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魔镜小说 > 现代言情 > 西北有高楼 > 60-70
    61 江宁恍惚间才记起,江然的初衷是……


    茆七跑了。


    其实更贴切地说, 是逃。


    茆七依靠直觉的方向感,走到一条几分熟悉的马路,前路的人纷纷向她走来, 她避让着, 仿佛只有她独自逆行。


    过街穿人行道, 风景路标越熟悉,她看到石景路上的建筑物, 就快到家了。


    远远地瞧见公寓的大楼,十来公里的路程,茆七真就走回来了。迷茫中有了一丝落定, 她想回家,回去洗个澡,睡个觉,也许就好了。


    公寓在对路, 茆七要通行人行道。红灯快尽, 周围攒了一波蠢蠢欲动的人。


    她望着倒数的数字,心想,终于要回家了。绿灯亮,跟随人群迈步,忽闻有人呼喊什么。


    身旁的路人回头, 笑着应道:“你是在喊我吗?”


    一言, 茆七如遭雷击,双脚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行人过路,将她落在后面, 车流又将她碾回去,碾得远远的。


    回到家时,江宁早就不在。


    走了太多路, 茆七两腿僵累,她踢掉鞋子,澡也无力洗,躺倒在床上。


    说来也奇怪,她在床垫缝隙摸到了那个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的录音笔,还在亮屏录音。近一个月了,老板没骗人,果然是长时待机。


    茆七轻轻按下播放键,放在耳边听。


    她听到深夜门的开关声,听到自己的自言自语,听到工作台上物料的翻找声,听到清早喂鱼的声响。


    这些时间她本该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和仲翰如一起面临陌生的楼层,携手找寻通关方式,在相处中日渐默契,感情升温。


    然而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到夜幕降临,录音笔仍在播放,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中,茆七的视野仿佛被拘在一扇窗里,铁条横竖交错,锁扣住她住了七年的房间。


    在那天,她两手死死扣抓住铁窗的栏杆,眼睁睁地望着仲翰如折返离开,她在绝望的呼喊求救声中,被拖拽回去。


    连记忆,也是假的。


    那天,没有人救她。


    ——


    傍晚六点二十七分,常华小区门口忽然乌拉乌拉地停下几辆警车,吸引了进出居民的注意,不禁驻足。


    就见车上唰唰下来三拨人,一拨进了那间没有招牌的物料店,一拨拉警戒线,一拨疏散店里客人和好热闹的群众。


    声势浩浩荡荡,引人好奇议论。


    “怎么回事?那店里有啥?搞这么大阵仗?”


    “聚众赌博吗?”


    “不至于吧,店里不就一个女老板吗?”


    “要不诈骗,惹官司了?”


    有人反驳:“不是,我认得有个刑侦队的警察,这里面估计发生命案了。”


    周围群众一听杀人了,哗然惊恐,原来电视上的命案离自己这么近。


    有个腰肥膀粗的男人挨着警戒线问警察,“诶,这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同志铁面依旧,用手抖了抖警戒线,示意退后。


    男人悻悻闭嘴,安分围观。


    物料店内,顾客被引导着有序走出店外,以待后续作笔录。莉莉许被小光控制住押在柜台旁,痕检在货架上搜集可能含有人体组织的证物。


    店铺有个后门,老许打开,先看到一条两米多的过道,十分黑暗,过道两旁是卫生间和厨房,门都敞着。厨房相当局促,估摸着就两平米,走进去转身都难。


    厨房里摆置着一张长方桌,桌上有个电磁炉,一个调料品置物架,砧板上还摆着未处理的鲜血淋淋的内脏。


    老许伸头出来喊痕检科的小林,“小林,这边有东西。”


    再说:“大国,你来帮忙!”


    小林那边还在忙,便回:“诶,稍等。”


    “我来了!”大国声到人到。


    “你看卫生间,我到后头去。”老许指挥。


    大国:“好。”


    过道尽头有个小天井,也没啥亮光,天井旁有扇门,门上贴了几个云朵挂钩,挂钩上是几个钩织小猫挂件。老许戴上手套,走过去推开门,房间昏暗,他打开手机灯。


    房间也不大,八//九平这样,设施简单,除了床和衣柜,就一张桌子。桌子上倒满满当当地放置许多塑料盒子,像是做什么手工的。


    视线打量一圈,开衣柜门,里边就只有衣服,再细的老许不敢翻,怕破坏现场。其余的就没啥了,他掉转脚尖向外走,两步后倏然停步,有预感似的缓缓回头。


    这里有厨房,有厨具,有调料,莉莉许平时应该会烹饪,但是没有冰箱就很奇怪。因为左凭市高温天气延续长,食品有时摆外边半天就会坏。


    老许转脚向后,向床位走过去,三步即到,他忽然弯下腰,看到什么,得意一笑。


    床底有个比车载冰箱大不了多少的小冰箱,老许直起身,哎呀呀得意,“真是老将出马啊!大国——!”


    “诶!”


    “来,看你许叔发现什么了?”


    “哦!”大国从卫生间钻出来,肩膀忽被揽住,他奇怪地侧脸,看到江宁在冲他挤眼睛。


    大国惊呼:“江哥?你怎么来了?”


    过道窄,容不得两人通行,江宁将大国推到前面,说:“我提供了线索,来看收网不是很正常吗?”


    “哦~”大国似懂非懂。


    两人先后进入莉莉许卧室,老许看到江宁没表现出惊讶,还将现场情况概述一遍。


    大国明白了,原来是约好的。


    概述完,老许提起自己发现个小冰箱。


    检验科在莉莉许售卖的腮红里检测出人血,那这冰箱里会不会是……大国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人民碎片?”


    老许:“不清楚。”


    于是三人弯着腰,盯住床底下的冰箱,在琢磨,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要怎么拿出冰箱?


    犹豫期间,小林过来了,透过他们的视线看到那个小冰箱。他跪低直接将小冰箱拖出来,还说:“这东西也不重啊。”


    大国惊讶张口。


    老许啧啧有声,“新人,莽撞。”


    江宁对冰箱里头的东西更感兴趣。


    小林才明白他们的顾虑,他解释自己的行为,“通过检验科加班加点比对分析腮红里的dna,证实那确实是属于陶桦的血,他都失踪那么久了,哪还可能存在第一案发现场呀?早被破坏殆尽了。”


    老许说:“他们检验科没告诉我出结果了啊?”


    小林:“来之前碰巧遇到廖主任,他告诉我的。”


    那就是时间太匆忙,没来得及。老许将注意力放到冰箱上,谁知江宁手那么快,早就拉开冰箱,大国也蹲边上围观。


    就见敞开的冰箱里,只有三瓶罐装王老吉和一个干净的空量杯。


    老许尴尬地摸摸头,还行,没有人民碎片。他问小林,“砧板上的是什么内脏?”


    “鸡的。”小林说。


    “哦哦!”也就是白忙一场,老许拍拍大国和江宁,“走了,都出去吧,这里留给小林。”


    老许和大国先行,江宁在后面提醒小林,“那个量杯有点问题。”


    他们刑侦经验丰富,小林虚心请教,“怎么说?”


    江宁:“陶桦死了那么久,莉莉许都还能继续产出带血的腮红,唯一可能是她在保存血液。这个量杯空的,却放置在冰箱,极有可能是她不经意的习惯导致。”


    小林了然,“我会把量杯带回去检测的。”


    江宁颔首,出去到店里,看到那三座娃娃完好地摆在橱窗里,没人去动。


    这边没什么事了,善后就交给其他同僚,老许正准备将莉莉许押回局里审问。


    但莉莉许突然不配合了,拧着劲不肯走,眼神直勾勾盯着一个方向。老许从她目光里看到江宁,也许她有话要说。


    “诶江宁,这边你来。”老许招呼道,走开让位给他。


    随着江宁走近,莉莉许目光一闪,换上笑脸。


    “你应该配合警察。”


    一句话让莉莉许的脸耷拉下来,她耸肩无谓道:“又不是什么好事,配合就能放了我吗?”


    江宁看着她轻松的表情问:“你知道你因什么被抓?”


    莉莉许笑了声,手被铐住,她用下巴指货架,“茆七不是告诉你了吗?”


    今天警察拿着搜查令和拘留证抓她,看那查证的架势,是发现她售卖物料里的道道了。她自觉平日无破绽,除了那日与江宁的对视,她惊讶,闪躲,做贼心虚。


    可是,一个从不接触手作的外行人是怎么察觉物料里的猫腻呢?莉莉许一直在关注姜馨和罗呈呈的案件,知道两人至今未被判决,而茆七仍旧自由。那就只有那个可能,茆七知道是她,并向警察透露了什么。


    至于是哪位警察,很明显了。


    莉莉许忽而叹气,这么多年过去,茆七还是如此冷血,不拿她当朋友。


    江宁没多说,半劝道:“配合调查,坦白从宽,量刑会酌情减轻。”


    莉莉许不在乎这些,她现在对江宁这个人更感兴趣,她表情些许调皮地打量他:个头顶尖,身材不错,五官正派,还是个公务员呢。


    茆七能给他传消息,证明这个人在茆七心里有特别的存在。


    莉莉许不由八卦,“茆七跟你什么关系?你们亲密到无话不说吗?”


    类似的问题,以前莉莉许也问过江宁,江宁没回答,没必要跟一个陷害她的人提她。


    端正,但是无趣的男人,莉莉许觉得好没意思。她最后再看一眼经营几年的店,不舍肯定有,但也是关闭的结局。猫呢,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跑了也好……


    橱窗那边,冷不丁一记脆响,娃娃的头掉下来,裂成三瓣在地上。


    大国惊慌地举起手,主动向莉莉许承认错误,“对不起,我不小心碰到,就……就这样碎了。”


    莉莉许眼底划过一丝心疼,她们互相陪伴,互相依靠了这么久,现在却……


    也就伤感一会儿,莉莉许冲江宁喂了声,揶揄的语气,“她相信男人,是要遭受报应的。”


    江宁清楚莉莉许指的是谁,对于她这种无谓的态度他挺反感,“你很恨茆七吗?”


    “不啊。”


    “那为什么要害她?”


    莉莉许愣了愣神,之后心里被一种羡慕的情绪堵满。


    如果曾经爸爸逼她辍学时,妈妈能替她多求一句的话;如果她被灌醉拖走时,过路的路人能多问一句的话;如果有人能为她讨这么一句公道,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因为她不无辜。”


    莉莉许很小声,几乎口语,只有江宁能听到。不无辜?她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再之后老许让大国和小光带着莉莉许回警局,自己迟一点,因为想起有事要跟江宁说。


    江宁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老许过去勾住他肩膀,问:“怎么?有套出什么东西吗?”


    “没有。”几乎未思考,江宁就将莉莉许最后一言给瞒下。


    “这样啊~”有同事善后现场,捡起娃娃碎片,老许不经意瞥了眼,忙制止,“别碰!”


    “碎片留下!”


    老许和江宁同时出声,两人对视,发现彼此思路相同。


    同事已经拿起碎片,不知道是继续拿着还是放下。


    小林来了,老许跟他说:“你将碎片收好,和现场的证物一并送回检验科,看这石膏粉里有没有掺东西。”


    小林应声,拿袋子套入娃娃碎片,心里已有琢磨:陶桦失踪数月不见尸骨,要不就是抛尸太隐蔽,要不就是跟那两起分尸案一样,尸体被处理掉了。既然腮红里有人血成分,那陶桦的尸体更偏向被分尸处理,石膏粉与骨粉性质难分,真有可能被化掉融进去制作娃娃了。


    想着,小林不禁胆寒这样的行为。人真是复杂的物种,爱时千般好,不爱时恨不得挫骨扬灰。但是娃娃的主人,对陶桦应该还有爱的吧,不然怎么还让他的躯体部位陪了自己这么久?


    外面围观群众散了大半,老许让江宁随他到外面说些话。


    天已黑透,城市霓虹灯起。


    两人到一棵树下,老许点根烟抽,开口道:“我走访过附近居民,莉莉许是在八月底开始在橱窗放娃娃的,我想当时陶桦就死了。而她放置娃娃的目的,就是为了实施她的引导杀人行为。”


    “根据姜馨和罗呈呈的再次提审记录,她们都表示对莉莉许有印象,因为莉莉许行事作风独特。店里的娃娃也实在精致,有时没空会去店里转转,不买东西也不会被驱赶,莉莉许还跟她们讲解人型娃娃的制作过程,包括工具的使用方式,当时吸引了挺多女孩子进店。”


    老许说:“听起来莉莉许很善意是吗?其实……咳咳!”


    放下烟,老许清了清嗓子。


    江宁接着道:“莉莉许其实是藉着这个行为筛选作案目标,再在背后一步步推动姜馨和罗呈呈作案。估计茆七和姜馨的交易也是她有意促成的,以此建立茆七跟杀人分尸案的关联,引我们入错误方向。”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老许问。这两起案件的人物都跟莉莉许无关,她缜密的规划,也不像是出自无差别屠戮的杀人愉快。


    江宁轻轻吐出两字:“恨吧。”


    老许:“不至于连别人的男朋友都恨吧?”


    “可以从她感情方面着手,这可能是她行为扭曲的契机。”江宁发表看法。


    老许点头,“至今姜馨和罗呈呈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引导着走上这条路的,和茆七一样,都被当枪使了。”


    江宁不置可否。


    老许再道:“你给的冰箱线索,我在这给你透个底,我们已经摸到二手平台卖冰箱给姜馨和罗呈呈的账号。虽然注销了,但技术部正在复原账号的聊天记录和收款数据,时间问题而已。”


    短时间内做了这么多事,肯定花费不少人力时间,江宁见老许憔悴许多,多嘴道:“这一天天地熬,惜点命吧。”


    “嘿!什么话?”老许抬胳膊撞他肩头,“还不是为你好,三案并破,那可是大功勋,届时你小子复职不说,还会受到嘉奖。”


    “省点心吧老许,先顾好你自已。”江宁现在不关心什么复职不复职,嘉奖不嘉奖的,他满脑子都是那些记录茆七的监控画面,和那张精神科诊断书:


    十岁前就出现过幻听行为,随着年龄增长愈频繁,严重到与现实区分困难,记忆时常混淆并遗忘,语言系统变僵滞。过早发病,存在遗传,诊断为精分。


    虽然精神病遗传,但茆七当时还是个孩子呀,年龄太小精神病需要诱发因素,她十岁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记忆错构虚构,连茆七自己都搞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江然的失踪,刘献金的死,真的成不解之谜了吗?


    “哦对了,还有件事要跟你说。”老许扔掉烟,观望四周有没有人偷听,凑近江宁耳朵说,“有一个叫刘献军的来报案,说怀疑自己堂哥被人杀害了,因为他联系侄女问墓址,完全联系不上,问了亲戚,他们也都不知道,这十几年她就跟行踪隐匿了一般。回老家聚集所有亲戚一对,竟然没一个人知道堂哥的坟墓,再去问那些专司丧事斋醮的道公,也都表示没有做过堂哥的法事。联想到之前有警察上门,就猜测是不是侄女有问题,堂哥明明健康的身体,失联后就突然死了,现在连墓址都没有,太蹊跷了,他怀疑堂哥的死是不是跟他那个失踪的侄女有关,毕竟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


    “诶江宁,你知道他堂哥叫什么,那个侄女又叫什么吗?”


    没有回应,老许发觉江宁在失神,他伸手在他眼前晃,“江宁,你怎么了?”


    江宁眨眨眼睛,摇头不说话,只觉得一种无力感从里透外,让他几乎撑不下去了。


    或许茆七是因为疾病关系,才忘了江然,不是故意隐瞒。


    江宁恍惚间才记起,江然的初衷是为了救她呀!


    这么久以来,江宁的仇恨先入为主。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62 这世上于她而言,何处不是西北区……


    夜晚, 茆七再次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


    站在二层的走廊,她意识集中的瞬间,眼前延伸到尽头的每一道门内, 同时响起各种声音。


    那些声音混织缠搅, 不停地撞击着她的心理屏障, 想将最深处的恐惧连根掘出。她听着那些拨乱反正的记忆十分痛苦,双脚逃避似的朝后一点点挪, 她不想去面对,不想让她以为即将变好的人生正位。


    心底深处的欲念蚕食着茆七的恐惧和痛苦,仿佛炫耀般地在她身体各处叫嚣:逃吧, 快逃吧,向你编织的人生奔跑而去!前路是悬崖,是深渊,再踏前一步你会粉身碎骨, 会永堕暗狱, 梦境一破,就再也无回头之路了!


    快逃吧!快逃呀!


    茆七扭头而去。


    “阿七!”


    一记呼唤从无数声音中离析而出,狠狠绊住茆七的脚步,她摔倒了。


    爬起来时掌心都是沁血的擦痕,这血还是如此真实。她颤巍巍地伸手, 摸向自己脖子, 皮肤平滑,没有伤口。


    假的就是假的,再美好也是假的, 她还能有退路吗?


    没有了。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茆七回头,向第一道门走去,里面还在发出刘献金的声音。她握紧唯一一把刻刀, 猛力踹开门,进去就是一通乱刺:“去死吧!去死!凭你也配称我父亲?去死!去死——!”


    刺到双臂麻痹,茆七颓然停手,才发觉声音消失了。她茫然地转动视线,这是一个空房间,什么都没有,被窗外些些月光照耀着。


    气势赳赳出去,再开第二道门,声音戛然而止,内部空空如也。


    第三第四第五道门,依旧如此,全都是空室。


    四周安静多了,茆七也似乎逐渐平静。


    接着开第六道门,声音停止的瞬间,茆七看到一个人的身影,修长挺拔,无比熟悉。


    茆七的心,顿时又乱了。


    他很开心地笑着,“阿七,你终于找到我了。”


    茆七没办法面对他溢于言表的欣喜,她冷淡地说:“你不会来找我吗?”


    他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我出不去这道门。你呢?你在这里没事吧?”


    他站在空旷昏暗的房间中央,不知道独自待了多久,不知道担心了她多久。


    “我没事。”茆七低下眼,不去看。


    开心过后,他才察觉茆七情绪的异样,“阿七,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他紧走两步,茆七却往后退一步。如此,他不再进。


    茆七退到门前,她因此看到门闩上插了把匕首。她再次看向他,“你出不去,而我找不到你,你被永远留在这里的话,怎么办?”


    “没有这个可能,我会想办法去找你,我也一定能找到你。”他坚定地诉情,但心莫名地慌。总觉得经过一夜,他与她之间有些东西悄然生变。


    茆七挑起匕首,表情冷漠,“你的‘一定能找到我’,是用这个吗?可是你连门也撬不开。”


    他默了几秒,而后指向墙上的窗,“即使从门出不去,那里也可以出去,我可以破窗跳出去。”


    随着他的指向,茆七望向那扇没有铁网的窗,她低声说:“跳下去会死的。”


    他无所谓一笑,“真被困住,与死无异了。”


    其实他的隐意是:见不到你,与死无异。


    如果是以前,茆七肯定能听出弦外之意,但是现在的她太草木皆兵。她只知道他也不愿意被困住,那为什么还要编织谎言来诓骗她,将她禁锢在这个虚假的空间?


    她讽刺的声,“是呀,你怎么会怕死呢?”


    现在他明显感觉到,茆七跟以前不同了。他紧朝前两步,担心地说:“阿七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靠近,仿佛触碰到茆七的警铃,她手中的匕首下意识就伸出去,失声制止:“你别过来!”


    那明晃晃的刀尖,怎么就向着他了?他束手无策,也百思不解,嗓音带了乞求,“阿七,你到底怎么了?”


    紧绷的处境一触即发,茆七大声地喊:“不许你再这样叫我!”


    他无所适从,想进,又困囿,万般苦涩,只能在原地问:“为什么?”


    茆七抓握住匕首的手,抖晃得厉害。她想起很多他们相处的细节,那么真那么憧憬,她哭腔颤抖:“假的,都是假的……什么感情,什么我会陪着你,皆因虚假而起!你根本就没有生命,哪来的死?”


    这些指控打在他身上,犹如千刀万剐,他要解释,又恐会刺激到茆七。他只好指向自己的心口,向她剖明,“你过来,来我这里,看看我是不是假的,是不是没有生命?”


    茆七不停地摇头,不肯承认。


    她那么抗拒,让他怎么宣之于口?他只能以指戳着自己的心口,恳求道:“你来看看,到底哪里是假的?别否定我的存在好吗?”


    他太迫切,以至于脚也迈前一步。


    “你别过来!”茆七尖叫着挥刀,阻止他再次靠近。


    刀刃距离不足一寸,他彻底愣住了,只要稍微向前,刀就会刺破腹。他无奈叹气,苦笑着说:“阿七,你要杀我啊?”


    立场转变,再也不是当初在隔间外,她惊慌不定地朝他砸棍,他心疼说的那一句“你要杀我啊”。


    茆七双手紧紧握住匕首,冷硬地说:“你不要再进。”


    是警告,也决绝。


    这个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求个明白,再次询问:“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在问!茆七生怨生恨,字字指责:“你不是仲翰如,仲翰如没有打刘献金,他也没有拉我走,他的额头也没有疤!”


    “可是你喊我了啊,我就是。”他急切地解释。


    茆七后退到门外,刀尖仍朝外,“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是谁?”


    如果不是仲翰如,他是谁?他答不出。


    茆七已经给过机会了,她逼自己狠下心,“我的人生处处虚假,我再也不需要这些欺骗。”


    他闻言惊诧,仿佛不敢相信,“你……是想要丢下我吗?”


    茆七持刀继续退出房间。


    “别走……”他出不去,慌乱地去拉她,可是那把匕首依旧在,便直直刺进他腹部。


    鲜血顺着刀刃滴淌到刀柄,有一些流到茆七手指。血是热的,她微微恍惚。


    “你别逼我……”茆七硬是不抽刀,但是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


    他笑出一声,听着凄苦至极,他艰难开口:“阿七,是你在逼我。”


    茆七退半步,他就进一步,匕首终于全部刺入。


    疼痛剧烈袭来,他后知后觉地低眼去看,竟失声笑了出来。这些鲜血,还不能证明他的存在吗?


    “阿七,你真的要……杀我啊?”


    他语气听着释然,又悲苦。


    茆七松开刀,退到走廊。


    他伸出的手触碰不到她,不管伤口淌血,要硬闯出门。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踏出这屋子一点,仿佛有道无形的屏障阻挡在他面前。


    茆七望着他最后的模样说:“仲翰如,倒不如没有希望……”


    她转身走了。


    身后是他痛苦的呻吟,还有一声声的呼唤:“阿七,阿七……”


    茆七捂住耳朵,不去听。


    原来她的鱼不是苦夏,是已经吃饱喂不进去了。


    原来指甲不是在五层开解剖室给撇断的,是她硬扒电梯,给扒反甲的。


    原来她掌心的伤口不是被巡逻者割的,是她自己拿刻刀划开的。


    原来她的长发不是因冯免灾而断,而是她自己去剪的!


    原来现实的西北区精神病院是虚空!


    原来他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仲翰如!


    原来我会一直陪着你,是她孤独的临终幻想!


    原来逃出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憧憬,映射在现实的囹圄中,这世上于她而言,何处不是西北区精神病院?


    茆七来到第七道门前。


    听不到,就不会动摇。


    她毅然决然开门进去。


    第七道门内,是一个没有窗的浑黑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无法视物。


    茆七一步步走进去,视线不能丈量距离,她就默默记住自己的步数。


    房间深度十米开外,她步伐不大,约两步一米,走个二十多步应该到底了。


    数到十二步,茆七全然投入到这里的黑暗。果然从一个语境跳入另一个语境,那里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看不清,但不能闭着眼,否则方向感全失,茆七面向前继续走。这里的黑凝视着凝视着,目光和身体好像被一道漩涡吸走,脚已经开始发软。


    二十步了,黑暗无边无际,茆七伸出手,设想会触碰到墙。然而尽是虚空,她猝然停步,再往回看,也是遥远的黑暗。


    回不去了,预料之中只剩她一人。


    再往前,无所谓前方有什么,反正现在是最坏的结局。


    三十步过去,茆七更加觉得自己走进黑暗的行为,像在走进一只巨兽的腹部。这时环境安静到,全世界只有她的存在,就像……像一个人弥留前的最后感受。


    她不禁想起,在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这一月,至少她不孤独,因为她一直处在一道目光的注视下。


    猛然间身体踏空,一阵下坠感之后,茆七站在了实地上。眼睛甫一接收到光亮,非常不适,她眯缝眼模模糊糊地朝着光走去。


    走一步,视力恢复一分,她看到了两扇合关的玻璃门,玻璃门外是寸草不生的空地,空地上落长一棵硕大的香樟树。


    这是一层吧。


    茆七推开玻璃门,踩到了空地上,四面无墙,她举头遥望。是无遮拦的黑天,望不到任何景物。


    她终于出来了。


    预感中的开心却没有一丝体会到,茆七抬头看七楼,那里没有一张脸在俯看她,也没有人喊:我的日记本在哪?


    再到六层,五层,四层,三层,二层……


    漆黑的窗户透不出任何人影。


    视线再回到眼前,五六米外隐约是一道大铁门,要经过那棵香樟树才能到达。


    茆七没有任何犹豫,迳自走过去。经过香樟树下,感到夜深露重的阴凉。疑惑之时,夜风又吹来,携带着凉凉的湿意。


    真的就跟正常的夜晚一样,像是心有感应似的,她抬头望远空。


    是山,层峦叠嶂此起彼伏的群山,在清凉的月光下,如披裹着银纱。不远处似乎还有屋顶,稀稀落落,像有人居住。


    环境突变,茆七正奇怪之际,背后突传出脚步声,她心中警铃大作,以为有埋伏。提刀回头时,却只看到一个女人,簪束头发,明眸善睐,别是慈和。


    直觉不是坏人,茆七忙向后收刀。


    “阿七,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山里很凉的。”她走上前来,将一件外套披在茆七肩上,又拉开袖子,握住茆七的手伸进袖管里。


    “来,乖乖穿好外套。”


    她声音像是有魔力,茆七真就自己将另只手伸进袖管。她满意地笑笑,提起襟领替茆七整理衣服。


    “好了!”她轻轻一拍茆七肩膀,嗔怪道,“小东西,总是不听话。”


    茆七这个年纪在社会上都能被喊姐了,她不服气道:“我哪儿小了,我都——”


    她蓦然看到自己伸出袖子的手,短短的小小的,身上的外套也不是现代织物,手感粗糙像土粗布,以前那种织布机匝的布。


    再看这个关心她的女人,穿套老式的蓝黑色斜襟衣服,也是土粗布的料子,个子可能一米六这样,没她高。可她现在的视线角度是仰高的,那就证明——她缩水了。


    “看什么?跟阿妈来,我给你做了血肠,放了很多香葱,你最爱吃的。虽然不是猪血,但鸡血也不错,瓦锅里还炖了鸡汤,等你喝了中药,晚点饿了吃鸡肉……”


    女人走了几步,见茆七没跟上来,回头看她,“怎么了?”


    阿妈?她是妈妈吗?茆七对于她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小时候的事也是一些断续不接的画面。毕竟孩童时期,应该一般人都记不详尽。


    “班善因?”


    “嗯?喊我大名干嘛?”女人直接过来拖茆七的手,“阿七,我们去吃饭吧。”


    茆七任她拉着,才真切地感受到,啊,这就是妈妈呀。忘记多年,陌生了,茆七实在没有什么很激动的情绪。


    推断时间和身高体型,那她现在可能是十岁。


    茆七跟随班善因进了一个圈围竹篱笆的院子,两间土坯房正屋搭着两间小屋,格局方正。院子中间有一棵不大枝桠却十分茂密的香樟树,树上摇曳着簇簇小黄花。地面是泥土地,散落片片黄花,脚底碾过嚓嚓的响。


    “你进屋,阿妈去给你拿吃的。”


    班善因转脚进了小屋,可能那里是厨房。正屋门开半扇,茆七全推开走进去,在只有烛火的昏暗屋里站了个男人,穿着现代的白衬衫,样貌三十来岁,他见到茆七也是十分惊讶。


    四目相对,茆七想,这难道是爸爸?


    班善因很快来了,见门全敞开,连端着的食物也来不及放下,先将门关紧实,像是怕被人看见。


    茆七看看她,对她的行为挺不解的。


    这男人不是爸爸吗?看班善因惊悚的样子,难道是情人?还是在自己家里约?


    不怪茆七头脑风暴,毕竟她现在十岁的躯体里装着三十岁的意识。


    “快坐,别拘谨。”班善因向男人做个请的姿势,然后将餐食放在唯一的一张桌上。


    男人点头致意,扶着桌沿缓缓坐下,行动艰难的样子。


    这么客气,茆七自行否定,不是丈夫,也不是情人。


    班善因也让茆七坐好,给她分血肠,给男人分,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出去拿东西,走时也不忘将门掩好。


    茆七和男人面对面僵坐,正犹豫吃不吃食物,男人那边已经吃完自己那份食物。解决挺快,显然饿狠了。


    班善因最后端来的是两碗鸡汤和一碗中药,一碗汤给茆七,一碗给那个男人,中药碗则放另一边放凉。


    “先生腿摔了,喝点汤补补,吃饱了歇息一晚,明天就好走了。”班善因说着自己也坐下,抓起筷子夹血肠吃。


    茆七听了话,原来男人不算熟,暂时收留的。她进屋时巡视过,这里没有男人的物件,她的爸爸是死了吗?也许吧,怪不得她一点印象也没。


    茆七出神的期间,班善因的筷子敲响她的碗,“阿七,快点吃饭!等会要喝药。”


    “哦。”茆七听话地夹起一块血肠,放进嘴里。吃就吃吧,她妈不会害她,而且她在三层也吃过。


    热腾腾的中药味儿散得特别浓郁,几乎整间屋都能闻到。


    茆七不喜欢这个味道,更没胃口,她心不在焉,时而看看这里,时而看看那里。


    班善因吃饭认真,一口接一口地咀嚼。


    那男人在低头喝汤,一口一沉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茆七就吃两口,实在吃不下,汤也只喝了一半。班善因没有责怪,捡着吃了收拾碗筷。


    中药也正好凉了,班善因回来催促茆七喝,说:“这是村医开的药,给你们女孩子补身体,快喝了。”


    “我不想喝。”茆七拒绝这苦玩意。


    班善因装作生气瞪她,“不喝怎么行呢?都喝了几年了,也过来了,别耍小性子哈。”


    班善因将中药送到茆七嘴边,直接喂她,“啊~张嘴,乖,快喝……”


    茆七苦着脸,妥协地张口。


    “诶等等!”


    班善因动作停了,茆七得救地挪开半步,冲鼻的药味终于散了些。


    “先生怎么了?”班善因问。


    男人说:“我懂点中药,闻着这药里面有黄芪,五味子,丹参这些药味,想看看药渣可以吗?”


    这男人是班善因在荒郊野林救回来的,当时他确实背个药兜。因为脚摔了不好行走,药兜累赘,便扔在原地。


    应该是个懂行的,即使疑惑,班善因还是去拿了煎药的砂锅,“那,药渣在这里面。”


    男人抓住砂锅把手,凑到烛火下,细细地翻看。片刻后,他放下药渣,得出结论:“这是催熟的中药,我看你女儿个头都比同龄孩子高大,为什么要喝这种药?”


    班善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她问:“是催发育的药吗?”


    “是。”


    得到确认,班善因变了脸色,缓缓地跌坐到凳子上。


    茆七不明白她怎么了。


    班善因倏然转过眼睛,望向门口方向,双目迸发出愤恨的光亮,下颔咬得紧绷。


    她咬牙切齿地说:“我送出去六个孩子,每一个都回不来,我就剩一个小七儿了,他们!他们好狠的心!”


    63 最安全的地方在我的身体下面


    从常华小区离开的第二天, 江宁再次去了连珠村,不过这次是开挖掘机去的。


    他问过街道,拆迁搬离期限定在3月底, 正式拆迁是4月1号。但是1号茆七还在连珠村, 虽然他仍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但看得出来茆七还停留在那,是有必须而为的急事, 估计行李什么的都来不及收。


    连珠村旧址只开发了小部分,还有大部分仍处于废墟状态,其中就包括茆七老家的23号门户。也是穷途末路, 他只能试试看在这里能否挖出点什么东西。


    当然,挖掘机是租的,租的那种小型的,由租赁公司送到报亭边的小广场。江宁等到挖掘机后, 便攀上去直接开进连珠村。


    上学时玩的好的同学家里就是开挖掘机的, 江宁学过会开,不过无证驾驶,但事到如今无所谓了!挖掘机驾驶座四面通风,他坐在上面,凌空的角度看连珠村。


    一座座废墟中隐约可见门牌号, 有的还半挂在废土墙上, 有的风化掉边缘掉进砖土里,有的直接碾进了泥土里,只能从边角分辨出那是一张门牌。


    说来也巧, 23号江宁路到过,就是那扇铁窗所在的位置,门牌就挂在塌得就剩半边的墙上。


    路崎岖不平, 抖抖抖地就到了23号。


    行动没报备,私自去的,未免半道被发现举报,江宁速速开始。之前拆房就将钢筋折断了,现在剩的是堆砌的砖墙块和家具残骸。


    私人物品什么的应该压在家具下面,江宁先操动挖机臂将砖墙块挖走。这个过程比较冗长,砖墙块不集中在一处,还得挪位操作。


    江宁这边匡嗤匡嗤热火朝天地挖,而小广场外有个男人扶在报亭的摆台上,问老婆,“婆,我看见有辆挖掘机进村了,是哪个单位在搞施工?”


    大早上的,老阿婆在打盹,忽听声音,睁眼一看,是对边的老麻子的儿子小麻子。


    老阿婆慢吞吞地说:“我是看到了挖掘机进村,但不清楚什么情况。”


    麻小焱哦一声,“那我自己进去看看。”


    麻小焱转身走了,他边走边扯了扯身上T恤,藉着低眼的姿势特意往路两边瞅瞅,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没有,便就继续往前。


    日头渐高,温度也上来了,江宁挖得大汗淋漓。好在砖墙块大部分被清理开了,此时有些微风吹拂,他关挖机,短暂地休息一下。


    江宁将脸探出去,好让风吹去身体的炎热和汗水。


    风从遥远来,他看到废墟之外澄净的天空,天空之下,又是延绵至此的废墟。


    坚硬的砖块被江宁移走了,露出一些大件家具和软装,也露出了茆七生活过的痕迹。


    江宁重新坐回驾驶座,操控挖掘机将床和柜子这些大件移开,因为木质腐化,移开时会掉出一些物品。有衣架塑料袋衣服那些,都褪色了,看着里面有女孩子的校服裙。


    本着不错过任何机会的初衷,江宁跳下挖掘机,亦步亦趋地走进废墟堆里,一一翻找着那些杂物。


    内衣,T恤,梳子,发夹,他在翻看这些旧物时,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这座房子就像是茆七过去记忆的尸体。他挖掘的行为,就像茆七说过的:没人愿意像被剥光一样,被展开身体,任人窥探隐私。


    即使这具尸体已死去。


    江宁蓦然停手,心底突然压抑得进行不下去。他起身缓缓,手机突然响了,他深呼吸一下,接通。


    “喂,我是……你们修护好电脑系统了吗?……我现在没空,要不你加我微信,将刘献金的图片发给我吧。好,谢谢你啊。”


    挂电话,江宁低头点开微信,通过好友,等待对方发图片。图片很快发过来,他低头专心拉照片时,挖掘机后面闪过去一个人影,静悄悄地离去。


    缩放图片,江宁放好手机,并未看见那个人影。


    微信发过来的是户籍档案室的工作人员拍的刘献金身份证信息,他不是江然。


    缓好了,江宁回到挖掘机上,刚刚的床和柜子没有他想找的东西,只能再继续挖。


    接连挖到了男人的衣物,和电风扇电视机这些家电。也是奇怪,搬家衣柜那些大件不要可以理解,电器比较贵,也不带走吗?刘献金借钱还没还,手头应该不宽裕才是。


    带着这个疑问,没再掘出来新东西,失望归失望,也是意料之内。江宁摇机臂将砖块放回原位,大概的整理,只要不堵着原来的路就行,整理完就准备走了。


    “喂!喂喂!你是谁?”


    “喂!停下!”


    什么声啊?江宁探头出去,脑袋转了半圈,看见五十米外有两名警察,正指着他这边喊。


    “你哪个单位来作业的?有施工证吗?快停手!”


    完蛋了!江宁行动没报备,被辖区民警逮到,估计要控他一个损害设施跟偷窃罪。他想要跳下去,慌乱中手猛地撞到挖掘机摇杆,机臂“匡”的重重一下,撞倒了最后立着的半扇墙。


    余光瞄到什么,江宁咬咬牙又缩回驾驶座,迅速操机将墙下的一块木板推开,看见一个军绿色手提尼龙袋。他着急起身,脚往外探,手掌一撑座椅,人轻捷地跳到地面。


    然后拔腿跑向尼龙包,手一勾,包一甩到背上,两腿生风似的一溜跑出连珠村,进了街市,将那两个民警远远地甩掉了。


    至于挖掘机嘛,反正大件也偷不走,后续会有人联系租赁公司。江宁也不怕被查到,因为他租挖掘机时留的老许名字电话,老许在职,处理这些事比他活络。


    江宁在心里默默给老许道个歉,刚好走到一个网吧门口,他进去开了一个包房。关上门,在沙发上倒开尼龙包里的东西,挺让人惊讶的,里面的物品居然是干爽的,并且保存完好。


    真是亏了有木板挡着,尼龙包也防水,才没被风吹雨蚀。


    包里倒出的有衣服,小钱包,纸巾之类的女生用品,江宁伸手扒拉了下,摸到个硬质东西,裹在衣服里面。他预感到什么,蹲下身来,两手从包裹严实的衣服里剥出一个带锁的本子。


    心下又惊又喜,江宁抓起本子四面地看,还真是以前上学时女生之间流行的带锁日记本。他太急切了,又迫于形势,徒手使劲拽开了锁,一翻翻到了最后一页。


    满张横格里,只写了一行字:4月1日,刘献金死了。


    推测得到证实的这一瞬,江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刘献金真的死于4月1日,茆七真的有记录习惯,那日记的前页呢?会否有江然的消息?


    江宁激动地翻页,包间做了隔音,只有书页发出的唰唰声。


    “呜呜——”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江宁原不想理,在看到是老许时才接,“喂?”


    仅仅两秒,老许隔着话筒的暴怒敲击着江宁的耳膜,他赶紧放下手机,不用外放都能听清楚。


    “江宁——!你最近疯得还不够啊?哈?真是,我这条老命不够你玩的!别给我见到你,我非要弄死你不成……”


    江宁不吭声,任老许发牢骚,任他骂,自己则是紧张地翻着茆七的日记本。


    “唉!我真是被你搞死了!算了,我求老汪跟地方拆迁办联系,编个名头混过去。还有啊,刘献金的失踪已经正式立案。”


    江宁翻页的手指一顿,缓声说:“我知道了。老许对不起。”


    电话摁断,江宁深深地叹气。


    仲翰如说当日没见到茆七,江宁向他同行的竞赛同学证实过,确定是事实。再结合已知线索,刘献金最后的时间是和茆七一起,刘献金的死茆七有极大嫌疑,那他的尸体她独自一人会怎么处理?


    就地掩埋不现实,拆迁队在当日就要接收这个村子。抛尸也不实际,茆七哪来的力量和手段,那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莫名地,江宁想起老阿婆说过的话:“我还记起刘献金家的丫头,叫什么七的,她以前经常去猪圈看猪吃食,也不怕臭味,还给猪喂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吧,猪杂食,什么都吃,同类都吃。”


    思及此,江宁手心冒出一层细汗。


    没有受害人尸体,这案子还能叫案子吗?


    视线里,是已经翻到第一页的日记本,上面工整地书写:


    我姓茆,行七,叫茆七,来自深山里的茆村。我的家不大,院子有棵香樟树,清明节时,香樟树就会开花。阿妈烧着金银纸时,会跟我说死去的哥哥们的事……


    ——


    昨夜吃完饭,简单洗漱后,班善因便熄灯,催促茆七赶快上床睡觉。


    这房子就一间卧室,一张床,茆七躺好后不久,班善因也上了床,紧紧地抱住她。


    山间夏夜凉快,茆七被她抱着没什么不适,但是很久后,她都没有松开的迹象。


    茆七不适应这样的亲昵,扭了扭身子,然后额头沾到一滴湿。她屏住呼吸听,听到班善因隐忍的啜泣声。


    不知怎的,茆七心头划过一丝难受,她小声问:“你怎么了?”


    不料班善因抱她抱更紧,哽咽着哭腔说:“阿七,那药我们不喝了,以后都不要喝,不喝就好了。”


    “嗯,我知道。”


    班善因仍旧在抽抽嗒嗒地抽泣,茆七已经说好了,为什么她还这样?


    茆七问:“你为什么还哭?”


    班善因平着声音否认:“没呢,阿妈没哭。”


    她起身在床头摸索,拿到手帕擤鼻子,然后清几下嗓子,再次躺下来。也没抱茆七了,翻身侧向外睡觉。


    过了许久,班善因又侧过身来,用手轻轻在茆七的眼皮上摸。


    茆七不属于这里,没有睡眠,她只是闭着眼。班善因也许是想确认她有没有睡,摸了摸就离开了。


    一会儿后,一声重重的叹息响起。


    “我的七儿,是阿妈对不起你,”


    夜比想象中长,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里难得的安静,在这里竟成折磨。茆七好不容易躺到天亮,等班善因起来后,她也跟着起来。


    门口有光亮透入,看着像是天亮了,但是室内显暗些,打眼一看发现木扇窗户的边缝都用纸浆糊住了。怪不得没光。


    茆七走出卧室到大厅,再到院子,发现那个男人不见了。班善因在厨房忙活,她就在院子里转,耳尖地听到潺潺流水声。


    茆七顺声去,扒着竹篱笆看见屋后有条溪流穿淌而过,时而有鱼跳跃,闷闷地“咚”一声。


    “阿七,你在干什么?”


    茆七转头,看见班善因站在厨房门口,因为天光,她的面容更清晰。其实她看得出有年纪了,口角微微下垂,眼尾即使不笑也有纹路,目光慈和,但透露出几分疲惫。


    她现在年纪应该比茆七大不了几岁,可看起来像40几岁。


    见茆七不说话,班善因再次叮嘱,“千万不要蹚溪水抓鱼,那是饮用水,很珍贵的。”


    也许是以前玩过水,班善因才如此叮嘱,茆七乖觉地点头。


    班善因满意了,转身进厨房,迟疑几秒,再次回头说:“你要是无趣就去找明明玩,她在前面,你看到没?”


    说完,班善因忙碌去了。


    茆七真看到院子前边有个女孩子,像是不远那屋的。那女孩子也看到她了,使劲地朝她招手。


    刚好茆七对这里好奇,就顺便走走看看。她出了院子,女孩也小跑着迎过来。


    “茆七,你吃了吗?”


    “没。”


    女孩叫明明,那就是茆明明了,她个头跟茆七差不多高,比较瘦弱,人有种营养不太吸收的骨骼感。


    茆七站到院外,更清楚地环顾整个村子的面貌。这里的房子都是土坯房木门扇,隔四五十米一家,几乎家家院子都种树,且都是香樟树。”


    茆明明见茆七专注地望着什么,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茆明明家房屋背着,茆七看不见她家是什么树,于是问:“你家也有香樟树吗?”


    “嗯,阿妈说是生了女儿都要种的,以后出嫁打陪嫁箱子用。哦对了,芳芳姐姐要出嫁,我们等会去吃酒,你去吗?”茆明明说。


    茆七不清楚班善因的计划,摇头说:“不知道。”


    茆明明捉住茆七手臂,带点恳求地说:“不单是婚嫁酒,还有送出行,这一批轮到我哥了,我想让你也看看我哥英勇的样子,请你一定要来啊!”


    婚嫁酒茆七理解,送出行又是什么?茆七问:“送出行?”


    “嗯啊!”茆明明将从阿妈那里听来的话,转述给茆七,“我们原本不在这住的,是有坏人侵占了我们的水田和屋舍,给我们的水源投毒,当时死了好多人,是迫不得已才搬来深山躲藏。所以我们要夺回我们的土地,和属于我们的东西,回到祖辈耕耘过的地方,那才是埋着世世代代亲人的家。这就是送出行的意义,上一次送出行是五年前,你不记得了吗?你的哥哥们也出行过。”


    茆七当然不记得,这里只是她遗忘的过去。但过去的茆七记得,她现在在装过去的茆七,“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茆明明神采飞扬,“胜利了就回来了。”


    茆七:“如果失败呢?”


    “失败……那可能会受伤,也可能永远回不来了。”想到这些,茆明明变了心情,垮着一张懊丧的脸。


    这就是班善因所说的送出去六个孩子吧,抢夺资源还下毒害人,那时候的治安这么差吗?


    “明明!”


    有人出声打断两名女孩的交谈。


    茆明明回头一看,惊喜道:“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帮忙酒席吗?”


    “回来给你送好吃的,快来!”


    茆明明蹦蹦跳跳地跑向哥哥,哥哥伸手揽住她肩膀,带她一起回家。


    这时,茆明明回头朝茆七挥手。


    茆七也抬手跟她挥了挥。


    望着他们消失在屋子转角,茆七想起仲夏如和仲翰如,说不羡慕这样的感情是假的。原来她也有哥哥,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回去家,班善因刚好将早饭端出来,放在大厅的桌上,招呼茆七,“阿七来吃饭了。”


    “哦。”茆七坐到椅子,看到早餐是粟米跟大米煮的粥,还有一碟腌咸菜。


    班善因也坐下,捧碗吃起来。


    粥冒热气,茆七握筷子搅凉,眼睛东张西望。


    班善因察觉,问:“怎么了?”


    “怎么没看到那个……叔叔?”


    “不是什么叔叔,以后别提了。”班善因语气严肃。


    “嗯,”茆七没再问。


    等会有酒席,人多口杂,班善因再次提醒:“阿七,那个人只是个过路的,阿妈不忍所以留了一顿饭给他。人已经走了,至于能不能走出山去,就是他的造化,你切记不要在外面讲这个人,知道吗?”


    为什么一个二个说的好像这里危机四伏似的,茆七不禁问:“怎么不能走出山去,他不是好好地进来了吗?”


    班善因突然放下筷子,低头不语,神色凝重。


    茆七自觉说错话了,埋头吃粥。但细想想,她的问题也不是攻击性问题啊。


    “阿七。”


    “哈?”茆七从粥里抬眼,发觉班善因在看着她,用那种很深的眼神,但那里面仿佛又不止她。目光流连,像是要记住谁的样子。


    “你的六个哥哥,他们都是三胞胎,长得相像,细看又不像。大儿行良和三儿言良,跟你神韵最似,二儿怀良和五儿常平像他们阿爸,四儿康平像我,六儿安平谁也不像……”


    茆七没出声,静静的听。


    “为了回我们原来的家,为了替他们阿爸报仇,先送行的行良言良怀良,之后是常平康平安平。一行三儿,每一个都回不来,就是被外面的怪物吃掉了,这山里实际是寸步难行。”


    班善因说到这里,低头抹了抹眼睛,但茆七看到了,她撇过头时砸下来的泪水。


    班善因的痛苦,茆七没起波动,送出行得有十几岁吧,她根本没见过几个哥哥,哪来的感情?


    “那是什么怪物?”


    班善因被茆七问得身体一抖,忍着恐惧说:“是那些坏人养的怪物,能眨眼间吞掉人的手脚,甚至整个躯体。”


    川至也提过怪物,怎么这里也有?茆七都混乱了,“不是有公安吗?公安不管坏人吗?”


    班善因:“管,但世道乱,都自顾不暇,不止我们,那些人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我们不能一昧地依赖别人,普通百姓也可以尽自己一份努力。”


    茆七不知事件起因经过,但班善因的痛苦是真实的,她坐过去点,握住班善因的手,无声地安慰。


    班善因饮下的苦泪,又因茆七贴心的动作而泛滥,她张手抱住茆七,搂向自己怀里,搂得紧紧的。


    “我的七儿,阿妈给你取简名,是想着你能好好地长大,我就剩你了……”


    班善因的哭腔,就跟道公唱丧似的,哀怨啼转。


    “别人有逃回来的,虽然断了手脚,可阿妈不嫌,只要我的儿能活着,我愿意养着一辈子,但是……但是……”


    茆七静静地任班善因抱着,心底深处起了一丝波澜。


    中午过后,班善因拉着茆七出门,要去参加早上茆明明说的婚嫁礼。


    婚礼现场应该在高处,路上陆续加入人一起行走,他们都没有提庆贺礼物,脸上也不见欢喜。


    如若不是各人穿着各色,茆七还以为这群人是去行丧的,而不是庆贺喜事。


    这些人之中还有不少怀着孕的女人,她们并不年轻了,步态沉重,鬓角生白发,更像做奶奶的年龄。


    “茆七。”


    有人喊,茆七思绪一断,转头看见茆明明,一名妇女牵着她的手。


    班善因主动打招呼:“韦侠你也来了。”


    “是呀,也到点了。”韦侠应道,松开了茆明明的手。


    茆明明得了自由,撒欢地跑去跟茆七并行,跟她说哥哥早上带了什么好吃的。


    茆明明叽叽喳喳的言行惹起旁人注意,没人因她的生动而给予和善一笑,那些人仍旧面庞疏散。


    很快视野里出现一座亭塔结构的木房子,确实位处高处,四面可见通透,房子下处砌了半米高的石阶,石阶外早已列好桌椅。


    茆七粗略算了下,桌椅十六套,长桌可坐六人,这村子里有大约百人。再从来时一家一家相伴的人数来看,多为三人或四人,村里可能就二三十户人家。


    木房子沉色清冷,人到齐后才有一丝活气。也不见什么主家欢迎的,大家都是各自找位置坐。


    从头依序入座,茆明明她们在前一桌,茆七跟随班善因到最后一张桌坐下。


    后面没再来人,最后这桌只有她们母女坐。


    不知道从哪敲出个木梆子声,现场登时肃静,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向木房子。


    茆七猜想木房子是举行仪式的地方。


    果然片刻后,一男一女胸戴红花走出来,面向众人。他们穿着也是普通衣服,能与客人区别的只是胸口褪色质差的红花。


    他们身后跟着的男人,倒是穿着正式,是一套立领中山装,脸上言笑晏晏。新人站定,中山装男人走到前方台阶上,捧着红纸开始念词。


    旁边茆明明听不懂,问韦侠村长念的是什么词,韦侠低声向她解释:“念的是通书下聘成礼的词,意思是婚嫁礼正在举行,念完了礼就成了。”


    茆明明:“哦~”


    茆七听到了,这男的是村里的话事人。


    念完词,祝福新人,座下响起片片掌声。


    “好!说的真好!”


    “今天大喜,来,都喝酒。”


    ……


    这时,才起了该有的热闹。


    茆七愣愣的,班善因合住她的手,一起庆贺鼓掌。


    在掌声中,新郎新娘下来敬酒,客人相迎,才有婚礼的闹腾气氛。


    一轮下来,客人起座迎酒又坐下,菜也陆续上桌。


    酒菜也是简单的八个菜,以素菜为主,其余是一道豆腐,一道猪肉,一道鸡肉。


    酒敬到最后,距离近了,茆七看到新娘的面容十分稚嫩,还有婴儿肥,再看身形也是娇小。这不就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吗?


    那新郎比新娘高兴多了,笑出一脸褶子,和一口黄黄的烟牙。


    茆七严重心理不适,所以新郎来敬酒时,她躲去了班善因背后。班善因没说什么,喝了酒说几句恭喜话就过去了。


    木房子里单开了一桌酒菜,新郎新娘敬完酒就去坐下,相对而食。而那位村长,一直端然站立在台阶上,视线扫下,在扫到茆明明和茆七时,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志在必得,那目光尽是审视,仿佛审视他视角下的这些东西的价值。


    茆七难受,回避了这道目光,蓦然听到台阶之上又发声:


    “茆汇在这恭喜宗三哥新婚,早生贵子,最好一年抱俩,给我们茆村壮大人口,好早点将我们的土地拿回来!届时就有水田耕,有路通达,有吃不完的肉和看不尽的新鲜玩意,往后都是好日子!”


    言语描绘出的画面在发达的现代人眼中,所谓的好日子是苦日子,但在被群山封闭数十年的茆村来说,那是极大的愿望。


    “对!夺回我们的土地和房屋!”


    “夺回属于我们的好日子,而不是畏畏缩缩地躲在这里,晚上连灯也不敢点。”


    “我们今年又有五个孩子降生,我们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口,离好日子不远了!”


    “对!”


    一席话点燃气氛。


    吊胡萝卜般的希冀,最能打动人心。


    茆汇满意地点头,之后让两名男孩上去,长辈一般摸摸他们的头,也为他们送祝福。


    茆七望向这一群人,经过言语洗涤后,他们脸上的疏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贪婪的光芒。


    男人抱住怀孕的妻子,眼神期盼,展望。仿佛那鼓囊肚皮下脆弱的血肉,会替他们杀掉怪物,驱赶敌人,闯出一条好日子的康庄大道。


    而女人笑着的脸皮底下,是油尽灯枯的麻木,反覆孕育,用精血铺就他人的希冀之路。


    这瞬间,茆七似乎明白了婚嫁礼,送出行的真正含义。


    全村聚集,将熟的女孩就剩她和茆明明,唯二的青少年即将出行,去夺回属于他们的土地房屋。留守的男人只剩老弱,所以小女孩只能跟老男人成婚,为的是繁衍,壮大人口,好继续婚嫁,继续出行,生生不息,终有一日能实现愿望。


    疯了,这些人都是疯子!


    茆七为此时的想法胆悚,她下意识将身体缩向班善因。


    班善因立即抱住她,口中不屑地嗫嚅:“喊了二十年了,有什么用?”


    相比另一边的高昂,唯独班善因和韦侠的表情,犹如咽下了沉铁,胸涨难言。


    茆七发着抖,被班善因发现了,摸摸她额头,没有发烧。然后低头看着她问:“阿七,怎么了?不舒服吗?”


    茆七抬眼看向她的妈妈,怪不得班善因恨,喝了几年的补身体中药,对茆七来说其实是一道催命符。


    “我怕……”那种被裹挟着逼迫着行进的无助又来了,茆七害怕。


    班善因不解,以为是茆七是被什么吓到了,左思右思,想起她躲闪新郎的行为,猜测到是因什么,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班善因用手臂将茆七圈进怀里,像抱小婴儿一般,她的嘴唇贴在茆七耳边安抚:“没事,我们现在还安全。”


    茆七在班善因怀里抬头,“真的吗?”


    班善因肯定地点头,压低声音说:“阿七,最安全的地方在我们的身体下面,只要不来月经,我们的子宫最安全,我们的身体就还是自由的。”


    64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阿七……


    酒席还在继续, 班善因不好先走,再安抚安抚茆七,就让她坐好吃饭。


    韦侠见状问道:“茆七怎么了?”


    班善因说:“没什么, 小孩耍小性。”


    再看那少年已经从台上下来, 坐到茆明明身旁, 兄妹两个有说有笑的。班善因问韦侠,“茆俞还好吗?”


    “还好, 心态定。”说着,韦侠叹气,可她为人父母并不能安定。


    班善因懂那种悬而未决的担忧, 安抚的话说了也没用,只好冲韦侠笑笑。


    韦侠也懂,抬手搓搓疲惫的脸,顺带将泪水揩掉。


    席散, 各自归家。


    班善因和韦侠两家挨着, 又在村尾,就携伴回去。


    班善因和韦侠走在前面话家常,茆明明拉着茆七走在后面,说对婚礼的看法,说芳芳姐的丈夫不好看, 说时的语气完全是置身事外。


    茆俞则垫后, 听着茆明明天真的话语,偶尔看向寡言的茆七。


    到家了,班善因回头捞住茆七的手, 跟韦侠道别。


    韦侠也抱住茆明明肩膀,说:“我们也回家。”


    夕阳西下,山影树影屋影拉得老长, 韦侠见茆俞落在后面,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喊他,“茆俞,在想什么?”


    茆俞抬眼看去,摇头说:“没有。”


    他脚步加快,然后超过韦侠和茆明明,先进了家。


    “唉~”韦侠又叹气。


    她经常想跟茆俞谈谈心,但十五岁的少年过于沉稳,总是平平常常的,从不高兴也不悲伤,也不依赖别人,好像所有事他都能自己消化。也不给她靠近的机会。


    “阿妈,你怎么了?”茆明明听到了那声叹气。


    韦侠对她笑笑,说:“没什么,回家,妈妈晚上给你做仙草冻吃。”


    “好呀!”茆明明雀跃地拍手。


    回到家后,班善因又去忙了。


    小溪边有块小菜地,现在清明雨水多,菜不好种,会烂根。菜要衔接上,就得烂了立即拔,然后再种。


    为了一口吃食,重复劳动,茆七说去帮忙,班善因不让,给她一把炒豆子,让她在家待着就行。


    茆七就在篱笆边上看班善因劳作,咬一颗豆子,腥气又硬,原始的味道并不美味。


    天都快黑了,茆七还在这,跟以往不同,是现实的自己还没醒吗?


    班善因忙完,抱着一把青菜回来,将院门合上,喊还在发呆的茆七,“阿七,太阳落山里,露水凉,回屋吧。”


    茆七没回,突然低眼看了看自己腿间。


    “阿妈。”从昨夜进入到茆村,她第一次喊妈妈。


    班善因走向厨房,边说:“怎么了?”


    “这个。”茆七指向自己的脚踝。


    班善因随意瞥一眼,茆七细白的脚踝上,一痕血正蜿蜒而下。


    青菜掉落,班善因整个人惊愕得不得了。少倾,她四周张望,见没人便快跑过来一把抱起茆七,带进屋。


    给茆七脱衣,用热水擦拭,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泡一杯热糖水给她喝,班善因就出了门。


    将散落在院子的青菜一一捡起,眼泪也一一掉落,班善因不懂,不懂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她。


    菜捡回厨房,看到静静躺在砧板上的菜刀,班善因愤然抓起,跑出厨房到院子,一刀刀砍向那棵像征着女儿出嫁的香樟树。


    催落黄花,纷纷扬扬,刀刀钝响。


    茆七在卧室的窗前,望见班善因发狂的行为,她也意识到,来了月经就代表生育能力的成熟。


    班善因砍了一刀又一刀,隐忍痛苦,不敢声张,无声地流着眼泪。


    旁观着班善因痛心疾首的样子,茆七很想跟她说,这是假的。


    念头一起,茆七才明白她为什么在得知回到亲人时代,会这么地平静。她在抗拒,抗拒跟这里共情,因为结局必然虚假,所以干脆就别去付诸情感。


    当然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要醒来她就会离开,剥离这个环境,最终都是她一个人。参与进别人感情的过程,对她而言,只是一场必然到来的凌迟。


    但是,此时她也因别人的痛苦,而难受着,即使清楚那是假的。


    夜晚,在茆七假装睡着后,班善因独自出了门。


    片刻后,茆七也跟了出去。


    深山,夜深,黑灯瞎火,恐惧如同虚空的嘶鸣一般萦绕在耳边,只有月光可以照明,视力也是有限。


    茆七只敢看近前,不敢眺望山林,怕会在重峦叠嶂里幻想出恐惧的物来。


    兀自沉定间,一声攀升的狼啸猛吓了茆七一跳!她手脚哆嗦,都不敢走了,往身后周边瞥一眼,生怕野兽会窜出来。


    好在虚惊,步速落下,茆七紧跟几步。她寻思,班善因说的怪物是不是这些野兽?


    估摸着现在是九点多钟的时间,家家门户紧闭,窗户也无一丝光亮透出,但茆七在跟进途中,有听到喁喁人声。在酒席上村民说夜里灯也不敢点,可能是还没睡觉的人在说话。


    有野兽出没,夜里谁还敢出来走动啊,不过也正因如此,藉着清亮的月光,茆七跟得十分顺利,随班善因来到村子高处。


    不是白天举行仪式的木房子,但离那不远,是在同一直径的右半边,那座占地四间正屋的房子,外围有石头砌的高高院墙。


    最近的遮挡物是一堵墙角,离着四五十米,茆七近不了了,只好侧身躲在墙角下。她眼见着班善因停驻在那幢房子外,没有任何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去说吗?说了阿七就要嫁人,她才十岁,要怎么承受生孩子的痛苦?可不说,会受到审判,会被剥夺生存用品,赶出村子,也是死路一条。


    班善因心中郁结万分。


    78年那会搬迁,整个茆村在老村长的带领下,拖家带口足足在深山里游荡了十几天,才找到这么一块落脚地。世道动荡,人可以隐居,靠山吃山,但缺不了盐和糖那些,也是老村长带着自家人出去寻其他的村子,去买,去置换,才换来茆村二十年的安静。也当然会有牺牲,他们家的四个孩子在一次次的出山和送行中死了三个,这里面还不包含一系的堂兄弟姐妹。


    因为这些付出,整个村子都以他家马首是瞻。


    可班善因就剩一个孩子了,当初生时得知是女儿,她还庆幸,终于不用再送出行。可以留在自己身边养着长大,看茆七结婚生子,到垂垂老矣。她的孩子,也要到寿终正寝。


    现实却不如意,班善因当然恨村医开的催熟药,可没有茆汇的授权,他怎么敢呢?说到底,即使是女儿,也会被算计进去,为了那个夺回家园的计划。


    班善因纠结着一步动不了,不远处忽传来脚步声,她一惊吓,顺着围墙躲到屋后去。


    脚步声近,班善因听到人声,是茆松茆柏茆树那三兄弟,夜里巡逻到这了。待三人走后,她才意识到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她并不想告诉茆汇,茆七来月经了。


    能躲一时是一时,反正有的女人月经也不规律,有时发现不了,即使村医诊脉诊出来了,也可以以此理由糊弄过去。班善因只盼茆七能安然长到十五岁后,届时再谈婚论嫁最好。


    巡逻过去了,班善因想通了以后心情舒畅许多,想着快点回家,怕茆七半夜醒来看不到她会怕。刚一挪脚,又听到有人说话,她定了定,辨别声音,是从眼前的窗户里发出的。


    这是茆汇的房子,他没成家没孩子,身边就有三个去巡逻的侄子,就只剩他在家,那就是茆汇的声音。班善因再次挪动脚步,却又听到另两个熟悉的声,村医茆则也在,还有一位村子里有声望的长辈茆德术。


    “村里就剩两个大女孩了,那些个老的又难生,再等两年,村子的新生儿要断代了。”这声听似忧虑,是茆德术所言。


    事关茆七,班善因转身,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户。


    “再加大药量催熟呢?或者再调养一下要绝经的妇女。”茆则提议。


    班善因听到这里惊讶地张口,紧接着以掌捂住嘴,害怕出声被发现。


    茆德术笑着问:“可成吗?”


    茆则说:“枯木难春。”


    茆德术:“那催熟?”


    茆则如实道:“怕伤了底子,以后难孕。”


    茆德术哼笑:“那你讲个屁。”


    茆则静了几秒,带着讨好的语气,“要有取舍,就是不知道村长怎么说?”


    茆汇暂时没说话。


    窗户外,班善因惊讶过后,气愤到双手攥拳。她硬是逼着自己冷静,拔下发簪戳破纸糊,想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


    “先放着,还有送行酒要弄。”茆汇出声了。


    其余两人嗯声附和。


    透过木窗缝隙的小孔,班善因看到室内三人推杯换盏,吃着小菜。视线再一打转,她还看到墙壁上挂着箭弩和一把土猎枪,还有一张茆汇和老村长的黑白合照——这是茆汇的卧室。


    “送行酒打算什么时候弄?”茆德术开口。


    茆汇:“就这几天,或许三天后。”


    茆则试探着问:“最近鸡群里生鸡瘟,婚嫁酒用去一些肉,送行酒再用就没多少存货了吧?”


    这话茆则是问茆汇的,茆德术插嘴道:“肉用完了好说,不行让茆松三兄弟去西边山打猎,野猪难弄,野鸡野兔的还不简单吗?”


    茆则想法相悖,“不同以前了,周边的野物也聪明,不往这来,再远些我们不敢去,那地块也危险。”


    “你胆小就说,茆松他们有身手有枪,还不手到擒来的?”茆德术拿话堵道。


    茆则开始不悦,“九叔,你天天坐镇村里,当然不知外面求食艰难。可别忘了十年前那场饥荒,全村都饿到吃草根树皮,还是饿死了三分一的人。”


    听到旧事,班善因心中划过刺痛,就是因为十年前的雨灾虫灾导致的饥荒,多数人都活不下去了,老村长因此想迁村。她第二次送行三个孩子,就是为了老村长说的找一条活路。


    “你——!”茆则如此当众下面子,茆德术气到拍桌。


    酒杯震落,酒水流洒,狼藉不堪。


    连在窗外的班善因也吓住了,咬住下唇,大气不敢出。


    茆德术和茆则皆都愣住了,眼尾偷偷地打量茆汇的表情。


    茆汇自顾自夹菜喝酒,视若不见,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气氛一时凝滞。


    最后还是茆则起了身,拖着不便的腿脚,一瘸一拐地挪步向外。


    “嘿~”很轻的一声笑。


    茆则听得出是茆德术的嘲笑,他艰难地走着,脸色羞惭,连瘸腿伤处也仿佛发热。


    拿到抹布回屋时,酒杯已经摆好,茆德术那老不死的目光还有挑衅,一直目送他落座。茆则只好硬着头皮,像下人服侍主子一般擦拭桌子,将狼藉收拾。


    他心中怨恨渐长,他有医术,只要能离开这里,到哪都能讨生活,总不会比在茆村艰难困苦。但是因为腿疾,一切决策都被拖累,只能这么苟活着,也自怨自艾。


    收拾好,茆则重新坐下。


    茆汇这个人适时地活了起来,缓和道:“喝酒就痛快喝,讲那些嚼头做什么?”


    和事佬给了台阶,茆则不得不下,连连称是。


    下台阶的也包括茆德术,当即斟酒,举酒杯敬茆则,“酒过一巡,都是族亲兄弟。”


    “好!都是族亲兄弟。”茆则笑着碰杯,茆德术手略一高,自己的杯口高于茆则的杯口,实则是压人一道。


    茆则心知肚明,一口将冤屈咽下。


    他心知他们两家有渊源,茆德术年轻时是跟在老村长身边的一把好手,茆汇是老村长剩的唯一独苗,自视清高,他们都看不起自己,只因他是送出行之后逃回来的。


    但是……茆则低眼放酒杯时,余光掠过茆汇的脸,在他那只迟钝的左眼上停留一瞬,讽刺的笑转瞬即逝。说到底,不也是逃兵一枚。


    茆汇似有所感,忽而看向茆则,对他微微扯起嘴角。


    茆则心下大惊,尽管心脏快蹦出喉咙,也得装作平静地点头致意。


    茆汇哈哈大笑着起身,略有些嗔地用手指他们,“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茆德术疑惑地抬头。


    话实在模棱两可,茆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茆汇居高临下,一言化解各人心思,“你们不就是想吃点香肉?”


    茆德术闻言两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你还有存货啊,那还不赶快?”


    茆则暗地松口气,话也说不出,只好一味地笑。


    “等着。”茆汇轻盈的一个旋身,出了门。


    听了这么久,几人没再提关于茆七的事,班善因纵然生气也无可奈何,担忧巡逻回来被发现,打算快快走了。


    室内,茆汇很快回来,茆德术哈哈笑着一拍掌,语气极其兴奋:“好东西呀!火腿肉就是要够年头了才香!”


    茆则也不禁叹道:“当真是好肉!”


    那话语里还隐藏着跃跃欲试的欲望。


    因为水源被下过毒,奉泉水为圣,茆村再缺食物也不敢吃鱼。肉也只有鸡肉,从野鸡培育而来的,没有足够的荤油烹饪,这种鸡肉并不香嫩。猪更是难养,猪肉十分难得,火腿是整个猪腿吧,所以值得这几个算是有见识的人感叹。


    班善因好奇到多看一眼,看到桌上的小菜都被清空,横放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横固定一截腿肉,皮因为被果木熏过,所以呈现出一种油质蓄里的焦黄。


    茆汇正用薄刀将皮片开,班善因因此看到皮下板结的肉,一层肉脂一层粉肉,分布均匀,肥瘦适中。随着刀刃挥过,数片晶莹透粉的肉就被卸下来,依次放在茆德术和茆则的碗中。


    茆德术迫不及待用筷子一夹,尽数放入口中,囫囵吞枣一般嚼两下入腹,啧啧叹道:“真是咸香鲜美啊!这味我想了许久,依旧跟饥荒那年吃的一样。”


    茆则带着崇敬的小心,用手捻起一小片肉放入口,反覆咀嚼,抿尽其香。舒坦的神色早已言明,此肉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


    班善因眼见这一场景,瞳孔骤缩,惊悚得腿脚几乎站不住。她扶住墙,背过身倚墙缓着急促的呼吸。


    那桌上是一根棒子骨,她家以前做屠宰生意,她能认得多数骨头,这长度形态不像是牲畜的骨头。牛马不可能有这么均匀的肉质分布,野猪更不似,野猪肉瘦而柴,不具有充足油脂。


    这股骨形状,分明是人啊!


    再一细思茆德术提的灾荒年,那年村里唯一一次分的肉食,是茆汇声称千辛万苦寻来的肉,所有人感恩戴德,所有人都吃了,那竟是、竟是……


    班善因顿觉腹痛难忍,一股酸苦翻涌上喉,她虎口掐住自己脖子,试图将那股难受压下去。


    室内,茆汇颇有惋惜:“就剩这点肉,全拿出了跟大家分享。”


    茆德术一把老嗓哑着笑,“不是要送出行了吗?”


    话隐喻,茆则接着道:“如果他们疯了跑回来,不就又有的吃了?”


    茆德术啧啧声:“年轻的,香啊!”


    “那那!你们——”茆汇装作无奈的摇头,末了阴冷一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到此,班善因再也立不住身体,脑海里疯狂的涌动着那几个字:十年前,灾荒,送出行,三儿,疯了,跑回来,有的吃……


    那年班善因也吃了那些肉!


    她松开遏住脖颈的手,整个人贴着墙根滑倒,撞到地面上的那股劲,使胃里的恶心再也止不住,胃液混着食物残渣呕出来。


    呕到弯腰捧腹,呕到跪地伏身,胃里面翻山倒海再也没有东西可吐,她整个人抽搐在地上,额面覆地,大汗淋漓。腐叶粘着汗液沾到脸上嘴上,她无力去清理,无声地流着泪。


    “你们有听到什么声吗?”


    “是不是野猫?我听着也有点奇怪。”


    “我去开窗看看。”


    茆汇起身,一步步走向窗户,横闩一拉,发出“匡”的撞击声。


    窗扇即将拉开。


    班善因还蜷缩在窗户底下,只要窗一开,就能轻易发现她的身影。但此时的她早已自顾不暇,任何母亲被放在这种处境中,痛不欲生,恨不得身死万次以赎罪!


    窗外光线由窄细渐宽,那光线眼看就要落在班善因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从墙根窜出,将心如死灰的班善因拉起来,将她的身体死死摁在墙角,迫使她别露出一丝手脚。


    “有看到什么吗?”屋里茆德术问道。


    房子后背靠山,茆汇左右张看,只有一些灌木草虫,蛰伏偶啼的夜鸟,和一些出行的小动物。


    “没什么,可能是偷食的野猫。”茆汇将窗户关上,没立即离开,手指碰了碰窗缝上透纸的一个小孔。


    窗户下,一个男人捂住班善因的嘴,两人的身体紧贴墙根,屏息沉气,一声喘不敢有。


    另一边茆七久不见班善因回来,就要往回走。


    一踏步,一道凄凉的尖叫响彻夜空。


    茆七立即警醒地缩回墙角,藏在夜色的阴影中。


    尖叫过后,是萦绕凄楚的哭声,有男声有女声,交相呼应,十分诡谲怪异。在这种深山野林中,让人很难不联系到灵异现象,茆七瞬间感到毛发悚立,后背像是有什么在盯看自己。


    出于直觉,茆七转身躲进了一个棚架,里面一股鸡屎味,应该是用来养鸡的。


    不一会儿,就有急促脚步从棚架旁踏过,吓得茆七心脏一紧。她缩在棚架的黑暗里,视线往外探,看到三个壮汉朝东南面追逐而去。


    那几个壮汉好像是负责村里巡逻的,茆七适才见过,也躲过。


    疯叫也由远浮近,茆七甚至在东南方的月光下,见到有人影挥舞衣衫,癫狂疯笑。很快,那些疯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记记下死手的闷棍,人影皮开血绽,衣衫跌进泥土里。


    场面无比熟悉,勾起茆七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第一念头是逃,得赶快跑!趁着壮汉处理尸体,她钻出棚架,脚步匆急地往家赶,来时的好奇也早抛之脑后。


    开院门,进家,茆七躺到床上,拉被子盖住整副身体,才能稍微冷静下来。


    没等多久,厅门被推响,班善因出门前熄了烛火,所以大厅里黑黢黢的,茆七在卧室内看不见来人,只隐约感觉到不止一个人的脚步。


    “你没事吧?先坐好,我去给你拿点水盥洗一下。”


    “等等啊,我很快就来。”


    听到一连串的动作响声,茆七认出说话人的声音,是班善因收留的那个男人。听他语气,是班善因出什么事了吗?


    茆七掀被赶紧下床,从床头摸了火柴,点着蜡烛,端出卧室。她看到班善因伏在桌面,脸侧枕着手臂,眼珠子混沌麻痹,不随她的身影转动。


    班善因这幅面孔毫无生机,茆七慌乱地放下烛台,在她面前弯腰,轻声唤道:“阿妈,阿妈?”


    班善因瞳孔呆滞,茆七上手推她胳膊,“阿妈?”


    她眨眨眼,才缓缓看向茆七,空洞的双目又淌下眼泪,混着尘土碎叶,疯魔一般的神貌。


    班善因张了张口,呓语着,“阿七,阿七……”


    茆七应声,握住她的手,“在呢,我在。”


    班善因胸膛急遽起伏了一下,眼中蓄满痛苦,呼吸急而快,倏然嘶声大喊:“阿七——!”


    她口中唾液黏齿,随着口大张而拉丝,唇齿中血色毕现,犹如刚食了新鲜血肉。


    茆七狠狠怔住了。


    男人在这时端着水勺进来,班善因转移了注意力,猛地蹦起身,步伐摇晃地捉住男人手臂,盯住他的脸说:“那天如果不是我,你就要留在深山过夜,温差野兽怪物,条条死路,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就当报恩,救救我的阿七,将她带出去好吗?”


    男人明显也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班善因哽咽了几下,双膝下沉,“先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阿七,带她逃出去!这是个吃人的地方!她不能再待在这里,我求你了,先生!”


    她说着,重重跪了下去。


    65 值得吗?


    选择夜晚找茆汇, 班善因是存着求他的心理,自己送出去六个孩子,只要能换得茆七几年的安稳, 她就不会再怨。可是这些人禽兽不如, 不值得她再信任!


    一通跪下, 班善因神志回了七分,她清楚眼前的男人能再次自如出现在茆村, 一定有自己的本事,唯有求他,才是最大的希望。


    男人放下水勺, 动作慌乱地扶起班善因,“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先休息,缓和情绪, 有什么等你冷静下来再协商。”


    他没一口回绝, 那就是有希望,班善因的悲痛因此松缓一分。转眼看到呆愣在旁的茆七,一腔哀痛化作动力,她眼瞳瞬间有神。


    班善因麻利地拿水洗脸漱口,还不忘安抚茆七, “别怕, 阿妈没事。”


    男人想起家里幼子,深有感触,为人父母, 子女是软肋同时也是铠甲。


    毛巾擦脸,重新簪发,换套干净衣裳, 仿佛仍是清爽利落的班善因,唯独一双眼睛红肿未退。她在院外查视一遍,再回屋紧闭门窗,确定无一丝光亮外泄。


    男人因为一路扶持班善因,衣裳没见得好哪里去,身上一个布挎包也沾染灰尘枯叶。


    班善因歉意地拿布去擦,“先生真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


    男人手推了推,说:“我自己来吧。”


    如此,班善因将干净的布给他,看他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清理脏污,人也长得斯文有礼,应该是个文化人。


    男人清理完,又放好布,自报姓名:“我叫江然,是名中医,你直呼我名字就行,别喊先生了。”


    “好,江然。”班善因爽快道。


    江然又说:“我对这里不熟悉,甚至有很多疑问,你先告诉我来龙去脉,我才不能决定该不该做,如何去做。救命之恩可以有很多方式报答,我家里也有孩子,危险的事,我必须慎重。”


    理所应当的,班善因做个请的手势,“你先坐,我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


    茆七还站着,无所适从,班善因一想起这个小女儿,心都操劳碎了。她忍着没表现出来,笑眯眯地抱抱茆七肩膀,温声说:“阿七,你先去睡,我和这位叔叔有话要说。”


    “嗯。”茆七听话地挪了两步,而后停住,她终于是用成熟的思维说,“关于我的事,我有权力知情。”


    班善因没想到茆七会这样说,她担忧她年纪轻,承受不住事实。


    面对班善因的犹豫,茆七用几句话轻飘飘地打消。


    “我觉得你在做决定,这个决定很重要,有关于我。我年岁小,或许面对突发状况会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有心理准备会更好的去适应变化。”


    这一番言论,令江然开始高看这个小姑娘。


    情不由衷,班善因到这时是想不起茆七的成熟,而是心疼她早早就要面对现实的残忍。


    班善因眼角湿润,她用力地眨眨眼睛,向茆七招手,“来阿七,跟阿妈一起坐。”


    茆七将手给班善因,任她抱住,一起坐凳子上。


    “稍等一下,我理一下思路。”班善因对江然说。


    江然点点头,静静地等待。


    要在遭逢打击后平定情绪,聚焦思路,不是一件易事,班善因一边深呼吸,一边抱紧茆七,将她当成自己平息的安定。


    过了几分钟,班善因压低声音开口:“我们茆村原址不在这深山里,虽然也是靠山吃山,但赶集也有便路,不像现在封闭。之所以举村搬迁,是因为界山之外的坏人,他们饥荒挨饿时,就越山来偷米折粟,我们心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食的行为是到绝境了,无论任何人都不会断人生路,就这样默许数年之后,他们越发猖狂,竟然到了白日生抢的地步!”


    “不单我们茆村,还有其他村子深受其害,于是几村村长聚一起协商,各村出人日夜巡逻,制止这个行为。因为当地气候,一年可种春秋两季稻,偷走的谷种够他们播洒收获了,还吃不饱要偷抢,不是懒就是另有目的。”


    “不想坏人以此起纷争,竟要明着占我们的土地房屋,甚至在水源下毒,逼迫我们屈服,简直是恩将仇报,狼子野心!”


    经年旧事,班善因提起来还深恶痛绝。在她怀里的茆七,直观地感受到她战栗的情绪。


    江然在班善因激动的言语渲染下,也神色肃穆,渐渐握紧拳头。


    班善因再次平息激动,缓而又道:“当时两方处境紧绷,积怨已久,局势一触即发。79年那片天,是彻底乱了,无论是公家,还是民愿,全都加入到抗争去,我丈夫就是参与其中,没有随我们搬迁。在我带着三个孩子和遗腹子在深山里迂回时,得知他牺牲的消息……”


    班善因泫然欲泣,哽咽声继续:“我们在安定下来后,也没有独活,年弱妇小留守,各村青壮年聚到一处,自发地继续投入到抗争去,为的是能早日回到家园。我们称这个行为叫送出行。接下来的这几年,老村长一直在和其他搬迁的村子联系,易物换物,维持大家生活,也共通消息。除送出行之外,村子人口也在急剧减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隐病而死,根本诊不出原因。之后真没有人了,送出行耽搁几年近日才有,现在就是这样寥落的场景。”


    班善因说完以后,停顿许久,深陷回忆无法自拔。


    江然虽然抱有同情,但据他所知,班善因的说辞有几处漏洞。他出声打断班善因的沉浸,“79年的变故我也经历了,可是在89年我们就取得全面性胜利了,为什么茆村还在继续送出行?”


    班善因恍惚道:“真的胜利了吗?没有人告诉我们啊!我们一直在坚持送出行。”


    江然说:“老村长不是在和各村保持联络吗?你茆村不知,难道别村也不知道吗?”


    “老村长在十年前就死了。”班善因说,“我真的不清楚,这些事本来也不会跟我们女人商量,这么多年来,我们只管生育抚育,送出自己的孩子,没有人跟我们道过外面局势。”


    江然低头沉吟。


    班善因或许也意识到什么,她放在茆七肩头的手,不自觉撰紧。


    江然简单理了事件,说:“也许是因为老村长的死,这条消息渠道就断了,导致茆村信息封闭,才没终止送出行。”


    班善因在这时摇头,恨声道,“是茆汇!”


    江然问:“谁?”


    班善因:“老村长小儿子。”


    江然不解,“他瞒下消息,目的是什么?”


    班善因缓缓道:“吃人,高位,或者复仇。”


    平声平语,仍能听出挫骨扬灰的恨。


    江然十分惊讶,“什么意思?”


    “茆汇跟村里有段过节,十年前老村长重病,茆汇想要带他出山寻医。那年灾荒,又怕村址暴露,安静生活难保,村民实在没有心力去替他担责,茆德术便发动村民阻止茆汇出山。最后老村长死了,茆汇也得罪光全村上下,自发离开。饥荒死了好多人,能吃的都吃光了,个个肠饥肚剐,饿到两眼冒光,也是茆汇带回几筐肉,解了这次灾难。后来,他因此被全村接受,成为新的村长。”班善因娓娓道来,其实心中已有论断。


    当时在那扇窗外,江然细碎听到一些事,他犹豫着问:“茆汇吃人?”


    茆七听到这里,也浑身一抖。


    班善因安抚地拍拍茆七肩膀,重重点头。


    “那那些带回的肉……”江然不忍。


    班善因接着道:“是出行无果的人。”


    江然叹气,天意弄人,真是人不过天算。


    “外边世道好吗?”班善因忽又问。


    江然没立即答,而是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布帕,置放在班善因面前,“昨天你用帕子帮我包扎,脏了洗不出,现在我还你一张新的。”


    那布帕是紫色带绣花的,颜色亮眼,在烛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班善因伸手去触摸,果然手感极贴肤,和土布的硬质天差地别。


    这是外面的东西,也是间接回答了班善因的问话,即便不愿意承认,多年为之牺牲的血的代价是空妄,是她的无知间接屠杀了自己的孩子。但是……但是……


    她笑出一声,“好!我的阿七要过好日子的……”


    对于救人一事,江然还是没给出确切答覆。


    又一夜,无眠。


    天未亮,班善因可能累狠了,茆七起床她也没察觉。


    大厅里,江然休寝一晚,正整理衣衫,准备趁黑离开。转眼间见卧室门口站着一人,他笑了笑,招手。


    “小姑娘过来。”


    茆七没过去,拿他当陌生人。


    江然也不介意,从挎包拿出一个东西抖开,提在指间伸过去,“这是驱蛇挂包,你住山里能用得上,送给你。”


    挂包是织锦的图案,还垂挂彩穗条,茆七十分眼熟,勾起一些陈旧的记忆。


    江然以为她不想要,也看见穗条掉了几根,不太精致了,想着回家再做个新,有空再带给小姑娘。他收手回来,却感到指间一扯,挂包被拿走了。


    茆七将挂包收在掌心,将穗条顺着卷好,小心地放进口袋。她主动开口:“谢谢。”


    江然笑了笑,指指凳子,说:“来,一起坐会。”


    “为什么?”茆七排斥。


    江然朗声道:“我不能乱走动,你就当陪我说会话。”


    茆七想想,班善因有求于他,便走过去坐下。江然盯着她的脸庞打量,不是那种物化的目光,她倒没有什么不适。


    江然手肘支在桌面,轻松地问:“如果我不答应你阿妈,你会恨我吗?”


    茆七摇头,“不会。”


    “哦?”事关茆七自身,江然惊奇她回答如此笃定,不加犹豫。


    “你可以选择不这么做。”茆七又说。


    虽然个中细节茆七不记得了,但她孤身一人被刘献金收养,足以证明班善因失败了。她私心认为,已经注定的结局,再去给希望,再亲身经历失望,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真是小大人模样,江然问:“为什么?”


    茆七说:“因为结局必然,一切努力徒劳。”


    江然对她更感兴趣,问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茆七的心也拉扯,但是假的就是假的,“如果我说,我就是知道呢?”


    小姑娘沉定,但过于悲观,江然温声说:“命数天定,但也留一二分人为的。”


    茆七看着江然,倏然反问:“值得吗?”


    江然张了张口,没法回答。这几日忙碌,进山采药又生意外,现在被置在两难境地,万般抉择不下。


    “你见过高楼吗?一百多米高。还有四个轮子的小汽车,速度很快,几分钟就能抵达十几公里外。游乐场,卡拉OK,电视机那些呢?你有听讲过吗?”江然忽然说起别的。


    茆七是现在的茆七,她摇头。


    江然看着她稚嫩的脸庞说:“如果你生活在外面,也会像其他的小女孩一样,穿着漂亮好看的裙子,抱个洋娃娃玩过家家,给娃娃换鲜艳衣服,和高跟鞋子。”


    茆七眼无波澜。


    江然继续说:“这些繁华,都在茆村的西北方,那可以想像一下,或许你会很欢喜。”


    茆七笑了笑,“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怎么想像?”


    江然忽而有些心疼,他抬手想摸摸茆七的头,她迅捷地躲开。他放下手,轻声叹气。


    原以为自家崽子从小失去母爱,已经是可怜,不想这世上有人连自由都谈不上。江然轻了声,“没什么,你会如你阿妈所说,要过好日子的。”


    茆七清楚自己的未来,不再出声。


    江然也该走了,班善因曾提醒过,茆村白日外围有村民巡逻,夜晚是茆松三兄弟携枪守卫。天将破晓时,野兽动物藏身,巡逻开始交班,最合适出村。


    “小姑娘,再见了。”


    江然开门离去。


    卧室里,班善因在床上转了个身。


    ——


    出茆村地界要经过一条溪,路途最近。割晓之时鱼儿会浮水换气,江然经过这里两次,都有听到砰咚的鱼跃出水面的声。


    到溪前,江然提裤腿准备趟溪,忽而耳尖地发现溪流很静,流水声照旧哗哗,但是没有鱼游曳的动静。出于直觉,他当即俯身藏进灌木丛中,怕附近有野兽出没。


    果然不久后就听到唰唰的,碾压枯叶的声响,这动静听着像大物行过,声音杂乱重复,可能不止一只野兽。


    江然躲在暗处,因为不知道距离和情况,无法决定等兽行过,还是立即离去。于是他微微倾身,将视线从枝条的缝隙中探出。


    就见溪对岸的斜角,树木的掩映中,有黑影晃动,看这晃动范围,果真不止一只。黑影近了,从树木中跃然而出,天色也已放出些许淡光,江然直观地看清楚,原来不是兽,是三个膘肥体壮的男人拖着一具身体,扔在溪边。


    三人先是分散开,在周边巡查一遍,看有没有异常,才聚回到一起。


    那三人顶着一张五官,江然猜测他们是茆村巡逻的三兄弟。扔在溪边的人脑袋面目全糊着血,但手脚柔软,还会无意识地抽动,人没死只是昏迷。


    就在江然思忖他们的目的时,就见其中一人蹲膝下身,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猛地向昏迷人的脖子一扎。昏迷人手脚一颤一抖,随即不动了。


    如果适才江然还存疑,在见到溪水被染红的刹那,已然清楚发生了什么。眼见这幅场面,他像被电击了般,手脚僵麻,脑子一片混乱。


    溪边那里,站着的一人指挥,“六叔的脚往外拐,等会不好裹布,茆树你处理一下。”


    “嗯。”那人的手从脖颈离开,挪到‘六叔’的膝盖上,握住什么伸进骨肉里,拧动几下,腿脚就失力般软了下去。


    江然看清了,那人手中抓握的是一把细尖的短刃小刀。这么小的刀子,杀人放血,挫筋分尸,如此熟练,绝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昨晚听班善因描述茆村,江然只觉得残忍,天意弄人,那时他是局外人。今日直观,他才体会到她们身处在这种环境下的恐惧,以及看不见未来的无奈。


    这整个茆村,这些活生生的人,实则是樊笼下的牲畜,不知道哪一天会被捉出去丧命。


    江然强忍着身体和心理的不适,等待三人清洗尸体,裹布离去。缓了良久,他脚根一软,整个人栽在荆棘丛里。


    仰面望灰白的天,也迷惘了。


    作为医者,行医疹病,守半辈子的医德,江然所能为之的,仅仅是天命下的,人命数中的一二分。他回去之后,以求心安,仍旧能救一辈子人,但无法救一人的一辈子。


    碌碌庸常,在年迈追忆,他会否也懊悔,一生所能为之,不够,还不够。但今天一踏进去,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江然缓缓撑臂起身,夜露草叶沾了一身,他怎么拂也拂不干净。一次不救,百次无用,他摘不干净的。


    那时跟小姑娘说的再见,也是一语成谶。


    待这些人离去后,江然趁晨曦未露,返身回去。


    66 “什么是水葬?”


    江然回去时, 班善因和茆七都在大厅,两人愣愣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他。


    江然也愣住了,身后门扇大敞。


    还是班善因先反应过来, 急急去将门关上, 忙询问道:“你怎么返回了?是碰到巡逻的人了吗?”


    不怪班善因着急, 现在还没办法送茆七出去,一旦被发现私藏生人进村, 惹来麻烦,就会被全村人唾弃,被审判。


    “没, 你放心。”江然去而复返,他也觉得自己挺冒昧,多解释一句,“我回来是有些事。”


    “是什么事, 有我能帮的上的吗?”班善因安心了些, 坐回凳子。


    “有。”江然说道,坐到对面去,“看你面色不好,你伸手出来,我替你切个脉。”


    班善因依言照做, 伸出右手。


    江然用左手三指搭脉, 边听脉象,边端量班善因的脸,沉吟片刻后说:“你生产多次, 任冲二脉及带脉虚损,百节空虚未得到休养,精血亏损厉害, 你行经方面是不是也有问题?”


    医者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班善因回答:“是,我36岁就行经混乱,现在已绝经两年了。”


    绝经过早,可见身体亏空厉害,江然眉头微微一皱,问:“没找村医看过吗?”


    班善因摇头,实话说:“绝经对我来说是好事。”


    江然叹气,也想到原因了。茆村人口萧条,要维持送出行,必定是鼓励生育的。


    江然收回手,暗自忖度如果以后有机会,要给班善因捡几副药。他宽慰道:“情绪方面切忌大喜大怒,好生修养,你得保重身体,孩子还小,还要依赖你的。”


    班善因点点头,转而想到什么,弱弱地问:“你的意思是……”


    江然看看茆七,她也在观察自己,虽然面色不露,眼里还是能看得出期待。


    “我可以尽所能地带你们出去,但他们有枪,仅凭我一人的力量不行,我还得想想要怎么周全。”


    班善因以为听错了,“啊”了声。因为昨晚江然都没表态,意识到事态终有转机,她豁然站起身。


    江然以为班善因又要跪,忙也起身伸手过去要扶,没想到她只是说“我去忙、忙做饭”。


    江然讪讪收回手,说:“别急,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昨晚他就有许多疑问,不过碍于班善因的精神情况,暂且不作打扰。现在既然决定要踏出那一步,就得了解清楚才好制定计划。


    “好,你说。”班善因重新坐下。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你们甘愿被困居在这里这么久?没有想过出去外面吗?”江然问。


    班善因回:“起初是因为危险,也相信老村长的计划。再后来是习惯了,茆汇也一直在编织希望,我们想不出其他的生存方式,只盼望着回到家乡。”


    “这么多年,没有生人进出过茆村吗?”江然进入茆村是因缘巧合,他不信这二十年间就没有其他人凑巧过。


    “不清楚,也许有,可茆汇那样的为人,既然要瞒死我们,估计会剔除掉危害自己的事。”班善因说。


    这么一想,那三兄弟的杀人手法干净利落,也许是用在这里练手了。江然还要说什么,外边有人喊班善因。


    “善因,善因,你起了吗?”


    是韦侠的声,班善因扯嗓回:“诶!我起了,怎么了?”


    “你出来,跟你说个事儿。”


    “哦好。”班善因朝江然点点头,又摸摸茆七的脸,开门出去了。


    屋内就剩江然和茆七对坐。


    韦侠嗓门大,在和班善因说村里老人过世的事。


    江然听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更觉这茆村复杂可怕。他转眸撞见茆七的目光,问:“孩子,怎么了?”


    茆七说:“没什么。”


    小大人,藏着心事呢。江然问道:“我们要做的事有危险,你会害怕吗?”


    茆七点头,也摇头,“怕,但也要做。”


    既然茆村一直维持着封闭,想必不会轻易让人破坏平衡,江然提前说明:“他们手里都有枪。”


    茆七:“那你呢,你有枪吗?”


    江然晃晃脑袋,很遗憾的表情。


    “我也能学着用枪。”茆七的想法是,能不能将他们的枪偷过来,在这里替班善因努力一回。


    江然煞有其事地说:“你知道怎么使用吗?其实很简单,就是上膛扣扳机,‘砰’一下!就能发射子弹了。”


    江然以前有机会摸过枪,他凭空用动作示范,茆七看得认真。


    “能看懂吗?”


    “嗯。”


    江然又说:“那些人只用一把小刀就能杀人放血,拆筋卸骨。”


    茆七平平无奇地说:“我也会。”


    “真的?”江然随身有带一本自抄的针灸甲乙经,上有手绘人体经络图,他摊开本子说,“你指给我看,刀刺哪里能一击毙命?”


    茆七在摊开的本子上,看到一句眼熟的话:人之将死,脉如雀啄,绝汗如油。


    她愣了愣神,手指在空中一顿,心底某处隐隐作痛。手指动了动,向下点了三处穴位:扶突,中府,曲池。


    这三处临近颈,腋,肱三大动脉,江然越觉有趣,“好聪明的女娃,以后好好上学,可以考医学院当个医生。”


    茆七知道她的以后,但笑不语。


    “你看,”江然的手指向腿中的穴位,“人体还有一处弱点,于你身高有利,就从血海穴往上,大腿稍内侧这一条脉,出血量压力最大,一旦刺破几乎止不住。”


    茆七记住了,点点头。


    其实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说这些,有点残忍了,江然也犹豫过。但比起活命来,残忍便残忍吧,多一分防备和应变能力,就能多一分活路。


    江然随身也有携带一把小刀,折叠式的,黄铜制的十分锋利,采黄精时用来割除发达的根茎。他拿出小刀放到茆七手上,“这把刀送你,大小恰好,你容易使用。”


    茆七没客气地收下,和彩穗的挂包一同收好。


    “希望你用不上。”江然伸出手,想摸摸她头,忽又记起她排斥,便放下手。


    茆七拍拍口袋,抬起头,“谢谢你。”


    江然乐呵声,“真乖啊,我家小子跟你同龄,以后有机会认识,你们一定能成为朋友的。”


    茆七笑笑。


    班善因回来了,催促茆七洗漱,要去送水葬。


    “什么是水葬?”江然问。


    班善因解释:“这里不是我们祖地,土葬异乡是客死,火葬又接受不了,所以只能水葬。身体顺入溪流下游,一部分反哺于鱼,一部分化风化雨,一部分随川流转圜,终有一日,会再次落入家乡土地。”


    附近只有一条溪,杀人的恶,水葬的善,都顺水而流,江然感到割裂般的矛盾。


    “是那位六叔去世了吗?”


    “嗯,还有六婶,也是同一天。”


    “怎么突然就死了?”江然亲眼目睹六叔的死,他好奇茆汇对外会怎么称。


    班善因说:“不突然了,毕竟50多了,平时头脑也不清醒,犯糊涂疯言疯语的。”


    50多岁并不老迈,江然问:“难道茆村的老人都这个年岁死去吗?”


    “是的,我印象中这十来年村中老人寿命多在五六十岁。”


    江然好似抓到了什么,沉思着,站起身在室内踱步。


    茆村老人在五十岁后会糊涂,疯言疯语,多发病例绝不是巧合。那这里面的共性是什么呢?


    江然神色沉浸,班善因没打扰他,而是去拉茆七进卧室换衣服。


    换衣服时班善因检查茆七身体,发现她月经走了。果不其然,女孩子初潮没形成规律,这样最好,免得被其他人察觉。


    出卧室,班善因见江然已经坐下,心神专注的样子。她放轻脚步,将茆七带出去屋外。


    早饭简单,吃完后,班善因和茆七出门去送水葬。


    江然现在也走不了,独自留守。他没见过白天的茆村,便从门缝里观外。


    土坯房,青瓦,小院,香樟树,青翠苍山,极目之处皆如此安谧。但这安谧底下,涌动着人性的复杂可怖,和时代倾轧下人命轻飘如浮尘的悲哀。


    班善因曾说,当年茆村被迫搬迁,许多人隐病而死,到现今,人不长寿且疯癫。江然其实已经猜出根由,茆村因饮用水被投毒而被迫搬迁,原以为是权宜之计,他们始终相信能回到家乡。经年过去,或许一腔思念已淡,但是这些痛苦却一直在继承延续。


    出行的人会疯,年岁到时会疯,茆汇等人对生命的漠视,将道德人性底线啃食殆尽,这些都不是正常人所为。受困二十年之久,怎么会不向往外界自由呢?是水源的毒潜在身体,侵入神经,他们的精神已经麻痹了。出行的未知恐惧和年老是诱因,一旦失控,便会发疯。


    ——


    水葬不在高地,水往低处游,所以茆七跟着班善因向村子低处走。


    她们去的迟,许多人已聚集在溪流边。溪流边上有两间土房子,房前站着村长茆汇,还有茆则茆德术,在他们脚前的地面上,放置着两个用草席和布缠裹的长条形。


    既然是送葬,那长条形是尸体吧。


    茆七看到茆明明躲藏在韦侠身后,害怕地不敢直视地上的尸体,茆俞用手覆住她眼睛。


    葬礼现场严肃,茆俞暗暗皱了眉,这个掩饰的小动作里,全是对妹妹的心疼。


    后面不再来人,茆德术捧着本名籍,在人堆外走来走去,对人,勾名,以确认人齐。


    这个过程足足有十来分钟,没人表现出不耐烦,像是已经习惯。茆七从点名行为里,窥到班善因紧迫向江然下跪的原因。


    昨天有酒席,聚众或许也有点名,不过茆七没注意到。如果真是如此,夜晚有巡逻,白日有眼线,再加上点名,那留给她们逃出去的时间不多。


    点完名,茆汇迎着众人的目光,眼睛流露出伤感,他哽咽开腔:“六叔六婶昨夜一同仙逝了,我们茆村又减少两人,我为此感到十分悲痛。”


    茆则适宜地啜泣两声,哀悼着,“六叔六婶好走……”


    村民忆起往日情分,哀痛地应声:“六叔六婶好走,早回家乡,早登极乐。”


    茆汇用饱含情感的目光环视村民,说道:“茆汇惭愧啊,自我接过父亲的责任,未能带领大家踏足家乡,是我有愧!让大家流落在外。”


    茆德术赶忙出声:“可别这么说,要不是茆汇十年前带回口粮,我们早就饿死了,对不对?更别说能活到这岁数,日子也是饱腹安平。”


    有人附和:“就是,村长做得很好,我们现在日子过得太平。”


    “对啊,比以前好太多了,相信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


    拱热气氛,葬礼不像葬礼。


    “就是就是。”班善因不得不随众,呼和两声,其实心里恨得牙痒。


    茆汇抬手,满意地压下了众言,“今日以水葬送往,盼六叔六婶安,与数位先人一般,早我们一步归家。”


    道貌岸然,茆七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此时的茆汇,最适合不过。这两位老人分明是夜晚发疯,被他们私自处理掉了,哪谈得上什么悲痛呢?


    话毕,茆松指挥茆柏茆树抬草席,两人踏步到溪边,弯腰脱手,扑咚一声,草席裹着尸体沉进溪水。


    草席的结是活结,草席吸水变重,在未沉底前就剥落,露出尸身上的白色里布。里布早被水染透,在青色捆的溪水中,只微微显出一层异色。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但茆七清楚,那是血迹。


    茆松茆树没立即走,人们的目光一致集中在水面,好似在等待什么。


    茆七思忖着他们的行为之时,忽耳听鱼跃出水面的扑咚声,如此熟悉,令她不禁呼吸急促起来。


    紧接着是数声扑咚,再是密集的撕咬动静,就见水面上挤挤挨挨着数十条鱼尾,水中立时泛开一股浑浊的红色来,并卷带起一块块的絮状物。


    是鱼在吃尸体。


    班善因所说的反哺于鱼,原来是这个场景。其实跟西藏的天葬雷同,人从自然来,最终也是化为自然。


    茆七第一次目观,不免切身感受到皮肉刺痛的不适。


    那边茆树独自揽抱一具尸体,再次投入水中,原本争抢的鱼儿闻着味了,自动分为两拨,大快朵颐起来。


    茆汇在喧闹的水声中振振有词:“我们茆村逐水而居,取之溪流,同饮同源,我们的信仰也与之共体,我们的先人永世不逝!”


    “信仰共体!”


    “永世不逝!”


    耳边充斥着兴奋的发言,茆七就像身处在溺水的环境,她仿佛正在陷进茆村这个泥沼中,不可控制。尽管她时刻地在提醒自己,假的,都是假的。


    但是,她也从茆村的这些蛛丝马迹里,延伸出一个西北区精神病院。


    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原来假的,感情也真。


    ——


    送葬结束后,茆汇宣布两日后晚上六点举办送行酒。


    清明雨多,纷纷洒洒,落溪无声。


    尸体沉落,鱼饱食而隐。


    各人冒雨,各自散去。


    班善因将茆七拉进怀中,低着头替她挡雨,带她回家去。


    茆七被挡了视线,不知茆汇和茆德术从她身旁走过,方向不同。


    茆明明这边是茆俞脱了外套,披在她头顶遮雨,他叮嘱说:“妹妹,你先跟妈妈回家,我等会就来。”


    “哥你要去哪?”茆明明扒了扒头顶遮眼的外套,露出整张脸。


    雨水细丝,飞进茆明明眉眼,茆俞用手挡了挡,再将外套拽严实点。他宠溺地说:“别淋到雨了,受凉对身体会不好,乖乖听话啊。”


    “哦好!”茆明明乖乖点头。


    茆俞转脸对韦侠,交代道:“阿妈,你快带明明回家。”


    “你要去哪?”韦侠头顶有张帕子遮雨,她拿下来想放茆俞头顶,十五岁的少年体格比她高大,她踮起脚也没放好。


    因为雨势,人群已散尽。


    茆俞扯下布帕放韦侠手心,顿了顿后,低声说:“我马上要出行,在我回来前要守住妹妹,不要让她出嫁。”


    韦侠明白,郑重点头,没再问,也心知茆俞这孩子有底。她带着茆明明往家赶。


    茆俞留在原地,雨渐大,打翻溪水里的血腥气。他捂了鼻子,眼神露出嫌恶。


    茆俞四周张望一番,悄摸进了溪边茆则的屋。


    刚刚是雨丝,现在是劈里啪啦地打着瓦。


    茆汇也遭了淋,正站在卧室的窗前用毛巾擦拭头发,他看雨洗涤山林,苍翠干净。


    茆松在他身后报告昨晚发现和处理六叔六婶的事。


    “六叔六婶以往只是胡言乱语,但昨晚疯病严重,鬼吼鬼叫,一旦发病就会越来越严重,为避免引起混乱,我就私自决定先处理掉他们。”


    “做得干净吗?”茆汇漫不经心的语气。


    茆松回:“干净,带血的泥土翻过了,溪边放血顺水流走,发现不了。


    视线里,雨也将枯叶打翻,露出底下的泥土和……


    “过来。”茆汇头也不回,竖起一根手指动了动。


    茆松近前。


    “你看那是什么?”


    茆松随着茆汇的视线,在湿润的地面上发现几缕彩穗条。茆村没有这种东西,他说:“可能是外面的人误闯进来留下的,我让弟弟们加紧巡逻,再发现就处理掉。”


    茆汇嗯了声,目光放到远处。


    从绿树荫蔽到苍山沟壑,再之外,是另一番新天地。


    但于他而言,那一番新天地,是从极乐堕落到地狱。


    茆汇突然问:“如果有人起了异心,该怎么做?”


    茆松冷血地道:“揪出来,处理掉。”


    67 阿七,一定要活下去。


    在独处时, 江然就开始计划,要如何万全地将班善因母女俩带出去。首先,计划的前提是得有一个利于他们实施的时间。


    班善因回来, 得知江然的想法, 说道:“茆村两日后晚上办送行酒, 届时所有人都会聚在篝火前欢送出行,那时村外无人把守。”


    江然稍加琢磨, 觉得可行,虽然时间有些仓促。为了谨慎,他将自己的顾虑全盘托出, 让班善因自己做抉择。


    “我来自龙州县,就在茆村方位的西北方,因为常进深山采药,自己丈量出了一条进山出山的捷径。我脚程熟悉, 单程从茆村出发十个小时能出山, 路途中也有常使用的休憩地,一些山洞,或是以前猎人遗留搭建的树屋。如果再带上你们,行程减慢,可能需要花费多一倍的时间, 并且行山不是易事, 体力方面和如果被发现追踪,都要考虑在内。目前最近的计划实施机会,就是在送行酒上, 但不知道你是否有心理准备,和要处理的事。如果你确定可以,我们就择定在那天实施计划。”


    江然多方面剖析利害, 班善因才明白是她太强人所难,将一个不相干的人拉进危险中。要是就她一人,什么都不用考虑,莽头冲就行了。


    但是还有茆七,小孩子身娇体弱,如果真被发现追踪,她怎么跑得过?


    最重要的一点,茆汇他们有枪,按他们的处事,如果一旦被抓,或许命也保不住。


    临了,班善因的摇摆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在为难别人。她对江然说:“对不起,你给我一点时间做决定。”


    江然:“好,我打算中午出去,你在那之前回复我,我也需要你帮个忙。”


    “嗯。”


    没过多久,雨蓦然停了。


    太阳高高悬挂,茆则踩着道路未干的泥泞,和茆俞一起行走。


    路程不远,因茆则脚疾,茆俞特意放慢脚步,面上显得心不在焉。


    “你放下心,按照我的路线绝无差错,我对你也算毫无保留了。你妹妹的事,抓在我手里,如果你得了我的好处,又要背刺我,那我可要翻脸的。”茆则收着声量,眼神直视前方,好似在自言自语。


    茆俞敛着表情,没吭声,心知肚明,


    到班善因家门前,各自分开。


    茆则站在篱笆院前,低眼瞥到满脚的泥,原本低气压的眼神,在抬眼间变和蔼。他推开院门,一步一顿地走进去,“严嫂子,我来给茆七诊脉了。”


    又听到这个称呼,班善因恍惚了一下。还是茆七一声“阿妈”,喊醒了她。


    “江然,你到卧室躲躲吧,这边要来人。”


    江然点头,带着自己的东西躲进卧室。


    那边茆则已进院,班善因赶紧清理桌面水杯,再去打开门。茆则已经走到距她不到两米的位置。


    班善因侧了身子,“……进来坐,又到诊脉的日子了吗?”


    “是啊。”茆则边说边踏进屋,他一眼看到站在桌边的茆七,冲她慈和地笑笑。


    “我就在这诊脉。”茆则在桌上放下药箱,拿出脉枕,拉张凳子坐下,“来,小姑娘,伸手出来。”


    班善因的心紧了一瞬,想快步过去。脚最终没动,怕自己太过,引起茆则怀疑。


    茆七人安安静静的,坐下,自动伸手出去,将手腕放在诊脉的小枕上。


    茆则张指切脉,眉目低垂。


    这个过程就一分多钟,班善因在后面紧张到度秒如年。


    茆则抬脸了,手松开去拿纸笔,不忘嘱咐:“再等等,我开张单方。”


    “嗯。”茆七静静等候。


    茆则写了三种药,继续搭脉。


    班善因探出视线,看那几种中药名。


    这回搭完脉,茆则就收起小枕头了。


    茆七弯手回来,脉搏上还遗留茆则指尖的凉意,她暗地里在衣摆上蹭掉那些触感。


    单方开好了,茆则折纸放进药箱,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药,明天到我那取吧。”


    “好的,有劳。”班善因应着。


    茆则撑桌起身,药箱带挎过肩膀,一步一瘸地起身。


    班善因知道茆则为人傲气,不希望被特待,便没去扶。


    “那我就先走了。”茆则说道。


    “诶好,我送送你。”等茆则走过面前,班善因错开一步跟上。


    茆则那步调实在慢,班善因心中殷切,恨不得他快些走。


    “严嫂子,你还想再嫁吗?”茆则突然顿步,侧了脸问。


    班善因错愕几秒,之后说:“我已经为茆村嫁过一次了,生下茆七,茆庄严最后死了,我也没法生育了,还能怎么嫁?”


    “好吧。”茆则留下这句话,真的走了。


    他向韦侠家位置去,应该是要给茆明明诊脉。


    班善因转身回屋,紧绷的背脊靠在合关的门扇上,缓了片刻也没法放松。茆七每月喝的中药,就算她不懂药性,也看出有三味药跟以前不同。


    茆则却说药和以前一样,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在茆村多待一秒,班善因就不安一分,想到此,她整个人如同架火上焦烤。急匆匆地闯进卧室,视线还未集中便开口:“江然,我没什么好准备的,除了阿七,我孑然一身,计划当然是越快越好!”


    江然藏在门后,措手不及她的转变。


    视线在室内转一圈,没发现人影,班善因低唤道:“江然?江然?”


    “我在这。”江然从门后出来,畏手畏脚的样子跟平日的斯文敞亮不同。


    班善因对他从哪出来不感兴趣,她现在有重要的事要说:“我决定好了,你的计划是什么?”


    计划要细议,江然说:“坐下议。”


    于是三人围桌齐坐。


    江然作为计划制定人,先开口:“茆村有枪,并且不止一把,凭我们肉体凡胎不是对手,我要先回去找帮手,再购买防身武器,需要一两日的行程。所以两日后晚上的送行酒,是我们的最佳行动时机。我的计划是,那晚你们先去参加聚会,麻痹茆汇他们的疑心,然后中间再找理由离开,抵达约定地点汇合,再一起逃出茆村。”


    还有帮手和武器,那胜算更大了,光是听,班善因就感受到身体里的血液发烫,仿佛充满无穷的力量。她再细问:“中间离开具体是什么时间?汇合地点又在哪?”


    “届时我在外围,无法判定现场情况,这个‘合适的离开’由你,班善因来决定。”江然说。


    “嗯。”班善因郑重点头。


    江然:“至于汇合地点,就选在溪对岸,这样趟溪时能给彼此反应空间,判断对面来的是不是自己人。”


    “离开后,他们会出去找我们吗?”茆七突然出声,吸引来两道目光。


    “不会!”江然十分笃定,“茆村多你们不多,少你们不少,茆汇但凡还有欲望,必定会留守住茆村这块地界。”


    茆七又问:“那送行酒上,我们要怎么脱身?”


    这个理由班善因擅用,她说:“阿七,脱身就要靠你演戏了,时机合适我会向你打信号,你就装肚子疼,我送你回家。”


    茆七再问:“山里有野兽,晚上出逃会不会危险?”


    选晚上是迫不得已,于他们无益,但茆汇等人也讨不到巧,所以也算不够好的选择里面的最好选择。江然从布包里翻出一张纸,纸上是描画简单的路线和标识物,“过溪直往西北方向,行约一个钟,就到了这里。你们看这处的山洞,我进入过里面,洞型呈葫芦状,初狭口,仅能通行一人,内有洞天,是个一夫当关的地势。我们可以在这躲避危险,等待天亮。”


    “以防有什么意外,我将路线讲给你们看,方便行动和汇合。”江然再指着路线图,一一讲解, “夜晚那一个小时赶路,为防追踪要摸黑行走,好在最近是晴空,月相清晰,朗朗发耀,我们可以不借助照明工具到达休憩山洞。至于路线方位,你们记住,西北方是主方位,并且从始贯终。”


    班善因提出疑问,“白天好说,太阳东升西落,可以指示方位。那夜晚要怎么辨别西北方?”


    江然说:“现在近清明,属月份上旬,月是上弦月,我们行动时是上半夜,月面朝向就是西方。北方则看北斗七星,与之相对应的是北极星,北极星常年位处北面。”


    班善因了解了,但她还有顾虑,欲言又止。


    江然察觉到她的异样,询问:“怎么了?你有其他的想法吗?”


    “没有,”班善因心有恐惧,“你进出深山时,有没有碰到过……怪物?”


    “什么怪物?野兽倒有,你说的怪物闻所未闻。”


    怪不得江然没有这方面的应对,也许怪物真的没有了,毕竟敌人失败撤退,他们的同胞已经取得胜利。班善因不再插话,让江然继续。


    江然便接着补充:“即使稍微错向也没关系,找香樟树,出山的正确路线中,多有野生香樟树群,现在正是开花季节,花香独特,顺着味道可回正轨。路途三分之二后,就没有香樟树了,但是隐约可见城市高楼,那是我们的市区左凭市,只要朝着高楼地标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班善因听到最后,目瞪口呆,撤退路线和途中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江然都想到了。她心里深深的感激,无以言表。


    计划周密,茆七没什么可问了。


    时间紧迫,江然必须在白天离开,他向班善因借本地男子服饰,这样不至于惹人耳目,更利于出山。


    需要帮忙的原来是这件事,恰好家里还留着茆庄严的一套新衣,他个头没有江然高,但农村做衣服为了干活方便都会留足够放量,应该合穿。


    “我这就去给你拿。”班善因起身去翻找。


    江然开了点窗察看外边有没有人。


    班善因拿出衣服,江然换上后,果然合适,单看背影和茆村的人没差。


    班善因还找出一顶草帽给江然,这样就能盖住他那张儒雅学究的脸,毕竟茆村常年封闭,水土养育不出这样的气质。


    茆七人小,只能坐着看他们大人有条不紊地忙碌。


    之后班善因出去放哨,借助她的掩护,江然安全出了茆村。


    确认江然真的离开后,班善因回到屋里,脸蛋留着冒险后的红晕。她弯腰抱住茆七,用脸去蹭她的脸,表示自己的开心。


    一切看似希望冉冉而起。


    但是,为什么最终会失败呢?


    ——


    一日平静。


    除了班善因忙上忙下的收拾,还有督促茆七原地踏步,锻炼伸展身体。


    茆七乐意听话,做起了第八套广播体操。


    班善因边收拾,边乐呵地看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动作。


    母子俩都在为出逃做准备。


    第二日一早,茆德术通知全村上下,送行酒要挪到今晚举办。


    班善因得知消息,内心惊慌,忍着回家关起门,双脚才瘫软站不住。她扶住门,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江然不在,没有通讯手段,无法告知变动。现在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机会浪费掉。


    是可以再等待下次时机,可茆则就像一只不出声的狗,尾随在后,不知几时会发狂咬人。


    班善因思来想去,没个主意,只好先将收拾的包裹藏起来,准备走一步算一步,应势而为。


    傍晚六点,在去茆村高地的路上,经过一个白天的晴朗,泥泞的土地已经板结,行走在上面,磕绊坎坷。


    茆七想,原来变故在这里。


    场地依旧选在木房子下,桌椅被搬走了,摞起了一潭潭酒缸,和层层叠叠的瓷碗。瓷碗边缘多有缺角,也许是在一次次送行酒中磨损的。


    现在中心位置燃起来一束高高的篝火,此时无风,火焰如狼毫一般的形状,直卷上空。


    茆村村民围绕篝火,班善因和茆七加入进去。离着两米的距离,火浪直扑脸面,茆七觉得视线也被烤得模糊。


    茆德术绕在外围点人数,点完人数喊出两名村民,“大仁小仁,摆酒碗分酒。”


    倒出的酒水在瓷碗中打转,显得浑浊,同时飘出淡淡的米香。大仁小仁足足斟了上百碗酒,酒碗在地面平铺开,倒映着趋暗的青天,好不壮观。


    酒缸后面,茆汇仍是一身正式的中山装,弯腰捧起一碗酒。


    今晚送行的主人公,茆俞和另一位少年被推出列,和茆汇站到高地台阶上,俯瞰众生。


    茆汇举高手,酒水荡出酒碗,滴滴洒在他的脸上嘴上。他伸舌舔进酒滴,满足地喟叹:“还是我们茆村蒸酿的米酒好,醇香顺口。”


    底下众人纷纷弯腰去捧起酒碗,酒水并不辣,一饮而尽。


    “茆村的水好,蒸出的酒好,蒸酒的我们手艺也好!”


    “茆家的好儿郎,更是勇敢无双!”


    “茆家好儿郎,出行还胜归!”


    美好的祝愿举杯而起,响彻在降临的黑天中。


    送出行的寓意,在茆村人眼里荣光无限,儿郎家属被数道目光恭维,脚底仿佛飘飘然,自以为是做了多么伟大的救世举动。


    处在如此的语境和目光下,就连担忧的韦侠也沉醉了,她缓缓举起酒碗,随众喊道:“茆家好儿郎,出行还胜归!”


    大人道义间裹挟的私欲,真假难辨,茆明明看不穿,眼瞳里装着对哥哥的担忧。


    一块块肉干盛放在瓷碟上,被大仁小仁分发给众人。喝酒嚼肉,篝火助兴,相比于平日掩灯的畏缩,此情此景好不畅快!


    肉风干后保留了肉香,同时兼具嚼劲,茆汇目视之下,村民们咀嚼的表情横飞扭曲。火光映照下的一双双眼睛,贪婪,兴奋,忘我。


    那些肉,奠基了茆汇在茆村的位置,现在恰如其分的出现,也是见证。见证他一步步地爬起来了,触摸到父亲的位置,再将父亲的理念融合进自己的思想里,如流水蚀岩石,日夜不绝地播撒下去。


    现在这情景,不正是茆汇跌倒时幻想过的盛况吗?


    茆汇立于高处,眼光舒展,他双脚不自觉地动了动,好似将什么蹍在了脚下。


    “茆家好儿郎,出行还胜归!”他也喊起口号,胸腔里的情意与茆村的精神融为一体。


    他那萤光烁烁的眼睛在底下扫过,警告般振声:“茆村万众一成,同心同体,决不允许有异心的存在!”


    众声齐喊:“同心同体,绝无异心!”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班善因,茆则,茆俞,心态各异。


    酒后是赠武器环节,茆德术会打铁,为此早就锻造了两把锋利的匕首。这个环节每每都由他来进行,他早就习惯并以此为荣耀。


    刚端姿正首,茆德术要踏上台阶,殊不知茆汇骤然跳下来,走近篝火。中断了这个环节。


    篝火比人还高,茆汇眉眼平视,谁也不看,只是说:“今天还有件喜事。”


    人群忽然如沉水了般,安静下来。


    茆汇朗声笑起来,“我们村不久又要办婚嫁礼了。”


    “什么?是谁?”


    “哪家有喜啊?”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想从彼此脸上得到答案。


    班善因一碗酒没喝完,茆七依偎在她身侧,察觉出她浑身僵了僵。


    茆明明今才11岁,也来了月经,茆汇意有所指,韦侠那激荡的心情早就散了。她慌乱地抬眼,望了望茆俞,茆俞的目光与她一触而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安了些。


    茆汇绕篝火而行,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缓缓环视众生,嘴角微微上挑。


    “丰哥,过来。”


    叫丰哥的男人拨开人墙站出,瘦条的身子,面颊凹陷,眼眶突而眼珠无神。虽然是三十余的年纪,但整个形象似被疾病摧残过一般,一看就是副短命相。


    茆汇拍拍丰哥肩膀,示意他看一处,“丰哥,这就是你以后的媳妇。”


    随着茆汇和丰哥的视线,大家看向班善因,她抖着身子,茆七被她遮挡在身后。


    班善因多年不生育,茆七还小,到底谁是新娘?


    “茆七,”茆汇倏然唤了声,“你是大姑娘了。”


    谜团剥开,未来的新娘是茆七。


    无数双眼睛,只是落在班善因身上,那里面的含义就能将她的惊恐搅开。她强撑起身体,说道:“村长……什么意思?”


    茆汇扬下巴指茆则,“村医诊过脉,茆七来了月经。”


    女子初潮本就不准,茆七经期走了,哪还有凭证?班善因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咬死了否定,“没有,哪的事,我阿七没来……月经呢。”


    茆则出声不满,“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班善因摇头,“孩子我天天照看,难不成还能错漏变化?”


    有女人小声提议:“看看身体不就行了?”


    “看就看,我就不信我一个女人还能分不清这每月来的事儿。”班善因无畏地鲠直脖子。


    茆则却慌了,他诊的是经过之脉,茆七身上根本是干净的。如果依此判断,茆汇被下了面子,非要剥他一层皮不可。


    茆则眼珠子转动,望向台阶之上。当初是茆俞给他透露的口风,茆俞可以替他佐证。


    茆则目光威胁,妹妹的把柄在他手上,茆俞不得不站队,“我见到过茆七的裤子有血。”


    出行的英雄,怎么会讲假话?


    谁自私谁无私,高下立判。


    有人语气恨道:“严大嫂,莫非你家孩子就金贵?成了人非遮掩着,没有我们茆村所有人的努力,茆七就能平安健康养大吗?她享受了成果,不应该为茆村的未来出一份力吗?”


    又有人指责:“个人为小,群体为大,若是人人都只顾自己,那我们茆村还能存世二十年之久吗?早在以前就灭亡了。”


    昔日朋友被群责,茆明明张口想说什么,韦侠眼明手快地捂住她的嘴。


    善因,对不起,对不起……茆俞也有难处的啊……韦侠心中忏悔,可是她也要守卫自己的孩子。


    围剿之下,班善因短暂脱不了身,只好以退为进地接受,“我真的是不清楚阿七的状况,如果她成人了,我愿意,她也愿意为茆村出一份力。”


    茆村新生儿越来越少,小女孩更是稀有,叫丰哥的男人不用跟老女人配对,是更好不过了。茆七看着虽然还幼态,但再养养两年,一定能出落得更漂亮。


    男人眼睛亮得瘆人,紧紧盯住茆七,仿佛已经用视线剥开她的衣服,流连起她稚嫩的身体。


    班善因恶心难忍,出声讽刺,“茆丰你着什么急?这不还没成亲吗?有这么看人的吗?”


    “哦,抱歉抱歉。”丰哥意识到失态,收起放肆的目光。


    旁观的茆汇,眉头几不可见地一挑,眼底的嫌恶一闪而过。


    茆七一直躲在班善因背后,班善因拍拍她的手臂,咬牙下了狠心。她眨眨眼,挤出两滴泪,哭诉道:“那么多人在说话,又结婚什么的,小孩子吓到了,一身的冷汗。村长你看,我这当妈的心疼,先带她回去换身衣裳,等会再来行不?”


    茆汇善解人意地说:“茆松茆树,你们去送送严嫂。”


    可以喊其他的人,偏偏是那俩身高体壮的巡逻者,看似体贴,摆明是监视。


    班善因没再说什么,带着茆七离开送行酒场地。


    茆松茆树举止没有过分,只是远远跟着。


    茆七跟随班善因急切的脚步,抬起脸悄声问:“阿妈,我们要提前走了吗?”


    班善因低了目光,夜色已深,月色下茆七漆黑的眼睛里,不见一丝害怕。


    用余光瞥了眼后面,茆松茆树远远离着,班善因弯下腰,下巴贴在茆七头顶,用细微的声音问:“阿七,一辈子被拘在茆村,不停地生孩子,没有自由,你害怕这种生活吗?”


    茆七轻轻摇头,“我不害怕,但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那如果……如果……”班善因哽咽了下,心脏像被用刀生挖一样,她深呼吸压下心痛,问道,“如果逃离这种生活的代价……是可能会死呢?”


    班善因不清楚茆七是否知道死代表什么,她下不了决心,实在没办法了才这样问。


    茆七只是说:“不去做也是死的,阿妈。”


    茆村的可怕,行尸走肉的麻木,一眼到头的生活,毫无人性自由可言。身在这里,跟死有什么区别?


    班善因抱紧茆七的脑袋,埋在她柔软的头发上啜泣,愧疚之心达到顶峰。如果她能投到一个好的家庭,就会有穿不完的好看裙子,还有漂亮的洋娃娃玩具,能读书能去学校,而不是随着自己在家教识那几个字,连向往都没法想像。


    “阿妈,别哭。”茆七轻声安慰。


    “嗯,嗯……”班善因瓮声应道。


    班善因抬起脸,手掌抹干眼泪,她不能再沉浸痛苦,还未到绝境,不要被悲观所累。她还有茆七,她必须要为她挣个退路。


    班善因摸摸茆七小脸,说:“阿妈没事,别担心。”


    身后,茆松茆树的脚步跟随。


    家在前方不远,没几步就到了,班善因要尽快做决定。


    茆则是诊了脉知道茆七来了月经,即使班善因有意隐瞒,茆汇不至于派两个重要的人来监视她。这之中,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班善因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她们和江然的计划被发现了,触了茆汇的逆鳞。送行酒改期,指出茆七成人,在众人面前发难,就是为了逼她暴露吧。


    班善因千猜万猜,也猜不出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他们行事明明很隐秘。


    事到如今,再纠结也无用,今晚必须要走,不然以后行动更加受限,茆汇也不会给她们好下场。如果此前还摇摆,现在班善因更加坚定她的决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博一博,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江然找不到她们必然去寻的,只要坚持到跟他汇合。


    到家后,班善因让茆七进厨房,她跟等在院外的茆松茆树说:“我热点水给孩子擦身体,不然衣服一换要受凉的。”


    茆松不耐烦地摆手,他们大男人又不懂这个,就觉得麻烦。


    班善因陪个笑,进屋找了衣服,又转身进入厨房。行走步态看似稳当,其实险些被自己的脚步绊到。


    掩上门锁好,班善因匆忙捞张矮凳,催促茆七站到凳上。


    茆七不明所以,眼望着班善因。


    班善因没解释,而是小声拷问:“你还记得我们要往什么方向去吗?”


    “西北方。”


    “夜晚怎么辨别方向?”


    “上旬,上弦月,月相向西,北极星在北面。”


    “好好!”班善因打开厨房墙上的气窗口,骤然抱起茆七,将她倒着往窗口里放,“阿七,你现在听我说,我们计划有变,你要自己先走。从窗户下去就往树林里跑,别害怕,黑暗没什么的。你记得一直朝西北去,找到那个山洞,就在那里等江叔叔和阿妈,听到了吗?”


    “嗯。”茆七乖觉地答应,借助班善因的力抓稳气窗,她下半身已经伸出外面,不忘问,“那你呢,现在怎么办?”


    “你放心,阿妈能应对。江叔叔有送你一把刀吧,收好了,遇到危险就用,别管对面是什么,要守卫住自己的躯体!”班善因继续将茆七的身体外放。


    茆七的腰腹已经脱离气窗,她平静得不像话,眼睛看着班善因问:“你真的会来吗?”


    班善因迟疑了一秒,而后张开笑容,“当然啊,阿七,阿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班善因的动作急切,也顾不上气窗边缘锋利,平日里对茆七的小心呵护,仿佛都不存在了。


    茆七的肩膀已经自由,她踩住外墙剥落留下的土坑,只剩脸露出。


    “阿七别怕,你就闷头跑,山里会有野猪那些动物,如果避不开,只要上树躲过去就行。你小时候爬过香樟树的,可灵活可厉害了……”


    “你自己的时候,也许会听到狼啸,千万不要慌,其实离你很远的,它们不会出现,你要相信自己,你一定能跑出去的!”


    班善因一直在安慰、安抚茆七的情绪。


    茆七踩墙下降,只剩眼睛了。


    班善因乐观的语气似乎装不下去了,她眼底流露出一丝痛苦,“阿七,答应阿妈,一定要活下去……”


    茆七停住了,乌黑的眼瞳静静浮在半空,她身后一片未知幽深。


    “阿妈,如果累了的话,如果,真的活不下了呢?”


    班善因不知道茆七小小年纪,怎么会说出如此残忍的话。她险些失声,颤着语气,胸口哽住了般,气几乎上不来。


    泪水争先涌出,班善因喘着气,伸手出去抚摸茆七头顶,隐忍着锥心之痛说:“你就再坚持坚持,等着阿妈,如果,真的很累……阿妈会来接你的……”


    “好。”茆七跳了下去。


    班善因猛然拽住气窗,她想去看,又不敢看。


    茆七的脚步很轻,听不出痕迹,班善因缓慢地跌坐下来,全身的生机如被抽走一般。


    久不见人出来,茆松茆树开门进去,在厨房外没听到动静,两人心一惊,抬腿狠力踹开门!


    室内黑暗,淡淡的光亮中,只见班善因独自站着,促狭的丁点儿地方,不见茆七身影。


    “糟了!”茆松咒骂一声,赶忙喊茆树,“快!茆七跑了,快去追!”


    茆树迅速反应,拔腿欲追,不想刚还直愣愣的班善因瞬息扑住他双腿,差点让他栽倒。


    茆树想将人踢开,发现茆松掌骨早嵌住班善因肩膀,猛然向后掼,将她用力拨开,狠狠摔在地板上。


    “还愣着干嘛,快去追!”茆松厉声喝道。


    “哦!”茆树飞速出了院子,脚不沾地地朝山林快速掠去。


    68 别回头!去西北!


    茆七向黑幽的山林跑去, 趟溪穿林。


    她奋力地跑,尽管清楚,班善因不会来。


    脚底枯枝腐叶喀吱碎响, 实则提示了逃跑方向, 茆松茆树肯定会追来, 茆七直觉得先躲一阵。她停下步伐,选择了一棵好隐蔽的树, 敏捷地攀爬上去。


    如班善因所言,她爬树技巧真厉害,现在已稳稳垂坐在一支树杈, 松茂的枝叶掩蔽住她瘦小的身体。


    茆七从枝叶的缝隙观望四周,月色清朗,视线算明,只看到僮僮树影, 再远些就望不见了。她定性坐在树上, 遥遥地听见枯枝碾压的声响,正在靠近。


    茆七缩起双脚,手臂抱住整个躯体,降低存在感。树林上方夜风扫过,沙沙作响, 夜凉衣湿身冷, 现在没人会关心她的身体了。


    很多事,茆七都不记得了,即使记得也不知记忆是被构建过, 还是真实发生的。


    二十年前的茆七,也是这样躲在树上,这样……丢下阿妈独自逃跑的吗?


    她真的没有努力过吗?


    声响不再继续接近, 而是逐渐远去,茆七再次观察四周,片刻后从树上滑下,不管不顾地往茆村高地跑去。


    她现在是二十年前有家人疼爱的茆七,而不是二十年后孤独处世连温情也是假想的茆七。


    茆汇既然选择在送行酒上发难,一方面是为了展示和巩固自己的中心地位,另一方面则为了更有效地起敲打作用,所以他一定会在送行酒上讨伐存在“异心”的班善因。


    整个茆村的建向都沿着溪流,即使树林里没有参照物,只要听随流水声就能到达高地。茆七没有隐藏脚步,在溪对岸快速奔跑,任茆松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她会倒行逆施,回去最危险的地方。


    山地时而平缓,时而突起土坡,时而又骤出坑洞,不长的路程,茆七顾此失彼地跑了许久。遥望着,多数无暇顾及脚下,她终于看见前方黑夜中隐现出橙色的火光。


    就快要到了!


    脚前骤起土坡,茆七一个不察膝盖撞上去,整个人猛地往下扎。猛然间手臂被拽住,身体被拉起,茆七在半空中回身,推出一直抓握在掌心的刀!


    这时候出现的人不是茆松茆树,还能有谁?


    只见拽住她的人影闪躲开,刀刃落空劈下,那人手也没松,急切发声:“是我!”


    是江然的声音,茆七因疾跑而狂跳不止的心脏,在这瞬间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紧密的刺痛感。她顾不上站直,人半屈跪在坡地,忙将形势告知:“我们、计划被发现,阿妈、被抓走,快!救她!”


    “我知道……”江然拉起茆七,带她躲身在坡后,说道,“昨日出村时我就察觉不对劲,总感觉有什么在跟我,但一直没看到人。我回去后照计划行动,在一天内结束行程,先赶来找你们,却发现整个茆村安静到不正常,而你家大门敞开,我猜想是出状况了。”


    “嗯,嗯……”茆七嗯嗯地点头。小孩就是小孩,有了依靠话也说不全。


    时间紧迫,江然继续说:“你别担心,我身上有武器,可以跟他们一博,我会去救你阿妈。”


    “嗯!嗯!”茆七哽咽声。


    “好孩子,如果我能救出你阿妈最好,但如果出了意外,你千万别暴露,按照原定路线隐藏,等待白天逃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还有啊,你逃出去后,去帮我做件事。”江然交代着,留给茆七一个任务。


    茆七问:“是、什么?”


    黑夜中,江然的眼神闪闪发亮,“你出去了,如果能见到我家那小子,记得跟他说……说……”


    江然忽而转过脸,几分腼腆地,低低地嘿嘿笑两声。他又转过来说:“他叫江宁,你碰见他记得跟他转达:他的爸爸很爱他。”


    茆七重重点头, “好,我答应你,我见到他会跟他说的。”


    江然笑了笑,摸摸茆七脑袋,这回她没躲,“嗯,其实更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啊,才能不辜负你阿妈和我的期望。”


    说完,江然站起身,眼望燃烧的夜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阿七,往后跑,你自己要小心,找到山洞躲起来,然后……等着我们!”


    重重黑暗,重重树影,随着声音消失的,还有江然的背影。


    送行酒上,篝火的火焰辟啪炸开,火星子往外弹射,村民纷纷避让。


    火焰圈外,班善因被捆缚在插地的木桩上,距离明火不足半米,飘雪似的火花灼灭在皮肤上,她神色无畏无惧。冲天的焰火倒映在她瞳孔里,窄小一束。


    “班善因隐瞒茆七身体情况,私通外人,暴露茆村位置,并且在刚刚之前还妄想带着茆七逃跑,此等自私行为是将茆村彻底放在怪物的口腹之下,置我们的性命安全于不顾!”茆汇立在台阶之上,冷脸细数班善因桩桩件件的罪责。


    “太可恨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班善因我们茆村怎么你了,你要恩将仇报!?”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寥寥几声。


    要说班善因隐瞒茆七的身体情况,为人父母也情有可原,但其他熟知班善因秉性的人,不太相信她会暴露茆村位置,罔顾他们的安全性命。


    因为犹豫,所以没几个人顺应茆汇,去责难班善因。也因为惧权,没有谁能站出来替班善因说一句话。


    毕竟是一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人心自有分寸,现场半沉默半不认同的,茆汇预想得到。他勾勾手指,茆柏会意,将茆松搜出的包裹奉上给他。


    茆汇接过包裹,扬手掷在阶下,“大家看看吧,相处了几十年的人背后是何面目。”


    包裹早被搜过,松垮地摊开,露出里面的衣裳布料和值钱物什。


    因为避世,个人穿着的布料都是个人用织布机匝的,织布图案各家不一,所以很容易辨认——那包裹的布确实出自班善因之手,包裹里还有银钱首饰,明摆着是卷逃。


    半沉的人群顿时沸沸扬扬起来,与之前偏激的那部分人彻底融为一体。


    “严嫂子你当真这样做了?”


    “我们哪里对你不起了,你这是赶尽杀绝啊!”


    “茆村往年送行那么多人,大家都在为集体奉献牺牲,你到底出于什么心态,要出卖大家?”


    “你不会是为了茆七嫁人,怀恨于心吧?那小丫头在哪,为什么不一起绑了?”


    “看呀,在火前她还这么冷静,就该让她尝尝死无葬身之地的滋味!”


    往日和颜悦色打招呼问候的人,字字句句淬了毒般,统统砸向班善因,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更有甚者,上前去踢打木桩,班善因被绳子捆绑,身体随着木桩左摇右摆。头发丝被火浪拂动,丝丝缕缕地燃烧。


    头发被火尾卷烧,焦臭味钻进鼻腔,班善因无动于衷。她没什么好自证的,这个地方她恨透了!不愿意再虚与委蛇,苟且求生。


    不远处站着负责羁押班善因的茆松,正频频看向漆黑的山林。


    茆树未回,证明茆七没被抓到,只要她能活下去,班善因别无希冀。


    有了一人先行,接着就有二人,三人,去撕扯班善因的衣领,去扇她耳光,去打碎她平静的眼神。


    群起围剿中,韦侠弱弱的声几乎被覆盖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善因她、不是恶毒的人,村长,再查查清楚……”


    茆俞拽住韦侠,用眼神暗示她闭口。


    如果刚开始大人指责茆七和她阿妈时,茆明明蒙昧未知,现在是全然明白了。她仍不懂那些罪名的轻重程度,但她会辨别这里一张张脸的情绪,他们是真想要茆七的阿妈死啊!


    茆七呢?她去哪了?她还好吗?


    茆明明抱紧韦侠手臂,将脸埋进去,她觉得昔日和善的茆村变得好可怕,她不敢再看。


    木桩抵不住众多的力量,拔地而出,班善因被木桩的重量带倒在火焰前,眉睫立时被火舔烧,她闭紧眼,脚跟后挪。


    有人看到班善因怯懦的举动,大声嘲笑道:“哈哈!看呀,她还是怕死的。”


    班善因的行为让他们大感痛快,有人挡住她的退路,有人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在火前招摇。既然言语无动于衷,那真正的威胁呢?他们乐此不疲,兴奋地观赏着她下意识的恐惧。


    茆汇的表情,在脚下村民一声又一声的嘲笑中,变得满足。他眼神迷离,轻轻吁出一口气,全身各处的爽感飙升到大脑,让他舒爽通透。


    倏然间,远空爆发出一记枪响!


    哪来的枪?是敌人来了吗?


    记忆里的恐惧被勾起,村民们被吓到噤声,全都瑟缩着成团,一致抱头蹲下。


    茆松离开原位,欲往茆汇那里冲,但看茆柏在,便提枪上膛,朝暗处可藏人的地方跑去!跑到一半,他突然撤退,持枪的手臂也慢慢放下。


    茆松大喊:“所有人往后退!”


    村民听话地后退,头也不敢抬。


    班善因的身影一下子被孤立出来,与依旧狂躁的火焰为列。


    茆汇不解,从茆松的后背望过去,就见茆德术被一男人挟持,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枪口抵住脑袋,茆德术的余光里,瞟到手枪已上膛,而挟持他的人手指正勾住扳机,蓄势待发。他闭上眼不看,嘴巴抖着喊:“都别、别、别乱动啊!枪可、不长眼啊……”


    茆德术双腿直打摆子,额头不停地冒冷汗,还是得紧跟挟持者的脚步,就怕稍不留神,那扳机会误抠。战战兢兢的,不消一会,他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茆汇嘲弄地撇撇嘴,出声:“这位兄弟,有话好好说,枪可容易走火的。”


    茆德术赶忙接话,“对呀对呀……你有什么要求就提,我们都能、一定会、答应的!”


    潜伏时,江然就将这里的局势摸了个透,他朝一把手的茆汇发话:“放人。”


    闻这一来一往的对话,有村民大着胆抬眼,看见一名穿着本地服饰的男人,持枪绑架茆德术。这男子十分面生,绝不是茆村人。


    放了谁?这里能称得上“放”的,只有被绑住的班善因。


    私通外人,暴露茆村,罪状落实。众人对班善因的恨,又加一层。


    对于茆德术的僭越,茆汇微微不快,拿捏着暂时不表态。


    这可把茆德术愁坏了,他挤眉弄眼地向茆松传递信号,让他先给班善因松绑。不料茆松目不斜视,一直警惕在挟持者身上。


    茆汇是茆松三兄弟唯一的亲人,这三人对他唯命是从,对茆德术的生死是丁点不在意。


    此时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茆德术作为长辈,拿腔开口:“茆汇,我茆德术是你的长辈,跟你父亲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


    自保的形势下,茆德术的惧怕转化为求生欲,耳清目明,口齿也变清晰了。可是被微动的枪口吓得一哆嗦,又抖成孙子。


    江然目视茆汇,提了提手臂,以此警示。


    擒贼先擒王,江然当然懂这个道理,可茆汇随身专人保护,他再等待时机,班善因就会被烧死。左右为难,他干脆绑了个二把手,企图震慑住这些人癫狂的行为。


    但目前看来,这位二把手在茆汇眼里,无足轻重。不过茆汇要想服众,就必须要顾茆德术的命,至少场面要过过的。


    茆汇终于松口:“给班善因松绑。”


    茆松一只手持枪,另只手给班善因松绑,动作故意拖延。


    江然只能等待,他接收到班善因询问的目光,微微颔首。


    茆七没事,班善因放心了,江然有枪,她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孩子还小,她原也万分不舍。


    茆松手慢,班善因转动后绑的手臂,想尽快解脱。偶然的一撇眼,她震惊地陡然睁大眼,话还未出口,江然就朝他的左侧方开出一枪,再迅速上膛。


    那一枪精准打在茆柏的大腿,他收势不及,一个猛子扎进酒缸,缸体吃重,顿时四分五裂,酒水飞溅到处淌流。


    茆松趁江然上膛的时间,秒速飞奔,抬枪瞄准,报复似的也朝江然大腿射出一发子弹。


    江然冷不防吃了这枪,回手向茆柏射击,不想茆柏就地一滚,那发子弹飞溅入泥土。他再欲上膛,脚却无力支撑地跪下来。


    “砰砰砰”接连三声震!茆德术要腿软站不住,失去江然的牵制,人瘫倒到地上,逃也没力逃,便战术性地装死。


    另一边茆松迅速翻身跃起,助跑飞腿一踹,踹向江然脑袋!


    江然的头被茆松的腿劲震到往右一扬,嘴巴顿时喷出一口血。


    茆柏常年跑山,腿部力量爆发,江然被他一脚干倒,手枪还紧紧握在手里,他摇晃着身体艰难地再射出一枪。


    茆松一扭身,猎枪在胸前荡起,子弹从中穿透过去,猎枪登时裂成两半。碎壳擦向脸颊,他狠狠皱眉。


    枪支弹药金贵,能对付的,轻易不用,所以才没用枪尽快解决江然。现在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然头晕眼花,倒地不起,枪支脱手,已然无力上膛。


    再看茆柏,还倒在酒缸里,身下血泊一片。


    茆松意识到什么,双目发红,因不堪怒火喘着粗气。他发了狠地朝江然走去,胸前豁然被套上绳索,绳索受力猛的后扯!


    茆松冷不防打了个趔趄,他红着眼转头,像头发疯的野兽,怒视着妨碍他的班善因。


    班善因哪管茆松疯不疯怒不怒,咬紧牙使劲拖绳,想将茆松拖进火堆里。茆村村民还处在恐惧中,扎推不敢妄动,茆德术没有威胁,茆柏动不了身,茆汇高高在上不屑动手,只有拖住茆松,江然才有喘息的机会。


    茆松想着速战速决,抬手臂绕住绳索骤然往回收!收了两次,两头力道竟然僵持不下,他原先没拿班善因当回事,但人到绝境,真是激发潜能。


    茆松换了主意,先让班善因几步,再猛然扎腿定力,“吼——”一声!手臂绷紧迅速绕转收绳。


    班善因不及他的力,绳索遽然脱手,她人也被带摔,膝盖直直磕地。顾不上疼,她忙伸手去追绳索。


    盛怒当下,茆柏真想好好教训这个女人,却看另一边江然再次握住手枪,缓慢而坚定地上膛。他脸色惊变,随意用绳索将班善因脖子勒住,绳索另一头绕在自己手腕。


    随着步伐远去,绳索收紧,班善因脖子被拖动,逐渐窒息。


    处理完班善因,茆松大踏步上前,一脚踢开手枪,跨在江然身上。


    茆松揪衣领拽起江然上身,泄愤般一拳拳砸在他面门,下足了狠劲。


    江然鼻孔喷血,眼神恍惚中,看到挣扎的班善因。他口唇翕动,重复念着两个字:快跑。


    江然被茆松压住,眼睛慢慢闭上,满脸鲜血,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出气多进气少。


    班善因悲痛难当,不挣扎了,她双臂抱怀,无声地怒吼。


    寡对众,茆汇本来就不将江然放在眼里,他趁乱捡起茆柏的猎枪,冲江然那边砰砰放了两枪。


    一枪打在酒缸碎片,一枪打在茆德术装死的背部。只见他浑身一痉挛,身体卸力,头歪了下去。


    枪支弹药难得,茆汇射中便收枪,江然那边自有茆柏动手,不用他收拾。


    人堆里的茆俞并没有恐惧到埋头,他一直用余光观战,直到没有枪声,预感应该安全了。


    形势狼藉未明,茆俞推了推韦侠怀里的茆明明,小声叮嘱她赶紧先回家。


    茆明明哆哆嗦嗦害怕,小幅度地摇头。


    茆俞忽然瞪了她一眼,凶神恶煞的表情,“快走!”


    韦侠也没了主意,只好听茆俞的,决然地推开茆明明。


    见他们态度坚决,茆明明只好打起勇气,悄摸挪出人群。她人小,在黑夜中容易藏匿,轻易地出去了。


    茆俞放心了,开始分析现场局势。说实话,他并不觉得班善因那方是敌人,他们于茆村而言,立场不同而已。


    现在无论是哪方压制,对茆俞来说都是利己的。他想离开茆村,班善因胜会让茆村重创,茆汇胜,茆村也会重创,这样更利于他出逃。


    坐山观虎斗,茆俞乐见其成,但是唯一令他担心的是茆则,那老滑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思索间,茆松的拳头停了,他跨坐在那个男人的身上,腰背直挺,但就是不动。


    发生什么了?奇怪之际,茆俞发现有人站起来了,其余人纷纷站起身。


    班善因跪在地上,身上套了一圈又一圈的绳索,双手被牢牢缚在腰腹。站起身的茆村村民团团围住她,眼光毒恨地打在她身上。


    茆德术死了,茆柏也死了,茆松还在制服敌人。


    “这个毒妇!私通外人,是真的想要我们的命!”


    “都是她背叛了茆村才死了人,她就该偿命!”


    “对!让她尝命。”


    “让她尝尝火的滋味,死无葬身之地!”


    村民们怒不可遏,连人带绳将班善因扔到篝火边上。


    不知道那晚谈话被听到多少,茆汇放任地无视村民举动。他是存心想让班善因死,因为她,他失去了得力的茆柏。


    “哈,火烧起衣服了,快扑火啊?怎么一动不动?”


    “呵,班善因,你现在装什么死,你就该害怕恐惧,惶惶终日!”


    ……


    就是这样的此情此景,当初父亲病重,茆汇也在这些人的脚下,被逼到苟延残喘,被逼到绝境。


    茆村经年已成沉痾,茆汇当然向往自由,但是纵观一代代人的死局,他自知避不过。


    外界先进的利中,隐藏着禁锢的弊,还有什么能比此刻让他更有爽感呢?这爽感可屈居于自由之下,是他的生命来源。


    茆汇勾起嘴角,罪恶的火焰烧亮了他的眼睛。


    “你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茆村,生儿育女,这样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害我们?”


    “我们奋力保卫家园,而你差点毁了我们的一切,你该千刀万剐!”


    ……


    班善因的后背已经起火,她处变不惊的脸在这时绽放出笑意,竟哈哈地大声笑起来。


    “生儿育女,安安稳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跟这些人结婚,甚至近亲,甚至死了一个男人再接一个男人地嫁,这样就好了吗?生到两鬓斑白,生到不能生为止,生到对生产的痛苦麻木,这样就好吗?”


    捧着孕肚的女人,低眼掩饰不被接受的难过。


    “我为了茆村送出去六个孩子,你们有什么资格审判我?六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你们之中谁有资格审判我?”


    失孤的父母忆起痛苦的往事,心生不忍。


    “你们为了茆村生下的儿女不会安健一辈子,她会在某一次生产时死掉,他会在某一次送行中死掉,连尸骨也会被利用掉,用以共他娘的狗屁信仰!”


    班善因整面后背燃起火,面孔被火光烘托得疯癫痴态,“他们吃人肉你知道吗?吃的是我们亲人的肉,你们知道吗?真正吃人的怪物,是你们牺牲孩子保护的这些人!”


    班善因的发言太惊悚,村民们面面相觑,否认,还是相信,全无主意。


    死到临头,口不择言,茆汇眯起危险的眼睛,喊道:“茆松!茆松!”


    茆松直挺挺地撑着腰板,纹丝不动。


    班善因已成火人,双目在火海里闪烁着最后的光芒。死无葬身之地,是这些人骨血相传的恐惧,可她从不惧怕!


    “是茆汇欺骗了你们,抗争早就胜利了,你们还要这样行尸走肉,甘做傀儡吗?”


    一言如晴空劈雷,所有人齐齐望向茆汇,有不解,有怀疑,还有蒙昧后隐隐的怨恨。


    “茆松!茆松!茆松……”何时都一身中山装、严谨意气的茆汇,在得不到回应时,也会惊慌失措,四下茫然。


    茆松好像也死了,在茆汇眼里,篝火跃升的高度仿似大厦,摇曳将倾。


    江然的枪里,还剩最后一发子弹,班善因松开手臂,举起一直藏纳的手枪,果断射击。


    “砰——!”


    一抹血飞溅。


    茆汇表情僵滞,仰面倒地。


    “还有枪!快跑呀!”


    有人应激地逃跑,惊起恐惧。


    人群本就密集,各人只顾逃窜,你撞我,我推你,踩踏进篝火堆里。


    人一片一片地燃烧起来,所过之处,酒水瞬燃,火海成海,汪汪洋洋。


    身体被燃烧,皮肤生生撕裂,五脏六腑疼痛欲碎,班善因身在火海,却无比痛快!


    就让烈火吞噬掉罪恶,解脱掉这块谎言沉痾。届时,罪恶涤净,花草树木新生。


    无人再记得,这些被禁锢的灵魂,他们将永生永世在此沉睡,赎罪。


    班善因吐出一大口血,几乎无法呼吸了,眼睛被火灼烧,将近失明。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蓦然望向莽莽山林中虚空的一处,放声呐喊:


    “阿七!去西北!别回头!”


    “快走啊!去西北!”


    声音穿过密致的树木枝叶,直上夜空,辗转传到茆七的耳朵里。


    这一刻,将她骤然拉回到一切事件的起点。


    69 他想救她


    火起得迅猛, 从茆村高地迅速发散,沿溪流、沿山林各方窜燃。


    但比火势更快的是火烟,茆七不得不跑离。


    上弦月月相指西, 西北方, 去西北……


    火烟逐渐在林子里迂回, 掩盖住一部分视线,茆七一面跑一面用手拨开, 已经顾不上前方会有什么。最后被浓烟包围,看不清前路,仰头也无法辨别西北, 索性就停下。


    她回头看,观望火势的趋向,再定逃离方位。视野里,阵阵浓烟竟微妙地发生转变, 全部推去某一方向, 不再漫无目地弥散。


    同时,茆七的脸皮感受到一抹清凉——是起风了,刮走了烟雾,也让她看得更清。


    茆村方位火光冲天而起,点亮了成片夜空。


    在灾害面前, 人命贱如蝼蚁。


    活不了了, 都活不了了!


    茆七扯开嘴,痛苦地作出哭的表情,脸上皴裂的疼, 才知泪水早已湿了干,干了湿。她干嚎着,吸进烟, 哭不出来。


    尽管清楚结局既定,当真正亲临,情感也会恍惚。


    风不会一直有,茆七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跑出去,她揉清眼睛,掉头离茆村而去。


    别回头!去西北!


    踩着班善因最后的呐喊,茆七一步步从未来回溯到过去。


    原来,她的遗忘,她的疯病,她的孤独,她视为痛苦的人生,是班善因付出生命为她争取到的。


    茆七跑到一块草地,地是岩石混土,所以树木难长,空旷空气流通。火烟暂时聚不到这来,呼吸顺畅,干燥的嗓子一下子嚎出声来。


    “呜呜……啊呜……”


    放声哭着,再继续走。


    因为火势蔓延,已经不能按照原定的路线走,火能乘风,茆七最好是往风头撤离。


    风呼火烈,野兽避险,一路也算安全。到夜半时,茆七早哭不出声了,实在走累了,她恰好看到一个岩石洞——洞口狭挤像条长缝,看外观洞内不大,可能就四五平米。不是江然提过的山洞。


    这洞口别说野兽了,连稍微壮点的成年人都进不去,里面即使有危险,茆七应该能应对。她提起江然给的刀,挡在身前,放轻脚步接近洞口。


    已到洞口外,茆七弯腰捡起一块土疙瘩,侧身贴岩石上,右手将土疙瘩扔进洞内。她竖耳倾听,听到土块骨碌碌地打滚,停止,里头并未发出动物类的动静。


    茆七放心地踏脚进洞,她现在的年纪骨架比成年小,轻易就进去了。不过需要弯着腰,因为头擦着岩顶,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内部空间。


    走两步就完全宽松了,可以直起身来,也能够感觉到身周的空荡。越是这种黑暗中的空荡,越让茆七感到不安,她握刀四面挥砍,霍霍有声。


    在这刀锋破空的声音中,茆七耳尖地捕捉到脚步的声响,只有半步,就在她的左后方。转腕蓄力,她豁然出刀刺去!


    黑暗里响起疑惑的“咦”,紧接着茆七手腕被抓住,她挣了下,没挣脱,便出脚踢去!


    虽然适应了一些暗,但仍看不清,凭直觉的动作,茆七脚背踢撞在一块硬的地方,对面惊呼“哇”。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脚趾头跟断掉似的钝痛。


    一脚不行还有二脚,茆七换脚再踢,哪想对方霎那间换位,她踢了个空。视线追随到身后,她左手出拳向后,又被捉住。


    “你——!”


    声音很近,是男的,茆七推测人在自己正后方,手脚不行,她便仰头撞去!


    “叩!”


    结结实实的,骨头相撞的痛击。


    “我、我、我……”


    那人疼得急了,手臂环到茆七身前,紧紧箍抱住她,怕再给发挥的余地,她会出什么损招。


    可惜,茆七现在是使刀熟练的茆七,手腕虽被禁锢,但掌指能动。刀柄转动,将刀尖悄无声息地到那人的腕脉上,他浑身僵了僵,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没有打火机?”


    “……有……”


    “松开,点火。”茆七处在上风,发号施令。


    他没应,力道却松了,茆七的刀随着后放的手臂转身,刀顺着挪到他脖子边。就听到衣料的摩擦声,再是“嗒”一下,一束小小的火苗点亮山洞。


    当看到那人的面容时,茆七着实讶异。眼前人穿着现代的棉质翻领t和麻色长裤子,明眸清秀,是十四五岁少年的模样,身量挺高,至少比现在的她高一个头。


    面对打量,少年扯扯嘴角,露出个简单善意的表情,看着并不惧怕茆七架到他脖子的刀。


    茆七低哼声“小屁孩”,还敢跟她玩偷袭。


    谁知他带笑回一句:“你是在喊我吗?”


    ——


    已经过去四天了,江宁每天都会来茗都小区。发信息,打电话,敲门,原先他以为茆七不理他是因为怨恨。


    但江宁发现茆七家门口都落灰了,没见有出入的痕迹,她不出门,也不点外卖,那吃什么?还是她根本就不在家,还是出什么事了?


    现在江宁也没权限查小区监控,就去询问邻里和保安,他们都对茆七的出入没有印象;打电话给仲夏如和仲翰如,茆七这几天也未跟他们联系过。


    思量多时,江宁决定报警。


    两名片区警察来了,了解情况后询问:“你说你四天联系不上屋主,那她之前有没有提起过要出行旅游什么的?”


    江宁摇头。


    警察:“是她没跟你提起,还是你并不知情?”


    江宁:“不知情。”


    警察再问:“那屋主是否有基础疾病?”


    江宁考虑了下,还是摇头。


    警察挑眉,语有怀疑,“是没有,还是你不清楚?”


    江宁说:“我不清楚。”


    警察更加疑心,“那屋主的其他家人呢?也联系不上屋主吗?”


    “她没有其他家人。”江宁回答。


    留意屋主的动向,这人报警总得有立场吧,警察问:“那你是她的谁?”


    江宁谁也不是,最后还是扯谎,“我是她朋友。”


    警察对江宁的身份存疑,但没明说,只表示要先去调小区监控,查清屋主的行踪。


    江宁忙道:“开锁看看不就清楚了?她如果不在家肯定是出去了。现在是不清楚她在不在家,安不安全,我敲了几天门都没回应。”


    一上来报警什么都不清楚,又要求强行开门,警察更不可能同意,“先生,你一问三不知,在情况未明下,我们没有权利强行开门。”


    又是这些话术,江宁都快急死了!报警时是想着警力资源充足,如果茆七不在家,能帮忙查清她的去向。现在又是理由拖延,尽管他清楚成年人的短暂失踪具有自主性,没人能保证她是真出事了,还是不告而别出去散心旅游了。


    但是他就是清楚,茆七一定是出事了!可他该怎么用事实依据去解释自己的直觉?


    江宁拖住他们,急切表明道:“你们只管开门,一切后果我来负责!”


    警察还是那样说:“我们没有权利强行开门。”


    “茆七她真的出事了!”江宁骤然叫道。


    两名警察被他那股横劲吓到了,一时没吭声。


    从没有任何的时刻,让江宁如此后悔被停职,不然他就能更早作出反应。他着急透了,嗓音颤着说:“我并非在无端揣测和占用警务资源,真的不能再这样放任……她真的会死的!”


    “谁?谁会死?”警察问。


    江宁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发疯似的攥拳在空中捶了几下,不得已,只能去联络小冬。


    因为江宁查出的关键性证据,左凭市近期的三起性质恶劣的杀人分尸案作并案处理,审讯已到最后流程,证据板上钉钉的事。这神来一笔在警务系统都传遍了,小冬崇拜江宁,当然信他。


    小冬手机跟两名同事沟通,他们才答应喊来派出所合作的开锁师傅,协助开锁。


    又是半小时过去,开锁一来在防盗门上摸了几下,直摇头,“这锁有些难度啊。”


    又是等。


    这四天里,江宁徘徊不下,煎熬煎熬,设想过很多。最终来到这一步,觉得一分一秒都漫长。


    下午两点,锁终于开了。


    江宁管不了那么多,先行冲进公寓查看。


    厨房卫生间卧室都不见人,看厨余垃圾的腐臭程度,她至少三四天不在家了。工作台面的鹦鹉鱼,饿到在互相啃咬。


    警察进来了,转了圈说:“人不在,那就没事,可能是出门了。”


    卧室窗帘没拉,窗户开着通风,窗台上积攒了浅浅一层灰,看着像走得匆忙。


    “门口的灰,厨房腐烂的厨余,未关的窗,窗台的灰,即将饿死的鱼,”江宁指着这几处证据说,“都证明她是突然消失的,她也没有跟任何人留下任何消息,我现在有理由怀疑她出事了,我要求警方调取茗都公寓周边主路监控,追踪她的动向。”


    江宁思维的敏捷以及提取讯息的专业,让两名警察惊诧。屋主也确实可能真的是失踪了,也达到立案时限,于是他们开始着手走流程。


    江宁打算做两手准备,再去磨一磨老许那边。离去时不经意看见仍在互相残杀的鱼,他顿了顿,然后打开冰箱翻出鲜肉丝,喂了鱼再走。


    出了茗都小区,江宁加快车速,疾驰在去公安局的路上。


    有时候越急,红绿灯跟做对似的,总是红灯。江宁刹车等待,目光不自觉落在车内的后视镜上。


    绿灯来了,江宁急速起步,车子呜一声绝尘而去。


    到了公安局外,江宁立即给老许和大国发消息,表述想借助局里跟交警支队的渠道查明茆七这四日的行踪。


    大国最先回复的,只有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江宁低眼看屏幕,欣慰地笑了笑。大国这是答应了。


    在江宁给老许发消息时,老许正在汪魏办公室递交案件资料,及汇报工作。


    “江宁一直主张姜馨案和罗呈呈案作并案处理,因为作案手法和案情疑点太多重叠,当时我们的视线放在茆七身上,因为她认识姜馨,加上经过罗呈呈抛尸现场。但在查确茆七无嫌疑时,因为一盒含人血的色粉,才牵扯出莉莉许这个隐藏许久的关键性人物。”


    “我们先从姜馨和罗呈呈同样拥有的大冰柜入手,挖出卖家已注销的账号,发现两个账号登陆IP地址相同,都属于莉莉许。在众多买家中,这两个账号只回复了姜馨和罗呈呈,再联系到莉莉许在固定时间放出娃娃吸引年轻女孩进店,想是以此来挑选的作案目标。”


    “除去人血色粉,店里娃娃的成分检验科已经证实,石膏粉里混合了人骨粉,店里那只猫好吃血腥内脏,估计是被特意训练过的。很明显,莉莉许就是这样隐秘解决掉陶桦的尸体,造成其失踪的假象。她也因此有了分尸的经验,在卖冰箱时,通过线上交谈,暗地里引导姜馨和罗呈呈分尸,干预她们抛尸地点的选择,想利用茆七来转移警方视线。”


    汪魏边听边看案件资料,抬眼问:“之前也有查过冰冻尸体的冰箱,那时怎么没查出来了?”


    老许解释:“当时小区临近大市场,卖冷鲜的商家多,出这种商用冰箱也不稀奇。租房人士买便宜二手冰箱也正常,况且杀人分尸证据确凿,谁也没想到还有后面这一层关系,所以就错漏了这点。还是得亏江宁提醒,这才将这条脉络揪了出来。”


    汪魏点点头,藉机敲打:“办案过程中,任何疑点都要摸透,即使在一锤定音的案件中,也许恰恰是那个不可能的疑点才是最大的破案关键。”


    老许是是是地答应,“那莉莉许确实狡猾,一直保持沉默,我们在勘察她在背后推动姜馨和罗呈呈杀人的脉络时,辗转来回的,废了老大的劲。还是多亏了江宁这小伙子,虽然平时一股莽撞的冲劲,但也托了这股劲,让他持之以恒地奋斗在侦查一线,与犯罪分子做斗争。”


    这下汪魏咂摸出味了,他打眼瞟过去,“老许你什么意思?”


    老许嘿嘿笑两声,“汪队,您历来奖惩分明,江宁出的力不能够否认,也该让他复职,接受自己应得的嘉奖吧。”


    要不是现在办公室就汪魏和老许两人,就他那口无遮拦给人晋级的话语,汪魏高低得给他两拳。


    “你别乱喊,给我戴高帽。”


    老许谄媚地眨眨眼,接着狗腿,“在您得力的领导下,才侦破了这起罪大恶极的犯罪案件,您转正不是手拿把掐的事么?”


    还来!汪魏抬屁股给了老许一拳,将他推走,“滚滚滚!嘴上没把门的。”


    “欸好勒!那老汪您考虑考虑啊。”老许一张笑脸,弯腰点头地退出办公室。


    出了门,老许摸出手机,看看刚刚是谁发的消息,一直在震。


    屏幕解锁,老许粗略看一眼,深感说曹操曹操到的巧合。好久不见江宁,自己在汪魏这里使力虽然事半功倍,但也需要当事人再推进推进。


    最近队里缺人手,可真是累坏了老许,得赶紧去找江宁,动员他快点服软归队。


    这么一想,老许跑起来带风,咻地一下穿过刑侦办公区,大国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公安局外,江宁的车好认,老许直奔过去。江宁也看到他的身影,提前开了车门锁。


    老许开车门,往车上一蹦坐下,扯嗓叫:“江——宁——你可舍得出现了。”


    老许这调儿,夹得江宁耳膜疼,他皱眉说:“你老大不小了,别闹。”


    老许顶着灿烂的老脸,靠近江宁,“你今天来做什么?”


    江宁:“不是发给你了吗?”


    老许:“除了这个呢?”


    江宁:“没有了。”


    老许失望地垮下脸,“就这?你难道不想复职吗?都来了,就去跟汪魏沟通一下,做个保证呗,争取早日归队。”


    江宁说:“下次吧,我现在有其他的事要做。”


    “什么事比你职业前途更重要啊?”老许不解道。再想起信息内容,又是关于茆七的。


    这人一碰上茆七,就跟猫见着猫薄荷似的,无法自控。老许真怀疑,江宁他是不是对茆七另有想法。


    老许正想问江宁对茆七是什么态度,就听他又出声:


    “刘献金失踪案到哪个阶段了?”


    还是关于茆七,老许无奈地翻白眼,“立案了,还在侦查阶段。”


    江宁:“找到尸体了吗?”


    老许:“难,十几年时光,能被发现早发现了,发现不了的估计也化为尘土了。”


    江宁“嗯”了声,淡淡的语气。


    在以往案件中,找不到尸体的情况下,难以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但在现实操作中,也有其他可行的方法。老许说:“如果确定刘献金失踪案为一起刑事案件,可以根据其他证据来组成完整证据链,一样可以定罪。”


    江宁的心脏紧了一下,“你们……查出什么了?”


    老许摇头。


    不知是出于案情保密,还是老许真没有查到,江宁未能松心,但也不能再问。


    大国那边还没回复,得不到消息前,江宁不打算走,他转换话题:“对了,之前那场山火灭了吗?”


    老许:“早灭了!你都不关注新闻频道吗?”


    江宁苦笑,“没有,最近真的太忙了。”


    老许看向江宁,他时常能感觉到江宁身上一根弦绷得老紧,这个人看似磊落,实则内敛沉重。


    “没空就没空呗,我跟你说,那场火就烧了半天,就被消防扑灭了。不过造成的损失不少,听我老丈人说,山上还在善后呢,打眼望去都是火烧的痕迹。”


    手机嗡嗡震动,江宁低眼一看,还是大国得力,他找到茆七最后的行踪了。


    江宁发动引擎,说:“我得走了。”


    “去哪?”


    “卞水山。”


    “去那里干嘛?”


    “交警支队那边追踪到茆七的行踪了,她的车在三天前就停在卞水山的道口,位置一直未动,人应该是进山去了。”江宁探身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什么?!”老许把住门,没下车,“你别跟我说你要进卞水山,你知道界山里还埋有多少地雷吗?从91年开始,边防部队排雷队就一直在清,但是群山万壑清完需要时间的。你人生地不熟,那山里还有野兽,要是有个万一……”


    “老许,”江宁打断老许的担忧,他缓了缓焦急的心情说,“你给我的行车记录仪视频里,茆七那些惊悚的行为是因为她生病了,我不能在既知她生病的情况下,放任她不管。”


    老许急了,“可是!可是……我们可以先报警的,森林警察经验更足,搜救更快,你千万别冲动。”


    “老许,我一定要去找她的,不管是什么后果。”江宁拉下老许撑门的手,看着他道。


    老许最后被江宁坚决的眼神说服,下了车。


    江宁转方向盘,调头驶离。


    茆村的位置,江宁没谱,但可以联系老阿婆的说法,和当时江然身上的香樟树花,茆村地块一定有着不少的群生香樟树。


    二十年前的山火蔓延那么广,山地恢复不会完全,树木真正生长起来,动辄需要十几二十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应该还会有痕迹。还有一句“去西北”,数种巧合之下,江宁直觉这几个字应该对茆七的意义重大。也许提示的是方向。


    可以按照这些思路去找,应该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江宁在心里默念。


    又是红灯,江宁又望向车内后视镜。


    那镜里照着后备箱,茆七的日记本被江宁压在垫毯下,藏得十分隐秘。他在日记内容里,终于得知江然的死因,得知他那位父亲伟大无私的人格下,对当时年幼的他的牵挂。


    日记里的牵扯也巨大,藏起来是因为江宁从未想过上交,那里面的内容就不该被暴露,他也不想再让茆七置身在流言蜚语中,被那些无知的目光揣测。


    江宁现在和江然的理念一样,他想救她。


    可是茆七她,到底在哪?


    70 那些只是死物,活着不相干,死了……


    打火机可以升火, 少年用一堆篝火摆脱了威胁。


    山洞顿时光亮,两人各踞一边,状态暂时平衡。


    洞内烧火, 洞外时而会吸风进来, 影响燃烧。少年一直在埋头添柴, 保持火苗不灭。


    茆七就地而坐,刀不忘握手里, 当是威慑。她现在身体年龄十岁,如果疏忽防备,怕不敌对方。


    山洞安静, 外面山风呼啸时,会带来灰烬的味道。


    火光的影子摇曳在岩壁上,将少年的脸照得几分明朗几分沉寂。


    因为那一句“你是在喊我吗”,茆七偶尔会打量对面的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在二十年前, 就听到了这句话。


    “你为什么看我?”


    疑问倏然而至。


    茆七低下目光, 当没听到。


    “你认识我吗?”


    真是穷追不舍。


    茆七撩眼,大大方方地望过去,“这里地方窄,就你我两个活物,我眼珠子怎么转都能带到你。”


    她讥讽地反问:“能看不到吗?”


    少年愣住了, 忽而撇嘴摇头, “凶巴巴的,真是老成。”


    茆七没搭理他,也不再看他。一夜的偶遇, 天亮后各自路途,只要于她没威胁,她没心力去管。


    这晚注定是无眠的一晚, 有警惕对手的成分,更多的是防备山火烧过来。


    茆七隔一段时间就起身出洞,遥望火势。风向的原因,火势暂时蔓延不过来,但难保什么时候改风向了,烧过来也是眨眼间的事。


    即使无火,但有烟尘,黑夜也暗藏危机,还是必须得待在山洞,等待天亮再重新找西北方。


    茆七出入山洞,刀也收起了,少年的目光会追随,但没再开腔。


    后半夜少年主动出去观火势,茆七得以轻松。


    茆七觉得他只是一个不知什么原因赶夜路的人,穿着语言来自文明,不至于像茆村那样茹毛饮血,便放松下警惕。


    走了大半夜,脚掌生疼,脚趾边缘磨伤,哭干了眼睛,眼睛也生疼,茆七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今晚风向一直没变,少年松了心,从外面进来时,撞见茆七蜷抱住身体,脸枕在膝盖上,像是昏睡了。她入梦并不安稳,因为眉头紧拧,下颔紧张,眼下是哭过的红肿。


    山里夜间低温,少年搓搓手臂坐下,拿树枝去拨开柴木上的灰,使火焰更烈。


    他又瞟去目光,直觉吧,这个警醒聪明的女孩子跟那场大火有关。他迷路时撞见了,那里有一个村子,起了大火,烧着了许多人。


    也许她,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除了风呼,山火燃烧的声响,山洞里安静下来,篝火时不时辟啪地炸出几粒星子。偶尔间,少年能听到对面女孩睡梦的呼吸。


    真是奇妙的体验,少年想着,自顾自笑了笑。


    破晓前,风声停了,少年放下挑火的树枝,拍拍手心的灰起身,走出山洞。目极遥望,火光依旧照彻夜空,亮得晃眼,即使距离遥远,也让人仿佛置身于火海中。


    还算安全,他返回山洞,忽而听到伤心的啜泣声。就见那女孩将脸埋进膝间,瘦削的肩背微微地抖动着。


    少年思绪一怔,自觉没办法应付这种场面,便到原来位置坐下。


    过了片刻,那边还在轻轻地哭,依稀念着:“阿妈,阿妈……”


    少年心生怜悯,她是想妈妈了吧,那场大火席卷了整个村子,估计无生还可能了。


    就这样各自相安到天亮。


    茆七抬起脸了,目光有一丝迷茫,她看看火,看看少年,又看看外面的天。表情微微困惑,好似在整理此时的处境。


    篝火还在孱弱地燃烧,少年没再添柴。


    得再去看看,茆七没忘记自己还没醒,她要遵循以前的事件,要去西北。起身经过篝火堆,少年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在深山?”


    茆七侧脸看他,说:“我叫茆七,我的家在这里。”


    说也无所谓,有一夜相伴的情谊,何况等会就各自路途了。


    少年颔首,确实如他所想,她来自那个起火的村子。茆七,和她这个人一样特别的名字。


    少年忽然起身,脚尖一铲泥土,飞扬的泥土扑灭了最后一点火苗。他面朝茆七,初升的曦光经由树木,再从狭窄的岩石缝中透入,照耀清晰他的脸庞。


    “我们也算共患难了,以后我叫你阿七吧。”


    茆七抵触这个称呼,“什么阿七,别乱喊,也没有以后。”


    她独自出了山洞,空气中火烧的味道几乎没有,而林中罅隙之上,是已经正常升起的太阳。


    那场火远去了,如若不是还能望见疮痍的火场灰烬,昨夜的经历如同梦境一般。那些人……存在过,现在连痕迹也跟随着那场火消失了。


    梦啊,原本就是梦,只是还没醒而已,茆七如此想着,麻木地将自己摘除出来。但眼眶发热,滚烫的泪不听话地溢出。


    “你怎么就走了?也不等……”少年追上茆七,在看见她脸上的泪水时,猛地噤声。她怎么了?如果昨夜哭是伤心,那现在哭是为什么?是不是他行为不对呀?让她误会了什么。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独身一人,他又不顾她意愿咋咋唬唬地跟上,是吓到她了吗?


    茆七没有明显的表情,泪也不流了,就是感觉精神状态差,也不回话。少年又琢磨着问:“还是……你饿了吗?”


    茆七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闷雷声,少年听着豁然开朗,他松了好大一口气,说:“我认识野果,走,带你去找吃的。”


    茆七刚要拒绝,被他不由分说地抓住手腕,带着一起走。


    少年没有勘测方向,而是直截了当地带茆七绕到岩石背面,穿过一片高密遮阴的松树林,来到一堑洼地里。洼地泥土湿润,分布着许多矮灌木丛,不用争竞阳光,这块地域植物多样性,自然存在各种野果。


    少年走到前方转身,面向茆七双手展开,洋溢着笑容,“你看,这么多吃的!”


    他的姿态就像是做了一顿美餐,正骄傲地展示给别人看。不想茆七已经趴在草地上,摘下一颗地莓放进嘴里咬,她拧巴着表情吞咽下去,视他为无物。


    地莓除非熟透了,不然酸味多,少年折下旁边的一枝油柑果,含笑弯腰递给茆七,“这个甜,你试试。”


    油柑果呈现出一种透黄色,一簇簇挨在一起,好看,也应该很甜。茆七接过,直接用嘴咬进一颗,清香回甘,能吃。她干脆盘腿坐草地上,用手捋下一大把油柑,全部塞嘴里嚼,边嚼边吐籽,“噗噗噗”,跟豌豆射手一样。


    茆七吃着,身边突然坐下一人,也薅了一大把油柑,全塞进嘴里,再噗噗地吐籽。她奇怪地瞥了这个人一眼,觉得幼稚,她这样吃是想节省时间,他在干嘛?学人精。


    少年一面吃,一面笑眼冲茆七,她应该不难过了吧?只要还有食欲,就没什么过不去的,这是妈妈教他的,再大的事,先吃饱了再说。


    茆七吃完油柑果,少年适时再递一枝,她接着吃,同时思考。她偏离方向了,估计回正途需要不止一天,现在这细胳膊细腿的,再熬一个两个的夜晚,不知道还能应对什么危险。


    茆七的眸光转向少年,他看起来野外生存经验丰富,也许对山路熟,要不在他身上想想办法?


    “又是这种眼神,我总觉得你认识我。”少年看着茆七。


    “不认识!”茆七没好气地道。起身,往回走。


    少年拍拍屁股追上去,在茆七背后说:“都这时候,你还没相信我没恶意吗?”


    前面轻飘飘地传来“我相信啊”,没多少诚意的一句话。


    但少年就是心喜,“那就好,那我可以叫你阿……”


    前方茆七忽然回头捂住他的嘴,话说不出,两人大眼瞪小眼。


    茆七对他口语:“有东西。”


    山里的东西,不管是不是人,都具有危险。少年意会,拉下茆七的手,带她潜到岩石背后。


    茆七背靠硬石,硌得生疼,她分神了几秒,一抬眼,看见他用自己的身体掩藏住她,神色警惕,眼神灵动地思考。面对危险时,他的表现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反而具有成年人的持稳。


    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


    “有起火,原来躲在这,去哪儿了?”岩石洞口闪过的人影出声了。


    是茆树!


    茆七惊讶地瞪大眼,当时茆村起火,他没在里面,而是追踪她去了,估计因此躲过一劫。如果茆树得知茆村的事,她丝毫不怀疑他会杀了她。


    “茆七!快给我滚出来!你害死了我的哥哥们,还想安稳不成?快滚出来,我要你赔命!”


    这吼声,狠震了茆七的心脏一下,茆树果然是来报仇的。她忽然抬手压住少年肩膀,眼睛看着他,认真地低声说:“你快走。”


    少年皱皱眉,不明所以,人没动。


    茆七推开他,指他们吃野果的地方,让他去那,自己打算往另一方向逃。


    少年体格虽然纤细,但并不瘦弱,茆七那点劲拿他没办法,他相反地捉住茆七双手手腕,防止她再动作。


    茆七又不敢闹大动静,只能暂且屈服,同时也怄气,这个人真执拗,跟仲翰如一样。思及此,她恍惚了下。


    “他走了。”


    少年倏然出声。


    “嗯……”茆七扭动双手,少年松开她。


    “我们不能再回山洞,那人也许没走远,在暗处等着我们。”他轻声说。


    茆七更正,“不是我们,是我。”


    她起身搜寻方向,应该要往哪里逃。


    少年见状说:“从我们摘野果那里走,能远离火势同时摆脱掉那人。”


    茆七在考虑,他语气恳切,“真的,你信我。”


    茆七的目光转向少年,他懂的确实比自己多,茆树现在处在暴走状态,估计见人都应激,他独自可能也不安全。那就暂时一起走吧,安全了再各自分开。


    “那走吧。”


    “嗯,你往原路返回,我跟着你。”


    茆七不再纠结,果断先行,少年随后。


    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进松树林,林下泥土未经阳光而湿润,踩踏无声响。少年在后面也没放松警惕,视线忙碌地侦查各方位的动静。


    还好,那个男人没跟来。少年收回目光,眼前的茆七正一步步地踩出一条平稳的路线,让他方便跟上。瘦小的身体,却藏着韧劲的内力,这是认识短短一天里,他对她最深刻的印象。


    松树林外,是刚才吃野果的洼地,茆七忽然停步了。少年在她身后探头,看见两只皮毛光亮、手臂那么长的犀鸟,正停在灌木丛中啄浆果。


    这类犀鸟繁殖地局限,又长情,常年栖息在崖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忙出声提醒:“别大动作,慢慢地后退,我们绕过它们走。”


    犀鸟异地,也许是被昨夜那场火吓的,这里的野果是它们的衷爱,所以短暂停留,万不能去打扰。


    茆七也没敢打扰,这两只鸟收翅体型都巨大,攻击力肯定不低,她慢慢地倒脚步。


    两人配合默契,同步后退。


    但犀鸟实在是太机敏了,又刚经历过火灾,它们眼瞳转动发现了人类,惊吓着同时展翅,大张开嘴。


    大型鸟扑个翅都是一阵动静,就见绿叶被翅膀打断,随着扑起的风扫开,风力简直堪比五级阵风!


    不知道那鸟会不会袭击,茆七抬手遮挡住脸和脑袋,衣角蓦然被拽住,她被少年拖着离开,听见他暗骂:“糟了!”


    茆七还在奇怪,绕开这两只鸟不就行了吗?


    谁知下一秒一连串高亢的“桀桀桀”声发出,两只鸟齐奏合鸣,真是一息不停,像两只招摇过市的大喇叭。


    茆七才察觉到麻烦,那么大的动静,茆树会追声来的!她转过身去,迫切地问:“现在该怎么办?”


    少年快速决定,“我们往岩洞那里去!”


    这里已经暴露,再按原计划肯定会被抓到,不如再回去危险地,能赌一赌。


    “那走!”


    两人再次返回,这回脚步急切,犀鸟见不到人,应该就会消停了。


    哪想在半路撞见赶过来的茆树,他速度那么快,想是早就潜伏在附近,就等着逮茆七。


    茆树也发现了他们,毫不犹豫抬枪,当即朝他们放出一颗子弹,也不管其他人无不无辜。


    “砰——!”


    少年察觉到茆树瞄准的动作便压着茆七扑倒,下一秒子弹飞速打进他们身后那棵树,木屑炸开在他们的头顶和身上。


    少年惊愕向后看,树身炸开的窟窿在提示,这是真真切切要杀人啊!趁第二枪还没来,他赶紧拖起不及反应的茆七,带她躲到松树后去。


    他们即使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枪,跑不了的,只能是躲。再看茆七,少年以为她会惊慌,或者失措,不想她已经翻出一把刀,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就这严峻的形势下,少年蓦地想起什么,不合时宜地笑起来。这把刀还威胁过他呢,现在被她用来保护他们的处境。


    可真奇妙,少年心中再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茆树常年跑山,脚步如风一般,在山地间如履平地,欻欻几下就到了茆七藏身附近。他根本没想过隐匿动静,因为料定抓住茆七是手到擒来之事。


    到了那棵松树前,茆树试探地伸出枪支,冷不然遭一记劈砍。就是现在!他反擒住持刀的手,连人带刀将茆七拽了出来。


    与此同时,茆树身后一根与小腿一般粗的树棒高高举起,茆树早有反应,肩膀迅速□□,却低估了手下的茆七,她配合着撞去一股力!


    茆树被茆七撞回去,就这样树棒重重削落在他肩骨,疼得他龇牙,当即朝偷袭的人踹出一脚!


    少年险险避开,再次抽起树棒,茆树眼皮上落下道阴影,竟是朝他脑袋瓜去的!他当机立断推出茆七,用她去挡树棒。


    茆七迎面撞向树棒,少年见状想收力,但树棒本身具有重量,没法收了!


    “阿七……”他果断松手,扑去抱住茆七,带着往旁边滚。


    树棒落空掉地,但茆树也没事,他睚眦必报地捡起树棒。另只手将猎枪甩到后背,方便他手挥高,他手臂肌肉虬结贲张,讥笑着喊道:“去死吧!”


    少年刚刚那一扑,茆七侧身磕撞到地面露土的树根,力量麻痹了似的,短暂无法动作。在那一瞬间,她好像也听到了重重撞击的闷响,是他吧,不知道伤到哪儿了。


    少年结结实实地压在茆七身上,从她的角度看,那挥舞着的粗重的树棒正对准他们两人的头。


    “小心……”茆七动不了,便用仅剩的力气去掀少年,但他纹丝不动。是伤重了吧,不然怎么连一丝反应也没有?


    树棒在茆七的瞳孔里越来越近,她丧气地闭上眼,并用另只能动的手抱住少年脑袋,心里愧疚不已。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倏然拱起身体,用背部接了这一棒!


    预想中的痛感未至,茆七睁开眼,就见少年撑起了身体,护住了他们。


    树棒承受不住断裂,茆树干脆扔掉,愤然抬脚猛踹少年那副铁骨一般的背,想踹到他倒下。


    但少年硬撑着,他的脸伏在茆七额上,她清晰地看见他被踹得浑身发抖,嘴边溢出两道殷红的血液。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茆七的左手从他头上滚落,她在自己的余光中,掌心扣住小刀,一起摸向茆树踩在他背上的脚腕。


    疼痛后知后觉,茆树低眼看,茆七的手在自己脚腕上,他踢开手,定睛一瞧,脚腕上有道伤口,正在流血。血流缓慢,但力气瞬间被抽掉一半,好似站不住一般,到底是怎么了?


    又是这个茆七!茆树恼怒地掏枪,对准他们两人,上膛抠板机……


    少年像是察觉到什么,猛然翻过身,双手抬起已经准备好的枪口,“砰”一下,一枪放空。手下是枪支走火后的灼烫感。


    枪支弹药金贵,茆树见浪费一弹,狠命去压下枪杆,枪口直抵少年脑门。


    又发射一枪,不过少年机敏地头一歪,那一枪擦着未起身的茆七的肩臂,打进不远的泥土里。


    少年后怕地睁大眼睛,直觉控不住危险会再次误伤茆七,于是他顶起枪杆,拼了命地抬高身体。


    茆七得以爬起来,她双膝反跪,在熟悉的身位视角下,想起江然说过的话:人体还有一处弱点,于你身高有利,就从血海穴往上,大腿稍内侧这一条脉,出血量压力最大,一旦刺破几乎止不住。


    抬眼时,视线遽然一扫,茆七换刀在右手,即使右臂撞后还疼,但准头高。她艰难地握紧,拼尽力气,身体骤然扑出去,插刀进茆树大腿,再毫不犹豫拔刀,喷溅的血液瞬间染红她的视线。


    茆七嘴角微微扬起,轻轻叹了一声气:成了!


    同一瞬间,少年夺走枪。


    茆树强壮的身体如大树倾塌,倒在地上。


    ……


    找到附近的小溪,茆七垂首在水面,凝视着水流冲刷下,自己扭曲的脸庞。


    她的手心也被割开了,捧水擦脸,却是越擦越脏,血红呼啦的。


    又死了一个人。


    她看着自己洗不干净的脸,印象中陌生而稚嫩的声音问:“我这样可怕吗?”


    无人回答,只有山风,只有鸟鸣,只有漫天的灰飞烟灭。


    少年处理好茆树,背扻猎枪,手揉搓着闷痛的胸口走过来。见茆七蹲在溪流边,垂头埋面,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走近了,才听清她说的是:“死了好多人了……”


    是那场大火吗?带走了她的亲人,和茆树口中的那些坏人。她在耿耿于怀,尽管出于自保,也仍是愧疚吗?


    少年脚步到茆七身旁,她捧起双手,再次问:“我这样可怕吗?”


    少年才发现她掌心泡到发白见肉的刀口,她现在处在执拗的状态,他不清楚她到底在对抗什么。


    他心绪复杂,安慰道: “那些只是死物,活着不相干,死了也不相干。”


    闻言,茆七蓦然抬眼看向他,惊愕,红了眼圈,不敢置信。


图片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