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林畔, 打斗势起。
霍丘国的人围住林子,解开兵人的锁链,驱使这些兵人在黑魆魆的染着雪色的松林间, 朝明景二人逶迤包围。粱尘和明景步步后退,当第一个兵人跳起、朝着二人挥动长戈时,不反抗便是死。
“刷——”粱尘终究拔刀了。
明景躲在他身后, 心中惊骇。她看到黑夜中兵人们因麻木而显得几分狰狞的燥皮面孔,手中的长笛捏了又捏。在数位兵人袭击粱尘、粱尘步伐趔趄之时,明景将长笛凑到唇边,用音律阻敌一瞬。
明景:“卫将军,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请扶兰公主告诉我, 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金戈声伐木, 林中金银寒光伴着夜雪, 寒冷无比,卫长吟高大的身躯站在树下,纵容将士们操纵兵人,“我一向待公主礼遇有佳,公主多番拖延我阵,我也不曾伤害公主。然而公主身在我阵, 却投敌卖我,一而再再而三,这是何意?”
卫长吟的手扶到旁边的粗木树身上, 他用掌在树上巨力一拍。赫然声下,树身上的雪簌簌而落,卫长吟掌中,硬生生掰下了一张树皮。
树皮内壁, 用匕首刻着细密的记号。
这记号,卫长吟不用认识,便已足以作证据。
卫长吟:“公主想通知谁,想告诉谁什么样的消息?是要告诉对方我军中人数,兵器数量,兵人几何,还是更隐秘的……我的作战方策呢?”
黑夜下,明景面白如纸,唇几张几合,无从辩起。
旁边一将不耐道:“大将军和他们说什么?属下这就杀了她——”
卫长吟不阻拦,身后将军拔身而去,一些士兵跟着他冲出去。包围圈中,笛声幽微,本就只够勉强控住身前的几个兵人。人数更多后,笛声便显慌乱。笛声一乱,粱尘受到的攻击便跟着杂乱。
身起鹄落,少年护着少女,且战且退。他身形修长而招术干脆,面上神色肃然,一心对敌,还要一心护住武功微弱的明景。只是少年肩下、前胸处旧伤未愈,几番打斗下,兵人们未曾察觉,卫长吟等人则看在眼中。
卫长吟淡漠。
他看明景试图御敌,她的笛声扰乱己方战士一些心志,还可以让一些浑噩打斗的兵人停下动作,做出茫然无措之状。但杯水车薪,如果明景此时控制的是雪荔,自己这些人也许会落于下方,但是筹谋多年的“兵人之首”已然出局,这魔笛的作用,便大打折扣。
明景声音也急促:“粱尘,到我身边来,我只能操控一丈内的兵人——啊!”
粱尘原本御敌神色微凶,身后少女惨叫时,他旋身折返救人:“明景——”
他后背闷闷接了一道凌厉如刃的掌风,劈得他和明景双双后退。明景被他抱在怀中,闻到了血味。她有些惊惶抬头,看一向乐观的粱尘甚至顾不上安抚她,而是回头,看向那站在后方出暗招的“风师”,宋挽风。
粱尘神色如林中凶兽,警惕狠厉。
宋挽风彬彬有礼,手中铁扇映着雪光,还朝他们颔首:“你们今日必死于此,逃不了的。”
是啊,如何逃?
他们只有二人,而一整座洛水林,都被霍丘军包围了。筹谋甚远的卫长吟也许早就和宣明帝达成了协议,洛水林战成如此模样,洛阳行宫方向的御林军毫无反应。
没有第三方势力入场搅局,今夜便是杀局。
粱尘一言不发,猛地向前冲出。他的几多厉招与身前围着的兵人战到一处,磅礴内力将人掀飞,身边人清空一瞬,敌人以为他要杀出重围,没想到他忽然反身而退,携起辅助他的明景翻身上树,没命地朝林外奔袭逃脱。
风声、树叶声、雪落声,在寂静深林混于一处。
卫长吟好整以暇,拍掌两下:“杀。”
林木和白雪飞快穿梭,树叶伴着寒气打在脸上,夜尽天明,天明后仍是逃不出的洛水林。这洛水林如此深广,天上雪早就停了,但奔跑间,粱尘和明景像被雪埋在其中一样。
身后风声细微。
粱尘呼吸急促,知道那是宋挽风。
宋挽风在后悠缓:“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粱尘和明景心里也知道,可是怎么办?卫长吟对他们起了杀心,卫长吟已经发现他们的告密,卫长吟不会让他们活着,他们只能奋力一搏。
明景伏在少年背上,再次吹响笛声。
此次笛声悠扬,如缕缕丝线勾绕向人。追逐他们的敌人数量极多,与他们脚程最近的宋挽风首当其冲,宋挽风心神一晃,被笛声影响的步履一滞。
他忽然被人拍肩唤醒。
白离:“别中了魔笛招。”
宋挽风回神,发现自己手中铁扇已在一兵人前抬起,即将割破那兵人的脖颈。他回头眯眸,见粱尘和明景身影在林中闪烁,伏在少年背上的少女回头,见他被人唤醒,眸中不禁露出不甘之色。
白离抱臂,眯眸:“老卫要我跟着你们。魔笛传人是很厉害,但她此时本事未成,只要内功相抵,警惕着些,便不会受影响。区区两个小孩,不值得我动手。但如果你们连这两个小孩都抓不到,老卫就要怀疑风师放水了。”
宋挽风顿一下,微笑:“岂敢。”
他再运劲,拔身一跃,轻灵之势,连白离都追不上。原本他与粱尘之间的脚程差下了十多丈,而今一运气,双方差距只在七八丈。
风师温声:“逃不掉的。”
粱尘和明景依旧没命地跑,朝着未尽的天明。
魔笛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起,宋挽风运功相抵,受到的影响已然微弱。他知道那二人逃脱不得,卫长吟还不至于连两个小孩都拿不下,己方布置这般厉害,他们还试图反抗什么?
根本反抗不了的。
魔笛带来的幻觉不足以让宋挽风收手,却也让他在追逐间神思恍惚,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反抗——反抗不了的——
去年,在宋挽风和玉龙因为“兵人计划”而争执后,宋挽风被玉龙驱逐下山。
宋挽风对外只说是执行任务,而这任务一执行便是半年不回雪山。杀手楼对此有过猜忌,猜风师是不是和楼主生了龃龉,但楼主未置一词。
在宋挽风离山的半年后,他去接触了白离,接触了那正翻山越岭、要来大周报仇的霍丘遗民。
宋挽风去了西域,他见到了沙漠林中正在崛起的充满血腥的民族。他们的首领白王智勇双全,区区数十年,便让西域一带相继臣服。
要么用姻亲相连,要么杀掉不服者。当遥远的神州大地上的南北二周各怀诡计时,西域已经快成为霍丘的“一言堂”。
西域有四大刺客,排名前二者,青龙与白虎,都是霍丘国白王麾下名人。宋挽风没见过“青龙”,但“白虎”白离是白王的幼子,亲自去北周找宋挽风师父,宋挽风已经知晓白离的武功有多厉害了。
当朱居国扶兰氏灭门那一夜,宋挽风便站在沙漠丘陵上俯看。
夜火如星子,在人间沥沥点亮。遥遥看去,星火点点实在美丽,而这美丽伴着鲜血和一个民族的尸骨,这是何等残忍的美丽。
如果北周如此腐烂,而重生的霍丘国越来越强大,那他们要如何抵抗?
半年后,宋挽风回了北周,回了雪山,去做最后一次努力。
此时,雪荔已经被玉龙驱逐下山,宋挽风已经和卫长吟、白离取得了联络。此夜,宋挽风站在师父的帘拢外,见到远处山下天边几多烟火,寥寥绽于寒夜,如昙花般稍纵即逝。
此夜,正是除夕夜。
阖家团圆之夜,雪荔徘徊于山下民间百姓屋外,茫然不知自己归处。宋挽风在雪山上重见玉龙,他掀开帘拢,见到玉龙形销骨立,苍白不类常人。
他强硬地掀开师父的衣袖,看到师父胳膊上沿着脉搏游走的一长条黑线,知道这是“噬心”之毒正在深入骨髓。玉龙因修习无心诀而可以暂缓“噬心”伤毒,但当“噬心”走到心脏时,她便会成为“兵人之首”,彻底失去神智,成为傀儡。
宋挽风去过亡国的朱居国,见过魔笛的本事。他知道卫长吟要灭朱居国的原因,知道那魔笛,本就只用操控“兵人之首”,便可以控制整片兵人军。
修习“无心诀”的、身怀“噬心”毒的玉龙,将彻底走向死亡。
宋挽风埋于师父膝上,埋于她腿间,双肩瑟瑟双目湿漉,他微微发抖,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于是,宋挽风以哀求的姿势,求玉龙陪他过最后一次除夕。如果她要赴死,如果她不要他这个徒弟,不在乎他这个徒弟,那便陪他最后一次后?
玉龙到底不是雪荔那类身受“无心诀”影响、已对尘世失去眷恋的人,她养大的徒儿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忍着泪水,她到底心软了。
心软的结果是——宋挽风偷袭了她。
若是寻常时候,宋挽风伤不到玉龙。可如今玉龙为了加快“噬心”侵体,她用毒太过,徒弟的掌风自后拍上,她与他对招只数次,便被他的铁扇抵住了咽喉。
他的铁扇制住了她的“白骨伞”。
他的铁扇拍向她,他的神色看着也有几分惊惶,几分恍惚。他似不敢面对她,他的铁扇割破她咽喉时,他连确认生死都不敢,转身便逃。
玉龙再次醒来,是被后半夜的“爆竹”声惊醒。
雪山上有人悄悄放爆竹,庆祝新年,没想到这爆竹声,提前唤醒了并未真正死去的玉龙。
玉龙伏在院中小几上,低头看到身上的伤,抚摸到自己心脏处的残血。她内息紊乱气息微弱,她探查自己脉搏,发现自己并未死透。
她猜,宋挽风也许要执行那“兵人计划”。
她猜,他偷看了自己和宣明帝之间关于“南周小公子”秘密的信函,他知道了南周小公子的秘密,他也需要雪荔成为“兵人之首”——
蜿蜒长林,莽莽云海。
洛水林外,便是一望无尽的洛水。冬日洛水渐渐冰封,瀑布被冻,水流寂静。四面平原一览无余,便是逃出洛水林,两个逃亡者,也会在一览无余的洛水畔而被追到。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必须得有别的法子。
到林子边缘,粱尘受到身后攻击,身上出了血。他一味忍耐,可明景闻得到血味越来越浓。他停下脚步,听到明景急声:“不能停。”
明景与他一同跌倒,明景爬起来要拽住他手腕,他却反手扣住她肩,将她压在树身上,朝她露出笑。
雪水成冰,凝在他睫毛上。
这个时候,还笑什么?
明景的眼泪落下之际,听到少年喘着气道:“你知道这边的情况,你的魔笛还对兵人作用强大。霍丘人肯定最想杀的是你,你沿着这条路往西南走,有条狭路小道……咱们之前巡逻时发现过,你还记得吗?”
粱尘吸口气:“你沿着那条路逃,去找公子,告诉公子这边的情况,说卫将军要提前动手了,和亲团人数不够,你要提醒公子早做准备……一定要把消息传出去啊!不然、不然……南周就要输了。”
明景:“你呢?”
粱尘抹掉脸上的血,回头。
他闻到了“风”的气息,他知道宋挽风越来越近。
少年昂首:“我自然回头,去拦住他们了。”
“不行不行,”明景的眼泪真的掉了下来,她握住他手腕,惶恐万分地睁大眼,“你拦不住的,你只有一个人,他们有那么多人。”
她想到了灭国那一夜的朱居国,想到了满城的尸体与火海,想到了铁骨嶙峋的马蹄,也想到了城门破亡、敌军杀戮的残忍模样。
她知道霍丘国的残戾,知道被留下善后的人的结局。
她见过倒在圣庙前的几位哥哥,她见过不留全尸的嫂嫂们。
明景:“我们一起逃……”
“一起逃,肯定逃不掉,还无法传递消息,”粱尘的脸色平静,“咱们发现的新情况,如果可以左右战局,难道你我要倒在这里?”
明景:“可你拦不住他们啊!我也跑不掉啊,他们不会在乎你,他们只要我……”
“谁说的?”粱尘挑下巴,“他们只要你,是他们还不知道我是谁。”
明景:“粱尘——”
她扑上去要抱住少年,她预料到了什么,但粱尘即使重伤之下,武功也比她高。他将她朝后一推,她整个人不受力地跌后,沿着小坡滚下去。她回头无望,身子压在灌木上,手臂脖颈都被林中的树枝荆棘割伤。
明景抱住自己怀中的长笛。
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知道敌人们追来了。
她脸贴着地面,地上的雪分明寒冷,她却顾不上。她听到了少年奔跑的脚步声,听到了双方打斗的兵器撞击上。
她还听到了粱尘一声长啸,高戾声传遍树林——
“我是南周建业宰相之子,陆家嫡系陆七郎,陆良辰——”
粱尘高呼:“你们若杀我,便是与陆家为敌,与南周为敌——”
明景的泪水,砸在了自己手背上。
她明白了粱尘要如何帮自己拦人,粱尘要如何护自己周全。她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前跑,要跑出这片林子,要成功找到小公子。
此夜夜路莽莽,与她去年逃亡之路何其相似。
此路前途黯然,身后遍是故人尸骨。难道她的宿命便是逃亡,便是承载着他人的期许与希冀?
她救不了他们吗?
她救不了所有在乎的、关爱的、不舍的故人吗?不、不——绝不!
风声雪声交杂,如同林中传递的悠远歌谣。兵器撞击间,少年的呼声在林中惊得林木瑟瑟簌簌:“我是陆良辰……”
宋挽风幽静看着粱尘。
军队后,缓步行来的卫长吟,凝视着粱尘。
白离兴味:“陆家子?”
卫长吟有了新主意:“抓住这个少年。”——
南周小公子的和亲团卧虎藏龙,既有复生的照夜将军,还有隐姓埋名的陆家子。那和亲团中,如果再出现些什么厉害人物,卫长吟都不惊讶了。
今夜卫长吟本是必要杀明景,可如果粱尘是陆家人,他便有了另一个主意。
如果他抓住这个陆家少年,将此当做人质,折磨此人,将此人做成“兵人”前,与陆家谈合作。陆家会为了这个少年,要求南周退兵吗?
也许南周不一定因此认输,但战场上的博弈百无禁忌,人心有可取之处,何妨一试。
卫长吟露出了兴味笑容——此时在他眼中,粱尘的价值,要大于一个背叛的魔笛传人的价值——
雪荔御马行在街上,急速前往贫民窟。
天快亮了,雪已停了,地上碎雪淋淋漓漓,马蹄踩在其中,行速慢了一些。
隔着一条街巷,雪荔听到了传自另一条街的马蹄声。
风霜拍在面颊上,她未曾停路,马速更快。
而转个弯,是玉龙和春君御马而行,走向出城路。
不曾相逢不曾回头,同道异路。
在拐弯之际,雪荔依稀感知到一些什么,回头朝另一条巷子望去。而清晨新出的摊贩拉着货车,喷香的早点打断了雪荔的感知。贫民窟中的小姑姑,那个对她来说也许意义非凡的疯女人还在等着她。
雪荔犹豫一下,没有停步。
隔着一条街,玉龙勒着缰绳的手忽然放松,侧过头,朝着巷口望。她依稀感知到什么,而伛偻着背的清晨出摊的摊贩货车挡住了她的目光,“卖包子”的招呼声带着尘世烟火,与她相隔甚远。
玉龙犹豫一下,没有停步。
一墙之隔,师徒二人擦肩而过——
出城路上,玉龙看到排队进城的百姓。
对她来说,凤翔已是一座不值得存在的城镇。但对于这些苦苦等着进城的百姓来说,凤翔城虽然死气沉沉,但没有战火的日子,总比以前好些。
她听到百姓们在讨论:“好久不打仗了,真好。”
“当初照夜将军要是打下凤翔就好了,我听说,金州那边日子不错……”
“嘘!这话可不敢说,如今两国和亲,大家都不用打仗,这就是好日子。”
“但我听说,那个霍丘国卷土重来,他们和我们北周……”
玉龙回头,看向被自己甩在城门下的进城百姓们。有老有少,有妇有幼。他们说着闲话,谈着与他们依稀相关的国事,对国家的未来命运忧心忡忡。也许他们并不是对国家的未来忧心忡忡,而是对自己的未来满是担忧。
战乱中的凤翔城,布满了杯弓蛇影,风声鹤唳。
春君:“楼主?”
玉龙道:“凤翔如今很好,比十九年前的凤翔城要好,对吗?”
春君沉默一下,回答:“两国议和后,凤翔城不用打仗,便好了很多。对于边关百姓来说,这已足够。”
玉龙:“一路听闻,百姓都说,金州要比凤翔好。宋琅为他的百姓,选了一条更好的路子?只因为金州投诚南周?”
春君道:“南周情形,我等也不知详情。但宋太守是好官,而照夜将军军风极正。两国议和后,不断有凤翔这边的百姓,偷偷前去金州居住。”
议和之前两国敌对,两国百姓不相往来。议和之后百姓开始往来,方有比较。
玉龙若有所思。
二人越行越远,返回洛水。
玉龙想着如今天下太平的模样,百姓们脸上的松快模样,这些,与她十九年前、三十年前见到的百姓全然不同。凤翔城曾是鬼蜮,但如今,凤翔城不是。
想将凤翔城变为鬼蜮的人,却聚在了一起。
……包括了她。
玉龙不禁回想到了去年除夕夜,自己被宋挽风偷袭后,在冷冰冰的后半夜,她在院中悄然醒来的时刻——
玉龙亲手养大的孩子,她不至于连孩子的品性都判断错误。如果宋挽风护住她的心脉,只要她“假死”,那日后,宋挽风必然会用小公子的血来“复活”玉龙。
玉龙撑着石壁,慢慢起身,趔趄而行。
宋挽风动手后便不知去了哪里,她体内“噬心”毒侵体。她若中途未醒,也许能等到宋挽风复活她。可她提前醒来,她总要做一些安排。
她不知宋挽风到底要做什么,可她得想法子护住雪荔。
宋挽风不惜对她动手,便一定会对雪荔下手,她得想办法,让雪荔逃,让雪荔不被宋挽风骗到——雪荔自幼和宋挽风同吃同住,宋挽风是雪荔最信任的人之一,雪荔如今又生如死人,毫无生志。这样的雪荔,如果宋挽风要对付她,要喂她最后一味药,将她炼制成“兵人之首”,也许雪荔不会拒绝。
不知人情世故的雪荔,要如何面对这场针对她的阴谋呢?
而将雪荔拉入此局的玉龙,又如何保护那个并不在意死亡的少女呢?
玉龙想到的,是“间离”——
她在自己体内留下了“无心诀”的痕迹,要让杀手楼怀疑雪荔是凶手,要让杀手楼追杀雪荔。如果整个杀手楼都看到了“玉龙”的尸体,看到了“无心诀”的痕迹,那么雪荔必被通缉。
被通缉的雪荔,自然和宋挽风离心。
玉龙还想提醒些什么。
她给春君留了讯号,也杀了一个关押牢中的罪女,在对方发间留了些记号。她希望有人能就尸体开始调查,而如果没有,也没什么。
霍丘国的“兵人计划”一定要执行下去。
但是,玉龙要雪荔活着——
那“弑师”,从一开始,便不是“嫁祸”,而是“保护”。
那逐人出师门,从一开始便不是失望,而是“怜惜”。
凡尘海海,浮生若河。此河湍流淹没人生,当少女惶然踏上逃亡路的时候,生亦无欢,死亦无哀。
若是日日守着一片雪降落,等着一片雪融化,当那片雪落下之时,便会听到有人为她而发出一声叹息,为她而撤回的一步棋。
【我可不可以既恨着你,又爱着你?】——
“吁——”
天亮后,雪荔的马到了贫民窟,她翻身下马,急急奔向小姑姑的破屋子。
她还没有见到人,便先看到了立在巷中的林夜。
天光熹微,雪地无垠,林夜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中,净白的面容微微低着,似在发着呆。
他听到脚步声,朝雪荔望来。
他眼中的神色,让雪荔看不懂。而雪荔在这种看不懂的神色中,心脏一点点沉下。她轻声:“小姑姑……”
阿夜,你为何不在房中,出现在此?
阿夜,你可知我破解了那女尸发顶的记号,我们是否商议下背后的涵义?
阿夜,你站住这里,里面的小姑姑……我的生母……是否……——
密密麻麻的攻势围绕着粱尘。
慌不择路的逃窜让明景步伐跌撞。
洛水林中的战斗胜负毫无争议,那少年遍体鳞伤。被敌人们包围之际,一只长箭划破长空,白离手中之箭,朝粱尘射去。
那箭刺破长空之时,明景终于找到了有些人气的山下村子,她急急将信号写在纸条中。在继续逃亡前,她顶着被发现的可能,朝空中射出了一只传递消息的箭只。
离凤翔越来越远,休憩之时,玉龙和春君看到从山中打猎归来的猎人,猎人背上箩筐中猎物寥寥无几,只箭上的血,让玉龙意识到冬日已然到来。
凛冬已至,强者活,弱者死。
“楼主。”春君骑在棕马上,他在此时上前一步。
春君缓缓说:“楼主,有一件事,很重要。楼主告诉林小公子,你给我留了讯号,所以我才会提防风师,背着风师救你……但是,其实,我没有收到过楼主的讯号。”
玉龙怔然看他。
没有收到讯号,不算奇怪。因宋挽风必然会回来检查玉龙居所,玉龙留下的讯号被抹掉,是正常的。但春君此时说这样的话,分明是说——
他与玉龙、宋挽风,都不是一路人。
他心甘情愿救楼主,并非受到楼主的要求。他自然,也不会因为楼主,而任由驱使。
玉龙:“你是为了什么……”
话没说下去,二人双双抬头,仓皇间听到鼓声,看到狼烟。
狼烟起,战事生。
二人对视一眼,御马速更快——
狼烟在天边点燃,来自洛水的方向。
站在贫民窟巷中的雪荔和林夜,抬头看到半空中传递消息的箭只。
这一枚箭划破高空,破除雪光,与狼烟来自不同的势力,却传递着相似的讯号——
洛水林畔,兵人西行。西域公主叛敌,霍丘国以“捉拿罪人”之名,挥师西行,战向凤翔。
北周、霍丘、南周三国之间边界处,战事以猝不及防之速、荒唐又可笑的理由,超乎所有人的计划与预料,火速席卷方圆寸土。
第122章 第 122 章 “我不喜欢,”雪荔摇……
战事一触即发。
这是一场发生在北周, 名义上却与北周无关的战事。战事的双方,是南周和亲团和在北周避难的霍丘军——霍丘人丢失了一个西域公主,据说, 这位西域公主背叛他们,投靠南周和亲团。
霍丘人要南周和亲团交出公主,为了逼人交人, 霍丘军直接出兵行向凤翔。
一路上,兵人过境,生不足一。
北周皇帝震怒,其震怒的表现是——严词谴责, 写书谴责。
北周太后生辰宴便在近日, 宣明帝坐镇洛阳行宫, 只候南周小公子。如今小公子还未到洛阳, 霍丘军为何南下?
而实际上, 据明景发来的箭只上的消息称,宣明帝有借兵给霍丘军。卫长吟的临时军队行动,非其本意,乃是宣明帝逼迫。
消息传递到凤翔的第一时间,林夜和雪荔再顾不上二人恩怨,雪荔甚至没有时间回头看贫民窟中的小姑姑一眼。
雪荔一言不发, 拉起林夜上马。
二人同乘一骑,前往和亲团所在府邸。雪荔没来得及告诉林夜自己得知的“杀风”记号,林夜也没来得及告诉雪荔“小姑姑的身死”“玉龙的来而复走”。
只在离开长巷的时候, 雪荔回头看了身后的贫民窟一眼。
她想,等日后再回来探望吧。
而和亲团所在府邸,反应极快。
在林夜和雪荔到来之前,和亲团由阿曾做主, 和凤翔城中官兵作战。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和亲团以风卷残云之速,不光拿下了北周派来的接待使,还控制了凤翔如今的太守。
那太守如今不过是个点卯人士,苦哈哈地看着和亲团,不知所措。
而阿曾发难的对象,显然是分明知道些什么的接待使——“我等深入北周,敌军向凤翔出兵,宣明帝这是何意?”
被五花大绑的接待使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他被绑在长椅上,被和亲团的人绑在府中,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这位接待使面色不好,回话支支吾吾,却狡猾得很:“这和我们无关啊,这是霍丘军和你们……”
闯入府邸的孔老六领着江湖人正好赶到,闻言脸色难看,孔老六嚷道:“接待使的意思,是说那个霍丘军,真的和你们朝廷联手了?”
“绝不可能!”接待使信誓旦旦,“我国陛下心向你们,绝不会和蛮夷合作。江湖谣言都是污蔑,诸君都是志高之辈,绝不可轻信。”
阿曾盯着这接待使,满心疲惫失望,已懒得多说什么。
他背身走到长桌前,打开地舆图,琢磨如今军情。
而窦燕那些江湖人对军政的敏锐远弱于阿曾,他们还围着接待使,不可置信:“但是霍丘军一路西行,如蝗虫过境,你们境中百姓如何,你们陛下也不管了?如果我们没有拿下凤翔……”
“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拿下凤翔,之后的战事,便提也不用提了,”少年声音温淡,从外步入,毫无笑音,“多亏明景他们提前传来的消息。”
屋中人惊喜回头:“小公子,雪荔……”
总是言笑晏晏的林夜,这一次却没有笑。
雪荔和他站在一起,二人风尘仆仆,少年面上无血色,少女纤薄寂静,只有眼神平静。
诸人都料到如今局面不好。
林夜抹把脸:“先看军事图吧。”——
这场战争,打得人措手不及。
林夜提前布置了很多,但因为战事起得太突然,他的许多布置手段,都来不及发挥作用。而这显然也是卫长吟的聪慧之处——打的就是这个“措手不及”。
林夜和阿曾在前方,一起看军事沙盘。
窦燕和雪荔站在后方,窦燕悄悄打量雪荔,欲言又止。
他们听到林夜的声音:“敌军突起,管和亲团要人。显然这只是借口,但我们一定要救明景和粱尘他们。我们如今的难处,是凤翔非南周之地,我们只能勉力调用如今凤翔军,更多的军队,宣明帝一定会严防死守。南周的兵,如果陆娘子反应快的话,可通过大散关进入凤翔,协助我们。但这亦需要时间……在援兵到来前,我们得撑住这段时间。而显然,这段时间才是卫长吟要的作战时间。”
孔老六焦躁:“我们走江湖的,可以尝试和江湖人联络……但是这么短时间,他们未必信我们。而且这里是北周地盘,只要皇帝不出事,江湖人一般不愿意扯入战事……”
雪荔轻声:“如果作战者,有‘秦月夜’呢?敌军中有风师,带领‘秦月夜’帮一百二十年前的仇人霍丘,北周江湖人,仍会旁观?”
众人怔住。
孔老六定定看着她:“如果是这样……可以一试,可是风师、风师……”
他是你师兄,你在“弑师”之后,也要背负“杀师兄”的罪名么?
这样的话,孔老六这样的粗人,面对少女孤寂的眼神,也说不出口。而少女别过了头,她看上去在发呆。
林夜:“所以,得兵行险招。霍丘国西行,宣明帝却还在洛阳行宫。如果我能绕到敌后,深入敌军刺入皇宫,挟持宣明帝就好了。我们都知道,宣明帝和卫长吟,必定有合作……”
“不行,”雪荔声音静静的,她目光仍是涣散的,捉摸不定的飘落到沙盘图上,“这是陷阱。宣明帝坐镇洛阳行宫,大张旗鼓地宣传,一定在等鱼上钩。他想钓的鱼,只有‘照夜将军’。你不能去。”
林夜静一下。
众人也诧异看雪荔。
平日里,雪荔很少开口。
而今日,雪荔已经反驳了他们两次。
林夜便笑一下,故作轻松地耸肩叉腰:“这么简单的计策,我当然也想到了嘛。阿雪放心,我不会去的。我如今身娇体弱,我可折腾不起。我有别的计划。”
他朝众人眨眼:“我有和北周的关内第一家张家人联系,北周宰相的儿子,张秉张郎君,是我的朋友。他若发动宫变,软禁宣明帝,霍丘军那边后备不足,便会受影响。”
众人惊:张秉张郎君,何时就是“你朋友”了?
然而林小公子这么趾高气扬地说出来,大家便放下了心。
阿曾又说道:“我也认识一些部将,我去联络这些人,让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忙守卫凤翔,抵御敌军。这样,也许仍能撑一些时间。”
阿曾淡淡笑一下:“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过一些朋友的。”
林夜望他一眼。
阿曾朝他点头。
林夜便笑:“好,看起来我们的局势没那么糟糕……”
窦燕:“还有兵人。我们最大的威胁,是不生不死的兵人。这么多兵人,当初在大散关下,如果不是魔笛声起,雪荔晕倒,卫长吟撤军……那时候我们的情况真的难说。
“如今是一个更大型的‘大散关之战’。卫长吟放出所有兵人的话,我们真的撑不住。”
孔老六点头,想到当日战局,仍心有余悸。
阿曾:“得想办法,解决这些兵人。如果可以让他们不受操控就好了,哪怕只是什么也不做呢……”
林夜笑:“干嘛这么哭丧着脸?你们忘了,我可是南周小公子啊!”
一屋子布满了各类人士,包括被捆绑的北周接待使,目光都落在了林夜小郎君身上。
那小郎君在一屋子灰扑扑的男儿郎中,穿着最为鲜亮的衣着,他仰着头得意洋洋地说话时,金光灿灿,耀人眼目:“我的血,可是世间最奇异的补药了。我的血说不定可以让这些兵人停下来……”
众人恍然,心想他们竟然忘了这个了。
只有一直跟着林小将军的暗卫们忧心看小郎君,欲言又止:照夜将军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公子,照夜将军的血能救人这事,必然是有什么缘故。但这缘故,可以让小郎君一直救人,而没有后顾之忧吗?小郎君的身体……
“不行。”阖屋沉寂,他们再次听到了雪荔清晰的声音。
今日的雪荔,好像一直在否定他们。
隔着人海茫茫,雪荔和林夜的目光对视。她再一次重复:“不行。”
林夜静静地看着他。
众人惊疑地看着他们。
只有雪荔知道,林夜的血只能用三次。如今他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他绝对撑不住在短时间内第三次取血。何况,数量庞大的兵人,绝不是一滴血就能帮他们脱离控制,他们需要大量的血,极多的血……
林夜绝对撑不住。
所以——“不行。”
众人迟钝地左看看、右看看,也有人想到了林夜短期内取血两次,会不会身体负担太重。便有窦燕和孔老六这样的人打哈哈:“我们再想想办法,明景小娘子的魔笛,不是很有用吗?不过明景小娘子如今身在何处……”
林夜唇张起,他笑一下,想说什么。而在他开口前,一道声音从屋外入场:“南周小公子取一点血,这是可行的。”
众人仓皇抬头,看到李微言从屋外步入。
这位矜贵的、毛病多的小世子,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压根没有参与其中。只在此时,这位小世子到了用膳时间,府中无人做饭,他才黑着脸来找人,在屋外听了一嘴。
李微言朝雪荔扬起脸,眨一下眼:“南周小公子的血,是可以取的。”
雪荔睫毛轻轻颤一下。
迟钝的她,不足以听出李微言的言外之意。聪慧的她,却足以意会李微言的言外之意——
如今这个屋中,只有雪荔和林夜知道,李微言才是真正的南周小公子。
李微言是说,他愿意给血。
私下里,李微言懒洋洋道:“取一些血,对我没什么影响。反正我的存在,不就是这个目的吗?我的条件是,我不当那个‘傀儡皇帝’。如果林小将军可以让陆家收回他们那个想法,我就愿意取血。”
林夜盯着李微言。
“药人”乃是人为所制,李微言的血之所以珍贵,是他的母系一族,世世代代都在试药,都被关在玄武湖畔生不如死。多少代人的牺牲,成就了李微言的血脉异常。然而,如此没有坏处吗?
这样的血,真的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
李微言这样偏激的人,又真的愿意为兵人们牺牲?
雪荔道:“我和小世子私下聊一聊。”
李微言笑眯眯:“倘若你感动得以身相许,我也不介意换个条件,答应你。”
雪荔:“我不感动。兵人的存在不是我造成的,世人的安危与和平不是我引起的。我只关心阿夜的安危。”
一旁的林夜似在走神,他甚至没听到李微言的“以身相许”。到雪荔开口,他才回神,朝雪荔弯眸:“好哇,你去和小世子聊一聊。窦燕,我也有话和你聊。”
在旁看戏的窦燕:“啊?我?”
林夜肯定地点头。
窦燕匪夷所思又心事重重地跟上林夜,长廊尽头,背过身,雪荔和李微言离开——
阿曾戴上蓑笠骑上骏马,前去找昔日故人调兵。孔老六联络江湖人,一同抵御霍丘军。林夜在给陆轻眉送了消息,又试图联络明景和粱尘后,准备带着他们剩下的所有人,和李微言一同迎战那日行千里兵的霍丘军。
雪荔将与林夜、李微言同行。
他们的计划,是利用冰封的洛水,试图解除兵人的困境,缓解己方战力上的压力。
而雪荔的计划是:“我来对付白离。”
对雪荔来说,霍丘军最大的威胁,只有一个“白离”。没有人问,如果风师也在的话,她怎么办。
众人在黎明前告别,各自反身入巷,各行其事。
在雪荔出府邸前,她看到林夜在府门前,仰望着清晨巷中的霜雾,他坐在台阶上发呆。
雪荔在他身后站好久,他都没反应过来。直到雪荔上前,与他一道坐在台阶上,他才如梦惊醒般,扭头看她。
这一幕天明,很像之前她从南宫山回来,他坐在府邸内院的台阶上等候她。树影檐光,廊上落雪,置身其中,不觉冰寒,只觉温馨。
雪荔并未感受到多少温馨,她只是在天亮之前、出发之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雪荔轻声:“阿夜,不要用第三滴血。”——
雪廊下,林夜愣一下,笑:“什么嘛?我没说我要用啊。再说,我即便用,也要用在你身上。旁人不值得我用。”
雪荔摇头。
她没有去贫民窟看小姑姑,没有时间去收整自己的心情,整理旧事对她的影响。而且她如此迟钝,她也整理不来。她只整理她能弄的明白的——“我也不要你将心头血用在我身上。”
林夜半晌道:“你不想拥有真正的感情,不想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雪荔:“我不想要感情了。而天下第一,是师父和宋挽风要的,不是我要的。”
林夜静看她,忽然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亲一下。雪荔转脸看他,他后退,笑吟吟:“你不想要感情了?我不信,你没有见识过,才觉得不想要。你如今已经窥得其间一角,难道你还真的不想要?”
雪荔掀起长睫,眸如冰水。
坐在廊下阶头的林夜本在笑,却在她冰雪般的眼神下,笑容静了下去。他垂下脸,又凑过来,他再一次的,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的吻,落在她唇上。
雪荔的肩膀,轻轻瑟缩一下。
林夜拥上前。
唇间由冰凉变得温热,气息交缠并不热烈,而且温情款款。他颤颤的,柔柔的,好像不是想与她亲吻,而只是想贴近她。他想要靠近,又怕伤害,于是在她贴近时,他又朝后退了退。
雪荔喃喃:“感情……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林夜的呼吸落在她唇角,他仍在笑。她抬眼睛,他并未如往日那般脸红得那样快,而是几分苍白羸弱。但雪荔细看之时,他又躲了过去。
林夜半真半假道:“这是,让你快离开的感情。”
“我不离开,”雪荔很认真,“我要复仇,我不走。”
林夜的眼睛,悲伤又温柔,喃喃道:“傻阿雪。”
林夜的气息拂过她脸颊,小声道:“你别这样看我呀……人来人往,我会忍不住的。我可是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我不能丢脸。”
雪荔:“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
林夜拥着她肩膀,抬头转移话题:“阿雪,你看,这像不像下雪?”
雪荔抬头看天。
她认真去看天上的晨雾,哪里像雪。而她再次听到旁边台阶上少年的一声笑,他气息拂在她颊上,她也被晕得烫了起来,有点儿无措。
他喃喃:“做将军真麻烦啊。”
“什么?”雪荔回头。
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了她脖颈,挂在她脖间。
雪荔眨眼,看到少年贴额而来,将一枚荷包挂在了她脖子上,荷包旁是一枚玉坠,凉凉地让她肌肤生了一层细薄战栗感。
林夜见她要低头看,郑重其事:“别看,这是我娘传给儿媳妇的传家宝,看了就要给我做媳妇的。”
雪荔握住荷包的手一顿,抬头看他。
他笑起来,贴着她额头,蹭了蹭她,笑眯眯抱怨:“真讨厌,昨日是你生辰,我都没来得及给你过生辰,这就又要上战场了。哎呀,真惨。”
雪荔睫毛微跳:他怎知昨日是她生辰?
是……小姑姑说的?
可小姑姑又怎么知道?
师父以她被捡到的日子当她生辰,小姑姑丢孩子的日子,二者难道是同一天吗?小姑姑和师父之间的恩怨……
雪荔抿唇,珍重地握紧荷包与玉坠。雪荔思考时,林夜嘱咐她:“别看哦,千万别看。”
雪荔:“那什么时候可以看?”
林夜眸子微瞠,望着她片刻。
他开玩笑:“难道你真打算嫁给我?这可不行,我的标准很高的,不喜欢我的,哪怕你是天仙,我也不娶。这样,阿雪告诉我,你是不是改了心意,现在很喜欢我?”
雪荔握紧他挂到她颈上的荷包,她在其中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她欢喜他气息的存在,便低着头嗅了又嗅,自下而上用乌黑的眼珠子睨他:“你觉得我该不该喜欢?”
……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她问他该不该,而他又该如何回答呢?
林夜坐在台阶上托腮望她,他眼中神情如春水,又如寒冰。好半晌,他才别开眼,用袖子扇风:“哎呀,这话说的,我太燥了。”
雪荔并不纠缠喜欢不喜欢,她纠缠的另有他事,她坚持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看?”
林夜失神片刻,缓缓弯起眼眸,柔声:“等你爱上我的时候,就可以看了。”
雪荔乖巧点头,而她抚摸着玉坠与荷包,摸了又摸,忍不住提要求:“等战争结束,重新帮我过生辰,好么?”
林夜愣一下,诧异:“为什么?难道你很喜欢生辰?”
“我不喜欢,”雪荔摇头,“我只想等阿夜一起。”
雪荔:“你说过的,我们一起做许多事,你会陪着我。”
这一刻,少年如木偶般,呆呆坐在黎明的雪廊下。
他听到了冰川破雪、蜿蜒万里的声音。
他听到四面八方冰川融化破碎、冰水蜿蜒逶迤,它们如春潮般自远方到来,将他淹没其中的声音。
林夜仰着头,雨花石一样剔透的眼眸中波光流动,浮动着潋滟之色。她不经意的言语天真如刀,极致的单纯本就决然,割得他遍体鲜血,朝她投降。
少年喜爱之情难以自控,明知不该束缚她,他还是忍不住倾身,抱住她:“傻阿雪。”
雪荔抬头,李微言的声音从后面的院中步出,凉飕飕:“两位小情人,该上马出发了。咱们要一道走,也不必抓紧这么点时间谈情说爱吧?”
林夜便红着脸,拉雪荔一道站起来。
之后窦燕也出来,告诉三人说,人员已齐。他们一道出府,带领身后所有能用到的人手,纵马出城。
第123章 第 123 章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
洛阳位于河南府, 霍丘军从河南府沿洛水西行,直袭凤翔府。凤翔备战之际,若想召兵, 便要从两地之间的其他州府选择:即京兆府,河中府。
此地为关中,京畿军马森然, 正值北周太后生辰之日,军队更不可随意开路。不提南周和亲团这些人,便是北周军中人,此时恐怕都调不到军。
但是, 此地到底是关中。
关中之地, 不光认皇帝宣明帝, 也认关中第一家, 张氏。
“哐——”
寒夜烈马长嘶, 河中府城门被拍开,夜火幢幢,如鬼火般游荡飘开。开城门的人被风刮得面寒,看到外面戴着蓑笠、黑压压的人影,打个哆嗦:“……是人是鬼?”
城门外的人在灯笼下抬起脸,胡茬微刺, 面色因奔波而疲惫,眼神却冷毅非常。
他手持腰牌,朝前一递, 牌上“张”家标志,让城下卫士松了口气:“是人。”
阿曾抹把脸。
他道:“我要见府君,赵明项。且说他老乡来了,管他借样东西。”
卫士凛然。
阿曾拿的腰牌, 是林夜给的,早早由张秉送给和亲团的。张秉送这腰牌是为不时之需,恐也料不到战事起得这样突然。而阿曾来求见的赵明项,是河中府军中一位参军,二人昔日一样入伍,一样战沙场。在阿曾“战死”凤翔前,此人也算他的一个好友。
夜火幢幢如鬼嚎,凤翔洛水染上战火,两地附近的城池皆不心安。可宣明帝已经对他们下了军令……
“呼——”
侍从汇报,赵明项觳觫一惊,倒履相迎。院中夜沉霜冷,天上星子寥寥,被领路入院的黑衣青年掀开斗篷摘下蓑笠,便让院中死寂无比。
赵明项看到死而复生的好友,茫然许久,才回过神向前:“杨兄,你是人是鬼……”
领路的侍卫嘀咕:堂堂参军,怎么和他们这些卫士一样,见人先问是人是鬼。
阿曾哪有功夫和故人寒暄?
他走向赵明项:“我有要事求你相助……”
一刻钟后,议事书房寂冷如冰。赵明项拒绝出兵要求:“陛下早有旨意下来,南周和霍丘国的内战,北周不宜插手。我等京畿重地,更不可决意出兵。”
阿曾:“此事是陛下和霍丘军联手,你的陛下要对南周出手。这是不仁之战!”
赵明项:“你我同为北周朝堂效力,你死而复生,我自然庆幸。可是杨郎君,你许是被南周小公子骗了。陛下是天下共主,陛下旨意不可违抗……”
阿曾面皮重重抽搐一下。
他想脱口而出凤翔城十九年前的灭门屠城,他想质问三十年前玉龙楼主背井离乡的缘故,他还想说出去年整只军队如何被宣明帝卖掉、自己如何死里逃生。他想说出许多阴谋,想说宣明帝不类人君,他纵是口齿拙劣,但这么多的证据摆在面前,他总可以辩驳一二。
然而,他没有时间。
他要调兵遣将,他要援助洛水战事。争时夺刻之时,一时一刻都有人在死亡。
阿曾朝前走,黑眸蔓延血丝。
他的旧友被他这凌厉之势吓到,朝后后退。阿曾:“即使我有张氏腰牌,即使你我如此交情,即使日后我可以解释今日之局,你也不肯调兵给我?”
赵明项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杨兄,我还是那句话,我庆幸你没有死。但你身上发生什么事,我并不想知道。你欲求你的公道,我也要为麾下军士担责。我不会让河中府卷入战火……绝不。”
阿曾重戴蓑笠,掉头便走。
出府之后,天上星子如雨淋漓。
跟随他的一个暗卫着急:“郎君,这样不成的。京畿四方早有宣明帝的防卫,我们借不到兵啊。”
阿曾眸子暗沉:“河中府不出兵,也有京兆府,我们一个个找去。是我大意,妄图以旧日私情裹挟战局,然而螳螂挡车,我岂能和陛下相比?他们怕陛下事后清算,而我要的是赢下这场战争。
“既然晓之以情不可取,那便用武力吧——擒贼先擒王,咱们去扣押那河中军的大将军,逼他出兵。”
暗卫们点头。
暗卫们又道:“那河中军哪位大将军有可能被威胁……”
“跟我走。”阿曾率先翻墙。
他带着暗卫们,当着赵明项的眼线,看似出城,实际绕路挟人,重返城墙,翻回了河中府。阿曾带着手下在街巷中穿梭,前往将军府,部署拿人计划,誓要逼得此军出人。
他心中何尝没有一腔悲意。
他曾是威名赫赫的北周寒光将军,他对各地军署的部署熟悉,皆来自他十余年的从军生涯经验。他曾想为北周立下赫赫战功,而他如今却用他的生涯经验,来对付北周军士。
可他必须如此。
当一国皇帝已不复隐忍,臣子便是以卵击石,也不能任由君主带着一整个国家驶向疯狂的不可控的结局——
“轰——”天边闷雷滚动。
张秉出府时,朝天边瞥一眼,并未看到雷雨之势。那闷雷声更像幻觉。
而他身后,钦天监的老臣扔下了手中五帝钱,喃喃自语:“又是这种卦象啊。”
张家家主张相与钦天监老臣是友人,这老臣总来家中卜卦。今日张秉得到来自洛阳的消息、来自凤翔的消息,便一边部署人马,一边仓促朝外走。
太后要办寿,朝中半数臣子跟着皇帝来到洛阳为太后祝寿。
洛水边战事起的时候,朝臣们各自慌乱,却被皇帝召入宫中看押起来。张相以生病为由躲了过去,那要进宫的人,便换了张秉。
张秉念头微转,便知道皇帝的心思:皇帝坐视战局发展,先要控制住洛阳臣属、军马。
宣明帝铁了心要霍丘军开战,为此,可能被牵连到的一路上的百姓臣民,都是战局中不值一提的蝼蚁,将为皇帝的丰功伟业添砖加瓦。他日,和亲团如果赢了,宣明帝会与南周联手对付霍丘;霍丘赢了,宣明帝会征战南周。
而如今,宣明帝更大的可能,是征战南周。
因为他要南周小公子的血,他将和亲团引入北周作战,他要趁着南周新帝还不曾登位的时候,彻底将战火烧到南周。
东南风起,洛水冰封,这场战火会沿着洛水一路烧到凤翔,吞没凤翔。之后顺着大散关南下,“砰——”一把火扔入风雪中,大火满弓刀,整个南周都要被这把火烧起来。
至于北周的凤翔、凤翔……
张秉眉目间压着冰霜,想到半刻前,堪堪从凤翔传来的书信。
那是他不认识的字迹,笔迹潦草仓促,可见写得匆忙。但张秉又知道这是谁给他写的:叶郡主叶流疏在中间牵线,合作一次便有第二次。照夜将军不想南周被卷入战火,而张秉也不愿意宣明帝带着他们奔赴不可控的局面。
一百二十年中,皇帝与世家间的博弈,输赢各半,五五之分。
如今,又到了博弈时候了。
夜火森寒,激起人肌肤一层薄薄战栗。张秉披着斗篷在廊中行走,他一边要接旨入宫,一边低声吩咐:“拿我的腰牌,召集私兵。几位世家家主此时还没有进宫,快马加鞭,让我们的人快速调兵——先前安排在军中的人,此夜可以动手了。”
属下惶然家中郎君这是要做什么,可曾与家主商议过。而属下一抬头,看到青年在寒夜下俊秀温雅至极的眉眼,忽然心里一突:家主托病。
早不生病晚不生病,此时生病,家主岂不是正将家中决策权交给了郎君?倘若郎君赢了,张氏一族自然再进一步;倘若郎君输了,家主便会大义灭亲、主持公道……
世家与君主的博弈之路上,世家内部,亦有一本心照不宣的账簿。
张秉盯着这个下属,下属拱手凛然:“属下这就去调动人手。”
那下属转身匆匆而去,张秉捏眉心,吸口气。他跨过照壁时,看到父亲请来的钦天监那位老臣苦哈哈地坐在廊角书案后,捏着他那五帝钱愁眉苦脸。
二人目光对视一瞬。
老臣出身世家,自然清楚张秉今夜要行什么谋逆之事,如今只是装聋作哑罢了。老臣只是提醒:“此去不祥……臣算到,北落师门,二星皆暗,后夜星陨如雨,这是不祥之兆啊。”
张秉淡笑。
他想到先前自己去凤翔的时候,父亲托这位老臣,一样给他卜卦,那时候也算出了“星陨”之兆。
此夜行事严峻,张秉出府前,却倏而起了揶揄心,笑道:“大人上次算出‘星陨流沙,金光天马’。我本兴致盎然,可惜并未看到。大人那时候的卦象没准,这一次,大约也不准。”
老臣面红。
老臣嘀咕道:“那不一样。上一次是恒星变赤,客星侵主,那分明是南周帝亡的星兆。按理说,南周皇帝要死,南周易主,自然当有‘星陨’之势。事后证明,臣算的也不算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南周恒星已变赤,那‘客星侵主’之象,分明是亡国之兆,却又停了下来。”
他掀眼皮,悄悄打量小张大人。
老臣对南周国事不够了解,只知道南周有了新皇帝,然而新皇帝还没有登基。南周如今乱糟糟,北周知道得不太清楚。而宣明帝有更重要的事情,自然也不关心南周的新帝是怎么回事。对老臣来说——
“那时候,后半夜重明星亮,东方启明。事后我们都知道,那是南周的‘照夜将军’回归,阻止了‘星陨’。那是例外,‘照夜将军’的‘复生’是我们没有提前料到的。但那种事,只会发生一次。这一次,‘星陨’昭示比那时候更加强烈,小张大人,可要多思啊。”
张秉眉目轻轻一颤。
他已跨出府门,却歪了半边身回头:“依大人所言,此次当真会有‘星陨流沙,金光天马’了?”
老臣点头。
张秉微笑:“国富之路,君臣之往,百姓枯荣,万古河山。似乎皆在卦中可见,却皆跳出大人的五帝钱。倘若贪生怕死,闭门锁关,那这天下大势,便都和张家无关了。”
张秉拱手:“大人且在府中喝茶,在下先进宫了。”
老臣怔愣之下,张家这位郎君,张秉张南烛,已转身而出,慨然长行。枯黄枝木上簌簌盖着一些前些日子的残雪,此时“滴答”一声从屋檐上砸落,映出青年霜雪般的眉眼。
那霜雪之色一闪而逝,紧接着老臣听到府外的车毂辚辚声——
命运发生急速变化,洛阳行宫既热闹,又死寂。
宣明帝将臣属召入行宫中,以‘为太后贺寿’为由,将臣子扣押宫中。然而离太后生辰还有五日,如何早早宴饮?何况,宫中军士十步一人,战铠银光洌冽,臣属的出行皆要查看鱼牌……这阵势,实在让人不安。
宣明帝也迟迟不露面。
席间议论声窃窃。
臣子讨论着霍丘军的出战,讨论着北周在其中的定位,讨论他们该如何向皇帝觐见。如果南周和亲团在北周地盘上出了事,是不是代表和亲盟约公然撕毁?
“陛下是要出兵吗?这,不太好吧?我泱泱大国,岂能出尔反尔。”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南北周好歹是一个祖宗,和谈一事,我没意见。可那霍丘人算什么玩意儿?狼子野心,茹毛饮血!一百二十年前,他们怎么侵犯我大周国土的?如今陛下竟然把他们引到我国境内……”
“诸位大臣,我等臣子居高位,自然有劝教陛下之责。稍后陛下来了,我等联名上书……”
一帮老臣们摸着胡须不安地讨论时,一个面无血色的臣子摇摇晃晃地回到席间。众人目光望来,这臣子喝了一口酒压惊,压低声音:“我、我方才去更衣,好像看到了江湖人士混在皇宫中,神出鬼没的。陛下寝宫那边亮着灯……”
江湖人士?!
这帮大臣,不自主地想到了“秦月夜”,脸色便难看起来。
时至今日,他们依然不快本国皇帝和那等声名狼藉的江湖人合作得如此密切。
他们坐不住了:“不行,我们要见陛下!‘秦月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行宫中,他们要做什么……”
大臣吵嚷中,宋挽风刚从陛下寝宫中步出,与从外走来的春君打个照面。
“秦月夜”在今夜任务重要,二人各有所求,皆听皇帝的安排。二人匆匆照面,便擦肩而行,不欲多言。
擦肩至极,宋挽风忽然道:“方才与陛下谈话,陛下无意中说,春君这些日子并不在洛阳行宫巡逻。那便奇怪了,春君当日告诉我,你提前来洛阳见陛下。倘若你没来洛阳,春君大人又去了哪里呢?”
春君脚步顿住,抬起眼。
宋挽风微笑,殷殷等候答案——
皇帝的寝宫中灯火摇曳,接见了宋挽风那些江湖人后,宣明帝已十分疲惫。
但他目中毫无疲色。
他甚至因计划即将达成,而兴奋不已。
他坐镇洛阳行宫,种种安排,调遣军士和江湖人,且藏且隐,且引且诱。当霍丘军西行攻凤翔时,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吸引照夜将军来刺杀。
因为深入北周的南周和亲团没有人手。
和亲团无兵可用!
想挽回败局,宣明帝这个引子,是最好挟持的。
如果林夜真的是那等厉害的小将军,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宣明帝想见那位林夜,也想了很久。无论是南周小公子,还是照夜小将军,他都要亲自会一会。
只要他的病能好,只要他拿到林夜的血……
宣明帝因精神亢奋,而目中光华诡异。他骨血沸腾之际,一声冰冷的“啪”,打断了他的思绪。
宣明帝回过神,看向书案后方,那正与自己下棋的美丽女子,叶郡主叶流疏。
叶流疏发现自己的落棋声,惊动了皇帝。她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惊惶起身认罪,而是仍坐于原地,像在发呆。
宣明帝眸子一闪,笑道:“看来战事让郡主受惊了。算了,张南烛该入宫了,你去迎一迎他吧。”
叶流疏睫毛一颤。
宣明帝意有所指:“你和张南烛,似乎交情不错。前些日子,张南烛因私事而去了凤翔一趟,朕听到些传言,他好像私下见过一名女子……你在朕身边久了,总该嫁人的。那南周小公子没福气娶你,朕看张家,也不算辱没了郡主。”
叶流疏脸色刷地苍白,僵坐原地。她搭在棋盘上的手发抖,她几乎可以想到自己出了这道门,会见到怎样的内侍,接过怎样的酒盏,以什么样的姿势走向张秉。
半晌,叶流疏垂着眼轻声问:“陛下,非要如此吗?”
宣明帝眯了眼眸。
宣明帝不动声色:“什么?”
叶流疏形容昳丽,清丽妩媚,是他挑选出的最好用的棋子之一。而今这棋子堂而皇之坐于他对面,竟然温温柔柔地开口:“取小公子心头血,让‘秦月夜’配合禁军杀照夜将军,再以凤翔为‘诱饵’,用霍丘军的铁蹄摧毁凤翔城第二次……如此,挥师南下,捣毁南周。陛下,非要如此吗?”
宣明帝笑起来:“看起来,郡主起了怜悯之心啊。朕何曾不怜惜天下子民?可若不收复南周,便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两国不统一,何以一致对外呢?做大事者不拘小节,郡主不可过于‘妇人之仁’。”
叶流疏沉默许久。
什么叫“妇人之仁”?天生万物,万物却自贬自弃,自骄自满,奴役他人。
她的棋子落在纵横棋盘上:“我被陛下所救,从流民中走出,贵为郡主,此生已贵不可言,当报答陛下恩情,效犬马之劳。所以这些年,陛下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的命是陛下救的,我不用讲什么仁义道德,我只用听陛下的话。”
宣明帝已听出些弦外之音。
宣明帝警告:“叶流疏,别说了。”
叶流疏说了下去:“陛下要我骗谁,我便骗谁。要我装什么身份,我便装什么身份。这些年,我帮着陛下,处理了许多陛下不满意的大臣……如今,陛下要我去迎张郎君,是又需要我做什么呢?”
叶流疏倾身:“是喂毒鸠,还是美人计,或是反间计?”
宣明帝目色变冷。
他盯着叶流疏面容,发现这位养女,平时是收敛了自己的容姿风华的。而她目光灼灼望人时,宛如盛开牡丹,只是枝叶上渗着些毒汁。那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毒?他竟不知道。
有什么正在脱离控制。
宣明帝心想。
宣明帝缓了语气,道:“你既不愿,便算了。南烛是朕信任的臣子,朕……”
叶流疏道:“陛下知道儿臣为何不愿吗?”
宣明帝心中不屑:小儿女之情……
叶流疏:“陛下莫不是以为我和张郎君有私情?”
宣明帝不耐了:“不是私情,难道你还有大义?”
“我这样的人,便不配有大义,是么?”叶流疏轻声,“陛下,你根本没想过我真正不愿的缘故,你单知道我是从流民中出来的,你单知道我打败了同辈子女得你垂怜,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
她发着抖。
她仰起脸。
夜空赫然一霹雳,宛如电光凛冽,而今夜分明夜朗万里,万里无云。
星子寥寥悬在半空,天幕银河蜿蜒流动。而叶流疏缓缓起身,缓缓下跪,幽幽抬眸:
“十九年前,我本是凤翔城中人。”
宣明帝忽然色变,骤然起身。他的惊退撞翻桌椅,满室黑白棋子如大大小小的雨点,砸过衣袂,碾在冰凉地砖上。皇帝高喝:“来人——”
“哐——”
殿门被风刮动,外面内宦声音拔高,带着惶然:“陛下,大事不妙,小张大人带军围宫——”
宫殿寂冷,帘帐纷飞,脸色铁青的皇帝,与跪在地上的叶流疏四目相对。
她是早已枯败的花,她在他给于的白骨血泊中,重生血肉,尖刺锋芒,却对准了他。
数丈之外,宫门前杀戮声起,张秉徐徐下车,眺望远处皇帝寝宫廊下悬挂的摇晃灯火——
狼子野心者,别有用心者。
非君一人——
“咣——”
洛水畔边,战局几乎一边倒。
和亲团这边加上寥寥凤翔军,再算上临时拼凑的江湖人,如何对上霍丘军的全部军力?他们节节败退,却也始终顽命抵挡。
洛水蜿蜒与大河水连,初初入冬,水面淋漓有些结冰。夜间银白间,黑色的交错的人影,夹杂着火光,正是世间一场小型炼狱。
卫长吟策马站在山段微高的地方,观察战局。他的军马,宣明帝借出的兵马,以及数以万计的兵人……这场大战,骤然起势,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如今看来,他们是赢家。
跟着卫长吟的几位将军都渐渐放松:“他们没有多少兵,北周皇帝也不会借兵给他们,他们想从南周调兵,那边消息被大散关阻断,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得到北周的消息……万事已备,这场战争,我们必是赢家。”
卫长吟旁边,白离抱着手臂,衣袍飞扬,他淡然看着下面的战局。
白离听着自己人的讨论,想到的则是玉龙。
宋挽风说,只待这场战争结束,宋挽风便会用林夜的血,唤醒玉龙。到时候大局已定,一切朝着他们想要的方法发展,谁也阻拦不及。
宋挽风还说,玉龙当时的心软,是因为舍不得雪女卷入此局。
白离并不理解,听多了还感到厌烦。他如今只是顺着将士们的话,想了想:现在计划顺利的话,“秦月夜”就在宣明帝身边。只要这边战局顺利,杀手楼就会在宋挽风的命令下,对宣明帝下手。
宣明帝以为杀手楼可以信任,但从头到尾,玉龙都不是北周的人,而是他父王白王的人……
白离心里忽然一顿,产生一丝很淡的疑惑:玉龙师姐真的是他们的人吗?
白离没有想下去,他听到了卫长吟的声音:“战局未稳,不可骄傲。”
白离困惑。
将军们同样不解,他们指着下方黑压压的战事,指着那些前仆后继、将南周人淹没其中的兵人,指着那些热血沸腾的己方兵马:“大将军太小心了,局势分明已稳……”
卫长吟沉默。
他感到一种疲惫。
近日,被宣明帝不断催兵,他已言明时机不妥,却仍不得不出兵。他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时机,可他骑虎难下,偏偏身边人,没有一个可以为他分忧。
他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大将军说的,不会是那个逃跑的扶兰公主吧?魔笛确实厉害,但是她年纪还小,左右不了战局。”
他们又很乐观:“而且我们抓到了南周陆家的郎君,我们拿这郎君威胁南周。这可是陆相唯一的儿子啊……”
卫长吟厉喝声打断他们:“照夜将军始终没有出现!”
众人被吼得抬头,白离也看向那分明有些焦躁的卫长吟。
卫长吟目光严厉:“雪女也没有出现,你们——”
“哗——”滂沱破冰声咔擦不断,裂纹绵延,山上众人看去,纷纷色变——
洛水本就不严实的冰开始破碎,被冻住的瀑布从高处浇灌而下。不知何时,兵人们被驱逐到了广袤无垠的洛水中,那些敌人却在不断的后退中,尽量躲了开去。滂沱大水从天上纷然浇灌,宛如洪涛雨水奔泻连绵。
破冰的瀑布水下,没有警惕心的军士,当即被大水冲走一部分;浑浑噩噩的兵人从水中爬起来,淋漓间又被浇灌了一头水。
卫长吟看着战局变化。
他身后的将士们色变,他们顺着黑夜中瀑布出现的方向,看到半空中白光粼粼,显然对面山崖上的瀑布被敲碎破冰,敌人用那处的水流来对付他们……
几位将军猜测:“难道他们挖凿了大河水,要洛水泛滥,淹没这片土地?”
卫长吟同样大脑飞快转动,而他听到了白离轻声:“血……”
卫长吟:“什么?”
白离站在山崖口,耸动鼻子,闻着风中传来的气息。他眯起了眼,强大的五感包裹住四周寸土,敏锐的内力发展,捕捉着蛛丝马迹。他的强大内力游走下,让他找到了他想找到的:“那是……血……”
冰中有血,洛水中染了血。洪涛般的洛水破冰,淹没兵人,而兵人们浑噩被水流冲刷……
卫长吟凛然:“林夜出现了!白离——”
不等他吩咐完,白离如白鹄般凌身而起,跃下山头深入长夜——
水流哗哗,瀑布破冰,霍丘军重新部署,许多军士上山,来阻止敌人。
敌人果然在山头——李微言,林夜,带着些亲卫,当真在瀑布这边做布置。
山崖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瀑布,此时这些大大小小的瀑布都破了冰,血迹混在水流中朝下涌,黑夜光暗,很难判断到底是哪一处水流出了问题。霍丘军人数众多,摸上山崖,却也不可能准确地一下子找到人。
争时夺刻间,便是和亲团这边的机会。
一处山崖前,两个少年在瀑布前伸着手腕,小声说着话,敌人在黑夜中倏然摸上来,朝他们递出刀子。亲卫们和敌人战作一团,更有凛冽寒光从灌木中探出,刺向二人。
青年声音慵懒:“找到你们了。”
没有武功的李微言赫然一惊,感到身后杀气无声无息,铺天盖地。他想着要躲,却周身动也动不了。林夜抓住他手腕,将他朝后骤然一推,悬腕转剑,挡住敌人一招,自己却被内力冲击得后退数步。
林夜失笑:“好快啊。”
他扶着额头,无奈朝黑夜中步出的白离懒懒一笑。白离也朝他笑,下一刻拔身而起,朝他拍掌而来——
白离平日不愿意对这些武功不如自己的人出手,但此时危急关头,他也知道林夜是一大威胁。卫长吟那么忌惮林夜,自己已经找到林夜,自然要帮卫长吟杀掉此人。
但是这掌风,竟然落空了。
“咣——”
一把寒光洌冽,直逼他掌心。庞然内力裹挟在寒光中,只要撞上,深浅难测。白离翻身后退间,看到林夜和李微言身前,现身一纤薄少女。
星子点点,寥寥于空。银河乍破,宛如歌谣淅沥落下凡尘。天上的闪烁华光照耀着喧腾欲奔的瀑布河流,也照耀着少年,以及少年身前的少女。
她很少出鞘的“问雪”,在夜光和瀑布黑白交错的光华潋滟间,拔刀出鞘。
夜风冽寒,面颊苍然,发丝落落拂在颊上、额前。雪荔盯着白离,轻声道:“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阿夜。”
第124章 第 124 章 “我心……如山河,山……
“夜深经战场, 寒月照白骨。”
今夜无月,只有银星。星光遥遥在天,山间树林丛影密密, 一道道凝冻的瀑布破冰后,飞流直泻,银光在深夜数影中发出锃亮的寒光。
而刀剑无言, 只伴着水流哗然淅沥声,滂沱般,在山崖上炸开。
“哐——”
“铛——”
“砰——”
白离和雪荔数次交锋,竟没有及时击败雪荔, 斩向雪荔身后护着的那两个少年郎君。旁边又有对方的卫士们支援, 数量虽不多, 却也聊胜于无。
林夜和李微言一定在对这瀑布做些什么。
他们在夜色中遮遮掩掩, 背对着白离。即使白离和雪荔的打斗在侧, 数次差点波折二人,那林夜也堪堪护住李微言。
夜色太浓了。
照夜将军不容小觑。
白离分神间,只闻到更重的血味。小公子的血液奇异,即使懒散如他,也一瞬警惕:难道林夜在放血,要血混在瀑布中, 试图唤醒那些兵人,让兵人摆脱霍丘的控制?
白离觉得不可能。
不提谁也没有证实过的法子是否有用,林夜一个小将军, 不堂堂正正在战场上和他们拼杀,为何要救那些兵人?他的心头血,能流多少?被瀑布水稀释后的血液,作用又有几何?
林夜不怕死吗?
白离数次想冲去林夜那一方, 都被雪荔堪堪拦住。白离从不觉得雪荔会是自己对手,但是这一夜,也许他分了心,也许是他望着雪荔的眉眼,时而想到玉龙……白离确实没第一时间冲破雪荔的刀锋。
可他到底胜她一筹!
“噗——”
百招后,二人再次对上时,白离手上的指虎撕破了雪荔衣物,一长道血痕烙在雪荔肩头。那锋刺再上前一步时,被雪荔的“问雪”回了一招,白离颈上也出现了清晰血痕。
二人掌风击得这一片叶落如涌,风卷残云,水流声震!
林夜惊呼:“阿雪!”
雪荔听到他声音,便在后退间,撤回到了林夜身前。林夜抓住她破了口子的袄衫,而雪荔回头,雪莹莹的目光,仓促地扫过林夜和李微言二人。
雪荔目光向下扫。
林夜好像知道她的挂念,当即拍自己的胸膛,又露出手腕给她看。他胸前衣襟完好,没有刀痕没有划伤。他的手腕上破了些口子,但血痕不深,显然这是做戏给人看,他并没有受多少伤。
真正失血多的人,应是李微言……
李微言脸色苍白了些,又被白离的劲风击得呼吸困难。而这小世子性情执拗,敌人越是吓唬他,他反而越不露怯。他手背在后,不让人看到他身上的伤口。
李微言张口便是:“好吵的狗叫声。雪荔,杀了他。”
雪荔平静:“你先杀,我善后。”
李微言一滞,瞪她一眼。
而白离则挑眉,被这几人逗笑。
白离打量雪荔:“看来,雪女的武功进步了很多,在面对我的时候,还有心情和别人聊天。”
林夜及时道:“阿雪,这里交给你,我和小世子先去别的地方。”
“休走——”白离还没弄明白那血味是怎么回事,那两人在搞什么花样,见那二人要走,他目露凶戾色,扬臂张身扑纵向前,却又一次被雪荔阻止。
白离料到雪荔阻拦,雪荔袭上他时,先吃了他一记重拳。
后方水流哗哗,林夜带着李微言从瀑布上跳下去。回头时,寒夜晕了他眼眸中光,他只看得到雪荔挡在白离身前,看到血迹在那二人身前溅开。
他心间绞痛,宛如窒息。
他高声朝着雪荔的背影:“阿雪,我去帮阿曾他们布置战场。你一定要赢了他,再来找我——”
赢了白离,对如今的雪荔来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被他抓着手腕的李微言侧头,感受到林夜手指间的冰凉。
而雪荔背对着他们,只轻轻一声:“嗯。”——
林夜带着李微言,在山川水流间起伏纵横。二人如白鹄翻飞,李微言第一次被人带着如此行动,风赫赫扑面,他闻到空气中的血流味,听到敌我交战兵戈的撞击声,他的胸膛“咚咚咚”起伏,骨血都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栗感。
寒夜中刀剑无眼。
到处都在喊着“杀”“捉林夜”“他们在那里”的声音。
战场冷酷,刺激得李微言眼眸灿亮。
这种兴奋,几乎战胜他被取血导致的周身骤凉感。
以前他只知道武功高手如何如何厉害,雪荔那样的高手自然是无法战胜的,他竟不知,平时看着虚弱非常、到处要人伺候、动不动歪在病榻上咳嗽吐血的林夜,武功竟然这样好。
“噗、噗、噗——”
连躲三箭,二人坠在一树林中,又在尘土山坡上翻滚而下,到了另一道冰冻住的瀑布前。这里没有自己人接应,他们人手本就不够,如今到这里的,只有林夜和李微言。
李微言还沉浸在杀伐刺激中,手中便被林夜塞了一把剑。
林夜:“凿开这边的瀑布,化冰为水。这里下方峡口是口袋型,你在上方凿冰,把我们带的动物血水滴进去。卫长吟一定会怀疑这是南周小公子的血,这血可以解除对兵人的控制。所以卫长吟不会操控兵人来这里,来围截这里的,一定会是正常的霍丘军队。你在上放血,我军在下方配合,利用这口袋型峡口,歼灭一大队敌军。”
“还有,这里、这里、再这里……”林夜用剑尖点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士兵和兵人。
没有地舆图,他已将此间地形强行记忆,刻入脑中。林夜在此方面博闻强记,短短几句战术安排,李微言便发现,按照林夜的步骤,他们会一点点把兵人围堵到一个包围圈……到时候,洛水畔广袤无边,四方水流已被凿开,瀑布水煊赫直下。小公子的血在这时候滴入水中,才能不浪费,才能真正解除兵人的控制,缓我军压力。
李微言用奇异的眼神,盯着林夜。
世人总说林夜擅长战争,是天才一般的少年将军。到此时,李微言才真正感觉到……
而林夜朝他莞尔一笑:“所以,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另一个属于我的真正战场了。”
李微言蓦地翻腕,握住林夜手臂。他摸到少年嶙峋的骨头,心上便是一惊。
林夜当真是身体不好……
李微言:“雪荔怎么办?她若发现你置身危险,我如何应对?”
“她不会发现的,”林夜轻声,目中有一重无奈的哀意,他轻轻推开李微言的腕子,“白离是非常难对付的,我相信阿雪,可我也知道她不会赢得很容易……我有些、有些……”
他似不知道怎么说,便强行一笑,转了话题。
林夜朝后退,整个人飘飘然,朝下跌入白练凝冰的瀑布方向。李微言朝前扑去,只来得及看到翻飞而下的少年公子被乌发、衣袂托着,如一只折断羽翅的白鹤。
林夜还在笑。
他黑岑岑的眼珠子,朝李微言眨一下眼,做口型:“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
林夜从高处纵下,落入下方林中。他卷入下方兵士的混战,但此处人不多,刀剑数招应对之下,便有弓弩机关从后方飞来,让一众敌人扑倒在地。
窦燕牵马而出,早已等候在此:“小将军——”
窦燕的称呼从“小公子”换为“小将军”的时候,林夜翻身上马。他伏在马背上,带着窦燕等十来个手下从矮径冲出敌人的包围圈。
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两军的重心要么在高处各路凿开的瀑布水流上,要么在平原上的战斗上,没人注意到这么一只队伍的突围。
而他们前去的方向是——洛阳行宫。
马匹长嘶,铁蹄溅水,伏在马背上的照夜将军在穿越峡谷时,回头朝黑夜中高处山崖上某处的瀑布望去。距离太远,他目力不足,看不到少女英姿,却心知她在那里。
他静静看一眼,撇开了目光:“驾——”
军马长啸,星子流转,高山瀑布上飞纵下二人,正是打斗中的雪荔和白离。
两大高手的战斗非常人能插足,这二人自山上战到山下,跌入结冰的洛水上,将冰砸开了巨大的窟窿。嗡鸣声震,四处破冰声和敌我讨伐声在耳,二人的战斗裹挟万千水流,溅开三四丈高的飞流。
水流冲击下,雪荔被闷闷撞出去,跌摔到一树桩前。
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睫毛滴着水,不知是冷汗,还是洛水。
白离从瀑布中走出:“你不是我的对手。”
雪荔淡漠。
白离听到呼啸声,那是来自卫长吟的召唤。他转身欲走,身后的劲风袭来,他回头应战时,被雪荔击中时,自己的指虎也刮入了雪荔胸襟处。
血水在呼吸间战栗。
白离被激怒,眼睛一点点变红:“你不要命了?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杀你?”
“你是我的敌人,”雪荔回答,“你自以为是的仁慈从来毫无意义,你的卫将军不领情,我也不会领情。有我在,你今日哪里都去不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发抖的手握紧匕首。
自己人的兵马,只有她是最厉害的习武者。她这前半生,从来没想赢过,却也赢了那么多次。如今第一次,她真的想赢。
雪荔的眼睛中渗着流动的刀剑撞击一样的光泽,她步步走向白离,如步步忤逆自己被界定的命运:“不舍得杀我,你也杀了那么多次。不愿和我为敌,你也为敌了那么多次。你和师父、宋挽风,一道毁了我,我必须杀你……”
雪荔涣散的目光中,聚起了天上星辰:“为了我自己,我必须杀你。
“为了阿夜,我必须杀你。
“为了南周的未来,为了北周的未来,为了大周的命运……我必须杀你!”
“咣——”
刀卷风霜水雾,少女凌身而起,与白离在半空中战势再起——
洛阳行宫混乱一片。
宫门被撞开的时候,宋挽风和春君的对峙,被那朝堂自己一方的凌乱打断。
“秦月夜”的下属们急急来报:“风师大人,春君大人,小张大人召集私兵攻城,和禁卫军在宫门下战斗不休。他们撞开了西侧门,正杀向行宫——”
宋挽风一凛。
霍丘军卫长吟的最终目的当然是要征战北周和南周,但宣明帝此时和霍丘军是合作关系,宣明帝若死了,那些调遣给卫长吟的北周军马撤兵,洛水畔战场便会发生变动。
而宣明帝召集他们在此,本就是不信任朝廷臣子,要“秦月夜”这样的江湖势力介入朝堂内斗。
当下里,宋挽风再无暇和春君算账,质问春君失踪的那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宋挽风:“去宫西门——”
他警告春君:“希望春君大人不要在此时内讧,乱我计划。”
春君只淡淡回答:“整个杀手楼皆在风师大人的控制中,风师大人掌领杀手楼名正言顺。有风师在,我号令不了全楼杀手,风师大可放心。”
春君轻飘飘:“除非,楼主‘复活’。”
宋挽风眼皮轻轻一跳。
他看一眼春君,春君大半身掩在斗篷下。二人不再内斗,相携着带领手下扑向朝堂上烧开的这把宫变之火——
宣明帝不信任小张大人。
宣明帝早有准备。
而小张大人代表世家,对皇帝的猜忌地方为时已久,而两方斗起来,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平息的。
宣明帝坐在寝宫中,审视着叶流疏。
兵戈声在外震耳欲聋,满宫灯火渐次点亮。天上星子被照得黯然无光,宣明帝跌坐在龙椅上,听到“敌军从西侧门杀入宫”的时候,他目眦欲裂,盯紧叶流疏。
叶流疏、叶流疏……
皇帝开始头痛。
“噬心”之毒在此时侵蚀,他的大脑思绪混乱,心口之痛带来头痛欲裂,他面色扭曲狰狞,眼下乌黑一片,呼啦啦推开满案的书折奏章,全靠为帝者的修养,才没有痛得在地上打滚。
皇帝大口大口喘着气,猜测十九年前凤翔城中遗民,为什么可以活着走到自己身前。
十九年前凤翔城……
先是屠门,再是屠城。是一个人和杨家结了仇,皇帝怕杨家泄露“药人”秘密,才下令屠城。他提拔了好些人,这些年,那些人都兢兢业业待在凤翔城中,待在军队中,帮他办事。
从“药人”到“兵人”,这个计划需要有人帮他办,所以凤翔城是有遗民活着的。但是这些活着的人,现在应该被处理干净了啊。
去年一场战争,他借南北之战除掉了凤翔军八成军马。他为了计划成功,甚至把毫不知情的杨增调过去……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叶流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为何他压根不记得凤翔城有这样的遗民活着?
“陛下,你根本不记得,”叶流疏平静道,“凡人生死存亡在你一念之间,千秋功名是你毕生所愿。行大事者不拘小节,陛下从不将我们放在眼中,泄洪之时,自然也不记得我们是谁。”
宣明帝厉喝:“所以,你是为了复仇?!你呆在朕身边,是为了复仇?在今夜之前,你就和张秉合作了?你们要什么?朕为了我国强盛,你们这些逆贼——”
叶流疏出一会儿神。
她轻轻摇头。
她面容被灯烛火光照,耳畔被帐外兵马声撩。她知晓自己的卑微,倘若她无声无息求生了二十年,又岂会今朝被他人鼓动?
她隐姓埋名,畏惧皇帝。她不敢复仇,她只想活着。
她闭目塞听,她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也不过问。
而去年!她在金州城中见到同样隐姓埋名却风采卓越的林小将军,她见到武功高强如日如月的雪女在大散关下被如何逼迫,她见到生既凄楚被判终身囹圄之祸的李微言如何搅局、推翻棋盘……
日月之光恒久亘古,灼烈耀目。
她为灼光所照,反身之际,却见自己依然在步步退……她已退无可退,可宣明帝不光要她退,甚至要她的命。
倘若她今夜遂宣明帝的意,杀了张秉。张家世家之大,如何对她?宣明帝会保她吗?以宣明帝对付凤翔城的态度来看,宣明帝只会除掉她。
既然宣明帝要她性命,不如她先发制人!
“轰——”宫门被撞开。
尘土飞溅,火烧半院。宫中帐帘纷飞,宣明帝和叶流疏对案而坐;宫苑中张秉带着人马,提着剑,步步朝皇帝走来。
帘帐纷然,灯火如烧,宫内宫外,皆看得分明无比。
宣明帝面上闪着奇异的涨红色,盯紧叶流疏:“你到底为什么?若是想要荣华富贵,朕许你——”
叶流疏静坐,缓缓抬起眉眼:“我为了——
“何谓生,何谓死。何谓道,何谓国。”
宣明帝的目光落向宫苑,落到那光风霁月的青年身上。那青年立在血泊中,星子之光落他周身,他彬彬有礼地抬起剑:“尔既不君,我便不臣!”——
“咳、咳——”
水流凿开,数以千万计的敌我将士被卷入洛水中。南周这一边,为首者是孔老六等人,喊得声嘶力竭时,一个人影从水中扑出,被水带着撞到他身上。
孔老六以为是敌人或是兵人,刀柄已经横向敌人脖颈时,天上星光暗暗,日光将起,熹微日光让他看清了来人:“明景……明景小娘子!你去了哪里?我们在救你,小公子要我们救你和粱尘小郎君……”
明景坐在水泊中,难以说清自己这一路的艰难。
她狼狈无比,只抓紧时间握住孔老六的手:“我找到了他们关押粱尘的军马方向,你给我些人,我要去救粱尘……”
孔老六为难非常,自己这一方人手不足,若再分流,只怕更难以抵挡敌军。
明景看出他的犹豫,面上浮起绝望之色,咬咬牙,自己转身便要走,孔老六大声:“十个人!老子带十个人跟你一起走……”
明景回头,惊愕非常。
孔老六:“妈的,小公子说,无论如何,能活的人都要活下去……反正我们本就人手不足,本就赢不了,待在哪里都赢不了……救人就救人!梁小郎君人还是不错的。”
明景抹掉眼泪,连忙跟上,然而此时,日光从天边出,他们听到了山顶传来的鼓声。
他们抬头望去,看到山巅之上,霍丘军埋于某处,那正是明景打探到的捉拿粱尘的那只队伍。而不知何时,卫长吟到了那里,卫长吟亲自看守粱尘。
而今,鼓声自天边响起,霍丘军先锋先是用霍丘语言说一遍,再桀骜地用大周话重复——
“南周人都听着,南周陆相家的郎君,在我们手里。你们若再向前,我们便把陆小郎君做成‘兵人’。想来陆相绝不想看到儿子落到我们手里……
“照夜将军,你听着!限你一刻内走出来,举手投降。不然,我们就对陆小郎君动手了。从现在开始,一,二,三……”
桀骜悠缓的敌人喝声,让己方目眦欲裂,满目猩红,却也犹豫无比。许多人都开始张皇,开始掂量。他们不知道陆小郎君是谁,但他们知道陆相在南周的地位。那是陆相唯一的儿子,他们若害了陆小郎君……
孔老六骂道:“好卑鄙!”
明景脸色惨白,然而到此时,她却镇定无比。
她道:“先跟着我走。”
她喃喃自语:“没事的,小公子在的。小公子算无遗策,小公子是战场上的天才,小公子会带领我们打赢……”
她从来没有完全信过林夜战无不胜,她逃亡奔波,她此时甚至没有在战场上见到林夜。
但是她没有别的法子了。
粱尘那么信赖林夜,林夜有法子的吧?
孔老六也喃喃地自我说服:“对,小公子会有办法的……我们先把消息传出去!”——
到此关头,传递消息,用的便是川蜀军中传讯法子。鹰隼在高空中盘旋,长短不一的鸣叫声,都是讯息。而鹰隼声长短所代表的含义,在他们出行前,已由林夜告知他们。
如此,李微言伏在瀑布边,日光灼灼生天时,他从鹰隼声中,听出了明景的回归,他们向林夜的求救。
李微言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血痕,嘲弄一笑。
他们都不知道,林夜根本不在这里。
但是……他们也不算完全错。
林夜啊,确实算无遗策……
李微言俯眼看着下方的兵人,在林夜留下的计策中,一点点朝着洛水中裹挟而去。当密密麻麻的人流被驱逐到水流中时,李微言手中的刀柄,毅然向自己腕间划下——
这才是真正南周小公子的血液。
他从没想过救与自己无关的人。
可他此时确实在救。
林夜啊……——
鹰隼在天上盘旋,雪荔抬头。
她和白离在战斗中,双方伤痕累累,白离占上风,雪荔气力越来越弱。可雪荔凶悍心韧,被以“兵人之首”的方式培养长大,白离在她身上留了大大小小的伤,却也被她反伤到。
拿不下这个小丫头,让白离越来越认真。
而天地间的鼓声来自卫长吟,鹰隼来自林夜,各自传递着讯息。
白离:“你看,老卫的布置,从来无处不在。老卫老谋深算,我承认你们照夜小将军很厉害,可他年纪太小了。他若早生十年,便可以挽回败局,而今嘛……”
雪荔:“便是晚生十年,他也足以挽回败局。”
白离上下打量她:“你这么相信他?为什么?”
白离生了兴趣,他拔身间重新出手,瀑布飞流、天地叶落皆是他的助力。他的内力充沛丰盈,卷向那个少女。雪荔运功相抵,周身密密生了刀口子一样的伤痕。
她被内力冲得跪地在灌木中,借此卸力。
白离的喝声包裹着她,击得她心口阵阵发麻。
白离冷然:“你修习‘无心诀’十余年,南周小公子的血再厉害,也挽回不了十余年的时间。你和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同,他们在乎的,你都不在乎,他们怜惜的,你全都没有感情……你不爱不恨,无欲无求,你再深的感情,在常人看来也浅薄无比。
“与众不同的雪女独一无二,为何要为这格格不入的尘世拼命?
“你的情感如看草屑,如看花开败,你如何就能在意——我不信你在意!”
“在意”。
这是多么陌生的感情。
曾经的在意早已被摧毁,如今的在意如看花落如看日出,与人不同行的怪物,如何看待他们呢?从不理解尘世的怪物,凭什么为他们搏杀呢?
雪荔齿缝间细细渗血。
此时没有魔笛声起,无人控她神智,她却依然恍神,心间震动如碎。
是啊。
为什么?
她仰头看着天地。
红日从天边生起来,血泊混在洛水中潺潺流下,从身边淌走。来来去去的南周兵马,仇视敌人的霍丘军马,麻木不仁的兵人们涉水而行。
还有趴伏在山间瀑布中、正被敌人逡巡的李微言。
埋入灌木中、深入敌军后方的明景和孔老六。
以及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调到兵马的曾大哥。
她不在意吗?花开花败,日升日落,尘烟喧哗……她皆不在意吗?——
洛阳行宫间,张秉欲要逼宫,而宋挽风笑声现于宫墙之上:“小张大人,莫要步步错。”
风师的笑声随天上日出一道升起,张秉这一方人马露出惊慌之色,看到宫墙檐头立着的杀手们,意识到他们进入了敌人的包围。
方才势微的皇帝宣明帝,这时露出微妙笑意,看向张秉。
而宫檐之上,一道少年声音笑意盈盈:“风师大人,你才是——不要步步错。”
宣明帝僵住。
叶流疏抬眸。
张秉掀眼皮。
宋挽风和春君,与众杀手们齐齐看去,他们看到红日落在宫檐上,林夜衣袂掠风,修身长立。那是怎样风华鲜妍的郎君,衣带如飞,惊鸿翩影。
林夜身后,窦燕举起机关弩,朝着他们笑。
窦燕笑眯眯:“风师大人,我来为我姐姐报仇。”——
卫长吟这一方,鼓声震天,明景和孔老六摸上山头,看到少年被扣押着五花大绑。
被按跪在地上的少年动也不动,孔老六几乎气得按捺不住,而明景竟然冷静地拦住他。
敌人洋洋得意地数数:“二十六、二十七……”
灌木中鸟叫飞起,粱尘垂着眼,忽然抬头,看向卫长吟。身上遍是伤,动也动不了,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那满面血的少年在日出红光中露出笑容:“我是可以死的。
“但你们不能拿我去威胁我父母、我姐姐。陆氏儿郎,绝不沦为你们的傀儡——”
卫长吟最先反应,他拍掌运气,击向少年。粱尘陡然拔身,震开身上绳索。灌木中魔笛声倏地响起,粱尘本无路可逃,听闻笛声,他骤然转身,正好迎上孔老六的接应——
红日升空。
雪荔握住匕首,迎上白离。
山中清晨风声簌簌,叶落飘然,洛水湖畔大半尸血,残骨如山。万千花开万落,人生人死,对雪荔来说,也许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也许永远不会有常人那样强烈的情感。
她也许毕生不会知道爱恨,不懂情深清浅,不能体验大悲大喜。
然而——
雪荔脑海中,响起少年含笑的声音:“你虽不懂,但你沐浴其中。你不知这是爱恨,但你可以感受到。阿雪,你感受到了吗?”
她听到风声,听到叶落声,她眼睛看到尸骨,看到己方人的惨烈、敌人的仇怨。
一朵花开,与一片雪飞。
正如世人的欢喜悲哀,与那立在路边、等候她的少年。
“问雪”在她手中凌厉向前,带着少女的一往无前:
“我亦有心。
“我心……如山河,山河……岁无恙——”
磅礴内力与劲风如洪如涛,锋刃如生骨血,淹没向白离。
第125章 第 125 章 “雪,那些是假的。”……
洛阳行宫被红日照得晕然如烧, 不知是天边红光还是满殿满园的火光,被堵在寝殿的宣明帝喘着气仰头,看向那个立在屋檐上的少年公子。
黑袍金带, 帛带扬空,少年将军风流无双,带着他那十来个人马, 就敢直闯行宫。猎猎冷风带着洛水畔的寒气侵袭而来,满殿满宫的混乱张皇,好似都与那檐角少年无关,却都与他有关。
林夜!
林照夜!
宣明帝呼吸加重, “噬心”让他目光流着赤色血丝, 而那血丝像蛊虫一样, 看到林夜出现, 便带着主人的思绪跟被裹在沸水中灼烧一样。
宣明帝“请君入瓮”, 请的本就是林夜。
他用自己为饵,钓的就是林夜。
他从没见过南周的照夜将军,但他听过太多照夜将军的战绩。就如他从来瞧不上南周的光义帝,但他和光义帝私下交易,送这位战场上的小将军一场“战陨”,本就是对此人忌惮至深。
是, 他小瞧了光义帝。
他以为光义帝那样狭隘的野心家,会为了南周国局稳定,而真的送照夜将军去死。没想到光义帝耍了心眼, 照夜将军没有真的死。八月那场大散关下本应万无一失、直捣黄龙的战争,因照夜将军的“死而复生”,兵败如山倒。
从那时起,宣明帝就想会一会这位小将军。
宣明帝必须要会一会这位小将军——管他是不是真的南周小公子, 种种证据早已证明,如今的林夜的心头血,确实可以解“噬心”之毒。
如果北周皇帝不是被“噬心”毒所困,他早就征战南北,平定神州,南北周统一了。
而今、而今不过出了些小岔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等宣明帝说出任何挑衅之话,思量如今局面如何挽回,那站在墙头的风师宋挽风,已经先锁定了林夜。
宋挽风握着铁扇的手微紧,面容微绷。
他想过今日之局。
但他一直以为,会与自己一战的人,会是雪荔。
宋挽风温声:“雪荔不敢见我吗?”
林夜笑:“不敢?你还不配。”
这样紧张的局面,他还一贯轻松,扮了个鬼脸:“是我要替我们阿雪来会一会你。你这种三脚猫的武功,还不配我们阿雪亲自出手呢。我们阿雪的敌人,是世间真正的高手……你认输吧,你这辈子的武学天赋,也只能和同是三脚猫的我比一比。作为和雪女齐名的风师,被同一个师父教,还教出这个样子来……啧啧啧,我真替你脸红啊。”
林夜轻快道:“不如你快些认输。这里全被我包围了,你就别逞强了。”
“秦月夜”的杀手们:“风师大人……”
宋挽风抬手,制止他们的插话。他不受林夜的激,不听林夜的胡说八道。宣明帝召集“秦月夜”来护卫行宫,宋挽风本也将林夜当做敌人。
林夜不可能有人手包围行宫,林夜若真有这本事,就不会亲自现身了。
宋挽风淡声:“可惜,如果是小雪荔,我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你……你还不配。我算过你的人手,短短几天,你再神通广大,也凑不出人马。小将军单枪匹马前来,不就是无人可用了吗?只要你肯出那心头血,我倒是愿意放你的人手一马……今夜跟着你闯行宫的人,像窦燕这些人,就不用死在这里了。”
窦燕眸子瞬冷。
而不知何时,大家都不再称呼林夜“小公子”,而改为了“小将军”。细微的变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轮换,只无人有心关注。
林夜只“哈”笑一声。
他立在檐上,忽然手叉腰,朝宋挽风扬下巴:“你觉得,我带着这么点儿人,敢夜闯洛阳行宫,便没一点准备吗?”
宋挽风神色凝起:他正是知道林夜必有准备,而他不知道林夜的准备到底是什么。
下方的宣明帝已不耐烦:“风师,拦住他——”
同时,林夜眸子狡黠,朝宋挽风说道:“你还想不想见你的师父,玉龙楼主?”
宋挽风猛地一惊,“秦月夜”众杀手惊住。仓皇之下,宋挽风眸子猛地看向与他相距五步的春君。他有一瞬间洞察了些什么,春君巍然不动,林夜反身跳下长檐,朝宫外奔去。
下方人不明所以,宋挽风却因心有猜疑,刹那间看出林夜去的方向,是冰冻着玉龙尸骨的行宫外山洞——那个山洞,只有他和春君知道。
只有他和春君!
宋挽风想也不想,追着林夜离去。杀手们跟出去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不明所以,而窦燕的机关已然朝这些留守的杀手射出。留守的杀手们受击,登时反杀围攻,一柄弯刀朝窦燕擦去时,旁边猛地伸出一手,徒手挡过那把弯刀。
内力裹在掌心,重重一驳,出手的杀手瞬间倒退三步,胸口闷哼。
杀手们齐齐瞠住:“春君大人……”
斗篷下的青年转过了身,望向他们。春君眉目如冰,沉肃之色让人错愕惊疑。而春君和窦燕一同上前,淡声:“得楼主之令,剿杀楼中叛徒。楼主将归,忤逆者,杀无赦。”
“楼主……”
玉龙楼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秦月夜”不是将近一年没有新楼主继位了吗?杀手们暗自揣摩,新楼主将在春君和风师之间诞生,而今夜春君与风师分明反目,楼主将归,到底是何意?
局势瞬间万变,方才还协力抗敌的留守杀手们,分成了两拨。杀手楼中,春君与风师的内斗从未摆到明面上,而未知的新楼主与他们熟悉的玉龙楼主,又岂可同日而语。
杀手们转瞬间内讧,下方最为错愕震怒的,是宣明帝。
宣明帝拍案而起,厉声:“荒唐!玉龙已死,春君叛变,你们这些……”
叶流疏自后用匕首抵住他,轻声:“陛下莫急,你的战场,不在那里。”
张秉站在园中,朝宫室走来。他带来的人马和禁军在晨露日出时厮杀不住,“秦月夜”的突变让他惊讶,但他和林夜的合作,本就早已开始。如今,双方皆无路可退。
张秉朝前走:“陛下还有什么手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手段,不是只有陛下会用。臣也会。”
宣明帝脸上苍白。
他冷然威胁:“朕是北周皇帝,朕膝下没有子女!朕正是年盛,满朝文武都不会屈服于张氏。张氏狼子野心,不会有好下场!朕是为了国家……”
张秉:“臣也是为了国家。”
张秉:“为了大周,为了北周不被陛下拖入战局,为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不被陛下的野心裹挟……臣斗胆,恭请陛下赴死——”——
寒冰洌冽,风声鹤唳。
杀手们和卫士们相逐,最前方的,便是林夜和紧追不放的宋挽风。
宋挽风的轻功天下无双。
而不知今日是他心慌,还是林夜平日掩藏了他自己的武功,宋挽风追逐林夜,竟过了这样久,也没有追上人。而发现他们的方向距离师父的山洞越来越近,宋挽风的心便越来越乱。
他想林夜要做什么?
林夜是要唤醒师父吗?
难道林夜要唤醒师父来对付他?荒唐,师父不知道如今局势,师父不可能和林夜合作,师父和他才是一边的,他现在做的,就是师父原本想做的……
他在帮师父!
只有霍丘成功,师父才能平安,师妹才能回归!他没有错,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如此……
风速变疾,宋挽风与林夜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宋挽风嘶哑的声音如冰沙般:“停下来……林夜,停下来!无论如何,你不能惊扰师父,伤害我师父……”
他混乱脑海中,冷不丁想到玉龙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最后望着他的淡漠眼神。
他心神一慌,骤然一痛。
恨意猝不及防,烧得他步伐一趔趄。他忍不住想,为何到那个时刻,到明知道自己背叛的时候,玉龙看他的眼神,仍是如看尘埃一般……
背叛不重要吗?
爱恨不重要吗?
那什么重要?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师父——
林夜的步伐停住。
距离山洞还有不到一里,追逃双方都还没来得及上山,林夜停了步,紧追不放的宋挽风也停了步。
宋挽风抬眸,视野中,先出现了一把白骨伞。
有人撑伞立在路尽头,静看山雾松露,红日当空。在宋挽风熬得通红的眼睛中,他先认出了“白骨伞”,而后,在那人缓缓转身时,他看清了玉龙。
玉龙,活生生地站在山路下。
后方追过来的杀手们停了脚步,满目惶然。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林夜身上,他们都想到了那个传闻——南周小公子的血,活死人,生白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骨伞”出世,玉龙亭亭而立,与林夜一左一右,挡住了宋挽风的路。
宋挽风当下明白了一切:他明白了春君对自己的提防与背叛,明白了春君从夏君那里拿到的心头血是真的,交给自己的却是假的。他也明白了春君失踪那些日子的去处,明白了玉龙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玉龙和林夜联手!
宋挽风直直地抬眸,眸中浮着执拗之色。杀手们见玉龙楼主复生,惶惶不敢上前,不知进退。只有宋挽风迎着那二人,步步朝前,目中尽戾。
宋挽风先看向林夜:“林小将军,好手段。你竟能说动我师父,让本就是乱臣贼子的师父,与你合作。可我知道你假扮南周小公子,你常日病魔缠身,不如何动武……我猜你不动武,必然有些缘故。而今,你却要动武了?”
林夜彬彬有礼道:“是。玉龙楼主将将复生,功力未曾恢复,而她曾遭遇风师的背叛,可见风师对她的招术十分了解。为了除掉风师,我只能与玉龙楼主联手,方可保证——你今日必死于此。”
林夜目中微冷,轻声:“我不会让阿雪见你——她不能再被你们伤害,她不能与你们动手。”
宋挽风想,原来是为了雪荔,林夜才坚持要他自己动手。
雪荔的情感没有世人那样深,那么浅淡的情感,过去就过去了……而那样浅淡的情感,林夜也要守护吗?
林夜待雪荔如此,而他呢?他……
宋挽风目光,落到了玉龙身上。
他执着地问:“你要杀我吗?”
“师父,你和他联手……你要杀我吗?”
“那便来吧……我坚定地执行师父的计划,哪怕师父自己背叛自己,我也绝不背叛!我绝不会让世人伤害师父,让霍丘与师父为敌,让白王清算师父……如果师父因为这样的原因,要杀我,那便来吧,那便来吧——”
他嘶声大喊。
而他好生绝望。
因到如今,他一目不错地盯着玉龙的眼睛,他都不能从玉龙的眼中看出动摇之色,他也没有得到玉龙只言片语的解释。
他对世人来说不算好人,他对师父掏心挖肺。如果这样的真意对师父来说都不重要,“白骨伞”和林夜的掌风同时到来时,他失魂落魄,想到:到底,谁才是怪物呢?
是被无心诀封闭感情十九年的雪荔,还是从未被封闭感情、却好像从不存在感情的玉龙呢?——
洛水畔边,下方水流湍急,山间局势紧张。
张狂威胁“照夜将军投降”的霍丘军先锋朝后撤退,那被他们捆着的粱尘不顾身上的伤,挣脱他们的控制,就朝灌木中奔出来的敌人跑去。
孔老六前来接应,粱尘步伐趔趄,他的逃跑本为求死,满脑子都是无论如何,自己绝不能死在霍丘人手中,绝不能被他们用来威胁爹。
爹是南周的宰相,爹对南周太重要了。若是爹因为他而要求和亲团退兵,南周退避,他如何自处,爹如何面对满朝百官与天下子民?若是爹为大义而放弃他,成就千秋功名,爹又如何面对娘亲面对姐姐,面对他的尸骨?
无论如何,他可以死,但他不能死在这里!
全是拼着这口气,粱尘才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他朝前奔时,目标本是卫长吟手中的刀,不妨灌木中冲出了孔老六等人,而魔笛声在这里响起。
明景的唤声变得嘶哑,不如往日那般清越如鹂:“粱尘——”
魔笛声起,敌人晃神一瞬,粱尘也在趔趄逃亡步伐中恍神。他透过被血黏湿的眼睛,看到明景朝他跑来。她鬓发凌乱,一身衣裙脏污,面染土神如霜,好是荒芜。
魔笛声困住敌人的一瞬,明景唤来了马匹。
孔老六大喝:“明娘子带陆小郎君先走,我们断后——”
卫长吟冷笑:“断什么后?真正重要的,只有陆良辰——”
卫长吟是智谋型大帅,身边将士们动武,他也很少动。当他拔身而起,朝粱尘与明景袭来时,孔老六这边试图抵挡,那磅礴功力却震得他们纷纷后退,霍丘军又紧缠而上。
掌风朝着明景手中的魔笛。
明景伏在马背上,面色惨白,却退也不退。而坐于后方的粱尘忽然一扯缰绳,马蹄高溅马身长跃,马匹方向一转,明景的魔笛声停住一瞬,卫长吟的掌风,拍到了粱尘的后背上。
风中好像飘过什么。
像是风,又像是尘土。
明景慌得转身朝后看,顾不上手中魔笛:“粱尘?”
身后少年嘶声笑:“没什么。那么弱的内力,我还是能化解的——明景,快,我们去找雪荔,找小公子……”
明景慌乱,此时听到粱尘声音,心中稍安,连连点头。她猜到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但她又想只要逃出去,又能有什么呢。孔老六喊着要他们快走,明景也知道只有粱尘离开这里,孔老六才有后退的机会。
于是,一马驮着二人,转身朝山下疾奔而去。
粱尘伏在明景身上,大半重量压在少女身上。
草木树叶纷乱飘洒,马匹转弯间,粱尘回头,被血染得黏糊的眼睛,与卫长吟对视了一眼。
他看到卫长吟那极轻的一丝笑。
粱尘咳嗽,呼吸间,骨肉开始感觉到痛,如同刀割般。那痛意,朝他的心脏袭去,越来越痛,神智越来越乱,思绪越来越僵凝——
在敌军当细作当了这么久,粱尘如何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噬心”。
那是经过一百二十年、已经改良过的“噬心”毒。
这样的“噬心”毒,是用来造兵人的。它比一百二十年前的毒更温和,却也更厉害,它在经过那么多“药人”实验后,发作得会非常快。
越是运用内力,发作得越快……
而粱尘听到后方卫长吟好整以暇的声音:“追杀!射箭——”
明景听到粱尘贴着她后颈笑:“小景,有武器吗?敌人的箭要射来了啊——”
明景哪里在乎他如何称呼,她御马而行冲出敌军包围已经非常艰难,此时他需要什么,她提供什么:“有的,在我腰间……”
少年的手拂过她腰间,马速飞快,她听到后方兵刃与箭弩相抗的声音。她闻到血液越来越浓的声音,而少年的呼吸时轻时重,这一程下山路,敌人怎么也杀不完,他们好像怎么也逃不出去。
她要御马,她没有功夫操纵魔笛。
敌人的箭弩还朝着他们射,追兵好像四面八方,遍布山林。
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明景眼中渗了泪,是因心急。她泠泠地掉着眼泪,眼泪在风中化掉,她唤身后的人:“粱尘,别睡啊,我们很快就逃出去了……”
好久好久,她才听到粱尘的一声“嗯”。
她放下心。
他们离山下越来越近,而山下的打斗声越来越重,明景在刚逃出虎穴的庆幸中,又生了新的惊恐后怕。但她的后怕提到嗓子眼,她忽然找到了方向——“雪荔!”
她激动地指给身后的少年:“粱尘,快看,那是雪荔!是雪荔和西域那个厉害刺客在打……我们有救了,雪荔武功高强,雪荔会保护我们……”
她语无伦次,透着兴奋。
她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虽然没有找到林夜,但是他们在混乱中找到了雪荔。雪荔是那样的显眼——她和白离的打斗,波及了整整一片河,方圆寸土,尘飞雾绕,河流溅崩。两方军马都远离那处战局,都奈何不了那样武功高手的对敌。
雪荔让人觉得这样安全。
即使看上去,雪荔好像奈何不了白离,但是那个白离,也没有杀掉雪荔啊……他们的胶着,便是赢!
明景御马,想朝雪荔奔去。她大声呼喊,张臂求救,洛水畔的雪荔听到了声音,朝他们望来一眼,于是,明景乘着马,更是拼命向雪荔奔去。
雪荔怔忡了一下。
明景不知道她在怔什么,而明景又听到了射向自己的箭只破风声。这一次,箭只擦过她肩头,她肩头渗血,第二只箭射出时,她才听到了身后粱尘折断箭只的声音。
明景不安:“粱尘?”
粱尘笑着应了一声。
粱尘忽然伸手,说:“我们要帮雪荔,战胜白离。”
粱尘:“小景,松开缰绳吧,随便马匹带我们去哪里。白离武功太高了,雪荔如果不赢,便支援不了其他人。打仗打成这样,很明显……是我们的人手不够……你的魔笛,是雪荔的最大助力。”
粱尘:“吹响魔笛,帮助雪荔吧。”
他倏然张臂护住她,将她整个人笼在怀中。这像是一个情人之间密切至极、深入骨髓的拥抱,而粱尘和明景从未有过那样深厚的感情,这个拥抱,足以让少年将娇小的异族公主,完完全全地护在怀中。
粱尘声音变得很低:“而我,会保护你。”
明景的泪水落了下来——
明景高声呼唤:“雪荔——”
少女声如裂石,拨云穿雾,战斗中摇晃的雪荔不堪重伤,被白离逼得后退,誓要与白离同归于尽。而她看到山路尽头、遍地血泊中,一匹棕马在战乱中惊惶乱窜,马匹上的少年少女,朝她冲来。
可是他们过不来,她也过不去。
魔笛声婉转悬天,明景催动所有的内力,来作用于白离身上,来辅助雪荔赢下这场战斗。
雪荔看到血泪顺着明景的眼睛流下,而她闭着眼,身子被后方的粱尘护住。可是粱尘、粱尘——
粱尘身上便是箭只、残血,他趴伏在明景后背上,隔着距离,雪荔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空气中流动的气味,对于她这样的高手来说,秘密太少了。
那是“噬心”。
雪荔看到粱尘朝她抬起眼,朝她轻轻“嘘”了一声。
他不愿作为俘虏而死,不愿作为兵人而死。
他是可以死的。
但他要死得堂堂正正。
战乱让马匹受惊,受惊的马匹驮着失去未来的主人,只有魔笛声断续绕梁于天。
雪荔清宁漠然的眼中,陡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戾气。在白离被魔笛影响得失神发呆时,雪荔拔出“问雪”,直刺入白离眉心————
“轰——”
四面八方,瀑布水轰然猛烈,全都破了冰,化成雪水,蜿蜒而下,朝下方被赶到一处的兵人们砸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风吹得骨缝生寒。李微言趴伏在山坡上,身后敌人找到他、杀他前,他看到了丝丝缕缕的血顺着自己的手腕,淹入瀑布中。朝下砸去的混着血的瀑布,让有些兵人发了呆,停在原地,忘了战斗。
这便是南周小公子的血!
这是以性命为代价的血,每一滴血,都在燃烧寿命。
李微言鬓角花白,眼尾生皱,秀气面孔苍老十岁。而他哈哈大笑,目中透红,宛如疯子:“觊觎他国国土而行窃作诡者,百死则罪不除——”
洪涛般的瀑布中带着血水淹没兵人,战争有一瞬骤停,卫长吟发出“不”的痛呼声,粱尘在那凄厉呼声中最后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了半空中划开弯月长弧形攻势的雪荔,也看到了远山下奔流不住的瀑布,浑然不动的兵人们。
他模糊地想,虽然没有看到林夜,但是好像,他们又可以赢了……
真好。
只是可惜、可惜……梦想行走江湖,跟随公子,行侠仗义,成就名扬天下的伟业,走出陆家对他的庇护。到最后,也没有名扬天下。
粱尘腰下的长生结,在他闭目时,从他怀中脱落。
“姐姐,我是可以为此而死的。”
“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
“我要当那把劈开浊世的剑!”
长生结擦过少年少女的衣袍,被马匹乱踩,坠入了混着尸血的战场尘埃中——
金州城中,陆轻眉正一边吃药,一边低声嘱咐:“从大散关调去的兵马,还有多久可以到洛水,再快一些……”
她手上无力,忽然一抖,手中药碗落地。清脆玉瓷溅湿地衣,一团绣着莲花的氆毯被乌黑药汁染湿,变得像血水一样。
侍女们忙来服侍,陆轻眉俯身捂住心口,腰下玉佩上系的长生结,在她弯腰间坠地,落在那团被染黑的团莲氆毯上。
一阵无言的心悸,裹住陆轻眉心口。
时间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时间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雪荔的匕首刺入白离眉心,白离挣扎着从魔笛声醒神,即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拽住雪荔,指虎割破人肌肤,利齿朝她胸口拍去,目中狠厉之色,显然有同归于尽之意。
雪荔退也不退,到此关头,比的不过是运气。看是她的刀先杀掉白离,还是白离的刀先杀死她。
血液从肌肤中深渗出,雪荔唇下渗血,心脏被击得震痛。但魔笛声再次夺去白离的神智,白离击杀雪荔的动作变缓,趁此关头,雪荔的匕首,终于在刺中人眉心后,又抹了身下青年的脖子。
她跌撞着站起,白离最后的力气朝上挣开,胡乱地抓向她。她没有再被敌人的强弩之末伤到,但是白离扯了她怀中什么东西,朝下拽去。
“啪嗒——”
那什么东西被拽了下去,从死去的白离手中挣脱,溅在地上,碎裂开来。
雪荔喘着气,认出那是他们从凤翔出行前,林夜给她的、据说是他娘的传家宝、要给未来儿媳的礼物。雪荔伸手去抓,没有挡住玉坠的碎掉,而跟着玉坠落地的荷包绳索松开,里面的东西飞了出来。
雪荔怔立原地。
那是一张纸条,写着字——
时间变得格外安静,宣明帝大吼着“朕死了,世家也不会得逞。”
张秉这样的文人杀人,实在吃力。而有旁边的叶郡主相助,这两个文弱之人,才勉力将剑刺入宣明帝的心腹。
满宫火烧,战斗惨烈。
张秉喘着气,盯着那死不瞑目的皇帝:“不劳陛下费心——”
旁边与他一同行事的叶流疏脸白如纸,毫无血色。她惶然着朝后退,冷汗淋淋,周身渐冷,意识到自己参与了怎样疯狂的行动。
而张秉回头,抓着她的手,拽着剑奔向满宫的火烧与杀戮:“都停下来,陛下已归天——”——
时间变得格外安静,“白骨伞”和林夜的剑一左一右,将宋挽风刺中。
林夜的剑要送宋挽风最后一程,“白骨伞”先行,割破了宋挽风的咽喉。宋挽风眼眸通红,似含着泪,似不甘心。他摇摇欲晃,浑身是血地倒下去,他最后看着的,是玉龙。
实在好冷。
风雪逼人。
这场风雪淹没他,实在是、实在是……
宋挽风喃声,向前努力伸手:“师父……”
他怆然倒地,林夜望着他,手中剑慢慢握紧。忽然,林夜旋身而动,朝身后出鞘。他的剑锋与身后的“白骨剑”相对,他的攻击和身后玉龙的攻击同时到来。
黄昏将近,天色又暗了。
洛水的风裹着血味,凝在林夜和玉龙之间。
玉龙缓声:“原来小将军从来没有真正相信我。”
林夜缓声:“倘若我真的相信楼主,此时便是楼主手中亡魂了。”
林夜微笑:“为了南北周一统,为了居心叵测人尽亡于今夜,为了不管是多久以前的仇恨都被血掩埋——在下在今夜,必杀楼主。”——
洛水畔的水与风,都格外冰凉。
雪荔盯着荷包中掉出来的纸条,她没有去捡,任由纸条被风吹飞。纸条寥寥数语,让她想到那个抓耳挠腮、想着该如何与她说话的少年郎君——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林夜和玉龙相对,微微笑:“楼主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宋挽风想要楼主活,但楼主要的,是所有人都死在今日。楼主要所有人亡,不光是北周、南周,还包括霍丘人……我曾一度不解楼主到底要做什么,但是在楼主去凤翔找我合作的时候,我便猜到了。”
玉龙静静看他:“小将军,你实在聪明。”
林夜苦笑:“我也不想这般聪明。”——
洛水畔,混战间,雪荔看着字条。
她文墨不通,不懂诗词寓意,想来林夜同她一样。她可以想到林夜写这张纸条时痛苦烦恼、长吁短叹的模样,而寒夜降临、冰水潺潺时,雪荔也读到了纸条上每句话的首句,拼出来的一句话——
“雪,那些是假的。”
倘若他要为她而死,哪些是假的?——
林夜道:“楼主没有心,又太会伤人心。你根本不是要‘杀风’,只是对付风师的话,你不必把我和雪荔用合作的方式,都骗来洛阳。你将我哄来,要对付的,本就包括我,包括南周。你是要杀所有人,要所有人为曾经的凤翔城陪葬。小姑姑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阿雪对上楼主摧毁一切的阴谋,只好我自己来了。我啊,第一次欺骗了阿雪,我是很痛苦的……”
玉龙:“我看不出你痛苦。”
林夜笑一下,慢悠悠:“那也不能哭给你看啊。”
他目中渐渐厉起,提剑冷声:“楼主这样的人物,我自然全力以赴。”
玉龙:“多亏小将军的心头血,我的功力,已经恢复至我的巅峰时期。此时雪荔对上我,都未必有胜算,何况是如今的小将军……”
林夜轻声:“可是,我也有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啊。”
玉龙阻拦不及,毕竟没有人能拦住当事者自己对自己身体做出的安排。
她看到林夜伸手在他胸口点了几下,她看到那少年脸色苍白,又在一瞬间气血渐足,整个人从颓废无力的状态,一点点“活”了过来。
林夜的目光幽亮,气势倏变,他从一个人,开始变成另一个人。
林夜手中的剑,重新提起。
林夜看着夕阳落向地平线,感受着体内燃烧起来的内力。太长时间了,他太久没有回到自己的巅峰时期,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有体力如此充沛、内力如此磅礴的时候。
将军是可以死的。
将军只能死在独属于自己的战场上。
林夜道:“南周小公子的最后一滴血,我可以自己用……我愿以性命为代价,不惜一切,阻拦楼主摧毁大周——”
第126章 第 126 章 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
癸未年十月最后一日, 我弄丢了日志,也弄丢了阿夜。
——《雪荔日志(后补)》
雪荔站在茫茫洛水畔,朝自己身后望去。
有一瞬, 她明白了所有;有一瞬,她好像依然不明白。
白离的尸体在她脚边渐渐僵硬,她喘着气周身发麻, 立在这个死去的最大威胁者身边,一时间感到迷惘。可她连迷惘的时间也没有,魔笛声断断续续,明景血泪不住, 粱尘已然死去, 孔老六等人孤木难支, 李微言也生死未卜……
他们需要她。
他们都是朋友, 她的朋友们不应该有如此潦草结局。
雪荔大脑空白着, 反身便冲入战场中,用自己的武力,去为他们劈开一条生路。她也许心中有自己真正的渴望,但在这样惨烈的生死面前,她的渴望不值一提。
武功极高者,在这场杀伐中, 便是一大利器。
原本霍丘军都要冲出这里了,因为雪荔的援助,重回胶着战局。而随着时间推移, 霍丘军那边生了异动——
“王子好像死了。”
“四大刺客中的‘白虎’,被那个怪物杀死了……”
惊疑、害怕、畏惧,蚕食着敌人。振奋、安心、勉力,则是这一方的战歌。
夜色好黑, 越是黑,天上星子越是闪烁。而不知杀了多少人,又到了什么时候,周围好像发生了些骚动,变化细微。雪荔全不关注,她只是麻木地不断举刀——
“雪荔!”少女手中武器再一次举起时,她的手腕被身后冲来的一股大力扯住。
雪荔被扯回去,看到了阿曾。
阿曾走了好久,如今终于回归。他不光回归,还带来了调遣的兵马。这些兵马虽不多,但有阿曾这个将才率领,足够撑到大散关下的南周军赶到。
今夜,凤翔关门开,他们这些军中人可以出入,阿曾便知道,定是张家那位与他们合作的郎君张秉出了力,放南周的兵马入北周了。
只要撑住最后一段时期,他们便可以赢。
阿曾拽着雪荔手臂:“我回来了,这里的战局交给我。你可以歇一会儿,他们说,你一直没有停下来。你的情绪不对劲,雪荔,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
雪荔其实也不是很明白。
她怔怔看阿曾半晌,忽然问:“我没有找到阿夜。我杀了许多许多敌人,也没有见到阿夜……阿夜是不是不在这里?”
在此之前,雪荔没有问过任何人。而今雪荔仰着脸问,她脸颊玉白,睫上沾血,又清静又迷惘的模样,让阿曾心头一颤。
阿曾垂下眼,躲开她目光。
雪荔便出一下神,她不问了,她转身继续投入杀戮场。
但是阿曾再一次拽住她手臂,他盯着她半天,忽然下定决心:“他在洛阳行宫。”
雪荔一怔,抿起唇。
她忽然语气急促:“杨大哥,我……”
阿曾打断:“这里不需要你了,你去吧。我来时的马留给你……宝驹日行千里,祝你能找到他。”
思绪总是凌乱的雪荔朝他点头,也许旁人已经察觉她的心事,但她自己未必明白。她凭着一腔本能行事,她转身运用轻功朝战局外飞奔,去找阿曾带回来的马匹。
雪荔听到后方阿曾的吼声:“放火,烧他们——”
卫长吟那一方,得到白离的死亡,卫长吟怔立许久,脸色渐渐惨淡。阿曾再回来,敌人得到了助力,卫长吟心头已乱。白离、白离……白离真的死了吗?
他一瞬心中浮起深刻的仇恨,恨不得杀光这些敌人!
他一瞬又挫败,心想难道自己真的会输给林夜?自己布局多年,功亏一篑……林夜该死,照夜将军早就应该死了啊?
如今怎么办?为何洛阳行宫没有消息传出,为何宣明帝那一边如同死了一般安静,洛阳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卫长吟心神已乱,小声和身边人吩咐:“准备逃命……”
身边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大将军,不解只是死了一个白离,难道他们的大计就要败北吗?他们正要争辩,天地间猝然燃起大火,迎着风,猎猎朝他们的方向烧来。
将士们这才醒神:“他们援军到了……”
卫长吟痛恨敌人,也痛恨自己身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下。他最好用的人是白离,可是白离……卫长吟心想,当初就不应该听白离的,不应该相信玉龙。
兵人之首无法为他所用,就应该去死。可是如今白离已死,世间还有何人能奈何雪荔?玉龙吗?
卫长吟站在山巅,猎猎罡风让他生出无力回天感。挫败感纠缠他,让他自我怀疑,身边废物们吵个不停,卫长吟想:我战胜不了照夜将军,难道连照夜将军请来的援兵都赢不了吗?
卫长吟下令:“放火!在下风把火烧起来……和他们的火对着烧,烧出一圈隔离带……儿郎们,绝不能退!”
隔着山头,一上一下,山头上将袍染血的卫长吟,和下方满鬓寒霜的阿曾目光对视。
火借风势熊熊燃烧,平原河流四方浓烟滚滚,寒风下,重伤的士兵哀号阵阵。灼灼火烧与寒夜星灿下,谁也看不清谁。但他们之间隔着的生死仇恨,皆让他们一往直前——
卫长吟想着白离,想着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杀光他们!”
阿曾想着凤翔城下埋着的白骨,想着白骨所化的兵人,眼眸赤红:“弟兄们,我今日,必报你们的仇——”
黑鸦般的队伍悍不畏死,在夜幕下朝对方涌入,宛如黑沙入海,溅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色。背对着他们,雪荔翻身上马,跃入黑暗中。
李微言被人搀扶着,从高山上下来。正好有一个侍卫找到他:“世子,我们捡到了这个……”
林夜留给雪荔的字条,那张雪荔任由它飘飞上空的字条,落入了李微言手中——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雪,那些是假的。”
宝驹长啸,夜奔数里。雪荔伏在马背上,被浓夜中的血腥味包围,她想,哪些是假的呢?
凤翔城中,就是假的吧?
林夜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日。她当日赶到贫民窟的时候,林夜表情不对,雪荔便猜到小姑姑出事了。很有可能是死了。雪荔当时没有问,因为她不知如何面对。
她此生,亲情缘薄。
在得知玉龙和宋挽风的真面目前,她总以为自己得到过一些“爱”。但在大散关下,雪荔便不确定了。而到凤翔城,雪荔便觉得,也许自己不是亲情缘薄,而是自己没有亲情缘。
她在小姑姑讲述的故事中,分明猜到了自己到底是谁。
可是那天夜里,雪飘入窗,病榻上的女人畏惧又渴望的眼神望着她,女人伸出手停在半空中……雪荔垂着眼,始终没有接,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不难过,不感动,不伤心,脑海中只有一种被雪覆盖一般的空茫感。
雪荔的生辰,分明是玉龙捡到她、收养她的那一日。如果林夜知道那日是她生辰,那么便代表,林夜当日,很可能已经见过玉龙了。
她不奢求世上对她的善意。倘若恨是谎言,那么爱也是谎言。倘若伤害是谎言,那么养育也是谎言。倘若不死不休是谎言,那么相亲相爱也是谎言……倘若“倘若”是真的,那她不奢求世上的善意。
她明明已经不奢求,如今却看着这恶意,快要摧毁一切。
玉龙师父一定和林夜达成了些危险协议,林夜一定是觉得有问题,林夜才自己一个人去。
正如她没有来得及告诉林夜“杀风”的信号,林夜也没有告知她关于玉龙的一切。
他们之间,只剩下临出行前,天光熹微,少年与她并肩坐在台阶上,郑重地将玉坠挂在她脖颈上。
那玉坠……也碎了。
“驾——”雪荔声音微沙。
“驾——!”
马儿马儿,再快一些。马儿马儿,带我找到他。
突然,天上光华闪耀,银星如海,纷纷坠落。
深黑天空下,到处都是流动的星光。伏在马背上的少女仰头,看到了自己毕生难以忘记的一幕——星陨流沙,金光天马——
洛阳行宫成为火海淹没一切的时候,张家府邸中,卜卦的钦天监大臣站在望星台上,看这场浩大的星陨。
星陨如雨,在黑色天幕中拖出银亮的尾巴,带着碾压一切的盛大壮烈美。
钦天监大臣希望自己卜卦再次失误,但是今夜的卦,偏偏应验。
星陨流沙,世间必有一场浩大如雨的死亡。无数英雄豪杰,都将于此落幕——
繁盛星陨之后,天色更幽更暗,时日推移,天边又渐渐生了曙光。
曙光薄微之时,洛水的风带来一缕铁锈腥味。洛水边的战争,玉龙和林夜都到了强弩之末,都到了绝境。而玉龙一恍神之刻,林夜的剑,刺入了她的心房。
几乎与此同时,极轻的“嚓”声后,林夜的心房,被从后一剑刺中。
玉龙垂眸,看着自己胸襟前的剑锋与渗出的血。这一次,再没有一个人为她护住心脉,等她复活。
林夜缓缓侧肩,看向身后持剑刺中自己的人——宋挽风。
那本应死在“白骨伞”下的宋挽风,竟然摇摇晃晃站在了林夜身后。宋挽风面色铅灰,带着自嘲的几乎扭曲的神情,全力袭来。当他一剑刺中林夜时,林夜反掌拍向他胸口,而宋挽风本就濒死,他躲也不躲。
他躲也不躲,只倒向玉龙。
玉龙一动不动,宋挽风抬头:“师父……”
他的泪水落了下来——
宋挽风扑入玉龙怀中,血水混在一处,二人摇晃着坠入洛水。水流湍急包裹二人,吞噬二人的性命。
这洛水,冰凉刺骨,如一场天地皓雪。
师父是山,师兄是风,师妹是雪。当山岚坍塌时,这场漫山风雪,弥漫了他们的一生。
玉龙一言不发,被水与血漫湿的眼睛,空空地落向那随她一同倒下来的、紧紧抱住她的徒弟。
她必死无疑,林夜那把剑当真要杀她,自然不会如她当时被徒儿偷袭那般,对方特意留一条生路给她。宋挽风曾经偷袭她,但宋挽风也舍不得杀她。正如今日她和林夜联手杀宋挽风,她当着林夜的面用“白骨伞”杀宋挽风,但她也刻意偏离了心脉,留了宋挽风一条生路。
在玉龙的设想中,自己拉着林夜同归于尽。南周失去了林夜,北周失去了宣明帝,霍丘军失去了卫长吟……众人一同淹没于此夜,带着所有爱恨赴死。
可是,挽风与此无关。
她心头微哽,想着那个当初被自己带上山的胆小少年。
宋琅死了,她死了,小姑姑死了……
而挽风,与他们无关。她希望挽风活下去。可是、可是……
拥着师父、与师父一同没入洛水中的宋挽风艰难抬头,眷恋的目光落到师父苍冷的面上。生死之际,师父依然如此。而宋挽风忽然释然:“……我总觉得你不爱我……我总觉得你不关心我……可我又觉得你为师妹留一线生机,未必不给我留。你刺偏心脉,我便知道,即使你爱师妹,你心中也是有我的。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过去的时光重回,但大散关下,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宋挽风哽咽:“师父,我能不能既爱师妹,又嫉妒师妹?我能不能既爱你,又恨你?”
玉龙于他,是高山,是流水,是他艰辛踽踽走到山崖,仰头望到的皎然明月,光华耀目。
爱在他心中,如杂芜野草,离离不尽,蓬勃妄生。他毕生追求那轮皓月,想要皓月垂怜。
他试图走入师父的世界中,试图了解师父,试图知晓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铸造了这般残酷无情的师父。而越是了解,越是心痛,越是不舍。他方知道师父已经无救,她深陷泥潭,恨才是她活着的拐杖——
“我曾经想让你活下来,让我们回到雪山,让我们重新开始……可我后来才明白,那不是师父要的。
“我要救师父,不如去陪师父。
“我愿意为你而死。
“师父,我陪着你。”
玉龙终于抬手,水流淹没她的眼睛也淹没青年的血泪,她拥住了宋挽风。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而今是何夕?
【那一年风起雪飞,路阻且长。少女兜兜转转拜别他国辗转回乡,故人皆亡故事皆散。她有无边热烈的野心亦有不可披靡的志向,妄求蜉蝣之力得苍天怜青。当她站在南宫山间仰望皓雪时,当广袤天地间的风雾模糊视野时,她不知这场风雪降临,湮没了此后余生。】——
时间变得格外静,天地如同冻住。
玉龙拥着宋挽风趔趄朝身后的洛水坠去,洛水吞没二人时,林夜也被宋挽风那拼力一击,弄得摇晃,朝身后洛水跌去。
雪荔跳下马匹,远远看到了这一幕——
“阿夜!”
红日晕染天边,洛水碎冰淋漓,跌入水中的少年周身被血染红,心房被剑正中刺中。他浴着血朝水中跌去,听到遥远的唤声,只来得及抬头,朝那奔来的少女望来一眼。
被水流吞没的玉龙和宋挽风,艰难地回望一眼。
沉入水中的林夜,看到雪荔在奔跑中散开的乌发,冰如雪水的面容。
她朝他俯扑而下,而他知道来不及了。
不提宋挽风刺中自己的那一剑是如何抱着必杀之心,单说他用光了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他身体迅速衰竭,他便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不希望自己最惨烈的模样,被雪荔看到。
可是、可是……
阿雪、阿雪……我、我……
雪荔朝洛水扑去,红日再一次升起。水流裹住三人,玉龙和宋挽风朝着东方而淹,林夜朝着西方被裹走。雪荔扑到水面上,想要挽留一切——
她的掌风击向水面,周身所有内力凝于掌中。
她的衣衫被强大的内力冲撞得撕开细碎破缝,发丝落颊铺地,脸颊肌肤都被刺得出了血。怀中什么东西在她动作间,掉了出去,哗哗然滚落入水流中,雪荔也没有去管。
而她如此辛苦,拼尽全力,只堪堪将洛水冰封半里。她可以封住冰川,却封不住死亡的脚步,生命的流逝。
“咣——”
天地大寒,曙光烂烂。太阳升起,雪荔却坠入黑暗。她被撞摔,扑跪在冰面上,与那水下闭上眼、衣袂似乎还在飞扬的少年公子隔冰隔水,咫尺间,已是千山万水之遥。
那春山,如何赴雪?
严霜重露,旷野沉寂。耳边,依稀遥遥响起许久前听过的歌谣——
“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跟随她。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他在唱呀——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第127章 第 127 章 她又听到少年在耳边的……
雪荔觉得, 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宣明帝死、白离死,南周与北周联军,卫长吟带着剩下的人马窜入山林, 逃之夭夭。霍丘军化整为零后,军队尝试追杀,那需要时间。北周因皇帝死亡而一团乱, 南周的情况也不好。
数以万计的兵人在小公子的血和魔笛的共同影响下,被困在洛水畔,亟需解救。
雪荔回去找同伴的时候,发现黑云压城, 张秉带着人围在这里, 生怕这里的兵人重新失去控制, 或被逃走的霍丘人操控, 卷土重来。而陆家的娘子陆轻眉拖着病体, 从金州赶到洛阳。
陆轻眉为粱尘而来。
他人不知,陆轻眉却知道李微言的真正身份。如今和亲团中几个重要人物,因陆轻眉异于寻常的表现,都猜到了李微言才是真正的南周小公子。
雪荔回来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她看到所有人惶惶而疲惫,深夜中, 陆轻眉避开所有人,跪在李微言门前,求李微言尝试救一救粱尘。
雪荔站在墙头树木后, 看到雪落山林,那羸弱不堪的陆氏女泣涕不止,失了往日的所有骄傲与平和。
她裘衣浸了雪水,脏污沉重, 她在寒夜中哽咽如泣血:“世子,良辰还有救的,一定有救的……你能救那些兵人,一定也能救良辰。他气息才没了一会儿,我听说以前林夜可以用血让高太守活过来,你的血更厉害,你一定可以……
“只要你救我弟弟,我愿意做任何事,我父亲也愿意做任何事。南周的皇帝你不愿意做就不做,你想要什么,陆家就保你什么。只要你救良辰、只要你救他……”
陆轻眉哭得喘气艰难。
雪荔站在黑夜树荫中,静静看着她。
她也看到李微言被堵在门前,苍白无比。
雪荔想,李微言处境好糟糕。
他明明是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郎,如今鬓角斑白、眼角细纹,整个人毫无血色。为了困住兵人而失去的大量血本就让他虚弱不堪,而陆轻眉希望他救一个已经失去呼吸的死人。
陆轻眉坚持,卫长吟想把粱尘做成兵人,但是兵人不是死人。只要不是死人,就能活……
只要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有李微言的血相助,再加上她带来的那位一直在研究李微言这个药人、研究帝王血和“噬心”毒的神医,她一定能把弟弟带回来。
陆轻眉从没这样失态过。
她骄傲自负,以上位者的姿态看李微言,而今跪在李微言面前,一跪便是三日,豆大的泪珠悬在她睫毛下。
李微言俯眼看着她。
李微言:“……为了救你弟弟,我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吗?”
陆轻眉身子发抖,她看到希望,仰着头看他:“不会的……陆家会用最好的药物来救你,帮你。陆家不惜一切,陆家愿意为你让路……只要良辰……只要我弟弟能活。”
靠着树的雪荔出神。
树下的李微言也出神,神色有些复杂:“这是嫂嫂的主意,还是陆相的主意?我提出不合时宜的条件,你们也愿意答应?”
陆轻眉仰着脸,雪落在她苍白颊上,她看着比他更羸弱,但她的眼中便是决然:“愿意的。只要你提,我们就答应。我爹娘都是这样想的,我的话就是我爹娘的意思。没有人比良辰的性命更重要,没有任何事情、任何权势比得上良辰。
“陆家其他人如何想不重要,我爹会处理好的。对我们来说,对我爹娘、对我来说,只有良辰重要。”
泪水落在陆轻眉腮上。
她恍惚想到很久以前,和亲团离开建业的那一天,她与爹一同在宫阙角楼上观望和亲团离开的那一幕。那时候,爹便与她说,光义帝也许不是好丈夫,她不必非走进宫为后的那一条路。
她又想到自己与粱尘争执的那一天,天地间下了好是绵密无尽的夏雨。粱尘劝她不要为后,劝她回头俯首,看一看百姓,看一看陆家真正依附的天下子民。
陆轻眉在尝试理解他们。
而今日,她方才真正明白:无论旁人如何想,爹爹和良辰一样,最在意的是身边的亲人。
他们希望她获得真正幸福,正如她希望粱尘可以幸福。她用自己的道理强加给粱尘,她始终没有向粱尘道歉……她可以放弃所有来救粱尘,没有任何东西比得过家人。
李微言怔忡俯眼。
他在陆轻眉的泪如雨下中,鼻尖不自主发酸。
在遇到和亲团前,他都不知道,世间有这么多滋味。他对陆家有偏见,对陆轻眉有偏见,可他们为了粱尘心甘情愿付出所有,而他只有那个想牺牲他的困着他的亲哥哥。
李微言弯下身:“……我会配合神医,努力救粱尘。我也会跟你回去,做南周的皇帝。只是陆家不能再把我当傀儡,不要再试图操控我。”
陆轻眉怔然抬头。
泪水还悬在长睫上,她眼睛如被水洗,望着李微言。
李微言拂去她眼角的泪,别过脸。少有的温情擦过她眼睫,少年微白的鬓角让陆轻眉心颤。他好像眼睛也红了,他好像厌恶她,又好像同情她。
他不再冷言冷语,只低声:“……我知道,南周需要一位皇帝。
“我也想,活得不那么没有意义。只是嫂嫂,这是最后一次……我不能再用我的血救任何人了,我也会死的。”
陆轻眉连连点头,泪水断续不住。她如何不知?神医被陆家看着,她从神医那里得知了李微言的真正身体状态,知道这药人的存在有多稀有,身体上的坏处遭受得有多少。
她向他保证:“无论成败,无论良辰可不可活,只为小世子这一句,我此生都欠世子大恩,愿意为世子做任何事。”
李微言不说话。
他也没什么需要她做的。
他曾经想当闲散王爷,被光义帝打断。他又想跟着和亲团逃跑,被战争打断。他在战争中看到太多死亡,又和林夜一起做了那么多事,他从霍丘军的探子那里问出玉龙身世的真相,得知霍丘和北周宣明帝的阴谋。他在洛水瀑布下救兵人,又看着林夜一去不复返……
他没想当英雄。
可世间百姓,沦为他人棋子,太无助了。
他没有文墨,不学无术,什么权利也没有沾过。可如果光义帝和宣明帝那样的人都能做皇帝,为什么他不行呢?他杀的人,害的人,哪有那两人多。
而且就算做不好,有什么关系。李家血脉断在他手里,亦是他对李氏的报复——
于是,李微言跟着神医,拿自己的血做实验,去救粱尘了。
雪荔一直看着他们。
她看他们辛苦地将粱尘从生死一线间拉回来,看到粱尘虽然未醒,神医却说总有一日会醒的。她看到一门之外,焦急等待的明景听到神医的话,潸然泪下,跌坐在地捂着脸哭。她也看到一门之内,当神医说有机会的时候,李微言便晕了过去。
李微言的白发,更多了。
李微言当夜吐血,高烧,痉挛,呼吸几次骤停……陆家带来的神医们彻夜守着他,才堪堪保住他性命。
雪荔想,李微言很不容易。
而这番折腾,便用了许多日。当窦燕从“秦月夜”赶回来,问起他们可有见到林夜的时候,他们才后知后觉。他们不是不关心林夜,只是他们太忙了,他们又太相信林夜,相信雪荔。
窦燕:“雪荔呢?”
阿曾眼皮疾跳。
他们都好久没见到雪荔了。
众人放下的心重新悬起时,那其实早已回到他们中间、却始终未曾现身的雪荔才出现。雪荔看着他们既惊喜又忍着恐惧的目光,看他们瞥她身后又不安地将目光挪回她身上。
雪荔缓声:“林夜死了。”
满屋寂静。
病榻上的李微言骤然身子僵硬,看向雪荔。他目中光动,盯着雪荔,又看到自己被包扎了伤口的手腕。他心中挣扎,想自己是否又要取血……
雪荔的目光平静挪开,淡声:“我把洛水冰封半里,不然他的尸骨就要跟我师父、宋挽风一起被水冲刷走,尸骨无存。他已经死了,该下葬了。”
众人怔怔看她。
他们有许多话想说,有人眼眶立刻就红了,有人捂嘴掩住哽咽,还有暗卫们脸色铁青僵硬,想冲过去找自己家的小郎君……雪荔是他们中,最平静的。
她垂下眼,发了一会儿呆,转身走了。
雪荔听到身后明景沙哑的声音:“……雪荔没事吧?她看起来……”——
雪荔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她分明没有失忆,记得所有一切,但心中空落落,总觉得记性不太好。身边很多正在发生的事,都让她提不起兴趣。
诸事其实已经结束了,只是当初和林夜说好游历天下,红尘作伴,他却失言了。
真是的,他骗了她。
他总夸她聪明,其实她还是不聪明。聪明的人,应该早早发现阴谋,应该早早洞察他的心思,应该自己去和师父、宋挽风决一死战。
他为什么替她去了?
雪荔不明白。
她觉得累,也不想明白了。
如今,她好像重新回到了刚认识林夜的那时候。那时候,他只是一个调皮的、爱折腾人捉弄人的小公子,仗着颜色好、身世好而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想尽法子使唤她。那时候,林夜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无妨。
雪荔想,反正身边所有人,都会离开。
反正她总是一个人。
事情回到最开始而已。即使他失了约,她却依然要游历天下。
李微言特意私下来找雪荔,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大概意思无非是,他想尝试救林夜。
雪荔发一会儿呆,慢慢说:“师父是一定要阿夜死的,不然不会想法子把他骗到洛阳。师父这辈子想做的事,就没有失败过。宋挽风也是要阿夜死的,我弄不懂他,但他和师父联手,我找不到他们失败的理由。
“我是习武者,我看到了阿夜胸口重剑的伤口,正对心脏。我还知道他武功没有师父高,寻常情况下,他不是师父的对手。但他身体中有小公子的第三滴血,他解除自己心脏上封印的针,把那滴血留给他自己用,他的武力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攀升巅峰,他便有战胜师父的机会。而一旦他用了第三滴血,他便没救了。
“无论如何,阿夜都死了。不管是剑伤,还是第三滴血的作用,他都无法护住自己的心脉。即使是真正的小公子,也救不了他。”
李微言不甘心。
而且李微言不明白,为什么雪荔这么冷淡,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林夜。
大家总说雪荔是怪物,但他觉得她不是。只是她如今……
李微言:“你不是封住洛水了吗?也许第三滴血的副作用没有扩散开呢?也许他真的还有希望呢?”
雪荔道:“更大的可能是,洛水冰融化后,你们救不了他,他的尸体腐烂。”
李微言无话。
他们抱着一丝希望,正如陆轻眉抱着那丝希望想救粱尘。但他们也承认,那种可能性低微。
雪荔又道:“而且,阿夜不想狼狈吧。”
李微言怔忡。
雪荔低着头:“他爱漂亮,爱干净,除非没办法,他不喜欢把自己弄得很狼狈。只要有条件,他每日都要换新衣裳。如果冰融化了,他的尸体就会腐烂,他会变丑。阿夜不愿意那样吧。”
李微言:“雪荔……”
雪荔再说:“何况,你应该已经撑不住了。”
李微言愣住看她。
雪荔抬起眼,清澄的目光望着他:“我也不想你死。”
李微言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别过头,撑不住自己眼中的一滴泪。他倏地迎上前,将她抱入怀中,哽咽:“雪荔,你真是、真是……”
雪荔静片刻,说:“这是最后一次。”
她道:“我不喜欢和人接触,不喜欢旁人碰我。你这些日子很辛苦,我可以让你抱一下,安慰一下你。但是没有下次了。”
李微言破涕为笑,骂她道:“你真是太冷血了……不过冷血也好,冷血的人不会伤心……雪荔,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都可以熬过去。”——
什么会过去?
雪荔无所谓,也不在乎。
尘世对她来说,从来都是一个样子。尘世有过很短的时间,出现了一些五彩缤纷的颜色。但那些颜色褪去得太快,她还没有感知到多少,便结束了。于是雪荔想,可能这本来就是尘世的颜色,短暂的缤纷,只是幻觉一样的美梦。
她这个人,不爱做梦。
梦境总想将她困在走不出来的过去,而今她已经走出来了,她不想再做梦了。
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可她没有失忆啊,她到底忘记了些什么?
十一月,南周和北周尝试谈两国统一、共对霍丘之事。两国各自焦头烂额,南周这位不识文墨的新任皇帝引起朝中多大议论不提,北周情况更糟——北周甚至找不出嫡系的可以登位的新帝。
最终,叶流疏硬是从宣明帝的养子中找了个小孩,在张家的扶持下,仓促称帝。但北周不服的、质疑的声音,比南周的更大、更多。
在这样的关头,两国各有难处,统一进程推进得极慢。但无论是南周陆家,还是北周张家,他们都不愿意开战,都想用和平过渡来争取统一。所以,进程虽慢,但双方议和,应该可以议和出一个章程吧。
十一月初,和亲团众人为林夜送葬。
粱尘虽救回一命,却始终不醒,被陆家派人日夜看守。也许是知道林夜对于和亲团、对于粱尘的意义,陆轻眉来替自己的弟弟,送林夜最后一程。
“秦月夜”中,春君做了楼主,护着杀手们从整桩阴谋中退出。春君决定带着杀手楼隐居雪山,封闭雪山,不再与江湖、朝堂有任何联络。也许“秦月夜”就此消失,也许沉浮数十年后还有出山可能,也未可知。
窦燕自然要来送林夜最后一程的。不光如此,窦燕提出,将先前陈放玉龙楼主冰棺的山洞,用来放林夜的棺木。他们始终觉得,雪荔冰封洛水,林夜也有还有醒来的机会,他们不愿意这样轻易地埋了小将军。
如果当初“秦月夜”可以花一整年时间,耐心地等玉龙楼主复苏的可能,为什么他们不能给自己一丝希望呢?
雪荔知道这是天方夜谭,但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和林夜没有什么关系,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问她。
送葬那日,雪荔将“无心诀”的口诀,交给了他们。这口诀,也许可以缓解兵人体内的毒素,让他们慢慢清醒过来。李微言不可能再放血了,但大批兵人,应该有重回人间的机会。
张秉和叶流疏也来为南周小将军送葬。二人沉默无比,张秉甚至从未和林夜相处过。他看到林夜的冰棺被小心地运往洛阳行宫外的山洞,看到和亲团众人难过的模样,轻轻叹口气,想那该是怎样一个风华少年。
大家都要散了。
阿曾和张秉谈过后,决定回北周重入军伍,从自己失败的地方重新开始。
窦燕要回“秦月夜”,辅佐春君收服杀手们。
明景拿到了庆州那一片地——是林夜先前,答应给她的。如今战事已平,南周和北周的大臣们谈过后,在陆家的争取下,庆州给了扶兰氏,明景将带着她那一丁点儿女兵前往庆州,重新建国。
粱尘回去陆家。
李微言回去做皇帝。和亲团剩下的暗卫们,会跟着李微言回去,成为李微言的死士。据说,这是李微言和林夜达成的合作。
而雪荔——要游历天下,闯荡江湖。
雪荔将昔日林夜送的许多礼物都拿了出来,烧在山洞前。火苗窜起浓烟残影,熏得众人眼睛迷离通红。那些耳坠、镯子、玉钏、铃铛、香囊……全都扔入了火中。
还有她弄丢了的玉坠、荷包、《雪荔日志》,亦在这场送葬火中湮灭。
一切回到起点。
雪荔轻声:“真是的。”
雪荔又发呆,道:“骗子。”
她安静地站在这里,身后的明景听她这样说,再也忍不住,呜咽一声转身,抱着身后的窦燕大声哭了起来。
雪荔不理解明景在哭什么。
明景看她一眼,哭得更厉害。而被明景抱着的窦燕,此时也双眼微红,泪水盈盈。窦燕一手抱着明景,知道明景的难过,知道雪荔让大家有多心疼……她忍不住道:“雪荔,你真的不跟我回‘秦月夜’吗?如果你回来,我和春君大人会辅助你,会帮你做楼主。”
雪荔摇头。
那是师父的“秦月夜”,不是她的。
那里有过无知的被遮掩的过去,也有深入骨髓刻骨铭心的恩怨。她不想要那些。
李微言也想争取她:“要不,跟着我回南周吧?你也知道,我和他们都不熟,陆家和朝臣联手欺瞒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你武功那么高,你来陪我住皇宫,当我的护卫。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陆轻眉好像更瘦了些,她轻声而坚定:“雪女,你是良辰的朋友,便是陆家的朋友。只要在南周,无论你在哪里,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上门求助。”
叶流疏垂着眼温声:“北周也欢迎雪女。”
张秉与林夜没什么感情,比起照看朋友,他自然更看重雪女本身的武功:“雪女是我们北周的人,如今两国还未合一,雪女自小在北周长大,自然与我们更亲昵些。雪女如果愿意来北周宫廷,南周提出什么条件,我们也会给出一样的。”
孔老六热情拍胸:“雪女可以和我们一起跑江湖,互相照应。”
阿曾看着雪荔,语气少有的温和:“要不,雪荔换种方式,跟我去军营,见识一下你没见过的风光吧。”
这些都是朋友的关心不舍,雪荔隐隐能察觉,但她依然摇了摇头。
她背过身,声音很轻:“再见。”——
也许情缘太淡,也许无心诀对她身体十余年的影响无法短期散去,无论如何,雪荔已经是如今这样的性情了。
她想一个人。
她比他们都冷静,都淡漠。淡漠的她,第一时间便意识到,没有林夜作为其中枢纽,朋友们会各奔东西,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她是奇怪的人,因为林夜的存在,她才在他们身边,显得不那样奇怪。可如果长年累月地相处,朋友的情谊也许会因此浅淡。
她很珍惜他们。
而世间再无林夜。
雪荔从自己的经历中学习到,她越是珍惜,越是保护,便越是应该远离。
大家都会有好的前程,他们会成为了不起的人,而她行走江湖,不断地练习武功,她也会越来越平静。
平静很好。
不悲不喜很好——
雪荔跃上高马,翻上山岭,她站在山巅,勒马回头,眺望山下的故人们。
风吹动发丝,脸颊被发丝撩得发痒。她好像听到少年的笑声,极短,但她回头看身边,便知道自己是产生了幻觉——林夜被她留在了身后。
千山万象,风雪已驻。余生山遥路远,她到底是要独行的。
真是的。
骗子。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无数遗憾与悔恨之后,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如果人生布满阴谋和算计,每一步前行都与赴死无异,那么,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
日出山巅,万里云飞。
红光托得一切如梦如幻,依稀中,下方的伙伴们追着她,朝她挥手,喊她——
“雪荔,雪荔。”
“别忘了我们,记得有空了回来找我们。”
“我在南周皇宫!”
“我在雪山!”
“我在庆州!”
“我在凤翔!”
“我和你一样走江湖,我哪里都可能在!”
于是,山头的雪荔也朝伙伴们挥手,抬高声音:“……再见。”
她反身御马迎风,马蹄飞溅衣袂轻扬。她又听到少年在耳边的清越笑声,极为短促。那是幻觉,她想她不在乎。
她一定忘记了些什么。
那是什么呢?
第128章 第 128 章 思之如狂,不能忘。
雪荔一个人行走江湖, 并没有回头再去找过昔日的伙伴。
她有时去挑战那些江湖上有威望的人物,和他们比试武功;有时遇到逃窜的霍丘人,帮着官府追杀;她在夜雨中的茅草屋中度过夜, 也连续三四天困在沙漠中走不出去。她帮人运过镖,亦凭借自己的武力赚点儿过路钱财。
渐渐地,雪女的名号, 在江湖上越来越响。
她不再是独属于“秦月夜”的杀人恶鬼,雪女。她成为了自己,江湖人说起她,不再闻风丧胆, 而是会说“那个年纪很轻的长得像仙女似的小姑娘”, “总是一个人走夜路, 不和旁人作伴”, “武功很高, 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假以时日,她会成为武学大家”。
所以,虽然雪荔总是不太快活,但至少坚持练武这件事,是她做过的少有的正确决策。
她见识天地间的许多风光, 也去了很多地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沙漠云海, 日出雾障,海船翻滚,暴雨如注……她都一一走过。
渐渐地,她离朝堂越来越远。
偶尔听到些故人的消息, 会说起北周与南周的谈判。北周皇帝不得人支持,多处生乱;南周陆家不如北周张家势大,朝臣亦怯。
偶尔,也听说那一直逃亡、流窜于各地山林中东躲西藏的霍丘人的消息。南周北周一直派遣一只队伍在追捕这些人,据说,这批兵马,由北周的寒光将军杨增亲自带队。时至今日,他们抓了很多霍丘人,打探到了很多消息,但是最狡黠的卫长吟,始终没有落网。
偶尔,雪荔猜,北周与南周想要合并,想要共伐霍丘。但他们还未真正商议出章程,又因卫长吟的始终未曾落网而计划搁置。
据说,庆州之地新迁的民族朱居国在此建国,他们的女王热情地满天下招婿。只要入选女王后宫,女王便会传授扶兰氏绝学,教人操控魔笛。
据说……
故人们的消息断断续续,如云如烟,飘过雪荔耳畔。
雪荔有时心事随之波动,但更多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和亲团同行的送亲日子,像是一场梦。她禁不住怀疑梦的真假,正如她心情如此平静,以至于忘记喜怒哀乐。
也许她本就不会喜怒哀乐。
她在尘世中行走,见识越来越多的风光,她却依然称不上快乐。
顶多,没有少年时,那样厌烦尘世、了无生志而已。顶多,在眺望山崖云海时,她再没有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武学宗师”是她想要的,为何她仍有浑噩无趣之感呢?
这样的日子,慢慢过了一年。
有一日夜里,雪荔到了一镇上。
镇上正在办社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歌舞、击丸、灯山、瓦舍百戏……士女喧阗,目不暇接。
雪荔风尘仆仆,赶了许多路,到灯火通旦的镇上,已经饿了整整一日。她在街市中穿梭,买了一串香糖果儿,拿在手中,时不时轻轻舔一口。她左顾右盼,不是为了看社火嬉戏,而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站着,好吃完自己的糖果。
“小娘子、小娘子……”有妇人持续叫唤。
雪荔没听出那人在叫自己,她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沾满蔗糖的糖果串,生怕路过的人碰坏了自己的甜食。
妇人声音拔高:“那个小仙女似的小娘子……哎哟,怎么还听不见啊?那个拿着香糖果儿、眼睛快沾到果子上、走路不看路、居然一直没被撞到的小娘子!”
雪荔:“……”
她回头,看到巷子边一处卖伞的摊位前,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正叉着腰。妇人本不满地叫嚷,见她回头,当即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慈善喜庆。
雪荔目光落到对方摊位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花伞。
雪荔:“我不买伞。”
那婶子:“……”
婶子心直口快,当即嚷道:“谁让你买伞啦?我生意好的很,还不缺你那几文钱。我是、是……你不认识我了吗?”
雪荔:“……?”
婶子比划:“我认识你啊,你这双眼睛,哎呀太有灵气了,人又乖乖的静静的。那时候,你躲在我摊子旁边,等那小郎君买糖果给你吃……”
婶子探头,看着雪荔手中的香糖果儿,忍不住笑:“看起来,小娘子还是喜欢吃这些果子呀。那小郎君怎么没陪你一起出来玩啊?他该不会又爽约了吧?”
雪荔困惑地看着卖伞婶子,旁边灯笼摇曳,火光窜上雪荔眼睛时,她忽然抬头,朝四面八方的街巷仔细望了一番。
雪荔在自己贫瘠的记忆中搜索,找到了痕迹:“……这里是浣川镇吗?”
去年,三月底,她与和亲团的众人来过浣川小镇。那时候,她想离开和亲团,想了法子躲开人。她到镇上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疑似跑路的家伙。那个家伙……
婶子笑眯眯,生怕雪荔不记得,她描述得非常详实:“那小郎君可真俊啊,一弯眼睛就笑,嘴巴还甜的不得了。小郎君一看就是会哄小娘子的人,他围着你啊,跟只漂亮小孔雀似的……”
孔雀……
雪荔垂下眼,她没吭气,轻轻地舔了一口果子。
婶子滔滔不绝,笑眯眯:“我呀,那时候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小郎君喜欢小娘子你。那是自然的,小娘子你不晓得,当时你出现的时候,他眼睛都看直了……”
雪荔心不在焉,继续吃自己的果子。
婶子见她这样,品呷出几分不对劲,试探问:“怎么,一年过去了,你们还未成亲吗?难道他惹了你生气,你们已经不好了?”
雪荔低头吃着果子。
好半晌,她也许是觉得不搭理人不礼貌,才抬起眼睛,轻声:“我和他,从未在一起过。”
她无悲无喜,平铺直叙,这街头重逢的陌生婶子却与人自来熟,少不得与她掏心挖肺,替她二人可惜:“不能吧?他莫非惹你生气了?哎,年纪小,是有些不靠谱……他莫不是又爽了你的约,忘了给你买果子吃?小娘子,你别见外,虽然咱们萍水相逢,但我也要为他说句公道话:那时候,他是回来得晚了些,但他抱着一大堆果子糕点,满头大汗的,我也看着很心疼啊。
“有个知冷知热、喜欢你的郎君,不好吗?那位小郎君眼睛都离不开你,快沾在你身上,我打赌,你们若是成亲了,必然是话本中唱的那种金童玉女。”
婶子眉飞色舞,自己说得高兴。她打量着雪荔的容貌,再次肯定:“小娘子长得这样靓,小郎君也那般俊俏。你们的孩子,必然漂亮得很……”
她说着觉得不好意思,偷看这少女。而她即使提到“孩子”,少女也不脸红,只低下头,将一枚果子咬入嘴中,腮帮微鼓。
雪荔吃完,才对婶子说:“谢谢。我没有想到,还有人记得。”
婶子:“怎么会不记得……”
雪荔轻声:“我都快忘了。”
麻木的时间太久,沉默的时间太久,她并非故意,但她也许刻意在遗忘。如果遗忘可以让她心灵平静,可以让她心无旁骛,她为什么要去记起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呢?
无论是师父、宋挽风,还是……他,雪荔都在遗忘——
然而,浣川镇重逢卖伞婶子这件事,像开了一道阀门,潺潺记忆如溪流水,奔流不息,断断续续地涌向雪荔。
雪荔离开浣川镇,却也没有走出多远。因为次日,天气不好,下起了雨。她没戴蓑笠,也不想弄脏衣物,便被困在了无名山的山洞中。
雨水淅淅沥沥,雪荔在山洞中自己烧着篝火。
她抱着膝盖望着篝火,思绪涣散,忽然想到了曾经的某个人。
那时候,浣川镇被屠,她被追杀,被他连累,和他一同杀了木偶双老,躲在了无名山的山洞中过夜。她生了病,却不知道,以为自己要死了。她那样认真地说完遗言,他却笑话她,雪荔想,如果当时自己懂得感情,必然是有些失望的。
可她那时不懂。
雪荔低头,拿着树枝,拨动篝火。
她坐在黑夜山洞中,恍惚想到,那时候的山洞,在哪里呢?她不记得了。
那时候陪着她的人……是不是她也会一日日忘掉?
回到浣川非她本意,重逢卖伞婶子非她本意,然而躲在山洞中抱膝取暖,像是一种命中注定。
雪荔耳边好像响起许多少年郎滔滔不绝的话,他的声音如玉石如山泉,他的眼睛像星子像湖泊。他好像有讲不完的趣事,谁也比不上的好心态,无论处于什么环境,无论他自己多难受,他都要挣扎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招惹她。
很多时候,那些话都没有意义。
只有雪荔会耐心听他的所有话。她喜欢他的笑容,他的眼睛。她喜欢他的生动,活泼,以及话多——
“你至今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对你好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它叫,问雪。”
“我不觉得木偶可爱,我觉得你可爱。”
“虽是见色起意,但情既起,难自弃。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之,护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许?”
雨丝斜入山洞,夜间山林空气潮湿。雪荔觉得有些冷,打个哆嗦,抱紧自己双臂。她埋于膝盖上,下巴抵着手背,静静看着篝火。
看得久了,视野变得模糊,产生些微幻觉。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篝火后跪坐,朝她俯身望来。
那个人的面容好模糊,她看不清楚。那个人身上带着苦药香,混在雨丝中,气息微弱迷离。那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见她不理会,便不甘寂寞地凑过来。
他的发丝乌黑曳地,脸颊越来越近,眉目越来越清晰。
抱臂坐在篝火后的雪荔眼睛眨也不眨,在火舌撩上那人发丝时,她忽然伸手,想帮人捞一把头发——
“荜拨。”
篝火闪烁,火光灭了。
山洞陷入漆黑。
幻觉也消失了。
空气中没有了苦药涩香。雪荔敏锐的五感,知道方圆一里,除了山兽鸟雀,整座无名山,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沙,沙,沙。
夜间起风,雨更凉了。
雪荔将脸埋入膝盖中,忽然有些不想面对这一切了——
我好寂寞。
她在心中悄悄地想。
真的……好孤独,好寂寞。
她向来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如今方圆一里寥无人烟,孤身夜行正和心意,猝不及防的寂寞感,却让雪荔有些受不了。
她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她从来不怕什么,从来不在乎什么。可为什么这个雨夜,这样难捱呢?
雪荔有些待不下去,篝火熄灭后,她不再在意会不会淋雨。她爬出山洞走入雨中,抱着自己的“问雪”行在山路上,逃一样地飞奔入雨。她好像又听到了少年笑声,而她身形与雨夜融为一体。
烟雨连绵三月天,宛如星河垂泪——
这一年的十月末,雪荔又到了一个新地方。
她刚杀了一帮恶徒,蹲在山下的溪流边清洗自己的“问雪”上的血迹。溪流水声大,但对于武功高手来说,周围的声音仍十分清晰。
她在下游清洗自己的匕首,听到上游有脚步声,一大一小。听脚步声,像是此地山下的居民,似是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小孩同行。
雪荔没有当回事,她本来洗完匕首就会离开这里,直到她听到那小孩吃力的认字念书声音——
“什么……未……七月七,人生不过……什么……花,什么什么夜……只……她。”
蹲在溪流边的雪荔握着匕首的手指一紧,脑海中如有雷电劈开,撕开一道雪白亮光——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这是《雪荔日志》中的一页。
这是某个人偷偷在她的日志中写的一则日志。
这是……
雪荔从地上腾地起身时,听到了更多声音。她听到上游溪流边有马匹声音,山贼们粗鲁张狂的笑声,小孩子的尖叫声,中年男人大喊“救命”声……全与溪水混在一起。
雪荔赶到时,看到一个中年汉子摔到在溪边,双腿被山石压住,密密渗血。他旁边的卵石沙地上丢着几片纸页,中年汉子呼救连连,看到是一个少女出现,未免有些失望。
雪荔蹲在地上,先捡起那扔在地上的纸页。
她仓促扫一眼,见是好些写着字的纸页,只有一张是来自于她的日志。而那页来自于她的日志册子的纸页,被水浸泡,好多墨迹被晕染,十分模糊。因为字迹模糊,那方才念字的小孩才读得磕磕绊绊。
雪荔握紧纸页:“哪里来的?”
中年汉子呼救中,见这陡然出现的少女只关心几页纸,而他忽然看到少女被袖子挡住的一把匕首。电光火石间,他霎时明白了,这小娘子不是寻常人。是了,寻常人哪里敢独身在山下走,这必是话本中那种走江湖的女侠。
中年汉子连忙:“女侠,别管我了,帮我救我儿子……我儿子被这边的盗匪抓走了,他们那伙人专挑孩子下手,把孩子卖出去……”
中年汉子流血过多,吃力地想拖着伤腿从山石下爬出,血蜿蜒流了一地。雪荔平静地看着他,汉子眼中有了泪迹和悔恨之色:“阿冬只是来接我回家,这地方不太平,他不该跑出来玩的……我也没料到这盗贼这么猖狂,青天白日就敢抢人。我、我要去报官……”
雪荔:“这几张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中年汉子这才意识到,陌生少女只关心那几页纸。他顿一顿:“女侠帮我救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女侠。”
雪荔起身点头:“好。”
她问:“他们往哪个方向跑了?”
汉子连忙指路,又赶紧说:“西边是我们的村子,女侠可以去找我们村上几个壮丁,人多点儿……”
雪荔:“我不喜欢带累赘。”
汉子愣愣地看那少女说话间,身形便如鬼魅般飘开,从溪流边窜到了树梢上。他登时抱起希望,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少女去救儿子,却没有帮他把大石搬开。
呃,可能是小娘子到底力气小,搬不起来吧。
汉子于是继续呼救:“来人啊,救命——”——
追杀此地盗贼,对雪荔来说,不算多艰难的事。对方不过是趁着兵荒马乱,纠结一群无事游民混荡山林。这样的乌合之众,雪荔单枪匹马,解决起来迅疾非常。
不过汉子要求的是救人。
雪荔深入山林中,追杀盗匪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问出那些小孩子的下落。
这些盗匪起初不将雪荔放在眼中,时间推移,他们渐渐怕了。女煞星快要将他们一伙人杀干净,才有人胆怯地松了口,给雪荔指了一条路,说小孩子们被关在他们挖好的一个地下洞窟中。他们原本要等天亮,就要把孩子们运出山去卖钱。
雪荔便追着这条线索去找孩子们。
那松口的贼人盯着少女洁白的衣摆背影,朝地上啐一口痰,冷冷道:“找死去吧——老子早有准备,那个地窟中布置了迷烟,只要不按照我们给的方位进去,迷烟就会散布。哼,等她被熏晕,老子再回头……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偏偏落到我的地盘,这是老天爷的关照啊。”
那些动弹不得的盗匪们露出猥琐笑容,皆夸老大有远见,等着那女子落入老大的陷阱,他们再去捉人。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山中,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世间大多数毒物,对雪荔都没什么用。
玉龙改变了她的体质,雪荔不畏惧世间大部分会损害身体的毒物。但是迷烟,不在“毒”的范围内。哪怕她体质异于常人,当她顺着下坡路进入潮湿泥泞的地窟中,迷烟散开,雪荔也感受到稍微晕眩。
她立时猜到了那些盗匪的心思。
但雪荔没有停,继续走下去。
她的高强武功,让她有托大的本事——即使顶着迷烟,她相信凭自己的内力,也足以撑住,可以将孩子们救出去。
越往地下走,迷烟越浓,雪荔的意识越是涣散模糊。
窄窄的洞道中,墙壁上挂着昏昏灯笼,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近。雪荔在转过一道弯时,忽然伸手扶住墙壁,闭眼平复自己凌乱的气息。
她揉了揉额头,继续用内力压下迷烟对自己的影响。
而在这一片昏暗中,当她要再次睁眼继续走的时候,雪荔听到了温润含笑、尾音俏皮上翘的声音:“阿雪。”
雪荔僵硬,立在原地中,半晌没动。
背后那声音又在唤:“阿雪。”
雪荔想,这是幻觉。她中了迷烟,迷烟让她生幻,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假的。只有孩子们的哭声是真的,这才是她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她心中这样想,可她立在黑魆魆的洞中,缓缓地转过身睁开眼,朝自己身后看去——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金衫白袖的少年郎干干净净地站在自己身后,发带与帛带相缠。他没有经历痛苦没有病骨支离,他是未及弱冠的明媚模样,弯着眼睛,曜石般的眼睛剔透清爽,正笑眯眯望着她。
宛如旧日重现。
宛如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她回来的时候,他在原地等她。
这样的少年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眉目如春,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模样,像春水春风春光,明媚了雪荔的整个视野。
雪荔出着神。
他懒洋洋地靠着洞壁,歪着头看她。他似不解她为什么一动不动,也似不解她在看什么。
少年郎在她面前伸手,晃了晃,笑道:“你发什么呆?”
少年板起脸,故作严肃:“明知道我是假的,还在看什么呢?阿雪,你中了迷烟啦,怎么这么儿戏的把戏,你也能被放倒呢?你退步了啊……哎呀,别看我了,往前走吧,你不是在救人吗?”
雪荔一动不动。
少年困惑她的不动,他想了想,笑道:“好吧,我们阿雪最珍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雪既然不走,只好我走了。”
他朝她摆手,转身朝后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洞中走去。
雪荔像是突然被惊醒,像是突然失措,她并不回头,她呆呆地看着他,在他转身时着急。她追上去,脚步在空寂的地窟中错乱非常。
雪荔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怕这片刻时间稍纵即逝、永不回头:“阿夜、阿夜、阿夜……”
第一声“阿夜”叫出来时,雪荔的喉咙发涩发干,几乎喘不上气。
但她追着他,跟着他。有水夺眶而出,剥夺她的意识。
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来,争先恐后,不受控制,无缘无故,痛彻心扉。她知道这是幻觉,但她忍不住自己的反应,控制不住自己那洪涛泄闸一般的情愫。
泪水落在腮上,雪荔拉他:“阿夜,别走。
“阿夜,等等我。”
雪荔:“阿夜、阿夜、阿夜——”
【甲申年十月末,时隔一年,我于无名山间盗匪洞窟幻境间,重逢阿夜。
思之如狂,不能忘。
——《雪荔日志(后补)》】
第129章 第 129 章 雪荔,我非常、非常的……
情碎如决堤。
有些人, 不见还好,尚可忍受;只消见一面,瞥一眼, 那沉睡着的万般情感自心湖中漫漫涌上,堵住心房与鼻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出绝望之情。
雪荔自己未必懂。
然而她追着一个幻觉, 竟然撞到了土壁上。她没有留住自己幻想中的少年郎君,回到黑魆现实中、被墙撞到的刺痛感,则缓了迷药对她的影响。
她重新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雪荔怔怔面对着土壁,额头抵着墙面, 泪水还悬在腮上, 断断续续地朝下滴落。她茫然许久, 在孩子哭声又一次炸开的时候, 雪荔抹去眼中的泪水, 回身继续去找孩子们。
这一日,她从盗匪地窟中救出了孩子们。
当夜,村民报了官,官吏们来处理此事。雪荔被当做救命恩人,被整个村子款待。村上为她办了热闹的宴,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被家里大人推搡着, 扭扭捏捏地排排站,过来向她道谢。
雪荔沉默。
她心中想,如果阿夜在, 阿夜知道怎么应对他人的善意,让彼此不尴尬。
时隔一年,到今日,雪荔才缓缓意识到, 也许她不是记忆变差,她只是不敢回头。她看似悍勇无畏,但她始终不知如何处理亲密些的关系。
她旧日不知如何与面目全非的师父与宋挽风觌面,她今日也不知如何回头看阿夜。
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不敢看他。
只消看他一眼,只消看他一眼……
她救的那家小孩的大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搓搓手,讨好地问她:“小娘子白日时问我,这几页纸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小娘子的恩情,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诉小娘子……小娘子还想知道吗?”
雪荔静半晌,点点头。
浑浑噩噩一年后,她决定找回《雪荔日志》。
被阿夜保护一年后,她决定回头重新面对那些旧事。
她有些……想了解阿夜,想重新看一看阿夜。
昔日她总是不懂,总是错过,总是看他一个人折腾。但她有雪荔日志,她又入世了这么久,她回头看那些旧日岁月,是否能从中寻找到阿林夜呢?
于是,雪荔开始找自己的日志。
这家人告诉雪荔,说这几页纸,是大人从镇上集市买菜时,花几个铜板收到的杂物。这家人穷苦,而家中孩子又到了识字读书的年纪,大人没有钱送孩子去私塾,便会买各种各样的写着字的纸,回来让家里孩子认字。
镇上有个高老头,他那里会卖一些印错了、纸张有损的书目。这页纸,便是从高老头那里便宜收来的。
雪荔便去找高老头,她再根据高老头给的线索,去找整本日志散乱各处的信纸——多亏林夜当初用牛皮为她做的防水封皮,当日洛水大战,《雪荔日志》丢入湍急水流后,封皮保护了日志一段时间,日志才开始散落。
书目散开,一页页纸飘去四方,沾染污水。
有的彻底在水流中失去踪迹,但有的,还有些残余墨迹,留存于世。
雪荔开始拼回自己的日志。
她是一个十足耐心、寻找线索又分外执着的人,一个月下来东奔西跑,当真让她一点点捡回那些书页。即使有牛皮封皮的保护,许多纸张也散架、褪墨,雪荔便又跟人学习修补技术,重新补自己的日志。
她走过田畦绿野,踏过山林水泽。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闯荡江湖寻人比武,而是修补自己的日志。
许多个日夜,雪荔在山洞中、城隍庙中、躲雨屋檐下,提笔补写自己的日志。
许多字迹已经没了,许多痕迹被水冲晕。好在这是她自己曾经的日志,她有些记忆,她便靠着自己那单薄的记忆,绞尽脑汁将这日志册子,重新一页页补全。
当雪荔补写日志时,她被迫回忆自己记录日志的每一日。
她不是爱记日志的人,寥寥几篇日志,构建她的山下游历记事。而如今雪荔回望那段时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几乎她每一次提笔记事,都会提到林夜。
她自己在遗忘林夜,她的日志却能寻到林夜的一颦一笑。
皱巴巴的纸页瘫在她的膝盖上,她在山中过夜,静望着这些旧日记事,便如同看着林夜在她的笔下,重新活了过来。
而日志中许多她已经忘记的事,也重新跃然。
她如今应该算得上心情不好吧,但她昔日,当真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时候,她好是呆傻。
日志中记录,有一次,他们碰到一家人办丧事,林夜和她一同站在道边,跟着人群看。
林夜平时调皮爱闹,那时候却很安静。挂着白幡的仪仗从街上走过,孝子执“引魂幡”带队,乐队吹打。满空白币洒落,一家人哭得凄然无比,林夜的侧脸沉静色黯。
如今看来,他经历了太多生死,大约在那一刻想到了战场上的亡魂,以及他自己的家人。但是林夜回头看雪荔时,便看到雪荔无所谓的神色。
雪荔非但无所谓,还为此迷惘,觉得无聊,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让路。
她想吃的糕点要出笼了,走慢了的话又要排队好久。为什么她要跟林夜站在这里,等送葬队过去?
林夜与她对视,她眨一眨眼,便看到他手捂着半张脸,撑不住笑了。
雪荔一向迷恋他的笑容,再着急自己的糕点,她也多看了他两眼。她记下他笑的弧度,问他:“你笑什么?”
林夜:“笑阿雪豁达啊。”
“豁达”是个带着褒义的词,林夜应当是在夸她,雪荔很满意。她却不知道他在夸她什么。
他悄悄扯一下她的发尾,趁她不注意,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日光葳蕤,他就那样懒洋洋地斜倚着墙,笑吟吟夸她:“人生一世,常为一些生老病死而撕心裂肺,心痛如绞。不像我们阿雪,从来没有这种烦恼。不为这些俗事动情的阿雪,会多开心啊。”
他夸得那样真诚,那样慨叹,那样羡慕。雪荔轻轻点一下头,心中更是得意。
而今想来……
她何曾真正开心过。
在山洞中就着篝火补写日志的少女靠着山壁,听到夜枭的叫声,心间静静缩起。也许当她失去时,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得到过些什么。
她好想念阿夜。
在山中独自过夜时、在城镇中穿街走巷时、与陌生人闲聊时、听到故人消息时,时时刻刻,一颦一笑,一眉一眼,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再是遮掩再是掩埋,情如青笋扎根蓬勃,在心间生叶开花。越是寻找,越是记起来更多——
她想念阿夜。
她并不开心。不为俗事动情的她,没有开心。如今深入红尘的她,依然不曾开心。比起开怀,她最先体验的感情,好像一直偏向负面。
……原来情感,是这样让人低落的一种感觉吗?
雪荔在山洞中抱膝而坐,等到篝火熄灭了,她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才闭上眼,昏昏睡了过去。
雪荔做了个梦。
她梦到篝火重新点亮,一声叹息声擦过她闭着的眼睛。脚步声在山林中窸窣轻巧,带着山中竹香的苦药涩味擦过她鼻尖,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在梦中不睁眼,但她听到了他人的呼吸声,听到了篝火燃烧声。她听到那人在拨动篝火,就坐在她旁边。丝丝缕缕的药香味萦绕着她,并不浓烈,却魂牵梦绕。
梦中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始终是那个清冷寂寞又聪慧的少女。
睁眼前,她便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睁眼后,她看到那人时,也并不奇怪——
少年林夜坐在她身边,拿树枝拨动火苗,将热气朝她的方向推聚。他的侧脸映在火光中,眉如青鸦目若春水。少年垂着脸跪坐,玉佩琼琚曳地,浓长的睫毛被火照得,一纤一毫都看得分明。
他的脸颊消瘦,侧脸线条流畅。
从正面看的话,也许他仍是那个秀美清拔的美少年。但从侧面看,雪荔看出了他的疲惫,倦怠,以及脆弱。
雪荔想,他瘦了好多,苍白了好多。
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时间,跟着她去凤翔的那个林夜,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那时候她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明明知道他喂了她第二次血,却依然没有太关心他的身体。
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那是他说的。他一直求她一直追着她,她又没有拒绝,只要熬完那段时光,他就会渐渐好起来的。那时候,雪荔没想到,林夜会取第三次心头血。
他明明说不会的……
他明明撑不住的……
混蛋。
骗子。
坏蛋。
梦中的少女静静望着他,不言不语,就那般看着。梦中的少年倒好像撑不住,脸颊被看得一点点热了起来。
雪荔心想,是啊,他好容易害羞的。明明比她大,男女情感上的经验,还没有她见多识广。
林夜撑着半张脸,回头看他,让梦中的雪荔看到了他的正脸。他顶着这样秀气的小白脸,笑嘻嘻:“怎么啦,干嘛一直看我?再看我,我就、就……”
雪荔:“你就什么?”
他支吾半天,放了个狠话:“我就,也看你!”
雪荔:“……”
她想,自己梦到的阿夜好傻。真实的林夜,也会这样傻吗?可明知这是假的,正如她那日被迷药所控却不愿苏醒,此时她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梦。
梦醒了,便连这残念余香,都不会有了。
此刻哪怕是虚假温情,她也要和阿夜坐一起。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轻声说:“你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
林夜挑眉,疑惑看她。
她很平静:“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到师父。我经常梦到师父和宋挽风,梦到雪山,梦到山中岁月。你告诉我说,那是我想回去的过去。但是后来诸事面目全非,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便不再梦到师父。
“那段时间,我很想你。”
梦中少年望着她,悠缓:“我一直陪着你啊。”
雪荔下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她一边恍着神,一边轻轻摇头:“我想梦到你。
“阿夜,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问你,你怎样才能入我的梦。
“而今我才明白,得不到的、失去的、错过的、永不回头的,才会真正入我的梦。当我失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曾经得到过。我这样麻痹的性情,让你昔日很苦恼吧?”
她垂下眼。
雪荔低声:“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喜欢,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失落。”
林夜静静看她。
他微微笑:“不是这样的,阿雪。”
但梦里的少女很固执,她沉浸在自己的绞痛中,恍惚道:“我记得,你给我玉坠与荷包的那天,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你。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你决定赴死的遗言……你想确认我是不是喜欢你,想确认我对你的感情。可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明明、明明……却没有告诉你。”
雪荔:“如果那天,我说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赴死了?”
雪荔想,林夜一直很担心她。初入红尘、初识情感的少女,在体会欢喜之前,先体会到的是痛苦。林夜对她那样好,所有人都说他喜欢她,那么林夜应该也担心,师父和宋挽风对她造成更大的影响。
他一直很自责,大散关宋挽风欺负她的时候,他没有陪伴她。
凤翔出行那日清晨,林夜反反复复地问她是否喜欢他——如果她没那么喜欢,他的赴死,便不会让她太伤心,太在意。
在林夜的想法中,她应该不是很在意他,却很在意玉龙和宋挽风。
他应该觉得,他死了,她难过一会儿,就可以忘记。她的岁月会继续朝前,他的岁月就此结束。
而雪荔想,如果那天,自己说了喜欢——“如果我说了喜欢,是不是就可以挽留你了?
“阿夜,我后悔了。我应该说喜欢你的。我其实、其实……”
林夜打断她的絮叨:“阿雪。”
视野模糊的少女抬起眼,懵懂望去。
他在她的梦中眉目温柔,俯下脸来,为她拭泪。他在她的梦中如同她的记忆一般怜爱她,他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轻声:“你过得不开心的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雪荔怔怔看他。
他的手指拂在她眼睑下,叹道:“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开心的,如果你不开心,那我做的这些都没有意义。”
雪荔:“我怎么找你?”
她握住他拭泪的手,靠近他,逼近他:“阿夜,我怎么找你?”
梦中的少年只是微笑,被她倏然倾身抱住。他又在她的梦中化成一片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梦中醒来的雪荔,做了一个决定——她要重返洛阳,她要去找林夜。
林夜的尸骨被“秦月夜”收在了洛阳行宫外的山洞中,北周宫廷的人后来接管了那处山洞。他们藏着他的尸骨,雪荔从来没去看过,但她现在决定回头。
她的高超武功,让她没有太费劲,并未惊动看守者,便进入了那处冰天雪地中。
洞窟凉寒,若要保存一具尸骨,夏日时会麻烦些,而冬日则方便很多。
雪荔猫入洞中,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这里的唯一一具棺椁。她看到玉石所砌的棺材置在最中间,心头便一点点攒起。她越走越近,当她走到棺材前,她才发现玉石棺中,其实是一座冰棺。
这冰棺,是裁剪出的冰块,直接封着其中的少年公子。
雪荔爬上棺材,不用掀开棺椁,她俯趴在冰面上,与下方的林夜相对——
和他死去的那一日,一模一样。
这冰,也是她封印的。
北周朝廷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完整切下了那一片冰,并一直好好保存着冰,以及冰中死去的人。这让如今伏在冰上的雪荔,昏沉中想到那一日自己封住洛水冰面的一刻。
她武功那样厉害,可以封住洛水冰,却留不住洛水中消逝的生命。
雪荔伏在冰面上,伸手隔着冰面,去碰触冰棺中的少年。她试图去抚摸他的眉眼,心脏一点点揪起,痛得厉害。而这种痛意竟让她觉得舒服,她几乎自虐地趴在这里,隔冰相望,回忆那一日发生的一切。
心脏一阵阵痛,越来越厉害。
雪荔喃声:“阿夜,我怎么救你?”
她问:“你还能活过来吗?”
大滴大滴的泪水悬在她的睫毛上,她颤抖着周身冰凉,想跳入冰中去找他,又生怕损坏了这唯一完整的尸骨。她依稀明白故人们说的“希望”是什么,依稀感谢窦燕坚持要将林夜的尸骨保存下来的行为……
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在雪荔了解自己的心事前,是不是他们都知道呢?
她耳边恍惚听到昔日少年无奈的声音:“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她想到李微言劝解她:“虽然你不懂感情,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感情。那种感情,到底叫作什么,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刻,雪荔的眼睛望着冰中沉睡的少年,想到了那时候,林夜听到她唤声,坠水前回望她的那一眼。他身上全是血,胸襟晕红,发丝凌乱拂面。他看她的眼神,藏着那样多的感情。
时隔一年,雪荔自虐的,一遍遍猜他的眼神含义。
她很难辨别常人眼中的感情,她既然弄不明白,她就花漫长的时间去辨别。
整整一年,她在他的眼神中,找到了迷惘、失落、激荡、无奈、愧疚、不忍,还有、还有……
雪荔耳边,响起云澜镇中七夕夜,与她共躲一帐的少年,噙着笑的认真声音:“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雪落入春光中,融入这漫漫春山。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琼醴晨露。你会赏春山月,踏千堆雪,看青山如翠,也饮琼醴晨露。起初你并不明白,但有一日,你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你意识到爱如泉涌,聚沙成河,河川入海,奔流不息。
“在此之前,不必接受,不必拒绝,只需感受。”
此时此刻,趴伏在冰面上的少女,大滴大滴泪水滴在冰面上的同时,她无声地回答他昔日的话——
“当我赏过春山月踏过千堆雪,看过青山如翠也饮过琼醴晨露,当我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我突然意识到林夜沉入冰湖那夜看我的眼神,不是让我快走,而是求我……救他。”
他是照夜将军不假。
可他只有双十年龄,若有可能,他亦想活。
可是——雪荔喃声:“阿夜,我怎么救你啊?”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泉涌无声。
当我意识到一切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欢喜,而是痛彻心扉。
阿夜,你告诉我,难道喜欢你这件事,是这么的撕心裂肺吗?——
腊月末,除夕前夜,南周皇宫中,皇帝李微言与宰相之女陆轻眉坐于殿中。
气氛静谧。
自皇帝登基,陆家排除众议支持新帝,陆氏女陆轻眉作为其中枢纽,更是常常入宫,与新帝洽谈私事。宫里宫外有些传言,说后位大约还是陆家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陆氏经久不衰。
他们却不知,陆轻眉与李微言在殿中,商议的正是皇帝的婚事。
陆轻眉轻声:“北周帝位不稳,多方起兵。若陛下入主汴京,与叶郡主成婚,便是两国一统最和平的方式。叶郡主背后站着张家,正如陆家支持陛下一样……北周需要嫡系皇帝,而南周需要张家权势……陛下,去汴京成婚,是我们最好的法子。
“只有如此,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实现两国一统。而两国一统,才能一心对付霍丘国。霍丘国在西域坐大,其势越来越盛,不防不可。”
李微言嘲讽道:“你倒是一贯以大局为重啊。为了两国一统,你连陆家彀中之物,皇后之位,都不要了。居然来说服我成亲……你自己怎么不和张秉联姻去?”
陆轻眉静坐,侧脸咳嗽一声,她声音更虚几分:“倘若陆氏与张氏联姻,可助两国一统,臣女便是即刻前往汴京,也无妨的。”
李微言大怒。
他拂袖起身,紧盯她:“陆轻眉!”
陆轻眉心脏疾跳,她扶住心口脸色微白时,李微言眉目一蹙。他本要走下台阶,见她手撑住案头,颤着手从怀中取出药丸吃下。她的脸色苍然无血色,李微言怔怔看半晌,在她平复过来时,他猝不及防地别开了眼。
李微言凉凉道:“嫂嫂生病的话,就不要常进宫了。你在宫里病倒了,陆相会怀疑是朕害你啊。”
陆轻眉淡声:“陛下说笑了。”
李微言目中生出恼意,他想嘲讽两句,可他扭头看她那副病歪歪的模样,便硬生生将话咽下去。在陆轻眉看过来时,李微言硬邦邦道:“朕有要务和朝臣谈,你没事的话就出宫吧。”
陆轻眉:“两国联姻……”
李微言硬邦邦:“再议!”
他寒着脸出殿,心事起伏不定,满目阴鸷,许多情绪碾到喉咙边,沉甸甸的,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出了宫殿,就着淅沥大的雨水,他怅然一叹气。
冬日太冷,建业无雪,只有雨下个没完没了。
他抹把脸,心想算了,和她置什么气呢。
她病倒了……陆相还得找他谈心呢。
真是奇怪,陆家这对儿女,可真是不省心。一个连床都下不了,就嚷着要去庆州;一个倒是下得了床,却三天两头劝他联姻……是啊,入主汴京,恐怕是这些南方大世家的梦想。
能够和汴京张氏平起平坐,陆轻眉恐怕做梦都要笑出声。
李微言不啻以最大恶意揣摩那位曾经的嫂嫂时,听到小孩子的笑闹声。他回头一看,见宫殿长廊上,两个陆家的小孩追逐着玩耍,几个内宦求爷爷告奶奶地追在小孩屁股后面哄着。
李微言跟鬼魅一般,无声无息贴近时,听到内宦喘着气哄人:“小祖宗,快把字条拿来吧。陛下要是发现了,是要打你们屁股的。”
一个小孩天真笑道:“才不会,陛下和堂姐关系可好啦。”
另一个就点头:“就是就是,陛下都听我堂姐的。”
内宦连忙:“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这字条可重要了,连陆家大娘子都不敢碰。你们想被大娘子罚吗?”
两个小孩瑟缩一下,他们不怕李微言,却害怕陆轻眉。两个小孩乖乖交出他们玩耍的纸条,躲在廊柱后阴沉着脸的李微言,一眼认出这是他从洛水畔带回来的纸条。
那张林夜给雪荔的纸条。
雪荔根本没收。
当日,如果不是李微言保留下了这张纸条,纸条恐怕要跟着林夜买给雪荔的那些礼物一样,被雪荔当做遗物,全都烧个干净。
李微言就是……总想留下点什么。
虽然留下的,是别人的诀别信,哼。
李微言黑着脸,看陆家这两个小孩把纸条还给内宦。他心想一会儿就罚他们,却听到一个小孩嘀咕辩解:“我们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我跟哥哥刚开始认字,看到有字的东西,就想读一读嘛。”
另一个:“就是就是。”
小孩:“伯伯你看,这个字是雪,这个读‘力’,这个是‘我’,这个是‘洗’,‘爱’,‘你’……”
慵懒站在廊柱后的李微言,倏地绷直身子,猛然站直。
内宦还在笑:“读错了,小乖乖,你们认字不全啊……”
两个小孩叫道:“陛下!”
内宦惶然回头,还不等告罪,便见宫中这位神出鬼没的皇帝阴沉着脸,劈头盖脸地从他手中抢过了纸条。李微言捏着纸条的手指发抖,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迫不及待地去看这字条。
而这时,宫人来报:“陛下,有人夜闯皇宫!”——
大雨滂沱,视野弥漫,夜闯皇宫的人,是雪荔。
雪荔一刻也等不及,她要见到李微言,只能闯皇宫。她与宫卫们打斗,记得这些人是李微言的人,自己不能杀人性命,她便战得分外辛苦。
大雨让她周围发冷,让她齿关战栗。
她忽而听到少年隔着雨雾的声音:“雪荔——”
李微言喝道:“都停不下,不要打了——”
雪荔回头。
她站在寒夜雨中,望向一身玄色冕服的少年提裾朝她奔来。雨水浩浩荡荡,如洪涛奔泻,让她的视野模糊无比。她打着颤提着刀,趔趄走向前,喃喃自语:“我后悔了怎么办?”
“我想救他,不惜代价,不惜所有。我对不起你,但是我舍不得……”
她像在呓语,整个人发着烧,浑浑噩噩说这些话。李微言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拽住,拉着她的手奔上龙尾道:“你和我来。”——
后半夜,雨水依然下个不停。
雪荔衣着单薄,发丝贴颊,站在宫殿廊庑下,看李微言交给她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字条。
李微言催促:“你再仔细看看。”
字条上的墨迹模糊了,纸张也皱了,雪荔手上的雨水几乎毁了它。雪荔抹掉眼中的雨水,低下头——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她怔怔然,依然读出她曾经读出来的那一层意思:“雪,那些是假的。”
而今夜,她哆哆嗦嗦地躲在风雨后的长廊下,她将这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挖开自己心中的血肉,任血肉疯涨,任情愫攀沿周身。她终于从这张纸条中的每一句话,提取一字,拼出了另一句话——
“雪荔,我喜爱你。”
雪荔呆呆站在风雨廊中,她有些茫然地回头,朝空荡荡的身后看。
她听到李微言声:“这也是他想告诉你的。”
雪荔看向自己空无一人的身后——
她看到一个少年郎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桌前写字,哀嚎不断,将写好的纸条团成一团,扔了一张又一张,才憋出来一张勉强满意的。
她看到少年将纸条珍惜地放入荷包中,走出屋子,坐在府邸前院台阶上,仰头等着日出。
她看到天地间下了雨。烟雨连绵,青山染霜。
她看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她看到日出红胜火,千山云竞逐。林夜站在山巅上,回头笑望着她——
“雪,那些是假的。”
“还有一句真话——雪荔,我喜爱你。”
春山盛美得难以置信。
与她一同看日出的林夜,站在山巅等候她的林夜,坐在府邸台阶上等她回家的林夜,坠入洛水洪涛中的林夜……无数碎片,融合出一个真实的他。
大雨滂沱中的雪荔捂住手中纸条,抬起的眼睛眺望雨夜。雨夜风簌簌摇曳,吹动的廊下宫灯光华忽闪忽闪,像她记忆中的少年一样温柔调皮。
在她无法望到的过去时光中的背后,有一个少年始终等候。他略显憔悴的面容上,眼睛如晚风拂月,星子落湖:“雪荔,我非常、非常的喜爱你。
“我永远等你。”
孑孓千山,万道独行,爱陪伴之。
第130章 第 130 章 “阿雪,我一直在等你……
“雪荔, 林小将军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李微言如是说。
他这样说的时候,二人已经到了李微言的寝宫。寝宫空旷,燃香点灯, 伴着窗外檐头滴答细润的雨声,一切都被笼上一层宁静清雅的缥缈感。
雪荔用他递来的巾子,慢慢擦拭自己湿漉漉的自肩头垂下的发丝。
她如今形容不雅, 不应被男子看到。但李微言是朋友,雪荔自己没有这种意识,李微言也喜欢她的这种亲昵。
自他当了皇帝,每日焦头烂额地学习帝王应有的规矩, 他早已厌烦无比。
他真想出去玩啊。
可他不能。
他不能让昔日伙伴们的付出努力, 变得全然不值。
而今, 李微言摒弃宫人, 留雪荔独处。宫人们虽有些为难, 却因皇帝私下性情阴鸷,喜怒不定,而从容退去。
如此,二人独处,听着雨声,雪荔思考李微言的话。
林夜最想活着吗?
偏偏遇到最没有生志的她。
她隔了漫长一年, 才意识到他的不舍与流连。
雪荔擦去眼睫上的雨水,淡淡道:“我想带阿夜走。阿夜不应该被我封在冰中,身魂都不由他。我想过你昔日说的话了, 你说,万一他有救呢?我那时候觉得没救,是我太迟钝了……我现在也觉得,万一呢?”
她语气寡淡:“如果可以救, 我不惜一切。如果不能救,我就烧掉尸骨,带着阿夜的骨灰走。总之,我不想他被关在冰下面,动也动不了。”
李微言道:“可我救不了他。”
低着头的雪荔睫毛轻轻一颤,她捏着巾子的手指发白用力,垂眼间一言不发。
她安静地坐着,执拗与失落并存,她不知该怎么说。
半晌,雪荔轻声:“李微言,我可以……”
“我真的救不了,”李微言打断她,无奈地笑一下,“和小将军同行一路,我亦收益许多,承了他许多情。如果不是他和我约定,将川蜀军的势力事无巨细、毫无偏私地交到我手中,如果不是他引着川蜀军那几位大将军最先向我效力……即使有陆相支持,我回建业做皇帝,也没有那么顺利。毕竟对南周来说,我明面上只是一个血统不纯的誉王小世子,我不配继承皇位。”
李微言:“小将军安排了这么多,我后来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所以,但凡我的血有用,我都肯给那些和我无缘无故的兵人一些血,怎么会不给林夜?但是,雪荔,自从救了陆良辰后,我的血就再没用了。”
李微言无所谓道:“无论陆家用多少药材给我调养,亏损的都补不回来,我再没有那类活死人的奇异本事了。应该是那时候失血太多了吧……耗空了我那皇兄在我身上花的十多年的心血。”
雪荔抬头看他。
她道:“你还好吗?”
见她关心他的身体,李微言心中温暖:雪荔可不是爱关心人的人。
他道:“不要这个表情啊,陆轻眉也觉得是她欠了我呢,整天在我这里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你们没必要这样啊。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旁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啊。摆脱了‘药人’体质,哪怕寿命有损,我亦甘之如饴。你应当明白,我最厌恶、最讨厌这种不受控的命运……我如今,很满意。
“南周小公子的过去已随着林夜的离去而埋入尘土。再没有人觊觎南周小公子的血,想靠唐僧肉来医百病、寿百年。我安全了。”
雪荔说:“恭喜你。”
她叠好巾子,站起来:“那我走了。”
李微言:“但是,也许照夜小将军依然有救呢?”
雪荔猛地回头,见那少年帝王手中捏着一枚嫣红的药丸,朝着她笑。
李微言朝她眨眼:“我说了,林夜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
雪荔终于后知后觉:“……是阿夜,前往洛阳行宫前,就对此做了安排吗?”
李微言拍手,后殿便走出一神医。雪荔认得这神医,以前总跟在光义帝身后,专门研究“噬心”毒,研究药人,研究一箩筐旁人毕生用不到的药与毒。
而雪荔想到,当初洛水畔瀑布前,白离找到他们时,林夜腕间有血迹。
是了,她从未想过他为何腕间会有血迹。按说,那是他和李微言商议的计策,要用血来调走卫长吟身边的白离。但林夜那时候骗她,跟她保证说他不会用心头血,他和李微言,会先把动物的血倒入瀑布中,让霍丘军以为南周小公子取了血。而今想来,确实有疑点——
他麻痹敌人便是,即便做样子,也应该是胸前有血迹才对。世间人以为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是稀世良药,可从来没觉得腕间血有什么用。
时隔一年,雪荔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发生的每一桩事。如此想来,她确信无比——“我那日见到阿夜的时候,他的腕间确实有伤。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从他腕间取血了?”
李微言“嗯”一声。
他眉目舒展,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他告诉雪荔,那时候,他和林夜聊过计划。林夜那时已经决定去洛阳行宫,林夜预料到了此行凶多吉少,他得做最坏打算。他不想死,可万不得已,他便只能取用第三滴心头血。
李微言:“我的血,能救世间所有人,唯独救不了林夜。因为林夜心头本就有我的血,我的血在他心脉上封了那么久,流速再缓慢,他的身体也该免疫了。对旁人来说一定有用的南周小公子的救命血,对林夜来说,是最没用的。
“林夜也那么觉得……所以他去行宫前,割腕取了他自己的血,留给我。他和我说,希望那位神医,能拿着他的血,想办法救一救他。若是能活,他不愿意死。”
雪荔的目光,落到神医面上。
神医枯槁,麻木无比,又宛如老了十岁。
跟在李氏皇族身边,他天天提心吊胆,研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次有些成绩,便被人如此看待,他已然习惯。只是可惜他医术了得,却无法传世。
他研制的这些东西,注定无法让世人知道。
神医说道:“林小将军取用第三滴血后,之所以会身体迅速衰劫,是因他封印在心头的那第三滴血,格外强悍,他自己本身的身体,是承受不住那种力量的。这时候,小公子的血对他来说,是毒,而不是药。此局难解,唯一的解法是,他本身的气血力量足够强大,可以对抗那第三滴血的力量,与那第三滴血真正融合,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后来林小将军死了,但我的研究没有停下来……陛下和陆家,仍要我拿着小将军的血,尝试制出一种药,提升小将军本身筋脉的潜力,好让他能对抗那血。幸不辱命,如今,有了结果。”
雪荔的目光,落在李微言指尖那枚药丸上。
她目中光华流动,灿光激荡间,李微言哈哈大笑。
李微言开怀无比,心中也为自己和林夜昔日的默契而得意。他见雪荔目光明亮,心中欢喜,却又故意道:“不过,你也不用开心得太早。这药呢,只有一枚,其中用到的药材,还十足珍贵。林夜封印血脉那么久,这枚药只能让他自己的气血来对抗我的血,他心头的剑伤,可还留着呢……如果这药当真有用,能让林夜‘死而复生’,那夺他性命的剑伤,也是要解决的。后续他可能需要一直服药,直到他彻底吸收那滴血的力量。”
雪荔:“药材很难拿到吗?我去取。”
李微言:“需要用的珍贵药材太多。南周这边,有我在,自然是不成问题的。难在有些药材,需要北周那边提供……这一年来,我为了让神医制药,频频从北周想办法。北周那边生了警惕,我最近已经拿不到药材了。他们应当是怕‘噬心’之毒重演,怕南周折腾什么,对付他们。
“所以雪荔,南北周得一统,林夜才能拿到药材。”
雪荔如此冰雪聪明。
他说得再委婉,她也听懂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微言:“是北周与南周,需要联姻……”
他沉默一番,像死人一般往后一瘫,破罐子破摔:“我必须联姻,必须入汴京……而在此之前,我们得联手,彻底剿灭藏在暗处的逃亡的霍丘军马。
“雪荔,你得帮我们杀个人——卫长吟。”——
高烛萤黄,风过而廊下卷帘轻晃。
有侍女轻声问候,有灯笼光影落在屏风上,沙沙脚步声自宫中暗道走出。北周皇宫的公主寝舍中,郡主叶流疏正坐在书案后,看来自南周的书信。
那是来自南周皇帝李微言的信——依然是说联姻之事。
而今,南北两国,李微言若要入主汴京,两国互相提防的条件下,联姻是最好的法子。
“郡主仍未想好吗?”温雅男声自后落座,叶流疏回头,隔着屏风,看到那道修长俊雅的郎君身姿。
这一年来,北周未易姓,未改朝换代,未被民间猜忌摧毁,全靠关中张氏顶着。最近,宫中那位小皇帝再一次被指出“非李氏血统”,朝内朝外闹腾不已,全靠关中张氏压着。
……全靠张秉。
但这不是长久之策。
宣明帝死得干净,李微言却没有死。和平之局,步履维艰。
叶流疏走出屏风,看到张秉支颌而坐,闭目含笑。他一向雅致温和,只有那日杀宣明帝时,才露出几分决然狠厉。而那之后,他代替他父亲把持朝政……眉目间也有几分疲色。
叶流疏跪坐到他身边,煮茶倒水。
水流潺潺,茶雾缭绕,张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盯着女子微垂的秀净长颈,看得出了神。
叶流疏轻声:“我与李微言联姻,是如今最好的解局法,对吗?南北周要一统,便不能有两座都城,南周朝臣百官想要进入汴京,北周朝臣想将李微言控制在手中……所以必须有一个足以代表北周的女子,嫁给李微言,才能让双方放心。
“南周陆家警惕北周张氏,正如郎君,也警惕着那位陆娘子进入汴京。”
张秉缓声:“陆相之下,和我对局的下一代掌权者,本应是陆相的儿子,陆曦,陆良辰。但如今种种情报证明,陆相的儿子志不在此,陆相的女儿却和南周皇帝李微言走得十分近,插手政务良多。
“听说……李微言是誉王世子,一个血脉偏远的皇室旁系,能入主建业,全靠陆家的扶持。如此看来,我们要提防的,也许不是陆良辰,而是陆轻眉对李微言的影响。我们必须有一位厉害的女子在李微言身边,北周朝堂才可放心让他们进入汴京。”
叶流疏问:“为何是我呢?”
张秉:“郡主不愿意吗?”
静夜深宫,独此二人。美人肌如白雪,鬃若堆鸦。灯烛一摇,无声无息,二人各自移开目光。
叶流疏:“张氏贵女品性高洁学识渊博者,恐远胜过我。郎君可以让张家娘子嫁给李微言,做那皇后,郎君才更放心些。”
张秉袖中手指颤了一下,他含笑:“你应当知道,我想给你留一条路。”
叶流疏垂着的睫毛轻颤,不语。
张秉:“如果张家女做皇后的话……郡主便没有存在的价值了。郡主从一介孤女走到今日地位,甘心舍弃这些权势吗?如果郡主愿意舍弃,我自然可以为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出路。”
他盯着她:“没有人知晓你,打扰你。你隐姓埋名,嫁人生子,一生平顺。你若愿意如此,我可以保证。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郡主应当知晓的。”
叶流疏许久不语。
又过了许久,她再一次抬起眼。她美丽的眼睛,与他隽秀的眉眼对视。
她道:“……郎君将与我,再无交集。
“郎君是天上鹰,云中月,高洁傲然,又野心勃勃。南北周一统,正是郎君大显神通的机会……郎君在汴京恭迎南周皇帝入局,是么?”
张秉微笑:“郡主,西域的霍丘国正在崛起。我辈之徒,何不借势?”
叶流疏朝前倾身,柔声:“那郎君怎知,我便是毫无野心、甘愿平凡之人呢?”
她缓缓膝行,依偎向他。烛火流动在二人身上,光影摇曳,屏风上映出的二人身影,已足够亲近。
叶流疏伏在他膝头:“如果我嫁给李微言,郎君会一直站在我身后,支持我吗?张家的势力,会为我所用,郎君会为我所用吗?”
张秉:“若你为后,我便是你身后最值得信任的支持者。郡主将与张氏捆绑,共同迎战南周皇帝与建业陆家。”
叶流疏浅笑:“正如建业陆家的陆轻眉,一定会是李微言背后的支持者。她将带着整个陆家,与我们博弈。且看日后朝堂,张氏与陆氏,谁主沉浮。”
叶流疏美目流波,朝张秉仰脸:“有郎君这番话,我便放心了。我要与南周皇帝写信了……”
张秉俯首:“臣帮郡主研磨。”
叶流疏:“尚未功成,当不得郎君在妾身面前称臣。”
张秉:“郡主要写什么?”
叶流疏:“向我未来的夫君问好吧。”
她在信中想问他:掺杂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更牢靠,陛下觉得呢?——
掺杂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自然更牢靠。
南周皇宫中,陆轻眉跪在书案旁,与淡着脸的李微言对视。
他歪靠着龙椅,吊儿郎当地玩着手中一把墨玉雕像。少年天子撩起眼皮,看那纤纤美人研磨执笔,代他拟信。她将代他与北周的郡主问安,和未来的皇后谈及合作。
她何不代他娶了叶流疏?
李微言嘲弄道:“我听闻,皇帝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陛下可以为所欲为,但得是统一天下的陛下,”陆轻眉淡声,在他自后握住她手中笔时,二人呼吸极近,却谁也没动,陆轻眉将信写下去,“陆家会一直支持陛下的。”
李微言:“……嫂嫂呢?”
陆轻眉:“我也会一直站在陛下身后,支持陛下,保护陛下。”
“如今,最重要的是,是对抗西域的霍丘国……击杀卫长吟。”——
雪荔已出局很久,如今,为了林夜,她愿意再次入局。
李微言迟迟不肯入汴京的原因,除了两国谈判的条件未曾满意,亦有卫长吟还活着的缘故。皇帝不远行,只有卫长吟伏诛,两国才能真正一统,将矛头指向西域。
雪荔便来为他们杀卫长吟。
一年以来,卫长吟始终躲藏,不曾露面。而今,他们放出“有人要复活照夜将军”这个消息,卫长吟很可能被钓出来。
毕竟,双方皆知,卫长吟多年阴谋多次毁于林夜之手。二人又同为将军,同样是智谋型将军。这世间,最厌恶林夜、最害怕林夜活着的人,一定是卫长吟。
按照他们的计划,雪荔重新潜入洛阳行宫外的山洞中。她和北周看守的兵马交战,双方皆有放水之嫌,只为了让雪荔带走林夜。
当日,雪荔封住洛水,冻住林夜的尸骨。今日,雪荔伏在冰面上,亲自用内力融化洛水,自湿淋淋的杂着碎冰的冰水中,将林夜抱住。
他靠在她肩头,冰凉刺骨,被用冰保存着的身体仍然鲜活,只眉目紧闭肌肤苍白。雪荔拥着他,将李微言给的药丸喂入他口中。
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动静。
雪荔的心一点点凉下,却又无所谓。她打定了主意,无论阿夜能否重生,她都要带阿夜离开这里。他们说好的一起游历红尘,她要带他一起走。
山洞外的脚步声近了,她扣住湿漉漉的少年肩膀,拔身而起,朝山洞外涌来的北周兵马掠去。这些兵马并非真正要拦她,她的目的只是将林夜带走,引出卫长吟。她把卫长吟和那些霍丘杂兵带到南北周兵马已经埋伏好的地方,将他们一网打尽。
洞外早已备好马匹,打斗间,雪荔带着林夜跃上棕马。
马蹄高溅,长夜幽微,身后冰冷僵硬的少年贴伏着她。雪荔只觉得轻快:“阿夜,我们走——”
——如果那一夜,她赶得快一些,是不是就可以救下阿夜了?
马儿马儿,再快一些。马儿马儿,带我们离开。
长夜如兽,吞没他们,雪荔御马,夹紧马腹,越行越快。她几乎要忘记这是一场“诱捕”,第一片雪花落在她鼻尖的时候,她想到那一夜的星坠如雨。
她要带林夜走。
生死勿论,走到天尽头,走到这世间只有他们的地方——
身后弓弩、马匹声开始多了起来,雪荔御马术了得,只神思恍惚,多次将今夜与一年前的最后一夜弄混。
然这无妨,只是小事。
天地间下了雪,雪尚未铺满大地,双方搏斗还有时间。在这重计划中,忽有一瞬,雪荔听到一声吼叫:“雪女——”
她勒马停下,抬头朝声音看去——
她看到了卫长吟。
黑魆魆的夜中,她还没有将诱饵引到早已埋伏好的地方,卫长吟便现了身。他身后竟然没有那些跟着他逃亡的霍丘兵马,山坡上竟然只有卫长吟一个人。他冷冷地看着平原大地上的马匹,以及那一骑男女。
这是一年不曾露面的卫长吟。
卫长吟高声:“你以为我猜不出你们的心思吗,你以为我会上当吗……雪女,想杀我,就亲自来杀!”
言罢,他御马翻身而走。
雪荔停顿一下,御马而追。
种种阴谋,因卫长吟而起。她绝不能让卫长吟活着。
她身后的少年僵硬冰冷,如世间任何一个寻常尸体那般。只有雪越来越大,雪荔不知那药丸有没有用,或许眼下所有,皆是她的幻觉,也未可知。
也许她此时还停留在盗贼地窟中,受那迷药的影响,误以为自己可以杀了卫长吟,救下林夜。
若当真是幻觉,她亦一往无前——
“哐——”
冰原上,洛水凝冰,马匹不安地踩着碎冰想要逃跑,又因主人的交战而不舍离去,只焦躁地在原地跺脚。
洛水在这片地段凝结成了冰,雪荔手中的“问雪”和卫长吟的大刀交错到一起。卫长吟脸上的胡滓与狰狞伤痕,都让他有别于一年前那个坐筹帷幄的霍丘大将军。
他变得凶狠、暴戾、急躁。
他竟然敢孤身一人,来和雪荔交手。
二人交手数招,双方便皆知对方武功深浅,皆知卫长吟不会是雪荔的对手。卫长吟被雪荔再一招击退时,摔在冰面上,他狂笑道:“雪女,你以为,我真的是要和你打吗?白离都不是你的对手,难道我真的会失心疯?”
他眼睛看向皓雪,转向旁边,倏然拔步。
卫长吟:“五感异于常人的雪女,就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吗?”
雪荔鼻尖耸动,在他的刻意提醒下,才闻到自己身上火油的气味。是了,现在她和卫长吟近身搏斗,卫长吟应该是在他自己身上涂抹了火油,在战斗中,将火油也沾染到了雪荔身上。
卫长吟如同疯了般大笑。
他道:“我绝不会失败……我绝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里!要死就死一起,雄伟的白王,绝不会因我而蒙羞……”
他朝雪荔冲去,再一次近身。雪荔拔身游走间,忽然色变,见卫长吟竟然只是使了个幌子,半途改道,他真正冲去的,是那冰面上的两匹马。
一匹马,是卫长吟的;一匹马,上面驮着没有气息的林夜。
在他们打斗间,这两匹马始终相挨着,鼻息凑在一起忽闻……雪荔色变。
她意识到马上带着火油,自己的那匹马被卫长吟的马沾上了火油。卫长吟是要杀她,但林夜是她的软肋,卫长吟最想杀的人,本就是林夜……
雪荔猝然激发所有内力,身快如魅,自后袭向卫长吟。
卫长吟浑然不在乎身后尖锐的刀锋,他大笑着,掰断自己手中的刀。两把断刃皆在手中,卫长吟将内力作用于自己手中大刀上。雪荔目眦欲裂,眼睁睁见卫长吟手中的刀甩出,两把断刃在半空中交错,被激起一簇极细的火星。
那火星,眼看就要烧上马匹!
雪荔:“阿夜——”
卫长吟:“我们一起死——”
电光火石间,马匹上的一只手伸出,朝那甩开的断刃抓去。一把断刃被抓,另一把断刃被击飞——
时间如同凝滞。
雪花短暂冻结。
寒夜之中,断刃哐当摔在冰面上,卫长吟绝望吼叫着冲撞去。当马匹上的那只手抓住断刃时,卫长吟和雪荔的心脏,都在一瞬间僵凝。
时间重新流动。
雪花漫漫飞扬。
长空之下,林夜自马上翻身而起,帛带飞扬间,他声音带着沙哑的笑意:“阿雪——”
雪荔拔身飞起!
二人一前一后,身如弯月长弓,在夜中拉开紧弦。
夜如长空点星,光华明灭间,卫长吟被一前一后地夹击。“问雪”自后刺穿他的心肺时,身前的断刃也割在了他的脖颈上。
平原远方,反应过来的南北周兵马和霍丘残军相逐,终于站到了这片地方。
卫长吟僵立而站,看着身前的林夜,又不甘心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雪荔。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卫长吟,乌尔吟,霍丘走狗,好死不送——”
长夜点灯,皓雪千里,冰原寂静。
卫长吟轰然倒地时,雪荔静静抬头。
飞雪埋没二人。
雪荔手中的匕首还滴着血,地上的人尸骨未寒,对面的林夜占据了她的所有心神。她怔怔地握紧匕首,在雪中打着颤,怀疑这仍是幻觉。
他的眼睛被雪雾遮掩,雪荔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觉他始终在看着她。
当她看向他时,他是否已经看了她许久?
一瞬便是永恒,大雪浩荡纷扬,洁净莹白,破开长夜迷雾,横亘在二人之间。站在冰原上的少年立在雪雾中,眼眶微红,艰难地露出一个笑——
“阿雪,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回头、等你醒悟,等你爱我、等你记住我,等你……带我离开。
到此一刻,雪荔的孔雀少年,终于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