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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这?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别人要替他们周全脸面,他们偏不?领情?。这?下把老底都揭穿了,三房夫妇如遭雷击, 愕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 三婶终于迸发出哭声,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不?替我们打死她!老天爷, 阖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亏我一路上?都在惦念她, 没想到她这?么不?争气, 早知如此就不?该生下她。”


    众人都讪讪,刚到上?都就迎来这?么个好消息,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还是皇帝会劝人, “郎子是四品官, 嫁了倒也不?算辱没。再说患难见?真情?么, 日后定会恩爱的。”


    苏月笑得尴尬,心道可不?是患难见?真情?, 白溪石都被她打得满脸花了,不?情?不?愿地答应娶苏意?,若是能恩爱, 必定是怕再次挨打。


    众人看?三房下不?来台, 便也尽力劝慰, “陛下说得很是,只要婚后能好好过日子,婚前有些坎坷也不?算什么了。明日去郎子家?好生商议昏礼事宜, 早些把婚期定准了,自家?也好操办。”


    三婶哭得打噎, 捂着脸说:“我还有什么脸……都好好的,只我家?现世报出了这?样的纰漏……”


    苏意?的长兄,在族中排行老六,也是个猛头?猛脑的人。拧着眉斥责母亲,“别哭了,搬到上?都是高兴的事,哭成这?样不?嫌晦气?苏意?是要嫁人,不?是死了,收尸也没你这?么嚎的。”


    辜祈年见?体统全无,尴尬地向皇帝致歉,“家?里?乱了章程,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倒很大度,“家?家?都有家?务事,在朕看?来寻常不?过,辜翁不?必周全。”


    苏月的母亲早就见?惯了三房的鸡飞狗跳,他们家?出点什么奇人异事都是正常的,因此注意?力全不?在他们身上?,只顾招呼皇帝,陛下喝茶,陛下吃点心。


    苏月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忍耐再三才道:“时候不?早了,阿叔阿婶们连日奔波,必定累了,都回?各自府里?歇息吧。这?阵子梨园有事要忙,我抽不?出空来,等得了闲再去拜访。到时候大家?好生聚一聚,我领了月俸,请大家?吃席。”


    辜家?的人,除了三房之?外,都是知情?识趣的。人家?父母儿女要团聚,所有人都戳在这?里?,毕竟不?方便。于是纷纷辞别,去认自己的府邸了。


    待人一走?,辜夫人才对皇帝道:“我家?三房的甚是疙瘩,陛下纡尊驾临,他们失态至此,我们也很难为情?。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除了他家?,余下的人都很好,也感念陛下的恩典,都说要供长生牌位替陛下祈福呢。”


    皇帝笑着说:“好意?心领了,家?里?供着这?个,实在有些吓人。朕只盼能解了娘子的思乡之?情?,让她潜心为朕管理梨园,就别无所求了。”


    可是皇帝为了找人给他办差,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又送房子又送铺面吗?大家?其实心知肚明,但没有得到苏月的首肯,家?里?人断乎不?会随意?应允什么。所以到最后也只是打打马虎眼,要紧的态一个都没表,在一片热热闹闹款待大人物的恭敬态度中,皇帝陛下亲临寒舍这?一活动,就接近尾声了。


    待要出门,全家?都来相送,苏月因有职务在身还得返回?梨园,最小的苏雪探身说:“阿姐,你的屋子已经预备好了,照着以前的卧房布置的,往后每日我还给你打扫。”


    年少的苏雪,没有什么能为阿姐做的,认准了打扫屋子这?个差事不?放松,谁也不?能和她抢。


    苏月抿唇一笑,还是自家?的阿妹,怎么看?都比别人讨喜。


    苏云问:“阿姐每日能回?家?住吗?”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皇帝也调转视线望向她,提心吊胆等着她回?答。


    苏月犹豫了下,没有给确切的答复,含含糊糊道:“再说吧。反正现在离得近,我想回?来的时候就能回?来。”复又对母亲撒娇,“我想吃阿娘做的香翠鹑羹,等我下次回?来,阿娘为我下厨吧。”


    辜夫人说好,抬手抚了抚她的脸,依依不?舍道:“原本还担心你瘦了呢,不?想气色看?上?去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苏月笑得爽朗,“我在梨园如鱼得水,每日有自己想做的事要去做,再不?是脑袋空空的了。如今家?里?人又都来了上?都,我没有遗憾了,心里?一高兴,可不?红光满面吗。”


    说得父母都笑了,心里?那根悬着的丝线也渐渐松泛,没有什么比过得自在更要紧的了。


    辜祈年郑重朝皇帝拱起手,“陛下对辜家?有再生之?恩,小女能得陛下看?顾,辜某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请受辜某一拜。”


    这?一拜自然没能实行,皇帝忙抬手架住了。让老泰山对自己叩拜,除非是不?想娶人家?女儿了。


    他笑得和颜悦色,“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辜翁千万不要客气。姑苏虽然富庶,终归是小地方,辜翁的生意?要做大,还是来上都更有前景。”


    辜祈年连连说是,把人送到马车前,目送皇帝与苏月坐进了车舆内。


    国用甩着马鞭,驾马朝巷子那头?去了,辜夫人收不?回?视线,喃喃说:“深更半夜,男女同乘,恐怕于礼不?合啊……”


    辜祈年叹了口气,“这?事难办,往后就看?苏月自己的了。不?过我瞧她,好像也不?反感那权珩。”


    辜夫人说:“要死,直呼人家?的名字,日后脱口而出,擎等着杀头?吧。”


    辜祈年笑了笑,“这?不?是背着人么。”复又叮嘱站在身后的儿女们,“你们可得留神,小心祸从口出。”


    一窝老实孩子,都讪讪应了。


    马车已经走?到巷口,就要拐弯了,辜夫人惆怅不?已,“怎么觉得女儿像回?门似的,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要跟着郎子回?家?了。”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皇帝直觑苏月,“你日后不?会天天回?家?住吧。”


    苏月说怎么了,“回?家?住不?是应该的吗,朝中的官员下了职都回?家?。”


    皇帝说:“你与朝中官员不?同,梨园上?千号人,时刻会有要紧事,你若不?在圆璧城坐镇,他们就没有主心骨了。况且……”他别扭地说,“朕还专程给你开辟了一条通道,防止你夜间要见?朕。这?要是回?家?住了,这?条巷道岂不?是荒废了吗。朕让你全族入京,可不?是为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苏月明白他的小心思,皇帝陛下的用心良苦,她感受到了,自然不?能做个过河拆桥的人。


    作势想了想,“您说得对,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再回?家?住一晚。”


    皇帝一听,差点同她打商量,能不?能在隔壁为他也准备一间。他要是忙完了政务,也有兴致体察一下民情?的。但这?个唐突的要求最终没能问出口,就算她答应了,辜家?人看?他上?赶着,愈发觉得这?皇帝没威势了。


    而现在,他更计较的是另一件事,“朕安排辜家?全族移居上?都,你还不?曾发表过看?法。辜娘子,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苏月知道他要听什么,鉴于他平时尽可能戳她的肺管子,自己也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她托住了腮,长吁短叹,“以前是我一个人背井离乡,现在全家?都背井离乡了……我们辜家?在姑苏成立家?业四十几?年,一朝放弃了所有,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我对不?起爹娘啊。”


    皇帝深感气愤,憋屈了半晌道:“朕一直觉得你家?这?姓不?多见?,也不?知该如何向人介绍。但朕今日悟了,辜负的辜,用在你身上?正好。”


    苏月不?认同,“这?又是何必呢,就说古辛辜嘛,介绍起来哪里?难了。”


    皇帝便抿起唇,别过脸不?说话了。


    临近中秋,街市两旁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灯火照亮他的眉眼,满脸写?着“朕不?高兴”。


    苏月知道他不?经逗,动作比脑子转动得更快,在他膝上?拍了一下,“其实我还是很感激陛下的,您又送房产又送铺面,辜家?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啊。”


    这?回?他竟然破天荒地说了句中听的话,“朕觉得你值得。”


    苏月心里?有点高兴,矫情?地追问了句:“为何呀?”


    要是照着正常的流程,现在就到了奉承拍马,极度讴歌的时候。比如说你长得好看?呀,性?格好啊,办事能力强之?类,无论逮住哪一样说,都能让人心花怒放。


    然而嘴硬的皇帝陛下偏不?,他想了很久,想出一个自认为不?伤帝王颜面的答案,“朕看?够了文武百官对朕卑躬屈膝,听够了王侯将相对朕歌功颂德,朕需要逆耳忠言,需要一个经常能激发朕斗志的人存在,那个人就是你。”


    苏月脸上?隐隐的笑意?,终于转变成了僵硬的尴尬,“臣就像一支醒神的银针,在陛下昏沉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时候,能一梭子扎醒您,是这?个意?思吗?”


    皇帝仔细斟酌了下,“反正朕昏昏欲睡的时候想起你,精神就亢奋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苏月叹了口气,心想不?知造了什么孽,拒婚都没能杜绝这?段孽缘。为什么这?权大长了这?么一张嘴呢,如果他能像裴忌或者权弈一样知礼,也不?至于孤身到今天了。


    可正当她感慨万千的时候,却发现他探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她悚然一惊,“干什么?孤男寡女,陛下要轻薄我?”


    皇帝说:“你多虑了,朕岂是这?样的人。”然后端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唇边抿出一点腼腆的笑,“就这?样,显得亲近。”


    苏月想抽手,但在他凛凛的目光下,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所以刚才拍了拍,让她后悔不?已,陛下非但没有怪罪她的莽撞,反倒兀自受用起来。她的手放在他膝头?,只觉一阵阵的热量从掌心源源向上?,顶出了她一脑门子汗。


    姿势别扭,两个人是对座,并不?是并肩,因此这?个动作显得分?外刻意?。


    苏月摁了良久想收手,对面的人忽然开了口,“你对朕好奇吗?若是好奇,朕可以赏你个恩典,让你随意?探究。”


    外面赶车的国用听见?了,脸皱得如重?压一整夜的麻布,暗道陛下好大方,竟然发出这?样的邀约。虽然自己是个内监,没有体会过男女之?间的情?愫,但这?么聊天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如果辜娘子答应,那两人真是绝配,如此步调一致,定能恩爱到老。


    精神正常的苏月,看?他扭扭捏捏故作镇定,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意?探究是什么意?思?”她问,“好奇哪里?,便可以摸哪里??”


    皇帝难以启齿,但沉默就是默认,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月从他眼中发现了鼓励的光。


    “我其实……没有那么好奇。”她慢慢抽回?手,丑话说在前头?,“陛下也别指望我像您一样大方,女郎的娇躯寸土寸金,绝不?供人随意?打探。”


    外面的国用吁了口气,心想果然被拒绝了,不?过辜娘子这?话听上?去,同样也说不?出的怪诞。


    皇帝为了拾掇尊严,发出了无情?的嘲笑,“朕关爱臣子,在你眼中却如此龌龊。”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亏得慌,便旁敲侧击起来,“朕把辜家?满门接到上?都,一一将他们安顿好,可耗费了不?少力气。”


    苏月心知肚明,这?回?不?用他暗示了,心甘情?愿掏出一枚铜钱放到他手上?,郑重?其事道,“这?是臣的回?报,请陛下笑纳。”


    皇帝紧紧握住这?枚钱,像握住了自己的幸福。耗资巨万换来一个铜子儿,这?笔账算不?明白了,就这?样吧。


    “朕与太后,有个立春之?约。”他状似无意?地说,“朕有些担心,怕自己来不?及兑现承诺。”


    说完等着她好奇心发作,来追问约定的内容,没想到她更注重?解决方法,“来不?及兑现就赔罪,陛下让太后失望不?是一次两次了,想必太后已经习惯了。”


    皇帝无语凝噎,用力叹了口气。可苏月心里?明白,他与太后的约定,必定关乎他的婚姻大事,大梁王朝的后继子孙。她实则是不?想谈及这?个问题的,但他叹气叹得这?么明显,自己也不?能太不?赏脸,无奈之?下硬起头?皮问:“立春之?约,约定了什么?”


    出乎意?料,他没有趁机向她暗示,低头?拂了拂袍裾,淡声道:“没什么,朕与太后私下里?的谈话,不?足为外人道。你在梨园使的位置上?好好干,一人忙不?过来,多挑几?个得力的人襄助,让她们替你分?忧。”


    他没有趁机相逼,又让苏月感动了一回?。皇帝陛下的心智好像逐渐成熟了,面对女郎时再不?是没有章法乱拳出击了,学会了迂回?婉转。


    “今日的恩典……”她犹豫地问,“臣是不?是只能以身相许?可是臣刚接手梨园,还没做出成绩来呢。”


    皇帝摆摆手,“不?要觉得亏欠了朕,动辄以身相许,辜大人岂能这?么不?值钱。朕就想让你安心,别再让那些人觉得朕公报私仇,朕的胸襟宽广得很。”


    他做了太多的事,这?个传闻早就不?攻自破了,到如今反倒拿这?个来宽解她,苏月忽然从辛辣中,品出了些微一丝甘甜。


    马车往圆璧城方向进发,穿过护城河,停在了龙光门前。她从车上?下来,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今日多谢陛下,臣进去了,就此拜别陛下。”


    皇帝踟蹰片刻,冒出了个新点子,“要不?朕去官舍坐坐?朕可以从巷道离开,悄悄返回?徽猷殿。”


    “可是这?个时辰,乐工们还未歇下,您一进圆璧城就会被人发现,对臣不?利。”她笑了笑,“后日就是中秋节了,陛下等着那日臣与众多乐师一同亮相吧,到时候一定令陛下刮目相看?。”


    她是意?气风发的小女郎,满身都是蓬勃朝气,一心扑在梨园。反观自己,想得有点多,实在是惭愧啊。于是皇帝破天荒没说扫兴的话,甚至鼓励她:“你的琵琶弹得好,专攻这?项足以令人折服,千万不?要献舞。”


    苏月没想太多,笑道:“隔行如隔山,我不?敢莽撞。不?过陛下为什么这?么说?我和颜在确实曾经跃跃欲试来着。”


    皇帝分?析得有鼻子有眼,“舞者对身段要求高,须得俯仰有节,翩跹未已。而弹琵琶的臂展没什么门槛,只要够得着弦……”他话还没说完,她转身就走?,弄得他很迷茫,“嗳,不?是你问朕的吗?”


    一旁的国用眨巴着小眼,脸上?堆满无奈的笑。见?皇帝不?明就里?望向自己,忙道:“娘子必定想起什么要诀来了,着急回?去实行,以求在中秋宴上?惊艳亮相。”


    中秋节,果然是所有人期待的佳节啊。


    梨园要安排大宴上?的歌舞曲目,等着当日受君臣检阅,刚安定下来的辜家?人,也极为重?视抵达上?都后的头?一个节日。


    从姑苏到洛阳,拖家?带口走?了两个月,这?一程虽有地方官员处处照应,但水路之?后换陆路,陆路之?后又换水路,舟车劳顿很是令人疲乏。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一家?人得好好过个节,知道苏月节下最忙回?不?来,那就预备好她爱吃的东西,辜家?夫妇专程送过去,让她与梨园中的同伴们分?食。


    能与女儿再相逢,且想见?就能见?,对于辜家?夫妇来说是不?敢设想的幸事。千叮咛万嘱咐,明日要是能抽出空,尽力回?家?一趟。


    待事情?办好,又上?南北两市查看?了店铺的置办。既然搬到了上?都,就不?限于只开办质库了,辜祈年结识了一个贩卖药材的朋友,打算在北市开个伤药铺试试。人前脚刚到,后脚定好的药材也运来了,直忙到下半晌,夫妇两个才返回?永丰坊。


    结果还没进门,就见?三房急赤白脸赶来,辜颂年一开口,全是对苏月的指责,“合议婚事,郎子给打得乌眉灶眼,眉弓上?到现在还发青,胸肋大喘气就生疼。伤了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是有个长短,叫苏意?怎么办?”


    辜祈年夫妇没有理睬他们,吩咐把采买的东西搬进去,自己没事人般进门了。


    三房夫妇交换了下眼色,气不?打一处来,追进去又道:“阿兄不?吭声,这?事就没个商议的余地了,都是自家?人,也要为我们想想。”


    辜夫人回?头?道:“这?事我们听苏月说了,因白郎子不?肯担责,苏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那也是为着苏意?,总不?能眼看?阿妹被人欺辱。”


    三夫人道:“人伤了,婚事只怕也要延误,不?也害了苏意?吗。”


    辜祈年的火气已经蓬蓬冒上?来了,“伤了就治,治不?好就不?嫁,非嫁不?可就预备守寡,有什么难办的。”


    这?话把人撅个倒仰,眼看?三房目瞪口呆,辜夫人还得做和事佬,“好好说话么,还没议出个长短就大呼小叫。”顿了顿问三房,“你们说要商议,商议什么?”


    三夫人不?便说话,拿肘捅了捅丈夫,辜颂年理直气壮道:“郎子原先?是太常寺的少卿,官职体面得很,后来被上?司排挤,贬到廪牺署去了,羊头?狗肉的,苏意?嫁了也丢人。要不?与苏月说说,让她想办法与陛下讨个人情?……”


    辜祈年冷笑道:“你家?郎子因在梨园糟蹋乐工,才被太常寺卿调职,自家?吃定了这?摊屎,又嫌什么臭?还有你那好女儿,辜家?女郎的名声都被她败完了,你们怎么有脸来讨官?若是不?想一家?子都被踢出族谱,就给我消停些,否则即刻回?姑苏去。”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了一个大字,“滚!”


    第52章 第 52 章


    被阿兄一吼, 三房夫妇都有些慌,面?面?相觑地嘟囔:“这是?做什么……都是?至亲的骨肉,见我们落了难, 就这么埋汰人……”


    辜祈年压根不听他们说什么, 大步流星穿过了庭院。


    三房夫妇还是?不死心, 不敢再去触怒长兄,期期艾艾地唤阿嫂, “这事难道不能?打个商量吗,苏意再不成器, 终归是?自家的孩子, 总不能?看着她抬不起头来。”


    辜夫人平时身体不好,也鲜少有动怒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脾气好, 因?此?三房夫妇就调转枪头盯准了她。


    辜夫人还是?十分?温和的, 毕竟刚到?上都, 一家人和睦最?要紧,便心平气和道:“哪里?就抬不起头来了, 苏意的郎子不是?个四品官吗。早前咱们在姑苏,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不屑与我们结亲,如今到?了上都水涨船高, 怎么反而叫起屈来?”


    三夫人支吾了下, 难堪道:“好好的少卿被贬到?办理?祭品的衙门, 不是?明摆着受人排挤了吗。我们见过了郎子,他也同我们说得清清楚楚,那些关于他的不实传言, 从来没有证据,都是?受了个别人的诬陷, 才把他害得声名狼藉。阿嫂合该见见他,真?是?好端端的人才样貌,哪里?像苏月说的那么不堪。”


    辜夫人敬谢不敏,“你?们会亲,我就不凑热闹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亲戚们也不会过问,日子是?他们小夫妻关起门来过,过得舒心就行?了。”


    三夫人说:“正是?不能?舒心么,郎子的名声不清不楚,这婚成得多窝囊。要是?能?官复原职,也算是?正了名。”


    辜夫人发笑,“你?们如今的心气是?越来越高了,官场上的事,也是?说干涉就干涉的。”


    辜颂年道:“这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吗,你?们苏月将来随王伴驾,自己有了出息就不管堂妹,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话终于触了辜夫人的逆鳞,她立时拉下了脸,寒声道:“苏月何时说要随王伴驾了?我们自家的事,自家都不知道,你?们要是?敢胡乱宣扬,我可饶不了你?们。”说着从袖子里?抽出苏意的供状,鄙薄地扔到?了他们面?前,“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瞧着都脸红。自己不尊重,硬让别人抬举,还有这样强逼人的?我家本?也有为难之?处,你?们跟着来上都,福你?们享了,人情我们欠着,也算仁至义尽了。若再贪得无厌,往后大可不必来往,苏意的昏礼我们也不参加,你?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他们这里?还在说话,听见了内容的辜祈年举着戒尺,从前厅追了出来,横眉怒眼道:“一家子丧良心的东西,不想?着如何立足,如何自强,整天弄这些歪门邪道。阿爹阿娘虽不在了,还有我,今日就让我这做兄长的狠狠教训你?!”


    说着扬起戒尺抽打上去,啪地一声,放炮仗一样,打得辜颂年直蹦起来,“我都多大年纪了,你?还打我!”


    辜祈年道:“就算长到?一百岁,不长进就该打。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苏意半个字,她早前在梨园怎么害的苏月,我还没与你?们算账。若是?非要自讨没趣,这门亲戚往后就断了,你?家儿女的事,再不与我们相干。”


    辜颂年没有了还口之?力,被打得满院乱窜。三夫人惊惶地缩在一旁,直等到?大伯撒够了气,才敢上前阻拦阻拦。


    其实三房一向对大房心存畏惧,但由来这么胡搅蛮缠过来的,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和以前一样。可他们忽略了一点,大房夫妇什么都能?忍,唯独牵扯上了苏月这块心头肉,是?半丝半缕也忍不得。以前不过是?打打秋风,为了三瓜俩枣闹上一闹,钱自然就来了。这回闹得过分?,讨起官来,一顿竹笋烤肉加深印象,一切念想?就此?断了,就再也不敢胡乱惦记了。


    “别打了……”辜夫人掖手站在一旁只?动嘴,“三郎知道错了。”


    辜颂年想?溜,又被拦住了去路,打得没计奈何只?得认错,“阿兄……哎哟,阿兄,往后我再也不敢这样了,求阿兄手下留情。”


    辜祈年打得手酸,方才撂下戒尺,“苏月是?女郎,打白溪石得叫上缇骑,我这阿爹却不一样。你?要是?再敢寻死,我就打你?个皮开肉绽,打完了叫人押你?回姑苏,从今往后族中人人对你?们避如蛇蝎,我看你?们怎么办!”


    辜颂年这回算是?彻底老实了,臊眉耷眼嘀咕:“这么大气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以后我再不提苏意还不行?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有旁的儿女要操心,不能?为她一个,弄得族中人都不来往。”


    辜祈年没好气地一哼,“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可见还未彻底昏聩。”然后板着脸往边上一站,示意他们可以滚蛋了。


    三房终于垂头丧气离开了,辜夫人这才道:“一点情面也不留,可是?不太好啊?”


    “哪里?不好?”辜祈年道,“别说苏月帮不了他家这个忙,就算能?帮,也断不可帮。他们家的污糟事一出接一出,今天帮完了还有明天,谁耐烦和他们纠缠一辈子。早前我是?极不愿意带他们一同入上京的,要不是?他们日夜守在门外,早就半夜里?悄悄搬家了。”


    那倒是?,辜夫人想?起那时,实在又气又好笑。家里的铺面和房产要处置,难以暗中进行?,被他们得知了,他们卖房卖得比他们还快。然后一家一当全装上马车,就这么眼巴巴地守在巷子里?,主君晚间?出门办事,猛不丁见三郎跳出来叫阿兄,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在他们寸步不离的监视下,只得不情不愿带上他们。


    其实心里?早有预备,日后少不了麻烦,但没想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苏意大了,要出阁是?理?所应当,然而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找了个郎子,乍然听苏月说起,实在把人吓得不轻。


    反正三房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可多想?的,辜夫人愁的是?自家的事。


    “明日苏月能?回来吗?要是?回来,陛下会不会跟着一块儿来?”


    辜祈年看着檐外的长天,也有些发愁,“咱们收了房子和铺面?,诚如把女儿给卖了,我浑身上下都透着难受。这两日细想?了想?,要不然把手上的钱财全拿出来吧,房子和商铺权当咱们买下来的,这样也不必受制于人,你?看怎么样?”


    辜夫人思前想?后,很是?为难,“光是?咱们一家好办,这不是?全族都来了吗,咱们这点钱财哪里?够使。再说你?有钱也没处送,难道还能?装了箱子运进宫去吗?敢堆到?人家面?前,不怕人家砍了你?的脑袋?”


    就是?说前怕狼后怕虎啊,辜祈年惆怅地瞅瞅妻子,长叹了口气。天降横财是?好事,但若是?降得太厉害,也让人发愁。


    转头四下打量,他又问夫人,“你?不觉得这宅子太大了吗?占了半个永丰坊,怕不是?和王侯的宅院一样,咱们什么身份,能?住这等宅院?”


    辜夫人说是?,“那咱们就住半边吧,东面?的院子辟出来,万一哪天陛下来了不肯走,也好有地方安置。”


    辜祈年挠了挠头,“不曾谈婚论嫁,不便相留吧。”


    “你?是?死脑筋么,都这样了,还啰唣什么。”辜夫人道,“苏月的卧房安排在最?西边,当间?隔着我们所有人的屋子,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怕什么。”


    辜祈年立刻顿悟了,“这个安排很是?妙,既不得罪人,也能?保全苏月。”


    那是?自然,都是?累积经验想?出来的好办法。


    当初她与苏月的阿爹定下亲事,因?她家住钱塘,苏月的阿爹每次来送节礼,都被父母留住在家里?。渐渐熟络,渐渐两情相悦,不要怀疑一个谦谦君子背着外人时有多不要脸,“想?你?想?得睡不着”,时有发生。所以为了同样的闹剧不在女儿身上重演,作为过来人的阿娘必须防患于未然。杜绝晚间?防备最?弱的时候,被某些心怀叵测的人趁虚而入。


    夫人一副笃定的样子,看得辜祈年有些尴尬,也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了,一切按照夫人的意思行?事就对了。


    永丰坊里?忙着布置院落,梨园之?中也正紧锣密鼓地预备迎接中秋大宴。


    这是?开国后的头一个中秋,是?继正旦之?后最?盛大的一场宴会。梨园各部都精心准备了表演的节目,不单有大乐法曲,更有歌舞和百戏杂技。


    不过这次的庆典不在西夹城中举办,而是?搬到?了圆璧城以东的含嘉城内。那是?个更有文化气韵的所在,各大藏书馆都设立在那里?,就连翰林院选拔官员,都是?在那里?举行?的。


    照着皇帝的说法,中秋所有的欢愉都是?梨园子弟提供的,他们不再是?任人取乐的玩物,他们是?日后推动礼乐的中流砥柱,理?应受到?重视。含嘉城是?选拔翰林的地方,将来也是?梨园选拔一等乐师的地方。


    人有了进取心,才能?推动自身技艺更精进,苏月打算每年立春和霜降这日,对梨园子弟进行?考 核,晋升一二等者?,由大府增发相应的俸禄。乐工的地位不断抬升,虽然有点费钱,但皇帝觉得很好,是?利在千秋的举措。因?此?即便尚书省合议时有诸多争执,最?后他还是?力排众议,确保了苏月计划的顺利实行?。


    不过梨园使此?人,得寸进尺是?铁打的事实,趁着大演开场之?前,进来回禀的这一小段时间?,又向他提出了个维护乐工权益的好主意。


    当然,并非直撅撅空口白话,她还是?很讲策略的。接过了宫人送来的点心盘,像个人形架子般躬身承托着,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轻声细语道:“陛下,请用果子。”


    皇帝戒备地看着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次她八成又有什么馊主意,要让他豁出去为她完成了。


    犹犹豫豫的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来,“朕不饿,不吃。”


    苏月赧然笑了笑,“吃不吃臣都要谏言的,陛下还是?先垫垫肚子,听臣慢慢回禀吧。”


    皇帝算是?对她无话可说了,“你?每次见朕,只?能?谈论梨园吗,就不能?说些私事,比方家里?准备设宴款待朕之?类的?”


    苏月略心虚了下,居然发现真?的没人想?到?过这一宗。


    无论如何,这个问题得搪塞过去,便随机应变道:“家君同臣说过想?宴请陛下,但臣觉得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毕竟陛下的安全为上,臣得确保万无一失,才能?邀陛下驾临。”言罢又堆起一个笑,“陛下,还是?听听臣要禀报什么吧。”


    皇帝别开了脸,“今日中秋,朕要过节,什么都不想?听。”


    看来赔笑脸没用了,讲点实际的吧。于是?双手承托着事先准备好的铜钱,小心翼翼送到?他面?前,“这个谏言很要紧,万望陛下成全。”


    铜钱都出马了,一切也不是?那么难商量。


    皇帝云淡风轻地捏起了那枚钱,“辜大人,这是?第五枚了。朕发现凑齐十枚好像不是?什么难事,反而是?你?,特权可要省着点用啊。”


    苏月则认为十枚之?后又是?一个新的周期,他也没说只?替她办十件事。大不了他集满十枚,自己满足他一个愿望,还愿之?后一切再从头开始,周而复始,可以生生不息。


    不过事实还是?得阐明一下的,“请陛下明鉴,臣从来不曾谋过私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乐工们请命啊。”


    那倒是?事实,皇帝牵了下唇角,看在铜钱的份上放了软话,“说吧,这回又要求什么?”


    苏月恭敬地说:“朝廷不是?放了恩典吗,恩准前朝的乐工返回故里?,可是?真?正回去的人寥寥无几,不单是?因?为战乱过后家中没人了,更是?因?为回去之?后没有生计。陛下是?仁君,既然能?网开一面?,为什么不能?授人以渔?给还乡的乐工们一些倚仗吧,譬如让当地官衙给予优待,做生意谋生的减免税负,凭借技艺立足的有优先献演的机会,陛下看这样可好?”


    皇帝蹙眉叹了口气,“你?的心是?好的,但却想?得不长远,乐工们抬价拿乔的事才过去多久,你?全忘了?朕知道经历了前朝的老乐工苦,可民间?靠杂乐糊口的艺人就不苦吗?乐工还乡后事事有优待,难免有霸市的隐患,到?时候你?我鞭长莫及,官府又不敢上报,吃饱一人饿死了十人,朕问你?,怎么办?”


    苏月怔住了,细想?之?下大觉羞愧,“我只?关心乐工的生计,忘了兼顾民间?乐人的利益了。”


    皇帝轻摆了下手,“你?原本?就只?需关心梨园子弟的疾苦,梨园之?外有朕,朕替你?想?到?就是?了。”略沉吟了片刻才又道,“让州县府衙扶持,减免税负可行?,公务需要礼乐时,也可以优先以乐工为重,但民间?的婚丧嫁娶,须得容许百姓自行?选择。朕相信若价钱公道,技艺超群,自然能?有一席之?地。朕可以给予优恤,但不能?搅乱当地的行?市,所以这枚铜钱,朕还能?留下吗?”


    正常谈论政务时的权大,实在很有帝王威仪。他想?的远比苏月多得多,让她自惭形秽,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


    他朝她递出了铜钱,一双眼睛紧紧望着她,苏月最?终伸手推了回去,“还是?留下吧。陛下说得很对,事事都要讲章程,我也不能?求得太多太过分?。您答应减免税负,单这项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他们回去若是?要开办乐学,比起别人会轻松许多,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皇帝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安理?得收回铜钱,庆幸地说:“还好你?讲理?,朕没有看错人。”


    苏月嘟囔着瞥了下他,“我一向有大局观,陛下可别……看人低。”


    皇帝惊诧,“你?又在偷着骂朕?”


    人嘛,定会有脑子跟不上嘴的时候。脱口而出,来不及补救,赶紧想?个别的办法周全吧,苏月忙靦脸笑道:“节后我要回去与家人吃团圆饭,您可要一道去?”


    皇帝终于熨帖了,团圆饭啊,叫上他,意味着什么?


    庄重的陛下恨不能?立刻雀跃着答应,但还在为面?子作最?后的挣扎,抬高下巴道:“你?求朕一块儿去?朕还得考虑一下……”


    苏月点点头,“考虑吧,那臣就先告退了。外面?还有一大堆事要忙,陛下过会儿就看我们的吧,如果觉得不错,一定要叫个好啊。”


    她急匆匆说完就出去了,殿中的人来不及最?终表态,很有些担忧,担心她误会他不答应,就此?放弃了。


    那厢文武大臣都入殿敬拜,太后领着命妇们也到?场了,众人纷纷在自己的座次上落了座,好戏就要开场了。


    德阳殿前的广场上架起了好大的天幕,梨园女郎对美的追求已?臻极致,提前在舞台中央用七彩的石头铺好莲花纹,供胡旋舞者?腾挪旋转,展示技艺。


    一百二十人的舞乐史无前例,令人震惊赞叹,这次所用的曲乐也是?头一回听到?,一段大曲一段小调,有江南的婉约,也有塞北的雄壮。也许不通音律的人只?能?听出好不好听,热不热闹,但对皇帝来说,能?够清晰分?辨出五旦七调和十二律。


    搁在膝上的手几次想?抬起来相击,都因?后面?有更意想?不到?的乐律而作罢。心潮澎湃,目光追随着坐在角落里?抡指拂弦的女郎。这场大曲盛宴是?她领头操办的,但她并不执着于让自己出风头,反倒掩盖锋芒,把机会让给了其他乐师。


    这得是?多高尚的情操啊,皇帝心想?,符合国母的一切标准。而临座的太后,也定是?这样认为的。


    “好曲,好舞……”太后与几位王妃偏头说话,“早前梨园一板一眼的,奏的那个法曲,我听着都想?睡觉。如今再看,嗳,那孩子真?有两把刷子。陛下头前和我说起,我还觉得她管不了偌大的梨园,不想?今日真?刀真?枪,才发现没人比她更合适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都知道太后对辜娘子怎么看怎么喜欢,简直巴不得昭告天下,都来看看这准儿媳是?不是?德才兼备,足令天下女子景仰。


    外命妇们其实也曾动过把娘家女郎送进宫的念头,无奈前有十二侍做榜样,这事儿现在成不了。或者?再过一阵子吧,等陛下和太后兴头过了,天底下还有不设三宫六院的皇帝?


    反正大家现在只?盼着赶紧把名分?定下来,了了太后的心愿,于是?闲谈之?间?同太后提起,“辜家一族入上京了,就住在南市永丰坊。听说府邸和商铺都是?陛下赏赐的,可是?打算聘皇后了?您怎么半点不同我们透露?”


    太后困在掖庭,消息不怎么灵通,这事皇帝居然没同她说起过。难怪上回言之?凿凿下保,明年立春之?前会有说法,敢情把人家全族都弄到?上都来了,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照理?说上赶着不是?买卖,身居高位面?子为重,然而太后并未觉得儿子此?举不值钱。在她看来男子为了娶妻,厚着脸皮不计前嫌,那是?旷达的表现。


    老母亲觉得很欣慰,语调里?充满愉快,抚掌说:“人都来上都了,好得很!珍珠,安排下去,中秋一过找个机会,老身要亲自会会辜家夫妇。”


    第53章 第 53 章


    皇帝不知道母亲的打算, 他的全身?心都在?苏月身?上。等大曲奏到激昂处,他领头鼓起了掌,满朝文?武见状, 便也放开了胆魄, 跟着一同叫好。


    并不是察言观色, 投陛下?所好,确实是这次的乐舞让人刮目相看。自打梨园换了掌权的人, 就像垂垂老矣的朽木焕发了新的生机,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命力。不管是乐工也好, 舞伎也好, 他们脸上洋溢着自信,有光的人到哪里都闪耀。再不是谨小慎微,畏首畏尾, 即便是面对着大梁最显赫的权贵, 他们也觉得自己是人, 有站起来的勇气了。


    只是大宴时间长?,中?途会变换各种舞乐, 有创新,必会有人诟病。


    就像霓裳羽衣舞,以?往都是女性舞伎出演, 这次全都换成了男子。他们穿着轻柔绚丽的舞衣, 点?缀在?肩袖的丝带随着动作?在?空中?翻飞, 刚柔并济,俯仰进退。


    美则美矣,却引发了很多重臣的不满。臣僚们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羞愤神情, 纷纷斥责有伤风化,仿佛舞台上翩翩起舞的不是舞者, 而是他们。


    这就是男人的傲慢,在?他们眼中?,男舞者只能跳坚毅充满力量的舞蹈,像这种兼具柔美的,有取悦人的嫌疑。


    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搔首弄姿供人取乐,又不是女郎!


    所以?陈御史慷慨陈词的时候又到了,他忿然说:“男子乃国之脊梁,当?有阳刚之美,宁折不弯的精神。如今梨园改革,弄得男儿做娇柔之状,一个个穿着女子的服装,打扮得花枝招展,哪里还有半分男子的雄壮!”


    皇帝觉得他们的不平很莫名,“这些舞者都是梨园子弟,梨园本就是为曲乐歌舞而生的。在?朕看来,曲舞本无雅俗之分,是优是劣全在?观赏者的心境。你?们看健舞和?踏歌毫无波动,看软舞便怨声载道,这又是何必呢。”


    御史台的人自有他们的说辞,“男跳健舞,女跳软舞,这本就是约定俗成的。现在?弄得男女不分,男子作?小女儿状,岂非阴阳颠倒,章程全乱了吗。且又是在?太后与陛下?面前献演,臣等觉得甚为不妥,应当?立刻叫停才是。”


    他们上纲上线,言辞犀利,这些言官除了扫兴,一般没有太大的作?用。


    皇帝百无聊赖地撑住了脸颊,“今日过节,不是郊社祭祀,也不是王师大献,不过娱乐娱乐而已。朕若是兴起,请几位大人为朕舞上一曲,难道诸位就抗旨不遵了?所以?啊,只要高兴,何必计较那许多。不信你?们看看诸位王妃夫人们,她们哪个不是兴致勃勃?女眷们尚且有这气量,诸位为官做宰却小肚鸡肠,急欲扼杀大家的快乐,回去之后被夫人们讥嘲,可就得不偿失了。”


    皇帝语调轻松,大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众多正义愤填膺的重臣们,这时才发现了自家夫人脸上的快乐,恨铁不成钢之余,也大为讪讪。


    皇帝一哂,转头问太后:“母后觉得歌舞曲目怎么样?男子跳的霓裳羽衣,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太后早就听到御史台那些人倒胃口的言论了,懒得与他们长?篇大论,皇帝这样询问,她就直言不讳了,“好看,老身?爱看。”


    哪条律法上规定,男舞者不能取悦看客?女郎就该跳那些阴柔的舞蹈,男子必要跺脚抡拳,像康居人那样耍刀跳火圈?


    太后作?为命妇们的代?表,六个字堵住了悠悠众口。


    说起刀,霓裳羽衣舞后还有更令人震惊的节目。战鼓擂响,上来了十?个戎装的女郎,这些女郎束着利落的高髻,手里握着长?剑。明明都有美丽洁白的面孔,眼神却如手中?的剑一样,凛凛生出寒光。她们的动作?经过了精密的编排,和?舞曲相得益彰,每一次剑锋划过,都在?向满朝文?武展现她们的决心。


    皇帝很欣慰,就像老父看着蹒跚学步的孩子,一点?点?长?成了天?下?女郎的脊梁。苏月对今日的献演胜券在?握,果真成绩不俗,足够她得意忘形十?天?半个月了。


    一向矜持自重的贵妇们,看到激动处也忍不住拍手叫好,由衷地对太后说:“鲜少能看到这么振奋人心的健舞,尤其舞者都是女郎。”


    太后自然也高兴,十?分捧场地说:“女郎当?自强。大梁和?前朝不一样,那个不拿人当?人的王朝注定短命,咱们大梁是有人味儿的。乐工和?舞伎难道不是人么,前朝折磨他们,本朝要让他们活出人样。”


    大家纷纷称道,坐在?鲁国夫人边上的女郎却十?分难堪。


    鲁国夫人察觉了,偏头笑了笑,“公主别多心,不是冲你?,否则陛下?就不会发令让你?一同赴宴了。我看你?这阵子无聊得很,是该出来走走,开阔一下?心胸了。”


    宝成公主没有应她,目光依依望向了上首的皇帝。


    自上回一别,就没再见过他。本以?为自己回心转意了,作?为男子一定求之不得,结果等了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看来人家是真的对她不感兴趣。


    一个没有根的女郎,比那些曾经让她看不起的乐妓,能高贵多少呢。鲁国夫人和?她非亲非故,把?她养在?府里是等着待价而沽的。结果她没有实现半点?价值,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那府上逗留多久,是不是某一天?会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所以?皇帝就像救命稻草,她迫切盼望他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赴宴之前鲁国夫人说过,陛下?忽然想起你?,定是好事不是坏事,让她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可大宴进程过半,好像仍是没有任何改变,她不由怀疑,自己可能仅仅是皇帝彰显容人雅量的工具吧。让鲁国夫人带她出席,也只是为了告诉那些投靠新朝的官员,前朝的宝成公主都活得好好的,只要他们忠心,皇帝陛下?绝不会亏待他们。


    暗自叹口气,她怏怏低下?了头,总觉前路茫茫,不知归处。那个先前在?鲁国夫人府上弹曲,很让她看不上的乐妓摇身?一变,被皇帝扶植成了梨园使,她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当?今陛下?究竟是怎样的眼光和?癖好。自己有高贵的出身?,相貌也不差,可他却凶神恶煞丝毫不知怜香惜玉,难道他对待那个乐妓也是如此吗?那又怎么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梨园送给了她?


    正在?思绪纷乱的时候,忽然听见鲁国夫人唤她。她茫然抬起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她不明就里,顿时有些心慌。


    鲁国夫人小声提点?她,“陛下?为你?赐婚了。”


    赐婚?她吃了一惊,赐给谁了?


    只见上首的皇帝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声道:“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大将军曾随朕南征北战,劳苦功高。朕不忍见你形单影只,特给你?指个佳偶,往后时时有人照应,朕在?宫里也放心了。”


    宝成公主循着皇帝的视线望过去,见头一排食案后,站着一个三十?来岁长?相严厉的男子。虽说神情谦卑,口中?称谢,但那眉眼让人畏惧──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不明白怎么莫名其妙被指给了那个毫不相干的人。


    但果真毫不相干吗?皇帝不这么认为、长?揖谢恩的大将军李再思不这么认为,满朝文?武也不这么认为。


    大将军李再思,功高盖世是不假,但此人居功自傲,曾经酒后放出狂言,若没有他,就没有权家的天?下?,没有这大梁王朝。


    话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很大度,不过笑了笑,没有认真计较。但当?时不计较,不表示不往心里去。李再思旧部众多,对他死心塌地的将士不少,没有天?大的罪证想去收拾他,必定会动摇军心。


    所以?皇帝将宝成公主送到他身?边,意在?告诉他,往后可要老实些了,娶了这么一位前朝公主,随时可以?定你?个谋逆的重罪。也仅仅是凭借这么一个简单的举措,拿捏生死的大权便牢牢握在?了皇帝手上,毕竟九龙椅不好坐,要想坐得稳当?,须得挖空心思,用尽手段。


    鲁国夫人心下?有些失望,自己收留这位前朝公主大半年,最后没能派上她想要的用场。不过把?人养得不错,想来也有些功劳,便暗暗推了宝成公主一把?,“陛下?赐婚,赶紧上前谢恩。”


    宝成公主满心不情愿,早前扬言寻死,可惜后来又不敢了。既然想活,别人怎么安排你?,你?只有依令行事。


    李再思从食案后走出来,两?眼冷冷看着她。宝成公主提心吊胆,不敢设想这所谓的婚姻,以?后会是什么走向。眼下?最要紧的是叩谢天?恩,容不得她犹豫了,只好遵着鲁国夫人的指示走到这位陌生的男子身?旁,并肩向皇帝肃拜了下?去。


    御座上的人露出轻浅的笑意,“大将军对社稷有功,大婚事宜,让少府帮着操办吧。宝成公主虽是前朝的人,但出身?高贵,年少无辜,望大将军好生爱护,不要辜负了朕的成人之美。”


    李再思自然有一套说辞向皇帝感恩戴德,虽然这婚姻很大程度上是源自政治上的碾压,但好在?这位前朝公主长?得不错,大将军心中?的不平,在?看见公主容色之后,也稍稍得到了一点?平复。


    好了,皇帝随手办完了事,又专心看他的歌舞和?苏月去了。


    一场大曲大约耗时一个半时辰,接下?来是各色百戏杂技。今年的百戏也推陈出新,多了许多以?前不曾看过的内容,惊险有之、逗人发笑有之,发人深省也有之。可以?看出梨园中?人尽了心,这个以?前被人瞧不起的小小衙门,从今往后也是响当?当?的铜豌豆了。


    迫不及待想见一见幕后的功臣,好好夸她两?句。皇帝视线游移,顺着退场的通道望过去,隐约能看见她侧身?站在?帷幕之后,正一本正经与底下?人说话。说到高兴处,绽开一个笑,这笑容能传染人,皇帝的唇角也不自觉仰起来,只是可惜,她都不朝他看一眼。


    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太后嗟叹,完喽,辜苏月长?进了他心缝儿里。女郎威风凛凛昂着脑袋,脚插大地,成长?得又快又嚣张。太后甚至不怀疑,皇帝的胸腔里若是装不下?了,也能让肝脾肺肾往边上挤一挤。


    “娶回来吧。”太后偏过头说,“为娘瞧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别想旁的位份,就当?皇后,不当?皇后不成。”


    皇帝无言地看看母亲,心道他也想娶她回家,但梨园刚有起色,让她放下?一切回掖庭当?皇后,恐怕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这事暂且不着急,不是离立春还有好几个月吗,慢慢来。等她把?要办的事都办完了,再凭借他的魅力,哄骗她致仕放权吧。


    他觉得自己的长?远计划还是很可行的,她应当?会对他心存感激。复又朝通道看一眼,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吩咐众臣工自由活动了。


    正想开口,见她换回了公服快步朝他走来,涣散的精神一下?子又收拢,忙坐正身?子,端起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结果苏月没有忙着同他说话,先去向太后请了安,含笑问:“今日的歌舞,不知合不合太后的脾胃?”


    太后说很好,“我先前还和?几位阿婶说呢,说娘子很有些本事,率领梨园子弟挣脱了桎梏,创造出这些好曲目。”


    旁边的王妃和?侯夫人等听在?耳里,太后的一句“几位阿婶”,奠定了辜娘子是自己人的基础。莫说这回确实干得漂亮,就算不那么漂亮,也没有不夸赞的道理?。


    成王妃说:“我喜欢那首江南道。哎呀,听着就想起江南三月,细雨纷飞的日子。”


    那位能吃能生的三王妃也来了,三王与皇帝是堂兄弟,曾以?举家之力资助过军饷,因?此立国之后破格封了二字王。一次正确的选择,对人生有多重要,不必细说了。反正如今临淄王夫妇过得最快活,王妃养得又白又胖,毫不顾忌地说:“我就与阿婶不同,我喜欢霓裳羽衣舞。那些小郎君生得好俊俏,看上一眼,浑身?舒畅。我家三郎也曾有好看的时候……不行,回去要苛扣他的用度了,明日一早赶他起来爬山。”


    大家都笑,这对夫妻是最实在?的,不会过多掩饰,也不费那个心讨别人的喜欢。他们心思很纯良,三郎从小到大都是老实孩子,没想到后来娶了亲,新妇和?他一模一样,可以?算得上是大梁第一自在?闲人了。


    苏月在?那边和?命妇们说话,好像已经把?某人给忘了。说到高兴处,宫人搬来了杌子,让她坐在?太后身?旁。


    皇帝很无奈,放下?了手里的杯盏。


    国用见状开解:“娘子与太后及王妃们处得好,这可是幸事啊。”


    皇帝脸上淡淡地,半晌轻道了声,“可是朕也有话要对她说……”


    好在?她还算有良心,终于朝他看过来了,唇边带着笑,眼里有星光。


    只消一眼,他又觉得没什么不满了。自己同她说话的机会多得是,先让她在?族中?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也是极为重要的。


    女子聚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过了好半晌她才辞过众人,到他跟前复命。


    “陛下?都看见了吧?”她欢欢喜喜地问,“现在?的梨园,是不是比以?前精进了不少?”


    谁说不是呢,皇帝的溢美之词差点?脱口而出,但在?紧要关头还是把?持住了,比较含蓄地说:“确实精进,但精进得不多。朕觉得还有继续长?进的可能,你?要沉下?心来,别迷失在?花言巧语里。”


    苏月已经学会不要太拿他的话当?真了,自信满满地说:“太后和?王妃夫人们都说喜欢,尤其霓裳羽衣舞,很投大家所好。”


    提起这个,皇帝就暗叹,她在?这里得意,不知道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掀起过轩然大波。


    不过这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看她很高兴,皇帝勉为其难“嗯”了声,“有创新,朕也觉得不错。但朕更喜欢那曲剑舞,让所有人看见了梨园女郎的锋芒。朕现在?很是佩服自己的远见卓识,把?梨园交给了你?。你?可以?成为所有伎乐的底气,让那些曾经被人轻贱的女子,也像你?一样光芒万丈。”


    咦,真是难得听他说一句人话。苏月挺了挺胸膛,笑着说:“不瞒陛下?,我也佩服我自己,当?然更佩服那些替我出谋划策的女郎们。以?前老派的官员当?道,埋没了那么多人才,陛下?,我接手之后才知道,原来梨园中?卧虎藏龙,是个不逊于朝堂的好地方。”


    她说起事业就眉飞色舞,皇帝其实很想问一问,他们的婚事要不要提上日程。


    只是这话有点?难以?出口,辜家刚在?上都安顿下?来,他现在?有想法,会不会让她觉得他挟恩求报?


    犹豫良久,他才不经意地打探:“大宴要持续到晚间,今日你?恐怕很忙,回不去了。打算何时回去呀?当?值期间可不能随意走动,告假得报朕知道。”


    苏月有她妥善的安排,“我与阿爹阿娘说好了,等大宴结束就回去。到家不过亥正,还能一同赏会儿月,也不会耽误明日的公务。”


    皇帝惊诧,“半夜回去,太辛苦了吧!朕觉得你?可以?明日下?午回去,晚间和?家里人一同用饭。”


    至于为什么要安排在?明日下?午呢,因?为他上半晌还要接见一下?市舶司官员,商议开通海运的事。下?半晌没那么忙,可以?抽出时间,跟她一起回家。


    苏月哪里知道他的小九九,“今日是中?秋,过了今日,节都过完了,会留下?遗憾。”


    “其实十?六的月亮也很圆。”皇帝极力游说,“团圆饭设在?十?六,朕觉得寓意更好。”


    苏月沉默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建议,他觉得她应该会采纳的,谁知她最后还是否决了,“臣不这样觉得,臣就要十?五与家人团聚。”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气得皇帝闭上了嘴。


    苏月想,他根本无法体会自己急于回家的心,儿郎在?外闯荡,鲜少会想家,女郎则不一样,那种绵绵的哀思萦绕在?心头,会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好不容易家里人都来了,她却因?为忙于应付中?秋大宴回不去。到了晚间下?职后,时间都是自己的了,既便是在?爹娘身?边住一晚,也让她心满意足。


    反正她决定好的事,就算皇帝陛下?也管不着。宴饮期间她尽职尽责安排好一切,宴饮一结束,她的心早就飞回去了。带领一众乐工和?舞伎们回到圆璧城,宫中?发放的赏钱也到了,把?这个任务交给太乐令,自己便回到官舍换了身?衣裳。


    早就预备好的马车停在?方诸门外,离官舍也就十?几丈远。她挑着灯笼出城门,高高兴兴登上马车,没想到一打垂帘,猛看见车内有个巨大的黑影。


    这忽来的冲击吓得她惊叫起来,往后一仰差点?摔下?去。好在?里面的人眼疾手快,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兀自嘟囔不止,“有那么惊讶吗?你?告诉朕宴后要回家,不就是给朕暗示,让朕在?这里等你?吗?”


    第54章 第 54 章


    真是好不要脸, 苏月惊魂未定,十分生气,“我什么时候暗示了?为了避免你从天?而降, 我都已经让马车停在方诸门?上了, 怎么还?是被?你找到了!”


    一气之下?把真话说出来了, 皇帝觉得很失望,“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人, 求朕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家中设了宴,邀请朕一起回去吃团圆饭。”


    苏月噎了下?, 想起来这话确实是她说的, 但她所谓的设宴,并不是今天?晚上。


    “三?更半夜回去,不过是吃两个螃蟹, 吃两个月饼。宴请陛下?得好酒好菜摆满, 你现在跟我回去, 家里什么都没预备,岂不是打我爹娘一个措手不及吗?”


    而皇帝很和蔼, 笑眯眯道:“朕不嫌弃。”说着把臂一收,将她圈进了车舆里,“宫筵已经吃得够够的了, 就算你家清粥小?菜, 朕也甘之如饴。反正朕要同你一起回去, 辜大人,说过的话必须算话,若是朕也像你一样?出尔反尔, 那这天?下?可就要大乱了。”


    苏月被?他弄得无话可说,怨怼地狠狠看着他。


    她带来的小?灯笼就在车舆内放着, 照出她不甚高兴的脸。皇帝是擅于?自我麻痹的,提过那盏灯笼呼地一吹,灯灭了,世界就又美好了。


    “走吧。”皇帝朝外吩咐了一声,吩咐得十分坦荡。


    而苏月还?在纠结,大晚上带着男人回家,让阿爹阿娘怎么想?


    “我今晚不回圆璧城了。”她觉得有必要事先同他说明,“你吃过了月饼,得自己回家,我不送你。”


    皇帝说没关?系,“朕一个大男人,还?怕走丢了吗。”


    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大宴一整日,您就不累吗?这么晚了还?随我奔波,臣于?心?不忍啊。要不然让车兜个圈子,送您到永泰门?上吧。”


    “啰嗦。”皇帝道,“你把朕当三?岁的孩子,转一圈又送回去?朕十三?岁征战沙场,一日奔袭三?百里不在话下?,看了整天?歌舞就累了,那也太不中用了。”


    苏月直发?愁,原本以为自己能松快松快了,没想到还?是摆脱不了他。


    叹了口气,她把双肘撑在膝盖上,捧住了自己的脸。


    那个黑影倒是浑不在意,语调轻快地说:“朕跟你回去是为你好,你把梨园整顿得这么出色,不想听朕大力?夸赞你吗?”


    苏月说:“我可以自己告诉爹娘,我今日做得有多好,连太后都夸奖我了。”


    “无人作证,就是自吹自擂。”皇帝好心?地提醒她,“这话从朕口中说出来才可信。朕不辞辛劳特地赶到你家夸你,你不知感激就算了,还?百般推脱,真以为朕不会生气?”


    然而虽然身在黑暗中,他还?是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嗤”,这分明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一怒之下?道:“朕只是想和你独处一会儿,你如此不屑,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彼此都沉默了,皇帝心?想还?好,没有灯,她看不见他的窘态。苏月也有同样?的庆幸,她脸红的样?子,好在没被?他看见。


    当然,沉默得越久,难堪越不容易纾解,必须想办法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于?是皇帝换了种夸赞的途径,“你的身子真软。”


    苏月五雷轰顶,连脚趾头都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哪里软了!”


    皇帝却 绘声绘色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感触,“朕觉得到处都很软,尤其是腰,朕刚才搂了一把,分外玄妙。”


    请问殴打皇帝,会不会被?满门?抄斩?如果不会,她真的打算奋起把他压在身下?痛揍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占了便宜还?拿来说,他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而她不敢生他的气吧!


    “不许再说了!”苏月气咻咻道,“烂在肚子里,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我爹娘。”


    皇帝被?她喝叱,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输人不输阵,凉笑道:“辜娘子,你这是在命令朕吗?”


    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月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也不是命令,只是觉得这种话被?阿爹阿娘听见了不好,容易引发?误会。”


    皇帝便安抚她,“这是你我之间的私情,什么都拿出来说,朕又不是傻子。”


    苏月感觉额上渗出了汗,中秋都过了,不知为什么天?还?那么热,热得人心?慌意乱,热得人头昏脑胀。


    她开始期盼马车赶得再快一些,早点到家,请他略坐一会儿,就可以打发?他回宫了。说实话,这么大的人物出行,身边一个近侍都没带,她很怕万一出事,好不容易安稳的天?下?又要陷入水深火热,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咱们的马车后面,有人尾随吗?”她小声问。


    皇帝打起窗上的帘子朝后看了一眼,“没人,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苏月说不是,“臣是问有没有人在暗处护卫陛下?。您深更半夜外出,臣担不起这个责任,坐在车里也提心?吊胆,怕您涉险,怕您不安全。”


    皇帝听完,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感动?,原来她还?是关?心他的。她不是那种擅于?温柔小?意的女郎,她的一言一行坦坦荡荡,半点不掺假。正是因为这样,这种呼之欲出的牵挂才震撼人心?,才显得他是特别的。


    黑暗中的皇帝眼睫轻颤,稳住嗓音安抚她,“你的心?意,朕明白?了。放心?,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处处有朕的暗卫,别说难得出宫一次,就算以后每日跟你回家,也是小?事一桩。”


    听得苏月眼前金花乱窜,这下?可好,彻底完了。


    唉,她捂住了脸,人生多少还?是有些艰难的。


    皇帝见她不说话,追问怎么了,“感动?了吗?”


    苏月心?想感动?的点在哪里?感动?他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了她吗?


    不过转念再一想,自己还?是应该心?存感激的,毕竟家人千里迢迢迁到上都来,都是因?他的恩典。连她现在要回的家也是他赏赐的,不能过河拆桥,不要他登门?。


    总之一忽儿一个念想,马车在她高低起伏的心?绪里,笃笃穿过了街道。这一路因?中秋张灯结彩,她的注意力?又被?夜市的繁华吸引了,暂时把那点小?小?的为难忘光了。


    一条大街穿南市而过,到了尽头拐个弯就是永丰坊。家里仍旧保留着在姑苏时候的习惯,每到中秋就用花灯点亮大门?两掖,人还?没走近,便能看见门?楣上巨大的匾额。


    因?她早就让人传话,说今晚要回来,大门?到这时都没关?。远远看见阿爹的身影在门?前转了一圈,大概闹不清她回来的路径,探身往坊道那头张望。苏月催促赶车的快一些,车刚挺稳就打帘喊了声阿爹。


    辜祈年一听忙回身,吩咐仆妇:“去报夫人,说娘子回来了……”结果话刚说完,看见女儿身后跟着个人,忙又追加了一句,“让全家都出来相迎,陛下?驾临了。”


    仆妇应个是,匆匆进去传话,辜祈年则上前迎接,堆笑道:“这么晚了,陛下?还?送苏月回来,实在是有心?了。”


    皇帝睁着眼睛说瞎话,“娘子邀朕回来吃团圆饭。”


    苏月这时肠子都悔青了,后悔自己先前不该为了讨好他而信口雌黄。


    这下?把她阿爹惊住了,好在辜员外见多识广,有八风不动?的定力?,居然顺势接下?了话头,“正是、正是,女郎早就与?我们说过了,要宴请陛下?。只是唯恐粗茶淡饭,慢待了陛下?,陛下?若不嫌弃,就请入席吧。”


    苏月很意外,“这个时辰了,还?没用饭,别不是在等我吧?”


    她身上的特质,一大半都是传承自她父亲,姜到底是老的辣,辜祈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殷勤地引皇帝进门?,抽空应她:“哪里是等你,分明是在等陛下?。”


    这时全家人都迎出来,恭敬地向皇帝行过礼。辜夫人招呼女使赶紧预备,一面拉住了苏月的手,小?声问她今日可是累坏了。


    苏月神采飞扬,告诉母亲:“累虽累了点,但心?里很高兴。阿娘,我们筹备了一个多月的曲目大获成功,连陛下?都忍不住要亲自登门?拜访,感谢阿爹阿娘为朝廷生下?我这栋梁之材。”


    旁听的皇帝诧异地看向她,结果换来她厚脸皮的微笑,“是吧,陛下??”


    他只得应承,对?辜家夫妇说:“以前梨园凄风苦雨,一盘散沙,乐工们受人欺凌,是穿着华服的行尸走肉。现在娘子接掌了梨园,梨园里的人都活过来了,都是娘子的功劳。朕要感激辜翁与?夫人,教出了这么好的女郎,朕振兴梨园全靠她。她是大梁舞乐的中流砥柱,与?朝中贤臣一样?,都是朕倚重的臣子。”


    这番评价可把辜家夫妇惊坏了,辜祈年忙摆手,“哪里敢当,哪里敢当!她能为梨园效力?,是陛下?给予优待,破格栽培了她。咱们感激陛下?照拂还?来不及,女郎怎么受得起陛下?如此夸赞。”


    苏月说:“阿爹,这是陛下?的真心?话。”转头看看皇帝,“ 陛下?,您快说呀”


    皇帝点头不迭,“确实是真心?话。”


    辜家夫妇对?望了一眼,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情,好像也不用太自谦。况且作为父母,从来都为女儿骄傲,小?时候头一回懂得准确表达如厕的意思,爹娘欢天?喜地告诉了家里所有人。头回学会用筷子,爹娘每顿饭都夸她,整整夸了半个月。如今年轻的女郎,已经能张罗梨园的事务了,那可是一千多人的衙门?啊,怎么反倒不能骄傲了?


    辜祈年夫妇立马心?安理得接受了,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客气地招呼,“快快,陛下?请入座吧。”


    中秋的家宴安排在庭院里,方便一面用饭,一面赏月。结果皇帝坐下?了,一家人却掖着两手站在一旁,毕竟没有招待过这样?的人物,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皇帝见状,温声道:“朕冒昧登门?,扰了大家过节的好兴致,那就是朕的罪过了。如今是在家中,不是在朝堂,也没有半个外人,大家都坐吧,总不能让朕一人吃这一桌佳肴。”边说边起身比手,“辜翁,夫人……”


    辜祈年俯身谢了坐,这才招呼众人,“依陛下?的吩咐,都坐,都坐。”


    大家这才松散下?来,依次落座。


    皇帝在除了苏月之外的人面前,言行还?是十分正常的,谦和道:“今日宫里设大宴,朕已经用过饭了,辜翁盛情相邀,朕不能推辞,就来凑个趣,先敬全家人一杯吧。”


    大家还?没来得及举箸,忙又举杯站起身。辜祈年双手捏着杯盏,杯沿一压再压,“陛下?对?辜家有恩,合该我等敬陛下?才对?。”


    于?是一杯酒,你敬我来我敬你,看得苏月直叹气。早就说了不让他来,一来弄得全家战战兢兢,再看天?上的月亮,似乎都变成三?角的了。只盼他喝完两杯就回宫吧,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她原本还?有很多心?里话要和家人说,这下?子说不成了。


    好在边上还?有两位阿妹和三?位阿嫂,女郎们私下?里团聚,苏云给苏月斟上了桂花酿,小?声道:“阿姐,咱们干一杯。”


    六位女郎碰了杯,一饮而尽,苏月咂咂嘴问:“是从姑苏带来的吧?不像上都的酒,怎么喝都差点意思……”


    眼角不经意瞥了皇帝的方向一眼,见他虽然在同阿爹阿兄们说话,然而眼风还?是犀利且精准地瞄向了她。


    苏月不得已,只好执壶过来,“陛下?,这是家乡的桂花酿,极好上口,您也喝一杯吧。”


    反正就是你尝试过的东西,不能落下?我,皇帝饮过了她们的酒,心?情很不错,和辜家的男人们热闹地聊起了以前在姑苏的见闻,也着力?打听起姑苏的现状。哪些举措利国利民,哪些弊政要重新改革,他都用心?记在了脑子里。


    苏雪那厢问苏月:“阿姐今晚住在家里吧?院子里开了好多山茶,我剪了几支插瓶,搁在阿姐窗前了。”


    苏月朝她拱拱手,“多谢阿妹,每日把我的屋子打理得那么好,不管我何?时回来,屋里都是香香的。”


    阿嫂发?笑,“可不是,小?阿妹一日能上你屋里打扫八百回。”


    苏雪赧然说:“我闲着无事可做,就喜欢替阿姐打扫屋子。”


    苏月家姐妹三?个,是三?种不一样?的脾气,苏雪是最典型的江南闺秀,养花呀,做女红呀、摆弄些精巧的小?东西等,都是她喜欢的。苏月呢,由来受阿爹熏陶,很多时候阿爹谈生意都特意带上她。阿爹说将来就算出阁,也要开设自己的店铺,不吃婆家米面,不受婆家的闲气。至于?苏云,性子有点像儿郎,自小?就皮,很有主张。虽然她不爱女红,也不爱做生意,但她弹得一手好箜篌,对?声乐有她自己的见解。所以当初奉使来征集乐工时,她是真心?实意想替阿姐去的。


    她就挨着苏月坐,先前一直沉默,忽然开口对?苏月说:“阿姐,我想入梨园。”


    她的声音并不大,满以为只有阿姐听见,没想到饭桌上忽然安静了。大家齐齐朝她看过来,阿娘分明有些慌,“你说什么呢,怎么忽然生出这个念头来?”


    苏云倒很坦然,“我喜欢弹奏,想让技艺被?更多人看见。我们这些女郎,长到这个年纪除了等着嫁人,没有旁的指望。我又不想嫁人,那么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跟着阿姐进梨园,有什么不好?”


    全家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皇帝唇边倒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平静地望向苏月。


    苏月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如今的梨园再不是以前的梨园了,陆续有乐人寻来,自愿入园。可入园毕竟有一定的章程,她也怕好好的姐妹之情,弄到最后不欢而散。


    于?是丑话说在前头,“梨园中有考核,是做前头人还?是搊弹家,得看自己的本事。还?有一桩最要紧,入园须得满七年才能回家,七年时间可不短,你要仔细想明白?。”


    苏云很执拗,“七年就七年,我不怕。”


    苏月迟疑地看了看爹娘,“园中的乐师,是不能随意离开圆璧城的,也不能随意回家……”


    这时皇帝发?了话,“规矩虽定死了,但也有回旋的余地。既然是阿妹,不用说什么前头人、搊弹家了,让她跟在你身边,帮你处置那些梨园事务就行了。”


    这可是明晃晃的裙带关?系啊,苏月说:“不成吧……园中那么多老资历的乐工都看着,我的阿妹一来就越过了次序,会被?人说闲话的。”


    皇帝并不在意那些,爱屋及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园中那些掌乐、典乐也不是从乐工中提拔的,瞻前顾后难成大事,这件事朕准了,不用再议了。”


    对?辜家人来说,这又是一个天?大的恩惠。辜祈年夫妇原本还?想让苏云多加考虑,可苏云却站起身,郑重地朝皇帝叉起了手,“多谢陛下?。不过卑下?不走捷径,愿意经由考核入园,若考不中,来年再试。”


    苏月呆滞地看向皇帝,他徇私得如此顺滑,难道是在刻意讨好爹娘吗?


    而皇帝陛下?自有他的主张,苏月需要早点培养接班人。这梨园使又不能长久担任下?去,等到必须卸肩的时候,有人在底下?接着,她放权不也容易吗。横竖肥水不流外人田,阿妹还?能继续帮她完成她想达到的目标,她就可以了无遗憾地回掖庭当皇后了。


    又是皆大欢喜,一切真可谓妙透了。皇帝一高兴,还?多喝了两杯,一径地夸赞辜夫人厨艺好,居然嘴甜哄得辜夫人心?花怒放。


    苏月顿觉鄙夷,和她说话就爱捅她肺管子,面对?别人的时候明明很正常。抬头望望,月上中天?,饭吃得差不多了,陛下?也该荣返了。


    家里的仆妇撤下?碗盏,大家起身离席,苏月对?皇帝道:“臣让人套车,送陛下?回宫吧。”


    皇帝说好,转身却趔趄了下?,尴尬地扶额一笑,“朕好像贪杯了,有些头晕呢。”


    苏月心?道天?菩萨,他又演上了。


    果然很快就获得了辜家夫妇的响应,辜祈年道:“头晕可不便赶路啊。”


    辜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若蒙陛下?不弃,今晚就留宿在寒舍吧。院子是现成的,早已收拾好了,这就可以带陛下?过去。”


    皇帝笑得迟迟,“那怎么好意思,可是太过叨扰了啊?”


    辜夫人摆手道:“陛下?千万别说叨扰,我们只恐接驾不力?。”


    嘴上这么说,心?里简直大呼自己未雨绸缪得好。看吧,男子的心?思真是猜也猜得到,十四刚布置好院子,十五晚间可不就来了。连家主都向她投来敬佩的目光,若没有她事先的安排,今晚就慌了手脚了。


    好在有备无患,辜祈年牵袖比手,“请陛下?随我来,卑下?领陛下?去瞧瞧您的下?榻之处。”


    皇帝临走看了苏月一眼,虽然领他认屋子这件差事由她父亲代劳了,但已然发?展到了同一屋檐下?,他总能找到机会去她的香闺看看的。


    跟着岳丈往东边走,穿过跨院,前面豁然开朗,是个收拾得很精美的院落。院子里早就预备了侍奉的人,一个个毕恭毕敬站着,不过这些人用不上,很快国用便引领内侍赶来,连皇帝起坐的用具也一应带来了。


    辜祈年呆呆看着宫里的人到处查看布置,干笑道:“卑下?还?以为陛下?是一人前来的呢……好在这院子大,陛下?与?中贵人们可以住得自在。”


    皇帝这会儿也不掩饰了,真挚道:“朕的心?意,辜翁定然明白?吧?”


    辜祈年说明白?,“所以专门?腾出院子,以备迎接陛下?。”


    皇帝心?里很舒称,辜家人务实又有心?,连行在都给他准备下?了,看来是认准他这个郎子了。


    正想说两句感激的话,辜祈年快他一步介绍上了,“这是东院,陛下?今夜就在此处屈就。女郎住在西院,离得有些远,怕不好照应,陛下?若是有什么差遣,尽管让人知会大郎、二郎、三?郎、卑下?……总之知会谁都可以,卑下?等竭诚侍奉陛下?。”


    第55章 第 55 章


    后来皇帝才知?道, 原来老岳丈把家里的男丁都罗列了一遍,并不是?随意说说的。


    他?的这个院子坐落在整个宅邸的最?东边,从那里出来, 想抵达苏月的闺房, 其中相隔着所有人的卧房。


    皇帝陛下表示, 自己每每批阅奏疏到子时,今日?时候还早, 有点睡不着,打算边赏月边散步。结果他?途径第一个庭院的时候, 辜家大郎出来了, 笑着朝他?拱手?,“这么?晚了,陛下还不就寝吗?”


    皇帝神情很坦荡, “朕让人安排下这个宅子, 却一直没来过内院, 难得有机会,四处看看。”


    大郎很殷勤, “卑下陪陛下一程吧,正好向陛下介绍介绍。”


    皇帝忙说不必,“消消食而已, 不必相陪。”


    辜家大郎听了, 深深朝他?作了一揖, 退回去了。


    皇帝暗暗松口气?,再往前,结果辜家二?郎又从院门上出来, 恭敬地拱起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心说好似鬼打墙, 堂堂的一国之君,居然在辜府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只得放稳心态,平和地解释:“消消食,不必相陪。”


    辜二?郎好像有些不解,但还是?温存地道了句,“时候很晚了,陛下早些安置吧。”说完也?退回了自己的院子。


    皇帝看着这关卡重重的大宅,不由?感?到惆怅,转头问国用,“在他?们眼中,朕是?不是?有点古怪?半夜不睡觉,到处乱溜达。”


    国用掖着手?道:“都是?过来人,辜家的郎君们一定能体谅陛下的。陛下龙马精神,正值盛年,又没娶亲,辜娘子就在不远之处,夜里睡不着很正常。”


    皇帝蹙起眉,“他?们当真能体谅?”


    国用说是?,“大家都年轻过,他?们不光应当体谅,更应当深感?荣耀。”


    皇帝点了点头,举步再要往前,不知?怎么?又有些踌躇了。


    “前面会不会是?三郎的院子?”他?心里没有底。


    国用往廊道尽头看了眼,歪着脑袋说:“这处宅邸也?是?奇怪,院落像女郎脖子上的璎珞,靠游廊穿起来。”


    皇帝心想真是?太难了,当初攻打上都都没这么?难。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再往前探一探吧,遂鼓起勇气?又走一程。果不其然,老远就看见了在廊上徘徊的三郎,三郎说真巧,“陛下也?被蚊子咬得睡不着?”


    皇帝的笑容这回真有些挂不住了,巨大的挫败感?瞬间笼罩住他?。他?想好了,以后若是?万人之上太久,过于狂妄了,就到辜家来走一遭,保管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


    “八月里的蚊子,还是?这么?恼人。”他?皱着眉说,“朕闲逛半日?,正要回去,你也?早些睡吧。”


    他?转身原路返回,陪在一旁的国用问:“陛下就此放弃了?”


    皇帝的侧脸看上去很不快乐,冷声道:“朕再往前走,就该遇上辜员外了。”


    那倒是?,为了避免更大的尴尬,还是?知?难而退吧。毕竟熟悉地形用过了,消食用过了,蚊子多也?用过了,接下来总不能说梦游吧!


    往回走,每一步都走得不情不愿,皇帝气?恼道:“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朕,有点过分了。”


    国用心道人家八成也?没想到,防备居然起了效果。若是?陛下没想夜会女郎,就不会觉得人家过分,国用是?擅长反思的,所以才能在陛下跟前长期服侍。


    当然实话总是?不太好听,还是?得方方面面周全。国用想了想道:“其实陛下不该着恼,反倒该为女郎高兴。辜家上下是?当真爱重女郎,越是?层层阻碍,越表示家里人全心保护着女郎。要是?换了寻常人家,哪会一个东院一个西院,着力分开二?位,撮合您二?位还来不及呢。”


    皇帝听他?这么?说,心里的不平霎时烟消云散了。毕竟都是?为着苏月,自己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但要说辜家对女儿的保护,着实让人深有感?触,从他?进?门到现?在,辜家夫妇对他?提及苏月时都是?称呼女郎,从来没有叫过她的闺名?。这是?父母对女儿的尊重,在外姓男子面前刻意规避,即便对方是?皇帝,也?毫无例外。


    国用怕陛下仍旧不悦,想方设法岔开话题,“奴婢听说江南人家对待女儿,那是?全大梁首屈一指。奴婢没去过江南,果真是?这样吗?”


    皇帝笑了笑,“十里红妆嫁女郎,你听说过吗?”


    国用颔首说是?,“嫁妆绵延十里,奴婢是?听过的,只是?觉得有些不可信,那得是?多大的排场啊!”


    皇帝说是?真有其事,“朕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富户人家把女儿一生所需的用度都备齐了,钱财、家什、绸缎、仆从、车马,甚至是?将来入土所用的棺椁,都一并送去了夫家。此生不用夫家一针一线,一生不必伏低做小?,这是?娘家给予的底气?,朕将来嫁女,也?定要这样。”


    好家伙,陛下想得果然长远。国用心下也惊叹,“既然如?此,还嫁人做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吃穿用度都不需夫家插手?,专去给人家生孩子,岂不是?亏得慌?”


    皇帝笑道:“哪里亏?生不生孩子在女郎,既然决定生,那就不是?为男人生,是?为自己。若在夫家过得不好,可以连嫁妆带孩子一同领回娘家,娘家绝不会有怨言。这点江南的父母做得极好,所以江南的女郎有凛凛风骨,让人过目难忘。”


    国用不住点头,“若是?辜娘子出阁,料辜员外也?定是?如?此。”


    皇帝倒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妥,皇后照样需要底气?,且从来不是?皇帝的附庸。他?的皇后,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伟女子,用不着一生唯唯诺诺,听丈夫的安排。


    不过“将来”的事想得很多,再放眼看当下,发现?依旧任重而道远。


    这一夜留宿,对皇帝来说没有任何进?展,所以第二?日?要会见市舶司官员,他?下令把人召到了永丰坊,完全没有要回宫的打算。


    东院里官员来去,庄严一如?乾阳殿,东院之外的辜家人聚在一起,眼巴巴朝东边望着。


    辜祈年对插着袖子自言自语,“陛下该不是?打算,把朝廷搬到咱们家来吧……”


    这个猜测很大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至少偶尔成为宫外的临时朝廷,操作起来并不难。


    辜祈年说完,大家又把视线转向了苏月,苏雪问:“阿姐,他?以后就是?咱们的姐夫了吧?”


    苏月头皮发麻,讪讪道:“别瞎说,我可没答应。”


    苏云道:“这模样,你不答应有用吗?”


    大家都感?慨冥冥中自有定数,四年前阿爹回绝了人家,谁知?四年后转个圈又回来了。仿佛辜家就是?要与权家结亲的,这是?命,认吧。


    大郎说:“昨晚我在院外见到陛下了,他?说到处逛逛。三更半夜到处逛逛……嘿!”


    二?郎说我也?见到了,“他?说消食,吃多了。”


    三郎表示远远发现?他?从廊上过来,自己先发制人拦住了他?的去路,“我要是?不拦截,他?就要经过爹娘的院子了。”


    辜祈年瞅瞅这自以为是?的蠢儿子,骂了句孽障。


    三郎觉得很冤枉,“我不是?遵着阿娘的吩咐行事吗。”


    辜夫人说戆胚,“你就不会软乎些,假装巧遇。冷不丁蹦出来拦人,也?不怕给家里招祸。”


    三郎脾气?直爽,愣眼道:“你们装模作样,难道他?就看不出来吗?”


    气?得三嫂捶他?,“我说让他?在院子里猫着,他?直撅撅拦在半路上,说他?又不听,这犟驴多可气?!”


    辜祈年说算了算了,“好在人家气?量大,反正比他?母亲气?量大。”


    话音方落,外面有人传话进?来,说安福宫差人来拜访,求见主君。


    辜祈年回头问苏月:“安福宫是?什么??”


    苏月耷拉着眉眼说:“太后的寝宫。”


    辜家夫妇暗道一声乖乖,八成是?太后听见风吹草动了。这会儿派人来,不会是?来申斥的吧!可人已然到了,不能不见,只好吩咐请进?厅堂,自己马上就过去。


    苏月陪同爹娘一块儿赶到前厅,还没进?门就看见范骁抱着拂尘,站在厅堂正中央。


    她上前叫了声班领,“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范骁笑着说:“还能是?什么?风,定然是?东风呀。”边说边向她身边的夫妇行礼,“二?位是?辜员外及夫人么??卑下是?宫中的内侍班领,在太后跟前当差。太后命卑下来问员外及夫人好,另明日?一早,入掖庭觐见。”


    辜祈年夫妇忙领命,虽然不知?道太后打的什么?主意,既然让去,那就一定得去。


    早前权家求亲,托了媒人前来,太后并未出面,两家人也?从来没见过面。现?在要当面锣对面鼓了,这种难堪又忐忑的心境,真是?不大好描述啊。


    送走了范骁,苏月安抚爹娘,“太后其实很和善,我在安福殿那段日?子,太后对我很好,不曾为难过我。”


    辜祈年摸了摸后脖子,“陛下瞧得起你,太后看着陛下的情面也?不会为难你。可咱们就不一样了,说不定会给个下马威一雪前耻……谁知?道呢。”


    苏月也?不放心,想了想道:“明日?我陪阿爹阿娘一起入宫,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好照应。”


    辜祈年叹息着点点头,其实自打要入上都,他?就做好了准备,总免不得要见一见太后的。以前自家还能理直气?壮拒绝,然而到了今时今日?,这恩典是?不谢也?得谢了。


    那厢皇帝召见市舶司官员,一上午公务办得差不多了,东院里的人才陆续退出来。见辜家人都呆滞地在前院站着,纷纷拱手?行过礼方辞出门。


    隔了一会儿,皇帝也?从院里出来了,见了众人自嘲地说,“酒量不济,昨日?喝得多了,有些闹头,将要天亮才睡着。后来起不来,只好让人把官员传到这里来……不曾打搅大家吧?”


    对于这种明知?故问,谁又敢老实地点头。辜祈年说:“没有没有,宅子刚入住,还恐阳气?不足呢。这样才好,陛下与诸位大人给这宅邸壮了声势,不愁住着吉屋,运道不蒸蒸日?上。”边说边比手?,“陛下移驾花厅吧,卑下命人预备下了饭食,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


    皇帝也?不推辞,进?了花厅和辜家人围坐,笑着说:“朕在宫中,一应起居都太讲章程,帝王的威严是?有了,却短了人间烟火气?。所以朕爱上这里走走,没拿自己当外人,但又怕大家忌惮朕,弄得吃饭都不自在。”


    辜家人嘴上自然一千一万个乐意,“能款待陛下,这是?多大的荣耀,别人求都求不来,咱们怎么?能如?此不识抬举。只要陛下喜欢,只管常来,爱吃什么?菜也?只管说,家里有姑苏带来的厨子,可以请陛下回味姑苏风味。”


    皇帝听后很欢喜,偏头看了苏月一眼,“朕也?想常来啊,就怕娘子不答应。”


    苏月正吃她的鱼鲊,猛听见点了自己的名?,不得不抬起头来。


    还能说什么??说你烦人得很,我确实一点不想带你回家?但作为一个好臣子,她得表现?得忠君事主,便放下筷子微笑答话,“家君和家母都应准了,臣无不从命。陛下若想吃民间的饭食了,就请莅临寒舍,宴席会有的,屋子也?是?现?成的,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皇帝心满意足了,含笑道:“辜翁一家待人至诚,让朕有宾至如?归之感?。”


    苏月嘴角抽了抽,已经完全被他?的厚脸皮打败了。看来以后想摆脱他?更难了,到时候吵着闹着是?你家大人让朕驾临的,可不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了吗。


    唉,皇权倾轧,蝼蚁生计艰难。苏月低头扒了口饭,又郁塞地喝了两碗汤。


    等到酒足饭饱,撤下饭菜再上清茶,阿爹把他?珍藏的雨前龙井拿出来招待他?,茶局散后皇帝才恋恋不舍站起来,表示自己该回宫了。


    “辜大人,梨园不能没人坐镇。”他?和风细雨地说,“回去么??正好送朕一程。”


    苏月说是?,偏头让人预备车马。


    皇帝虽是?武将出身,又政务如?山,但在他?愿意用心的地方,真可谓细致入微。临要走的时候,在苏云面前顿住了脚,和声对她说:“这几日?先筹备筹备,霜降那天梨园在含嘉城有考核,到时候去试试身手?。只要能通过,朕的委任状马上就到,不用担心你阿姐不提拔你,有朕在,一切都不算事,知?道么??”


    苏云呆呆点头,实在想不到,那个曾经如?此不入阿爹眼的权家大郎,竟是?个这样的翩翩君子。


    在她感?激的目光里,皇帝与苏月出门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苏云就唏嘘,“大姑父不过是?个府尹,眼睛就长在头顶上,陛下可是?皇帝啊,居然如?此和蔼可亲。”忙去问爹娘,“阿姐什么?时候嫁给他??我觉得这门亲事很好,什么?都别说了,我赞成。”


    辜祈年夫妇对望了望,人心果然容易收买,别说苏云了,现?在全家还有哪个不同意这门婚事?


    辜夫人问:“你呢?”


    辜祈年有些汗颜,“我是?生意人,重利。我现?在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但若要让我家女郎做妾……恕难苟同。”


    作为一家之主,还是?讲原则的。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人还在长吁短叹,路才走了一半,听他?叹了五六次,苏月到底忍不住了,“有话就直说,您这么?叹,车顶棚都快掀翻了。”


    皇帝幽怨地剜了她一眼,“朕昨晚想去见你,一路上遇见了你大兄、二?兄、三兄。你家上下都对朕心存防备,令堂将朕的院子安排得离你十万八千里,难道是?怕朕图谋不轨吗?”


    苏月说没有的事,“您不往歪处想,一点毛病也?没有,可您要是?当真图谋不轨,就一定觉得自己被针对了。”说着笑了笑,“别往心里去。”


    他?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朕不过想去看看你,怎么?就图谋不轨了?”


    苏月心道留你脸面,你还偏豁出去了,便转过身子正色望着他?道:“咱们是?一 同吃的饭,才分开一小?会儿您又要见臣,半夜三更,您见我要干嘛?”


    皇帝支吾了下,倒也?理直气?壮,“朕跟你回家,就是?想多看你两眼,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朕是?坦荡的君子,你细想想,几次夜访你,何时有过出格的行径,何时让你为难过吗?”


    这个倒真没有,他?还知?道逗留得太久对她名?声不好,每每说完了话,就自发告辞了。可以前是?这样,现?在很难说,毕竟人的心境是?会随时间转变的。


    苏月也?有一股执拗的劲儿,把脸往前递了递,“您既然如?此想看臣,那您就看吧。我每日?长得一模一样,又不是?一天一个嘴脸,总看不觉得腻味吗?”


    她把脸杵得太近,黑白分明的眼眸笔直地望着他?,害他?有些心慌,难堪地往后仰了仰,“好了好了,朕看完了,你坐好吧。”


    可她却不依不饶,“再多看两眼吧,看个够,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的后脑勺已经抵在车围子上,再也?无法后退了。避让不是?帝王的风格,勉力定住心神道:“你别逼朕看,朕看……你的脸好大。”


    她错牙笑着,“越大看得越明白,记得越清楚。陛下,除了脸大,还有别的吗?”


    皇帝的心已经快要沸腾了,她真的一点忧患意识也?没有,不拿他?当男人吗?


    他?的十指紧紧扣住了身下的坐垫,扣得甲盖泛白,那身形也?摇摇欲坠,艰难地逸出四个字,“还很……好看。”


    苏月说:“我知?道自己好看,陛下贪图我的美色,所以每日?都想见我。”


    “也?不能这么?说……”他?已经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拂在他?唇瓣上,躲不开,避不掉,耳中嗡鸣,心跳如?雷……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昏过去了,她竟还如?此猖狂,得理不饶人。


    “辜大人……辜大娘子,你坐回去吧,朕要喘不上来气?了。”


    不知?为什么?,苏月觉得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很有趣。看惯了他?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偶尔一副弱小?的姿态示人,竟还有些惹人怜爱呢。


    “臣也?没堵住您的口鼻啊,怎么?就喘不上气?了。”她还在笑,笑容里全是?促狭和嚣张。


    结果话刚说完,马车忽然颠簸了下,她那个半站着探身的姿势无处借力,猛地往前一磕,嘴不偏不倚和他?撞上了。甚至在她发懵的当口,恍惚听见他?一声闷哼,那声音充满奇幻诡谲的味道,带着点痛苦,又带着点销魂……


    等她回过神来收回嘴,才发现?自己手?下多了个物件,原来慌乱中的一撑,摁在他?腿根上了。


    第56章 第 56 章


    五雷轰顶, 心想这下可完了,玷污了人?家的贞洁,怕是要?彻底对他负责了。


    悚然缩手, 这回喘不上来气的人?变成了她。她撤后身子?, 惊恐地观察他的神情, 他仰头靠着?车围,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 裸露在领外的脖颈白洁修长,喉结轻轻地蠕动, 连眼神都?不灵活了。


    “陛…… 陛下……”她颤声说, “误会……巧合,纯属巧合……臣不是有心的。”


    他极慢地、极慢地调整了姿势,一副被人?凌辱后灰心欲死的模样, 苦笑道:“朕还有什么可说的?古往今来, 有哪个臣子?敢对皇帝这样!”


    苏月这时候真的后悔极了, 她不应该得?寸进?尺,导致乐极生悲。自己是脑子?出了问题吗, 居然想倒反天罡,想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这下玩得?过了头,嘴亲上了, 手也?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她已经不太敢回想了, 脑子?里充斥着?一个声音, 这是一场噩梦,都?是假的,忘了!快忘了吧!


    可那?个受害者, 以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望着?她,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光靠自我开解是没有用的, 并且该被抚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你是男子?,没关系的。”她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安抚他,还是在为自己脱罪,总之?她厚颜说,“男子?胸襟要?开阔,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好吧?”


    皇帝沉默着?,就那?么看着?她,无言的抗争,想让她回头再想想,自己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苏月彻底败下阵来,“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是女郎,照理来说吃亏的是我……”


    “你还吃亏了?”皇帝惨然道,“是朕让你亲朕,是朕让你摸……”


    吓得?苏月慌忙捂住他的嘴,“别说了,隔墙有耳,不宜宣扬啊陛下。”


    这个时候居然还在顾及面子?,真是个虚伪的人?。


    皇帝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扒下她的手问;“你还敢捂朕的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苏月摊了摊手,“已经发生了,后悔来不及了。”


    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让他气愤不已,“你竟还这样,难道你不觉得?羞惭,没想过要?赎罪吗?”


    苏月当然羞惭,羞惭之?外也?觉得?很伤心,女郎的头一次亲嘴,就这么不明不白没有了。她甚至还没有品咂出滋味,在震惊和恐慌中草草了事,只隐约记得?对方?的嘴很软,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硬。


    而皇帝呢,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尊严所剩无几了,在他还没有作好准备采取主动的时候,先被她强吻了。吻了也?就算了,她还对他的不便之?处进?行了侵袭,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来势汹汹,丝毫没有给?他避让的机会。他当时正应付她的嘴,谁能想到一个疏忽成了她的掌中之?物?……他很为当时的状态感到羞愧,原来他是个没什么定力的人?,在她把脸送到他面前,强迫他看的时候,他就已经骇变了。


    吓着?她了吗?看她的表情晦涩难言,应当正在纳闷吧!


    千万不要?讨论,让他留点脸,求求了。但转念又一想,可以不必对事情的本质过多涉及,但由此引发的恶果,还是不能忽视的。


    然而思?绪混乱,女郎香软的唇瓣再次突出重围,覆盖住了他的一切念想。他与她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几次,每次都?是止乎礼,从没有过亲密的行径。可就在刚才,她主动亲了他,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令人?狂喜。唯一遗憾是时间维持太短,如果能再长一些,那?该多好……


    视线轻颤,他忍不住又朝她望过去,不知是不是眼神过于炽热,她居然戒备地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不许乱看,也?不许瞎想!”她恫吓了两句,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铜钱塞进?他的手里,“以此作为了断,这事两清,就这么说定了。”


    可他并不接受,头一次觉得?不是什么都?能用铜钱来结算的,把钱重又塞回了她手里,“这事没完。”


    苏月头疼起来,“那?你想怎么样,总不能让我还回去吧!”


    这话说完,彼此都?红了脸。这段时间已经混得?很熟的两个人?,忽然觉得?又被强行拉开了距离,一切变得?玄之?又玄。明明想靠近,却有无形的高墙横亘在彼此之?间,本该突飞猛进?的感情,也?因这场意外陡然停滞了。


    苏月觑了觑他,犹豫着仍旧把铜钱放进了他手里,“我对不起你,这钱你先收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行吗?”


    就像一个闯了大祸的男人?,对一切无能为力,只剩口头上的承诺。眼神坚毅地表示自己不会赖账,暂时只是赊一赊,以后再一并偿还。


    皇帝低头看看手里的铜钱,自己的第?一次,就这么被她用一枚铜钱买断了,多少有些过分便宜了。但还能怎么办呢,他想亲回来,可又不敢说出口,无可奈何下只能接受她的建议。心想再忍一忍吧,等到十枚铜钱集满,一切便不由她说了算了。


    后来一路无话,巨大的尴尬碾压着?两人?,在沉默中回到了圆璧城。皇帝陛下甚至没有要?求走她的专属通道,让马车把她送到方?诸门上,自己老实地返回丽景门了。


    苏月在方诸门前呆站着?,目送马车去远,在无边的悔恨里,怏怏回到了官舍。


    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得?努力找些事做,忙起来就能把先前发生的事抛到了脑后了。如果偶尔想起,那?就尽力麻痹自己,劝说自己这不算什么大事,都?是成年的男女,不小心出点差池,实在正常得?很。


    然而心里这关还是难过,她夜里居然梦见了皇帝,见他握着?拳把手送到她面前,在她的满心疑惑下展开五指,得?意地对她说:“六枚了,辜娘子?,你准备好了吗?”


    她当时满心戒备,总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了。这十枚铜钱凑满后要?兑现?的承诺,必定比醒时的自欺欺人?要?刁钻得?多。


    梦里她终于壮起胆问:“有朝一日十枚集满,你要?我做什么?”


    皇帝高深地笑了笑,“也?没什么,朕要?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求朕娶你。”


    简直是噩耗,一下子?把她吓醒了。醒后心里还在扑腾,后怕地想,这事他真干得?出来,不会一梦成真吧!


    抬手抹了抹,一脑门子?冷汗,吓得?好一会儿才又睡着?。后来睡得?也?不安稳,第?二天起来头昏脑胀,忙于处置手上的差事,险些连爹娘要?入掖庭的事都?忘了。


    好在猛然记起来,赶紧看更漏,刚到辰时,这会儿人?应当已经候在宫门上了。今天前朝有朝会,皇帝赶不回来,能不见当然最好别见,出了昨天的乱子?,现?在心虚的劲儿还没过,她实在需要?冷静冷静,再考虑以后拿什么面目面对他。


    把亟待解决的事交代了太乐令,她匆匆赶往西太阳门,刚到那?里就遇上掖庭内侍出来接应,看见她热络地招呼:“赶巧,娘子?也?来了?”


    苏月拱拱手,携爹娘一同?前往安福宫。阿爹和阿娘是头一回入禁中,紫微城高大的建筑远观已觉宏伟,身处其中更会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


    他们有些拘谨,愈发觉得?今天太后必定来者不善。进?了安福殿正殿,恰好见一位女官捧着?香盒走过,错眼见了苏月,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然后转头通传里间:“姆姆,辜娘子?来了。”


    辜家三人?朝着?东偏殿的方?向叉手静待,不一会儿就见殿内走出三个人?来。苏月起先一惊,以为皇帝也?来了,但定睛一看却是齐王。他穿一身影青的衣裳,人?还是淡淡地,如松烟入墨。见到她,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微微颔首致意。八月十五的大宴他没有参加,想来是身上不豫吧,今天再见好像仍有几分羸弱,但并不让人?觉得?病气森森,反倒没有侵略性,恬淡如一汪春水般。


    好精致的人?儿啊,虽然不合时宜,苏月脑子?里还是冒出这么个词儿来。没有别的想法,仅仅只是叹服,他与他那?戳气的阿兄,为什么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太后呢,不像上回苏月进?安福宫,特意给?下马威。孩子?可以戏弄戏弄,两家大人?见面须得?很正式,很庄重。笑着?说上两句温存的话,“员外与夫人?节前就到上都?了,可惜宫中有大宴,抽不出时间来相见。因此节后匆匆命人?过府相邀,不知是否冒昧,还望员外与夫人?不要?见怪。”


    辜祈年与夫人?受宠若惊,没想到境遇比他们来前设想得?好太多,好得?仿佛之?前从来没有龃龉,好得?就如两家会亲,要?商定婚事一般。


    忙深深行礼,辜祈年说:“不敢不敢,原本该是我们进?宫拜见太后的,但因初到上都?,不知怎么通禀,居然延捱到了太后召见我们。”


    场面上的话来去,这是必须的流程。太后比手招呼大家落座,一面询问辜夫人?:“才到上都?,一切都?习惯么?若有为难的地方?只管说,我让底下人?承办。”


    辜夫人?俯首道:“多谢太后,我们一家得?您与陛下照应,一切都?是现?成的,比在姑苏时候更齐全,岂有为难之?处啊。只是合族这一来,实在让朝廷破费了,草芥一般的商户,何以敢当贵人?们如此恩待……”说着?便要?起身行礼,被太后阻拦了。


    太后意在交好,万分亲热地牵住了辜夫人?的手,温和道:“且不说身份地位,咱们同?是姑苏人?。早前两家虽不是街坊,却也?住得?甚近,我每常上十泉里去,都?要?经过你家府门前。莫说咱们亲近,就算是寻常的同?乡来了,不也?得?照应么。夫人?别说这么见外的话,否则往后倒不好处了,你说是不是?”


    天爷,三言两语间绑定了两家的关系,简直与皇帝在朝堂上化解言官弹劾的手段如出一辙。


    苏月没敢吭声,而辜家夫妇则有些尴尬,又是亲近,又是不见外,真可谓太后肚里能撑船。为了儿子?的婚事,以前曾经再不受用,如今也?当没有发生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辜夫人?最是知情识趣,谦卑地说是,“太后这心田,让卑下不知说什么好。陛下大放恩典,我们一家上下连要?致谢,都?无从谢起了。”


    太后笑道:“谢什么,当初权家的族亲纷纷迁往上都?,不也?是朝廷给?与优恤安排的吗。咱们诚如自家人?一样,陛下与你们也?不生分。听说十五留宿在贵府上了?难怪第?二日二郎进?来,邀他上我这里用饭,宫人?竟说他昨夜起就不在宫中了。”


    太后是随口一说,但这一随口,不知不觉中就坐实了两家牵扯不清的关系。


    反正她也?不着?急,因为知道今天的事必成无疑。既说起二郎,不免要?引荐引荐,比了比身边人?道:“这是我的幼子?,陛下封了齐王,不过一向不太出门,你们想是没有见过。”


    两下里站起身互相行礼,齐王对太后道:“那?日在代侯府上,我曾有幸见过辜娘子?。听说中秋大宴,梨园的曲目精彩异常,可惜我没有眼福,遗憾得?很呢。”


    太后笑呵呵说:“不碍的,中秋过后还有立冬,还有正旦,有的是机会观演,不急在一时。”嘴上说着?,心里顶关切的是立春,便试探着?问苏月,“陛下可与你说过立春的安排?”


    苏月想起他确实含含糊糊提过,但具体?是什么安排,却并未向她透露。


    “陛下说与您有个立春之?约,可臣问他,他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太后大呼倒灶,这儿子?过于没出息,比他父亲更胆小。但凡他拿出平定天下的一成功力出来,媳妇早就有了,连孩子?都?该有了。可他却好,还在不急不慢地周旋,不知究竟有什么可磨蹭的。你要?说他脸皮薄,他也?知道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实则脑子?半点不笨,就是嘴笨。你若说他脸皮厚,他对待喜欢的女郎那?种瞻前顾后,真是狗见了都?摇头。


    太后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耗下去了,再耗天该冷了。儿子?不中用,还是得?为娘的出马,辜家夫妇既然来了,今日就索性把话说破吧!


    于是太后直言不讳,对辜家夫妇道:“别瞧我们陛下英雄盖世,遇上了女郎,半点也?不会说话。但他愿意办实事,他若对你好,光顾着?掏心挖肺,有时候这种性子?吃亏得?很,因不善言辞,难以赢得?女郎的芳心。员外,夫人?,四年前咱们家曾向贵府上提亲,贵府上没有给?我们再争取的机会,说实话,我很有些伤心。对于女郎,我是打?心底里喜欢,不怕你们笑话,当初明知亲事不成了,我也?还是远远看女郎在府门前舍米舍面,心里不知多懊丧。贵府上有贵府上的考虑,兵荒马乱舍不得?女郎外嫁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天下太平了,又男未婚女未嫁,我想再问一句,我家大郎可还有机会向贵府上提亲?”


    其实早就知道今日召见,太后是怀着?怎样的目的,但话真正说出口,还是很令辜家人?惊愕。


    没有皇权威逼,也?不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太后依旧以平等虔诚的态度来商讨儿女的婚事,倒弄得?辜家夫妇十分惭愧了。


    辜祈年讪讪道:“卑下当年有眼无珠,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今日太后说这番话,愈发显得?卑下鼠目寸光了。”


    辜夫人?望了望丈夫,在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方?才对太后剖心,“卑下也?与太后说句实话吧,我家虽是世代经商,但并非贪慕权贵的门第?,家中孩子?都?是我们心头的肉,从来没有想过让她们登梯上高,去够不该够的果子?。上年陛下御宇,我们心中惶恐,但也?并未后悔把女郎留在身边。后来她被强征进?梨园,我们有怨言,也?曾深深感慨过世道艰难,然到如今才明白,这是孩子?命中注定的际遇,她终究是要?离开爹娘的。陛下丰厚的赏赐,让我们日夜难安,总觉受之?有愧。今日又蒙太后召见,您这一番肺腑之?言,叫我们何以克当啊。”


    太后拍了拍辜夫人?的手,笑着?说:“咱们都?是实诚人?,不拐弯抹角说事,心思?敞亮。陛下对娘子?的偏爱有目共睹,他一步一步为娘子?垒好了基石,还请员外及夫人?看见他的良苦用心。”


    辜祈年点头不迭,“看得?见,卑下等都?看得?清清楚楚。太后今日特意召见我们,着?实是抬举了,这事只需吩咐一声而已,哪里用得?着?亲自费心。”


    所以说辜祈年到底是生意场上的积年,他不会明打?明地追问,是要?让苏月当皇后还是当妃嫔。话语间以退为进?,就是在逼太后表态,会给?苏月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太后心里自然明白,笑道:“规规矩矩地聘正妻,岂是吩咐一声能了事的,就算我答应,朝中那?些掌管着?宗族事务的官员们也?不能答应。我与陛下早就商定了,四年前是如此,四年后依然如此。我们是实心要?结亲的,也?用不着?媒人?牵线搭桥了,就由我厚着?脸皮亲自与员外夫人?说吧。”言罢又望向苏月,“娘子?的意思?呢?你在我眼中,可不是一般的女郎啊,父母之?命固然要?遵,但你自己的想法也?尤为重要?。”


    苏月听他们说了半天,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现?在太后点了她的名,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只是一时有些彷徨,难道这朱砂痣要?当不成了?


    细想权大这个人?……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当然知道他的好,就算他嘴欠,她也?觉得?可以包涵。嫁给?他,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自己假装挣扎两下而已,说认命也?已经认命了,总比盲婚哑嫁强。


    可是梨园怎么办?那?么大的梨园,她好不容易和大家一起支撑起来的梨园,还没真正做出成绩,就不让她干了吗?


    她迟迟望了望太后,太后和齐王都?看着?她,让她脸颊隐隐发烫。


    定神一思?量,自己也?不是扭捏的小女郎,现?在正是能说话的时候,若是放弃了,就只剩等着?宫里来抬人?了。


    于是下了决心,起身向太后长揖下去,“臣与陛下常来常往,虽没有说破,但臣心里知道,将来必要?依附陛下的。若得?阿爹阿娘应允,臣愿与陛下共偕白首,只是目前臣的心思?全在梨园,恐怕不能立时放下一切待嫁。请太后与陛下再行商议,臣若想延后婚期,不知能否有回旋的余地?若不能,就请陛下再觅佳偶,臣尽心为陛下打?理梨园,以此回报陛下的恩德吧。”


    第57章 第 57 章


    太后觉得有点泄气?, 答应嫁了,但婚期得延后,那么立春之约难以实行, 而她实现抱孙的?愿望, 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太后甚是苦恼, 试着再向她打探,“婚期安排在明年春, 你看行不行?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你物?色好?信得过的?接班人?, 就算你身居掖庭, 也能让梨园照着你的?规划更加完善,这样不是一举两得么,你说呢?”


    与太后讨价还价, 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就算人?家看重你, 你若是恃宠而骄,也极易触发?对方的?不满。但这也不是她非要拿乔, 实在是相较于婚姻,她觉得自己的?志向和愿景更为重要。她要亲手改变梨园,要看着梨园一点点壮大, 就像种下一株苗, 她要亲手浇水, 亲眼看它开花,而不是坐在深深的?宫殿里,等着外?面的?人?来向她描述, 这花开成了什么样,是红色的?还是紫色的?。


    说得太强硬, 唯恐伤了太后的?心,她想了想问:“臣婚后,还能走出掖庭去圆璧城吗?还能见那些乐工和舞伎吗?若是能,一切听凭太后安排,臣无不从命。”


    这下太后为难了,“一国之母,势必要坐镇中宫,统管掖庭。就算没有梨园的?公务可操持,掖庭中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少,照旧会让你忙得闲不下来的?。”


    苏月笑了笑,“掖庭是过日子,振兴梨园是功在社稷的?大事。臣有野心,想把?那个没人?看好?的?衙门,变成天下乐师的?乐土,把?我们大梁的?音声传播到外?邦去,传播到西域去。”


    太后听她说完,眼神?透出一股怆然,心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都是有追求的?人?,都有宁折不弯的?脊梁。


    辜家夫妇心下则有些担忧,这些当权者与你协商前很有耐心,你要是不能如她的?愿,还能对你有好?脸色吗?


    思及此,辜家夫妇也站了起来,却咬紧牙关没去制止女儿。苏月自小?就有主意,作为爹娘,他们不想因一场婚姻,把?她变成第二?个唯唯诺诺的?大姑母。


    太后看他们一家三口?都站着,实在感到头大,明明一切说得好?好?的?,怎么就是婚期定不下来呢。


    就不能给大郎一个名分吗?太后悲哀地想,为了这个名分,愁煞他们母子了。


    如果气?性?强些,一跺脚说这媳妇不要也罢,当下是可以痛快痛快,但痛快过后呢?皇帝他不是不长进吗!


    所以这事还得再行协商,太后压了压手,“怎么都站着?唉呀,坐下坐下。婚期的?事儿,回头让陛下再与你商议,你们俩拟定一个好?时?节,到时?候让司天台的?人?再排算日子就行了。我想着,要不咱们遵民间的?习俗,先把?五礼过了吧,这么也算有凭有据,”转头问辜夫人?,“夫人?的?意思呢?”


    辜夫人?当然要做和事佬,赶忙点头附和,“太后说得很是,毕竟年纪都不小?了,婚事定下了,我们做父母的?也了了一桩心事。”


    太后抚掌,“那就这么说定了,人?的?想法应时?而变,说不定过两日自己想通了,也未可知啊。”语毕竟把?自己也劝动了,一切好?像又豁然开朗了。


    “对对对。”辜祈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见太后没有动怒,暗自庆幸不已,一面拿眼神?示意苏月见好?就收,别再有什么异议了。


    总算婚事敲定,还不是用威逼利诱,完全是两家心平气?和商谈的?结果。太后觉得四年前自己丢失的?面子寻回来了,亲家对她没有怨言,也不会在背后指摘她。越想越高兴,看看苏月,人?家养到这么大的?女郎,终于是自己家的?了,忙拉过来好?生在怀里抱了一下,欣慰道:“我惦记了那么久的?女郎,可算要做我家媳妇了。”


    与其说这门婚事是皇帝一往情深的?回报,莫如说是太后从未打消的?执念。她就是这么奇怪的?人?,途经人?家门前一眼相中,就算排除万难也要把?人?娶到手。这下儿子欢喜,自己也欢喜,至于究竟什么时?候能举行大婚仪式,这个放到后头再议,当下先高兴够了再想其他。


    殿里的?人?纷纷祝贺,傅姆笑着拱手,“恭喜太后,心里总念着辜家女郎,今日总算圆满了,可要高兴坏了。”


    太后说可不是,这才?想起自己这头商量妥当了,最要紧的?人?还蒙在鼓里呢。


    忙吩咐范骁:“快差人?到乾阳殿看看去,前头的?朝会散了没有。若陛下没在召见臣僚,把?他请到这儿来。”


    范骁应是,也不用差遣旁人?了,自己撒丫子就往外?朝跑。


    先前太后预备向辜家夫妇提婚事时?,齐王就借故出去了,等到这会儿才?又进殿,一进门就听到太后告诉他好?消息,说亲事定准了,等到过完礼,就是一家人?了。


    齐王郑重向苏月作了一揖,“上回还曾遗憾,差一点就该称呼娘子为阿嫂,如今这事定下了,先恭贺娘子吧!”


    苏月欠身还了一礼,太后喜气?洋洋地,只待皇帝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结果不赶巧,范骁回来禀报,说朝会已然结束了,但司天监的?地动仪出了异象,西南方金龙衔着的?金球掉进□□嘴里了。消息禀报到陛下面前,陛下责令尚书省严阵以待,预备好?了随时?赶赴西南的?巡查使,自己又上司天监亲自查看去了。


    所以做皇帝辛苦,每天有各种政务排着队等他处置,可不像大戏里唱的?那样,有事俱本上奏,无事卷帘退朝。


    辜家夫妇见状向太后揖手,“既然陛下正忙公务,卑下等就先告退了。家中还要预备预备,过礼不是小?事,族中的?亲戚都要知会起来,若太后定准了好?日子,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


    太后也不强留,一面说好?,一面让人?把?预备好?的?赏赐搬出来,送去辜家的马车里。自己则亲自送下台阶,客套话?说了许许多,笑道:“我是等不及了,今日就让人?排算日子,若是赶得及,这个月便过礼吧。”


    辜家夫妇无不从命,再三行过礼,仍旧从西太阳门退出了掖庭。


    这一路上,辜夫人?总在观察苏月的?神?色,好?容易等到边上没人?了,悄悄问她:“你先前应下,可是自愿的??”


    爹娘总担心她受委屈,担心她畏惧强权,不得不低头认命。连阿爹都忧心忡忡地,仿佛她只要露出一点难色,一家人?就准备好?和她一起愁云惨雾了。


    苏月见他们这样,反倒笑起来,“我岂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啊,如果心里厌恶他,绝不会松口?答应的?。其实我来上都大半年,见识了不少男子,相较于他们,权家大郎居然是其中最好?的?。说出来怕阿爹和阿娘不信,他除了不太会讨女郎欢心,余下不管品行也好?,胸襟也好?,谋略也好?,都是上上乘。”


    她寻常可不怎么爱夸人?,能把?那人?夸得像花,可见是真的?不为难。


    辜祈年松了口?气?,“我总是担心,怕你因咱家得了人?家太多,还不清了,才?甘愿自己填这个窟窿的?。”


    苏月在爹娘面前并不搪塞,坦然道:“起先我也觉得无以为报,可后来想明白了,我往后可得每天面对他那张脸,作为对我的?补偿,善待我的?家人?,不是应该的?吗。”


    辜夫人?的?担忧到这时?才?彻底化解,牵住苏月的?手问:“你可喜欢他?阿娘还是盼着你能嫁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不因这样那样的?骑虎难下,将就一辈子。”


    苏月想了想道:“好?像有些许喜欢,但相处日久,感情慢慢积累,说不定将来我会很喜欢他呢。”


    辜夫人?终于舒展开了眉,打趣和丈夫抱怨:“这孩子,说起话?来半点没有女郎的?矜持,可是学坏了?”


    辜祈年眼中的?女儿,反正就是万般都好?,“这叫爽朗,你不懂。梨园那么多的?人?,她要在里头办事,可不得有话?直说吗。弯弯绕绕的?,底下人?费思量,耽误多少工夫!况且是同爹娘交底,扭捏作态,不是我们辜家女郎的?风范。”


    阿爹把?一切替她辩解得明明白白,苏月就不用反思,究竟是不是与权大斗嘴太多的?缘故了。


    爹娘今日的?一场觐见,把?她的?终身大事定下了,其实定下也好?,就像浮萍有了根,她既然没有打定主意终身不嫁,权家大郎还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这人?嘴坏些,心肠却很好?,心思也细腻,与他相处这么久,从来不觉得厌倦。刚才?商定婚事的?时?候她也思量,为什么心里还有些犹豫……大概是犹豫他的?身份,将来的?掖庭会扩充起来,到时?候色衰而爱弛,连想找他斗嘴,他恐怕也不耐烦应付你。


    这就是婚姻的?未卜之处,民间夫妻有没有第三人?或许还可商讨,帝后之间中途加入的?人?,必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就好?比两片琉璃,紧贴在一起时?可以肝胆相照,中间隔上一层纱,朦胧些,再隔上一层,影影绰绰。当纱越来越厚,就再也看不见对方了,天长日久,记忆模糊,那个人?也就彻底消失了。


    唉,所以她还是怕啊。想得太多不好?,但又怎么能去不想,辜娘子偶尔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女郎。


    忧愁不能吐露,也不想给爹娘招来烦恼,但阿爹总与她步调一致,她没开口?,阿爹倒发?愁了,“聘了皇后,后头就大开方便之门了吧,上都许多名门望族,都等着往宫里送人?呢。”


    辜夫人?见势不妙,忙打断了他,“杞人?忧天,你就是这样毛病,又来了!”


    辜祈年觉得很冤枉,“我哪次忧错了,你倒是……”


    话?没说完,就被?强行拽走了,辜夫人?嘟囔道:“别啰嗦了,快回去吧。回家预备预备,明日苏意出阁,早就下了帖子请你,你好?意思光去吃席,不提前搭把?手?”


    夫妇俩坐进车舆内,临走打起窗帘问:“明日三叔府上的?婚宴,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不去,“我都把?人?家新郎官打了,人?家心里不知怎么怨我呢,我还去干什么,会招人?白眼的?。”


    对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转过头来反咬你一口?是常事。她不想去,爹娘也不逼她,辜夫人?道:“我替你致个歉吧,就说你公务忙,抽不出空来。三郎家要是阴阳怪气?,我也不在那儿呆,立时?就回家。”


    后来又吩咐了两句,辜家夫妇才?离开。苏月回到梨园,没头没脑的?事务太多,要开始筹备立冬的?祭祀大乐了。乐府送来三首新谱的?曲子,大家聚在一起,让银台院的?乐工们试奏。曲子自然都是好?曲,不过有零星地方需要改调,意见是可以提的?,但得在谱曲人?同意的?情况下进行。因此那两首先退回去,剩下那曲却是起承转合,细致入微,仔细一问,才?知道是青崖的?手笔。


    说起青崖,颜在不免要追问,“近来怎么没见嬴大人??往常都是他送乐谱,这两回却没再见到他。”


    乐丞说:“嬴大人?近来身体很不好?,昨日还咳血了。手上的?差事办不了,托付我替了他。”说着又去问载谱的?文书,“都抄录下来了吗?若没有旁的?吩咐,我这就回去了,让乐匠修改妥当了再送来。”


    乐府的?人?走了,颜在惴惴难安,问苏月:“你听见了吗,他说青崖病了,咳血了……那可怎么办?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他自己,病了也无人?照顾,我实在放心不下。”


    对于青崖,苏月自然极为同情,略思忖了下道:“你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我今日还有事要忙,恐怕不能陪你,明日行吗?明日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一早就同你去乐府。”


    颜在却有些等不及,心焦道:“这种病症,怕是夜里发?作得更厉害。今日我先去,你且忙你的?,不用惦记那边。等我回来再把?情况告知你,若是需要好?的?大夫,恐怕又要麻烦你,去向陛下借位御医。”


    苏月说好?,也实在是撂不下手上的?差事,便让太乐丞取了出门的?牌子交给颜在,“有什么需要,打发?人?回来传话?。”


    颜在点了点头,急急出门去了,苏月便把?这件事抛下了。


    临近年尾,梨园确实太忙,下月除了冬至祭祀,还有外?邦派遣的?乐人?来大梁交流声乐。这种机会对梨园来说很要紧,势必得拿出看家的?本事,展现中原大国的?风范。定曲、筛选人?员,苏月忙到很晚才?回官舍,一路上只觉头重脚轻,两眼发?花,只想快些倒在床上睡死?过去,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可走到官舍门前,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门内不会有人?正等着她吧!


    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推门,门吱扭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地,就着月光看,从桌前到床上,幸好?空空如也。


    她犹不放心,走到衣柜前打开门,左左右右仔细搜寻了一遍。看完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边合门边自言自语:“又不是灰尘,怎么能藏在里头找不到……”


    结果话?音方落,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莫不是在找朕?”


    苏月吓得惊叫,毛发?都竖起来,没头没脑捶了他好?几下,“忽然蹦出来,要吓死?我吗!”


    他挨了打,揉揉胸口?,嘴里嘟囔着:“脚步声那么大都没听见,可见你脑子里想的?全是朕。结果朕来了,你又不高兴,女郎都像你这么奇怪吗?”


    苏月蹙眉看着他,很生气?吗?倒也并不。只是觉得这人?一如既往讨嫌,至少等她坐下来再出现,也不会让她受如此大的?惊吓。


    当然,惊吓完冷静下来,回忆又像潮水一样迎面拍打,让她感觉极度尴尬。缓解尴尬的?办法就是故作镇定,把?一切都忘了,便没事人?般比了比手,“陛下请坐。”


    两两对坐,连蜡烛都没点,借着外?面的?月光,能看见对方黑黢黢的?轮廓。


    苏月尽量让话?题轻松些,随口?问了句:“陛下从哪条路来?走的?青龙直道吗?”


    皇帝说不是,“走你的?巷道。”知道她要问锁着门怎么进来,不等她开口?,直截了当告诉她,“翻墙。”


    苏月半张着嘴,“宫墙那么高,有四个我这么高,你徒手翻过来,我怎么不大信呢?”


    他一哂,“谁说徒手?朕随身带了把?梯子,再加上好?身手,翻过宫墙易如反掌。”


    苏月再一次震惊了,果然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皇帝陛下是懂得变通的?,世上没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要放得下身段,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但这次他来,不是和她讨论怎么翻墙的?,黑暗中他的?语调沉冷,“听说今日太后向令尊和令堂提亲了,这件事定下了,是吗?”


    苏月脸上发?烫,回答得十分沉着体面,“确有其事。家君和家慈觉得有可商谈的?余地,已经应下了。太后说先过五礼,再论其他。”


    皇帝“哦”了声,“不是娘子亲口?应下的??”


    苏月不由腹诽,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当时?都被?太后当面追问了,还有回避的?可能吗?他把?一切都打探明白了,再来明知故问,完全是为增强自信。自己是个实诚人?,做过的?事也不抵赖,爽朗地应道:“是我亲口?应下的?,怎么样吧。”


    用最拽的?语气?,说着最色厉内荏的?话?,皇帝觉得她简直可爱透了。


    “你说你早就将朕当成可以依靠终身的?对象,早就心悦朕了,那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对朕说过?”黑暗隐藏了他咧开的?嘴,和微微湿润的?眼眶。有种高兴叫喜极而泣,皇帝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边缘,就要忍不住了。


    苏月再次迷茫了,回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迟疑道:“我没说心悦你啊,这是你自己的?臆想,还是太后告诉你的??”


    他有点苦恼,“你这人?,端的?是会扫兴。都已经答应亲事了,心悦一下又能怎么样,非弄得这么一清二?楚吗?”


    苏月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论理是他家提亲,自己答应,为什么现在有种被?倒打一耙的?感觉?难道就因为当时?他不在场吗?


    “不是我喜欢一清二?楚,我只是觉得一桩归一桩,不能歪曲事实。”


    于是他使出了杀手锏,“你亲了朕,这是事实吧?你还摸了朕,这也是事实吧?”


    苏月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正在搜肠刮肚想招数的?时?候,忽然见那团黑影朝她袭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飞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羞涩地告诉她:“朕也心悦你,其实你不是单相思,不要不好?意思了。”


    第58章 第 58 章


    这个不要脸的人, 居然趁她不备,做出这种?事来!


    苏月气得直咬牙,一把捂住了嘴, 声音从?指缝中传出来, “你怎么又?亲我?!”


    对面的人很无辜, “什么叫又?亲你?上回是你亲的朕,辜娘子。这回朕为了安慰你, 让你不要太过羞臊,才回亲了你一下, 你可不要不知?足。”


    话虽这样说, 黑暗中还是红了脸。


    他们?这算确定关系了吧?亲来亲去,还有任何理由否认吗?他到这时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中晌太后派人过来通禀, 说辜家答应求婚了, 他一时愣在那里, 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辜家夫妇奉召入掖庭,本以为只是太后善意的会面, 打好关系而已,不想老母亲竟是如此雷厉风行的人,头一次见面, 就快刀斩乱麻敲定了此事。是上天眷顾他吧, 本来还在为昨日?马车里的种?种?感到难堪, 结果转过天来,他与她变成?名正言顺的了。那么被?她亲也好,被?她摸也罢, 都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即刻献身, 他都不带半点犹豫的。


    同理作为婚姻的另一方,她也一定觉得自己是属于?他的,些?微的亲密举动,是促进感情的良方。


    皇帝自我?开解过后,很快把她的不满归为了害羞。女郎脸皮薄,娇嗔抱怨两句太正常了,并且他也很为自己的机灵感到骄傲,居然能在光线如此不明朗的情况下,精准找到她的嘴唇,就像倦鸟归巢。


    反正那唇瓣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又?香又?软,隐隐还带着点甜。美中不足在于?没敢过多逗留,害怕她又?捶他。毕竟婚事只是口头上说定,大礼没过,婚书也没交换,他纵然再爱不释手?,也不能太放肆。


    不过回味再三?,心花怒放,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觉得心都要蹦出来了。


    朦胧中看见她站起身,似乎是要点灯吧!他有点不自在,出言阻止,“暗处呆得太久,适应不得太亮的光。你我?就这样说话,有夜色掩护,朕的胆子才能大些?。”


    苏月起先还有点恼他,听他这么坦率,不高兴的劲儿就消散了。原来他也需要夜色壮胆,刚好她也一样。


    她支吾了下,“内敬坊的排演刚结束,官舍内外有人来往……我?不是想点灯,是想关门。”


    早说啊,话音方落,他飞快起身关上门,又?很快坐回来,沉声道:“好了,这下你可以对朕为所欲为了。”


    这人自以为是的毛病,这辈子怕是治不好了。苏月早就习惯了,竟然不觉得有什么失当。


    遥想当初,他在徽猷殿里犯病,她受命去照看他,当时为表清白,开窗不算还开门。现在呢,短短三?个月罢了,说话得关起门来,不单是因为他夜访被?人发现了不好,更是为了防止他做出刚才那样的蠢事,不小心落了别人的眼。


    其实太后说得没错,人的心思会随际遇改变。她还记得前几?天自己打定了主意,要做此人得不到的女郎,谁知?才过了几?天,亲事都定下了。


    定下了,倒也不后悔,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么。人家非让你做皇后,你以死相争,也太不知?好歹了。


    只是说好的先过五礼,他是否也没有异议呢?丑话说在前头,比现上花轿,现扎耳朵眼儿好。


    于?是问他,“婚期的事,太后与你说了吗?我?没想立时成?亲,我?还有许多想法没有实行,陛下等得吗?”


    他倒是很开明,“朕已经等了四年,不在乎多等一阵子。你先去做你想做的事,朕与太后也说过,让你先做自己,再来做朕的皇后。”


    他这么大度,苏月反倒愧疚了,“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陛下对我?,好像太宽容了。”


    皇帝听得发笑?,“朕这人,难得宽容,把仅有的宽容留给?枕边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张嘴就是枕边人,这近乎套得令人费解。苏月别扭地提醒他,“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就算了,出去不能同别人说起。”


    皇帝问为什么,“难道朕向着谁,需要偷偷摸摸吗?”


    他是根蜡烛,不点不亮。苏月道:“还没成?亲,不能说成?亲后才能说的话。君子当发乎情止乎礼,你就算再爱慕我?,也不能明目张胆把偏爱做在脸上,您可是大梁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啊。”


    啊,爱慕她。他这才想起来,两个人每每为究竟是谁爱慕谁,而绞尽脑汁构陷对方。但到了此刻,他忽然觉得所谓的面子已经不太重要了。被?拒婚后仍旧放不下的从?来都是他,就算他多次死不承认,事实也如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啊。


    不挣扎了,他认命地说:“言之有理,朕爱慕你。”


    这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表白,让苏月有点回不过神来。震惊之后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她何尝不知?道他喜欢自己,不过从?来不肯承认,他就是根阴沉木做成的棒槌。


    无人得见处,她的唇角悄悄仰了起来,“那说定了哟,婚期再议。”


    他“嗯”了声,很有男人一语定乾坤的魄力。


    毕竟来前,太后已经同他谈过这事了,太后语重心长?说:“阿娘上了岁数,不知?还能再活几?年。有生之年娘想看见你们?拜堂成?亲,开枝散叶,珩儿,你能答应为娘吗?”


    他素来孝顺,安抚太后,“您无病无灾,定能长?命百岁的。太医院近来新募了几?名好太医,明日?让他们?轮流为阿娘诊脉。”


    太后有点苦恼,“我?说的是这个吗?我?在说你们?成?亲的事,你同我?扯什么太医啊?”


    他当然知?道母亲的意思,掖着两手?,正色道:“前阵子朝中也有臣僚催促儿早立皇后,朕许诺过他们?,三?十岁前定会生儿育女的。阿娘莫急,儿今年二十七,还有三?年……”


    把太后气得头昏眼花,原来立春之约是敷衍老母亲的,他和那些?大臣另有章程,一下子又?延后三?年,找谁说理去?


    太后说:“权珩,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但你爹是你亲爹。下回上太庙祭拜他,多磕两个头,就说你继承了他的衣钵,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太后可说气得够呛,本来打算让他和苏月好生商量,必要的时候再使些?小手?段的,结果他半点也不着急,甚至又?给?自己放宽了年限。


    所以必须给?他下最后通牒,“明年惊蛰之前,你须得给?我?一个说法。我?已经多宽限了你一个月,你若是再拖延,这掖庭我?也不住了,搬到太庙去,日?日?哭你那死去的阿爹。”


    皇帝只得赔笑?答应,先敷衍过当下,后面的事可以再作打算。通常来说母亲都是极好打商量的,且太后也不是那么守旧的人,就算自己不擅哄骗女郎的顽疾随了高祖,永不言败的精神,不也深得太后的真传吗。


    总之很欢喜,订婚之外无大事,再也不必担心苏月两眼炯炯,一只看裴忌,一只看权弈了。


    “太后定好了日?子,本月二十八过大礼,到时候朕亲自去。”背光而坐的皇帝,回忆起往事很有些?唏嘘,“还记得你向朕讨章子那回吗?朕那时候想,干脆把凤印提前给?你算了,何必弯弯绕绕兜圈子。”


    这就是心里喜欢一个人,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那凤印其实不是皇后至宝,而是他确认身份,用来托付自己的重器啊。


    即将名花有主的皇帝,这回说话好像长?进些?了,至少?没再捅人肺管子。苏月聊感欣慰,下半晌忙碌致使身心俱疲,原本回到官舍就睡的计划被?他打乱了,也没让她窝火生气。


    她甚至和颜悦色地同他打趣,摸摸自己的脸道:“怪我?过分美丽,就算再怎么推诿,也还是让人念念不忘,所以陛下才对我?格外好。”


    结果他自作聪明地追加了一句,“朕对你好,不是因为你长?得美,而是敝帚自珍啊。”


    听得苏月一口气上不来,这个人,果真是没救了。


    “我?这样的女郎,哪里‘敝’了?你再惹我?不高兴……”她气咻咻说,“太后说要我?当儿媳,可没说一定当大儿媳。”


    “什么?”他惊诧,“你果然还惦记二郎!”


    真是个人身牛头的家伙,苏月不想给?他好脸色了,寒声道:“陛下告退吧,我?要睡觉了。”


    他蹙眉道:“没我?的觉你也睡不明白,别睡了,再说会儿话吧。”


    “说你打算怎么气死我?吗?”她恫吓道,“二十八才下定,还有好几?日?光景,我?有余地反悔,你知?道吧?”


    “别别……”他立刻服了软,放低姿态说,“朕不想再节外生枝了,朕年纪不小了,想找个好归宿,余生有人心疼。早前朝中臣僚催婚,朕说三?十岁前定会生子,总不能当真等到那时候。你知?道外面成?婚早的,三?十岁孙子都会爬了,朕还孑然一身,太不像话了。毕竟大梁江山要传承,拼死拼活打下的天下拱手?让人,你舍得?”


    这番话真诚中透着反思,又?好像没到病入膏肓的阶段。反正余生还有生不完的气,这次就往后顺延吧。


    探出手?摸摸索索,她问他:“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喝。”


    外面的月光透亮,穿过窗纸照进来,照在她青白的手?上。那手?纤柔匀称,正要从?茶盘中取杯子,中途被?他抓住了。他什么话都没说,握紧她不放,两条臂膀横亘在桌面上,像断了的鹊桥,重又?接上了。


    苏月心头砰砰直跳,彼此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好像昨天还在互相嫌弃,怎么今天就非卿不可了。再细思量,又?有会心的微笑?,自从?他们?头一回相见,他把自己的斗篷送给?了她,就注定这场相逢不平常。嫌弃归嫌弃,嫌弃中夹带着一点喜欢,感情才不显得单调。


    “你的官舍,好像有些?冷清。”皇帝自觉时机成?熟了,提出了非分的要求,“要不要搬到徽猷殿去住?不是和朕住一起,你住东边,朕住西边。天要凉了,一个人清锅冷灶多寂寥,夜里没人说话,还缺人伺候。朕已经命国用给?你物色好了三?位长?御,给?她们?取了简单好记的新名字,你不想去见见吗?”


    心思又?细腻上了,不过居心有点叵测,苏月说不好,“梨园里事多,万一半夜找我?找不见,麻烦得很。再说婚期都没定,我?是不会上当的,陛下就别白费心机了。”说着要抽手?,抽了两下没成?功,只得耐住性子又?问,“那些?长?御是哪儿找来的呀?我?认得吗?”


    皇帝知?道她担心什么,“不是好望山的女侍,你不喜欢的那些?女郎都给?分派到了别处,想回去的也都放回去了。这三?人是宫里有些?资历的女官,朕让国用潜心考验了月余,不管是人品才学,还是办事的手?段,都是宫人中的佼佼者,服侍你正合适。”


    苏月抬眼看了看对面朦胧的脸庞,“月余前就开始物色长?御了,陛下真是势在必得啊。”


    皇帝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像朕这么体贴入微的郎子,上哪里去找?朕敢断言,就算任你挑选,你也挑不出第二个来。朕年富力强,有个不错的好身板,哪怕忙到半夜也不忘抽空想你,足见朕用心良苦。”


    说起好身板,就想起他上回病倒的样子。苏月问:“那个旧伤,后来可曾复发过?”


    皇帝说没有,“淮州踅摸的土方子很管用,朕觉得病灶边缘的僵块慢慢缩小了,摁上去也不怎么痛了……你要看么?朕脱了衣裳给?你看。”


    他说着真要宽衣解带,吓得苏月忙揪住了他的衣襟,“不用不用,没再发作就好。”


    她似乎很尴尬,皇帝低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前看过,以后也会常看。”


    苏月又?忍不住想打他了,“虽然婚事议准了,但我?还不曾嫁给?你呢,你再这么不见外,下回可别跟我?回家了。”


    这个后果很严重,不去岳丈家,郎子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只得悻悻掖好了交领,还不忘叮嘱她一句:“若是哪天想关心朕了,不要讳言,只管同朕说,朕随时可以放你参观。”


    真是大方,大方得让人无话可说,苏月叹息着拱手?,“多谢陛下。”


    皇帝总能从?细微处发现问题,和蔼地说:“往后别叫陛下了,显得多生分,朕还是喜欢家常一些?。”


    家常的称呼?要多家常?苏月问:“叫名字么?权珩?权大?还是至正?”


    他说:“朕的名字不能随便叫,连名带姓,让朕想起那个缺德的武都侯。小字也不能叫,你又?不是我?阿爹。还有权大……这是什么称呼,难道朕是杀猪的吗?”


    所以看见了吧,这人有多麻烦,什么都不能叫,那到底该怎么称呼他?


    “你说吧。”苏月如今连“您”都不愿意说了,心下觉得权大最顺口。


    那人支支吾吾,终于?仗着她看不清他的脸,提出一个骇人听闻的建议,“叫爱郎吧。”


    苏月险些?崴倒,晚间吃的饭几?乎都要吐出来了,惊悚地说不,“我?死都不会这么叫的,你不想让我?活命了,我?知?道,你想害死我?。”


    他很委屈,“好些?人都是这么称呼的,为什么到你这里就不行?”


    苏月说我?绝不,“我?还要脸,还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你敢这么坑害我?,我?与你不共戴天!”


    罢了罢了,都不共戴天,还怎么生儿育女。


    他是个善于?退让的人,叹息道:“听你的意思吧,你觉得怎么称呼才显得既庄重,又?不疏远?”


    苏月说:“就唤大郎,让我?想起四年前被?我?阿爹婉拒的那位郎君,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却连媳妇都讨不上。”


    还好没点灯,看不见对面那人阴沉的脸,只听他抱怨:“辜苏月,朕发现你当真很猖狂,老提以前的事做什么,朕现在当皇帝了。”


    “好好好。”她安抚不迭,“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了。那就叫大郎吧,很是庄重,也很亲切。”


    皇帝嘟嘟囔囔,“太后才这么唤朕……”


    “陛下。”她好心地提供了参考。


    果然他很快就作出了选择,“还是叫大郎吧。”


    苏月转过身,翘起兰花指一指窗外,“更深露重啊大郎,回宫去吧,带上你的梯子。”


    他愈发迟迟了,以前分别就有说不出的留恋,这回要定亲了,更加留恋得理直气壮。


    “苏月……”他叫得很缠绵,“朕再坐一会儿。”


    苏月浑身鸡皮疙瘩乱窜,“耽搁得太晚有损龙体康健,回去吧,批一会儿奏疏,再让国用给?你煮碗参汤。”


    几?乎是连拖带骗地,把他弄到了门前,还不敢立时开门,怕官舍外有人经过,遇见了不好看。


    她探出脑袋,左右观望,确定没人了才把他拽出来。他甚为不解,“你贼头贼脑干什么,朕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半夜三?更从?房里出来个男子,凭你是谁都不成?体统。况且这里是西隔城,内敬坊的所在,里外全是女郎。”上下打量了他一通,“自重!”


    皇帝没办法,被?她押送到了小门前,两手?扒住门扉问:“你何时来看朕?朕这两日?有些?忙,朝中有议案,西南又?有地动,恐怕没有时间过来。”


    苏月想了想道:“我?这两日?也忙,等手?上的事一放下,立时就去瞧你。好了,别站在这里了,快回去吧,我?要锁门了。”


    他无可奈何,惆怅地叹了口气,脑子一抽就是一个想法,“那朕再亲亲你吧。”


    结果显而易见,苏月推了他一把,在他恋恋不舍的凝视下,反手?锁上了门。


    耳朵贴在门板上听,想看他有没有离开,却是半天没听见声响,她知?道,他还站在那里。


    “走?吧。”她又?催促,“你不走?,我?可走?了。”


    门外的人徘徊了片刻,这才慢慢离开。苏月听着脚步声去远,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英明神武万人敬仰的皇帝陛下,想娶亲的时候也和常人一样粘缠。


    人送走?了,她终于?可以洗洗睡了。今天太忙碌,骨头要散架,所以一挨着床板就睡着了。


    等到第二日?,又?要预备霜降那日?的乐工选拔,呈报上来的名册里,苏云的名字赫然在目。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三?十八人,这是梨园设立以来,头一回有乐师主动想入园。可见梨园的名声终于?变得正向,再也不会有人将它与前朝的教坊相提并论了。


    大家聚在一起商讨考核的曲目,苏月转头问园内宰:“朱娘子回来了吗?”


    内宰说没有,“通行的令牌还没还回来,护送的人也不曾见到。”


    苏月便没放在心上,想必青崖病得严重,颜在暂且撂不下吧。


    可是等到将要傍晚,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忽然有些?不安了。心里一直悬着,也集中不了精神再忙别的,便让人套好马车,急急赶往了乐府。


    第59章 第 59 章


    乐府与梨园虽然同属太常寺, 但因为职能不同,官衙所在的位置也相?隔较远。


    沿着护城河一路往南,经?过道道官署, 须得走上两炷香时间, 才能抵达协律坊。苏月之前没有来过这里, 到了?乐府大门前,放眼?看, 占地比圆璧城小了?一大半。还是因为乐府以谱曲为主?,各色乐师并不作表演之用, 都是专用作试曲的。从上到下人数总共大约只?有百来人, 但府衙的规格很高,光是门楼排场,就比梨园要?高出?许多。


    当然乐府的规矩也森严, 门上有专人把守, 见?了?来人便拦阻, 要?名刺,让自报家门。


    苏月拱了?拱手, “梨园辜苏月,前来拜会?乐监嬴大人。”


    梨园使辜大娘子的名气,如今还有人不知道吗?守门的一听, 棺材板似的脸立刻绽开了?热情的笑, 点头哈腰招呼, “原来是大娘子来了?,恕卑下无礼了?,实在是规矩如山, 请大娘子见?谅。”边说边双手奉还了?名牌,“大娘子快请进, 卑下立刻叫人给大娘子引路。”


    苏月道了?谢,正要?打探有没有人来探望过青崖,这守门的一嗓子吼起来:“虾儿?!虾儿?!”吓了?苏月一跳。


    可能意识到喊得太大声了?,守门的尴尬一笑,“地方大,引人总是跑得见?不着影子,只?能靠喊。”


    苏月说不碍的,一面?又问:“我?们梨园可曾来过一位朱娘子?现在人还在吗?”


    守门的回想了?下,摇头道:“梨园这两日并未有人来访,也没有姓朱的娘子。”说罢又一笑,“卑下只?守白日的班,天擦黑了?就换人,兴许是卑下没遇上吧!”


    这时叫虾儿?的少?年一纵一跳从巷道里跑来,到了?跟前叉手行礼。守门的便吩咐:“梨园大娘子来探访乐监,你快领着去吧。”


    虾儿?应了?声,比手引她?顺着巷道往北。乐府官员的官舍在东北角的长房,因正是下职的当口,往来的属官不少?,纷纷对她?侧目不已。


    当然其中也有认识她?的,比如那天的府乐丞,一见?她?就揖手,“这个时辰,大娘子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公务吗?”


    苏月说不是,“我?来瞧瞧乐监,听说他病了?。”


    乐丞便上前接应,摆手把虾儿?遣退了?,自己亲自引她?上了?游廊,边走边道:“乐监就住在前头第一间房,今日刚看过大夫,病症据说好多了?。”


    青崖的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苏月乘着落日余晖往内看,房里的布置简单素净,一目了?然。青崖披着一件罩衣,正强撑身子坐在桌前倒茶,那张精美绝伦的侧脸,看上去苍白而清瘦。


    他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一见?是她?,十分意外,忙放下手里的茶壶,歪歪斜斜站起身,“阿姐怎么来了??”


    这屋子并不大,屋里有几?个人一眼?便看得见?,除了?青崖之外别无他人。苏月有了?不好的预感,匆匆道:“听说你病了?,我?们都很担心。我?昨日没抽出?空,颜在先来瞧你了?,她?人呢?怎么没见?她??”


    青崖一头雾水,“什么时候来的?我?并未见?过她?啊。”


    苏月心头顿时大跳起来,“昨日这个时候离开梨园,说好了?来看你的,我?等她?到傍晚,不见?她?回去才来找她?的。你当真没有见?过她??她?真的不曾来过?”


    青崖说没有,面?色更加苍白了?,颤声说:“我?这几?日身体?是不好,但却没有糊涂,有没有人来过我?一清二楚。颜在阿姐没有来过,若不信就问乐府的门人。这里没有后门,进出?全从前头走,她?要?是来了?,门房和引路的都会?知道,”


    这下真是慌了?手脚,从昨天到现在,整整十二个时辰,颜在就这么莫名其妙不见?了?,连带那个赶车护送的仆妇也消失了?。


    苏月心知不妙,定是出?事了?,青崖比她?更惶恐,撑着病体?往外走,用尽力?气唤虾儿?,“你快去问问昨日当值的人,有没有见?过梨园来的小娘子。”


    虾儿?说是,撒腿跑了?出?去,不多会?儿?就折返回话,十分肯定地说没有,“前日到现在,没见?梨园来过人。”


    苏月心急如焚,转身边走边道,“我?去召集人手,把上都翻个个儿?也要?找 到她?。”


    青崖跌跌撞撞跟上来,“我?与阿姐一同去。”


    他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找人了?。


    苏月只?得先宽慰他,“你留在这里,把病养好,我?得了?消息就差人告诉你。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找到她?,实在不行就报官,各坊院都有武侯铺,一处处问过去,总会?有人见?过她?。”


    青崖摇摇欲坠,脚下踉跄了?几?步,苏月忙一把搀扶住他,把他交给了?乐丞,自己才疾步往乐府大门上去了?。


    颜在丢了?,这个消息在梨园炸开了?锅,乐工不能出?去寻找,只?能困守在园内死等。苏月去寻了缇骑,请副尉想办法张罗人手,甚至连皇帝的司隶校尉都动用了?,可找了?一夜,一点消息也没有。


    苏月这一夜哪里睡得着,脑子里不知浮现出多少不好的念头来。颜在是和她?一起入梨园的,在上都又没有亲故,更是鲜少与外人打交道。她生来腼腆,胆子小,只?有梨园一个容身之处,能去哪里呢。最怕最怕就是遇见了?歹人,真要?是这样,那可如何是好!


    苏月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时间一点点流逝,始终毫无进展。照理说缇骑全城出动,司隶府也在排查,就算她化成了一根针,落进了?砖缝里,也定能把她?找出?来的。但就是那么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人见过她,仿佛她?是一滴水,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苏月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梨园等到次日下午,实在等不及了?,又往乾阳殿去了?一趟。可惜皇帝正与尚书省议政,要?派遣使节出?使外邦,殿里说得热火朝天,她?只?好在西边配殿里等着。


    坐不住,便在夹角的游廊上游走,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后来没了?力?气,在台阶上坐下来,脑子里乱糟糟地,满心装的都是颜在。


    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一个身影站在她?身后,夕阳一照,把影子拉得老长。他说:“你别着急,只?要?人还在上都,就一定能找到。若是挖地三尺还是没有消息,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人离开上都了?,二是……”


    他本来是想客观与她?阐述事实的,可话还没说完,就迎来她?楚楚的目光,他只?好识趣地转变了?话风,“……二是人被藏起来了?,说不定正好吃好喝地受招待呢。”


    这样苍白的安慰,起不到任何效果。苏月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非常不讨喜,但若是越久没找到人,那么这个可能性?实则越大。


    她?抱着膝头把脸埋进了?肘弯里,带着哭腔说:“都怪我?,要?是那天我?陪她?一起去就好了?。多个人在身边,出?了?事也好有商量。”


    皇帝觉得她?不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又不会?未卜先知,她?也不是孩子,人人有事要?忙,谁也不能寸步不离陪着谁。”


    话虽如此,苏月还是很难过,“她?自小父亲就过世了?,是她?母亲独自把她?抚养长大的。原本被征入梨园,已经?很让她?母亲不舍了?,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皇帝叹了?口气,“朕吩咐下去,让京师周围的驻军抽调出?一部分人手,把上都之外方圆五十里也一并搜查了?,这样行不行?”


    她?终于抬起头来,捺了?下唇角说:“多谢你,不因她?只?是个小小的乐工,便放任不管。”


    皇帝垂眼?瞥了?瞥她?,“你应当感激你自己,在朕面?前这么有脸面?,又是缇骑又是驻军的,为你寻找朋友。”


    大帽子扣上来,就得警觉了?。苏月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十枚铜钱集满,可能就是她?放弃现在的一切,老老实实回归掖庭的时候了?。于是戒备地问他:“不要?钱吧?我?可是空着手来的。”


    结果换来人家一声嗤笑,“事有轻重缓急,朕也不是只?谈钱,不讲人情的人。”


    有他亲自下令扩大搜寻的范围,希望便又增加了?好几?成。也许再等一等,马上就会?有消息了?。


    苏月垂头丧气回去了?,又等了?两日,还是毫无进展。颜在已经?失踪四天五夜了?,时候拖延得越长,希望越渺茫。有时候她?甚至感到恐惧,害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害怕颜在遇到了?不测。


    姑苏的同乡们坐在一起,大家都很迷惘,各种可能都猜了?一遍,最后楚容蹦出?个念头来,“那个曾经?看上颜在的左翊卫将军,可曾好好盘查过?”


    正满心愁绪的众人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云罗说对,“怎么把那人给忘了?!那个左翊卫将军不是前朝归降的旧臣吗,前朝的权贵有多丧心病狂,我?们是知道的。既然看上了?颜在,必定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她?。高门大户守卫森严,只?要?他们想藏人,外面?就算找翻了?天也别想找到,何不让人去他府上搜查,说不定就是他把颜在扣下了?。”


    但梅引却不大认同,“一个左翊卫将军,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吗?如今的梨园和以前不同了?,朝廷有明文规定,狎亵乐工者轻则下狱,重则杀头。为了?满足私欲,连命和前途都不要?了??”


    可是哪还有别的办法,该动用的人动用了?,该想的辙也都想遍了?,只?差把上都掀翻了?。


    苏月沉吟片刻道:“揣测虽没什么依据,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万一颜在当真落进了?他手里,去得晚了?,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所以想到便去试一试,苏月去龙光门上找了?副尉,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


    “事关?重大,我?知道不能胡乱搜查官员宅邸,但我?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请副尉替我?想想办法。”她?说着,下了?决心,“事后左翊卫将军必定弹劾我?,我?也做好了?受罚的准备,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请副尉放心前往。”


    有她?这句话,副尉的胆子如牛一样大,梆梆拍了?拍胸前的护心甲,“交给卑职,卑职这就去点兵。其实大娘子不用担心,量那个毛脸贼不敢声张。大娘子手上若有把柄,只?管弹压他,听说这阵子朝廷正暗查那些渎职的旧朝武将,他未必没听见?风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会?在这个当口出?头冒尖的,除非他想在陛下面?前露露脸。”


    这番分析,其实在苏月听来并不一定靠谱,但她?急于找到颜在,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所以就如副尉说的,即刻点兵,很快就赶到了?左翊卫将军的府邸。事先也查探过,他在上都没有别业,要?藏人定然只?在此处。苏月便坐在外面?的马车里静待消息,一群如狼似虎的缇骑冲进去,把将军府的女眷吓得吱哇乱叫,吵成一团。


    有人在大喊:“了?不得,抄家了?!主?君……主?君……”


    缇骑是不论死活的,领了?命只?管向着目标进发。将军府虽然也有护院,但缇骑是皇帝亲军,没有人敢阻拦。他们查找了?府中每一间屋子,连路过的狗都不免挨一脚。


    左翊卫将军无法呵止他们的恶行,铁青着脸出?来见?苏月。苏月是第一次与他会?面?,难怪副尉说他是毛脸贼,他的下半张脸,几?乎被青色的胡髭覆盖了?。到她?面?前怒气冲冲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带人来搜查我?的府邸!老子横扫襄阳,迎接陛下大军的时候,你还在姑苏染指甲呢。如今靠着陛下宠爱,犯到老子头上来,真当老子好欺负吗?”


    苏月从车舆内走了?出?来,冷声道:“将军,你是谁的老子?梨园中有乐工无故失踪,原本就在满城搜寻。将军和那个失踪的乐工曾有渊源,我?若上报大都府,一样是要?传将军问话的。我?顾及将军颜面?暗中查办,你却不领情,要?是早知将军如此不识好歹,我?就不费这番苦心了?。”


    左翊卫将军被她?说得发懵,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你不必唬我?,这上都的官宦门户,哪一家设宴没有传过梨园乐工?这叫什么有渊源!仅凭这个就带人来我?家搜查,请问别家也是如此吗?”


    苏月道:“别家并不如此,我?只?搜将军府。”


    左翊卫将军顿时暴跳如雷,“姓辜的,你可别欺人太甚。人家怕你,巴结你,老子却从未将你放在眼?里。”


    苏月并不怵他,犀利的眼?风如刀,恨不能将他凌迟了?,“走失的乐工姓朱,姑苏人。四个月前将军曾下帖邀她?一人来府上弹奏,太乐署乐工青崖怕她?只?身前往多有不便,自己顶替她?赴约,夜半子时才回梨园。官员府邸传召乐工是寻常,但发生了?什么,也是有迹可循的,还不够资格劳烦将军吗?我?若是你,反倒应该大开方便之门,迎接缇骑随意搜查。若搜出?人,认罪伏法,若搜不出?人,正好自证清白。而不是像你这样口出?狂言,张口闭口要?做我?的老子。”


    这下左翊卫将军无话可说了?,毕竟他对青崖所做的一切,翻起旧账来也不简单。事情闹得太大,对自己定无半点好处。


    于是便立在一旁,冷着脸任凭缇骑前院后院翻找了?一遍,可惜缇骑搜查半天一无所获,空着两手出?来了?。


    副尉向苏月复命,“回大娘子,都找遍了?,不曾找到。”


    苏月再次失望了?,颜在就像一滴水,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她?再也想不到该去哪里找她?,接下来好像除了?大海捞针,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左翊卫将军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可要?搜仔细了?,别有遗漏之处。”


    苏月转过视线一扫他,“若有遗漏,下次再来。”然后在他愤恨的注视下重又登上了?马车。


    回去的途中才想起来,自己忙了?这几?日,倒忘了?去问问青崖那头有没有什么消息,便让赶车的把她?送到了?乐府。


    再见?青崖,他大病初愈,气息还有些弱,一见?到她?就连咳带喘地追问消息。


    苏月告诉他一无所获,他像被抽掉了?魂魄似的,垂着袖子喃喃自语,“能去哪里……能去哪里呢……她?与人无仇无怨,应当不会?有人存心和她?过不去的。都怪我?,生什么病!若不是为了?来看我?,她?也不会?丢了?。”


    苏月叹了?口气,“你不要?因此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青崖眼?中隐隐有泪光,惨然对她?说:“阿姐,我?心悦她?,你是知道的。”


    苏月微怔了?下,沉默着点点头。


    “会?不会?……回姑苏了??”青崖犹豫地说,“找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她?,也许她?已经?离开上都了?。”


    苏月却觉得没有这种可能,“颜在不是冒失的人,乐工出?逃,会?罪及全家的。她?家里还有母亲和阿兄,为了?家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青崖背靠着抱柱,低下头,眼?泪顺着鼻尖滴落,“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找不回来了?么……”


    苏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让他稍安勿躁,说再想想办法。


    回去的路上,心里堵得很,也不想乘车了?,打算自己一个人走上一程。


    从乐府到梨园,中间隔着一个北市,她?顺着街道慢慢前行,试图从颜在经?过的路径,找出?她?失踪的原因。


    四下张望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侧影,仍旧一副爽朗的模样,正笑着和人说话,是许久不见?的春潮。恰巧转身,恰巧也看见?她?,“咦”了?声笑道:“这是谁?不是我?们的梨园使大人吗!”


    久别的老熟人再聚首,快乐可以短暂冲淡心头的阴霾。春潮热络地请她?去自己的店铺里坐坐,一进门就忙着招呼伙计,泡上好的香茶来。


    两个人在窗前的茶案前坐定,苏月打量了?一圈,店里摆着各色染料和布匹,还有没有织成的纻麻,看来她?果真照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走得很稳当。


    春潮大手一挥,“你看,我?想开的铺子开起来了?,后面?染房所用的人手,好几?个都是早前从梨园病退的。”一面?又笑着打趣,“不过咱们姐妹中,还数你顶有出?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错眼?,梨园这盘棋都被你下活了?。”


    说罢又来打听,问园里的故人好不好,颜在好不好。提起颜在,苏月就揪心,把前后经?过都同她?说了?一遍,撑住脸道:“只?差一寸寸翻找了?,不知她?到底在哪里,现在安不安全。”


    春潮听她?细说,半晌都没有开口,听到最后方迟迟看了?她?一眼?,“到处都找过了?,该怀疑的人也盘查了?,但是还有一人,你有没有想过仔细摸排他的行踪?”


    苏月迷茫了?,“你说的是谁?”


    春潮说:“青崖。”


    第60章 第 60 章


    “青崖?”苏月觉得不可思议, “他哪有什么可疑之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春潮低头给她添上一杯茶,边斟边道:“最?不可疑的人, 恰恰是最?值得怀疑的。你想, 颜在那样乖顺的小女郎, 从来不与人结仇怨,梨园到乐府通共不过两炷香时?间, 什么人能掐着这段时?间掳走?她?从筹谋到实行,再到藏匿, 是临时?起意能办成的吗?”


    话虽有道理, 但苏月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青崖要?把颜在藏起来。


    “青崖是个可怜人,他一心对颜在, 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可春潮却有她的见解, “越是可怜, 才越急于得到他想得到的关爱。他不是喜欢颜在吗,颜在可喜欢他?”


    苏月摇了摇头, “颜在拿他当阿弟看待,”


    春潮说:“这不就结了。他爱慕颜在,颜在却不喜欢他, 对他这样自小没入梨园, 尝够了人间疾苦的人来说, 是灭顶之灾。他的身世很苦,你们应当听说过吧?”


    苏月说是,“据说前朝时?期灭族了, 只剩他和两位阿姐,那两位阿姐也先后过世了。”


    春潮脸上浮起一片怅惘, “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独自活在世上,苦难的遭遇人尽皆知,喜欢的人又不喜欢自己……他没有疯,已?经算坚强的了。”


    苏月终于渐渐相信了,“他想独占颜在?”


    春潮“嗯”了声,“大抵就是如此吧。因为感情得不到回报,再加上羞愧自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藏起来。说不定藏得够久,颜在就会喜欢上他,他所求的,不就是颜在心里有他吗。”


    苏月听她分析完,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果真遗漏了不少细节。


    青崖不是很喜欢颜在吗,按常理就算拖着病体也会赶到梨园来,可是并没有。这么长时?间,只派虾儿来问过两回,剩下的时?间一直在乐府等消息。颜在失踪,生死未卜,他竟能这样沉着,还是那个冒名顶替,代?颜在赴约的人吗?


    苏月不由叹了口?气,“我太相信他了,从没想过他会掳走?颜在。”


    春潮说话向来一针见血,淡淡一哂道:“前朝活下来的老乐工,有几个不是千疮百孔?吃了太多的苦,这里……”她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多少有点异于常人,我以为你知道。”


    苏月方才承认自己想得太简单了,甚至大都府询问,哪些人平时?与颜在有往来,哪些人有可疑,她居然都下意识忽略了青崖。


    撑身站起来,她无奈地说:“真没想到,接下来该查的是青崖。今日多谢阿姐给我指点迷津,我先回去?了,颜在一日不见,我一日寝食难安,一定要?找到她。”


    春潮说好,送她到门?外,左右看了一圈,“你是一个人走?来的吗?我让人套车送你回去?吧。”


    苏月摆了下手,“这两日头昏脑胀的,想独自走?走?。这里离圆璧城不远,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春潮便再三叮嘱她路上小心,颜在一丢,仿佛大白?天路上也不安全了。


    苏月冲她回了回袖子,自己顺着街道返回梨园。一路上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可疑,因此一到龙光门?上就寻来了副尉,“替我派人守在乐府之外,盯紧乐府监,看看他是否独自离开?协律坊,去?了哪里。”


    副尉立刻聪明地领悟了,“监守自盗!”然后挑了两个机灵的,立时?把人派了出去?。


    苏月这几日真的累坏了,梨园的事也顾不上,一心都在找颜在。对于春潮的猜测,她心里可说是五味杂陈,既希望是青崖带走?了颜在,又希望不是他。如果颜在在他身边,至少性?命无虞,但自己也着实被他狠狠愚弄了一番,以前所有的同情和好感,也都扔进沟渠里了。


    缇骑盯人需要?时?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照常处理园内事物。接下来两日,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青崖并无异动,颜在也是照常没有半点消息。


    她仔细思量了下,打算再试一次,若青崖是无辜的,自己也就不会再怀疑他了。


    于是她又去?了乐府一趟,青崖还是照常焦急地追问有没有进展,她悲伤地摇摇头,告诉他:“这段时?间大都府和缇骑花费了太多精力,城外的驻军把方圆五十里搜遍了,还是没有发现颜在的踪迹。投入的人力太多,看不见希望,朝廷决定停止搜寻了。”


    青崖怔愣了下,“为什么?因为乐人微贱,不值得吗?”说完苦笑了下,“朝廷不找了,我自己找,就算找到天边,我也一定要找到她。”


    苏月看着他的脸,试图从他的眼梢眉间甄别出哪怕一丝的破绽,然而?并没有。他依旧单纯热血,她开?始犹豫,也许春潮的判断是错的。青崖仍旧是那个表里如一的少年,自己对他的怀疑,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


    然而?犹豫归犹豫,副尉派出去?的人并未马上撤回来。结果第?三日擦黑的当口?忽然有了动静,缇骑回禀说青崖独自一人离开?了乐府,往东城白?羊道去?了。


    “卑职跟到一处小院,亲眼看他进去?的,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他出来,便翻墙进去?查看,发现屋里点着灯,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人平白?无故地不见了。”


    副尉不信,“他又不是精怪,会隐身术,难道还能飞了不成!一定还在宅子里,你看真周了吗,确定他没有离开??”


    缇骑说看得真真的,“卑职这双眼睛,是百步穿杨的眼睛,您还信不过我?”


    副尉扭头望向苏月,笃定道:“大娘子,缇骑训练有素,绝不会看错的。他们说在,人就一定还在。”


    苏月问:“有人继续蹲守吗?”


    缇骑说有,“卑职一人先回来禀报,另一人等不到我折返,断不会离开?的。”


    苏月遂对副尉道:“劳烦带我去?一趟。若是运气好,说不定人就困在那个小院里。”


    副尉应了声是,很快点了一队人马赶往那个院落,先派人把外面把守起来,余下几人进去?查探。结果就如报信的所说,这处小院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根燃烧过半的蜡烛,从一边缺口?处源源滚下烛泪,把烛台中间的小碗都积满了。


    缇骑毕竟不是一般的衙役,发现不寻常,自然要?四下搜寻。放轻手脚查看每一处,桌下柜中,甚至是神龛之后都找遍了,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卧房里忽然传来了消息,赶到那里一看,床后的隔板已?经被卸了下来,打起的帐幔后出现一个密道,里头有台阶,能供单人通过。


    副尉忙上前打探,把脑袋伸进去?细听。密道里隐约有回声传来,虽听不真切说了什么,但可以确认,底下肯定有人。


    苏月心里着急,提裙要?下去?,被副尉拦住了。副尉拍拍胸口?表示由他开?路,苏月便跟在他身后进了密道。


    进来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这地方很有些年头了,并不是草草挖出来的。整条通道由木料支撑填塞,板正洁净,连土星子都不见一粒,可知当年耗费了不少心思和钱财营建,如果没猜错,肯定是嬴家的旧业。


    远处的哭声起先含含糊糊难以分辩,走?得越近才终于听明白?,确实是颜在。她哀求着:“青崖,青崖你说话呀……你放我回去?吧,我回去?之后绝不说是你扣下我的,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行吗?”


    青崖沉默了很久,沉默得颜在几乎绝望了,方才慢慢开?口?,“我说过了,不会让你回去?的。梨园走?失一个乐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苏月阿姐就算再牵挂你,找寻的时?候久了,朝廷见没有进展,已?经结案收兵了。你且在这里等上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我带你回姑苏去?。你不是想家人,想见你阿娘和阿兄吗,不用再等五年了,脚程快的话,一个月就能到家,这样好不好?”


    已?然到了门?外的苏月和副使?交换了下眼色,副使?卯起来就要?冲进去?,被苏月拦阻了。


    其实她想听一听颜在的想法?,如果颜在被他说动了,真想回姑苏去?,那么她也愿意网开?一面。但青崖的做法?着实令人愤怒,一意孤行把人掳走?,难道就是他所谓的爱慕吗?


    还好颜在是清醒的,她说不,“我就算再想回家,也绝不做临阵脱逃的懦夫。五年就五年,我等得,我要?堂堂正正回家见亲人,不要?像过街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你以为你在帮我,其实是在害我。青崖,你不是答应我,要?在乐府做出一番事业的吗,为什么忽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番话令青崖烦躁不已?,“我依着你的吩咐去?做了,乐府送到梨园的曲目,有半数是我谱的曲,可那又怎么样!我心不在焉,我感觉不到悲喜,我每日都忧心忡忡,不知什么时?候你会喜欢上别人,被别的官员接出梨园,去?做别人的夫人!”


    “所以你就装病骗我?”颜在呜呜咽咽地哭,“亏我那么担心你,听说你病了,一刻都不敢耽搁,急忙去?看你。”


    青崖大概已?经魔怔了,他有他自己的道理,执拗地说:“得知我病了,你就赶来看我,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心里有我吗?颜在,求你相信我,我可以好好照顾你,绝不让你受委屈。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铺子做生意,我这些年攒了些钱,用来做本金足够了。或是我们开?个乐学,教那些民间的孩子奏乐谱曲,给梨园培养乐师根苗,这样行不行?”


    他的愿景只是和她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把她安排在其中,一向温顺恬静的颜在终于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我不愿意!我要?回梨园,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地方呆下去?了。”


    苏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转头示意副尉破门?而?入。那道木门?经不起狠踹,副尉高大的身形率先挤进密室,压着刀说:“毛还没长全,就学人掳女郎,你爹娘是这么教你的?好小子,这几日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不把你剁成十八块,难解兄弟们心头之恨。”说着一把抓住青崖的衣襟,老鹰拎小鸡一样,把人拖了出去?。


    颜在惶惶然站着,从副尉身后发现了苏月,顿时?大哭起来,“你找到我了!我一直在担心,怕你找不见我,就再也不管我了。”


    苏月艰难地同她打趣,“哪能呢,必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一面替她捋了捋头发,轻声问,“青崖没有伤害你吧?他对你动粗了吗?”


    颜在摇头说没有,“起先我被带到这里来,并不知道是谁指使?的,每日有人给我送吃的,送完了就走?,什么都打探不出来。直到今日他现身,我才知道竟是被他劫持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早前他明明对我有恩的,我总在发愁如何回报他,结果佛也是他,魔也是他。你要?是来得晚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颜在惊惶不已?,苏月只得尽力安慰她,“虚惊一场,幸亏春潮出主?意,让我留意青崖,否则只怕我永远不会怀疑他。就连他日后说要?离开?上都,也会以为他是心灰意冷,愈发同情他。”


    所以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这种扭曲的情感,难道就是佛经中说的由爱生怖吗。


    无论?如何,人能找到就好。苏月牵着颜在的手,顺着狭窄的密道返回地面上,外面院子里已?经燃起了许多火把。缇骑因连日搜查无果,很不痛快,终于逮住了罪魁祸首,简直要?将青崖生吞活剥了。


    青崖白?着脸,神色却不卑不亢。在他看来自己是为着心里的信仰,唯一后悔的,只是伤了颜在的心,惹她哭了。


    还有苏月,他在面对她时?羞愧万分,低头道:“阿姐,我辜负了你的栽培,让你失望了。你骂我吧,打我吧,一切都是我该受的。”


    苏月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既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怜。


    “你不该愚弄我,让朝廷派出那么多人到处搜寻,生生耗费了六天时?间。我的失望是其次,你想过颜在的感受吗?你以为把她藏起来,她就是你的了,到最?后闹成这样,你打算如何收场?”


    青崖翕动了下嘴唇,目光楚楚望向颜在,“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其实恨我也好,这样就不会忘记我了。颜在,我没有坏心思,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听说近来常有达官显贵点你献演,尤其随侯府上,三日一请,五日一邀……我越想越害怕,继续坐以待毙,你就真的变成别人的了。”


    颜在知道他误会了,无奈道:“人家府上有喜事啊,接连有人做寿,为远客接风,且受邀的也不止我一个,怎么就认定人家瞧上我了?”


    青崖找不到话来辩解,因为无论?说什么都不合理。心里更明白?,一切都是他没有根据的揣测,但他就是担心,辗转反侧无法?纾解。


    也许颜在是他的解药,只有她能把他从痛苦里拯救出来,他这样想着,便这样去?做了。结果好像又错了,反而?把人越推越远。如果苏月没有找到他们,或者他还有一丝希望,可惜终究是找到了,颜在有了退路,再不可能喜欢上他了,只会愈发地厌恶他。


    副尉瞅瞅这少年的脸,男生女相真讨厌,便对苏月道:“别同他啰嗦了,这小子现在装可怜,就是想博女郎们的同情。照我说直接送到大都府去?,发配到行宫田庄上抡锄头,他定是病也好了,心思也纯净了,再不想着男男女女那些事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月,这件事若当真宣扬起来,青崖就彻底毁了。他是有错,但他也很苦,这种卤水里浸泡过的人生,延捱到当下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叫人怎么忍心,让他的后半生更加不见天日。


    但究竟追不追究,还得看颜在的意思,毕竟受害者是她。今晚上没有惊官动府,来的都是龙光门?上的缇骑,想悄悄掩过去?也不是难事。


    苏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颜在,等她一个表示。颜在虽然怨怪青崖,但心里并不真的恨他。便小声对苏月道:“这件事不要?让外人知道,行吗?青崖年纪还小,不能因一时?糊涂,糟蹋了一生。”


    苏月转头打量青崖,他听了颜在的话,浑身颤抖着恸哭起来,“我不要?你可怜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当成男人看待,就连我做错了事,你也觉得我没有伏法?的资格。”


    副尉听不过去?了,瞪眼说:“不识好歹的东西,要?不是大娘子在,我早就揍你这娘娘腔了。我问你,那个赶车的仆妇呢,是不是被你杀了?”


    青崖缓了很久,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后才道:“我许了她些钱财,让她离开?上都了。”


    苏月松了口?气,转头提醒颜在:“你刚才的话,可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若这次轻饶了他,未见得没有下次。你不怕他不死心,故技重施吗?”


    颜在从最?先的悲伤惶恐里挣脱出来,已?经可以冷静地正视这件事了,语调坚定地说:“我想好了,如果再有下次,不要?惊动任何人,就当我逃了,把我从乐官名册上划去?吧。”


    话说到这样程度,就不用再议了,苏月转身对副尉道:“今晚的事,请副尉不要?对外宣扬。就算我徇私吧,他年纪还小,一时?冲动做错了事,若是交给大都府,不单身上的官职要?罢免,人也会下大狱,我实在于心不忍。”


    副尉早把自己这队人马看成了未来皇后的禁卫,只要?大娘子发个话,没有不遵从的。


    于是一使?眼色,命左右看押青崖的人撤开?,又发了话,“回去?之后都不许乱说,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听见没有?”众人领了命,他方对苏月拱拱手,“娘子们可要?和他道个别?卑职等在外等候。”


    人都撤出去?了,苏月也让到了一旁,容颜在和他说话。


    颜在说:“我被关的这几日,惊动了那么多人找我,你这回的祸着实是闯大了。苏月愿意放你一马,终究是看 着我们往日的交情,即便到现在,我们也相信你本性?纯良,没有歹心。但今日过后,我怕是不能再像往日一样对你了,今后请你多加珍重,回到乐府之后潜心谱曲,多创出些上佳的曲目,流传后世吧。”


    她说完转身走?了,青崖脸上透出一种濒死般的绝望,颤动着嘴唇想唤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声了。


    回去?的路上,苏月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颜在像一汪沉淀的死水,没有半丝波澜。大约是察觉了苏月的担忧,勉强笑了笑,“我不要?紧,好好的呢,你不用担心。”


    苏月方才颔首,“回去?后就说被那个仆妇劫持了,关在城外废弃的茅屋里,缇骑来得及时?,才没有被倒卖。若不这样说,恐怕坏了你的名节,将来就不好自处了。”


    颜在听后牵住她的手,愧怍道:“我总让你担心,自己从未为你做过什么,反倒一次又一次麻烦你。”


    苏月在她手上拍了拍,“咱们是一起从姑苏来的,我也要?让你全须全尾地回姑苏去?。这次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就当还了他曾经解你危难的情吧。”


    颜在没有说话,其实她知道,那份恩情是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的。对青崖的厌恨也慢慢化为了一缕惆怅,人越冷静,越是感到无边的凄凉。


    好在有惊无险,苏月庆幸一切都过去?了,却没想到后面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自己。


    第?二日一早,洗漱过后赶往大乐堂,刚到门?上就迎来两个公服上绣蟒纹的缇骑。


    他们大步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传令:“乾阳殿中早朝,陛下宣召梨园使?入朝应讯。请娘子暂缓手上公务,跟卑职等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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