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乾阳殿她去过好几次, 上回万里来?传话,是因为?陈御史等人弹劾她。当时虽算公?事公?办,但在场的?只有皇帝和御史台官员, 阵仗还不算太大?。这次却不一样, 正上着朝, 满朝文武都在场,宣她过去必定?是遇见了更大?的?弹劾, 皇帝骑虎难下,不得不当朝给出交代。
所为?何事, 她心里是明白的?, 十有八九因为?颜在失踪那件事。至于究竟是哪方面出了岔子?,无外乎动用了朝廷的?人手、搜查了左翊卫将军府邸,最后人找回来?了, 没有给出一个明晰的?来?龙去脉, 朝堂上的?官员们心中不快, 要督促皇帝,对她严加约束。
轻舒了口气, 她把手里的?曲谱交给颜在,“我去去就回来?。”
颜在却把曲谱又转交给了一旁的?梅引,对苏月道:“我随你?一起去, 若是要论罪, 由我一力承担。”
苏月失笑?, “你?承担什么?你?是苦主,再大?的?罪过也轮不到你?头上。你?只管督促他们练曲吧,有什么话, 等我回来?再说。”
她脸上一派轻松,安抚她们两句才出门, 但赶往乾阳殿的?这一程,心情很?是沉重。因为?知?道这回不是两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也不是发发脾气,掉两滴眼泪就能解决的?了。既然闹上了朝堂,必是难以姑息的?大?事,否则以权大?护短的?脾气,不可?能当众召见她。她也做好了准备迎接风雨,既然是自己做下的?事,不会回避那些王侯将相们的?针对。
举步迈入乾阳门,朝会时的?乾阳殿与平时不同,内外都站着带刀的?缇骑,十步一个,钉子?般矗立在御道左右。
她顺着官员行走的?直道上前,早有万里在殿外等候着。见她来?了,快步上前迎接,压声道:“不管过会儿如何腥风血雨,娘子?只管澄清经过,认错就是了,切记切记。”
苏月犹疑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跟他进了大?殿。
深广的?殿宇两掖,站满了冠服俨然的?文臣武将。梨园献演时,苏月曾见过他们每一个人,然而走上朝堂,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顿时让她感?受到了另一种?忐忑和慌张。
她看到弹劾她的?人了,这回不是御史台的?言官,是武将。且人数众多,足有七八人,不是站着回禀,而是跪在了御阶前。听见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她的?眼神充满鄙夷和愤恨,若不是身处朝堂上,恐怕要把她拆吃入腹了。
武将……想必是搜查左翊卫将军的?府邸,引发了众怒。这些人难道是他的?部下吗,都来?为?他叫屈请命?苏月暂且弄不清原委,也不敢造次,便遵着礼节恭恭敬敬上前长?揖,叩谒了坐在龙椅上的?人。
上首的?皇帝蹙着眉,出言询问:“辜大?人,诸位将军弹劾你?没有手令,擅自搜查了左翊卫将军的?府邸。你?为?何这么做?与他有私怨吗?”
苏月说没有,“臣与将军并无私怨,搜查将军府邸也是为?洗清将军嫌疑。梨园中有一乐师外出,遭人掳劫六日未归,臣呈报了大?都府,京城上下四处搜索,但凡有嫌疑的?都要接受盘查,不限于左翊卫将军。”
她的?话,立刻换来?了反驳,“一派胡言!为?何不搜查别家,偏偏只搜将军府?”
苏月平心静气道:“因为?早在朝廷颁布恩恤梨园的?政令前,左翊卫将军曾看上该名乐工,点她独自前往府上奏曲。该乐师不曾赴约,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如今乐师失踪,遵着惯例,与其有过交集的?人都有嫌疑,都应该查访。”
可?是她的?解释,不能平息这些武将的?怒火。他们向?上拱手,“臣等归顺朝廷,是因敬仰陛下,坚信陛下不会因亲疏刻意慢待臣等。臣等也曾为?陛下出生入死,可?换来?的?却是无尽的?羞辱,一名女子?竟能公?然践踏降臣的?尊严,臣等若是坐视不理,接下来?还有容身之?地吗?这朝堂上,七成是陛下钦点的?官员,剩下三成沿用旧臣,我等莽夫不值一提,但今日受辱的?是武将,明日就轮到贤德著称的?文官了。难道要等前朝官员尽数受辱,陛下才能为?臣等主持公?道吗?还是此举本就是陛下授意,意在压制降臣,扶植新臣?”
话越说越无礼,平章政事出言喝止,“心中抱屈,大?可?就事论事,胡乱揣测一气,连陛下都牵扯上了,这是要以下犯上吗?”
皇帝并不动怒,只是淡淡看着跪地的武将们,那目光里没有恫吓,却有不易察觉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吵嚷着鸣不平的那些人终归有些犯怵,气焰略低了几分,但仍是不依不饶,“女子?为?官已是乱了纲常,如今竟带领缇骑搜查官员府邸,实?在令臣等大?为?不解。”
苏月掖手道:“左翊卫将军可?在?他若有不平,我可?以与他当面对峙。”
叫屈的?那些人冷哼了一声,“受此奇耻大?辱,早就一病不起了,还能上朝与娘子?对峙?”
他们从来没有承认她是命官,就连称呼也依旧是“娘子?”,而不是“大?人”。
苏月本想与他们理论的?,但想起万里的?话,还是勉强按捺住了。况且要是细究,难免要把青崖的?遭遇说出来?,也许这是最好的?,堵住悠悠众口的?办法,但要把别人的?痛处撕扯开,暴露在这些没有人性的?权贵面前,她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但这场弹劾,着实?是来?势汹汹,起先还只是武将们同仇敌忾,渐渐地,发展成了新朝和旧臣的?矛盾。这些前朝官员早就不满于朝廷对他们的?压制,心里憋着一团火,苦于找不到发泄的?途径。这回发生了这件事,立刻正中下怀,有了充足的?理由来?小题大?做。
苏月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做错了,冲动起来?不计后果,又给皇帝带来?了麻烦。她甚至不敢抬眼看他,垂首道:“臣寻人心切,忙中出错,请陛下恕罪。从?今往后自当戒骄戒躁,谨慎行事,陛下若要降罪,臣俯首领罪,甘愿受罚。”
上首的?皇帝有些苦恼,朝堂上有一小半的?臣属是前朝归顺的?,这些人中不乏有建树的?能臣,武将虽然骄奢淫逸,却也着实?有军功。这些人的?去留筛选需要慢慢进行,不能一蹴而就,现在忽然闹得群情激奋,就算是皇帝也感?觉到了棘手。
怎么处罚苏月,罚俸吗?已经使过的?手段,至今她的?官册上还有四个月的?亏空,再累加,御史台势必又要跳出来?说话。但除了罚俸,还有什么是最不伤筋动骨的??
他想了又想,抚着龙椅的?扶手道:“从?今往后,梨园使不得再调遣缇骑,回梨园禁足一月,面壁思过去吧。”
可?惜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判罚,并不能服众。
那些武将没有站起身,纷纷取下了头上的?乌纱帽,“请陛下罢免辜娘子?梨园使之?职,匡正梨园风气。”
而那些站在一旁的?前朝文官们,此时也都纷纷附和了,“请陛下罢免辜娘子?梨园使之?职,匡正梨园风气。”
皇帝被架在了火上,进退维谷。思忖再三只得稍作妥协,“此事朕还要严查,辜大?人暂且待职,梨园事物交太常寺代掌,过后再行决议。”
等待结果的?武将们仍是不满意,“梨园使指挥缇骑搜查将军府,可?算越权?梨园的?职责是专司礼乐,什么时候变成了办案的?衙门?大?梁律对官员越权的?处罚,写得明明白白,官各有辨,非其官事勿敢为?,若有犯,罢官、杖责、禁锢,缺一不可?。”
皇帝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梨园有乐师失踪,梨园使带领缇骑四处寻访是朕准许的?。如此看来?并非梨园使越权,是朕失当了,朕看诸位大?人不是要梨园使认罪受罚,而是要朕下罪己诏吧。”
此话一出,后果很?严重,满朝文武立刻向?上长?揖,“臣等不敢,臣等死罪。”
可?苏月知?道,再这样拉扯下去,只会令皇帝更为?难。遂上前两步叩拜下去,“臣擅用缇骑,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情愿领受杖责。”
皇帝无言地望着她,心里涌起巨大?的?无力感?,谁说皇帝能够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当这些臣僚合起伙来?向?你?施压,你?得顾全大?局,得以稳固朝纲为?重。
但杖责她,怎么做得到呢。他犹豫良久,无法痛下决心,尚书省的?官员也劝他以大?局为?重,拱着手,殷切地望着他。
被逼到最后,他长?叹了一声,“本月二十八,是朕向?梨园使提亲的?日子?。原本龙光门上的?缇骑,将来?都是小君的?护卫,不想提前调用,竟激发了满朝文武如此大?的?反应,看来?是朕错漏了。既然是朕之?过,那杖责不该是梨园使领受,应当是朕。”他站起身,摘下了通天冠,“官员越权,杖责二十,这二十由朕领受,满朝文武都可?督刑。”
这话终于吓到了朝堂上的?文臣武将,皇帝领笞杖,这是亘古未有的?事,人君受罚,那作为?臣子?岂不是该死了?
借机试图闹一闹,引起朝廷重视的?前朝武将们,这下是真的?傻了眼。水花是扑腾起来?了,也彻底得罪了皇帝陛下,往后只要有半分风吹草动,想获恩赦恐怕是不能够了。
尚书省和御史台的?官员见状,自然要化解朝堂上的?剑拔弩张,急忙调转了话风,“陛下是我大?梁的?天子?,万不该如此。”
皇帝说:“天子?犯错,与庶民同罪,这罚朕甘愿领。不过今日之?事也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宠爱过甚易引发祸端,朕是个不擅用情的?人,连此一人都管束不好,将来?妃嫔众多,恐怕会引发更大?的?乱子?。”
陛下是懂得反思的?,反思得那些指望他立后之?后,再纳几个宠妃的?三公?九卿们没了指望,这矛盾转眼又转变成了新旧两派的?矛盾。最后只能由太师出面调停,梨园使停职作为?惩处就罢了,棍棒相加累及君王是为?大?不敬,满朝文武也无人敢督刑,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垂下手,指尖抚触过通天冠上的?二十四梁,沉声道:“果然不罚了吗?朕欲领罪,可?不是闹着玩的?,是实?心实?意知?错了,请诸位臣工督促。”
太傅忙道:“陛下切莫折煞臣等,错在梨园使,受罚的?却是陛下,本就于理不合。臣仗着年纪大?,要说上一句公?道话,梨园使固然有错,但多次在陛下面前谏言,轻徭役、废酷刑、安养百姓,如今这笞杖却要打到她身上,着实?有些讽刺了。依臣之?见,暂且将功抵过了吧,若再犯,严惩不贷,诸位可?有异议?”
那些咄咄逼人的?武将们不再吭声了,于是最后的?定?夺,是暂免了苏月的?梨园使之?职,禁足在梨园官舍不得外出。今日的?朝堂上,似乎对她的?惩处才是最大?的?议题,议完了就该散朝了,文武大?臣依序都退出了乾阳殿。
苏月还在那里跪着,木登登地,也闹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直到皇帝上来?搀扶她,她才踉跄着站起来?,心里委屈,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只是看他一眼,眼泪就滚滚落了下来?。
皇帝叹息不止,“又没打你?,你?哭个什么呢。梨园使当不成了,还能当朕的?皇后,官儿不是更大?吗,还不够你?得意的??”
越说她越是啜泣,“我就想当梨园使,我想做出些名堂来?。这乾阳殿和我有仇,每回来?,都没什么好事,上回挨骂,这回又是挨骂……我以后都不想来?了,不过……可?能也来?不了了。”
她悲悲戚戚,没有放声大?哭,但就是这样隐忍的?委屈,更让他觉得心疼。
“好了。”他胡乱替她抹了两把脸,“这阵子?不是很?忙吗,正好休息两日,等风头过了,朕让你?官复原职。”
可?这样的?官复原职不得那些官员的?认可?,就真的?彻底沦为?她和他之?间的?游戏了,就算继续执掌梨园,恐怕也不能服众。
抬抬眼,她裹着泪说:“多谢你?刚才袒护我,但我觉得你?是皇帝,不能代我受刑,连说都不该说,有损君威。”
皇帝说:“你?还挑眼起朕来?。朕知?道不好,可?又不能看着你?挨打。你?知?道殿外那些掌刑的?缇骑打人有多疼吗?他们不会装样子?,是实?打实?地打,五杖下去能把人打死。朕要是不护着你?,今日你?就回不了家了,朕娶亲这件事,岂不是又没着落了?”
什么时候都惦记娶亲,也只有他了。
苏月低头掖了掖眼泪,“我昨晚半夜找到颜在了,她是被青崖劫走的?,原本今日想着来?告诉你?的?,不想一早就被传上朝堂了。”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深爱便想独占,朕理解他。”
怎么还理解上了?苏月纳罕地望望他,“我与颜在都觉得他是一时糊涂,不忍心追究,所以刚才没有提及他。可?前朝的?那些将领气势汹汹,我又觉得很?对不起你?,让你?高坐庙堂,骑虎难下。”
皇帝笑?了笑?,“知?道心疼朕了,朕很?欣慰。”
似乎多严重的?事,到了他口中威势就削弱成了零星一点。她还是内疚的?,枯着眉道:“你?原本好好做着皇帝,人生一帆风顺,若是没有认识我,就不会增添那么多的?烦恼了。”
皇帝安慰人的?手法向?来?与众不同,他说:“正因为?一帆风顺,朕想吃吃爱情的?苦,不行么?”
苏月忘了哭,纳闷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垂头丧气地说:“我要回去禁足了,就此别过陛下。”
她拖着乏累的?步子?往回走,皇帝叫了她一声,“明日就要过大?礼了,你?禁了足,这礼还怎么过?”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慢慢朝殿门上去了。
皇帝没有得到她的?答复,顿时有些迷惘,心里自然记恨上了那些武将。原本那些人平时就有诸多恶习,他不过是念着刚开国,不便立时打压。如今变本加厉了,沆瀣一气向?他施压,最后竟害得他过不了礼,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那厢苏月惨淡地返回梨园,万里一直送她到官舍,和声开解她,“朝堂上暗潮汹涌,向?来?如此,娘子?不要往心里去。陛下并未收回您的?官职,禁足几日后自会解禁的?,暂且压下不提是为?您好,请娘子?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苏月叹息着朝他欠了欠身,“劳烦总管了,我心里都明白。”
万里虽然很?为?难,但还是得依照章程,命人封住了直房的?门。
万里一走,颜在她们就赶来?了,站在窗口追问究竟怎么了,苏月说,“前朝的?官员弹劾我搜查了左翊卫将军府,险些把我革职。梨园的?事务交还太常寺暂管,我被禁足了,不知?要关多久。”
颜在听了,顿时哭起来?,“都是为?了我,把你?害成这样。我不能看你?被关在这里,如何能替你?脱罪,你?告诉我,我去想办法。”
苏月摇摇头,“前朝那些官员,借着这件事向?朝廷施压呢,想什么办法都没有用。我这阵子?怪忙的?,正好趁机好好睡两日,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接下来?含嘉城选拔乐工,及冬至祭天事宜,我恐怕赶不上了,就请你?们费费心,替我担待了吧。”
她简直像交代后事,弄得大?家一片惨淡。女郎能当上梨园使,是超出世俗范围的?壮举,朝中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们不知?多看不过眼。终于这回被他们弹压下来?了,乐工们好不容易挺起的?脊梁,无形中又被打弯了。太常寺一旦接手,不消多久梨园又会故态复萌,先前的?豪情壮志还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也许是天气逐渐变冷的?缘故吧,苏月被禁了足,梨园中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浓雾,昂扬的?激情一下子?消退了,大?家看上去都恹恹地。
掖庭中也一样,因苏月受了惩处,第二日的?过礼事宜只得延后,气得太后破口大?骂,“好不容易定?下的?亲事,就被那几个臭秋八给耽误了。前朝那些降将高官厚禄受用着,真当自己是有功之?臣,忘了当初明明是无路可?走转投门下的?,朝廷宽恤给与优待,他们倒成了太上皇了!”
皇帝安抚太后,“这笔账记下,日后慢慢清算,眼下不能过礼,不知?又要拖到几时。”
定?日子?还是重中之?重,太后急急把司天监的?人叫来?重排,说一月之?后上上大?吉,比今日更吉。唯一不好的?是要等,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
太后便差珍珠傅姆亲去辜家致了歉,辜家也正因女郎的?遭遇烦心,还谈什么过不过礼。往后顺延一个月也好,总归把眼前的?麻烦事解决了,才好安安心心地定?亲。
朝堂上的?皇帝倒是沉得住气的?,照旧如常处置公?务。这日正商议杂税的?减免,忽然听见几重宫门外,传来?了咚咚的?鼓声。
满朝文武顿时意外,都知?道是有人在击登闻鼓。端门之?外的?登闻鼓,是吏民向?皇帝伸冤最直接的?途径,可?以扣击,但越诉后果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那面大?鼓设在鼓台上,一向?是形同虚设,却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人擂响了。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陈条,放眼望向?御道。
乾阳门上不久便出现了奏事官的?身影,压着帽子?,跑得脚下生烟,急急往大?殿上来?了。
第62章 第 62 章
奏事官入殿后?行礼禀报, “端门之外,乐府监叩阍上书,为梨园使讼辩。”
朝堂上的百官都向上望去, 人人知道?陛下与梨园使的关系, 这回来了个为梨园使申辩的人, 陛下恐怕没有不召见的道?理吧!
然而入殿叩阍,是如此简单就能面见君王的吗?民?间越级的控诉尚且要遭杖刑, 更?别提未入流的小吏面圣申冤了。众人都想看?一看?陛下是如何处置的,便直直望着上首, 等待陛下的裁断。
皇帝轻蹙了下眉, “面圣之前?先受杖责,依照律法行事,把人带到武安殿前?行刑。”
但奏事官又带了击鼓人的陈情来, “乐府监有所求, 入殿之前?受刑, 唯恐破坏证据,待面圣之后?, 甘愿领罚。”
皇帝自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青崖的遭遇,他?早就从?苏月口中得知一二了, 因此便应了声准, 命奏事官把人带上大殿。
少年郎美貌耀眼?, 走到哪里都如一道?光。他?穿着乐府特有的锦绣公服,头上的幞头是墨青的绸缎做成,愈发衬出了雪白的面孔, 精致的眉眼?。
走上前?,他?拱手行礼, “卑下嬴青崖,叩谒皇帝陛下。”
朝堂上的官员们斜了斜眼?,眼?里带着不遮不掩的轻蔑。这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成见,讥嘲以色侍人的玩物,都长着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王侯将相们私下亵玩时,可以饶有兴致,但与他?一同站在大殿上,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以他?为中心的方圆一丈之内寸草不生,仿佛和他?站得近一点,都会沾染上他?身上的低贱。
青崖呢,并不在意那些官员的反应,他?来自有他?的目的。他?知道?小吏击登闻鼓会是怎样悲惨的下场,反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别人的眼?光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皇帝也是第?一次留意这少年郎,很佩服他?的义气和胆量。但朝堂上晤对的时间有限,得抓住一切机会,用最简短的话,澄清最多的事实。便出言问他?:“你击鼓鸣冤所为何事,如实道?来。”
青崖说?:“卑下为梨园使辜大人鸣冤,辜大人夜查将军府,并非无的放矢,辜大人高义,为保全卑下隐瞒前?情,但卑下不能对辜大人所受冤屈视若无睹。左翊卫将军彭雍曾垂涎乐师朱娘子,要求朱娘子夜间独自赴宴。朱娘子年少,不敢前?往,卑下与朱娘子交好,便自作主张顶替了她。朝中的大人们以为朱娘子未曾赴约,彭将军轻轻揭过宽宏大量,其实都错了。彭将军没有追究,不过是因卑下舍身,与彭将军做了交易。”
朝堂上的官员们半是好奇,半是质疑,“信口雌黄诬陷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青崖凉笑了下,“可惜彭将军不在朝堂,否则卑下倒很愿意与将军核对一番,他?在我这残破身躯上留下的痕迹。”说?罢向上作揖,“请陛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一面解开鸾带,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那精美的华服一层层扔在脚下,像蛇蜕去了外皮。到最后?他?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才发现本该如他?的脸庞一样完美的躯体,竟是一副令人骇然的惨况。深深浅浅的瘢痕遍布每一处,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几块好皮肉。恐怖狰狞的新伤叠加着旧伤,再?看?他?完美无瑕的脸,忽然让人觉得恐惧,仿佛脑袋和身体属于不同的两个人,用了什么妖魔的手段,才强行拼凑在一起的。
“这处是用烛签、这处是用钩刀……”他?低着头,像局外人一样,向朝堂上的君臣介绍自己身上的伤,“卑下的大腿内侧,还有铁浮屠烙下的印记,若有人不信,取彭将军的兵器来比对,一比便知。”
上首的皇帝看?出了恻隐之心,摆手道?:“穿上吧,朕和诸位大人都看?见了。”
青崖俯俯身,从?容不迫地?重新把衣裳都穿了回去。
这些原本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来说?诚如死过一回般。但他?已然不在乎了,耻辱和痛苦这些年如影随形,他?早就学会了咬牙消化。反正已经是烂命一条,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不知如此自证,够不够?”他?双眼?灼灼扫视朝堂上的众人,“辜大人是否有充足的证据,怀疑彭将军会对朱娘子不利?”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皇帝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咬牙道?:“朕的朝堂上,竟窝藏着此等禽兽不如的畜生,可见朕这皇帝当得不称职。着令,罢免彭雍左翊卫将军之职,交大理寺彻查,与他?有同等恶行的人,一个不许放过。我大梁立国不单注重官员办事的能力,更?注重操守品行,容这等丧心病狂之徒继续立足庙堂,是朕与诸位臣工之耻,是大梁王朝之耻!”
青崖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有凉风吹过,高悬的心徐徐落了下来。
终于,一步一步,计划好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事先没有惊动皇帝,就算击了登闻鼓,也没有机会走上乾阳殿。颜在也好,苏月也罢,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因为他爱慕颜在是真的,担心她被人抢走是真的,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也是真的,但除此之外,他?还有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私心。
改朝换代,国仇与他?无关,但他有家恨。当年彭雍及他的党羽曾对嬴家诸多迫害,本以为前?朝覆灭,他?们会跟着尸骨无存,却没想到这帮人见风使舵,到了新朝照旧风生水起。
他?不甘心,恨恶人没有报应,这些年如同困兽般技穷,始终无法报仇。到最后?认清了,以自己的能力撼动不了降将集团,所以他?谋划藏匿颜在,利用苏月牵扯上彭雍,进而促使皇帝痛下决心……固然处心积虑,愧对那些关心他?的人,但要问是否后?悔,并不后?悔。他?尽力了,下了阴曹地?府,可以笑着去见爹娘和阿姐了。
一切因他?而起,现在一切也该由他?来平息。轻舒一口气,他?复又向上拱手,“敢问陛下,梨园使是否能得赦免?”
皇帝调转目光,望向了左侧的宰辅与尚书省官员,“朕亦不知该不该赦免梨园使,还请诸位大人赐教?。”
宰相俞庭昭与众人交换了眼?色,举着笏板恭顺地?回禀,“梨园使此举虽冒进,但确实事出有因。既然如此,请陛下赦免其罪,为梨园使正名。”
青崖听?完这番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卑下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越诉叩阍,甘愿自领杖责。愿陛下千秋万代,金瓯永固,卑下纵然身死,亦感激陛下成全之恩。”
他?行过礼,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殿外去了。国法严明,皇帝也不能破例,只好暗中示意万里,知会行刑的缇骑手下留情。
朝堂上作下的决定,很快就传到了梨园,国用专门跑了一趟,解除苏月的禁令,另把重新过礼的时间告知她,笑道?:“这下总算平安无事了,奴婢已命人去府上报信了,让辜翁及夫人尽早放心。”
苏月不知道?外面发生的种种,自己被关在官舍里好几天,除了改曲就是睡觉,忽然听?说?解了禁,还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又明目张胆徇私了吗?话到了御史台的嘴里,恐怕不太好听?。”
国用说?不是,“这是朝堂上议准的事,是宰相亲口上奏陛下的。”但要说?原因,着实不忍说?出口,因此含含糊糊,试图搪塞。
苏月还是听?出端倪来了,不住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会,那些文?臣武将恨不能把我踩进泥里,这回忽然转变,定是有内情。究竟是什么原因,请班领告诉我,你若不说?,我只有去问陛下了。”
国用没办法,只得据实告知她,“就是那位青崖小郎君……他?击登闻鼓告御状,当着满朝文?武把衣裳脱了,浑身伤痕累累,这才让那些官员们改了口。陛下已经下令严惩彭雍了,但吏民?越诉击登闻鼓触犯律法,不免要受杖责。缇骑在武安殿前?行刑,下手尽量轻了,监刑官打一下数三下,至多挨了二十板子吧。不过到底还是伤了身,最后?走不得路,让人抬回乐府了。”
恰好这时颜在进门,前?因后?果?都听?在耳里。苏月抬眼?望过去,见她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的震动自然也大,有时觉得青崖这人充满了悲剧色彩,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极致的,如飞蛾扑火,刹那绽放逼人的华彩。
“这孩子……”苏月深深叹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国用道?:“娘子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命太医过去诊治了,若身底子好,将养几日就会痊愈的。”
但他?的身底子并不好,病态病容是骗不了人的,苏月看?在眼?里,不知怎么总有隐约的忧心,怕他?活不长,怕他?哪天忽然就死了。
只是这话不能说?,太不吉利。国用走后?,她无言地?望望颜在,颜在一直怔忡着,回不过神来。
隔了良久才听?她喃喃:“ 果?真出了事,到底不能坐视不理。我还得去瞧瞧他?,现在就去。”
苏月抓过斗篷披上,一面道?:“我同你一起去。他?击登闻鼓鸣冤是为了替我脱罪,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他? 。”
事到如今,谁是谁非不用再?说?了,就算一切因他?而起,他?以这种悲壮的方式自证,也让人彻根彻底地?心疼。
命人预备马车,两个人急急赶往协律坊,到了官舍前?,正好遇见几位乐府官员,正陪同太医迈出门槛。
苏月上前?询问青崖的伤情,太医说?:“乐监原本就带着病症,如今病中又添新伤,很是不利啊。须得仔细调理,若运势好能调理过来,运势不好,恐怕有性命之虞,要早作准备。”
这话让人措手不及,颜在惊惶道?:“他?还年轻,早前?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病症。求太医救救他?吧,用上好的药,若需额外的用度我有,不必省钱,只求能医好他?就行。”
太医道?:“已经用了上好的药,陛下派我来,可不就是为了治好他?吗。可药再?好,也得看?他?的身子能否经受得住,倘或年轻能扛住,也就顺利保全性命了。”
总之没说?一定会死,那就是还有希望。待进去看?望,见他?趴在床上,面如金纸,气色实在是很不好,当下心头便一惊。
大概是听?见脚步声了,他?迟迟睁开眼?望了望,哑声说?:“你们来了……来看?我……”
颜在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你好好养着,我哪儿都不去了,留下来照顾你。”
可他?却艰难地?摇头,“不要,你回去。”
“是怕我看?见你的伤处?”沉重的话不敢说?,颜在刻意换了个轻快的语调,“我阿兄连生了两个儿子,从?小都是我帮着换尿布的。屁股谁还没有呢,小郎君不必害羞。”
青崖听?了,终于笑出来,尖尖的小虎牙,透着一股少年人青涩的羞怯。他?仍是眷恋颜在的,既然她说?要留下,他?便没有再?推辞。
苏月上前?来看?望他?,轻声说?:“你不该去击登闻鼓的,击鼓触犯律法,你不知道?么?”
青崖启了启唇,本想把实情告诉她们,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就当他?自私吧,陈年旧事不要再?回味了,自作自受才是他?最好的下场。于是轻喘了口气道?:“我自己闯下的祸,连累了阿姐,我羞于为人。梨园不能回到太常寺手里,阿姐你得继续做梨园使,保护好梨园的乐工们。”
苏月鼻子一阵发酸,又怕在他?面前?失态,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颜在对苏月道?:“我得告几日假,等他?好些了再?回去,恐怕会耽误霜降日的乐工选拔。”
苏月说?不要紧,“人手多得很,你只管安心留下吧。若是缺什么,就派人回去传话,我即刻给你送来。”
颜在说?好,便在青崖病榻前?坐下来,和声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喝点水。
他?们缓声说?着话,青崖就算没有气力,也尽量地?与颜在搭讪,仿佛怕停顿一会儿,颜在就走开了。
苏月心里有些难过,同颜在打了声招呼,让青崖好好将养着,便独自回圆璧城了。
一时官舍内只余他?们两个人,青崖隔一会儿就睁开眼?看?看?颜在,人在眼?前?,心里就说?不出地?熨帖,甚至笑道?:“早知道?病得要死了,就能留下你,我该早些病的。”
颜在很怕听?到他?说?丧气话,“年纪轻轻,什么死不死的。陛下跟前?的班领去解苏月的禁时,向她透露过,陛下命人手下留情了,五十杖只打了小一半,你的伤情不算太重,死不了的,放心吧。”
人走到末路,其实对自己的命运看?得很透彻,能再?活几日,心里是明白的。可她这么安慰自己,不能让她伤心,他?顺着她的话头“嗯”了声,“我受刑的时候,自己数着数呢,一共挨了十七板子。打得也不算重,否则我不能活着回来,也见不到你了。”
颜在看?着他?的脸,心里的悲戚无法言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地?照顾他?。
那十七板子虽然没往死里打,但落到身上是实打实的。后?来替他?换药,见皮肉表面没有破开,皮下却蓄着一汪浑浊的水。就像头一年的柿子没来得及采摘,到了第?二年春不至于霉烂,但里面早就腐朽了,变质了,不敢上手去触碰。
如今的青崖就是这样,除了笞杖的伤,她也发现了一些陈年的瘢痕,不必去仔问,就知道?是多年之前?留下的。
颜在眼?里裹着泪,换药的时候手在颤抖,好在青崖看?不见,只是轻轻吸着气,说?疼。
“好了好了……”她尽力安抚他?,“一日比一日有起色,再?过两天就痊愈了。”
可是后?来青崖连疼都不怎么喊了,人很快地?消瘦下来,问颜在:“我能仰卧么?总这么趴着,我看?不见你的脸。”
颜在就和仆妇合力,把他?翻转过来,他?躺定后?一笑,“总算能喘上气了。我这两日胸口憋闷得很,脖子也快僵了……颜在,我身上一点都不疼了,可能真的好起来了。”
颜在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他?说?不疼了,她就真的以为他?向好了。欢欢喜喜说?:“我让伙房给你炖个肘花汤,吃了好补身子。”
青崖没有拒绝,她说?吃这吃那的时候,自己也确实馋了。心想着填饱肚子有了力气,说?不定真的能和命运挣一挣。
外面的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窗口有光斜照,正好打在他?的书案上。他?曼声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自己是家中最小的儿郎,是爹娘盼了许久的老来子。
“族中所有亲眷都有儿子,只我爹娘没有,在族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他?们都说?我阿爹为人太刚直,以前?办的案子杀人无数,伤了阴骘才绝后?,说?得我阿娘大哭了一场。后?来夜里做梦,梦见神人送了她一把笛子,不久后?就怀上了我。”他?浮起一个无奈地?笑,“我就是那把笛子,命中早就注定我将来要传扬音声的。可惜我入的是前?朝的梨园,如果?晚上几年,那该多好。”
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避免,颜在尽力开解他?,“以前?的事,咱们不去想了,好不好?记着高兴的,把不好的都忘了,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青崖缓缓转动眼?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两排阴影,点头说?好,“不去想了。不过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两位阿姐来看?我了,她们有说?有笑的,并不凄苦,应当在那边过得很好。可是她们来看?我,是不是要接我走?一家人去那边团聚,其实也挺好的。”
颜在心里直打鼓,忙阻止了他?的念头,“我们老家说?身体欠佳,火气不旺的时候,会梦见已经过世?的亲人。等到身体养好了,阴气近不了身了,就再?也梦不见了。”边说?边退下自己手上的镯子,戴到他?的手腕上,“用金压一压,金子能辟邪,不信今晚再?试试,定是梦不见了。”
他?抬手发笑,“我又不是女?郎,还戴这个。”
颜在说?:“借给你,等你病好了,一定要还给我。”
他?慢慢点头,“到时候加倍还你,我要给你买首饰,买很多很多的首饰。”
颜在脸上笑着,心却忍不住下坠落,总觉得预兆不太好,今天的青崖,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后?来肘花汤炖好了,送到他?面前?,他?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煎好的药也不愿意再?喝,微喘着说?:“我咽不下去,嗓子里有东西堵住了。”
颜在很害怕,让人请太医过来看?,太医看?后?神色难辨,却说?脉相平稳,一切安好,睡一觉就会有起色的。
等到把人送到门外,太医才回身同她说?:“要留神,不大好。”
颜在愣了愣,半晌才点头,让虾儿送太医出官舍。
站在落日余晖下,她心乱如麻,头一件就是让人回圆璧城给苏月报信,请她尽快过来一起拿主意。
苏月赶来的时候,再?叫青崖,他?已经不再?回应了。呼吸声变得很沉重,又深又长。
两个人相顾无言,唯有垂泪。乐府的乐丞等人得知消息后?,也在左右陪同着,到了将近半夜,青崖已近弥留,气也是进少出多,有时杳杳地?,好像随时都会断了。
颜在哭不可遏,还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白衣红绶坐在小部的乐童中间,回眸一笑惊为天人。这才过了大半年而已,忽然变成了这样,让人难以接受。
乐丞看?情况不太对劲,回身对她们说?:“娘子暂避吧,这里有我们照应。”
可颜在和苏月谁都没想走,木木地?站在那里,无措地?迎接即将扑面而来的现实。
床前?站立的人弓腰探了又探,最终拽起被褥,盖住了青崖的脸,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生命短暂而浓艳,就像一株方外的花,用尽力气开过一夏,盛放时十里闻香,凋谢时迅捷安静。离开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第63章 第 63 章
颜在转头问苏月:“青崖真的死了吗?”
苏月心头堵得慌, 沉默良久,方点?了点?头。
颜在哭起来,“都怪我, 如果他没有遇见我, 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我是他命里的劫数, 是他的催命符……我怎么?对得起他……”
她哭得气哽,几乎要?厥过去, 苏月只得搀住她,把她带进了前?面的厅堂里。
入夜后?的天气, 已经很?有些凉意了, 颜在歪在圈椅里,还?在喃喃自语,“如果左翊卫将军点?卯, 我自己去了, 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现在的种种了, 青崖也不会死……”
苏月掖了眼泪安慰她,“他想保护你, 就算现在再问他,后?不后?悔这样做,他一定说不后?悔, 你又何必太自责呢。”
颜在听完, 复挣扎着站起来, “他的后?事怎么?办?他没有亲人,恐怕没人为?他操办。”
她要?往外走,苏月忙拽住了她, “乐府的官员过世,衙门会一力操持的。你放心, 我托付过府令和乐丞,由他们安排人更衣小殓。我们等停了灵再过去,免得给他们添乱。”
协律坊有专门用作停灵的地方,这点?和梨园不一样。梨园因在宫城中,乐工离世须得拉到外面的安乐堂去。乐府的规制比梨园高,那些早与家乡亲人断绝了联系的乐师和乐官,由衙门出资予以善后?,因此倒是不用把人运走,整理好后?抬到灵堂就行了。
那厢杂役进来,禀报已经收拾妥当了,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过去,进了小小的灵堂,人已经放在箦床上,乐丞询问贵重的物件可要?摘下来,颜在明白,说的是她那个随身?戴了很?多年?的镯子。
摇摇头,她说:“让他带走吧,陪他最后?一程。”
派出去置办棺椁的人很?快回来了,这里一切从简,就算是停灵,也不像寻常人家能?停上好多天。基本是头一日走的,第二日下半晌就发送,毕竟衙门里人员众多,不能?大操大办坏了规矩,往后?不好驭下。
棺木一到,就要?预备大殓了,颜在还?有些不敢置信,“不再等等吗?万一他只是一时昏厥了呢?”
乐丞说不会,“小殓的时候让人仔细勘验过,心窝凉了,手脚也发僵了。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节哀吧。”
两个人听了,又狠狠哭了一场,直到盖棺钉钉,才终于?接受这个现实,那个曾经无比鲜活的生命,如今已经不在了。
原本协律坊内是不能?诵经的,但因苏月在,府令破例请来两个和尚超度他。
颜在跪在火盆前?烧化纸钱,喋喋说着,“青崖,你找见家里人了吗?一定要?找到他们,和家里人团聚啊。所有的苦,今生都吃完了,剩下的都是欢喜。来生你会托生在一个好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福禄双全。你还?会有一段好姻缘,长命百岁,活到儿孙满堂……”
一切美好的祈愿,今生不能?实现,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到了第二日发送,嬴家的祖坟又不知在哪里。前?朝时期一团乱麻,他们全家获罪,亲人大抵都在乱葬岗吧。只得让人看过风水,点?了个吉穴葬下,盼他转世投胎,不要?再像今生这样凄苦了。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返回圆璧城,一路上颜在虚弱地靠着苏月,人还?有些浑浑噩噩地,“青崖就这么?死了,真像做了一场噩梦,醒不过来……”
苏月抚了抚她的肩头,“吃了太多的苦,平时看着挺好,其实早就油尽灯枯了。我想,他活在世上也许只能?感觉到痛苦,死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很?多机缘巧合凑成了这个结果,好像人人都不清白,我们所有人,对他的死都有责任。”
善良的人习惯自我反省,不善的人事事理所当然。果真有错么?,其实谈不上,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越想越觉得他的人生过于?凄凉。
可日子还?得继续,青崖引发的这场风波,在一片锥心之痛里,逐渐地消散了。
苏月继续忙于?梨园的事物,霜降这日,一大清早在含嘉城安置好了场地,等着报名的乐人前?来应试。
手上有人员名单,逐一轮番考核,检验他们识谱弹曲的能?力。这些人中有琴技上佳的,也有滥竽充数的,半天下来只挑出了七人,其中就有苏云。
只不过临要?结束时,仓东门上传话进来,说还?有许多没赶上报名的,问能?不能?给个应试的机会。然而没有核对过身?份,随意招募会乱了章程。犹豫间派人去询问来历,结果发现半数是风月场上的女?郎。
乐官们都有些发懵,不知怎么?会吸引了这些女郎。有人觉得她们可能?是真的爱音声,也有人觉得她们是急于?摆脱现下身处的环境。毕竟一入梨园,娼户就自动消除了,相较之下梨园更体?面,又有俸禄,这才一窝蜂地涌进来。
太乐令有他的考虑,“并非我瞧不上这些女?郎,实在是风月场上有诸多不好的习性,恐怕会带坏梨园的风气。以前乐工们人人自危,唯恐受达官显贵狎辱,若是引入了那些女?郎,她们借着乐工的名头主动卖弄风情、兜售皮肉,届时该怎么?办?况且梨园如今并不缺人手,还?是稳妥为?上,别再招惹麻烦了。”
苏月也觉得言之有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将来时机成熟了,再作尝试吧。
所以今日从民间招募所得的,最后?核定是七人,七人都编入了银台院。苏月没想立时让苏云做前?头人,还?是觉得她的技艺需要?磨砺,等练上三个月再作调度不迟。结果皇帝的委任是来得真快,他坚定地兑现了他的承诺,一道口谕,让苏云当上了巡查使。
这个职务对苏云来说相当不错,既入了梨园,又能?随时回家。所谓的入园年?限简直形同虚设,还?有什么?道理不踏踏实实地干,将来接过阿姐的衣钵?
晚间姐妹俩在官舍说话,苏月仔细向?她交代巡查的路径和时间,这时虚掩的门轻轻被推开了,苏月知道,必是那个人来了。
果然,苏云扭头一看,立时站了起来,恭敬地叉手行礼,“陛下。”
苏月只得跟着作揖,“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舒展着眉目道:“朕忙完了手上的政务,想起好几日没见辜大人了,特来看看。”一面和蔼地问苏云,“巡查使的差事,二娘子觉得怎么?样?”
苏云说极好,“卑下借着陛下的光,刚入园就有官做,卑下一定用心办差,绝不辜负陛下的希望。”
皇帝说好,“女?郎有志向?,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说完才提及他最关心的问题,问苏月,“梨园官舍众多,你们不会挤在一间屋子里吧?”
苏月咧嘴,苏云孺子可教?,马上就意会了,忙说没有,“我有自己的官舍,离阿姐还?有些远,不会无缘无故打搅阿姐,也不会听见任何风吹草动,请陛下放心。”
皇帝很?满意,愈发器重苏云了。辜家那兄弟三人,论识时务、有眼色,加在一起都不及苏云,看来自己的眼光没出错,她实在是继任梨园使的好根苗。
而苏云呢,把握时机把自己的知情识趣发挥到了最佳,掖着手说:“阿姐该交代的都交代妥当了,我就先?回去了。要?是有不明白,明日再向?阿姐讨教?。”说完迅速离开了。
苏月看着苏云走远的身?影感慨:“阿妹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目送,“朕也觉得她很?懂事。”
苏月方才想起问他,“陛下漏夜找我,可有要?事?”
“有。”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去不去?”
苏月迟迟接过来,纳罕地嘀咕:“给我的请柬,怎么?在你那里?”
皇帝心道防止你贸然赴约,我命人在宫门上拦截的。虽然自己与她的婚事几乎半订了,但不是出了禁足那件事吗,又给延后?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还?得紧紧看住她,以防她生出歪心思,临时反悔。有时候想想,自己这皇帝在她面前?做得真憋屈,半点?没感受到统天御宇的快乐,反倒小心翼翼唯恐她再次拒婚。就像滑胎,有了第一次或许会有第二次,得仔细呵护着,杜绝一切畸变的可能?。
但面子还?是得维护的,他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朕五日一次召见驻军武将,今日裴将军来觐见,亲手交给朕的。他也听说了朕要?向?你家提亲的事,觉得你我已是自己人,交给朕就等于?交给你……你看裴将军多知礼,朕决定以后?继续重用他。”
苏月拱起了眉,展开请柬仔细查看,“这是裴将军亲笔吗,字迹很?是清秀啊。”边说边瞥了对面的皇帝一眼,故意拉长声调,“字如其人,难得难得。”
皇帝面沉似水,“朕觉得你很?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唯独不会发现朕的。朕想当初也是金戈铁马征战四方的战神,一手好字,比他强多了。且朕擅丹青,通音律,等有空还?打算研习一下药学。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好郎子在你面前?站着,我若是你,早就紧紧抱住不撒手了,还?有这闲心夸赞别的男子!”
苏月听了他的控诉,无奈地冲他笑了笑。
他又不乐意了,“你这笑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认同?”
苏月说没有,“我觉得陛下说得对。”
如此敷衍,令他生气,“你嘴上说对,暗中腹诽,朕看得明明白白。”
她头疼起来,“你怎的如此难哄?见缝插针夸一下别人,不是起码的礼数吗,难道让我捧着人家的请柬,絮絮叨叨说‘这字写得虽好,还?是不及我家大郎。我家大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成个亲又怎么?样,不去’?”
啊,她说“我家大郎”,这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才是沁人心脾,令人神往的啊!
他果然抿唇笑起来,志得意满呼之欲出,先?前?的些微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潇洒地一拂袍子坐下来,他随口追问一句,“裴府相邀,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去啊,“人家请帖都送来了,不去岂不是太拿乔了。”
可皇帝并不希望她去,毕竟自己不便驾临,她一个人赴宴,万一遇上了不稳妥的人和事,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说话,苏月便察觉他又在不痛快了,转头觑了觑他,“陛下觉得我不该赴宴?”
“倒也不是。”他一手在桌上迷茫地画着圈,“朕只是在想,该以什么?方式陪你去。朕这身?份,随意参加臣子的婚宴不好,打乱了人家的婚仪不说,满朝文武那么?多人,将来谁家娶亲朕都得参加,否则就是厚此薄彼,岂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苏月说那就别陪,“我自己去,吃个席便回来,用不了多少?工夫的。”顿了顿又感慨,“这裴将军果然与一般官员不同,他家办喜事,竟然没有邀约梨园助兴,怕是满上都独一份的高朗了,清流啊!”
皇帝散淡地接了口,“可能?是舍不得赏钱吧。不是说诸多门户放赏仍是很?可观吗,他节俭,想减免花销而已。”
反正他就是针对人家,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苏月说要?独自前?往,那是断然不能?够的,他想了想道:“那日朕陪你一起去,朕不进门,在马车里等着你。你吃个半饱,赶紧出来,朕可以带你上夜市逛逛,采买一些你喜欢的小东西。”
苏月犹豫不决,“那怎么?行,我在里头吃席,你在外面饿肚子,简直是欺君。再说一场宴席少?说得半个时辰,我中途离席,恐怕不大好。”
皇帝说有什么?不好,“就说梨园中忽然有急事要?处置,随意找个借口便辞出来了,这还?用朕教?你?”见她神情松动,知道这事谈妥了,转而又来问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心里可觉得惆怅?”
苏月这才发现,自己手拿着裴忌的婚宴请帖,情绪竟连半点?波动都没有。满心全在盘算时间,到了那日该怎么?安排梨园事务,怎么?抽出空闲来赴宴。
不过见他一副窥探秘辛的模样,就决定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于?是抬手撑住了脸颊,幽怨地叹息,“惆怅,忧伤,心如刀绞。”然后?调转视线望向?他,试图从他脸上窥出一点?悲愤和忧伤来。
谁知皇帝陛下这回却很?淡定,裴忌都要?成亲了,不足为?惧。他爽朗地说:“朕就不像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世上美人千千万,并非每一个都必须为?朕所有,找到那个最适合自己的,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苏月发现这人虽然身?处高位,但却不曾摆脱姑苏大郎的笃实本质。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经营好自己的国家,尽力扫清前?朝遗留的弊政,就是他全部的追求了。
总之不管将来如何变化,目下确实很?纯质。她紧抿的唇微微仰起来,不动声色长出了一口气。
“说定了,朕在马车你等着你啊。”他又追加了一句,“要?快些出来,别让朕等急了。”
苏月说知道了,“饮过了新郎官敬的酒,立时就辞出来。你的来意都说完了吗,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可是每回临要?走,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说:“天刚黑,你又困了?不过也不算坏毛病,这种习惯可以延续到婚后?,朕喜欢。”
这人就是满脑子狂蜂浪蝶,但真要?实施,又止步不前?了。苏月不理会他的嘴上厉害,摸着额头说:“这阵子发生好多事,我身?累心也累。你听说了么?,青崖死了。“
他点?了点?头,“朕已经命人手下留情了,可惜还?是出了岔子。”
苏月叹了口气,“若没有那十七板子,兴许他不会即刻就死。他原本患着病,外伤加重了病势,实在是缓不过来了,人说没就没了。”
皇帝沉默良久才道:“朕有些内疚,他的死,有一半是朕促成的。但规矩就是规矩,朕可以让人掌刑时从轻,却不能?将这条律法废除,你能?体?谅么??”
苏月颔首,“百姓诉讼有州府郡县衙门,若不能?断,还?可以上告大都府、大理寺。动辄在端门外击登闻鼓,要?是没有律法约束,将来那些偷鸡摸狗、邻里对骂都能?闹上朝堂,你就不是皇帝,成县官了。”
所以有个讲道理知轻重的妻子,对男人来说很?重要?。不过青崖确实可惜了,那是个有风骨的少?年?,不因眼下的安逸就放弃前?恨。其中内情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借由他打开了根除前?朝将领的口子,也算有功社稷。只是他下的这盘棋,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皇帝原想告诉苏月,转念再思量,人都不在了,还?是为?青崖保留最后?的体?面吧!
“朕早前?只知道前?朝的乐工受尽欺凌,却没想到竟会那样凄惨。他当着满朝文武脱下衣裳时,朕也狠吃了一惊。”他转头看她神色,见她眉间有悲伤,轻声问,“你很?难过吧?”
苏月“嗯”了声,“当然很?难过。我原本希望他越来越好,过安稳的日子,疗愈以前?那些痛苦的。你不知道,他真的很?有才华,他创的几首曲子,上回用来与外邦乐官交流,人家听后?大为?震撼,誊抄在乐卷上带回去了,还?问能?否请他出使传播呢。可惜他当场就回绝了,说不愿意离开上都,细想还?是因为?舍不下颜在,越惦念越钻牛角尖,最后?把自己害了。”
皇帝唏嘘之余,朝她挪了挪身?子,“朕看你心力交瘁,可要?找个怀抱靠一靠?”
苏月顿时警觉,往后?挪了半尺,“不用,谢谢。”
“还?是要?的。”他又靠过去一些,“朕知道你心善,曾经如此看重的阿弟,就这么?没了,你的心情必定很?沉重。”
说沉重,怎么?能?不沉重呢。就在她略一疏忽时,发现他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肩。她本想开口拒绝的,酝酿措辞的间隙,他的另一只手攀上来,不由分说把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上。
“你看这样多好。”他说,“你遇见不高兴的事,可以向?朕诉说,除了生死,朕都能?为?你解决。你可以对朕哭,对朕撒娇,对朕发泄,朕是男子,朕撑得住,真的。”
她本来一门心思打算抗拒的,听他这么?说,便不想挣扎了。
他的衣领间有好闻的松柏香,经由体?温晕染,愈发醇厚温暖。她的肩背都放松下来,仔细叮嘱:“你的身?上也有旧伤,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生病。”
皇帝此刻感动非常,感动他的小女?郎终于?光明正大地关心他了,便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发,紧紧搂住了她。
这算是第一回正式的搂抱,靠得太近,苏月还?是有些紧张的,小声说:“我好几天没洗头了,不会熏着你吧?”
他说没有,“朕嫌弃自己,也不能?嫌弃你。女?郎,你的头发有种放烂了的佛手味道,又醇又正,提神醒脑。”
第64章 第 64 章
苏月平静地?推开了?他, “好了?,我要打水洗头了?,你可以走了?。”
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讪讪试图弥补, “要不然……朕替你洗头吧。朕的手?法?不错, 洗完了?还负责擦干。你看如今天气愈发冷了?,你晚间洗头会着凉的, 朕实在不忍看你病倒啊。”
她怨怼地?瞪着他,眼神直冒火星子, “谢谢陛下的好意?, 用不着。我现在可是盘着发髻的,要是解开,那味道就不光是烂佛手?的味道了?, 会把您活活熏死的。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康, 您还是快回去吧, 在我这里呆得?太久,会染上味道的。回头御史弹劾起来, 臣百口莫辩,这样?就不好了?。”
她说的全是赌气的话?,一生气就赶他走, 他要是乖乖听话?, 这个梁子岂不是结定了?吗。
有问题不能留过夜, 必须当场解决,这是皇帝处理?感情的宗旨。于是?着脸问:“嗳,你怎么不唤朕大郎?”
她错牙一笑, “说正经?事呢,唤什么大郎。”
他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 “那我们说说不正经?的事吧,你唤朕大郎,好么?”
苏月觉得?这人实在太不懂女郎了?,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看来是时?候该教他一些?常识了?。
于是正了?正脸色,两手?横放在桌面上,如同老师教授学生一样?对他说:“你知道怎么讨女郎欢心吗?有时?候做得?再好,也不如说得?好。你要挑我喜欢听的说,要在我想到之前,先设身处地?站在我的立场考虑。虽说我的头发确实有味儿,但我能自谦,你不能认同。你应当说女郎的发香,像常开的茉莉花,让人一闻忘俗,再闻倾心,明白?吗?”
皇帝分明理?解得?有点费劲,“朕可是个实诚人啊,不太习惯说违心的话?。”
苏月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在朝堂上,是怎么与那些?臣僚虚与委蛇的?你为了?架空拥兵自重的武将,花了?多少心思,我就不值得?你花心思?不值得?你说两句好听的哄骗哄骗吗?”
他想了?很?久,“那些?被朕哄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朕舍不得?你步他们的后?尘。过日子为什么不能踏踏实实的呢,有话?实说多好,朕在你面前从不掩饰,你看见的朕,是最真实的朕。”
说得?苏月叹气,忽来一阵莫名的伤感,“你今日在我面前直撅撅像根通条,来日遇见了?更喜欢的女郎,会不会变得?温情小意?,无师自通?”
他沉默了?片刻,不解地?问她,“你觉得?朕是那种无师自通的人?”
这个反问问得?很?好,苏月居然真的陷入了?沉思,开始考虑以他的情智,究竟有没有这个可能。
想了?半天,才发现被他带跑偏了?,“我们现在商讨的,不是通不通的问题。”
“遇见别的女郎吗?”他问。
苏月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生怕被他看出?来,其实自己对将来的婚姻 存在很?大的疑虑,她虽然没有感觉自己如何深爱他,但想到他抱着别的女郎说甜言蜜语,心里就不舒服──
同样?是女郎,她为什么就没有那种待遇!
皇帝呢,紧要关头并不迟钝。他确实不会说好听话?,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很?实在,“朕十三?岁从军,你知道军中有多乱吗?秦楼楚馆遍地?,前朝重兵驻地?还设有营妓,只要你愿意?,每日可以换不同的人侍奉,朕若是不自爱,还用得?着太后?操心后?继无人?我们权家早前虽不显贵,但却有好家风,不许朝三?暮四,不许在女人堆里打转。所以你遇见朕,是你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朕洁身自好,至今清白?。你去问问,世上有几?个男子二十七岁未经?人事,尤其朕还是皇帝,你敢不说一声难能可贵?”
苏月红了?脸,“童男子了?不起,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你未经?人事,我也守身如玉啊,我又没占你便宜。”
直爽的话?,到底让彼此都不好意?思了?。隔了?会儿才听他说:“朕的心里只认定你,不会再有别的女郎了?。皇帝跟前永远不缺人,宝成公主和十二侍之外,朕也见过不少女郎,眉目传情的,投怀送抱的,早就数不清了?。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朕记着你的名字呢,辜苏月,被朕惦记上,你就跑不掉了?。哪怕你嫁了?人,朕也会把你抢过来,谁让你一早就写在了?太后?的家书上。”
苏月不由嗟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般人都是一见钟情后念念不忘,很?少有像他这样?,看见个名字就死心塌地的,真是个怪胎。
“太后?的家书,到了?你口中怎么像生死簿。阎王要我三?更死,不会留我到五更。”她嘴上嫌弃,心里还是欢喜的。他说没有别的女郎,但愿三?年五年后?的今天,他还能这么坚定吧!
“不是生死簿,是朕单方面的婚书。”他说得理直气壮,并且追问,“你现在可以唤朕大郎了?么?”
其实他偶尔也是会说情话的,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调理?得?很?好。
鉴于他如此执着,她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好吧,唤你大郎。时候不早了,大郎快回去吧。国用在巷道等了?许久,天越来越冷了?,会把他冻坏的。”
他没有办法?,只好蹉着步子挪到门前,“你不送送你的大郎么?”
一心想洗头的苏月打算拆头,又架不住他纠缠,万般无奈跟出?来,比了?比手?道:“走吧,我送我的大郎出?小门。”
可他又顿住了?脚,体贴地?说:“算了?,送到这里就行了?。你穿得?单薄,回头与朕难舍难分,万一着了?凉,朕会心疼的。”
苏月看着他自作多情,自我感动,心道与这样?的人过日子也挺好,用不着你费心,只要一个眼神,他就已经?把自己溶化了?。
难舍难分的还是他,他一步三?回头地?叮嘱:“明日的婚宴,说好了?一起去,时?辰到了?朕来接你。”
苏月说好,“走吧走吧。”
“别穿公服,朕让人准备好看的衣裳,明日给你送来。”
苏月又点头,“好好好,走吧。”
“你同朕挥挥手?。”他含着笑,殷切地?望着她。
苏月抬手?朝他挥了?挥,起先觉得?他粘缠,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玄妙感觉了?。
他心满意?足,这才转身走向那道小门,衣袂轻轻一翻飞,人就不见了?。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才发现他的好意?压根不能当真,这门打开了?,不是还得?由她关上吗。结果?赶过去一看,才发现门锁已经?锁上了?,小门上不知何时?按了?个机簧,门缝变得?可以伸缩。只要有钥匙,从缝里探手?就能顺利开门,来去无忧。
这可好,从今往后?连梯子都不用带了?,果?然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她吁了?口气,回到官舍让人打水来,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居然这么把他的话?当回事,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惦记着要洗头。
定是女郎的自尊心作祟,再者明日要去喝喜酒,收拾干净也是应该的。这么一想便摆脱了?他的阴影,踏踏实实女为悦己者容了?。
等到第二日,他果?真派人送了?两身衣裳来,你永远不必担心他的审美,配色绝对高雅,款式也是当下时?兴的。并且送衣裳的正是他一早为她物色的三?位长御,名字也如他说的一样?好记,分别叫窈娘、秋娘、泰娘。
窈娘长得?很?玲珑,善于绾发,仔细给她绾了?个望仙髻,苏月觉得?个头仿佛都给拔高了?。
可是站在镜前打量,实在太张扬,“我不过是去吃个饭,打扮成这样?不合适。还是拆了?吧,随意?绾个园髻就可以了?。”
三?位长御都有些?遗憾,但她既然发话?,总要遵着她的意?思来办。
窈娘说:“梳个朝云近香髻好么?不显张扬,又有年轻女郎的灵动。”边说边取两支羊脂茉莉的小簪子比划了?下,“拿这个簪在一旁,您就是宾客中最娇俏的女郎。”
苏月听得?发笑,“我又不是去与女客比美。”
不过她们爱捣鼓,她也就不推辞了?。依着她们的意?思装扮上,这回顺眼多了?,既不喧宾夺主,也有喝喜酒的款儿。
泰娘说:“奴婢们这次就不回去了?,陛下说让我们留下侍奉娘子。娘子身边连一个近侍都没有,万一有什么差遣,也免得?上外面找人。”
可苏月还是推辞了?,“这里是官舍,有专做杂务的仆妇。我一向是这么过来的,早就习惯了?,忽然呼奴引婢的,别人瞧着也不好看。”
长御们不好强留,临走的时?候行礼如仪,笑着说:“奴婢们在长秋宫等着娘子,娘子可要早些?来啊。”
苏月颊边发烫,赧然笑着,点了?点头。
离去赴宴还有一个时?辰,趁着间隙赶往大乐堂。那边正检点太乐署乐师的技艺,近来公主国夫人的府邸都点名要男乐师,因此得?尽早选拔技艺高超的,以作备用。
刚迈进门,就听见一阵激昂的琵琶声,那节奏与指法?,不用分辨就知道是高手?。
围成一圈的女郎们见她来了?,赶忙拽她就近看,一看之下很?令苏月惊诧,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留着络腮胡的乐师怀里抱着琵琶,抡指弹奏举重若轻,女郎们抱在怀里很?有些?大的琵琶,对他来说简直像根针似的。那行云流水的演奏,放松的神情,仿佛弹奏的不是乐器,是折柳轻摇,尽显随性旷达。
青罗啧啧,“他让我想起天上的一位故人。”
大家惊异地?看向她。
“南天门的魔礼海啊。”青罗两手?一比,“不像吗?”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如此眼熟。
苏月偏头问颜在,“这不是新募的吧,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颜在说:“以前梨园的规矩死板,乐师须得?品貌端正,头光面滑。这种长相入不得?大雅之堂的,只能在太乐署做杂役,没有登台的机会。如今规矩变了?,只要有真本事的,都不用藏着掖着,他可不就崭露头角了?。”
苏月听完,由衷庆幸,梨园也好,乐府也罢,都应当由具备真才实学的人挑大梁。这么好的乐师被埋没了?,那才是梨园的损失,且这位弹曲的功底真不是三?言两语能概括的,粗中有细,动静皆宜,用最平静粗犷的面貌,弹奏出?最温柔缱绻的曲调。巨大的反差引发人盎然的兴致,说不定能成为梨园最炙手?可热的乐师呢。
“推举他。”苏月对太乐令道,“说辞我都想好了?,梨园中的瑰宝,后?院中的扫地?僧,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太乐令听得?一愣一愣地?,梨园使大人的策划一向在他的认知之外,他不需要懂太多,照着吩咐实行就是了?。
可惜苏月逗留不得?太久,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她得?赶赴裴忌的婚宴了?。便嘱咐她们接着挑选,自己提着裙裾往龙光门上去了?。
来得?刚好,她迈出?门楼时?,皇帝的马车也到了?。淮州上来搀扶她,把她送进车舆,里面的人正襟危坐着,今日换了?身普通打扮,冥色的袍服,领口袖缘遍布织金的雷纹,没有了?皇帝陛下的摄人威势,像个家底丰厚的有钱人。
他看见苏月,眼眸顿时?一亮,“朕选的衣裳就是好看,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
苏月懒得?同他计较,落座后?满意?地?抻了?抻衣角。虽然这人心思缜密,有意?和她穿得?像一家,但她真的很?喜欢这身骨缥加青白?玉的衣裙,素净又端庄。
而皇帝呢,欣赏她就如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心下不住感慨,他的女郎,今日怕是要把新妇都比下去了?。骄傲固然是骄傲,但又有些?不放心,拿手?指捅了?她一下,“回头人多眼杂,你不能随意?与年轻未婚的男子搭讪,免得?传出?谣言,对你的皇后?之路不利,知道么?”
苏月斜了?他一眼,“你若不放心,就随我一起进去。”
皇帝说不行,“朕还是不进去了?,免得?掀起轩然大波,抢了?新郎官的风头。”
他说到高兴处,哈哈了?两声,拍着膝头眉飞色舞。苏月心想朝堂上的三?公九卿们八成没见过这样?的他,看他高坐龙椅时?一派人君风范,到了?私底下就这副模样?。
心里鄙夷着,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呵欠,这两日睡得?晚,人一静下来就有些?犯困。
边上的人察觉了?,偏头问:“你可要小憩一会儿?朕给你当枕头,您想怎么睡都可以。”
反正他的话?不能往邪路上想,否则时?刻都要怀疑他心怀不轨。她也不与他见外,嘀咕着:“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容我靠一会儿吧,到了?你叫我。”
他说好,乖顺地?递上了?自己的肩膀。
苏月偎上去,闭着眼说:“我洗过头了?,你若再说我像烂了?的佛手?,我就要翻脸了?。”
“你今日是香的。”他已经?学会了?多温存少说话?,往她面前送了?送胳膊,“借给你搂着。要搂得?紧一点儿,否则摔下去朕可不管。”
苏月眼皮子打架,脑子也不怎么灵便,就依着他的话?,搂紧了?他的胳膊。
美人在肩的皇帝陛下,这时?笑得?志得?意?满。那条被拽过去的胳膊撑也撑得?欢喜,已经?想好了?三?日不换衣裳,留住她的体香了?。
虽然他们之间除了?转瞬的亲吻,没有其他更亲密的举动,但这样?的循序渐进,才是他心中最满意?的发展方式。一切刚好,她的困倦,他昨日刚练的臂膀,无一不在证明他们是天作之合。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一呼一吸间起伏的胸膛,如此凹凸有致,勾起了?他的心猿意?马,让他浑身发烫。
小心翼翼垂眼看看,看见她浓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女郎长得?真是好看。
无关世俗的男欢女爱,仅仅只是欣慰。他轻叹了?口气,早前没想过娶亲竟然那么难,好在不日就要修成正果?了?,他心爱的女郎,这刻正枕在他肩上。
可惜她不是假寐,靠着如此伟岸的男子,她居然真的睡着了?。几?次脑袋要滑下去,都被他揽了?回来,到最后?不得?不固定住,因路途有些?远,赶到裴府时?撤下手?,她的脑门居然被他压红了?。
他看着她的额头,言辞闪烁,“过会儿再进去,时?候还早。”
苏月说:“我还得?送礼金,登账,去晚了?人家收摊了?可怎么办?”
皇帝说不要紧,“朕正好也要随礼,让淮州进去。你那份朕一起写上,反正咱们是一家,就不要分彼此了?。”
苏月有些?扭捏,“那怎么成呢,你是你,我是我。”
他两眼盯着她的脑门,感受不到女郎的腼腆,满心想的都是红印什么时?候能消散。
苏月察觉了?不对劲,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掏出?小铜镜一看,脑门上的粉都蹭掉了?,还有一块寸来宽的红痕。当即泄了?气,鼓着腮帮子说:“怎么弄的……你用多大的劲儿推我的脑袋,是不是趁我睡着了?报复我?”
他说没有,“是你睡得?太沉,直要往下滑。朕能怎么办,自然要托住你啊。”
苏月叹了?口气,还好随身带着粉盒,拿出?来照着脑门拍打几?下,再抬脸让他看,“盖住了?吗?看上去淡些?没有?”
粉一盖,似乎不那么鲜明了?。他捏着她的下巴,就着夕下的日光查看,“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咱们上街市逛逛去。城中有好吃的酒楼,席面不比喜宴差。”
但苏月觉得?人家专程下了?请帖,不去不合适,“车都停在人家巷道里了?,不露一下面,显得?我拿乔。”
然而想从他手?下挣脱,发现挣脱不了?,他捏着她的下巴,深深的眼眸望进她心里去。这时?候的权大是深情的,英俊的,像个熟谙运用魅力的男子,连眨动一下眼睫都令人着迷。
两个人都气息咻咻,两个人都心慌意?乱,他低下头,先闭上了?眼,把唇贴在她唇上……
这次维持的时?间很?长,长得?仿佛跨越了?宇宙洪荒。轻轻地?触碰,犹觉得?不够,分开一下,重又贴上,每一次都能更深入一点,每次都能感觉到魂魄溃散。
“苏月,我好喜欢你。”他捧住了?她的脸,眼里抹上一层蜜色,“越来越喜欢,越来越……”
她笑起来,两手?圈住他的腰,嗡哝着说:“我该进去了?。”
他重新吻住她的唇,虽然还没参透更深的奥义,但也觉得?这样?已经?心满意?足,这就是爱呀。
正打算继续研习,外面忽然传来淮州的声音,压着嗓门道:“娘子,齐王的车驾到了?,问娘子是否要一同入内。”
被打断了?,皇帝有点不高兴,“朕发现二郎近来好像大安了?,到处喝喜酒,他是不是也想娶亲了??”
苏月好不容易抢回嘴,忙着给自己补上口脂,抽空道:“身子好了?就能娶亲了?,陛下替他好生留意?吧。”
皇帝说:“朕觉得?梨园的女郎就不错,长得?好看,还有手?艺。”
他这是自己尝到了?甜头,打算造福阿弟啊。苏月嗤笑了?声,这会儿是真得?进去了?,起身提了?裙裾准备下车。身后?的人又不舍地?拽了?她一下,“快去快回,记住朕还在车里等着你。”
苏月说知道了?,平稳住心绪,整顿神色打帘下车。大郎柔情起来实在让人吃不消,他像个勾魂的男狐狸,隐隐让她感觉腿脚发软,落地?的时?候恍惚踩在了?棉花上。
而站在裴府门前的权家二郎,则是一泓让人神清气爽的清泉。他穿着白?洁的袍服,唇边噙着笑,并没有刻意?套近乎,待她走近,仍是寻常唤了?声辜大人。
第65章 第 65 章
苏月拱手还了一礼, “真巧,在这里遇见大王了。你与裴将?军是?旧相?识吗?”
“当初我们从姑苏入上都,是?裴将?军护送的。”齐王说着, 调转视线朝巷道上停驻的马车望了眼, “娘子是?一个人来的么?阿兄莫不是?在车里吧!”
苏月忙说没有, “我一个人来的,陛下怕我孤单, 让淮州送我来吃席。早知道大王也?要?赴宴,与大王结个伴不就好?了。”
齐王笑?了笑?, “娘子不日要?与陛下订亲, 就不要?唤我大王了,叫我权弈或是?二郎都可以。”边说边比了比手,请她先行。
裴家招呼宾客的管事, 很快从门内迎了出来, 热络地说:“唉呀, 大王与梨园使大人来了,快快请进。”
齐王偏头?望向正堂, “我们来得可是?时候?新郎官还不曾亲迎吧?”
管事说没有,“正预备呢,这就要?出门了。”
话音方落, 就见七八个傧相?簇拥着裴忌从里间?出来, 平时都是?劲装甲胄的武将?, 穿上了鲜亮的礼服,看上去像换了个人似的。
苏月含笑?望向新郎官,他身陷乱糟糟的人群, 显得局促又忙乱。视线好?不容易突围,看见她的时候微顿了下, 很快便浮起?一个笑?,上前拱手来见礼,“大王,辜娘子。”
齐王还个礼,“恭喜将?军觅得佳偶。”
苏月也?拱拱手,“恭祝将?军百年好?合。我就等着将?军迎新娘子回来,一睹新人的风采了。”
裴忌的笑?容一向是?矜持的,听她这样说,抿唇点了点头?。
一旁的傧相?比他还着急,匆匆催促着,“新郎官该出门了,别误了好?时辰。”
外面早就预备好?的炮竹点起?来,砰地一声直上九霄。几人七手八脚替他绑上大红绸,然?后?又一窝蜂地把他拽出门,送上了马背。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往长街那头?去了,苏月随众人目送队伍走远,些微惆怅了下,她曾经心动过的郎君,今日成亲了。不过倒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么,她的缘分不在裴忌这里,一早就定准了权家大郎。
转头?再看前来赴宴的宾客,发现有一大半都是?脸熟的。上都的官员们讲究场面上好?看,遇见红白事,基本都会到场。苏月甚至从人群里看见了皇帝的老友原破岩,他常年受派驻扎在离上都最近的军事要?冲,鲜少?回上都。这次大概是?专程受邀回来喝喜酒,也?没忘记自己的人生大事,正围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团团转。
招呼贵客的婢女?端着喜饼逐一分发,用绣着囍字的红布兜子装着。苏月接了一对?,仔细挂在了腰带上。
齐王四下张望,“平时不得见的熟人,一遇喜事都来赴宴了。”
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光照在他脸上,清透皎洁,病容全无?。苏月说:“你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陛下先前还说呢,身体大安了,该考虑婚事了。”
齐王听后?一笑?,“阿兄还没成婚,哪里轮得着我。今年春,陛下替我找了个好?御医,调理?了半年光景,身体确实好?多了。只是?成婚的事,暂且不去想?,等日后?请兄嫂替我物色吧。”
这里正说着话,被女?郎撂下的原破岩终于落了单,目光四处搜寻,忽然?发现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打招呼,“辜娘子,你到底没能挣脱陛下的魔掌。”
苏月讪讪,齐王笑?着捶了他一下,“被阿兄听见,剥了你的皮!”
两个人别过她,笑?闹着,拉拉扯扯去找其他相?熟的朋友了。
苏月低头?摸了摸腰带上的喜饼,发现还有余温,便悄悄出门,回到了车上。
车里的皇帝蹙眉看她倒出饼子,分了他一个,“你怕朕会饿死?”
她说:“不是?怕你饿死,是?想?让你沾沾喜气。我用银针测过,没毒。”说着与他撞了撞,“干饼。”
皇帝有些嫌弃,“什么喜气,二婚,娶续弦夫人。”
苏月觉得这人真是?会扫兴,“二婚怎么了,娶回来好?好?过日子,那也?是?喜事一桩。”
皇帝捏着饼咬了一口,抽空说:“朕看见裴忌了,他穿红色的衣裳不好?看。”
苏月对?他表示鄙夷,“吃着人家的东西,说着人家的坏话,陛下你人品不怎么样。”
他咂了下嘴,“这怎么能算坏话呢,朕是?有感而发。”
苏月没理?他,着力分析起?了手里的饼子,“这是?上都的老婆饼么?江南都发龙凤饼,才棋子那么大。”
皇帝钻研了片刻,“ 应当不是?老婆饼,是子孙饼。你没看见吗,上面雕的都是?兔子。”
苏月不明白,“雕着兔子为什么是?子孙饼?”
皇帝是?有经验的,“兔子能生,子子孙孙无穷尽。今天刚生下一窝,肚子里还怀着一窝,所以乡间很多人家都养兔子,出笼快,能换钱。”
苏月觉得他可能又在胡扯,不过这饼子的味道还是不错的,里头?夹着豆沙馅儿,吃起?来蜜甜。等吃完了,她扑了扑手说:“我得进去了,你等着我,有好?吃的再给你送来。”
皇帝看她的目光忽然?多了几分崇敬,“朕就像个四肢不勤的人,靠你四处踅摸,给朕找口吃的。”
苏月眨眨眼,“很有甘苦与共的味道吧?”
他只差赌咒发誓了,“朕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总算她是?有良心的,轻声说:“你已经对?我很好?了。”说罢又望他一眼,方才提裙下车。
留下皇帝一人靠着车围子激动不已,她不是?捂不热的石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返回裴府内的苏月,这回遇见了鲁国夫人,鲁国夫人热络地把她拉到一旁说话,着力遗憾他们过礼没能如期进行,“太后?气得厉害,把那些前朝的降将?臭骂了一顿。原本东西都已经筹备好?了,结果又要?延后?一个月,可不把老人家气坏了。”
“事出突然?,没想?到惹上了麻烦。”她其实不太愿意再回忆那件事,因为里头?牵扯了青崖,至今都在后?悔,要?是?没有去搜查左翊卫将?军府,也?许青崖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鲁国夫人见她神情?淡淡的,便换了个话头?,“过两日我府里有一场宴饮,请的都是?城中贵妇,打算挑几个男乐师助兴,太乐署可有好?人选?”
苏月同她说起?了那个魔礼海,着实一通夸赞,“男乐师也?好?,女?乐师也?好?,样貌不重要?,重要?的是?技艺。我也?是?头?一回见到那样的乐师,明明好?大的乐器,在他手里像孩子的玩物。他弹奏不讲究什么姿势体态,弹琵琶如同弹棉花,就是?那种不拘世俗的样子,看上去分外洒脱。”
鲁国夫人立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点他的卯,我倒要?看看有多稀奇。”
说话间?听外面吵嚷起?来,很快炮竹连天,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大家忙出去看,新妇被搀出花轿,一身喜庆的礼服,以团扇遮面。看身形很是?窈窕,翩翩的步履迈过转毡,引入正堂。堂上坐着裴家的父母,想?必等这日已经等了很久,即便是?迎娶续弦夫人,礼数上也?极尽周全。
宾客们呢,最期待的就是?新妇子撤扇,拜过了堂,女?眷们都跟着进了新房。苏月也?挤在人群里张望,熬过了漫长的吉祥唱词,终于等来新妇露出真容。呀,真是?位文静端庄的女?郎,羞涩地红着脸,美目一婉转,眼里都是?她的新郎。
大家一径夸赞,将?军好?福气,娶得了如花美眷。苏月也?很替他们高兴,不过新房里太多人,恐怕会引得新妇不自在,便识趣地退出来,盘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外面应当要?开席了。
打算先去挑个位置坐定,首辅夫人见到她,忙起?身热略地招呼:“辜娘子,我们这儿还有座,快来。”
苏月实则和她们不太相?熟,在座的人里唯独认出了宝成公主。这是?她婚后?头?一次露面,人人都对?未来的皇后?笑?脸相?迎的时候,她却?垂着眼,慢慢拿手绢擦拭面前的酒杯和银箸。
首辅夫人相?邀,不能推辞,苏月落座前先同众人致了歉,“梨园中还有要?务亟待处置,怕是?喝过了新郎官敬酒就得回去。提前离席多有不恭,还请诸位夫人见谅。”
大家都说不碍的,“女?子一生困守在后?宅,独独娘子能立一番事业,为我们女?子争了光,我们还能因这种小事见怪吗。”
也?有人感慨,“大娘子是?有福之人,得陛下虔心护佑。听说上回彭雍那帮人裹挟陛下,逼迫陛下当庭杖责娘子,陛下竟要?替娘子领罪。我家主君回来说起?,着实把我惊呆了,陛下这样的人物,能如此护佑女?郎,多难得!陛下对?满朝文武来说是?傲视天下的君王,对?女?郎来说,却?是?体贴入微的好?郎子啊。”
苏月还能说什么呢,皇帝陛下的偏爱有目共睹,自己再自谦,倒显得虚伪了。
众人都在啧啧叹服,对?面的宝成公主却?浮起?了凉笑?,放下手里的空酒盏,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裴府也?算高门大户,用的银杯上竟有黑点,怎么擦都擦不掉。”
这话一出口,都听得出是?在指桑骂槐,大家一时沉寂下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缓解尴尬。
苏月知道这位公主素来看不起?自己,她有公主的傲性,她骄傲她的,本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呢,并不是?个攻击性强的人,也?不太愿意揭人伤疤,但这种莫名的恶意不能苟同,便低头?看了下杯盏,顺口应道:“银杯不是?很好?么,砸不坏,捶不烂,不像精瓷的杯子,一失手就碎了。”
这下宝成公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所谓的碎不碎,不就是?在隐射她国破家亡吗。于是?哼笑?一声,“银杯放在御案上,分明不值一提,却?也?身价倍增,真是?时也?运也?。”
苏月奇异道:“银杯怎么不值一提了,明明很值钱呀。公主以用银杯为耻,那将?军宅中,用的必是?金杯吧?”
三言两语彻底堵住了宝成公主的嘴,这商户女?口齿伶俐,根本就是?在揭人的短。
李再思娶她,本就是?做填房,正室夫人死后?,后?院还有四五个妾室,三儿一女?。虽说丈夫对?她不错,但家务事那么繁杂,能好?到哪里去。如今还要?被嘲笑?金杯握在了莽夫手里,宝成公主半点便宜没占着,自然?越想?越气。
边上的人含糊笑?着,正好?见婢女?端着菜色从廊子上过来,总算有了岔开话题的机会,迎接大人物般兴高采烈,“上菜了、上菜了……”
大家忙端起?酒杯互敬,不多时新郎官来了,一桌一桌地道谢,感激诸位莅临。
苏月随众人站起?身,手里举着杯盏,恭祝他新婚之喜。裴忌敬过众人又向她举举杯,就算曾有遗憾,也?掩入烟尘里,查找不见了。
傧相?陪着新郎官又走向下一桌,苏月便放下杯子同在座的告罪,“实在是?衙门中有要?务,不能等到席散。我先行一步了,诸位夫人慢饮。”
礼数周全后?从裴府退出来,回到车前时打帘往里看,车里的人正倚着车围子,借由一盏小小的灯笼看曲谱。察觉动静眉目一转,憋闷道:“怎么这么久,朕都快睡着了。”
苏月登上车辇说:“我也?没让你跟来啊,害得我席都没吃完。”一面提裙坐下,偏头?好?奇地同他打探,“你可是?欠了宝成公主风流债?早前她养在鲁国夫人府上,你到底和她有过多少?来往?”
要?是?换了旁人,必定茫然?否认,说自己与宝成公主不相?熟,谈不上来往。但权家大郎的回答永远直达要?害,三言两语就能消除她的困惑,“别怀疑自己,朕对?女?郎的手段,只有你忍得了。那个宝成公主矫揉造作,朕两句就能把她气死,她还有命撑到今天?”
多么强有力的证明,立刻让苏月打消了疑虑。看来是?宝成公主不知全貌,盲目的心仪他,自己也?实在想?不明白,家国都被他灭了,她怎么还能对?这仇人有好?感。难道是?这位公主舍小家成大义?还是?承认了他后?来者的身份?看来不光自己曾经很看好?亡国公主和新君的故事,就连宝成公主自己也?看多了画本子,差点弄假成真了。
皇帝毕竟是?警觉的,留神观察她的神色,“这厮对?你不敬?”
苏月说:“厮什么厮,人家是?女?郎。也?不是?对?我不敬,就是?有些看不上我罢了。毕竟她是?公主,出身尊贵,要?是?换作前朝,我这种商户女?得跪在她脚边回话,抬一抬头?都是?死罪。”
边上的人舒了口气,“好?在朕推翻了他们高家,否则你在她眼中是?商户女?,朕也?无?非是?个臭兵痞。不过这位公主到很有意思,自己都混成了糊家雀,怎么有闲心看不起?人?要?不是?朕把她指给李再思,她早就沦落进花街柳巷了,鲁国夫人可不会养她一辈子,一旦撵她出门,她能去哪里。”
苏月惆怅地抚抚膝头?,“想?来还是?怨你给她指了这门婚,那个李再思大她好?几岁,有儿有女?的,家里还有妾室。”
皇帝发笑?,“你当朕是?月老,还要?给她指个身份尊贵的青年才俊?这种人倒是?有,朕就是?现成的,只怕你舍不得。”
又来了,自打答应了他家的求亲,这人的极度自信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她满脸不以为然?,皇帝只好?难堪地清了清嗓子,“朕办事,不求别人圆满,只求有利于江山社稷。容她活着,就是?要?她成为拴住李再思的绳索,你是?不知道朝中动向,自打李再思娶了她,可比之前消停多了。若要?朝纲稳固,必得约束好?这些猛兽,否则他们就会生疑,既然?你能做皇帝 ,我为什么不能。”
说得也?是?啊,哪里来那么多的面面俱到。人做不到十分,有个七八分行走于世,已属上上乘了。
马车在街道上缓行,王侯将?相?居住的里坊一般都很清净,须得走上一程才到南北市。
越临近街市,外面越热闹,路上张灯结彩光线明亮,透过窗上的珍珠纱,映照进车舆内来。
苏月掀起?窗帘的一角,探身朝外看,纤纤的脖颈线条娇弱又美好?。她这个人啊,清朗朗的身形无?可挑剔,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美,让身边的人不由垂涎三尺。
“你饿么?”她忽然?想?起?来,回头?问他。
他慌忙收回视线,“先前吃了兔子饼,不算太饿。”
“那咱们寻见阿爹的铺子,瞧了一眼再去找吃的,好?么?”
她说好?么的时候,俏生生的音调上扬,皇帝便迫不及待点头?,“好?,你说怎么就怎么。”
她抿唇笑?了笑?,吩咐淮州找济世堂,阿爹新开的药铺据说生意兴隆,应当很容易找到。如今市面上倒卖假药的不少?,百姓认定了国丈要?顾念名声,暂且会老实做生意,因此就算天再晚,也?有络绎往来的客人。
淮州把车停在了幌子底下,上来打开车门,苏月老远便看见阿爹还在铺子里,跳下车唤了一声。
辜祈年忙回头?,讶然?道:“这么晚了,怎么上这儿来了?”忽然?发现皇帝陛下跟在身后?,惹得老岳丈一阵忙乱,又是?备茶又是?备点心,客客气气地把人迎进了门。
苏月四下看了看,药柜林立,药香四溢,随口应道:“我去赴了一场喜宴,正好?路过北市,来看看咱们家新开的铺子。阿爹怎么这会儿还没回家,店里不是?有人守着吗。”
辜祈年道:“今日有批货要?送来,我得亲自过目才放心。一耽搁就拖延到现在,忙得饭都没顾上吃呢。”
皇帝一听,发现讨巧的机会来了,“正好?咱们也?没吃,朕让人在潘楼定个席面,请辜翁赏光。”
辜祈年纳罕,“不是?说去赴宴了吗?”
苏月不能说自己是?受了皇帝的连累,只得搪塞,“没吃饱。”
这时后?院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进来,说回禀老爷,瑶柱粥炖好?了。
辜祈年欢喜地一抚掌,“正好?,在店里对?付着吃一口算了。过日子要?节俭,何必出去花那冤枉钱。潘楼的酒席价钱可贵,几个菜色,够咱们一家吃两天。”
他们父女?说着就动手张罗,皇帝是?很有眼力劲的,帮着布了碗筷。心想?他们彻底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虽没过礼,他也?是?辜家认定的毛脚女?婿。
因天凉了,晚间?得生炉子,炉子边上摆了个小桌,三人就围着小桌坐定,一碗粥,两个小菜,吃出了家常的味道。
饭后?他们要?离开,苏月还惦记去夜市上逛逛,辜祈年让等等,从柜台里提溜了一包陈皮出来,“这是?上好?的百年红柑,千金难求,我好?不容易踅摸来的。带回去给太后?,这个时节燥湿化痰最相?宜。”说着塞进苏月手里,“仔细提着,明日亲自给太后?送去。”
这是?老父亲在教女?儿为人处世,不能因人家抬举你,你就心安理?得兀自受用。适时回报一下孝心,婆媳之间?才能相?处得更融洽。
苏月说是?,抱着纸包出门,别过了阿爹,把陈皮放进车辇里。
放眼朝远处看,这夜市灯火通明,做小买卖的商贩在街边上烙饼蒸点心,白雾缭绕,迷迷滂滂地。
她自顾自往前走,想?去找找卖小物件的摊子,可走了一程,才发现边上的人不见了。
赶忙回头?寻找,见他站在那里,满脸写着不高兴。她只得重新退回来,“又怎么了?怎么站住了?”
他说:“这么大的雾气,你不怕朕走丢了?”
苏月看着矫情?的他,不知他又要?出什么馊主意。
他见她不知领会,痛心疾首,“你居然?还要?考虑?朕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当然?是?牵住朕的手啊!”
第66章 第 66 章
这个男人她不想要了, 谁要谁带走?吧。长得人高马大,脾气这么别扭麻烦,要不是看他是皇帝, 她早就痛殴他了。
苏月嘟嘟囔囔, 上前?牵住了他, “你是女郎吗?朗朗乾坤,怕自?己走?丢了?我有时候真的很可怜自?己, 为什么遇见你。以前?阿爹说不要嫁武将,武将粗野, 现在看来阿爹说对?了一半, 武将并非个个粗野,还有你这样的异类。”
她喋喋不休抱怨,在他看来完全就是甜蜜的负担, 自?动忽略了她的长篇大论, 仅用一招就克敌制胜, “朕也喜欢你。”
搞得苏月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牵住了她的手, 他愉悦地摇动一下,“不用太感动,你若是喜欢听, 朕以后每日都说给你听。”
苏月泄了气, “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他笑了笑, “你若是想唱歌给朕听,朕也十分欢迎。”
苏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两个人相处的调性, 从第一次见面就定下了。她至今还记得他介绍自?己的那番话,当时以为他是个自?负深邃的人, 结果高估了他。自?负是真的自?负,深邃是半点没有,有时候会被他气得死?去活来,有时候却?又?感动于他的执着和真诚。
算了,就是这个命吧,她决定向命运妥协了。权大唯一的一点好处是不开?口的时候,人才样貌十分拿得出手,姑苏老家有个习俗,阿妹冬至日要给阿兄们买寒帽,她不知该选什么样式,让他戴上,可以提供不错的参考。
然而?这参考,有时候也会混淆视听,这人戴什么都好看,摊主就借着他夸夸其谈,“小娘子看,狐裘轻暖,里子加金丝绒,戴上既保暖又?贵气。”见对?方站直了身体像座小山,立刻又?追加了一句,“还显高。”
对?镜自?照的人,沉迷于自?己的英俊相貌无法自?拔,不替苏月挑刺讨价还价,反倒帮着人家说话,“做工确实很好,戴上很暖和,你阿兄应当会喜欢的,别犹豫了,买吧。”
苏月给他使眼?色,“帽圈看上去不太正,还是再挑挑吧。”
他抬手调整了下,“很正,是我没戴好。”
气得苏月打?了他两下,“你闭上嘴,不许说话了。”
皇帝摸了摸鼻子,果真缄口不言了,对?面的摊主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看来家里还是女郎做主啊。
谈到最?后,终于用两顶的价钱买下了三顶,皇帝因此对?苏月满怀敬佩之情。麻利地付了钱,然后眼?巴巴看着她,等?她替自?己也挑一顶。
可惜她丝毫没有这个觉悟,举步就要走?,他只得拽了下她的衣袖,“试了半天,没我的份么?”
苏月说:“这是阿妹买给阿兄过冬的。”忽然想起?他也曾有过阿妹,只是不在人世了,恐怕还没来得及戴过阿妹置办的暖帽。心下有些可怜他,又?对?他刚才的没眼?色怀恨在心,随手扯过一个虎头帽扣在他脑袋上,“你戴这个正合适!”
真是个调皮的女郎,皇帝并不生气,取下帽子仔细查验了一番,“再给我挑一个,这个留下,给第一个孩子。”
苏月简直无话可说,亲事还没定,他就已经开?始考虑生孩子了,可见这人满脑子不洁的狂想。
他见她不应承,奇道:“怎么了?未知男女,索性再给女儿买一个?”
对?面的摊主两眼?发光,没想到意?外做成这么大的生意?,忙道:“郎君挑吧,还是老价钱,花两顶的价钱,给您仨。”
苏月说不对?啊,“两小一大,不该这么算。”
摊主掖着手微笑,“虎头帽绣工繁复,不比大人的省时省料。两顶小的是正价,大的那顶才是饶头。”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苏月爽快地拍了板,“成交。”
离开?帽摊以后,他还在为这个算法纠结,“为什么两顶小的是正价,而?朕却?是饶头?”
这还不明白吗,他是锦上添花。
苏月暗笑着安抚他,“你没听那摊主说,孩子的帽子做工繁复,贵就贵在耗时上。”
他这才怏怏作罢,手里掂着小帽子打?量再三,喃喃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皇帝陛下现阶段的目标就是订亲娶亲,再生两个孩子,仿佛只要完成了这些,人生便?没有任何遗憾了。
苏月转头看他,他唇边噙着浅笑的样子,很有一种温情的静好。她先前?觉得他与齐王各长各的,其实这时细看,他们兄弟的眉眼?很像。唯一的不同是齐王柔软,而?他锋芒毕现,若论哪种好看,她还是更喜欢后者啊。
这回她主动牵住了他的手,上都是大梁繁华之地,哪怕天气转凉了,晚间的街市上还是有熙攘的人群。他们在各种小摊间徘徊,买头花,买耳坠子,都不名贵,但都很喜欢。
“你不是爱吃姑苏的香糖果子么,朕带你去买。”
他引她走?上一条临河的小径,河边的栅栏上挂着小灯,一路都是亮堂堂的,让她想起?老宅后那条常走?的小路。
顺着堤岸一路向前?,越走?越有似成相识的感觉。她的注意力都被前方吸引了,总觉有个未知世界在等着她。她猜想不出来,他口中的香糖果子有什么殊胜之处,需要特意?走?那么远的路去买。可她不觉得厌烦,一直这样走?到地老天荒,好像也很有意?思。
终于,到了那条小径的尽头,迈出路口,眼?前的一切让她忽然湿了眼眶。
这是十泉里啊,和姑苏一模一样的十泉里。头一家是香饮铺子,第二家卖各色扇子。再往前?,卖泥人的、卖文房的、卖香料的、卖果子的……每一家的门头都复刻了姑苏的店面,连街边高高竖立的桅杆,上面挂着的两串白纱灯都与姑苏别无二致。
她心头澎湃,感激地望向他,“这得费多大的力气啊,全家搬来了,十泉里也搬来了。”
“你不是很怀念十泉里吗,这回再也不用惦记姑苏了,踏踏实实在上都过日子吧。”他说得轻描淡写,“朕也不知道能再为你做些什么,只要你看到这些心里高兴,那朕的心思就没白费,朕也很欣慰。”
女郎一感动,事情忽然就变得好办了。她踮起?脚,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颈,齉着鼻子说:“大郎,你怎么这么好!我这辈子,必是再也遇不见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这忽来的温存让他受宠若惊,忙紧紧回抱她,得意?道:“那是当然。你曾说做得好不如说得好,可见女郎你还是太年轻啊。看看现在,究竟哪样更好?每日只会甜言蜜语,这种人最?是无用,朕这等?郎子才是真材实料。你想吃什么姑苏特产,想玩什么江南小物,这里都有。不过这些都是真商贩,不是朕让人假扮的,就算朕想采买,也得花钱。”
采买花钱都是应当的,最?愁就是想花钱,找不到带着家乡味的物件。苏月在这上都的十泉里游走?了许久,买了很多零碎的小玩意?儿,吃的用的装了一大包。到最?后心满意?足了,欢欢喜喜对?他说回去要告诉姑苏的同乡,等?梨园放值的日子,让她们一同来逛逛,潦慰思乡之情。
只是这一游玩,游到了夜半。街市上的行人慢慢变少了,苏月才惊觉时候太晚,该返回梨园了。
两个人坐进车辇里,各自?翻看所得的物件,苏月拿着头花在发髻间比划,皇帝则看着膝头的一对?虎头帽,看出了满脸慈祥。
苏月搔首弄姿显摆,“快看,我好不好看?”
皇帝随口应着,“好看,偶尔戴些俗艳的绒花,心情舒畅。”
苏月置若罔闻,反正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蹦出一句气人的话,气得久了,习惯了,话听半句准错不了。
不过他盯着那两顶帽子发呆,些微令她感受到了重压。她说:“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孩子来。你是不是上了年纪,很羡慕人家做阿爹啊?”
皇帝说当然,“朕快三十了,前?半生戎马,后半生要享福,有老妻作伴,儿孙绕膝。”
他的话刚说完,车就颠了下,两个人挪了挪身子坐稳,苏月说:“莫急,孩子总会有的。陛下建立大梁,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你恩泽天下,将来的福气大着呢。”
皇帝的手攀上来握住了她,缠绵地问:“真的?”
苏月“嗯”了声,“真的。”
这时车又?颠一下,把皇帝头上的暖帽都震歪了。
他叹了口气,朝外说:“淮州,别挑不平整的地方走?了,朕与大娘子闲坐说话,什么都没干。”
外面赶车的淮州闷闷应了声是,遗憾判断失误了。
这个立功的小诀窍还是国用传授他的,若是察觉车内谈话有了暧昧的倾向,尽量让马车颠簸起?来。一颠簸,说不定就亲上了,再不济娘子坐不稳,陛下也能上手抱住她。国用就是靠着缜密的心思把握住天降的好运气,成功让陛下升他当了徽猷殿总管。既然班领的职务空出来了,淮州也打?算尝试一下,万一颠到了妙处,升职就指日可待了。
苏月则叹息着扶住了额,心想做皇帝果然是幸福啊,有人急他之所急,凑热闹的多了,各种奇怪的意?外也就多了,发生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皇帝陛下多少还有些不自?信,亲事没定,婚期也没定,生孩子更是遥遥无期。所以他迫切希望她对?他予以肯定,坐过去一些问:“苏月,你对?朕的感情不会变吧?”
苏月眨巴了下眼?,没有应他。
他更不放心了,“你还是喜欢朕的吧?”
女郎觉得他有点烦,“若有变动,我会提前?通知你的。”
这下他心里没底了,抱怨起?来,“朕觉得一向是朕对?你喜欢更多,你呢,常在敷衍朕,真心换不来真心。”
苏月蹙着眉发笑,“你日后会不会每日都要问我一遍,喜不喜欢你?喜欢是要放在心里的,不能总说出来。”
“可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他握着两只虎头帽,忧愁地看着她。
苏月被他闹得没办法了,无奈道:“我不是亲过你了吗,亲过就是喜欢你呀。难道你以为我俩是亲过嘴的好朋友吗,你再啰唣,我可不想搭理你了。”
这话倒是没惊着皇帝,惊着了外面的淮州,淮州被口水呛了,不合时宜地咳嗽起?来。也许以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阅历看来,这对?帝后的相处是超脱物外的,朝堂上负重前?行的陛下,回到家后能得到很多情感的慰藉,这也是人生中的大欢喜吧。
反正皇帝陛下总算是高兴了,小心地把虎头帽卷起?来,边卷边说:“朕得收好它们,兴许明年冬就用得上了。”
走?一步看十步说的就是他,刚正式亲过一回嘴,他就想好孩子该怎么过冬了。
苏月叹了口气,无助地望向窗外,开?始思考大着肚子能不能管理梨园这个问题。还好内有颜在梅引她们,外还有苏云,婚姻和事业都不耽误,其实有第三条捷径。
那么接下来,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就是太后了,她得好生讨这位婆母的喜欢,于是第二天拎上了阿爹给的陈皮,专程往安福宫跑了一趟。
那厢太后抱着礼单每日看一遍,每看一遍就往上添点东西,及到今日,又?整整扩写了两张纸。
权弈坐在窗口的日光下,正慢条斯理盘弄他的工夫茶,待一煎成,给母亲舀了一盏,笑道:“阿娘是打?算举全国之力,给阿嫂下聘么。先喝茶吧,喝过了再看不迟。”
太后笑着把礼单交给了傅母,偏身道:“先操持你阿兄,再操持你的。我啊,如今是没有后顾之忧了,他的婚事落准了,你的身子又?痊愈了,真是老天开?眼?,想是你阿爹在天上保佑着咱们一家呢。”
权弈牵着袖子,往太后杯盏里添茶,一面道:“我一向得阿兄护佑,才无惊无险活到今日。以前?不能为阿兄分忧,如今身上好了,也该为朝廷做些实事了。阿兄把核准官员任免的大权交给了我,还有上都内外驻军,也一并让我管辖了。”
太后说很好,“你读了那么多书,也有报效的决心,阿兄信任你,你可得全力以赴,别让你阿兄失望。”
母子正絮絮说着话,外面有人通传,说辜娘子来了。
太后“哎呀”了声,“快把人请进来。”等?人一到跟前?,便?朝她伸出了手,“今日梨园不忙?怎么惦记进来瞧我了?”
苏月行了礼,牵住了太后的手,笑着说:“昨日上北市铺子里去了一趟,家君得了上好的陈皮,让我拿进来给太后尝尝。”一面向权弈颔首,“大王也在呢。”
权弈起?身拱手,“刚散朝,想着进来瞧瞧阿娘,正巧又?遇上了娘子。”
太后招呼,“别站着说话了,快坐下喝茶。”一面接过纸包小心打?开?,自?然要对?亲家的好意?大大领情,“一两陈皮一两金啊,这样上好的东西很难得,替我谢谢你父亲。”
彼此闲坐说话,谈及了过礼事宜,太后说:“就在眼?前?了,事儿一办完,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只是仍盼你们早日成亲,别听大郎说不着急,其实他心里乱着呢,只是不好意?思催你。”
苏月赧然点了点头,“我省得,请太后放心。”
如此还有什么担忧呢,女郎一句话,赛过大郎十句。不过这个儿子仍是太后全部的骄傲,她慢慢说起?他小时候的事,感慨着:“我家的两个孩子,自?小读书就比别人强。大郎十一岁那年四书五经都读遍了,若是不去投军,想来定会考取功名。可有一回他从学里回来,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倒在路旁亟待生产,官衙中的人从路上经过,竟没有一人停下伸援手,那时他就打?定主意?要从军,不多时就投奔了武都侯。”太后尽力为儿子周全着,“正因十三岁便?参军,军中都是粗放的男子,不擅讨女郎欢心,但心意?是实实在在的。”
苏月想起?昨晚的十泉里,对?权大再多的挑剔也足以忽略了,含笑道:“我与陛下相处日久,慢慢了解了他的为人。我只是担心,梨园中不时有些意?外发生,动辄还会闹上朝堂,唯恐太后因这个对?我有成见,前?几日都不敢来见您。”
太后失笑,“朝堂上形势诡谲,你看见一,人家早就三生万物了。既然想把梨园经营好,就不能怕事,自?己行端坐正,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所以大郎的豁达,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自?母亲啊。早年间未知全貌而?拒亲,到现在终于隐隐有了悔意?。
后来又?陪太后坐了好一阵,才从安福宫出来,一路与权弈同行,这位小郎是个静水深流的人,闲散地与她聊起?乐理,“我曾有个想法,想入乐府做乐师,可惜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了。家里有几首谱好的曲子,白放着可惜,改日得空请娘子过目,为我雅正。”
以乐会友是梨园人最?爱的事,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苏月欣然应了,走?到归义门上,方才与他拱手道别。
日子过得很快,立冬过后便?是小雪,二十八日转眼?就到。
除却?苏意?那桩不叫人看好的婚事,苏月定亲才是这辈女郎中的头一件喜事。因此一早家里就预备起?来,弄得像大婚似的,院子内外张灯结彩,家里的族亲们五更天就到了,殷切地盼着朝廷主持过礼的官员前?来宣读太后懿旨。
未来的皇后,众星拱月,这种境遇苏意?没有享受过,远远站着,心里不免有些发酸。
“果真夫贵妻荣,这话我今日才算明白。”她撇着唇道,“我那时成亲都没有这样排场,细想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们堂姐妹一共有六人,大房是苏月姐妹三个,三房是苏意?另加一个不值一提的庶妹,余下是二房的苏柳。苏柳闷葫芦一样的人,平时没什么大主意?,一般充当倾听者。苏意?有什么抱怨,一股脑儿倒进她脑子里,她也没有多大反应。
不过今天倒是破天荒地发表了一下见解,“长姐嫁的是陛下,你做什么要强比?强比不是自?讨没趣?”
苏意?一听便?炸毛,压声道:“说起?这个我就恼火,长姐只顾自?己荣华富贵,当初却?那样坑害我。明知道全家都要来上都,她怎么不告诉我?我一个人在梨园,又?不得她照应,自?然得想办法找个人依靠,病急乱投医才找了现在的郎子,若早知道能有今日,我还会嫁给姓白的吗?如今连苏云都进梨园做官了,果真我这个堂妹不是至亲骨肉,受的那些罪,全都是她害我的!”
第67章 第 67 章
苏柳讶然, 但?又因不会说话,不知该怎么指责她,只道:“你这么说, 不太好吧!”
苏意抱定了这个主张, 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亏。起先不与她们来?往时, 不咸不淡的日子没?有比较,一切倒还好。今天看见了苏月订亲的排场, 让她打心底里泛起酸味来?。
都是姓辜的,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她也?不是羡慕苏月嫁了皇帝, 就是觉得同是一家子姐妹, 族中?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实在让人伤心。
“原来?自家人,也?不免捧高踩低。”她凉笑?道, “人人都说苏月是姐妹们的榜样, 你们是没?瞧见她使小心眼, 没?领教过她的手段。”
结果这番痛快的发泄,很?不巧一字不差全落进了苏云耳朵里。
苏云一把拽过苏意, 脸上堆着笑?,咬着后槽牙道:“阿姐你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这是通牒, 不是邀请, 不等苏意答应, 苏云就强行把她拖到了后廊上。
这时三夫人过来?,四?处找女儿?,问苏柳:“你可见了你三妹妹?”
苏柳老实地?摇摇头, “先前和我说了两句话,就上外面去了……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那厢苏云一把逮住了苏意的衣领, 手指头几乎戳到她面门上,“今日是长姐订亲的日子,辜苏意,你要是让她今日不高兴,我让你一整年不高兴,听明白了吗?”
苏意挣不开?她,气得大骂:“你疯了不成,动?手动?脚!别?以为你们攀了高枝,就来?欺负人,我不吃你们这一套。”
苏云说呸,唾沫星子直喷到她脸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亏不亏心?你不就是嫉妒么,白的说成黑的,连自己都快相信了吧。你可别?忘了,你娘家所得的赏赐都因长姐而来?,否则你们三房算个什么!你当初偷奸养汉,为嫁姓白的,私孩子都弄出来?了,长姐怎么害的你,她是给你脱裙子了,还是绑着你和人私通了?自己不要脸,如今厚着脸皮反咬一口?,我要不是看今日不宜揍人,非把你的牛黄狗宝掏出来?不可。”
苏意被她一顿臭骂,顿时胀红了脸,“我又不曾冤枉她,举家来?上都的消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云抓着她的衣襟用力晃了晃,“我看看能不能把你脑子里的水晃出来?。陛下是等我们安顿好了,才让长姐知道全族来?了上都,这是给长姐惊喜,懂不懂!你哪里等得及,两个月前不就和人勾搭上了吗,还有脸埋怨,别?叫我替你害臊了。”
苏意被她撕扯得明明白白,不由?恼羞成怒,“你做什么总提孩子,我落了这个短处,就要被你们笑?话一辈子?”
“要不怎么?难道夸你光宗耀祖?”苏云又着力警告了她一番,“你今日最好给我消停些,坏了陛下过礼,你们全家都得完蛋。等过了今日,你有什么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到时候我再赏你大耳刮子,保管让你找不着北。”
苏云说完,狠狠推了她一把,苏意倒退了两步才站稳身子。再看,苏云已经走远了,气得她直咬牙。正愤恨难平时,身后幽幽冒出个声音,又吓了她一大跳。
回头才发现是苏雪,苏雪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细声说:“阿姐,姐夫是不是在太常寺做官?廪牺署是专管祭祀用品的,那太常寺有没?有专管掏大粪的衙门?你若是得罪了陛下,陛下不杀你,让姐夫做掏粪令,那可怎么办?所以你还是少说两句吧,要是连累姐夫贬官,回去小心他?打你。”
苏雪说完,甩着指间的红线走开?了,剩下苏意呆站在那里,又羞又愤迸出了两眼泪花。
可是还能怎么样,如今堂姐妹之间云泥之别?,或者说打从一出生?,就是云泥之别?。她对这位堂姐素来?存着嫉妒,有的人就是天生?好命,投胎在大房,家境殷实,一落地?就受尽宠爱。出身好也?罢了,长得还是所有姐妹中?最漂亮的,如今更好,郎子是皇帝,她早就赢到根上了。自己的不平还有什么意思?,到头来?自弹自唱,自己消遣自己罢了。
总之在苏月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了。苏意再出现时分明识趣了不少,但?苏云两眼还是如鹰隼一般紧紧盯住了她。
她尽力避开?苏云辛辣的目光,在不安中?见证了宫中?隆重冗长的订婚大礼。太后的懿旨上说苏月“秉德柔嘉,持躬淑慎,可以辅弼皇帝”。连商贾出身的大伯都顺带受封了吴国公,大伯母也?成了国公夫人,可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苏意最后实在是受不了苏云的恐吓了,私下里找到她说:“我服了还不成吗?你盯我一整天,打算把我盯出两个窟窿来??”
苏云哼笑?了声,“你最好是真服,否则就不是两个窟窿了,是三刀六洞。”
苏意怪叫,“你还要杀我?”
苏云道:“相差不远的嫉妒叫争强好胜,相差太远的嫉妒叫不自量力。你究竟是哪一样,你自己细品。”
苏意灰了心,发现确实没?什么可比了,反倒开?始盘算人情留一线,将来?说不定能给自己的儿?孙谋个好前程。
那厢苏月与皇帝交换了婚书,这婚书上盖着皇帝的玺印,帛书托在手里沉甸甸地?。对面的人这会儿?还有些恍惚,自己何尝不是呢。这么吵吵闹闹,后半辈子就栓在了一起,现在想来?还觉得不可思?议,这门婚事拖延了四?年,最后还是结成了。
族中?的亲眷们都来?道喜,宰相和尚书作为皇帝过礼的赞官,自然也?极力颂扬这门婚事。其?实照着常理,皇帝迎娶商户女实在门不当户不对,但?过程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早已让满朝文武老实了。
高龄二十七的陛下,能尽快成婚就尽快成婚吧,是个女的就行。犹记得宰相当初给陛下保过媒,说合的是太师的孙女,头一回见面人家为表敬意,说“今日真高兴,得见陛下”,结果皇帝陛下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于是太师的孙女哭着告诉家里人,这门亲事准成不了。
也?不知辜家女郎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熬到今天。就冲着这份恒心,不当皇后老天都看不过去。
所以有情人终成眷属吧,他?俩该凑成一对。并且宰相看着他?们深情对望,眼里完全没?有勉强,实在觉得这是件很?神奇的事。
作为礼官,宰相趁着开?席之前找到了国丈,深情并茂地?催促了一番,“婚书上没?写大婚的日子,却也?要请国公多多上心,早定佳期。毕竟陛下与大娘子都到了年纪,大梁什么都不缺,就缺几位皇子。皇子多了江山稳,这个我不说,国公爷也?明白。”
辜祈年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这事我们自会留意的,快开?席了,相国请吧。”
人前矜持的皇帝陛下,还需端稳地?应付场面上的一切,就像小小的孩子兜里装满了糖果,此时世?上没?人比他?更富有。他?可以从容不迫面面俱到,即便不去时刻盯着苏月,也?不担心她会对别?的男子产生?兴趣。她是他?的未婚妻,名正言顺的,有婚书为证。得了这层保障,就没?有什么可发愁了,要是她再敢三心二意,他?就把婚书内容誊抄下来?,贴在她脑门上。
所以一场订婚筵,吃出了大婚的喜气,辜家下了好大的本儿?操办,诚是不辜负院中?堆满的聘礼。
等到筵后,订婚庆典的两个重要人物才单独说上话,皇帝握住苏月的手说:“自今日起,朕就是你的人了,辜娘子,你高不高兴?”
苏月细细品鉴了一番当下的心情,高兴是真有些高兴的,没?想到转了一大圈,这个飞黄腾达后的汉子还在原地?等着她,算是天定的姻缘了吧!
只是她不大好意思?说出口?,还有些扭捏。皇帝很?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越是害羞,他?就越是张狂。
“朕打算向你阿爹提个要求,东边的院子朕不想住,朕要住到西边去。”
苏月说你别?太过分,“那是我阿娘专程为你准备的,地?方大,屋子多,适合你前呼后拥的排场。”
可他?不领情,“朕也?可以减免排场,下次独自前来?。院子这么大,一个人住会害怕,你若愿意搬来?陪朕……”
狐狸尾巴说话间就露出来?了,苏月冲他 ?笑?了笑?,“你想得美。”
“所以朕打算搬到西边去,地?方小些也?不打紧,只要离你不那么远。”他?说起这个仍觉惆怅,“令尊和令堂太拿朕当外人了,今日让淮州查探了一遍才知道,朕与你之间不单隔着你阿兄和爹娘,还隔着苏云和苏雪。朕是这样让人信不过的人吗?朕堂堂的皇帝,难道会对你不利?”
利不利不知道,反正没?安好心是肯定的,否则怎么特意让人查探。
苏月倒是很?能体谅他?,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喜欢上女郎就心猿意马,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小小安慰了他?一下,“爹娘未必是防你,说不定是防我。陛下这样洁身自好的君子留宿我家,万一被我玷污了清白,对大家都不好。”
未婚的夫妻,说话有点不拘小节,虽没?有实战经验,但?不妨碍夸夸其?谈。
皇帝早就在坑底等着她了,激动?地?说:“朕不怕。请问朕今晚能住你家吗?你何时来?玷污朕?”
苏月看了眼糟心的他?,“我能胡说,你不能当真。”
可他?粘缠起来?,左右觑觑无人,小声说:“让朕抱抱你好么?朕好不容易聘回来?的女郎啊!”
苏月红了脸,“不成吧……”
他?说可以的,小心翼翼揽住了她。
苏月并没?有拒绝,她好像越来?越习惯他?身上的气味了。他?不用龙涎,永远是松柏淡淡的木香,如同清晨走过树林,地?上长满了青苔,日光穿过松枝,松塔脆生?生?跌在焦黄的落叶上。
抬起手,她覆上他?宽阔的脊背,心里只觉安定,她的人生?,终于走到了谈婚论嫁这步。如果那时没?有忽逢梨园的征令,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长街尽头的王谢后人?也?或者婚事没?成,这时正站在高柜之后,查验那些典当的首饰衣物。
不过这种时候想避人耳目抱上一抱,其?实有些涉险,果然没?消多久就听见苏雪呼啸而来?,夹带着几个侄儿?的笑?闹,“阿姐,东华楼送了两盒荔枝雪……”
脚下走得快,冲出月洞门时看见了不该看的场景,苏雪慌忙刹住脚,笨拙地?转身驱赶孩子们,“走走走,大姑不在这里……”
可是孩子们不好糊弄,早就从她胳膊底下窥见了,大喊着:“大姑与陛下姑父抱在一起,我昨日看见我爹娘也?抱在一起……”结果不出所料,换来?老大两个爆栗子。
苏雪赶鸡似的把孩子们都赶走了,苏月觉得很?尴尬,搓着脸道:“此处不宜久留,走吧。”
皇帝说:“可以去你的闺房坐坐。”
然而没?能等来?苏月的答复,倒是等来?了国用。国用掖着手在对面廊上传话:“陛下,司隶校尉有要事回禀。”
皇帝面色一冷,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着抱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朕都不得清净,这帮人是朕的克星。”复垂眼望她,“那朕先忙手上的事去,等忙完了再来?与你磋商?”
苏月点了点头,“政事要紧,快去吧。”
他?说好,转过身时隐匿了笑?,眼中?风雷隐隐,提袍快步往游廊那头去了。
苏月只知道朝中?政务繁杂,有些急事是臣僚不能定夺的,非得他?自己过问,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可后来?他?却没?有再回来?,晚间大家等了很?久,只等来?御前内侍传话,说陛下太忙,抽不出空来?,请诸位不必等候了。
辜祈年便张罗大家落座,“咱家蒙受圣宠,原本过礼事宜,宫中?派人来?办就是了,没?想到陛下亲临,多长脸!既然陛下有事要忙,那咱们就遵圣旨,该吃吃该喝喝。”边说边摇袖,“白天怕失态,晚间定要多喝两杯。来?、来?,我敬大家,今日多谢诸位族亲帮忙,否则我们可忙不过来?。”
大家举杯回敬,二婶打趣:“往后咱们与阿兄说话可得小心分寸了,如今人家是国丈,陛下亲封的吴国公。升斗小民面见国公爷,得躬着身子说话,否则治一个不恭敬的罪过,要上板子受刑的。”
说得辜祈年连连摆手,“见笑?了、见笑?了。”
辜夫人更关心女儿?的去留,问苏月:“今晚住在家里么?好容易回来?一趟。”
苏月说不成,“再过几日就是冬至了,有祭天大典,乐工每日都要排演到很?晚,不能出一点岔子,我人不在,还是不大放心。”见阿娘有些失望,又笑?着安抚,“等忙过冬至,我一准在家住上十天。”
辜夫人失笑?,“谁信你!回头又要筹备除夕和正旦的宴饮,差事一桩接着一桩,哪里得闲。”
那倒是,自打自己张罗起了梨园,一天十二个时辰总不够用。但?忙虽忙,却找到了活着的价值,大梁音声可以自成一体,她还计划着要收录一本曲谱,将来?流传后世?呢。所以趁着年轻,趁她还有忙碌的余地?,痛快忙个底朝天。将来?有的是时候赋闲,万不能浪费现在的好光阴。
当然,今晚着急要回圆璧城,还是因为记挂权大。以他?那副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的劲儿?,晚间不出现,总让她感到忐忑。
于是晚宴过后就辞过爹娘,返回梨园了。梨园中?的乐工们都知道她今日定亲,乍见她回来?,大家都上来?行礼,吵吵嚷嚷说拜见皇后殿下。
颜在还记得早前苏意掀了她的老底,有阵子她在梨园受尽嘲讽。如今正是报仇雪恨的好时机,便拔着嗓门说:“上年是谁取笑?,张口?闭口?管她叫皇后?敢是嘴开?了光,一说一个准。”
那些曾经调侃过她的人,早就掩在人堆里,再也?不出那个头了。早前拉帮结派欺生?,到如今想起来?后悔莫急,最后被人讥嘲两句,好像也?是活该。
苏月的脾气不喜张扬,只管招呼她们,“我带了些果子回来?,大家尝尝。”一面抽空查问了今天乐程的安排,便放心回官舍了。
坐在屋子里,终归有些定不下神,梳洗过后换了身衣裳,翻找出钥匙,打开?了巷道上的小门。
果然这巷道仍是灯火通明,跳动?的火光十步一盏,和天上的星月相映成趣。自己鲜少运用这条通道,上次走过,怕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主动?去找他?,大多也?是因着公务上的问题,好像从没?有出于私情。今日是定亲的日子,难得主动?一回,也?算破天荒了。
快步走,宫掖深广,从南到北需要耗费一番工夫。上了陶光园长廊,可以直达徽猷殿,她进了宫门到殿前,一眼就见国用和淮州正抱着拂尘,站在槛外闲聊天。
国用眼尖发现了她,立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躬肩缩脖上来?迎接,结结巴巴说:“娘娘娘……娘子,您怎么来?了?”
苏月见他?这样,疑惑地?朝殿内看了一眼,“陛下今日这么忙,我来?看看他?。他?人呢?可在徽猷殿?”
国用说是,“在……在殿中?。不过娘子不宜入内。”
边上的淮州看看国用,似乎领会了什么,点头不迭,“对,娘子不宜入内。”
这下苏月愈发不解了,“为什么?这么晚了,难道还在接见臣工?”
国用摇头,“不不不,陛下是独自一人,真的独自一人。”
“那怎么不能见我?”
国用愈发支吾了,眼神闪烁着赔笑?,“先前陛下说,今晚要早些入睡……奴婢料想陛下睡着了……要不娘子且等一等,奴婢进去为娘子传话。”
他?们想尽办法搪塞,苏月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断然说不必,“殿里怕是不止他?一人。他?每日都要忙到子时,现在才刚亥正,睡得着么?”说着就要闯进去一探究竟。
这下国用更慌了,忙拦住了她的去路,“奴婢说错了,陛下正在沐浴,娘子不便入内。还请娘子在偏殿稍待,容奴婢进去瞧瞧,等瞧准了,再来?回娘子。”
这种明晃晃的遮掩,大概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他?们越是阻止,她越要闯进去,心里愤愤不平,今日才刚定亲,这人晚上借故不露面,跟前伺候的人又一副心虚的样子,定是其?中?有鬼。
“让开?。”她板着脸,呵斥张开?臂膀横亘在她面前的国用和淮州。
国用咬牙摇头,淮州也?跟着连连摇头。
“让开?。”她又重申了一句,“再不让开?,我可要生?气了。”
这下国用没?办法了,犹犹豫豫往边上让了让,嘴里嗫嚅着:“这是娘子强要进去,奴婢是一千一万个不答应的,若陛下怪罪……”
“由?我一力承担。”她气咻咻道,格开?了国用,大步往殿内去了。
第68章 第 68 章
国用看着她疾步往殿内去了?, 满脸的?忧心忡忡转化成了?无边的?窃喜。
起先还?对他的?做法不明?所以的?淮州,这回算是彻底服了?,竖起大拇指说?:“总管随机应变, 这份眼力?劲儿, 让人望尘莫及。您不当总管, 谁当总管!”
国用笑着问他,“你?也看出我在诓大娘子了??”
淮州点头如捣蒜, “越是讳莫如深,大娘子越是着急上火, 决意进去查看陛下身边有没有人。”不过说?着说?着, 又迟疑了?,“陛下不是正沐浴么……”
国用说?是啊,“我不是说?了?吗, 陛下正沐浴。”
淮州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等整理了?下思绪才明?白, “您就是想让大娘子闯进去啊?”
国用抱着拂尘叹息,“你?不知道, 想助陛下一臂之力?有多难。这二位与?寻常男女?的?相处之道不一样?,就得来点出其不意,才能成其好事。”
淮州简直对国用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日之后?, 陛下势必更加器重?大总管。”
国用笑了?笑, “急陛下之所急,是我们做内侍毕生的?宗旨。你?还?年轻,多学着点儿, 将来处处用得上。”
他们这头谈得风生水起,那厢闯进后?殿的?人, 心情可说?是十分不佳。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走了?这一程,只有前殿和后?殿之间的?通道上站着两名内侍,不见其余侍奉的?人。她心里的?警觉立刻便拔高了?千丈,难道那人自觉亲事已定,再?也不打算伪装了??所谓的?除她之外再?没有旁人,也都是骗她的?,婚书到手就迫不及待原形毕露,说?不定内寝藏着娇滴滴的?小娘子,正做什么颠鸾倒凤的?破事。
越想越生气,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他有半分不轨,绝不忍气吞声。她要解除婚约,把婚书当面扔在他脸上,明?日就和爹娘一起回姑苏,这辈子再?也不来上都了?。
反正脑内排演出了?好大一场戏,冲进外寝找了?一圈,没找见人,愈发牙根痒痒——好啊,果然在内寝!
于是又匆匆赶入内寝,里里外外搜寻一遍,还?是没见踪影。看来这人玩得很花,是谁说?他纯洁无瑕?以前真是低估了?他!
这时隐约听见西边的?小寝内传来动静,皇帝素来是住东寝的?,上回还?曾慷慨邀约她搬过来。虽说?徽猷殿后?殿她也是第一回来,但?凭借女?郎的?直觉,相信一定不简单,看来是西寝内藏着人,用来婚前小试身手。
思及此,怒发冲冠,白天刚订婚,夜里就美?人在怀?她赶到门前侧耳细听,听见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响动,还?有缠绵拖曳的?脚步声。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门内的?人手里抓着亵裤,一条腿还?没来得及穿进去,遭逢如此骤变,已经完全?傻了?眼。门外气焰嚣张的?人也呆住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两声尖叫冲破徽猷殿后?殿,翻滚的?洪流一样?传导进檐下站立的?人耳朵里。
淮州瞪大了?眼,“总管,可要进去看看,好像出事了?……”
国用说?没事,“你?现在进去,就等着挨陛下的?骂吧。”
所以这么大的?变故,没有引发任何人的?好奇心,后?殿之内依旧静悄悄地,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
皇帝终于反应过来,慌乱中拽过帛巾遮羞,半穿的?亵裤也滑落在了?脚边。
苏月捂住眼睛的?手裂开了?好几道缝,从指缝间看着那人的?窘态,虽然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要尽力?挽回颜面,抢占先机恶人先告状:“你?沐浴,怎么没人侍奉?这么大个皇帝,自己擦身穿衣!”
皇帝觉得很冤枉,“为什么非得要人伺候,朕自己不会洗?”
苏月无力?反驳,支吾着说?:“你?不能怪我,我是着了?国用的?道,他故意含糊其辞,把我诓骗来的?。”
惊魂未定的?皇帝问:“他说?了?什么,惹得你?横冲直撞?”
苏月忽然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更不好回答,国用实则什么都没说?,他甚至告诉她陛下正在沐浴,是自己不信邪冲进来试图捉奸,怨不了?别人。
皇帝掩着帛巾,尽力?侧身站着,姿势看上去狼狈又怪异。并且刚才她从天而降,他记得自己的?裤子刚穿了?一半,也不知有没有被她看见不该看的?东西。虽然自己不排斥和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但?应该是在他有所准备的?时候,每次都那么猝不及防,实在让他感到些许难以招架。
她还?在看着他,不会是因为他身材太好,让她移不开视线吧!他虽受用,还?是不得不提醒她,“朕要更衣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苏月臊眉耷眼“哦”了?声,伸手关上了?西寝的?门。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来该羞惭,不由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猜忌令人疯狂啊,刚才那一冲动,把权大看光了?,错愕之余大受震撼,男子的?体格,果然与?女?郎不一样?。
后?来再?出门见人的?权大,明?显有些不自在了?,眼神?闪躲着,嘴里还?在嘀咕:“这是你?给朕的?订婚惊喜么,多谢你?,朕真的?惊到了?。”
苏月闷着头说:“对不住,我好像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朕躲在后殿临幸别的女郎?”他义愤填膺指控了?一番,说完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眼波欲滴地望着她问,“你?想一人独占朕,对么?女?郎,原来你对朕的感情那么深,以前没看出来,今天总算明?白了?。你?放心,朕绝不负你?,这徽猷殿随你?来去自由,若是有需要,朕沐浴的?时候连门都可以不关。”
感动么?确实有些感动,陛下好坦然。
苏月本?想周全?两句的?,没等她开口,他就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十分热情地请她去东寝坐坐。
“朕的?内寝,一向没有人来,除了?那些御前伺候的?,你?是第一个。”他给她指引,“内寝收集了?朕的?藏品,譬如攻打各州郡的?布兵图镶成的?屏风,当年用过的?箭羽也制成了?板画,供在了?高案上。还?有御榻内围的?床板,用朕在崖海边上收集的?彩贝做成,你?要看看么?”
他就像个吸人魂魄的?妖怪,致力?于施展他的?美?男计,引她走向床榻,参观他的?爱物小玩意。
还?好苏月定力?够,坚决地婉拒了?,“不就是螺钿么,把螺壳敲得稀碎,再?一片片镶起来,很费眼睛。以前我自己也做过,镶了?两个杯子,送给我阿舅做寿礼了?。”
皇帝发现此路不通,想了?想道:“那看看朕的?卧具?你?不是嫌弃朕的?床榻吗,这回你?再?摸摸,硬不硬。”
他穿着寝衣,说?这番话的?时候两眼莫名放光,苏月机智地摇头,“我不想摸,硬不硬都和我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今日我们不是定亲了?吗,将来朕的?床榻就是你?的?床榻,你?还?能不睡吗?”他笑得温和,“要不,上去躺躺试试?”
这下干脆不打算遮掩了??苏月婉拒不迭,“不了?不了?,日后?有机会再?试吧!”
然后?他就怅然若失了?,“你?竟一点都不好奇,朕还?想让你?看看里面的?布置呢。”边说?边打起了?垂落的?帐幔。
这下苏月看清了?,这人把那天买来的?虎头帽分别挂在了?床头和床尾。抬眼一看,生儿,垂眼一看,育女?,连眨眼都不耽误幻想,陛下算是把时间运用得明?明?白白了?。
“如何?”他问。
苏月迟迟调转视线,“你?想让我夸你?吗?”
他说?倒也不是,“不过是想让你?看见朕的?决心罢了?。朕是一门心思与?你?过的?,待你?我暮年闲坐庭院,赏看春花冬雪,曾经戴着虎头帽的?太子长大成人了?,可以为朕监国,你?说?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极其舒心适意?”
苏月细想了?想,“确实。”
他交扣着两手,眸底微光缱绻,“那咱们就得逐步解决问题了?,先得有个儿子。”
她沉默了?良久,忽然问:“若是我生不出儿子呢?”
皇帝怔了?下,“为何?朕没有宜男之相?”
她听了?险些笑出来,“这可说?不准,万一生的?都是女?儿,那怎么办?”
国家后?继无人,是一桩动摇社稷的?大事啊,到时候皇帝陛下还?想得起来春花冬雪吗?与?他春花冬雪的?,还?会是她吗?
结果出乎意料,这点不顺心,在皇帝看来全?是自寻烦恼。
“朝中有大儒,足以将公主教导得很好。皇太女?也可以监国,不耽误我们上了?年纪晒太阳。”他爽朗地说?完了?,见她又要质疑,抢先一步截住了?她的?话,“不许说?生不出孩子!我权珩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罚我断子绝孙?”
她只好怏怏闭上了?嘴,其实这些话纯属是找茬,大梁不单属于皇帝,更承载着所有百姓的?生死存亡。国家要安定,紫微城中就不能有内乱,养育两三个后?继之人,也在她的?计划之中。且想起要与?这人一起闲看落花,倒着实很令她期待,当然,年老时他要是能不再?气她,那就更好了?。
她浮起清浅的?笑,笑意蔓延进眼睛里,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儿子会有的?,女?儿也会有的?。老天爷见陛下勤政爱民,怎么能不格外眷顾你?呢。”
这话说?得眼前人荡漾,牵起她的?手道:“何时能有?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晚就洞房吧,朕都已经准备好了?。”
苏月说?不成,“定亲和大婚可不一样?,没听过定完了?亲,当晚就洞房的?。”
“但?朕是个不拘一格的?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从来不死板。”他微笑着游说?,“你?也应该是一位不拘一格的?皇后?,世俗的?繁文缛节何必理会,这样?才与?朕最相配。”
谁说?这人嘴笨?打起小算盘来,算盘珠子明?明?能蹦到别人脸上。
苏月恍然大悟,“你?嘴里说?着婚期可以再?议,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主张,想用这个逼我就范,对么?”
皇帝一时情热,脱口道:“你?若不愿意,谁能逼你?就范?别说?洞房了?,就算怀上了?孩子,你?不肯入掖庭,朕不也拿你?没办法吗。”
然后?换来她了?然的?微笑,也许还?有点害羞,那一低头的?模样?,符合他对妙龄女?郎所有的?想象。
他离她愈发近了?,悄悄搂上她的?腰,“来么?朕都洗好了?。”
结果可想而知,换来她一记重?捶,“陛下请自重?!我就说?国用怎么鬼鬼祟祟的?,定是受了?你?的?支使,引我进来羊入虎口。”
他揉着胳膊辩解,“朕又不是神?仙,事先并不知道你?会来,怎么和国用串通?是你?自己信不过朕,以为朕在内寝鬼混,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来。你?吓着朕了?,朕还?没与?你?算账,你?竟好意思反咬一口?”
自知理亏的?苏月只好给他揉了?揉,“是我疑神?疑鬼,下次不会了?。”一面识相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今日这么忙,我担心是朝中发生了?变故,所以赶来看看。既然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快些上床捂着,别着凉。我走了?……走了?啊。”
他心头的?惆怅厚重?如天顶的?云团,洗得香香的?也没什么用,留不住她。叹了?口气,他说?你?且等等,“朕送你?回去。”
苏月忙说?不用,“一来一回多费工夫,我自己回去就成了?。”
皇帝看了?看她,其实那个问题一直横在他心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口。现在她要走了?,再?不问就来不及了?,遂壮起胆打探:“那个……你?看见了?么?”
苏月连连摇头,“没有,没看见。”
“朕还?没说?是什么。”
“什么都没看见。”她强颜欢笑,“我来得快,你?捂得也快,就算看见,也只看见一点边角,真的?。”
那人终于被她说?懵了?,一点边角是什么意思?边角……她管那个叫边角?
苏月趁着他发懵的?当口飞快出去了?,这地方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脸就要烧起来了?。
急急迈出大殿,迎头遇上了?嗒然微笑的?国用和淮州。国用说?:“大娘子这就要走啊?您看,奴婢就说?您不宜入内,陛下正沐浴吧。”
苏月看着他,沉重?地说?:“总管真是陛下的?好臣子,难怪陛下器重?你?。”
淮州有点惶恐,暗暗拽了?下国用的?袖子。
国用咽了?口唾沫,赔笑道:“那个……大娘子,奴婢送您回圆璧城吧。夜深了?,一个人行路寂寞。”
苏月说?不用,“巷道里点着灯,我想一个人静静,不必跟着。”说?罢提着裙裾,快步往宫门上去了?。
淮州目送她走远,转头问国用:“大娘子不会记恨您吧?”
国用说?怎么会呢,“大娘子最是明?事理,知道我这都是为了?牵线搭桥。”
可惜陛下在处置个人情感方面,手段还?是薄弱了?些,都喊成那样?了?,也没能把人留下。国用又不免有些怅惘,太后?交代的?差事实在很难完成,主要陛下脸皮过薄。要是再?豁出去一些,生米煮成熟饭,还?愁婚期定不下来吗,明?年立春都该有好消息了?。
那厢苏月返回官舍,还?在庆幸跑得够快。自己确实把那人给看光了?,他非要讨个公道,属实不好交代。不过有些账,倒也不必算得那么明?白,既然都已经定亲了?,被她看一下又不会损失什么,那么小气,难道一辈子都不给看了?吗!
反正拉扯了?那么久,私事办得差不多了?,对苏月来说?尘埃落定,接下来只管忙碌冬至大典。冬至祭天地、祭祖宗,除了?朝廷的?公务,还?要预备私宅尝缔。预留的?人员要腾出来,剩下便是检阅大曲音声,其中有一首曲子单单看谱就震心,查找来历,却没人说?得清楚。
太乐令云里雾里,“清早发现放在我书案上,我以为是乐府送来的?,顺手就夹在录本?里了?。”
闹不清出处,倒也没关系,先安排人试奏。编钟起始,后?有正鼓击齐、埙篪排箫,雄浑的?排场,颇有五代前蜀的?遗风。
既然确实是首好曲,那就得找到谱曲人,否则不能贸然推出。于是查问是谁把曲谱送到官署的?,问了?一圈才知道,是齐王专程托人送进来的?。
苏月方想起来,他早前和她说?过,有几首曲子想让她过目,她听过就忘了?。今天曲谱送到面前,一试之下大为惊叹,果然权家兄弟都不是等闲之辈,权弈大约因为身弱的?缘故,对琴棋书画的?钻研,比之一般人更深彻。
颜在不明?所以,“齐王是谁?”
苏月说?:“陛下的?胞弟。以前身子不好,鲜少在庆典上露面,我也是上回去代侯府才结识他的?。咱们要用这曲子,得先经他首肯,我这就命人去相邀,让他听过合奏,看看可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派出去的?人赶往齐王宅,回来后?带了?齐王的?话,说?今日很忙,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来不及赶到梨园了?。等明?日再?看,若是得闲,一定过来一趟。
后?来直到第二日下半晌,人才姗姗来迟。弘雅英俊的?男子,举手投足一派清贵气象,加上乐理高雅,又会多种乐器,立时就引发了?园中女?郎们的?好感。
当然,出身显赫却平易近人,也是他大受欢迎的?重?要原因。这曲清商大曲中有些细节需要修改,他亲自抱着月琴坐在乐人中间与?大家商讨,要不要加入胡笳,要不要改调。
苏月见颜在一直呆呆看着他,以为她大约是有些一见钟情的?意味,笑着说?:“齐王是方正齐楚的?君子,我头一回见他,觉得他比陛下强多了?。”
颜在眼底却蒙上一层水光,偏头对苏月道:“看见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苏月的?笑意顿时隐去了?,心里明?白她说?的?是谁,“青崖?”
颜在的?唇角抽搐了?两下,复又无奈地浮出苦笑,“面貌并不相像,只是感觉像罢了?。青崖若是有齐王这样?的?身份地位,那该多好,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也不会让人百般羞辱。”
苏月叹息着,轻拍了?下她的?手,“兴许他已经羽化登仙了?,来人间历一次劫,又回天上述职去了?。”
颜在点了?点头,“我前日还?梦见他呢,清明?踏青,穿着锦绣的?缭绫站在花树底下,看上去还?和生前一样?。”
说?到这里愈发唏嘘,因背着人交谈,乐池里有人唤她们,她们也不曾听见。
太乐令只得提高了?声量,“大娘子,你?看怎么样??”
苏月和颜在这才转回头,见大家都眼巴巴看着她们,苏月忙点头,“甚好、甚好,就依着大王的?意思修整吧。”
齐王的?视线如叶间金芒,洒落在颜在身上。不知是不是颜在眉眼间残存的?哀伤,让他感到困惑和好奇,他的?唇角带着善意的?笑,就那么探究地望着她。
颜在只觉尴尬,想来自己是失态了?,忙同苏月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第69章 第 69 章
颜在走后, 大乐又试奏了?两遍,才最终定准下来……
乐师散场,齐王也站起身同苏月攀谈, 笑着说:“不?入流的曲子, 没想到?能入阿嫂的眼。昨日你派人来我府里传话, 我还有些受宠若惊呢。”
苏月摆了?摆手,“大王自谦了?, 这?样的曲子,可?得是在乐府磨砺了?多年的乐师, 才能谱写?出来的。大王乐理造诣颇深, 往后若是有新的曲目,一定要让我们开开眼。梨园近来在建乐册,收录本朝上好的曲目, 如果能得大王襄助, 那这?曲谱就?更充实?了?。”
齐王听了?朝她拱手, “只要阿嫂瞧得上,我没有不?出力的道理。”
苏月被他一口一个?阿嫂, 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与陛下尚未完婚,大王还是用?官称吧, 我也自在些。”
齐王不?由一笑, “已经过了?礼, 总是大半个?阿嫂了?,不?过你既然不?自在,那就?跟着他们称呼大娘子吧。”说罢朝大乐堂门?外望了?眼, “先前那位娘子,好像很面善, 不?知以前见过没有。”
苏月“哦”了?声,“朱娘子也是姑苏人,说不?定早前曾在路上见过,所以觉得面善。”
齐王慢慢点头?,脸上又流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在奏曲的时候,见她总看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就?在想,是不?是哪里得罪过她,为什么她见了?我就?想哭。”
苏月心说不?大妙,这?点情绪的变化,竟被他看出来了?。可?见这?位郎君的心思?很细腻,和青崖真有几分?像。但他这?么问,自己也不?好回答,闹得不?好就?唐突他了?。便?含糊地应了?句,“你弹曲的样子,让她想起一位故人了?……没什么,乐人总是多愁善感些,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齐王没有再追问,这?首清商大曲敲定之后,就?预备告辞了?。
苏月放下了?手里的乐册,“我送你出园。”
齐王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叫个?人给我引路就?行了?。以前不?得机会,没有来过梨园,我想上太乐署去一趟,府里缺两位乐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请回家去供职。”
太乐署在东夹城,里头?全是男乐师,女子过去确实?不?便?。苏月遂唤来了?乐正,让他为齐王引路。
齐王行礼别过了?她,就?跟着乐正出门?了?。这?圆璧城说大确实?大,占地差不?多抵半个?禁内,从?西到?东走上一程,得花不?少时间。领路的乐正一处处介绍,这?里是乐场,那里是官署,连园中的伙房和乐工直房也没有遗漏。
从?一处写?着“扶摇东方”的院落前经过,恰好见到?了?刚才那位女郎。女郎圆圆的脸,看上去单纯青涩,他不?由 顿住步子,向她拱了?拱手,“朱娘子。”
颜在很有些意外,忙向他还了?个?礼,“大王。”
再直起身时,就?近看也还是觉得他与青崖很像,也许因为同样的眉目清朗,也或者因为同样的神情气?韵。自己对青崖诸多亏欠,今生来不?及偿还,见到?与他有几分?神似的人,就?难掩惆怅。
可?这?位毕竟不?是普通人,万万不?能混淆。于是匆匆抬了?抬眼,又赶紧垂下,谨慎地让到?了?一旁。
齐王却没有举步离开,反倒是打发乐正:“我在此间逛逛,你先退下吧。”
乐正道是,依言回避了?,他方才来与颜在搭讪,“我先前问大娘子,你为何那样看着我,大娘子说你忆起了?故人,那位故人现在在哪里?娘子见不?到?他了?吗?”
颜在勉强笑了?笑,“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确实?再难见到?。”
齐王缓缓颔首,顿了?顿道:“前阵子梨园走失了?一位乐师,大娘子四?处寻找,仓促间搜查左翊卫将军府,得罪了?一干前朝降将,被人弹劾上朝堂。后来有位少年击登闻鼓鸣冤,他口中曾提起过一位朱娘子,那位朱娘子,想必就?是你吧?”
那件事确实?闹得很大,大得朝野皆知,实?在没有否认的必要。颜在便?俯了?俯身,“正是卑下。”
齐王眼波流转,“那么你口中的故人,是嬴青崖?”
这?番直白的问话,惊出了?颜在一身冷汗。她心里明白,青崖所受的那些罪,在权贵眼中都是污点,他们只会嫌恶蔑视,鲜少有人能理解同情。自己看见齐王便?想到?青崖,对齐王来说必是莫大的侮辱,竟拿他与乐工相提并论,接下来怕是要勃然大怒了?。
可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未动怒,反倒语带唏嘘,“他击鼓那日,我也在朝堂上,亲眼看着他自证,亲眼看他把累累伤痕袒露在所有人面前。他是个?可?怜人,明明有无双的人才样貌,却因经历了?前朝,被那些禽兽轻贱,弄得残破不堪。听说他已经不?在了?,所以你心里惦念他,看见我便?想起了?他?”
颜在忐忑地退后两步,深深朝他揖拜下去,“请大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
齐王一笑,“这算什么大不敬。人有神似么,勾起了?你对故人的怀念,也算缘分?。”
这?么好说话的王侯,倒是超出了颜在的认知。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迟疑道:“大王不?觉得受辱了?么?”
“为何受辱?”他问,“我听说他是声乐奇才,所谱的曲目在乐府中无人能及。只是可?惜,这?么年轻就?不?在了?,要是能挺过这?一关,他日必定前途无量。”
颜在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垂首道:“彩云易散琉璃脆,想是这?人世留不?住他。”
“还是那顿笞杖打得太重了?,他的身子受不?住。”齐王说罢,复又好奇地追问她,“他是你的心上人么?”
颜在摇了?摇头?,“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尽他的恩情。”
齐王叹了?口气?,“能这?样豁出命去保护一个?人,说明这?人值得。小娘子也不?必太伤怀,心里记着他的好,他就?不?枉来了?人间一遭。”
他的话,让人感到?温暖。明明那么显赫的人,却有一颗异常柔软的心,能触及人内心最深处的伤痛,甚至能与你感同身受。
颜在还未从?感慨中脱身出来,他复又道了?句:“既然觉得我与他相像,日后就?不?要见外,若遇见难以解决的事,就?来找我吧。”说完抿唇笑了?笑,转身朝东夹城方向去了?。
这?场谈话,倒像一场奇遇,难怪苏月曾夸过齐王君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只不?过人家的客套,她也不?会去当真。自己身在梨园,平时遇不?上什么事,就?算有些小小的不?顺,还有苏月在前头?挡着,不?用?她为难。她只需尽心地排演,顺利带领乐工们承办好冬至大典就?行了?。
日子过得很快,冬至转眼即至。祭天在圜丘举行,大典进行的过程中以吹鼓署的法乐为主,皇帝领着满朝文武在天地坛上跪拜敬香,法螺吹奏的声响,仿佛是从?地心传来的,弥漫着无边的雄浑与庄严。
这?种时候,后台是最紧张的,要预备接下来的曲目,丝毫不?能出错。苏月清点登台的人员,颜在作为她得力的助手,自然忙得团团转。等到?接下来的大曲都安排妥当,乐工也都送出去了?,两个?人才得闲背靠着砖墙,稍稍休息上一会儿。
冬至日的太阳照在身上,如果没有风,还是很温暖的。
苏月眯着眼说:“我前日呈报了?太常寺,打算给你谋个?乐正的衔儿。日后是役满回姑苏,还是留在梨园逐步升迁,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颜在讶然,“我也有官做?”
苏月笑道:“梨园里的小吏有俸禄,可?惜算不?得官,须得升到?太乐丞那样的品级,也才□□品而已。咱们在园里忙的这?些不?为做官,只为让乐工们活得舒心一些,出了?事,有人能为他们扛一扛。你还记得吗,我们早前刚进圆璧城的时候领受规矩,老资历的告诉我们,巴结上那些官员,只要他们向梨园递交文书,就?能从?梨园出去。如今再看人员名册,发现已经半年不?曾有人离开了?,可?见梨园改制还是很有成效的。”
颜在说是,“我记得最后一个?出去的,是刘娘子。”
说起刘善质,苏月兴致盎然地告诉她:“我前日在太常寺衙门?见到?她了?,她来给冯大人送饭,挺着老大的肚子,快要生了?。”
颜在讶然,“要生了??时间过起来真快!”
苏月说可?不?是,“冯大人重情义,没有因她是乐人出身,让她做妾室,正经聘为正室夫人了?。只是碍于她有了?身孕,没有大操大办,只在族中办了?婚宴,认了?族亲就?算礼成了?。”
颜在嗟叹,“见她有个?好结局,我也替她高?兴。早前和那个?白溪石纠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罢才想起来,忙捂住嘴赔礼,“我险些忘了?,白溪石如今是你妹婿,我说这?个?,不?合时宜了?。”
苏月一嗤,“你也调侃我?不?过白溪石要外放苏杭做督造了?,料想苏意也会跟着一起去。”
颜在马上就?明白了?,“明升暗降,还特地派遣到?苏杭,分?明是怕苏意不?跟着去啊。看来苏意又得罪你了??”
苏月思?忖了?下说没有,“我上次见她,是在过礼那日。满屋子族亲,连话都没说上。”
“那就?是陛下记仇。”颜在言之凿凿,“想是怕这?个?堂妹又给你添麻烦,远远打发出去,大家省心。”
这?么一说是大有可?能的。皇帝陛下未雨绸缪,只要让他觉得碍眼,早晚能把你撇出去十万八千里。
两个?人正喁喁说话,那厢有人唤:“大娘子,大娘子,来一下……”
苏月连忙赶去处置了?,颜在也得帮着?弹家搬运布置场地的毡布。只是一次搬得有点多了?,中途手酸得紧,赶场相距远,放又放不?下。正为难的时候,忽觉胳膊上一轻,偏头?看,居然是齐王。
他依旧带着温软的笑,替她分?担了?大半,随口问:“梨园没有配备杂役么,这?种粗活怎么要你们干?”
颜在道:“乐工转场时间紧迫,没有那么多杂役随行,素来是我们自己搬运的。大王快把毡布放回来吧,卑下自己能行。”
然而他并未听从?,转过身,迎着日光漫行。玄黑绣金银纹的祭服衬出了?清俊的好相貌,那皮肤通透,比女郎更显细致。
身处高?位,却半点不?带上位者的傲慢,他淡声道:“大祭结束了?,我正好闲着无事可?做,替你送一程吧。用?不?着诚惶诚恐,两年前我也还是姑苏权家的病殃子,谈不?上尊贵,与你是一样的。”
颜在见状也不?好再推辞,低头?跟在他身后。齐王倒不?是个?沉闷的人,不?紧不?慢地与她讨论乐理,复又笑着说:“我前几日还与大娘子提过,要是不?做亲王,想入乐府谱曲。可?惜如今被身份所累,完不?成这?远大的志向了?,好在阿嫂执掌着梨园,还可?以厚着脸皮托付,请梨园乐师们把曲子弹奏出来。”
颜在倒是实?心夸赞他那首清商大曲的,“大王的曲子作得很好,起先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大家就?已经赞不?绝口了?。”
齐王笑得腼腆,“那时身子不?好,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用?这?个?打发时间。现在入朝为官了?,政事纷扰,渐渐就?放下了?。”说罢又问她,“你离家有一年了?吧,想家么?”
颜在说想啊,“怎么能不?惦念家里的至亲。我阿娘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阿兄经营着两个?食铺,整日忙忙碌碌,怕也顾不?上照应她。”
“日后有机会,可?以让他们像辜家那样迁入上都。”他随口说了?句。
颜在一怔,本欲转头?看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齐王大概也意识到?了?,脱口而出的话会引来歧义,便?沉默下来,沉默了?一路。
直到?交付了?手上的毡布,两个?人从?帐中退出来,走到?门?外不?经意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赧然笑了?。
他转头?望向天际,喃喃道:“去年这?个?时节,早就?大雪满天了?,今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同为江南人,很能理解这?种期盼,颜在问:“大王喜欢雪?”
他说是啊,“江南下雪不?及上都多,就?算下了?,好像也鲜少能积起来。”
颜在想起了?青崖,自己是喜欢下雪的,但青崖却很讨厌。他曾经同她说过,嬴家满门?获罪,就?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全家人被牲畜一样押出府邸,不?用?进大理寺,更不?用?经过审问,十岁以上的男子全部都得杀头?。他当时未满十岁。凄惨地活了?下来,只是雪地上泼洒的血迹,深深刻进了?他的记忆里,以至于一到?下雪天他就?感到?恐惧。自己听了?他的话,自然不?便?再说喜欢雪了?,怕一不?小心,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齐王见她不?说话,偏过头?问她:“女郎也爱下雪么?”
颜在这?时方点了?点头?,“对,我喜欢下雪,雪天爱游湖,也爱跟着阿兄去寺庙进香。”
很高?兴彼此有相同的爱好,齐王说:“那等到?初雪的日子,我下帖邀娘子出游吧。早前我身上不?好,遇见雪天也不?敢外出,如今痊愈了?,可?以趁着好时节,出去走走看看。”
一个?只见过两回面的男子,说下雪的日子要邀你游玩,多少有些不?寻常。颜在原本该拒绝的,但碍于人家的身份,且他好像也没有恶意,还是含糊地答应了?。
事后和苏月说起,苏月笑得意味深长,搂住颜在的肩道:“齐王莫不?是对你有意思?吧,否则怎么不?邀别人,只邀你?”
颜在飞红了?脸,推搡着她道:“别胡说,招人笑话。”
苏月揶揄她,“哪里胡说了?,他又没定亲,病体痊愈了?,可?不?得张罗一个?可?心的女郎吗。上回陛下还说呢,梨园的女郎就?很好,长得好看,还有手艺,没想到?他们兄弟俩想到?一块儿去了?。颜在,要是齐王果真对你有意,你不?要轻易错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若是咱们能做妯娌,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说得颜在无地自容,“八字还没一撇,你怎么想得如此长远。”
但齐王着实?对她颇为殷勤,有时顺道来梨园,谈曲论调之余,都会寻机会和她独处。今日带个?曲谱孤本,明日再带一副弹琴用?的银甲,来来往往,从?一些曲乐用?品,逐渐转化成了?女郎私人的小物,譬如一支簪子,一盒胭脂。
终于等来了?初雪的日子,齐王也如约来相邀,请颜在出去踏雪寻梅。
颜在还有些犹豫,苏月看得出来,其实?她对齐王也有意,便?一径怂恿她,“想去就?去吧!今日园中没有差事,大家都闲来赏雪呢,人家特意来请,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颜在听了?,最后还是决意赴约了?。苏月送她到?门?上,看她坐进马车里,目送她离开后,才转身返回园内。
下雪的日子,还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啊。她拢着袖子站在檐下仰望,雪片纷飞,从?天顶洒落,冷虽冷,但下雪的快乐足以弥补这?点不?足了?。
苏云从?廊上过来,今天没有外派赴私宴的差事,因此她也不?必在外面巡查,高?高?兴兴对苏月说:“阿姐,咱们回家吧。阿嫂让人传话进来,说阿爹的旧友送了?两只现打的獐子,已经剥了?皮,预备烤着吃呢。”
苏月说好,姐妹俩正要出门?,掖庭派人来传话,说太后请大娘子进宫,围炉喝茶。
没办法,计划被打乱了?,苏云只得一个?人回去。苏月换了?身衣裳,就?应邀赶往了?太后的安福宫。
刚到?宫门?上,恰巧遇见了?匆匆前来的权大,他审视了?她两眼,“你的脸怎么煞白?是天冷冻的,还是想朕想的?”
苏月讥嘲,“想你做什么?今冬的头?一场雪,也没见你念着我。你一个?定了?亲的人,还不?如阿弟有眼色,齐王一早就?约颜在出去踏雪了?,你呢,就?会问我为何煞白,告诉你,是伤心伤的!”
这?番控诉,果然令他心虚不?已,“朕忙了?一上午,几回想让人去请你,都抽不?出空来。好不?容易忙完,太后让人传话,说把你请来了?,这?不?就?快马加鞭赶来与你汇合了?吗。”说着张开自己宽大的斗篷,像只母鸡似的把她护在腋下,低头?笑了?笑道,“朕已经忙完政务了?,奏疏也看完了?,可?以陪你到?明早,你高?兴吗?”
当然用?不?着苏月回答,他心里早就?认定她会高?兴了?,不?顾她的反对,裹携着她进了?安福殿。
太后那里早架起了?火,肉也有,酒也有,原本说要喝茶的,因为人多热闹,临时决定喝两杯了?。
烤肉的手艺,从?过军的男子都有。皇帝卷起袖子张罗,忙得顾不?上自己,也来不?及供应太后和苏月。
所幸苏月还是疼他的,筷下留情省出两块给他,否则他连肉星子都尝不?着,肚子已经唱起空城计了?。
“这?个?铁网子太小。”太后挑剔不?已,“半天才烤几块,还不?够塞牙缝的。”
苏月探手斟酒,一面落井下石地冲他微笑,皇帝只得认命地点头?,“让人做个?双倍大的,明天就?要!”
正忙着翻烤,外面传话入殿,说鲁国夫人来了?。太后发话说有请,结果传话的人还没出去,鲁国夫人自己就?进来了?。
进来两眼含着泪,直接扑在了?太后膝头?,哭得梨花带雨,“姑母,您要为我做主哇!”
第70章 第 70 章
苏月和皇帝面面相觑, 不知道鲁国夫人?唱的是哪出。但一向?好面子?的人?,这?回竟哭着进来?,八成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太后也被她吓得不轻, 一家人?正好好吃烤肉呢, 忽然来?了个哭哭啼啼的, 把她的食欲都彻底吓没?了。
因?是自己的侄女,不能苛责, 忙搀扶了一把问:“怎么了,哭得天塌了一样。赶紧起来?, 陛下和大娘子?都在, 你这?么不成体统,不怕御前?失仪啊?”
鲁国夫人?这?才止住泪,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 委委屈屈地福了福身, “陛下, 大娘子?,我一时情急, 还望见谅。不过……都是自己人?……”她越说越难过,捂住了脸呜咽,“自家人?面前?我也不避讳, 心里难过, 自然要?哭出来?。”
皇帝难堪地望望苏月, 表示权家人?一般不这?样,这?位是外戚,太后也难管。
苏月因?和鲁国夫人?接触过几回, 见她这?么委屈,不免要?劝慰两句。招人?送了绣墩来?, 请她先坐定,一面给她递了热茶汤,温声道:“有什么话慢慢说,这?么一哭,可要?惊着太后了。”
都劝她别哭,出场的电闪雷鸣算是做全了,鲁国夫人?这?才拿手绢擦了擦脸,见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太后蹙眉叹了口气,“大雪天不在家吃肉,跑到我这?儿?哭来?了。现在哭完了,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坐在绣墩上?的鲁国夫人?正了正身子?,说事也讲究策略,看看太后又看看皇帝,嘟囔道:“我家那?死鬼过身已经三?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孤身一人?,姑母和陛下是知道的。我一个弱女子?,支撑起家业不容易,我也有孤单寂寞,要?人?关心疼爱的时候。”
明白了,是为情所困。皇帝原本以为她遇见了什么难事,哭得眼睛肿如桃,到最后发现是为这?个,无聊地调转开视线,举着夹子?给自己烤肉吃去了。
鲁国夫人?很?难过,“陛下,我这?事不足挂齿,您懒得听吗?”
皇帝说没?有,“朕还没?顾得上?吃,你们聊你们的。”
呜呜咽咽的鲁国夫人?于是又对准了太后,“我寡妇失业的,多?不容易,别人?不知道,姑母知道。别看我平时爽朗,其实心里的苦,说也说不完。”
皇帝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嘴,“阿姐上?年不是相上?了鸿胪寺卿吗,人?家预备下聘,你又不愿意了。”
结果换来?鲁国夫人?的反驳,“女郎找郎子?又不是抓猪崽,随便哪个都行?,我当然要?勘察此人?的作风品行?。”
皇帝说:“鸿胪寺卿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
鲁国夫人?有点?词穷,但还是有她的一套说法,“我这?人?不羁,喜欢自由。那?个汪霁云管得太宽,连我穿什么衣裳都要?管,这?日子?没?法过。”
太后愁眉苦脸道:“那?你这?回又看上?谁了?我可告诉你,若是有家有口的,你吵着闹着要?嫁,诚是自取其辱。我是不会?做那?种拆散人?家夫妻的恶事的,你若打这?个主意,就免开尊口。”
鲁国夫人?被这?母子?俩一通打岔,连自己要?说什么都险些忘了。但是一看见苏月的脸,立马又回忆起来?,掖着手绢抽抽搭搭,“我在姑母眼里,是那?种抢人?汉子?的人?吗!我这?回看上?的人?没?有家小,独自一人?在上?都。”
太后想不明白,“那?还有什么可哭的,难道人?家没?相上?你,你打算求陛下赐婚?”
鲁国夫人?说不是,“我都多?大年纪了,还赐什么婚。不是我说,我见过的男子?也不少,想嫁人?还不简单吗。这?回遇见的本也是郎有情来?妾有意,谁知忽然横插进来?一个人?,把好事给搅和了,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一定要?找您主持公道。”
太后觉得她简直是小题大做,“你是什么人?呐,抢回来?不就行?了。”
说起这?个鲁国夫人?更悲伤了,“还不是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抢不过吗!”
这?下对面的三?人?都迷惑了,她已经是国夫人?了,挖墙脚的居然比她品阶更高,这?可是怪了。
太后好奇地追问:“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我要?是寿命不长,哪里听得完。”
只见绣墩上?的人?唇角向?左一捺,又向?右一捺,“我是陛下亲封的鲁国夫人?,她是陛下亲封的汉阳长公主。”
这?话再一次惊呆了所有人?,苏月知道那?位长公主,自己头一回上?私宅出演,去的就是汉阳长公主府。可那?位长公主是个文静内敛的人?啊,在葛家受了十几年窝囊气,照理来?说眼光不会?同鲁国夫人?一样。
可鲁国夫人是实打实地抢不过她,憋闷地说:“我知道汉阳长公主地位高、脾气好、擅持家,可我也有好处啊……”
话没?说完就受到了皇帝的迎面痛击,“什么好?胃口好?”
所有人?都沉默了,苏月在遗憾中找到了些许安慰,终于知道原来?他并不是只对自己口出狂言,对家里人?也一样。
太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说话么?这?是你表姐!”
皇帝老实了,低头又吃他的鹿肉去了。
鲁国夫人?咧嘴,“陛下到底向?着权家人?,我是个外人?,不能和宗亲相提并论。”
太后道:“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你也不是外人?,否则敢上?我这?里来?哭?可这?件事我帮不上?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我侄女,她是高祖的侄女,你们要?争就各凭本事,谁抢赢了算谁的。”顿了顿又问,“说了半日,那?位才俊究竟是谁,惹得你们争风吃醋闹成这?样。”
鲁国夫人?瞅了苏月一眼,“要?说也怪大娘子?,若没?有向?我推举那?人?,也就惹不出这?些忧愁了。”
一直旁听的苏月被点?了名,不明所以,“我推举的?哪一个?”
鲁国夫人?说:“喏,不就是裴忌成亲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位举重?若轻的乐师。”
苏月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醍醐?”
举重?若轻的乐师名字就叫醍醐,苏月确实很?佩服他的琴技,但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身板样貌,居然能得贵妇们的青睐,甚至让鲁国夫人?不顾体面,到太后跟前?来?哭诉。
这?算是喜好特别,品味刁钻吗?苏月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了。
太后和皇帝朝她看过来?,太后估猜,“这?位乐师,想必品貌绝佳吧!”
皇帝则龙颜不悦,太乐署里居然有这?样一个危险的尤物存在,她从来?没?有同他说起过。并且她悄悄把人?介绍给了鲁国夫人?,可见她还是有事瞒着他,保不定她也对那?个乐师动过心。
面对皇帝怨怼的目光,苏月没?办法了,如实地描述了一番,“就是……身长九尺,膀大腰圆,黑黑的方脸,满脸络腮胡。”
皇帝听完这?番话,对鲁国夫人?肃然起敬,决定不再掺和这?个话题了。
太后试图委婉,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委婉起来?,对这?糟心的侄女说:“要?不找个太医,看看眼睛吧。”
鲁国夫人?怔了下,“何必以貌取人?,他的琴技和为人?都是一等一的。”
太后道:“那?你欣赏他的琴技和为人?就行?了,何必非得据为己有呢。”
鲁国夫人?气涌如山,“我要?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也不会?走投无路来?找姑母了。”说着向?皇帝哭诉,“陛下,我的乔郎可是打庐江的时候战死的。”
皇帝疑惑道:“为了嘉奖乔延年,你要?朕替你把瓜强扭下来??”
有些事能做,但经不得说,说出来?就会?很?尴尬。鲁国夫人?此行?注定得不到任何襄助,悲悲戚戚地回去了,她走后太后还在嘀咕,“八成是眼神出了毛病,琴技和为人?很?重?要?吗?难道不是长得俊俏,才是头等大事?”
所以说太后是全大梁女子?的表率,说出了大多?数女郎的心声。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但长得不好看,很?容易摔碗。
边上?的皇帝终于放下筷子?掖了掖嘴,想起自己还得在女郎面前?保持风采,冲看过来?的苏月淡淡微笑,“朕吃饱了。”
然而苏月接下来?又面临了新的困扰,梨园最近确实在推举醍醐,但大家都是看重?他的技艺,致力于让上?都的官宦门第明白,梨园如今不重?色相,重?的是能力。结果这?可好,还没?安排上?几次出演,竟让两位贵妇发生了抢夺。忽来?的一切让她始料未及,看来?日后推不推举,要?三?思而行?了。
太后是闹不清现在的年轻人?,拍着膝头嘀咕:“她们吵吵闹闹的,不会?出事吧?”
苏月发愁得很?,“以前?女乐师与官员两情相悦,官员递交文书就可以了。现在风水轮流转,是不是公主夫人?们递交文书,也能把男乐师带出去?”
皇帝说应当,“一视同仁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论男女乐工都一样。”
太后方才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转头问苏月:“二郎近来?是不是总往梨园跑?他可是瞧上?了哪个乐工?”
苏月看了看皇帝,权弈的动向?,太后尚且不知道,自己随意泄露了,是不是不太好。
皇帝见状接了话,“二郎谱的曲子?送到梨园制成大乐了,上?次冬至大典上?还曾用过。来?往得多?了,与一个前?头人?相处甚欢,今日邀人?家女郎出游看雪去了。”
太后一听赶忙刺探:“是什么样的女郎?人?才怎么样?”
苏月说:“人?才样貌很?好,当初三?十多?人?从姑苏来?,她是头一个选作前?头人?的。如今处处帮衬我,再忙再累从不抱怨,是我顶要?好的朋友。”
如此太后就放心了,“只要?样貌好,品行?正,二郎若是喜欢,我不管。不过他的身子?,还是得小心啊,毕竟才复原……”更多?的话老母亲不便细说,清清嗓子?,端起了茶盏。
皇帝安抚母亲,“二郎自有分寸,阿娘不必担心。”边说边朝外面看,喃喃道,“雪下得愈发稠密了。”
太后是识趣的老太太,适时放了话,“在江南的时候可遇不上?这?么大的雪,你们上?外面玩去吧,小心别着凉。”
两个人?起身行?礼,退出了安福殿。迈出殿门的时候,有雪沫子?翻卷着弥漫到廊上?,风一吹凉凉的,却也是满心欢喜,像过节般快乐。
皇帝朝她伸出手,“去西隔城转一圈吧,看看那?两个泉眼冻住没?有。”
苏月说好,把手放进他温暖的掌心,跟他穿过阊阖重?门,登上?了九洲的水廊。
雪刚下不太久,木廊子?被浸湿了,还未能堆积起来?。两个人?撑着伞,慢慢行?走在湖面上?,天地茫茫,细雪在空中翻飞,近处的水榭和远处的殿宇复道,都被晕染得如诗如画一般。
他一直沉默着,苏月便仰头瞧他,见他正睨着眼南北展望。她能从他眼中看见坚毅的光,有属于帝王的雄心和宏愿,不与她谈情说爱时的权大还是很?正经的,很?有人?君风范。
但他是真的不能开口,一开口高大的形象就崩塌了,发现她在看他,语调难掩得意,“看傻了吧,忽然发现朕是如此英俊伟岸的男子?。”
苏月撇着唇,调开了视线。
她用态度表达鄙夷,他不屈地低头问她:“你不觉得高兴么?故地重?游,回味一下朕与你曾经的种种,多?让人?感怀啊!早前?朕对你一往情深,你对朕爱答不理,要?不是朕想尽办法纠缠你,你我之间早就缘尽了。”
苏月“哦”了声,“你终于承认了,是你先对我有意的。”
皇帝笑了笑,“如今你不是后来?者居上?了吗。”
苏月没?去反驳他,总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琉璃池的泉眼就是预兆。起先一眼,后来?变作两眼,上?天注定他们有缘,不因?身份地位相隔万里,就断了姻缘。
脚下慢行?,渐渐到了琉璃池前?,向?下俯瞰就是翻滚的清泉。苏月到今天才仔细看清,那?是一大一小两个泉眼,大的水流激昂,小的略显文静孱弱,但相距不远,俨然双生。
她抿唇笑起来?,细雪飞进眼里,也浑不在意。
可边上?的人?自言自语,“……早前?刚掏挖的时候,水流比现在大多?了。”
她愕然回头看他,他终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摸摸鼻子?转开了。
苏月追上?去问:“你先前?说什么?这?泉眼是你命人?掏挖出来?的?”
皇帝见躲不开,只好讪讪承认了,“朕觉得这?池子?有意和朕过不去,要?出泉眼,一下子?出一双多?好,它偏偏只出一个,这?不是表明朕在单相思吗。朕是个不服输的人?,为了让你我成双,这?泉眼也必须是一双,就让人?下去查看,给它凿了个相邻的孔。所以说万事不能死板,要?懂得变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只要?创造得好,一样可以逆天改命。”
把苏月听得五体投地,“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第二眼泉是你掏出来?的。”
皇帝赶忙制止她,“别往外说,这?天意可是朕拿到尚书省官员面前?吹嘘过的。聘你做皇后,光靠积攒的那?些功绩不够,还得有上?天的授意。你不知道那?些官员多?固执,但有了这?个说法,事情就好办多?了。”
所以还有什么可诟病呢,就算泉眼是他后天挖出来?的,也是值得感恩的。
“你要?做朕的开国皇后,要?一步步走稳,将来?与朕在权 力之巅相互依靠。”风雪中的委以重?任,听上?去格外庄严。
苏月虽然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如他说的那?样,但立个志愿,和他一起让这?曾经满目疮痍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好,义不容辞。
于是紧紧握一握他的手,“我是学步的孩子?,现在只会?爬,但有朝一日我会?走,而且一定能走得很?好。”
他庄重?地点?点?头,“朕最喜欢培养孩子?,你可以慢慢来?,但……朕什么时候能抱上?真孩子??”
果然这?个问题从不缺席,相较于婚礼的仪式,陛下更注重?的是实质性的进展。只要?有了进展,那?大婚还远吗?
苏月的豪情壮志倏忽消散了,支支吾吾搪塞,“急不得,看机缘。”一面东拉西扯,“哎呀,冷得很?。湖面上?没?遮没?挡的,风都灌进领口了,走吧走吧,咱们去别处看看。”
去哪里呢,皇帝想想,“朕带你去南宫。”
所谓的南宫,是大梁机要?官署聚集的地方。乾阳门外有个大宫门,叫永泰门,永泰门至端门之间官署林立,各种翊卫府监都设置在那?里。有时皇帝接见臣僚不在乾阳殿,也在南宫,他带她来?这?里,是有意让她接触王朝的中枢,让她看一看这?庞大的国家,究竟是如何运转的。
皇帝像个耐心的老师,一处处带她认识,这?里是殿内省,那?里是尚书省,还有卫尉寺和大理寺,都依着御道而建。今日下雪,职还是要?当的,官署内的官员们依旧在忙碌,回身时诧然见皇帝驾临,忙肃容长揖了下去。
皇帝神情淡然,摆手道:“不必照应,只管忙你们的。”
他有他的任务,低声给苏月介绍,什么官署是承办什么差事的。譬如一道地方上?的奏疏要?经过几个衙门,受多?少检阅,才能送到皇帝的御案上?。皇帝御批的政令,又要?通过尚书省和秘书省几轮修整,才能真正下发实行?。
执掌着梨园的脑子?,一时弄不清那?么多?流程,皇帝看她努力铭记的样子?,笑得十分慈祥,“很?麻烦吧?”
她颔首,“确实不简单,但我会?一一记下的。”
他方才带着她返回永泰门内,边走边道:“国家政务,都在那?些机要?衙门的掌握中,须得好生把控,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官衙设在紫微城内,并不独立分置出去,也是为了一旦有变,能够全力控制所有官员。”
苏月想得并不深远,“如今朝野上?下不是很?太平么,官员各司其职,没?有人?偷奸耍滑。”
皇帝隔上?许久才“嗯”了声,“未雨绸缪么,这?是朕的风格。事情到了眼前?再想补救,可就来?不及了。”
这?时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在天地间回旋,远处庄严的乾阳殿,也被勾勒出了一道精美的白边。皇帝走在她身前?,忽然顿住步子?说:“朕背你走一程吧,上?来?。”
苏月犹豫了下,“不太好吧!”
然后这?人?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后,高大的身躯碾压下来?,“那?你背朕。”
苏月险些被他压趴,气咻咻挣脱出来?,“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挨了她两下,含笑看着她,“还是朕来?背你吧,朕力气大。”
苏月便不再拒绝了,奋力一跃蹦到他背上?,一手撑着伞,一手搂住他的脖子?。
贴在他鬓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量,女郎心头涌动着脉脉温情,娇声问:“大郎,你会?背着我,走到地老天荒吧?”
皇帝陛下想了想,“下雪的时候可以背你,暑天就算了,太热。”
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下雪天才背我,怕我滑倒么?”
他倒没?想隐瞒,爽快地说不是,“朕手冷,不想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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