,小七,你笑起来很好看,快笑起来,123茄子!”


    茆七原本莫名其妙,但仲夏如一直在逗她,她禁不住咧嘴一笑。


    怀中是一束明黄色小雏菊,抱着花儿的人明眸开怀,头顶皇冠闪闪发亮。


    身后的玻璃折射开耀眼的阳光。


    时光仿佛定格在十七岁那年。


    拍完,仲夏如又跑去和茆七同框,指挥道:“韩冰,你给我们拍个合照,一定要好看点!”


    韩冰捧起相机,笑着道:“你们本来就好看,来!看镜头哦……”


    “卡嚓卡嚓”


    重逢也定格了。


    圆桌不大,三个人围坐也显热闹,菜有蒌叶酿,黄皮果酱焖鸭,干切猪血肠,柠檬泡鸭脚,清蒸多宝鱼,汤是玉米胡萝卜排骨汤。


    仲夏如推了推茆七面前的一碗汤,极力推荐,“其他菜都是韩冰做的,我辅助,但这个汤是我全程独立完成的,你一定要试试,然后发表意见。”


    仲夏如最近考可甜点师的证,热衷于收集意见,提高自我能力。


    盛情难却,茆七喝了一口,甜滋滋的,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好喝。”


    就两字,韩冰扑哧笑了。


    仲夏如瞪他,说:“你懂什么,这已经是小七最高的赞美了!”


    茆七眨着诚恳的眼睛,“真的好喝。”


    韩冰笑眼看看仲夏如,又看看茆七,最后目光温柔地落在仲夏如脸上,“诶呀,你们俩姑娘的感情真好。”


    仲夏如哼道:“那是!”


    她又挽上茆七手臂,摆出隆重的腔调介绍道:“小七,这是韩冰,今年三十岁,与我们同龄。他是柳城人,家中有父母爷奶,是独生子,学历本科,目前年薪税后十万左右,这里插个话啊,韩冰你的工资还需努力。咳嗯,然后就是我们是三年前认识的,他先追的我,死缠烂打三个月,我看他可怜才同意的……”


    韩冰替自己喊冤,“哪是看我可怜,不是看我长得帅吗?”


    仲夏如桌下的脚踢过去,“起开吧你!论帅你还比不上我哥,我从小看着他那张帅脸长大,还能稀罕你不成?”


    韩冰边躲,边“是是是”地点头。


    仲夏如重新找回话语权,“交往之后我还设了一个考察期,以分数来计,达到满分十的9分才能延长交往。你不知道他多慇勤,想着法去贿赂我哥,包括我的朋友同事,就为了能提高分数……”


    韩冰想起来还津津乐道,“还别说,那时我真是拿出高考最后一搏的劲来了,想着如果最后不能跟你在一起,倒不如放下脸面去拼。”


    “你也知道你那时多丢脸啊……”仲夏如掩嘴咯咯咯地笑。


    “你——唉!”韩冰故意叹一声气,脸皮悄摸摸地红了。


    “小七,我跟你说哦,他做了多糗的事……”仲夏如神秘兮兮地凑过去。


    茆七余光看到韩冰又脸红又气急,还不敢发作的样子。


    其实仲夏如什么都没讲,就是想逗逗韩冰。逗满意了,又重新说:“考察之后呢……”


    茆七用手撑着脸颊,认真地听仲夏如介绍,时而感动,时而被他们的互动逗笑。


    满屋的笑语,还有饭香,茆七恍恍惚惚,真觉得如梦一般。特别是在40分钟前,她还在警察局里遭受盘问。


    这顿饭,被仲夏如的话语哄热,其乐融融。


    仲夏如还开了一瓶鸡尾酒,知道茆七开车来的,就只给她倒了浅浅一口,“今天除了正式介绍韩冰给你认识,还算欢迎会,小七,欢迎你重新进入我的生活。”


    茆七红着眼点头,“嗯,乐意之至。”


    仲夏如:“那干杯!”


    茆七:“干杯!”


    “对了小七,上次忘了问你,怎么剪头发了?”


    “就想尝试一下新发型。”


    “那也不错,还有,我最近在研发一款动物饼干,我看你临摹的人体肌肉走向与骨架十分传神,想向你请教一下怎么能将动物饼干做生动?”


    “饼干后期要经过烘烤,脸相没法精细,你可以着重在肢体上,利用肢体去传递神韵。”


    “诶!你这么一说,我有谱了,等有空试验一下。”


    说着聊着,饭吃得差不多了,仲夏如发觉韩冰心不在焉的,她在桌底踢他脚,“发什么呆呢你?”


    韩冰甩了几下头,忙说:“没有。”


    仲夏如:“那你还不帮忙收拾收拾。”


    “哦!好!”韩冰蹦起来,收碗筷,擦桌子,搬桌椅。


    茆七和仲夏如在后厨清洗善后,倏而听到客区有响动,不像是韩冰一个人发出的动静。


    仲夏如跟茆七说:“你在这里,我出去看看韩冰,毛手毛脚的不知道干嘛。”


    “嗯,你去吧。”


    碗碟洗好,放入沥水架。


    “啊——!”


    茆七听到一道尖叫,手还湿着就跑出后厨。


    而客区的场地里,站着仲翰如,李亭甲,兔兔可爱。他们都穿得很休闲,只有韩冰换上了西服,打了蝴蝶结领带,庄重郑重。


    这确实是一副应该尖叫的场面。


    原来韩冰的心不在焉是在筹划这个。


    仲夏如捂着脸,不可置信的娇俏,韩冰替她披上纯白蕾丝头纱,再单膝下跪,充满诚意地捧献一束混彩的三角梅。


    “小夏,抱歉,今天是我唐突了。本来想再等等的,可好不容易今天能齐人,过几天我又要出趟差,我怕无心工作,就干脆坐实计划了这一出。”


    “小夏,我们在一起两年零七个月了,但其实我喜欢你已经四年了,或许你从没发觉,在你每天上班赶公交的途中,我目送了你整整一年,才有勇气搭讪。”


    仲夏如惊讶,“我从来不知道,你怎么不说?”


    韩冰仰视着她,“我不想给你负担,那种一个人的视角不提也罢,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很多的目光,花在彼此身上。”


    “韩冰……”仲夏如哽咽了。


    韩冰也紧张,深呼吸,深呼吸,反覆腹语练习了无数遍的话语:“小夏,我搜集了你最喜欢的三角梅的所有颜色,今天我用它们向你求婚。我人笨,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仪式感,如果你愿意,嫁给我好吗?”


    随着彩色的三角梅一起献上的,还有一枚钻戒,仲夏如感动到语无伦次,“好,好,愿意,你……好……”


    兔兔可爱一边擦泪,一遍提醒:“夏夏,伸手啊!”


    “哦……好!”仲夏如伸出手。


    韩冰替她戴上钻戒,两人眼含热泪地相拥。


    李亭甲作为心理医生,见惯了生死,对于这种人世匆匆的场景只是淡定,但也衷心祝福。


    茆七站在后厨门口,皇冠还戴在头上,她默默摘下,五彩的光被她掩在身后。


    她看向仲翰如,他的目光集中在仲夏如身上,那是他的妹妹,妹妹得到幸福,他比谁都高兴。


    这种被珍视的场景,为什么会令人想哭?


    44 难道你要我炸了这个破医院不成?……


    韩冰求婚成功, 一行人在店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庆祝会,然后仲夏如和韩冰就跟着仲翰如回父母家,告诉两老这个好消息。


    人多, 茆七也没能和仲翰如说上几句话, 但是李亭甲, 常用目光探寻她。


    茆七心想,真是心理医生的职业病, 一直释放出一种紧绷状态,李亭甲不累吗?


    回到公寓,已经五点多。


    喂鱼, 洗澡,茆七早早躺到床上。


    回忆这场求婚,茆七只有一个感受:幸福。虽然她对幸福的含义不具体,但应该是又高兴又想哭的感觉吧。


    就像仲夏如当时, 还有兔兔可爱, 茆七观场求婚,也是高兴又想哭。


    这也是一种矛盾,茆七时常感到矛盾,但从没有体会过幸福的矛盾。


    再想到林跃的死,他唯一牵挂的林伸早就去世, 他对西北区精神病院还能有什么执念?


    独自思考的时候, 时间过得特别快,挂钟发出轻微的“嗒”一声,茆七猛然从思绪里脱离。


    十点了, 困意来袭。


    她像掉进黑暗漩涡一般,身体随着漩涡流转,整个人被挤压成一道道, 思想混沌。


    然后落到实地,睁开眼,茆七身处在解剖室。视野昏暗,月光将她的影子映在解剖台上。


    茆七此时站在解剖台前,解剖台上没有死者,她的影子横卧上面,就像……


    夜以往是静的,但此刻更静,就是一种万物消失的刻意,静到刻意了。


    今夜的解剖室不对劲,茆七预感不好,她赶紧偏离几步,跑离解剖台,冲向感应门。


    开第一道门,到二道门前,茆七推开。门有阻力,即使她用力,门也只是缓势移开。


    门缝的阴影落在茆七眼皮上,她眨眨眼,猛然间将门阖关!她以背抵门,用尽全身力气。


    门开那几秒,她看见了外面的黑影,影影绰绰,不止十数!


    茆七才想起玉妙音那句“小心三层”是什么意思。


    门开始被外力撼动,茆七的身体被震荡开,她直接放弃抵门,进入解剖室。迅速关感应门,再将随身携带的刻刀狠狠插//进门轨。


    “48号屉,48号,在哪呢……”茆七边数边找48号,找到拉开,从里面拿出之前藏的冯免灾的砍刀。然后跑回感应门后,以背贴门,身体微微侧倾向门的启向,举起砍刀。


    这不是第一次一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就遇见巡逻者,但是这一次茆七直觉,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因为运送食物不需要这么多人,他们像早就在等候了——等候今晚的食物。


    她这次没发出声音,仲翰如也还潜藏,除了冯免灾,这里没人知道茆七一定会出现在解剖室。仲翰如被推进焚烧炉那天,冯免灾中间有出去过,当时他们以为他是去呼唤巡逻者,然而不是。


    那时冯免灾完全有机会逃,但他没有,在已知回头必输的境况下,他毅然去亲自报仇。茆七想,以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格,难道现在这些巡逻者才是他留的后招?


    茆七更恨了,化为更大的力气,握举重达四五斤的砍刀。


    这时,感应门外开始有人力撞门,插陷门轨的刻刀也频频抖动。


    茆七不抱希望门能卡多久,只想着能挡一时算一时,解剖室也不像在病房,走廊,能躲一阵,最终局面是迎身而上,她可以更果断一点,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门隐隐有开启的迹象,茆七脚步挪近十公分,确保一刀下去恰好劈过门缝。


    “Duang”一下!


    刻刀被弹飞,匡当一声响在空静的解剖室中。


    感应门静了两秒,随后一只手摸进来。


    茆七闭息等待。


    再是半只脚,半侧身子,茆七毫不犹豫,遽然落下砍刀!


    “夸嚓!”


    只听到有什么碎裂,紧接着那人额头一低,头抵靠在门缝中,一动不动,脚下极速漫开一滩血。


    顾不上流淌到脚边的鲜血,茆七收刀再举高。


    刀劈中的是锁骨,人体锁骨下有一条动脉穿行:锁骨又名青枝骨,因其弯弧易脆似树枝,茆七计算过刀的重量和砍力,她没法劈透人体脆弱的头颅,和在这种必须速战速决的情况下笨重地用砍刀去寻颈脉,在露头就秒的形势下,砍锁骨最恰当快速。


    茆七脚步随着门的移向后退,那具巡逻者因失去门的挡卡,颓然倒地,而后一根铁杆伸出门缝。


    隔间狭小,茆七猜测打头阵的不超过五人,所以在感应门还未大敞之前,巡逻者不会一拥而上。


    那根铁杆谨慎地在门缝周边抡上一圈,而后探出一只脚。


    呵!这巡逻者从前人身上吸取经验,怕被攻上部,可是……没用啊。


    茆七早就躲低了,昏暗中觑准脚腕,又是一刀带着重力的劈砍!可惜没砍透,她抡回砍刀后,痛呼与血液同时爆发。


    再之后那只脚连着人被拖回去,留下一根铁杆,骨碌碌滚动。


    门外短时间内再无动作。


    茆七心知他们在等什么,也做好被围困的心理准备。但她突然发觉门的打开速度变慢了,并且咿嘎钝涩地响动,像是被什么卡顿住。


    她瞥眼倒在血泊中的巡逻者,门也许是被他沾湿血液的衣服给卡住了。


    巡逻者也不傻,他们发现了原因,将地面的尸体往后拖。


    茆七放弃守门,拾起铁杆,匆匆捡回刻刀,向解剖室深处退。


    她没躲,也清楚躲只是迟那一两分钟的事,她站在窗前,面向门口,看见巡逻者陆陆续续地进入解剖室,果然十数以上。


    领头的巡逻者乍见一背光人影,先是警惕地巡望四周,怕是埋伏。


    见当头有异,后头的巡逻者止步待命。


    解剖室空旷,没有藏人,再看那背光身段,是个女人,领头人疑惑发问:“就你一个?


    就这么光明一亮相,反叫他们迟疑了,茆七轻声:“嗯。”


    月光照透她的衣裳,描画出优美劲力的身材曲线,她右手提拎着一把厚背砍刀,刀尖暗色,正缓慢地滴淌液体。


    那些液体是血,是连损两名巡逻者的血。


    那人原本不信是一个女人连废他两名手下,现在看见那把冯免灾的砍刀,不得不提高戒备。他指出两名巡逻者去翻看解剖室,然后对茆七说:“你的同伴呢?”


    “找他干嘛?不想承认刚刚落在我下风吗?”


    闻这挑衅语气,领头人不由得踏前一步,不过他仍按耐住怒火,哼笑:“也就剩个嘴皮子了。”


    一分钟后,两名巡逻者一无所获地归队。


    “呵呵!”茆七蓦然发笑。


    那笑明晃晃地嘲讽,领头人的脸色僵掉,怒气涌动,“死到临头,笑什么?”


    茆七说:“是呀,我已经从七层死到四层了。”


    好嚣张!领头人冷笑两声,“你以为你们从七层下来,是有多大本事?我们十成的人才出二,任凭你们本事再高,能抵挡住人墙倾轧?”


    茆七无视威胁,耸肩道:“现在我不是好好地站在四层?”


    她试图激怒他们,心底默默数着,一个,两个,三个了……


    仲翰如来了,潜伏在巡逻者后面,一手捂嘴,一手持匕首,刀刃一抹一收,无声地放倒一个又一个的巡逻者。而身在前排的领头人丝毫未察。


    领头人不再废话,摆出手势,其余巡逻者纷纷散开,呈全面包抄。


    渐渐地,他察觉不对劲,今晚带了二十名巡逻者,解剖室就二三十平,居然成不了围势。再从头扫一眼手下,居然只有十几人,足足少了六个!


    “小心!”


    突然有人出声提醒,领头人余光瞥到右侧有条黑影近身,他身子迅速向左一翻,匕首从他颧骨处斜着眼角刺过去。


    眼睛下意识紧闭,再睁开时,鲜血染红目光,领头人见刚刚的偷袭者已经站到女人身旁。他抹掉眼中血,咬牙切齿下令:“抓住他们!”


    十数名巡逻者长杆加短刀,分阶蜂拥而上。


    仲翰如已经放弃使用格斗术,脚踢起茆七留在地上的铁杆,右手擎握住,左手则紧揿匕首,他不慌不忙地喊道:“阿七,到我身后。”


    “嗯。”茆七绕身在后,她并未与仲翰如背靠背。


    巡逻者不够人数包抄,后面这段暂时安全,茆七与仲翰如的后背隔出一臂的距离,方便观测左右侧方位敌人,并及时应对。


    最前阶一排五人,人未至铁杆先劈,仲翰如脚退半步,掀腕徒手抡起棍花儿。那根铁杆在他掌中如同风车一般,携带劲力飞速地转,一时间虎虎生风,很是威武!


    茆七看得眼花缭乱,就听“匡当”接连几声,巡逻者的铁杆被纷纷打落。他们又出匕首,仗着人多,五把刀尖齐挥。


    巡逻者与他们的距离又逼近,近战不出长器,仲翰如换上短刀,正待巡逻者更近,好施展格斗术。


    却听一声“让”,是茆七的声音,他未及思考身体先动,霎那间眼前一柄厚刀砸下,光光砸脱两名巡逻者的手。


    他们瞪眼惊讶,茆七趁此挥刻刀扎向一人眼睛,快速拔出再行一刀,可惜另一名巡逻者警醒地侧开身,并用胳膊绕缚住她手臂。


    茆七试图抽手,纹丝不动。


    “啊——!”瞎了眼的巡逻者捂眼暴走。


    茆七灵机一动,带着束缚她的巡逻者狠力撞向瞎眼那位。


    这边仲翰如让到侧位,他抬腿横扫,扫落剩余三把匕首,最近身的巡逻者趁机抱住他小腿,往自己那方拖拽。


    仲翰如跟着跳了两步,嘴角扬起,无所谓一笑,扔匕首,接着抬起支撑的左腿,腰身在半空中一悬一拧!巡逻者被他的力绞跪在地,而他早已用手支撑住身体,收膝轻轻松松跳起身,顺带拾起匕首。


    另两名巡逻者不知几时拾刀近前,仲翰如回身一躲,接着如猛虎扑食般径直扑向巡逻者身半,手臂圈绕其腰,飞身将其绊摔!


    那两人摔得如叠罗汉似的,一个叠一个地难以动弹。


    茆七那边已经脱身,速速赶来与仲翰如汇合,因为余下的一名巡逻者和后补的四名又组团扑上来了!


    这回仲翰如将匕首咬在嘴里,空出双手,抓握住踢起的两根铁杆,他匆匆和茆七对视一眼,便将她掩在身后。


    茆七心领神会,刻刀攥在掌心,在倒地的巡逻者颈部一摸,他们就如熟睡一般歪下头去。


    仲翰如腕部飞转,双棍抡得无一丝缝隙,巡逻者们难以近一毫。


    茆七得了片刻安宁。


    再看指挥的领头人,他很冷静地在观看仲翰如的手法,他的目光里有研判,有稍些欣赏,他丝毫不在乎同伴的死去。即使只是受伤还活着的巡逻者,茆七亲眼看见他抬手劈晕,扔在一边不管,以防阻碍他们行动。


    领头人手一挥,又出两名巡逻者打前阵。


    也许见识到仲翰如变幻之快的身法,巡逻者不似之前那么果决,进一步退半步地试探上前。


    领头人说巡逻者有十成,从七层到四层,只出了其二。思索间,仲翰如又拿下两血,现在对面还剩十一人。


    铁杆全部被打掉,仲翰如吐出刀,抓握在手。他擅近身战,主要化攻势,那些没什么威胁的巡逻者就留给茆七善后。因为前线在不停地补充战力,稍有分心就会让巡逻者越过去,直抵他后背。


    又倒三个。


    迅速补充。


    对面还剩8人。


    领头人丝毫不急,茆七瞥见一名巡逻者在悄摸移动,出了解剖室。


    领头人的目的是熬到他们力竭,解剖室外,绝对还有人力补充。


    面对持久战,身践力搏是最下策,茆七抬眼环视解剖室,这里的地形和现有资源,有什么能供她利用?


    目光最后定在焚烧炉上,茆七看着,只觉得胸腔之中燃起一束火,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成型。


    “仲翰如,掩护我,我要出去。”茆七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跟仲翰如说。


    他不问不疑,手握铁杆压向巡逻者,迫他们后退,争取空间后,他护着茆七缓慢移向金属墙。


    领头人疑惑地看着,这人想干嘛,主动接近他们的势力范围,是想出其不意反杀吗?他眼中露出一丝嘲讽之意,寡不敌众,即使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仅凭自己的力量成神。


    只有茆七明白仲翰如的意图,巡逻者的力量集中在中央,他们从侧方外移,后背是金属墙,依旧安全。


    领头人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异常,在对面只剩五名巡逻者时,他们齐齐围攻仲翰如,茆七趁机会跑了出去。


    在确定没人追出来后,茆七快步走向护士站电脑桌,她在昨天清楚地看到桌底的立柜里储存着大量的酒精。


    拉开柜,茆七扶住柜门,弯腰下去掏,里面很多杂七杂八的瓶子。本身电脑桌挡住了光,柜子又深,里头她看不清,只能凭靠感觉拽出两个大瓶子。


    拽出来后,没来得及看瓶身标签,眼角视线里突有什么在飘动。


    茆七不敢动,手放在瓶子上做假动作,那是一道黑影,正慢慢地附上她的背。她估算着距离,猛一拎起大瓶子往后砸!


    没回头看,自然失了准头,黑影退后躲开,那瓶子砸碎在墙面,水喷洒而出,带起一阵浓郁的酒精味,呛得人咳嗽。


    真浪费!茆七一秒不停,操起刻刀直逼过去,黑影左晃右移,又给轻松化解。


    这巡逻者,为什么毫无气势?茆七冷静下来,审视地朝后退。


    空气流通,酒精味散得很快。


    茆七与对面的巡逻者,僵持了一分钟了。


    他为什么不主动出击,只是躲,是有什么必须为之的理由吗?茆七推敲着,再一联系到之前跑出去的巡逻者,她隐约明白了——他在拖延时间,在等救援。


    必须要快,茆七得解决掉他,必须想办法让他近身。


    茆七直接暴动起来,扔杂物,砸椅子,巡逻者似乎是怕声响过大,他不堪其扰,铁杆终于挥过来。


    身后是电脑桌,茆七灵巧转身,铁杆从她臂侧削下,将电脑从中砸裂!玻璃碎片四飞。


    茆七抬左臂挡掉飞溅的碎片,余光中巡逻者抽棍再挥,她右手已经摸住滑轮椅,连人带椅猛地疾撞向他!


    铁杆只挥到半空便被巡逻者整个失控的身体带开,伴随他撞向护士站隔断。整张背磕在隔断棱角的横截面,巡逻者疼得闷哼,但下一秒,他头一歪,彻底失去声息。


    收刀时,茆七心中懊丧,可惜了这一地的酒精,不过转而一想,反正都是要用的,什么形态去用,效果没差别。


    她现在要找到一种易燃烧且持久的物品,眼前巡逻者的制服?太硬挺,不行,那……住院服呢?


    对!纯棉好燃烧,又易收集。茆七付诸行动,急步出护士站,转进最近的病房。


    在茆七进入病房后,一列巡逻者齐步踏进解剖室。


    ——


    解剖室不像在室外,有障碍物缓冲,这里直接就是不停地厮杀。


    被困在一个地方,重复杀戮的动作,入眼往复,仲翰如精神力开始不济。在看到又涌入十数名穿戴一似的巡逻者时,他差点以为是出现了幻象。


    几十名巡逻者的车轮战,已经接近仲翰如的极限了。一时不察,腰腹被一柄匕首贯穿,疼痛让他清醒几分,他回身夺刀,双手齐下,将偷袭者开膛破肚。


    身体开始失血,眼前阵阵发昏,仲翰如在抵抗巡逻者的围势时,仿佛看到一个疾奔的残影。


    是她吗?不是……她不在这……


    阿七,不在也好……


    一进解剖室,茆七就见到一群人包围住仲翰如,刀光烁烁,直逼向他。她又急又怒,拔腿直奔焚烧炉。


    解剖室的空中,原本的血腥气里混进了刺激的酒精味,领头人大惊不妙!


    只听有人大喊:“她想起火,快!拦住她!快啊!”


    仲翰如闻声精神强行一振,是阿七,她来了!重围之下,他根本无暇顾及她那边情形,只凭意志速战速决,破向焚烧炉。


    拉墙板,按开关,火焰猛一下喷薄而出。原本围攻仲翰如的一众巡逻者,分出一半去阻止茆七,茆七乐得冷笑出声,刚好了,一并解决。


    手拧开那一大瓶酒精,朝巡逻者抖散泼去,再点燃浸满酒精的衣服,撒向人群。


    “仲翰如!”


    声起,仲翰如果断抽刀闪退,空中骤降火衣,将本就不牢固的重围烧开,他趁乱朝茆七奔去。


    解剖室里,人声混乱,一条条火焰嚣叫着,撞成了一片火海。


    茆七在熊熊烈火中穿梭,她大声喊:“仲翰如!仲翰如!”


    呼喊中吸入大量火烟,哽得她几乎窒息,一幢幢火影从身前飘过,火影中裹烧人形,张牙舞爪,好似深夜出没寻找替身的鬼魅。


    茆七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倾天的火焰要将她吞没,那些痛苦哀嚎像在痛诉,还有谁?在她耳边呢喃低语着什么。


    她身陷火海之中,迷茫驻足。


    “阿七!”


    直到一声呼唤,破除迷瘴。


    “……是……仲翰如,仲翰如!”茆七呼喊着,靠近她的航向。


    仲翰如终于从火雾中发现茆七,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直扑向她,却力有不怠,险些跪下去。是她张开双手抱住他,用自己身体撑起他,才勉强站起。


    “你还好吗?怎么样了?”茆七焦急地询问。


    仲翰如的手臂撑在茆七肩膀,低声安抚:“没事。”


    可是茆七感觉到手掌一片濡湿,不用看她就知道那是什么。四面哭嚎声不止,火焰灼灼漫射,烘得她眼眶火辣。


    “走,我们先出去,你能跟上我脚步吗?”茆七问仲翰如。


    仲翰如点点头,茆七架起他胳膊,两人互相搀扶着朝外走。


    什么通关,什么要求,现在此刻通通不想了!茆七想乘风,好烧他们个干净利落!


    她边走边高声喊:“林跃,既然你知道林伸死了,遗愿是将你们合葬吗?”


    “还是想让我杀了玉妙音?”


    “还是将你们都火化掉?!”


    没起风,她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走到感应门了,茆七不管不顾最后大喊:“难道你要我炸了这个破医院不成?”


    突然间,解剖室内的火焰静止了,火尾不再舔卷而上。


    茆七以为火快灭了,无意再折腾,忙加快脚速。耳边忽听到呼声,头发丝轻拂过脸畔,她心有所感地回头。


    就见火苗开始微微舞动,摇晃着猛一下窜高,解剖室上方凭空漩起赤红色气流,风成阵阵,卷拂火焰,将乱势烧得更乱。


    茆七望着这幅盛景,嘴角抽动。


    这个话说大了,她可没本事炸掉这里。


    不过后话再议,茆七和仲翰如终于出了解剖室。


    门一关,滔天火势和人声沸腾瞬间湮灭。


    茆七在护士站拉张椅子,让仲翰如坐下,不由分说地撩起他上衣,查看伤势。因为身高差的原因,她蹲下更方便,脸凑近,手指点抚在伤口外沿。


    “你有呼吸困难吗?神志还清醒吗?疼得受不了吗?”她急语问道。


    “没有。”仲翰如倒是很平静。


    伤是贯穿伤,但在很腰侧,只是皮肉。茆七仗着对人体结构有些见解,半学究半安抚地说:“应该不碍事,我先给你止血。”


    “嗯。”仲翰如低眼看着她,轻轻回应。


    茆七记得护士站有应急药,她起身翻找抽屉,找到消毒碘伏,外伤药膏,和纱布。全部摞走,去给仲翰如包扎伤口。


    消毒,擦药,缠纱布,先做应急吧,还不知道醒来伤口是个什么状况。茆七一边担忧一边包扎,认真到世上无一物。


    她不知道有一道目光一直轻柔地落在她身上,更没发觉那道贯穿伤已经有开始愈合的迹象。


    打结就完成了,茆七仰脸说:“你再坚持坚持。”


    仲翰如才注意到她脸侧脖子都是血,他原本涣散的眼神陡地变凶狠,“谁伤的你?”


    茆七不在意地哼声:“人都死了,这点伤算什么?”


    她那气势,没来由地,仲翰如笑起来,扯动伤口,扬起的嘴角又塌下去。


    茆七斜他一眼,叹道:“别折腾了。”


    仲翰如乖声“哦”,头回似只猫儿一样示弱。


    茆七不合时宜地摸了把他头发,轻声哄:“保留体力,我有直觉,我们能下楼了。”


    仲翰如伸手拉下她的手,握掌心里不松了,“你找到通关要求了?”


    很奇怪的,在现实见面会拘谨,但在这里,这些亲密的小动作,茆七却习以为然。手任他拉着,她说:“林跃要炸医院,这一层可没有炸药,起码得留着我们的命才能筹划。”


    仲翰如没说什么,也心知这通关要求太为难人。


    “先试试能不能下楼,我们去看看安全出口打开没有。”茆七借力给仲翰如起身,两人一同向走廊尽头走去。


    远看萤光标志模糊,茆七不死心,要亲自去瞧。


    然而走廊另一头又起追兵,他们已无力反抗,被逼到走廊角落。


    巡逻者十成只出其二,现在茆七总算在视觉上感受到了——在她眼前的走廊,浩浩荡荡层层叠叠地围满了人,压迫感强大。


    茆七从未清醒地觉得,也许就到这了。以往有恐惧,恐惧能淡掉生命流逝的感知,现在等死,就如同一场凌迟。


    巡逻者齐步逼近,他们已经退到安全出口的门前,茆七的手去找仲翰如的手,他紧握住她的不安。


    人之将死,茆七也很感同身受地想交代后事,即使很不舍得等来的人。


    心情沉重,她尽量轻松地说:“如果我先死,你把我送去火葬吧,骨灰拿到高楼上洒,洒尽风里。公寓就留给仲夏如,让她自行处理我的私人物品。”


    仲翰如说:“我们绑在一起,你死了我怎么能活?我帮不了你这些。”


    茆七强忍住眼泪,说:“你就不能不死吗?我是个没有根的人,死了也影响不了什么,死就死吧……”


    说着,眼泪掉落,在这个空间,泪水都那么真实滚烫。


    “阿七,”仲翰如突然唤她,“我们都不会死。”


    他松开手,往后摸索什么,下一秒,茆七听到了门锁弹开的声响!


    45 茆七,你撒谎了


    在安全门打开, 茆七和仲翰如齐齐掉进楼梯间时,茆七就惊醒了。


    凌晨十二点,茆七一直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想给仲翰如拨个电话, 却先接到公安局的传唤, 要求她九点前到。


    即使坚持无罪,但说不忐忑是假的。


    茆七洗漱换衣, 稍微处理一下脸上脖子的划伤,开车去公安局的路上,按耐住给仲翰如打电话的迫切。她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跟仲翰如通话, 怕暴露心情,给他传播焦虑。


    茆七决定等传唤结束后再打这个电话。


    到公安局,还是上次问询的房间,面询的警察还是老许。


    他和茆七隔桌而对, 惯常询问了茆七的身份信息, 然后说:“现在开始吧。”


    茆七深呼吸,打起精神,“好。”


    老许:“6月5日,你去数码街买录音笔做什么?”


    当时是连续梦魇,茆七以为撞鬼了, 想用录音笔来验证, 这能说吗?会不会被当成胡言乱语,对司法不敬?她一开始就迟疑了。


    老许俯近,在茆七面前叩击两下桌, 说:“你在琢磨什么?你只需要回答事实。”


    茆七谨慎地组织语言,“我买录音笔是想听夜晚的声音。”


    老许:“夜晚的什么声音?”


    茆七:“一些杂声,人声之类的, 因为创作需要。”


    老许盯着她的眼睛,半笃定地说:“创作需要?我看你买录音笔,是想利用录音笔给某人传递某些讯息吧?”


    隔间里,大国在座椅里拍手称奇,“许叔就是许叔,茆七名下的通讯设备并没有任何疑点,她可能是利用录音笔去给嫌疑人传递信息,才造成的这个空白,这个深挖角度我真是没想到啊!”


    江宁沉默地坐在旁边,透过单面镜墙,他紧睇茆七的表情。


    茆七摇头,“没有。”


    老许:“录音笔现在在哪?”


    茆七:“不清楚丢哪儿去了。”


    老许持怀疑的表情。


    茆七没法解释,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录音笔摆哪去了,印象中有快20天没见过了。


    目前没有搜查证,无法证实茆七的丢了的说法,老许再换问题,“你说你看过罗呈呈杀人分尸案的新闻,想必知道她是在6月6日分尸,8日夜间抛尸的吧。”


    茆七回:“我看过新闻,但不太注意这些时间点。”


    老许:“那你知道她的抛尸地选在哪吗?”


    茆七:“郊区?好像是。”


    老许说:“据我们调查,你在6月6日7日9日,都驱车前往过郊区,恰好是罗呈呈抛尸前后的时间。”


    听着,茆七心脏漏了一跳,她强作镇定地回:“是的。”


    大国在隔间里聚精会神地观看老许的问询技巧,在茆七回答“是的”时,他不经意间瞥到江宁嘴角一勾,像是一种得逞的表情。这是有把握了?


    老许追问:“你去郊区做什么?”


    担心的来了,茆七不怕被查,她肯说真话,但是她说的真话会有人信吗?那个空间的诡异,现实消失的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入口,她该怎么去解释?即使解释清楚,只会被当成疯子。


    茆七闭了闭眼,眉宇间尽是疲态,“我去办事。”


    “据我所知,西北方的郊区几公里一个村落,无边无际的甘蔗地,人烟并不集中,你在那里没有亲戚朋友,你的工作属性不需要线下接触人,你日常生活两点一线,请你回答,你去那里办什么事?”老许的口气咄咄逼人。


    茆七在桌底的手相互撰紧,她的脚尖慢慢地向后缩,全身呈紧绷状态。


    这一切都被江宁看在眼里。


    老许霍地一拍桌,喝声道:“6月6日7日9日你去郊区办什么事,快点回答!”


    茆七惊吓地抬眼,缓声说:“我去找一个地方。”


    大国目击现场,快激动坏了!找什么地方,肯定是抛尸地啊!真相要浮出水面了。


    老许冷冷地逼问:“什么地方?”


    茆七闭口不言了。


    老许观摩茆七的沉默,顿了片刻说:“茆七,你最好想清楚,你去郊区办什么事,有什么人能证明你当时去的不是抛尸现场。天网恢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要挑战司法公正。你才三十岁,未来还有许多可能,别一步错步步错。”


    老许说完便出了问询室。


    “怎么不继续盘问了?这都临门一脚的事了。”大国着急地站起身,想去找老许。


    江宁按下他肩膀,解释道:“我们有权传唤,茆七也有权沉默,所以给她时间想清楚,我们手中的证据已经给出去了,就看她配不配合,怎么取舍了。”


    大国哦了声,“原来如此,我得学起来,以后能单独立起门面。”


    江宁笑了笑,夸赞:“好志向。”


    老许端个茶杯进隔间,倚着桌沿看镜墙里的茆七,却是问大国,“昨天提审姜馨和罗呈呈,真没审出东西?”


    大国摇头晃脑,“那两人都不记得10月26日有碰见过茆七,而姜馨在线下也从没见过茆七,更别提罗呈呈,咬死说听都没听过茆七的名字。”


    老许也感到棘手,如果茆七不开口,他们也没办法。


    大国问:“叔,你打算怎么做?”


    老许喝着枸杞茶,含糊地说:“先耗她一耗。”


    江宁却是清楚,二次传唤没那么容易结束,目前的局势是死磕,磕出突破口,不问出点东西是不会让茆七轻易离开的。


    这一耗,就从早上九点耗到下午三点。


    进问询室时就上交手机了,茆七是从墙壁上的挂钟得知的时间。坐着那张让她几乎散架的凳子,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吃。


    昨夜几乎通宵,现在饥饿干渴加困顿,茆七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她清楚这是警察磨人的手段,目的是消耗她的意志,迫她说出他们期望的话。


    可是她能说什么?说除她感知之外的荒诞空间?说一个已经消失的废弃医院?那是郊区,没有路面监控,没有物证,更没有人证,她还能说什么?


    她不怕被查,她迟早会得到她的清白,可这众多巧合之下,需要的调查时间要多久?她和仲翰如已经走到最关键的三层了,受这些磋磨,要浪费她多少精力?她会被传疯子,别人会怎么看她?仲夏如会怎么看她,还有她那个完整的幸福家庭。


    传唤最长时效不超过24小时,茆七煎熬着煎熬着。


    问询室的门终于被打开,茆七看向来人,双眼放出干涸的渴望的光。


    老许见状,心底多了几分把握。他走过去坐下,问茆七,“想清楚没?6月的6日7日9日你去郊区做什么?”


    “我在找一个废弃医院。”茆七终于说出。


    疯子就疯子吧,有心人自己明了,她不该拘束在这里。她要通关西北区精神病院,她想活,想活到跟仲翰如真实地站在一起。


    老许:“替罗呈呈找废弃医院抛尸吗?”


    茆七摇了摇头,说:“因为梦,总是梦见,便想找,看是鬼怪作祟,还是其他什么。”


    老许一咯登,这走向不对呀!他拉回正题,“找到了吗?那个废弃医院在哪?”


    茆七说:“找到了。”


    老许:“在哪?”


    茆七:“出城区西北方向,车行半小时,见香樟树右转,片刻后就能看到那座废弃医院。”


    江宁在镜墙外,他亲眼目睹茆七整个人恢复冷静,说话表情纤毫未露,也没有其他的小动作,整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着,对答如流。


    仿佛天然地说着真话。


    茆七的这种冷静,江宁想起在姜馨案时第一次让她跟去警局做笔录,也是这般的滴水不露。


    所以,那到底是真话吗?滴水不漏在警方这边不算个好词,没有破绽就意味着侦查难度加剧。


    “好!”老许起身,“我这就去验证你的说辞,希望你这次是真心配合。”


    老许走了没多久,门又打开,茆七以为郊区的路走这么快,他已经回来了。抬头一看,是江宁。


    江宁坐下,手臂搁在桌面,双手交握,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茆七。


    茆七回视,他不言,她不语。


    僵坐了几分钟,茆七身子骨别得难受,在位置上挪姿势。


    “你撒谎了。”


    茆七抬眼看着江宁,没辩解,反问道:“你是我吗?怎么知道我撒谎?”


    江宁说:“你也许忘记了,你说的那段路,我在那里跟过你,并没有你说的香樟树。”


    茆七无话可讲。


    江宁再开口:“我们没查到罗呈呈案期间你的异常通讯记录,现在有理由怀疑你利用录音笔跟罗呈呈交流,她6号分尸,而你5号买了录音笔去教她如何解剖,就跟姜馨案一样不出面的方式。”


    茆七听了想笑,“用录音笔交流,总得有传递方式吧?我并不知晓罗呈呈的任何联络方式,即便快递、跑腿可以达到这个过程,但在线上都是实名制,你们如果真抓到这个事实,就不会在这跟我费唇舌了。”


    简而言之,没证据。被质疑,江宁也不恼火。


    有一点茆七十分好奇,她问:“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为什么要将罗呈呈跟我联系到一起?”


    江宁:“因为她也有一把和姜馨和你一样的刻刀,而你们三人之间存在巧合太多。”


    茆七好笑道:“事实都可以捏造,巧合又算得了什么?刻刀也不是我独有的,每个手作娘都会备,为什么不把她们都抓起来盘问?或者将所有生产刻刀的工厂封闭起来盘查?”


    这番言论,巧言令色了。


    “茆七,态度放端正!这里不是你混淆视听的地方。”江宁板起脸喝道。


    茆七叹气,叹这个只许州官放火的地方。


    江宁假以辞色,“那段路没有路面监控,没有人能替你证明,你途经抛尸地点做了什么,你最好说实话,谎言是易碎的泡沫,保不了你。”


    茆七端正疲惫到极点的身体,提起精神说:“那好,你问,我来说你想听的‘实话’。”


    江宁:“8号罗呈呈分尸那天,你去了常华小区是吗?”


    茆七: “是,我去买物料和鱼,你当时不也在吗?你应该更清楚。”


    江宁无视她的反讽,继续说:“常华小区距金成小区很近,难说你不是去跟罗呈呈接触,当日你跟莉莉许提起去西北,次日罗呈呈就将尸体抛在西北郊区,你还觉得这是单纯的巧合吗?”


    听到莉莉许的名字,茆七眉头一跳,心底古怪。她双手按在桌面,上身前倾,与江宁近距离对视,“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清楚金成小区的距离,我也没有在8号和罗呈呈见面。她抛她的尸,我行我的路,你的臆想不是事实,又怎么是巧合?”


    江宁看进她的眼里,说:“那罗呈呈抛尸后的9号,你在郊区的甘蔗地里,满脸是血,喊着:找不到了……血从哪来,找不到的是什么,尸体吗?所埋之地吗?”


    茆七冷嘲,“警察先生可真会大胆假设。”


    江宁:“6号7号踩点,8号出现在距离分尸地点近的常华小区,9号犯罪嫌疑人抛尸,时间线合理,动机充足,茆七你说,这是假设吗?”


    江宁的问询思路早就理好,条条道道清晰,茆七真的疲累,脑筋混沌,无力突破。


    江宁又说:“队里的痕检勘验出尸体埋土有分层,被翻开过,是你做的吗?所以弄得满身血,虽然我不知道你去翻个死人肉做什么,但凭你制作血腥肢体这项,你就不比寻常人。”


    茆七的眼神冷下来,“你可以嘲我,但是我的肢体手作不行,那是养活我的手艺。”


    江宁不置可否。


    这时,电话进来,江宁接听后,以一种宣判的姿态站起身,“大国按照你指示的道路,开尽一小时,没有见到那棵香樟树。卫星地图显示,那片区域也没有一座废弃医院。”


    “茆七,你撒谎了。”


    46(修,加字) 捆绑住精神病患,使……


    撒谎?


    那些明明是巧合。


    姜馨买手作模拟分尸, 罗呈呈情感被骗杀人,这些都不是茆七能控制的,刻刀太普遍, 明明随处都有, 她因为一则解疑的微信而陷入怀疑, 她买录音笔的初衷只是因为那道“去西北”的声音,她去郊区也只见到了一座废弃医院。


    血?那是她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六层被划的, 是她自己的血,她根本不知道抛尸地在哪,也不可能去挖。


    可是, 谁能信她?


    “茆七。”


    茆七抬起迷茫而又清醒的目光,望向开腔的人。


    江宁仍旧站着,低眼间的视线冷酷,“我说过, 谎言是易碎的泡沫, 你为什么还要撒谎?”


    茆七坚持,“我没撒谎。”


    真是冥顽不灵,江宁快要失去耐性,“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那里没有香樟树, 更没有你说的废弃医院。”


    茆七垂下眼, 语气淡淡地说:“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些东西对于某些人来说是真的,因为看得到。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假的,因为看不到。看不到就一定没有吗?就一定是看得到的人撒谎吗?那里真的有环抱不过、枝叶遮天蔽日的香樟树, 还有一座高七层的废弃医院,不过你们看不见而已。”


    茆七的话让江宁怔愣住,一丝难以言明的感受侵入心防。


    但那之中又似乎潜着其他的情绪, 他忽略掉,冷声开口:“既然你主张是冤枉的,那就举起有力依据,去推翻现在的局面,而不是在这绕来绕去浪费时间!”


    茆七也不想僵持,她折中说:“你让我回家,我去找出录音笔,证明我跟她们没有用录音笔联络。”


    江宁:“你找到录音笔,如果在上交之前删除了内容呢?”


    茆七:“如果你担忧这个,我人在这,你们可以去我家搜。”


    江宁又说:“难保你之前就删除掉了录音笔的内容,所以这么放心。”


    茆七抬眼看他,眼神静得如深渊一般,她的脸色也比早上更苍白。她最后说:“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 ,24小时开录,它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这算什么有力依据?江宁心底讽笑茆七黔驴技穷,“市面上大多数的行车记录仪内存,只能储存一周到两周时间,过期自动更替。现在是24号,距离5号已经19天了。”


    “你也说市面上的大多数而已,并不揽括全部,我购买行车记录仪时,卖家称产品的记录时长最长能达三十天。”茆七的声音平静无波,“你去取吧,我现在很累,很饿,我想赶快回家。”


    江宁十分不解,“为什么刚开始不说?”


    茆七的声量低了下去,“没人愿意像被剥光一样,被展开身体,任人窥探隐私。”


    江宁:“即使像这样被审讯也是?”


    茆七一丝犹豫也无,“是。”


    但现在她也妥协了。


    江宁想起茆七三十岁的人生朋友寥寥,与其说她不合群,倒不如说是她自主隔离这个世界,只允许一小部分人事物进入。


    到此有了新的进展,江宁丢下一句“我们将依法扣留你的行车记录仪做取证”就离开了。


    茆七没有看他的背影,也没有看任何事物,只是点点头,不想再说话了。


    大国正好赶回局里,和江宁错身而过,他倒退几步追上去,“江哥,问出什么没有?”


    江宁说“有”,脚步匆匆。


    大国一面跟,一面说:“我看茆七整天没吃喝,想着女孩子喜欢糖水,就买了木薯羹,还是热的刚出炉,糯叽叽的,等会带给她。”


    江宁猛地刹步,将糖水打包盒截过来,“我先吃了,你不用管她。”


    “哈?”大国呆了,待回过味来,江宁已经不见踪影。


    坐硬椅子,不给吃喝,这是审讯时常用的磨人手段,现在只是传唤,未免有些过了吧?大国不明白江宁这样做的理由,他平时虽恩憎分明,但也没这么苛刻。


    那边小光来喊人帮手,大国也顾不上琢磨了,赶去忙了。


    车钥匙跟茆七的手机保管在一起,江宁取了打开车门,卸下行车记录仪的储存卡。交给小光处理后,他回到问询室隔间黑房子,在那里看视茆七。


    前后不过十五分钟,茆七已经倚在那张难坐得要死的椅子睡着了,也许太累,睡着眉头也紧拧。


    现在是下午六点一刻,夏日傍晚的天空,高悬如镜。


    江宁想起那番话:这世上有些东西对于某些人来说是真的,因为看得到。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假的,因为看不到。


    那一刻,他的心腔震荡了,就好似一直掩埋的委屈被人窥到了一角。


    因为看得到,所以他一直在寻找,看不到的人,只用三言两语便抹杀掉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那碗糖水摆在桌面,江宁的手指不经意碰到,正如大国所说,还是温热的。


    ——


    很累很累。


    困极,饿极,身体难受,茆七却在这种环境下睡着了。


    意识黑暗,身体痛感清晰,但能认知到是在睡眠之中。茆七身处在割裂里,就像魂体飘荡了许久。


    再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意识一清,视线落进天差地别的环境中。


    她好像又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了,不过是陌生的区域。


    这里是带阳台卫生间的单室,两张单人床铺,两边各摆一个不足一米宽的立柜,寝具都相同,像是统一准备的。


    阳台外是黑天,这里灯亮着,不过瓦数不太够,不算很明亮。


    恍惚之间,茆七也忘记几点入睡,但现在应该没到十点,能开灯是自然的。


    房间的摆置,茆七猜测是集体住处,再拉开柜子一看私人衣物,这是两名男生住的地方。


    不是十点,应该没有巡逻者,茆七大着胆子去开门缝,望外面。只见对面也是一扇红门,再是白墙,再是红门。


    外面顶灯也不够亮,被门的颜色衬得昏黄,有些显黯淡。


    这里有很多这样的单室间,再推开些门,放眼望去,门框罗列两边,走廊如一条狭道,红白相间,延伸进远方的昏暗。


    这里似乎是一个大型宿舍。


    同样是西北区西北区精神病院,这里的格局不同,难道茆七身在三层?决策层vip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唯一的可能是这里是医院职工住所。


    茆七猜测着,蓦然想起自己每到新楼层出现的地方,都存在着通关要求。她忙阖关门,在房间搜寻什么。


    四层的事没解决,三层也一样跟林跃有关,他是医院职工,会不会就住在这个房间?


    床铺并排摆放,茆七从前开始翻,枕头,盖被,垫被,都掀起来看,有没有藏私人物品。倒是干净整洁,没找到什么,然后重点查找立柜。


    立柜里多是衣服,以及一些钱包纸巾的琐碎物品,茆七探臂入柜,更细致地翻,真被她从衣服堆里拽出一本手帐本。


    手帐是布面的,边沿针脚有人工缝制的痕迹,茆七常做手工,她能辨别。布面右下角还有用圆珠笔画的一片树叶,就像是茆七制作娃体会有一些个人习惯,这属于制作者的一个署名方式。


    翻开手帐,茆七看到四个大银色扣扣连一张张透明塑料内页,内页里平展收纳一张张写满字的小纸条,使用的正是护理记录的纸张。


    就是他!林跃住在这里。


    这是了解林跃的最佳途径,茆七倚靠柜门,一目十行地翻看起来。


    开头第一张写着:哥,我在这个医院很好,吃得好,病友好,护士好,你也好,你不担心。你教我折心形,我会了,以后我都折,不忘的,不忘的。署名是一片叶子。


    第二张也是写的这些话,只改动了几个词。三张四张皆如此,纸面都有折痕,茆七对比过,折痕路径一似,林伸真的在一直折心形纸。


    写的话,折纸,给茆七的感觉像刻板行为,一直重复,或许无意识,或许有意识,仿佛这些重复能给林伸安全感。


    再看五六七张,还是如此的话,林跃丝毫没有不耐烦,将纸张平平整整的摆放好。玉妙音说过,林伸很依赖林跃,重复的安全感,这是林跃让林伸写纸条的目的吧。


    每天都写小纸条,在第十二张的第十二天,林伸提起玉妙音,形容是一个朋友。此后每张提起,看这个频率,林跃起初是没有异议的,最后的阻止,就像茆七所猜测的那样,因为他进了解剖室窥得这里的残忍真相,想救林伸。


    茆七看得太投入,以至于门锁突发出的一声响动,令她心跳急速加快。是林跃的室友回来了吗?还是……


    忙收好手帐,茆七轻步藏在门后,右手攥稳刻刀。


    门开得极其缓慢,像在探寻什么,之后迈进一只脚,茆七看见了,不由一笑。她其实能辨认出脚步声,不过以防万一。


    待人完全进入后,茆七顺势关掉门,再起步扑上去!仲翰如闻声回头,一把抱起她,将她整个人抱在半空,额头抵她额头,轻轻地蹭,“阿七。”


    有仲翰如在,茆七的身心放轻松,笑道:“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呀。”


    说出时,仍觉心酸。


    仲翰如挂起温柔的笑,“想我,为什么不找我?”


    茆七摇头,而言他,“迟早会见到面,我不着急。”


    “嗯。”


    “对了,你的伤!”茆七记起仲翰如身上有伤,慌忙让他放下自己,“没事吧?”


    “没事,你看。”仲翰如自觉撩起上衣。


    茆七弯腰凑近,发觉那道贯穿伤已经开始愈合,余留血痂。她神奇道:“是用了这里药的原因吗?没缝针居然好得比上次快。”


    仲翰如但笑不语。


    “哦,有件事要跟你讲。”茆七拿出手帐本给仲翰如。


    仲翰如接手翻看,说:“这是玉妙音说的他们每天都要传递的纸条?”


    茆七:“是。”


    仲翰如问:“你有看出林跃的遗愿吗?”


    “没有。”茆七失落地说。


    仲翰如安慰道:“再看看吧。”


    “嗯。”


    手帐已看过半,茆七聚精会神,仲翰如陪伴在侧。


    片刻后,茆七惊喜地低呼:“找着了!”


    仲翰如看到她指中夹着一张纸,开头是以日记形式书写:


    6月19日,伸弟去世的第二天。


    我照常下厨做菜,但却无法进食。冯免灾察觉我的异样,打趣道:“那些只是食物,你没吃过吗?”


    我没有搭理他,他嘴又碎:“进解剖室都这个过程,该认还得认。”


    这话猛然触中我的心脏,我恶狠狠地瞪视他,他当作笑话,“呵呵”笑着走开了。


    回到寝室,周围安静,我想伸弟了。我低眼看自己的双手,眼前又浮现出黑暗的那晚。


    处理牲肉的房间,原来叫解剖室。当冯免灾带领我进入时,我才知道为什么砍切牲畜叫做解剖——原来那些都是人体,现在让我亲自去切整。


    起初我心理抗拒,后又隐忍,咬牙砍下第一刀——那是死物,已经失去生命,我做什么都算不得孽。


    在知道食物的本体后,我仍尝试去吃,只要能过下去,只要能治好伸弟的病,我能忍,只要忍三个月就行。以前新闻播的鸵鸟肉,不也是人肉,有人吃过,也没怎么地。


    只要三月,足九十天就好了。


    但是这个医院真的好可怕,厨师是这样的,那护士呢?她们懂医学,不可能不清楚这些尸身的来源,我开始阻止伸弟跟玉护士来往。伸弟第一次反抗我的话,我恼羞成怒地去找玉护士,凶悍地勒令他们分手。


    当晚,我独自进解剖室,解剖台上是个人形,我手握砍刀,依旧颤抖。深呼吸,手起刀落,噗呲的血溅声,伴随着一道痛苦的呻吟。


    我吓到丢开刀,一只手臂弹起拽上我脖子的玉坠,我听到有人喊我“哥”。


    这个医院收费便宜,病患和谐,是我做主让伸弟转院过来的,他在这里治病也很开心,可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冯免灾说该认还得认,从孤儿院相依为命,再到学厨,再将伸弟接出来抚养,一步步走来,靠的不就是我的不认命吗?怎么临到希望前,又什么都该认命!


    唉,我认命,我毁不了这里,只能毁了我自己。


    到此,结束。


    这是一封绝笔信,阴差阳错,字字泣血。


    茆七盯着最后一行字,这极有可能是通关要求,四层连带三层。如果她真能毁灭这里,也就不用一层一层走下去了。


    唉,也是无解。


    将手帐整理好,放回原位,茆七情绪低迷,“三层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仲翰如说:“我们已经在三层了,要去看看吗?”


    他们已经开始被巡逻者追击,迟早要对上的,茆七点头,和仲翰如前后出了房间。


    走廊笔直狭窄,只能容两人同时并行。


    红门,昏灯,照着惨兮兮的。


    一路没见着人,又极其安静,茆七不由心慌,“现在不是下班时间吗?怎么没见到一个职工?”


    仲翰如:“应该是集中在某一个地方,我也不太清楚。”


    听他意思,茆七问:“你去过三层的其他地方?”


    仲翰如说:“不记得了,好像隐约身处在一个明亮开阔的空间,那里有很长的餐桌,血红色桌旗,和复古的软座椅,有很多人来来往往。”


    “那你有见到冯免灾说的vip吗?”


    走廊漫长,昏暗,行走的视线循环,茆七听了仲翰如的话,说着疑问。


    一步踏出去,刺目的光线晃得眼睛疼,她闭眼再睁眼,环境发生天旋地转的变化。


    前一秒还在拥挤的走廊里穿行,现在,茆七身处在一个有着挑高穹顶的空间,四面墙如会流动一般没有棱角,墙上环绕着数个拱形出口,出口外是一道道无尽的走廊。


    这穹顶四角穿挂了水晶链条,链条垂下坠接起滴珠琉璃灯,悬在半空当中。琉璃灯下一张樱桃木长餐桌,血红色桌旗横卧于上,沿桌摆放着复古雕花软座椅,身着白色披袍的人在拱形门中穿行忙碌。


    一些遥远的响动蜂拥着撕开安静,如潮水般涌进耳朵,让茆七彻底身临其境。


    这就是三层吗?就跟仲翰如形容的那样。


    “来,请客入座宝宝椅。”


    声乍起,白衣人陆续从拱形门中走出,围转上来。


    仲翰如挡在茆七身前,茆七看他的身势,是准备反抗。


    茆七拽住仲翰如的动作,示意先配合。因为她在其中一个拱形门中发现了巡逻者。


    仲翰如领会,和茆七就这样被白衣人拥着,落到餐桌一头的首座。


    从刚刚开始,茆七就心有疑惑,不自觉念了出来,“宝宝椅?”


    这明明是普通的座椅。


    “对,是宝宝椅。”


    搭话的是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餐桌的另一头,和茆七隔着三米多的距离。


    男人约摸四十岁年纪,身量清瘦,同样身着白色披袍。不过那披袍细看浮着锦光纹样,隐隐约约泛金丝色,材质显然与白衣人的不同。茆七先是打量一遍,才问:“什么是宝宝椅?”


    男人撩袍坐下,温和地解释:“捆绑住精神病患,使其如婴孩般乖坐于椅里,不正是宝宝椅。”


    话落,茆七和仲翰如身上连人带椅被突如其来的绳子捆缚住,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茆七尝试挣脱,绳索太紧,动弹不得。再细思宝宝椅的含义,激起她后背凉意。


    仲翰如也试过崩开绳索,无奈绑得太牢,腿也被捆住,真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他语含怒气,“这就是你的待客方式吗?”


    男人厚脸皮地承认:“是,我在请你们吃饭。”


    这人还真油盐不进,茆七说:“你请我们吃饭,但我们行动不自由,怎么吃?”


    男人笑着说:“别担心,会有人服务你们的。”


    说完,举掌拍两声。


    白衣人端着食物鱼贯而过,在两人面前摆放了好几道菜,其中有两道是五香卤肝,特意移至茆七眼前。


    一名白衣人列首,留在茆七身边,替她围上餐巾,然后指着两道五香卤肝向茆七介绍:“您喜欢嫩一些的口感,还是瓷实点的咬劲呢?”


    茆七当然清楚那是用什么做的,她根本不想吃,拖延时间问:“这两道菜有区别吗?”


    “有呀,”白衣人讲解道,“肝脏嘛,有人爱吃高压之下鲜嫩的口感,也有人喜欢瓷实的咬劲,就像鸡也分走地鸡和肉鸡,视菜品制作而选择原材而已。”


    所以,六层的紧迫和五层的松弛,是专为食物制作而划分管理的吗?


    茆七反胃,拒绝食物。


    男人手一扬,白衣人端着五香卤肝下桌,又一白衣人敬上干切烤五花。


    男人和声询问:“这道菜合胃口了吧?”


    茆七依旧拒食。


    “呵呵,”男人突然笑了,直接吩咐,“还不喂客人进食?”


    白衣人夹起一块肉,茆七挣扎着撇过脸,愤怒地吼叫:“拿开!我不吃,这肉是酸的!酸的!!”


    男人闻言,双眼放光,兴致高涨地下令:“香肉怎么是酸的呢?快喂她吃啊!”


    茆七紧闭嘴,嗯嗯地摇头,躲开那块恶心的肉。


    “放开她,我吃!”那着急的喊腔,掷地有声。


    男人看向仲翰如,意味深长地一笑,手掌微抬。


    白衣人绕到仲翰如身侧,夹肉近口,“那就请吧。”


    白衣人举袖,袍衣垂落,仲翰如从边缝之中,看向茆七。


    茆七只觉得那双眼几欲滴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盆大口,痛苦地大喊:“阿七——!阿七——!”


    她喃喃自语着:“不!不行,仲翰如!你不能吃!”


    47 “那好,是我杀了刘献金。”……


    “哎呀, 你怎么回事?怎么把水洒了?”


    “我这,这不是一不小心吗……”


    “还愣着干嘛?快去找纸巾擦干,别弄湿人家的衣服。”


    ……


    听着这些杂乱的声音, 茆七幽幽转醒。


    老许一看茆七自己从桌面抬起头, 惊喜道:“你可总算醒了, 喊半天都没动静,看来还是这杯水洒得好啊。”


    “来了!来了!纸来了, 欸?你醒了啊!”大国抓着一包纸巾赶来,忙抽出纸揩拭流动的水。


    茆七迟顿地抬起手臂,发觉沾了水, 大国察觉到,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不好意思啊,擦擦吧。不过话说回来,你睡得真熟, 简直是世外无一物的境界,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问询室睡觉的。”说着说着,大国看到茆七沉默地擦手臂,后知后觉地闭嘴。


    要不是他们耍手段,她也不至于又饿又累地窝在这里睡着。


    整理好,老许开口:“茆七, 你可以回家了。还有, 近期仍旧不要离开左凭市,以待下次传唤。”


    行车记录仪在跟进,今天的传唤结束, 老许原本以为茆七会很高兴,迫不及待地离开。然而没有,她没有一丝反应, 重复着擦拭手臂的动作,眼神呆滞,似乎还沉浸在梦境中。


    “茆七?”老许又唤一声。


    茆七就像是掉进了渊隙中,短暂地隔绝掉现实世界的一切。


    大国见状,有些惊慌,女孩子胆小,不会被吓傻了吧?他伸出手指戳了戳茆七肩头,她的身体随着劲力轻微摇晃,眼神纹丝不动,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老许试图唤醒茆七,“茆七,你可以回家了,回家吃个饱饭,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知道吗?你可以走了。”


    茆七依旧沉寂。


    大国抓耳挠腮,心想:凉了,这要出什么事的话,案没破功没立,就要先被追责。


    “砰——”


    门猛地一声被推开,大力地碰在门吸上,崩崩回撞,问询室的墙壁似乎也被震动。


    大国瞥眼墙上挂钟,还担忧挂钟会被震下,因此看到时间:22:00


    夜晚十点,江宁的脸色阴郁,比夜色更阴沉。


    大国见他步履生风地卷进问询室,长臂左右一捞,抓住老许和他,将他们推出问询室,然后关门“卡嗒”一下反锁。


    大国还愣愣地。


    老许反应过来,咒骂一声:“糟了!”


    脚步赶紧前往隔间,大国也跟着他进入。


    老许赶忙扑向镜墙,在那里看到江宁一步步走向茆七。他又离开镜墙,捣鼓起在桌面上的显示屏,而后颓然坐下,恨道:“完了!”


    被老许的紧张感染,大国反锁上门,快步过去问:“怎么了?”


    老许说:“江宁拔掉了监控,音源也被切断了。”


    问询室隔音极好,没有这些设备,根本听不见里面的谈话内容。相当于问询室里的两人,与外界失联了。


    大国瞪大眼睛,惊呼:“这不符合传唤流程!”


    他没敢说出后话,这事如果被上级知道,是要受严重处分的。


    老许双眼紧盯镜墙,低语:“他到底想做什么?疯了,真的疯了……”


    “你在装什么?”


    问询室里,江宁站在对桌,俯身撑手,直视茆七那张表情生硬的脸。


    茆七已经停止擦拭的动作,指中捏着湿透掉渣的纸巾,眼神垂低。她不看任何事物,不知道是在逃避,还是不知所措的装相。


    江宁没有时间去探究茆七的意图,他现在迫切要知道真相。


    当年江然为什么没有履约?他到底是如何失踪的?至今是生是死?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茆村搬迁,避世深山,无人知晓,不知是否还存在。小刀杀人分尸,茆村可怕,种种无不跟茆七有关。


    有时深夜难眠,江宁会找出和江然的合照,触摸他生动而又模糊的面容。


    二十年,是江宁拥有父亲时间的双倍。没人知道这些日子多难熬,也没有立场可以让他诉之于口,那就像一口郁气,深盘于血流经络之中,拔之不能,痛之呕血。


    走到今天,他可以不择手段,他甚至能粗暴地对待他立誓守护的公民,只为还他父亲重见天日。


    茆七是江宁唯一能抓住的知情者。


    江宁拉动椅子,椅脚摩擦地板的尖锐声响,使茆七看向他。


    在茆七依旧迟顿的目光中,江宁坐下,轻声开口:“你能教人用一把小刀杀人分尸,证明你也有着挫筋分骨的本事,这些手法你是从哪学的?”


    茆七不答,江宁不停。


    “你说你不认识江然,而他为了救人在茆村失踪,救的人是一名妇女和一名十岁女童。那名女童是你吗?茆七,江然失踪的99年你正好十岁,正好凭空出现,脱离原生家庭,被刘献金收养。”


    “江然制定计划,买了刀枪,还是失败了。筹谋许久,为什么会以失败告终?你们茆村对他做了什么?还是他本身就是被你们利用的棋子,只为达成某些目的?”


    因为善良是伤己的利器,为了陌生人罔顾安全而抛下亲儿,还去购买平时碰都不敢碰的枪//支刀械,江宁不得不这么设想,江然是蒙受欺骗了。


    “你们茆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能如此可怕,能孕育出你这样的人?”


    茆七不语,江宁逼视着她,“你以为你保持沉默,我就不知道吗?”


    他赫然发出笑声,“刘献金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江宁几乎笃定,茆七声色不露。


    “不是?我猜也对,刘献金是一名成年男性,你时年十七,哪来的力气和胆量去杀人,处理尸体?”


    茆七眼神微动。


    江宁继续说:“我私下查过,你的etc记录近几年显示你从未离开过左凭市,也无任何公共设施购票记录,刘献金既然葬于宁州县,为什么清明死祭你从未去祭拜?你的所为不像是正常的父女间关系,而像是在避开这个事件,是刘献金死亡这件事,让你惶恐,不敢回想吗?”


    “我也联络过刘献金家的亲戚,至今无任何人知晓刘献金的墓址,他真的是自然病死的吗?你处理丧事和通知亲戚,却隐瞒下这些,目的是什么?”


    “茆七,”江宁低声呼唤,茆七的瞳孔渐渐聚焦,他启口说,“2007年4月1日,你和仲翰如在那天杀害了刘献金”


    茆七的身体浑然一震。


    她在座上,江宁口诛笔伐,她听得清他的每一个字,但组合起来不知其意。


    神游之外,又被一张巨网罩住,她仰望大树,遥望远方,就这样过活。现在又被这张巨网罩回到一处黑暗,那是哪里?


    “不是。”茆七说出第一句话。


    现在十点一刻,历经13小时的困饿疲乏,她的面色如纸一般苍白,毫无血色。


    江宁嘴角嘲意,冷道:“那是你单独杀的?还是仲翰如单独杀的?”


    茆七摇头,言语清晰,“都不是,没有任何人杀了刘献金。”


    “是么?”江宁听着,语气轻柔地诱道,“你知道刑事案件的追溯期吗?十五年,距离2007年,已过12年。还有三年,就剩三年了,茆七你说,不可惜吗?刘献金这样一个人,死后无人祭拜,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他,如果无意外,他会像这十二年一般,一直沉寂下去。”


    两人都没有动作,嘴巴一张一闭,完全不懂在说什么,大国瞧这打哑谜似的场面,着急死了。


    老许倒沉静,不过细看,他的胸膛正急速地起伏着。


    江宁在茆七的目光里,察觉到了异样,他继续说:“我可以不再追查刘献金,只要你跟我说当年茆村到底发生了什么?江然失踪,你出走,你自称不认识他,可你却拥有他的驱蛇挂包。就是刘献金衣襟别的驱蛇挂包,那是江然的。”


    “你还要否认不认识江然吗?如此多的巧合,仅仅是巧合吗?茆七,沉默隐瞒不能摘除掉关系,你跟我坦白,还有斡旋的余地。”


    威逼利诱,江宁想迫茆七说出来。他这样丢出条件,不惜赌上自己的警察生涯。


    老许的视线凝结在镜墙上,他双手握成拳,身体僵硬,凉得像被是丢进冰窟里。


    他会读唇语,因为妻子天生听力受损,唇语能让她方便交流,他们青梅竹马,他耳濡目染学的。当时上警校不够分,也是以少数民族身份和唇语的特长才加分上去的。


    江然姓江,失踪,茆村,茆七,江宁勃然作色,又循循善诱,直到这时,老许才真正明白,江宁为什么坚持查茆七。他居然已经查出这么多隐情,竟然还想罔顾法纪私了!


    “我已经坦白过了,我没有杀任何人。”尽管身体,意识,已经摇摇欲坠,茆七坚持着,言语密不透风。


    江宁撰手成拳,眼睛泄露出怒火,“茆七,你最好识相一点。”


    茆七无惧威胁,说:“既然我怎么回答你都不满意,那你说,我要怎么做才叫识相?承认吗?承认杀了刘献金?”


    “那好,是我杀了刘献金。”


    茆七突然道出这句话,江宁愣了几秒,在意识到她在搪塞自己,且毫无反省之意。他怒火中烧,长期陷于压力而触底反弹,人未思考右手便掐上茆七脖子,逐渐收力。


    隔间里,老许惊跳而起,指挥大国,“快!去让小光找问询室钥匙,再通知副队赶紧来!”


    “可是……这情形,通知副队江宁肯定是要受惩处的。”大国徘徊不决。


    老许大声厉喝:“如果现在不阻止江宁,他才真要完蛋了!快去啊!”


    大国被吼得两腿一蹬,麻溜地跑出了隔间。


    老许紧随其后,抓个螺丝刀,预备撬锁去。


    茆七呼吸开始困难,她声音却平静得不像话,“你最好你立刻将我杀掉。”


    江宁犹豫。


    茆七还有余地呼吸,“来啊!快动手啊!杀了我啊!”


    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积攒以来的痛苦爆发,她吼叫着,面红耳赤,眼泪扑簌往下掉。


    “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为什么这些,要发生我身上!为什么要是我……”茆七控诉着,不止这一桩。


    那些泪,滴淌到江宁手背,滚烫到令他缩手,后退。


    茆七恨!死又死不掉,和绝望的前路。她狠狠地瞪江宁,随后踢掀了桌子,椅子她抡不动,便从墙上卸下挂钟,抄起往江宁身上砸打,还管什么袭警不袭警!


    “杀了我啊!滚蛋!为什么又不敢动手了?你以为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吗?……你以为,以为……”


    江宁不动,不还手,任她打骂。


    足足五分钟。


    老许终于撬开锁,现场狼狈不堪,但江宁是受伤的那方,脸上手臂都挂了彩。


    这下轮到老许愕然了。


    汪魏赶到时,这起突发事故已经风歇雨止。


    老许挑拣着,跟汪魏讲述了事情的起由经过。


    因为错在江宁先,所以袭警不被追究,但保留茆七追责江宁的权力。


    小光继续忙行车记录仪。


    大国则负责送茆七回家。


    场地从问询室转移到副队办公室。


    汪魏坐在办公桌后,老许和江宁端立于办公桌前。


    汪魏点桌怒道:“江宁你这是在查案吗?你这是在徇私!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利用警察身份的方便,去获得你私人想要的讯息吗?”


    “我做过的事,我愿意接受惩处。”江宁梗着脖子说。


    老许挤眉弄眼,是使力拉也拉不回他这执拗。


    汪魏哼声,“你以为惩处这么轻松?”


    如果茆七追究,别说江宁不保,整个刑侦队都要被拉下水。


    江宁:“我也愿意接受开除警籍。”


    “你——!”汪魏气极。


    开除警籍的话一出,难转圜了。老许扶额,三十岁的老毛头小子,怎么这么冲动!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老许!”


    突被点名,老许一激灵,“……哦……在!”


    “这案子归你全权负责,江宁撤出,停职检讨。什么时候检讨好了,什么时候视情况复职。”汪魏下达处分。


    江宁倒没什么异样,出了办公室,收拾个人物品准备下班。


    而隔间里,那碗包裹完整的木薯羹,早凉透了。


    48 换个方向,查莉莉许


    茆七回到家, 吃饭,洗澡,喂鱼, 躺床上休息。她并没有像早上想的那样拨电话给仲翰如, 她胆怯。


    从公安局回来的路上, 茆七心中一直盘桓着一个念头: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不再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


    不睡觉?


    不可能, 她会猝死,并且极有可能腐烂在公寓才被人察觉。


    那碎片化睡眠呢?


    只要她入睡后再快速醒来,这样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危险就不足为惧, 这样似乎可行。


    但目前是,她没能力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睡眠。


    那……炸掉西北区精神病院?


    可炸药,能带进去吗?她试过很多物品,只有一把在混战中起不了作用的刻刀能携身。还有, 炸药属管制类危险品, 她没手段弄来。


    思来想去,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一座必须攀登的刀山,是一道必须跨越的火海。


    十成的巡逻者出二,在四层灭一,那也剩足七成, 再加上那些侍奉的白衣人, 她和仲翰如却只有四手四足。武力已经解决不了处境,还能如何保住性命通关?


    翻来覆去,都是死局。


    和仲翰如的相遇, 现在想来只有后悔,再无庆幸惊喜。


    最后的最后,他吃那块肉了吗?


    那副画面一直刻在茆七脑海里, 臆想,发酵,深根蟠结,挥之不去,她痛苦极了。


    如果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以她的意识为驱动,那仲翰如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她胆怯,不敢去找他。


    装着这些痛苦,茆七没法安然入睡,辗转到凌晨,一时迷糊,一时醒。


    虚实浑噩之间,骨血深处的恶魔披梦而出。


    那是一处黑空,从茆七所站之地投射出去,仍是一片无边无际,无形无物的深空。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天然地释放出畏怕恐惧的情愫。


    往哪走,都似乎在原地,茆七左右环顾,天地间混沌一体,压抑的气息仿佛将她碾碎,她仰望即将塌陷的黑空,从那里猛然撕开一双血红色眼睛,再是长出大张的血盆大口。那口中,血线从口边流泄,尖嚣的声音发出时,血沫四飞:


    “——阿七!”


    那声,绝望到震荡幽深的黑空。


    随后,囫囵的血块从口中呕出。


    那些肉块,转眼间被端上餐桌,在一个篝火晚会里,成了待客的佳肴。


    茆七身在宾客群里,四周的火焰似乎驱散黑暗,但她仍旧恐惧,簌簌发抖。


    这晚,她没有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


    ——


    当天正式下达停职处分,江宁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去钓鱼。


    这是老许的爱好,平时没少听他吹嘘——穴不走空,最高战绩三十五斤大草鱼一条!


    当时江宁还明里暗里揶揄他中年男人的普遍特性:年纪上来,事业上少精力,现实里屈于家庭,只能任由精神寄托在无伤大雅众人允许的乐趣上。


    现在这些话回旋镖打中江宁:事业暂停,建树没有,碌碌无为多年,现在整个人停滞,只能依靠这点道听途说的乐趣来稳定思考,重新整理脚步。


    江宁家住滨江路上,这条路因环江而得名,在家中阳台可观望横穿左凭市的左江。下午四点天晴微风凉,又近江,可不就是天时地利的钓鱼时机。


    头戴渔夫帽,背上临时购买的鱼竿,左手坎了马扎,右手提拎个鱼箱,江宁打开门,撞见门外站着的老许。


    老许怔愣着,呆滞地望向突然出现的江宁。


    江宁上下打量老许几秒,眼圈青黑,下颔胡茬露头,愁容思虑的,地板上散落烟灰,显然待了有一阵了。


    江宁身上挎的背的,满满当当,老许回神,惊奇道:“怎地,你要去钓鱼啊?”


    老许一出声,江宁听到,他嗓子都抽哑了,看来徘徊得够久的。


    “嗯,陶冶性情。”


    “钓鱼是能磨砺你那激进冲动的性子,但是……”老许寻思着,“你现在这情形,能静得下心钓鱼?”


    江宁四平八稳地笑道:“怎么不能?”


    老许脱口而出:“你不查江然失踪的事了?”


    江宁知道老许会读唇语,问询室的一切瞒不住,他轻松的语气,“查呀,急不得的事。”


    老许见江宁这样,惊悚得很,让他有种暴风雨前宁静的预感,更让他联想到一个正常人发疯前的征兆。他讷讷道:“你……不会是想在灰色地带了结这件事吧?”


    如果律法无法明冤,多的是人选择拿起屠刀。老许见惯不惯。


    江宁乐声,“说什么暗语?钓鱼哪是灰色地带。”


    老许观测江宁的面部表情,犹疑着,到底要不要亮出他此行的目的。


    “那你去钓鱼吧,这个天好,江鱼不在上水口,你得往下跑,往深了打窝。”老许豁然侧身,让出道路,顺带指点。


    江宁定定瞧了老许几秒,叹声:“说吧,找我什么事?”


    说到底,还是在意的,老许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说:“这是我从茆七的行车记录仪里挑拣着拷出来的,没经过邮箱,查不到痕迹。”


    江宁两手满满,没接,“这不符合章程,我退出这个案件了。”


    老许晃了晃那枚金属银u盘,说:“你看过就当给我提个思路,这事太诡异了!”


    什么事能让老许这位脚踏唯物主义、心向唯心主义的老刑警直呼诡异?勾起江宁的好奇心,他放下鱼箱,空出手去接,“三十天的内存,速度这么快,昨晚没少熬夜拉帮手吧?查出什么了,事实还是疑点?”


    “都有。”老许说。


    “什么意思?”


    “姜馨案和罗呈呈案暂不并案,茆七解除共犯嫌疑。”


    江宁愕然,“不是茆七?那是谁?”


    相比茆七解除嫌疑,这两起案件不作并案,同样令江宁错愕,因为疑点重合太多。


    老许满腹愁绪,“还不知道是谁,或者有没有这个谁,都是问题。我忙得焦头烂额,所以让你看过,给我个思路。”


    “我知道了。”江宁说完,转身卸掉身上工具。


    这办事速度,老许放心多了,不禁一乐,“你不钓鱼了?”


    “有事做,没那闲情!”江宁手握上门把,有些赶客的意思问,“你进来吗?”


    老许甩手,“不进不进!我忙得很!”


    临了又说:“我可冒了险了,希望对你有帮助。”


    “嗯。”江宁重重点头,“谢谢!”


    老许不啰嗦,走了。


    江宁关起门来,进房开笔记本电脑连接u盘,潜心察视老许截取的行车记录仪画面。


    因为是整理过的截取视频,从头到尾的一个多小时播放时间,都是重点。江宁闷头看,面色越来越凝重,不知不觉播放完毕,他深深地舒口长气,才发觉自己一直处在紧绷状态,后背一层黏腻的冷汗。


    左凭市的夏天,常年维持在三十七八度高温,卧室也没开空调,到底是什么样的画面能让江宁暴冷汗?


    五点多钟,房间窗外,夕阳犹如烈日,蒸腾在江面之上。


    江宁浑身冰凉,心又沸腾,他难以言喻这种感觉,就像……就像茆七所言的鬼怪作祟——惊吓,同时肾上腺素飙升的心脏暴跳。


    行车记录仪的画面里还有他,就是6月9日他跟随茆七走进甘蔗地,被拍下来了。她身上的血不是因为扒尸,她也没有进入抛尸现场,她疯语念叨的“我找不到了”,找不到的居然是……


    江风猛地从窗窜入,惊竖皮肤汗毛,江宁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份行车记录仪确实佐证了罗呈呈抛尸现场茆七的不在场证明,可是……那太诡异了,这里面茆七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是一个正常人的举止。


    压下电脑屏幕,令人莫名恐惧的画面消失。


    江宁去浴室擦汗换衣,离开那个环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阳台落地窗开阔,江宁坐在躺椅里,身体被余晖晒透,思路逐渐回归正轨。


    行车记录仪的诡异,才是茆七在最后关头交出证据的理由吗?这里面的内容,与她所诉的“鬼怪作祟”相呼应,太合衬,就显得特意了。


    江宁没有全信,持怀疑态度,因为茆七素来冷静,从第一次走访她的态度和言语江宁就看得出。还有昨晚,她情绪低谷之时的疯态,全然无后顾之虑。


    传唤踩点到,在问询室里睡觉,面对审问时,辩驳有理有据,立场无比坚定,种种表明她不怕警察,也不惧司法扼喉。


    江宁有理由怀疑她抛出这份行车记录仪,是早有预谋,在最恰当的时机摘除掉自己的嫌疑,也让他们警方白忙活一场。但六月初的预谋,也太早了,她根本未知警察因罗呈呈案在查她。


    两个观点在江宁的脑海中拉扯,当然,他不信鬼神,这里面只有真实和造假二说。真实就是真实,但造假就有痕迹,茆七若是装神弄鬼,特意营造的行车记录仪画面,会对事件轨迹特别加深记忆,以达到语言,事件,记录,完美嵌合的状态。


    只要根据她当时的轨迹走一遍就能抓出蛛丝马迹。


    身随念动,江宁立即去拿车钥匙,出了门又回身,在玄关置物柜里摸走一个小透明袋。


    路况良好,车一路疾驰。


    在等石景路的红绿灯时,一停下,江宁就满脑子的茆七,传唤时的画面一帧帧从脑中划过。


    还有一个矛盾,在交出行车记录仪后,茆七说她不愿被窥探隐私,但江宁在跟她接触时,了解到她根本不在意外界,除了仲夏如和那个人。


    那个人……叫仲翰如,在提起他的名字时,茆七精神世界的动荡,以及急态地澄清案件与他无关。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对仲翰如的羁绊如此深,是刘献金吗?还是07年四月一日的会面?即使姜馨案罗呈呈案与茆七无关,那刘献金的死呢?总归逃脱不了关系。


    是该要跟仲翰如见一面了,在此之前,江宁得先去一个地方。


    绿灯,车流行驶。


    天色已暗,江宁的车停在茗都公寓外围。


    下车,直奔公寓楼。


    江宁疾行在小区道路上,发觉这里异常安静,七点多的饭后散步时间,路径无行人,包括游乐场所也没孩童。


    怎么回事?疑惑一闪而过。


    电梯大厅也没有人踪,江宁独自等待,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巡逻的保安,低低私语。


    保安见江宁面生,议论声少了压制。


    “小区最近真安静。”


    “可不,租房的都走了几波,买房的走不掉,不然啊……”


    “这阵子发生这么多诡异的事,这几日巡夜,我都瘆得慌。”


    “我也是,走到黑暗地方,老浮想联翩的。”


    ……


    诡异的茆七,诡异的小区。江宁没在意,当乐子一想。


    到602,江宁堂堂皇皇敲门。


    既然汪魏说他徇私,那就干脆坐实了。


    等了片刻,茆七开门。


    这回不是门链扣住的门缝,而是堂而皇之的将门敞开。


    室内亮光,她穿着薄棉长袖长裤睡衣,灯光隐约透出布料里的身体,江宁发觉她其实很瘦弱。她平常穿着宽松,他被她身上那股韧而狠的劲给欺骗了。


    空调冷气扑面而来,茆七一张脸藏在灰白的暗影里,她淡声开口:“你来干什么?”


    “……警察、惯例走访。”不知怎地,江宁话语艰涩。


    茆七微仰了视线,看着江宁,“现在是晚间七点二十三分,警察也不管别人是否在休息吗?”


    江宁一时无言。


    茆七又说:“公安局跟我说已经解除我的嫌疑,不再传唤,我不会追责你,请你不要再来打搅我的生活。”


    茆七后退一步,江宁伸出手,“等等!”


    “怎么?”茆七保持后退的姿势,问道。


    江宁收回手说:“真的只是惯例走访,问一点事,以后我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


    茆七:“好,你问。”


    江宁:“我想知道从六月开始到现在,除去在家,你都出门做了什么,在什么时间遇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我记不清时间。”茆七出门少,这些回忆起来没困难,但是时间不具体。


    “无妨,有多少说多少。”


    江宁拿出手机录音,茆七开始说。


    几分钟,叙述完毕。


    江宁揣好手机,手掌心在大腿裤子上蹭了蹭,显得有些局促。


    “昨天,抱歉……对不起。”


    立场矛盾归矛盾,昨天确实是他冲动了,疑罪从无,他不该让情绪牵着理智走。


    茆七不作声,继续退步,手抓住门把,准备要关门的姿势。


    江宁是准备吃这个闭门羹的,却听她喊自己。


    “江宁。”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她双眼幽深,在逐渐阖关的门缝里跟他说:“换个方向,查莉莉许。”


    “为什么查她?”


    “我不喜欢有人看我。”


    江宁一头雾水。


    茆七早已关上门。


    江宁摸出一个透明袋子,里面是一把刻刀,忘了还她了。


    49 七这个字好,是阳数之稚,是开始……


    茆七回到室内, 她望向工作台面,那里有两盒打开的色粉,一盒是她买的, 另一盒是之前莉莉许说色粉受潮了, 另补给她。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 涂抹色粉,茆七都没察觉质地异样。现在想起来, 那天莉莉许的意图是让她和江宁碰面,好为透露“去西北”埋下伏笔。


    8号去西北,8号罗呈呈抛尸, 9号茆七开车途经抛尸地……


    莉莉许可真敢做啊,当真以为茆七没握住她的把柄吗?她们认识多年,有些了解,有些情分, 但不代表她可以任她随意摆布。


    要不是当前有更重要的事, 茆七还真想当江宁的面与莉莉许对质。最后她只是拿起手机,默默拉黑删除掉莉莉许的联络方式,算是仁至义尽,当还了莉莉许带她入手作行的恩情。


    解决了一起干扰,茆七现在要更关注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上, 她伏案写画, 根据视觉印象画空间图。


    从房间出来是一条长走廊,宿舍坐落朝向跟病房一样;走廊一直行走,蓦然到了遇见白衣侍者的餐厅, 餐厅墙壁如波纹般高竖拢合,墙壁上设有几道拱门。


    一共是几道门呢?茆七闭上眼睛回忆,数着, 一,二,三,四……


    一共七道门!门后仍旧是无尽的走廊,茆七从走廊进入餐厅,只有从门通过的方式,一门通往宿舍,那其余六门通往哪里?


    工作台面的图纸上,一个穹型线条囊括的空间里,延伸出七个出口,七条放射线条,一条已经明确标注“宿舍”,另外六条打问号。


    这么一画就具象了,三层的空间绝对跟七六五四层不同,那几层是方正的南北朝向,由走廊一分为二。但三层有七条走廊,再怎么微缩建面也扩不出这么多空间。


    会否是楼型从三层开始发生改变的,那二层一层的框架应该也跟三层一样,那这两层的功能也不作为容纳病患使用吗?


    没思路了,时间到九点五十分,茆七放下笔,躺回到床上。


    三层陌生,形态转变,其实还有一个可利用的资源,就是玉妙音的承诺,她可以让茆七的空间图更为完整。


    闭上眼睛,茆七等待着等待着。


    再次有实地意识,她身在林跃的宿舍。下意识看向阳台,视线穿过微曦灯光,夜色更深了。


    现在已过十点,果然能开灯,果然是能开灯的三层。


    茆七走到林跃床前,在床沿坐下,她双手叠放于腿面,目光落向门口,安安静静地等待。


    没多久,门开了。


    仲翰如进入宿舍,手掌在身后推关上门,他迎着茆七的目光,发觉一丝不同。


    茆七先出声问:“我让你藏的东西放哪了?”


    仲翰如抬手指向床边的柜子,“在立柜里。”


    “嗯。”茆七站起身,开柜在里面翻。


    柜子深,她整个上身没进去,脸侧忽有一只手臂探进来,精准地摸出一个鼓囊的黑袋,还怕袋子撞到她,另只手拉住她手臂,带开她的身体。


    茆七身在仲翰如胸膛前,他手臂拿出黑袋,她现在是被他半拥住的姿势,他的呼吸也似乎落在她头顶。还有他的视线,她仰头,也仿佛触摸到里面的真诚。


    茆七低眼,转开身和仲翰如保持距离,她接过黑袋,解开倒出物品在床上,找出画笔和黏土,便盘腿坐地动起手来。


    仲翰如则立在一边床沿,安静地垂眼,看她两手灵敏将黏土捏型,后握刻刀修廓,再用指腹点抹上色,短短时间便做出了三道“菜”,形真意具。


    仲翰如认得,那是昨晚在餐桌上的五香卤肝,干切烤五花,和几缕逼真到流血的生肉。她很认真,也很厉害,能利用记忆复刻出这些菜。


    但同时,仲翰如也琢磨出一些她的心绪,那是她目光里一丝不同的原因。


    “好了。”茆七蓦然出声。


    仲翰如视线一抖,从她脸上挪开,说:“那接下来如何做?”


    茆七拍净手站起来,“去找玉妙音。”


    “那这些……‘菜’呢?”仲翰如又问。


    “收起来。”


    怕串色,怕弄坏,仲翰如束手无策地望着茆七,“怎么收?”


    茆七看出他的顾虑,说:“随便收,我的手作没那么娇弱。”


    她弯腰将三道“菜”一式分成两份,一份给仲翰如保管,一份自己收好。


    “你收着,以防……需要。”茆七没细言,像在刻意回避什么。


    仲翰如明白她的意思,就听她问声起,“你知道玉妙音住哪间屋吗?”


    仲翰如回:“医务人员好像在走廊前半段,哪间不清楚。”


    “那我们先去找。”茆七说着,又去立柜拿了什么,揣进口袋。


    目前看来,只要还在走廊里,不通过那道门就暂时安全。


    走出林跃宿舍,茆七先往身后看,此处已临走廊末尾,她看到的只有一堵红墙。


    看来只有往前走的路。


    那就往前走吧。


    仲翰如跟在身后,茆七侧脸问:“巡逻者不住这吗?”


    两人一间室,厨房和医务都占去大部分空间,按照巡逻者人数体量,这里容纳不进。


    “不在。”


    那就是另一条走廊,茆七想。


    仲翰如的声在后,她下意识放缓脚速,等他跟上。他五感也灵敏,跨步与她并肩。


    茆七问:“我们从第几间开始看?”


    等不到回应,茆七转眸看仲翰如,他眼眸低垂,目光柔和脉脉,衬得这昏幽环境都不那么可怖。


    茆七偏过视线,望向前方,再次问:“我们从第几间开始看?”


    “往前九步,右手第一间。”仲翰如也望向前路。


    一步,两步,三步,茆七数着。九步到,附耳去听右手边的门,没听到声便打开。


    探眼去看,室内灯亮,床位上的人已熟睡。


    再听一间,有谈笑声,不像玉妙音的嗓音,又到下一间。无声,开门,人熟睡了。


    又到一间,这回茆七仍旧没听到声,她压门把打算开门,室内突然喝出一声:“谁?”


    茆七吓到丢开手,门把当一下弹回去,响动不小!她惊慌地看向仲翰如,他面不改色地伸手揽住她肩膀,将她推到身后,自己再轻步上前,背侧在门框边,右手腕隐蔽地贴着一柄匕首。


    仲翰如作出防备状态,少倾,里头无人开门,相反还传出欢声笑语。他朝茆七扬了扬下颔,让她继续往前。


    茆七听言迈步,仲翰如断后,留出几分警惕在身后。


    再稍等会,确保安全,茆七将想法告诉仲翰如,“这里虽然可以开灯,但无形有道门禁,他们都约定俗成不出寝室,所以走廊才没人。”


    仲翰如说:“医院职工不存在被巡逻者追捕,为什么也不在夜间出动?”


    茆七沉吟片刻,“我也猜不出,不过目前对我们有利,方便找玉妙音。”


    收整状态,再次行动。


    这回茆七谨慎多了,贴耳在门听不到声,便叩门试探,如果没人出声,就是睡着了,或者空房间。


    又一间无人声,茆七依序操作,再信心满满打开门,蓦然间四目相对,她怔住了。


    那是玉妙音,她比之前茆七见到时还要瘦,眼眶塌陷,皮肤呈现出一种干瘪的状态,哪还有之前生动秀韵的姿态,这才短短两天啊。


    见有异样,仲翰如戒备拉满,悄然伸左手向门,却被茆七握下,紧紧地抓住,低声说:“玉妙音在这。”


    仲翰如松口气,轻点头,随后被她拽进室内。


    他们进来后,玉妙音慌忙将门关上,而后又惊又喜地说:“你们真的下到三层了!”


    “在解剖室的次日,护士站被烧了一半,在这里没人会这么疯狂,我猜到是你们所为,但没猜到你们居然完好地下楼了!”


    “太、太、太……”


    玉妙音说了一堆,没给茆七开口的机会,这会语塞,茆七问她,“怎么了?”


    玉妙音吸吸鼻子,笑着道:“太好了,替你们感到高兴。”


    在这个恐怖的医院,有交过心的人,让她倍感亲切,即使他们剑拔弩张过,即使他们不是朋友。


    茆七倒无玉妙音这么多感触,她找她存着目的,不是为叙旧。刚要说话,突然间仲翰如不见了踪影,她四下环顾。


    玉妙音顺着茆七视线看到阳台站着的男人,他捉住匕首挑开卫生间门,一脸严谨防备。


    玉妙音知晓他的用意,解释一嘴:“这里就我自己住,一名前辈昨天……期满离开了。”


    房间除了玉妙音,无他者,仲翰如放心地回到茆七身边。


    茆七清楚离开的含义,没提此事,一转话锋,“我找你有事。”


    玉妙音并不讶异,眨着干涸的眼睛说:“我也在等你。”


    她让茆七在床边坐下,方便谈话。


    仲翰如就不方便了,只好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端立在茆七身旁。


    从刚刚开始,茆七心中就存着疑惑,她问玉妙音,“为什么医院职工晚上不出门?”


    玉妙音回:“我也不清楚,听前辈提过,白夜交班互不干涉,一般夜晚下班后没人会出去闲逛,况且外面只有走廊,也去不了哪里。”


    茆七:“既然互不干涉,那你怎么提醒我小心三层?”


    玉妙音解释:“很多事我都是从前辈那得知的,她比我了解这里。”


    还有个对不上的点,外面怎么会只有走廊?茆七说:“你在这里没见过一个装饰水晶灯的开阔空间吗?”


    玉妙音想了想,“有,入职那天见过,也就那一次。”


    茆七又问:“那那些身着白色披袍的侍者呢?”


    玉妙音:“也是在入职那天见过。”


    茆七:“还有一名身披金丝袍,被侍者拥戴的清瘦男人,你也见过吗?”


    “没有。”玉妙音很笃定,没见过这号人物。


    茆七:“那个空间里还有其他的门,其他的走廊,你都不清楚吗?”


    “我听说过,但具体位置不知。”玉妙音如实道。


    茆七预感不好,“是不是大家都和你一样,只进过一次那个空间?”


    “是的,白天的职工入职和工作内容工作区域都雷同,他们夜晚也不出寝室,但是夜班工作的人应该清楚。”


    夜晚不就巡逻者,仇敌相见就杀,还能给你详细解答不成?


    茆七不死心,问玉妙音,“你记得入职时是怎么进入的医院?”


    玉妙音边回忆边说:“我记得就从一个楼梯上去,走着走着进入一扇门,通过走廊就到你说的那个空间了。”


    从楼梯进入一扇门到三层,那不就是安全出口!其余六条通道茆七还愁筛选难,她抓住重点,忙问:“你还记得是哪扇门吗?”


    她语重急态,想是十分迫切,但玉妙音确实记不起了,只好讪讪摇头,“入职那天很奇怪,人混混沌沌的,记忆模糊,我也问过同事,她们也对那天的事印象无几。”


    茆七见此,又懊丧一分,“也就是说,你们也对二层一层没有印象?”


    “二层一层?”玉妙音感到奇怪,“从楼梯一进入就是三层,我没去过那里,也没听谁提及过二层一层。”


    上四层都有人巡逻工作,下二层居然无人知晓!茆七心有不甘地问:“你们每天上楼工作,下楼的阶梯不是应该连接一起的吗?怎么会没人知道楼下?”


    玉妙音肯定道:“确实没人提及过二层一层,你的疑问也是我以前觉得奇怪的点,我们上楼查房是从一个房间进入阶梯,但那里没有下楼的通道,直接就是一堵墙截住。”


    真奇怪,是特意设计的结构吗?目的是什么?


    茆七暗声叹惋,玉妙音的认知有限,无法帮助补充三层的空间图,二层一层更是谜雾一般的存在。


    三层都这般困厄,二层一层又无从得知,茆七愁得没话。


    室内笼罩在安静中。


    仲翰如个高,存在感太强,玉妙音偷偷瞥了他一眼,忽而感到心酸。曾经她身旁也有一人的。


    说到底不是林跃的错,是这个医院害死了林伸,害死了他们兄弟俩。


    玉妙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酸,她主动开口:“前辈昨天离开前和我说四层死了很多人,我问她是不是病患,她说不是。40803,那些人是不是你说的巡逻者,他们是你放火烧死的吗?”


    茆七说:“是。”


    玉妙音看着她,眼神恳切、感激,“我不知道他们谁杀了林伸,但是他们每晚作恶,都该死!”


    “前天你问我有见过谁出去医院,有,就是前辈。她……她是不是也死了?”


    玉妙音很聪明,茆七也没想瞒她,“是。”


    玉妙音惨淡一笑,面颊凹得颊骨高突,一脸凄苦相。她喃喃道:“我就知道,即使是封闭式工作,怎么可能圈禁得住所有人,但是我从没见有人中途解约,或是中途出过医院,想来进入就出不去了。”


    她低垂着头,接二连三的打击,可想心情多糟糕。茆七不太会安慰人,跟哄小孩似的拿出一件物品,“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玉妙音抬脸,在看到茆七手中的手帐本时,眼前一亮,“这是林伸的手工品!”


    “嗯,你收好吧,这里面有很多林伸对你说的话。”茆七将手帐交给玉妙音。


    接过手帐,玉妙音捧在怀中,眼角含泪地道谢:“谢谢你,40803。”


    茆七说:“我叫茆七,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玉妙音点点头。


    “我们该走了。”茆七起身说道。


    “欸等等!”玉妙音叫住茆七,“有需要我帮你的,尽管开口,反正……我走不掉了。”


    玉妙音的嗓子粗粝许多,全然与名字不符了,林伸的死带走她大半生机,茆七不想过多共情,但此时由衷地说:“别想太多,我们能出去,你也能。”


    玉妙音已经不在乎这些,她重申道:“有什么需要让我做的,我真的愿意帮忙,我想帮忙,我想为林伸报仇!”


    茆七的眼神盯着她,她以为茆七是在研判她的话,赶紧表明立场,“我知道护士站的酒精是你们取的,我可以帮着准备,多少都可以!”


    三层四通八达,不像解剖室封闭,也没有助火势的燃物,起火慢短时间无法团灭,没多大用。不过茆七也谢玉妙音好意,让她有事做别多想,便说:“你帮我准备吧。”


    玉妙音噙泪笑道:“好,茆七。”


    茆七弯弯嘴角,挥手告别,和仲翰如离开寝室。


    重新站在走廊,茆七沉淀心情,她坚定地目视前方,说:“待会别露势,尽量低顺地配合,不到万不得已别动手,他们人多,我们讨不了巧。”


    仲翰如知她已有计划,他要拿底,问:“什么才叫万不得已?”


    茆七语气冷漠,“除非见血。”


    仲翰如低声应道:“我明白了。”


    “那准备好了吗?”


    “走吧。”


    两人齐步通过走廊。


    一步踏出,光线璀璨,声响涌动,一条条白影在远处游回。


    “欢迎客人再临。”


    声起,又是那名身披金丝袍的男人,被六名白衣侍者拥着,立足在餐桌对面。


    茆七转眼打量周边,白衣侍者隐有围聚的趋势,巡逻者在直角线方位的门内待命。


    她大声问道:“我们真的是客吗?”


    男人保持微笑,“当然,难得的贵客。”


    “欢迎客人,怎么只来你一位?这不礼貌,你的其他成员呢?”茆七在试探,vip到底有几位,并争取时间记住拱门方位,以及门内特点。


    男人指正,“那是同伴,不是什么成员。”


    茆七:“那也一样,待客为满,得周至,周全,少人怎么能称待贵客呢?”


    男人眉稍挑起,微露出不屑,“他们都想抓你,你见他们做什么?”


    茆七不确定他的不屑,是对她,还是他的伙伴。她顺话说:“难不成我能顺利下楼,是托你的福?”


    “你说呢?”男人虽反问,却已经承认,“我欢迎这里来新人,注入新的血液,那你,愿意留下来吃顿饭吗?”


    新的血液,想起这隐喻,茆七浑身不适,“那我能够选择不坐宝宝椅吗?”


    “当然!”男人爽快之后,再抛个前提,“你配合的话。”


    茆七没回。


    水晶灯的光亮暴烈,打在人身上色度惨白,但映在茆七淡色的五官中,朦胧如烟渺,唯有那副冷静柔韧的眉眼透着清晰。知微见着,让人有想一探的欲望。


    男人饶有兴致地问:“你虽然不属于这里,但我听过几回你的事,很好奇,却不知怎么称呼你,你叫?”


    茆七说:“我姓茆,名七,数字七。”


    “茆七……”男人低声念着,越觉有意思,“七这个字好,七是阳数之稚,是开始光明,我很喜欢。”


    而茆七的视线划过餐桌旁的边柜,柜面上有个文件夹,很熟悉,是护理记录册。谁的呢?区区“食物”的身份原件,也能出现在尊贵的三层。


    各怀心思。


    “那你愿意留下吃顿饭吗?”


    谁最了解三层?


    当然是这里的主人。


    茆七说:“我愿意。”


    50 他们要取我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个……


    茆七明白, 配合地吃了这顿饭,才有谈下去的可能。


    她在男人殷切的注视下,走到长餐桌的另一边, 面前这张软椅令她心有余悸。


    男人品着茆七脸上的挣扎, 兴味的念头刚起, 却被她一个笑言压下。


    “礼尚往来,你还没跟我说你的名字, 你叫什么?”


    他叫什么名?除去同伴知晓,很久无人问过,因为这里来来往往的只是暂时的事物。男人一恍惚, 脱口念道:“川至,山川河流至此……”


    “是山川河流至此停吗?”茆七接着话猜道。


    川至温和的面皮下泛起一丝波澜,“是的。”


    “山川河流不应该是奔腾不止的吗?”茆七边说边坐下。


    她装做自然,其实紧张到心跳擂鼓一般, 好在没有绳索缚身, 这不是宝宝椅。


    川至见她坐下,也两步入座,长袍翩然垂落,“山川河流奔腾,也是循往河道, 不止和停, 没什么两样。”


    茆七状作思考,点头赞同。


    这时,白衣侍者手持纸张上前, 仲翰如旋即贴到茆七身侧,挡住侍者的前进。


    侍者亮出纸张内容,弯腰谦笑道:“只是菜单, 贵客。”


    茆七握住仲翰如手腕,将他拉到另一张椅子坐下,随后伸手说:“给我吧。”


    川至事不关己地看着这个小插曲,眼神从茆七身上移到仲翰如的脸面。


    他默不吭声,待茆七的眼睛离开菜单,看向他询问:“为什么都是肉食,没有素菜?”


    川至说:“有素菜,但难得,要节省,肉荤也香,你试试。”


    怎么难得?职工病患出不去,难不成这里的主人也出不去?茆七不信,笃定川至在试探她,甚至是以一种乐子心态折磨她。


    茆七选了昨天的那两道菜,五香卤肝,干切五花,侍者接过菜单退下。


    “昨晚我突然消失,吓到你了吧?”


    川至以为茆七会沉浸在昨天的惊怖中,毕竟那些人都这样,只有在认清形势后才裹肉入腹,不想她平平常常的聊起话。


    川至好笑道:“我听说你会凭空消失,但没见过,昨晚没吓到我,反而感到有趣。”


    茆七古怪地说:“一件诡异,哪有趣?”


    川至脸上笑意浓厚,“你不懂,这里单一、孤独,诡异怎么不算有趣?”


    原来茆七经历的惊慌,恐惧,危险,在上位者的角度下,只是一种玩味。她感到一种被盘剥的恶寒,不知怎么接话。


    好在食物上桌了,有卤肝和五花肉,还加了烧肉圆和排骨汤,唯一的一点素菜,是点缀在排骨汤里的绿菜叶。


    在餐桌中央,还有一碟拌生肉,茆七昨晚在餐边柜见过这道菜,应该是作为甜品最后上的。生肉边上,还有一瓶红酒,颜色殷红,映着三支高脚玻璃杯也变了色。


    左右各一名侍者留在茆七和仲翰如身旁。


    对桌的川至身边也有两名侍者,低眉顺眼地调整食物位置,辅助进食。


    新的难题来了,茆七要怎么在川至和侍者的眼皮底下,换掉卤肝和五花肉?


    茆七的视线在卤肝和五花肉上停留片刻,侍者便将这两道菜移位到她面前。这两人眼色这么歹毒,无疑给她的行动加剧困难。


    茆七迟迟不动,川至提醒:“快尝尝。”


    话音刚落,侍者双手递上筷子,茆七不接便不松手,还有川至逐渐凝结的目光,拱门内的巡逻者整装以备。


    威慑,压迫,茆七意念摇摆,呼吸加遽。


    仲翰如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桌下的手脚紧绷,偏头掩饰着探查的视线,悄然寻找突破点动手。


    突然,一只柔软的手覆住他手臂,一触便松。除非见血,他想起她的嘱咐。


    “我们和平地坐在一处吃饭,是不是之前的芥蒂要抛开?”


    茆七蓦然出声,仲翰如看向她,他并不觉得奇怪,而是在暗自揣测她接下来的意图。


    川至好奇这个说法,问道:“什么芥蒂?”


    茆七抬手指向拱门,“他们伤了我的人,我要一个公平的处理方式。”


    川至望向她所指,是他的巡逻者,顿时明白过来,当下心有不悦,“你也烧了我一个解剖室,我损失的人比你一个,不是更有芥蒂?”


    “你的人,跟我的人,怎么比?”茆七坚定地看着川至,语有深意。


    你的人重要,我的人只是下属吗?


    川至瞥眼仲翰如,那个男人看着精神充沛,伤哪了?值得她在局势不利的情形下,也要发难。


    “伤得很严重?”


    茆七眼神一到,仲翰如起身撩衣,露出伤口。


    那是一处贯穿伤,川至突然想起,按照这两人杀戮的惯行,人数碾压也不惧怕,而在三层他们从未动手。


    也许伤及脏腑,行动受限,废人一个了。茆七跟他谈条件,也是欲盖弥彰,川至轻哼声,几许嘲讽。


    仲翰如当然不知川至是在嘲讽自己,他重新坐下后,川至的眼神就不再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挑衅。


    茆七说:“你也看到了。”


    川至“唔”一声,漫不经心中,耐性流失。


    眼见饭菜渐凉,茆七轻声说:“那怎么办?有心事,吃饭不香。”


    闻言,川至蜷卷的心思立时舒展,人生在世,唯有衣食住行不是?他带着妥协说:“都有谁?随你处置。”


    随手点出两人,茆七的声音洪亮,坚决道:“杀了他们!”


    闻言,巡逻者的领头人犹豫着抽出匕首,在接收到川至的授意后,手起刀落,两颗人头摇摇欲坠,只剩点皮子连接住身体。


    那霎时飙洒的鲜血震慑住在场的所有人,也染红了所有人的目光。


    巡逻者群里响起一阵哗然的脚步,他们无法立定,身型如那两颗人头一般摇晃。


    四层解剖室那日,根本无人生还,所以哪来的伤人说法?根本就不是他们的错!


    而餐厅无风,侍者的白袍却晃动起来,那是白袍下的身体在抖颤,几乎连筷子也递不住了。


    三层因为住着川至,侍者鲜少见血,但也清楚他情绪反覆下的手段,不意外,但恐惧止不住。


    茆七贴心地接过筷子,笑着对川至说:“还有两人。”


    川至一挥手,煞是豁达。


    但茆七看得出,他掩藏的不耐。


    她没再喊杀,放下筷子起身,途经餐桌,顺手捞起红酒和玻璃杯。


    一杯置在川至面前,一杯自顾,茆七斟两回酒,又自顾自与川至碰杯,“谢谢招待。”


    茆七站着,高于坐着的川至,为表诚意,还特意弯了腰,喝下那杯不知道什么做的红酒。


    从仲翰如的角度看,茆七低腰的姿势完全遮挡住川至的视线。


    有趣有趣!以往“人”在川至这里,只有顺从和食物之别,现在来了个既不顺从,他也不曾当做食物的人。


    “哈哈,有趣!”川至笑出声,端起红酒饮下。


    因为刚才的杀戮,巡逻者群体里动荡,端立在餐桌旁伺候的侍者注意力也变得飘忽不安。


    就是现在!


    仲翰如早就准备好,藉着倾身夹菜的动作,散放下茆七事先准备好的手作,为了避免突兀,刚要调整菜量,身旁骤然响起一道声:“贵客坐好,有什么使唤我就成。”


    仲翰如忙缩回手,眼看着侍者拂袖夹起一块肉,正是他适才放下的。


    肉轻放进碗里,侍者抬手请贵客享用,才退身一步。


    仲翰如微不可见地松口气,这么近的距离,侍者没察觉,应该唬弄过去了。


    敬完酒,转身回座,茆七与仲翰如四目相触,她了然,在餐桌中央顿足,端起那碟肉丝。


    她问道:“这道菜为什么是生的?”


    “那是颈肉,常人难运动到的地方,最是鲜嫩。切成丝,再拌以喉口第一杯血,搅拌,自然摆放,血成果冻状,包裹住嫩肉,再辅以香菜,入口爽滑,不需要嚼便从口齿化进口腔。一天就得这么一点,用作饭后甜品,所以是凉菜。”川至讲解着,也不掩饰食物本体了。


    不得不说,川至极会形容,口感用词如饕客,让茆七听着,生肉仿佛已入口,已尝到味。


    川至慇勤地劝:“你试试,口感极其鲜美,并无腥味。”


    忍住呕意回座后,那碟肉丝从茆七手下放上餐桌,她握筷子夹起两缕,低语道:“真的能吃?”


    “真的!”川至说着,紧盯茆七的手,直到那筷生肉被放进口中,咀嚼两下,紧接着从细白的颈子轻轻地滑落下腹。


    川至不由得舔了舔唇,喉结也跟着茆七吞咽的动作滑动,他那目光发亮,充满少年人狼性的亢奋,不像个年近四十的男人。


    黏土口感涩,为了表现出川至形容的那种顺滑口感,茆七是生生咽下去的。嗓子刺痛,她隐忍下,也不用红酒去吞。


    “再尝尝别的,这些食物厨房烹饪多年,早就得心应手,什么酸味都没有,只有香味。”川至挥退侍者,两手撑在桌面,就这么兴致盎然地望着茆七。他唇颊带笑,两眼烁烁,目光灼灼,仿佛在看爱而欲得之物。


    茆七迎着他期待的目光,先后夹起卤肝和五花肉,细嚼慢咽,没有表现出食难下咽,也无法做出享受的表情。


    一一吃完。


    “哈哈!哈哈哈!”川至笑得,乐得,撸袖拍桌,甚至不小心碰倒酒杯,红酒染透一块袍角。他低头浑不在意地卷起袖子,口中念念有词。


    “茆七,七,阳数,光明,我喜欢这个字,我喜欢……”


    也没再注意仲翰如一口食物未吃。


    茆七放下筷子,侍者还想布菜,她挥挥手,侍者识时务地退下。


    包括外围的白衣侍者,全部退避在巡逻者隔壁的走廊,那个方位处在宿舍走廊的65度角。


    再无人看守他们,茆七先前让仲翰如亮出伤口,就是为了降低川至的警惕,现在起效了。


    茆七面色不动,川至自然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他推椅起身,向茆七走去。


    因为瘦,宽松的袍边随着动作如波浪般翻卷,锦纹灵动,金丝泛着昂贵的光泽,袍袖折叠,袖沿一团显眼红渍,这件金丝袍被川至穿得不伦不类。


    衣袍拂动间,川至已行到茆七座前,他双手揽在胸前,得意地问:“我没夸词,是香肉吧?”


    黏土混着染料,能是什么好味?茆七只好点头,“嗯。”


    “习惯吗?”


    “嗯。”


    川至更兴起,伸出手,居高临下地说:“你跟我来。”


    茆七的视线从骨纤质白如女生的手,向上到川至的脸,他眼光舒展,少了一丝阴戾,一丝探究。


    她也因此注意到川至左眼,眼珠滞涩,不像右眼灵动,像是有视力问题。


    是因为茆七进食,才让他有了转变吗?但那层转变似乎又酝酿着其他的东西,她莫名心慌。


    川至弯腰主动捉住茆七手腕,拽她起身,一脸的兴奋神态,“你不是想认识我的同伴?”


    他拽动茆七,边走边说:“不是我不重视你,而是必须你亲自去见。”


    茆七跟得踉跄,频频回顾。


    川至发觉后下令,“你!也跟上!”


    他点名仲翰如。


    仲翰如得以光明正大从餐桌另一侧出去,目光掠过餐边柜,以及上面的书写信息。记住后,他快步跟上茆七。


    川至带茆七来到宿舍走廊右隔的通道,放开手,示意茆七进去,“快呀!快去呀!”


    从外望里,红墙数门,和普通的走廊无异,茆七抓不准是陷阱还是其他,拖延着,仲翰如来到身边。


    她定了定神,问:“这是哪里?”


    川至双手在半空往前推,兴奋地鼓励:“去啊!去看看就清楚了。”


    仲翰如也在等茆七做决定。


    左右不过是一道门,门内门外空间各异而已,茆七做好心理准备,与仲翰如对视,两人齐步迈过门。


    目光一阵眩晕,待墙壁器物静止,茆七看到又一个敞亮的空间。


    这里有实木直排沙发,胡桃木色酒柜置物柜,一面墙的落地窗,窗外一片浑黑。茆七左右环顾,发觉他们身处在一个层高开阔的套间,天花板垂挂方形吊灯,中式风格的棉麻覆裹住灯芯,四边实木框架同样是胡桃木色。


    墙壁是有棱角的方正,客厅最里有条过道,左右各两扇门。


    这套间不似普通套房建面利用极致,很宽阔空荡,有大平层的空间感。


    川至不知几时走到过道,已经推开第一道门,热情地招手邀约:“来,这里。”


    茆七和仲翰如移步过去。


    在快到时,川至旋身阻挡了仲翰如脚步,只由茆七向前,她看见房间内的景象:


    这是一间中式装修的卧室,入眼先注意到占地广的拔步床,白色床帘垂绦,床尾一条软凳,软凳过去是个沉色的榆木衣柜。


    天花板顶灯暖黄,实木又色暗,这间房给人感觉陈腐,茆七呼吸间仿佛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旧木头味儿。


    “看到了吗?”


    川至的声音在耳后,茆七没有回头,说:“看到什么?”


    “我的同伴。”


    房间一扫即了,能藏人的只有床,茆七仔细看去,床帘影绰间,暖灯照出床上白色床铺里的一道身影。


    看体形是个男人,手脚摊开,扁扁一条,并不强壮,其中一只脚还是断的,只有半截。茆七从床帘隙中看进去,看到男人侧脸,眼神颓靡,口唇干燥翘皮,每一次呼吸,胸膛都深陷进去,仿佛濒死。


    到这里,茆七已经预感到什么,想退后,却被一双手挡在肩膀。川至俯在她耳后吐息:“你从七层六层五层杀了人出现,都是我授意不抓,但在四层,他们居然瞒着我,要在四层杀你。他们怎么敢!”


    他说着,茆七的视线一直被迫落在拔步床中,似乎还看到男人喉口中伸出什么,长长地引到一个瓶子中。


    “那是颈肉,常人难运动到的地方,最是鲜嫩。切成丝,再拌以喉口第一杯血,搅拌,自然摆放,血成果冻状,包裹住嫩肉,再辅以香菜,入口爽滑,不需要嚼便从口齿化进口腔。一天就得这么一点,用作饭后甜品,所以是凉菜。”


    喉口第一杯血,一天就得这么一点……茆七想起这段话,腹中翻山倒海。


    必须你亲自去见,原来是这个意思。


    茆七惊惧之余,忍住呕吐,颤声问:“还有其他人?”


    “嗯,”川至说,“想看吗?在另一道门。”


    茆七手脚冰凉,“他们不是你的同伴吗?为什么……要如此……”


    川至低声笑道:“他们要取我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个下场!幸好你没死,不然我得多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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