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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他与我的相似,……


    “他与我的相似, 是我身上常年服用的药物带来的相似感。我是实验品,他也是。我是成功的那个实验品,而他, 是失败了的、被丢在凤翔不要了的实验品。”


    林夜握住她手指。


    青天之下,红日破云。第一缕日光落到二人眼皮上时,两个少年眼睛都轻轻一瞠。对视间, 他们明白了彼此的思量;杜春娘房中那些书籍。


    那些医书,以及那些看上去不正经的绘有图像的话本书籍。


    医书中重要的是各类病症,而话本中重要的,是那些先前已引起雪荔怀疑、让雪荔觉得图中男子的身体与林夜略有不同的图纸。


    失败了的兵人, 一定会出现种种症状。


    杜春娘似乎知道“兵人”, 而隐瞒了他们。


    那么, 杜春娘所谓的, “乞儿是我儿子”的这种说法, 真实性有几分,便值得商榷的。


    雪荔:“我要回‘风月阁’一趟,我要重新检查一下那个屋子的线索。”


    林夜长长地“嗯”一声,道:“那我就先跟着这个乞儿……咦,乞儿呢?”


    林夜睁大眼睛,雪荔随他一道望去。


    眼见山坡草木枯黄, 清晨的羊群聚拢在一起,被牧羊人挥着树枝驱赶。一片洁白黄白间,它们像柔软飘逸的云朵。可原先在云朵间穿梭的乞儿少年, 已经不见了踪迹。


    这便是失败的兵人吧。


    即使失败,他们身上那些迟钝与敏锐共存的感知,已经刻入了骨血。


    日头下,草木微斜, 风吹麦浪。林夜有点尴尬,左顾右盼:“这孩子倒很机灵,我都没听到他逃跑的动静,他人就没了……”


    雪荔轻轻地望林夜一眼。


    每一次,他的心头血用掉后,他的身体状况会极致糟糕一段时间。而这一次,他看上去与平常无异,然而越是这种无异,越给人一种“回光返照”之感。


    连雪荔这样迟缓的人都能看出来,林夜自己,怎会不知呢?


    但他不肯休养,不能停步,他朝着自己的目标不肯懈怠……雪荔心中生起一些燥意,如同尖锐的指甲挠着她心脏,窸窸窣窣,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宁静。


    这便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想法吗?


    她是否……再得不到以前的安静了?


    雪荔微出神间,林夜误以为她不快。他拽着她衣袖轻轻晃了两晃,在雪荔望来时,少年眼中跳跃着清晨薄光,他如往日一般笑吟吟:“哎呀,不要发愁,这么点儿小事,交给我吧。你回去再查一下‘风月阁’,我重新拿‘金蝶粉’追一下这个乞儿……咱们晚点时间汇合。”


    雪荔点头。


    她再接近正常人,也要与正常人不同一些。商议之后她转身便要毫不犹豫地离开,袖子却再次被人不轻不重地拽了拽。


    雪荔回头。


    林夜手指绕着她袖口衣带,朝她弯眸:“阿雪,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雪荔停顿一下。


    她忽而倾身,在他诧异之下凑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拽了拽他衣袖,鹦鹉学舌:“阿夜,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少年后颈瞬间窜上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一样的细密酥麻的触感,绯红涨痛意从心脏处攀爬向四肢骨血。而不等他稍加品呷,少女已经抽身而走,如白鹄一般翻身上树,很快在枝叶摇动间,失去了踪迹。


    林夜摸着自己后颈上出了的一层薄汗,禁不住笑了,喃喃自语:“吓死人了。老子的温柔体贴,差点要被人比下去了……那怎么行?老子‘川蜀一枝花’,还能输啊?”


    他静黑的眸子,落在了漫山羊群上。


    他轻轻合上眼,轻快顽劣的神色消失,属于“照夜将军”的沉着稳重回归。他开始寻思,如何重新找到那个乞儿——


    又到了夜间,“风月阁”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凤翔不算繁华,到处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在这种死气沉沉中,青楼的营生也不如意。雪荔蹲守半夜,发现光顾“风月阁”的人不算多,这让老鸨杜春娘十分清闲。


    杜春娘若是清闲了,雪荔如何再次遛进她的房间?雪荔暂时还不想敲晕她——她身上的真相,分明没有说清楚。早早结仇,绝非稳妥。


    于是,雪荔又借了林夜一笔钱——她将林夜送自己的几枚珍珠,去当铺当了些财物。她拿财物去集市上临时抓了一些男子,逼人去青楼。


    男人们又惊又喜。


    忙活到后半夜,杜春娘终于忙碌起来。整座青楼生意好得不像它平日的样子,一众人困惑间,雪荔翻窗,重新踏入了杜春娘的闺房中。


    这一次,她有了目标,寻找得便更为仔细。


    她就着灯烛光,翻找那些医书,捕捉医书中的重要字眼:各类病症,从头痛脑热到心脏抽搐半身麻痹,病症大都集中于“心脏”。


    雪荔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她想到白离给自己体内种下的最后一味毒,她想到她曾经与林夜一道舞剑,就为了拿到光义帝的血,让神医去查雪荔的血,与光义帝的血,是否有相似处。


    不然,为何他们都会受到魔笛的影响?


    心脏、心脏……雪荔想到了林夜告诉自己的,大周南北皇帝嫡系体内所种之毒“噬心”。至今,“噬心”都折磨着宣明帝,让宣明帝不得不求医南周,让林夜有了和亲的机会。


    雪荔心脏不受控地抽搐一下。


    她心中喃喃:莫非自己体内常年所种的药,和“噬心”当真同出一脉?


    如果这乞儿有和她相似的问题,如果这乞儿是失败了的兵人……那她便是成功的那个吧?


    这些年、这些年……师父与宋挽风,到底将她看做什么呢?


    心脏抽搐让少女面无血色,但这症状在这些日子里,不算稀少。雪荔竟已习惯这番痛意,她将几本记录详实的医书埋入怀中,打算带上书,回去与林夜一同琢磨。


    她也将那有图纸的话本带了几本。


    图纸上的男子,不是林夜那类已经成年的男子的骨骼,而是还未成年的少年人的骨骼。图纸借成年男子的身体,绘制少年男子的筋脉图……


    这并不是“男女交合”,而是在“治病”。


    如果这么多图纸、书籍,都在研讨这些病情,那便说明,这世上,如乞儿那类失败的兵人,并不少。杜春娘这样的人,也许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决问题,才会将书放在自己的房间中,常年钻研……


    这些失败了的兵人,是否都藏在凤翔呢?


    “官爷,这边请。”门外女子娇糯妩媚的话语,擦过门窗。


    门窗内的烛火一闪,门外人觉得不对劲,狐疑朝老鸨房舍望来一眼时,门内的雪荔已经扑身而上,熄了那火。她的影子如竹条般在门上一掠,瑟瑟然,萧萧间,雪荔靠在了门口,躲过了外面的窥探。


    雪荔屏着呼吸。


    她又忽而一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到墙壁,墙壁有凌乱划痕,写在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若非她就这般贴着门窗,她也发现不了。


    雪荔冷静非常,待门外流连的男客与妓子相携离去,她才蹲下身,闭上眼。再次点烛必然引人注意,雪荔便只在黑暗中,细细摩挲。


    凌乱的划痕,横竖撇捺皆不规整,笔迹力道却很重,像是写字人充满了恨意。


    杜春娘对谁充满这么深的恨意呢?


    而这痕迹……


    雪荔想到了南宫山上的师父棺椁中,无名女尸发间藏着的划痕。她也想到了金州乱葬岗旁,钱翁与霍丘国探子联络时,在树身上刻下的记号;她最后想到明景的话,明景说,那不是西域文字,西域没有文字。


    如果西域没有文字,霍丘国没有文字,那么这些相似的记号,都是谁发明的?


    这些相似的记号,代表着什么意思?


    它们一定有规律,一定诉说着她暂时还没明白的涵义。


    记下它们,待回去找林夜,她与林夜一同琢磨,一定可以找出这些记号的规律,弄明白记号的涵义。


    有了这重想法,雪荔贴着墙,将杜春娘屋子再游走一遍。她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而夜色深重后,天色又转明。天明之前,在杜春娘打着哈欠踏入自己房间的那一刻,雪荔从窗口跳了出去,轻轻翻身,踩着屋檐瓦砾行走。


    清晨凉风,吹拂着少女面颊。


    雪荔捧着满怀书籍,装着脑海里的记号,在凤翔的清晨冽风间疾行。有鸽子拍翅盘旋,在天穹间穿越云海,朝雪荔飞去——那是林夜的消息。


    雪荔仰头,望着空中零落的几只瘦小的鸽子,追上它们的飞行方向。


    雪荔被鸽子引着路,在凤翔的大街小巷间穿梭。她前方路径渐渐出城,渐渐行向荒僻方向。在城门打开的一刹,雪荔蹑足爬上谯楼,她从楼上朝半昏半明的晨光中跳跃间,忽然回了一下头。


    身前是半明半暗的晨光,身后是吞噬浑浊的黑夜。


    而在这一瞬间,雪荔灵敏至极的五感,感觉到逆着清晨的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朝那黑夜中飘了过去。


    片刻的熟悉与凝滞,让雪荔微微失神。


    那像一缕风……她尚未感知清楚,已然消失。


    鸽子在头顶鸣叫,雪荔抿抿唇,祛除自己心中的一抹异常,追着鸽子出城去寻林夜——


    “那是雪女。”


    春君的声音,如晨风,擦过玉龙的耳畔。


    玉龙闻若未闻。


    她和春君穿着黑色斗篷,日夜赶路,风尘仆仆。清晨的辰光落在凤翔这座古城上,也落在玉龙身上。春君跟随在后,凝望着自己身前的楼主:斗篷乌黑,长裙净白。


    玉龙楼主像一缕不属于尘世的烟尘。


    她和春君在城门开的时候赶到凤翔,而隔着很远距离,春君还没有感知到雪荔,玉龙已经发现了那个向城门方向行来的白衣少女。


    玉龙专注地凝望着那个少女。


    她看乱发拂过少女面颊,看少女眼睛如雾生烟,遍是空茫。她凝望着少女的身形,窥探着少女的神色……而在雪荔从黑夜中彻底暴露踪迹的时候,玉龙抓过春君,带着春君,踏入城门口极偏的小道,与雪荔正好擦肩而过。


    春君:“不与雪女相见吗?”


    玉龙:“她已不是我的徒儿。他乡陌客,缘何相见?”


    春君又道:“楼主很熟悉这里的路径。”


    玉龙:“自然。很久以前,我常常在这里行走。凤翔的每一条街,每一道巷,都刻在我的记忆中。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座地舆图,想着这里的每一处楼宇。”


    春君:“十九年前?”


    玉龙回过头。


    她看到青苔攀爬的街墙,脑海中是这里曾经溅上的血液;她看到一座新盖商楼拔地而起,脑海中浮现的是这里曾有位老年妇人,每日她经过时,都笑眯眯和她打招呼;她看到晨市摊贩充满生机的吆喝声,脑海中却是无数人杂乱的奔跑声、呼救声,再是倒在血泊中、无力抬起的手腕。


    玉龙神色恍惚。


    玉龙喃声:“不只是十九年前……不只。”


    在春君朝她望来时,玉龙已经重新转了头。春君追随着玉龙,听到玉龙无悲无喜的声音:“从去年到现在,你足迹踏上南周,又跟随我来到凤翔。一路走来,你看到的已足够多,你觉得,如今天下,南北两周,是如何的天下呢?”


    春君:“皇帝昏聩自私,朝臣争权夺利。兴亡皆在君臣一念之间,都和天下百姓没什么关系。”


    襄州的百姓,金州的百姓,凤翔的百姓……从南到北,本质上,并没什么区别。


    但是……春君又道:“襄州的高太守,金州的宋太守,以及蜀地林家的照夜小将军,都尽力保全了自己麾下的军民。高太守和宋太守德行有亏,但对治下百姓,却是无话可贬的。”


    玉龙:“那林夜呢?”


    春君平铺直叙:“若非北周人士,属下也十分敬佩照夜将军。若非他百般周旋,金州和川蜀,没有今日的太平。若昔日杨增将军实力再弱一些,让照夜将军打穿了凤翔,今日的凤翔,也许会好很多。”


    春君顿一顿:“南周的光义帝不思北伐,偏居一隅,不理会除了建业以外的天下州郡。而这正给了各地官吏大展身手的机会。”


    玉龙:“说来说去,你觉得如今的金州,比如今的凤翔强。”


    春君沉默。


    玉龙了解他。


    春君虽不是她的徒儿,却也是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比起雪荔的常日孤寂,宋挽风的心机深重,春君的沉默寡言,多么的正常。


    玉龙道:“你觉得我错了吗?”


    春君:“属下无权审判楼主。‘秦月夜’是楼主所建,一生一死,皆凭楼主,属下绝无异议。”


    玉龙眼皮垂落,阴翳覆于眼下。她的眼睛像雾,渺渺茫茫,即使站在她面前,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玉龙缓缓说:“和亲团已经到凤翔,凤翔消息却断了许久,在你我离开前,洛阳那方,并不知道林夜和雪荔已单独行动。消息传递不及时,说明凤翔有人已经背叛我们……你去杀掉那背叛者吧。”


    春君应是。


    春君又问:“那楼主去哪里?”


    玉龙抬眸。


    日光落在她眼中,她不适地眯了眯眼,躲开那一重日光。她在黑暗中已经呆了太久,她已经不习惯光明,也早已不想要什么光明。


    如今她想的——


    玉龙轻声:“我去见一见,当年事后的幸存者。”——


    背叛者,是刘明回。


    幸存者,是杜春娘。


    玉龙此次来凤翔,既为雪荔而来,也为当年的幸存与背叛而来。


    她要了结一切因果。


    第112章 第 112 章 龙姑娘,你回来了……


    夜深人静, 和亲团的府邸中一派寂静。


    阿曾关在自己的房舍中,彻夜未眠;被审讯的刘明回奄奄一息地倒在地牢稻草上,昏昏沉沉地说些胡话, 时而痛骂,时而求饶,时而嘿嘿笑着“这都是报应”。


    李微言和窦燕在书房中点着灯烛, 同样彻夜未眠,翻看着一部部卷宗。


    这些卷宗,是窦燕从凤翔官署那里,根据刘明回的话, 偷出来的。


    窦燕在这些卷宗中寻找十九年那件惨案发生前, 凤翔城中百姓的名单、过往户籍信息。李微言从这些卷宗中, 试图找到玉龙楼主留存过的痕迹。


    这些卷宗在当年的屠城事件中流失大半, 剩下的痕迹语不成调。若非刘明回的投诚, 他们很难从这些卷宗中找出痕迹——


    “铮——”


    二人埋在卷宗中头晕眼花间,听到外面箭簇的铮鸣声。


    李微言茫茫然抬头,眼底一片五黑。窦燕一下子从瞌睡中惊醒,跳了起来:“是我在地牢外留的机关。有人触动了机关,有人来救刘明回——”


    窦燕说话间便向外疾奔,李微言愣一下才追上。


    待二人追出屋子, 院落上空明月高悬,月光照在地上,惨白一片。在和亲团的侍卫们赶来之前, 院中已有二人缠斗在一处,身如魅影。


    李微言眼尖,看到刘明回瑟瑟地躲在院中一水缸后,抱着头崩溃大叫:“别杀我, 别杀我!”


    “砰——”一道长鞭凌空甩来,水缸崩裂,水流如洪般飞泻溅开,那长鞭上的尖刺,眼见就要刺破刘明回的喉咙。


    一道长丝一样的机关线从树上倏地滑落,长丝与长鞭碰撞间,尖刺划破丝线之时,刘明回趔趄着在地上滚爬,躲过了一重杀招。


    男子清淡:“冬君。”


    窦燕遍地生寒,控着机关的手微微发抖。


    李微言很少看到高手过招,他有点迷茫后,迟钝地挪到窦燕的身后。他抬头,看到院中交战的双方已经停了下来:


    一方是自己人,阿曾眼眸赤红,长身而立。虽然受了重伤,虽然恨不得立刻杀了刘明回,但刘明回是线索,阿曾仍在危机关头,出手来保刘明回。


    另一方,则是李微言从没见过的人。那人斗篷掠地,乌袍猎猎,立在檐角,身后是月明,手中持长鞭。


    青年男子漫然,朝下睥睨一眼。


    窦燕在那重内力挤压下,差点要跪下。可她好歹是冬君,她也不至于这样撑不住事。


    窦燕咬破牙关,顶着内力压制,抬起沉重的手臂:“春君大人。”


    阿曾看着春君。


    阿曾冷声:“怎么,宋挽风为了保证宣明帝的体面,派你来杀十九年前杨氏惨案的幸存者?”


    “幸存者?”春君淡然,俯眼看那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瑟瑟发抖的中年副官,春君漫不经心,“不,他是背叛者。”


    在场所有人,眸子骤缩。


    和亲团的侍卫们在此时姗姗来迟,援助己方人马。而和亲团中的侍卫们有人认出了春君,这些曾经出自“秦月夜”的杀手们呼吸凝滞,一时间不知所措,不敢对昔日长官挥动武器。


    而春君立在屋檐上,睥睨他们,目光又慢慢掠过。他似不在意昔日下属的背离,他只看着那个刘明回。


    坦诚说,今日之前,春君从没见过这个军官,也不知道此人的存在。


    玉龙一手建立了“秦月夜”,玉龙隐瞒了楼中人太多故事。


    春君凝望着刘明回,缓缓说:“十九年前杨家灭门,宣明帝为了隐藏真相,将刘明回安排到军中,处理知道内情的人。之后,宣明帝和‘秦月夜’开始合作,刘明回在宣明帝的指示下,换种方式,继续做他一直在做的事……


    “比如,以民充兵,带着满城百姓去送死,和南周开战不断。南周林家世代为将,凤翔却是用普通的、未经过训练的百姓当兵马用。这些年,凤翔死了太多人,终于把知情者全部耗死了。如今凤翔,还记得十九年前惨案的人,恐怕只剩下刘明回这少数帮皇帝做事的人了。


    “再比如,宣明帝的野心扩大,不满足于那些人的死亡。宣明帝想要更多的实验对象,想要更多的死亡……北周赫赫有名的倒霉将军,寒光将军杨增,被调往凤翔为战,不就是趁着他不知情的时候,好用战争,再死一大批人,埋掉一大批人的踪迹吗?”


    春君淡然:“事到如今,‘兵人计划’,难道你们还一无所知?”


    在场所有人,气息变重。


    尤其是阿曾,他僵硬身体,呼吸沉重,盯着春君。


    阿曾眼中血丝流动,整个人骨肉似被打散,再重新拼凑起来。他想着自己经历的战争,想着自己在大散关见到的兵人中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呼吸变得艰难,咬着牙关,一字一句:“你们杀手楼,和宣明帝合作,和霍丘国合作,一起制定了‘兵人计划’。你们制造了大批大批的死亡……而你为什么要告知我这一切,你有何目的?”


    春君:“我不是说了么,刘明回是叛徒。


    “宣明帝用够他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应该死了。但他却逃了……我的任务,当然是击杀叛徒。”


    说话间,春君再动,下一瞬,他的身形浮现在院中靠墙发抖的刘明回身后。侍卫们恍然出手,杀手们茫然出手,春君长鞭纵飞而出,一鞭之下,他卷起刘明回,杀招再出。


    阿曾入局,长剑迎上长鞭。


    一触即分,春君为躲剑,朝后退一步。


    刘明回跌坐在地,哈哈大笑。


    窦燕等人茫然无比。


    站在廊下观战的李微言若有所思。


    窦燕崩溃大喊:“到底是什么秘密?宣明帝到底曾经在凤翔做了什么,还在继续做些什么……春君大人,还有审问了那个刘明回的阿曾,事已至此,何不说个明白?”


    “我说,我说!”跪在地上、满脸血污的刘明回抬头,眼中光尖锐疯狂,他大笑起来。


    所有人要杀他。


    所有人要弃他。


    他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要看这所有人,狗咬狗!——


    “哐——”


    大风刮得门窗扑棱棱朝内打开。


    杜春娘从噩梦中醒来,心神不宁地下榻去关窗。


    自从玉龙那个徒儿雪女来见过她之后,杜春娘好不容易的平和生活,被打乱。这几日,杜春娘总梦到当年的事。而宋琅明明和她保证过,那些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吗?


    杜春娘苦笑,心想宋琅果然不靠谱。她就知道,只要遇到玉龙,宋琅就拗不过玉龙,宋琅说着会劝玉龙,但所有事情,还是按照玉龙想的那样去发展。宋琅就是玉龙身边的一条狗,只会围着那个女人转……


    杜春娘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她站在窗棂下,忽然周身冰寒,困顿陡消,神思清明。


    夜雾弥漫,月色皎洁。


    她看到明月下,有女子踏月而来,步步悠缓,衣袂掀飞。当乌黑的斗篷掀开时,女子姣好秀美的面容,如杜春娘梦魇中的恶鬼,闯入杜春娘的视野。


    这一切,就像十九年前——


    杜春娘惨叫一声。


    她抓过自己日夜挂在脖颈下的一个哨子,哆哆嗦嗦地用力吹响。


    这样的哨子比不过西域朱居国扶兰氏专用的魔笛,但是用来命令失败者,应该还有些用……果然,黑夜中的风月阁下,街巷中断断续续出现了很多麻痹的、高矮不定的黑影。


    他们有的枯瘦,有的残疾,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呼吸不畅。


    他们稀疏些,包围这座风月阁。他们是这座城中大大小小的乞儿,无一例外的,迟钝麻木,抬头看向屋檐上款款行来的玉龙楼主。


    玉龙俯眼看着他们,目光却平静从他们身上移开,落到了杜春娘身上。


    乞儿们仰头看着月亮,口齿翕动,齐齐唤声:“杨——”——


    “怎么会有这么多乞儿?”


    城郊贫民窟中,林夜和雪荔背靠背而战,望着这些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瘦黄乞儿们。他们不通武艺,却像是有什么执念,一起来拦林夜和雪荔。


    他们爬出来,盯着雪荔,涣散目光一点点凝聚:“杨——”


    黑夜月明,黑影幢幢,这一幕,让人何其胆寒。


    雪荔:“他们挡着的那个屋子里,有东西。”


    林夜“嗯”一声:“我来拦他们,你去取他们藏的东西。”


    雪荔拔身而起,林夜凌空跃飞。一者向贫民窟中被乞儿们挡在的屋门飞去,一者窜入乞儿中,赤手与他们交战。


    衣帛飞扬,发带与发丝一同掠过面颊,林夜目光清宁非常。林夜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瘦骨如柴的乞儿们,他们不通武艺,看起来也保留一些神智,他们是人,他便不能杀他们。


    林夜一向是个心软的人。


    他不想杀人,而幸好这些人和那些真正的兵人不同,也不足以他用武功来对付。


    他只要撑过几刻,撑到雪荔找到秘密。


    此时,雪荔钻入屋子,一盆水朝她泼来。她灵敏非常,水盆泼来时,雪荔手中匕首已经飞出。匕首如飞光,劈开水盆。雪荔矫身逆流,迎着水流窜入屋中。她闻到腐烂的味道,在一团黑中,抓住一只手,把躲藏的人抓了过来。


    立在破了洞的窗口,雪荔看清了自己手中抓着的人——


    一个全身瘦得几乎只剩下白骨的女人。


    枯瘦的女人披头散发,在她手掌下发抖。女人满面衰老,精神委顿,口中喃喃唠叨着疯话。女人痴痴然,朝雪荔望来时,雪荔心中一悸,生出些茫然感。


    雪荔扣着她的手指微微一颤:“……你才是真正的,杨家灭门案的幸存者吧?”


    女人同样望着雪荔。


    在雪荔因看清她而心神生茫的时候,她因为看清了雪荔,而整个人混沌的状态停顿。时间在一刹那静止,女人失去焦距的眼睛重新凝聚光亮。她看着雪荔的眼神,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萍,上岸喘气。


    像是好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女人摇摇晃晃,艰难非常地发出混乱的声音:“……龙、龙……”


    雪荔俯下脸:“玉龙?你在说我师父的名字?”


    女人听到她的话,周身巨震。


    即使雪荔搀扶着,女人仍在一瞬间全身失力,跌坐在地——


    和亲团院落中,刘明回一边吐血,一边惨然大笑:“是本朝皇帝身体中的剧毒,‘噬心’之毒!是本朝皇帝为了解毒,拿整个凤翔的百姓当药人用哈哈哈。


    “想不到吧?是杨家策划了这一切,杨家帮皇帝做事,我们都不无辜!我们才是被复仇者!”


    一庭死静,春君与阿曾对峙,李微言与窦燕并肩,满院侍卫们因为震耳欲聋的真相而失神。


    好是皎洁的明月。


    明月俯罩大地,千古如是。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万里长征……从不许人还。


    刘明回像一只濒死挣扎的阴鬼,他散发自己所有的恨意与恶毒,大吼道:“所有人都要为皇帝研制解药。研制不出解药,就都去死。一切都是因为‘噬心’……皇帝要我们去死啊,杨太守要我们去死,整个凤翔、整个天下都要我们去死,他们要我们去死哈哈哈!”——


    风月阁前,失败的兵人们不过是一群乞儿,无法阻拦玉龙的踪迹。


    玉龙步步朝前走。


    门窗后的杜春娘步步后退。


    杜春娘终于面色苍白地跌坐在地,捂着脸泪水滚流:“龙姑娘,你回来了。你已经杀光杨家所有人了,我以为你会放过我啊……”——


    贫民窟中,陌生女人跪地惨哭,雪荔被她抓住手不肯放。


    门槛被人一撞便倒,潺潺的水流冻在地上,快速结冰凝霜。只有月光惨白,一半明亮一半昏沉。雪荔被她拉倒,雪荔俯身看女人时,听到女人口中喃喃不清、带着颤音的话语:“不是玉龙……从来没有玉龙……是青龙……是青龙,是龙儿……”


    雪荔微微抬头。


    隔着皎洁月光,往事如烟与现世报应接踵而来,如风如雨,如雷如电,在这个夜晚,将要揭示命运的真面目。跪在一地霜白中,守着旁边疯疯癫癫的女人,雪荔的目光与乞儿包围战斗中心的林夜对上——


    西域有四大刺客。


    青龙白虎,玄武朱雀。


    白离是“白虎”。


    而白虎之上,是神秘的青龙,是从没有人见过的青龙。


    第113章 第 113 章 这场风雪降临,湮没了……


    在玉龙更小的时候, 她既不是玉龙,也不是青龙。


    她只是“龙”。


    出生那年,生肖为龙。穷人家的孩子讲贱名好养活, 而像她那样出生就要跟着大人东奔西逃、无人期待的孩子,大人们都叫她“龙儿”。


    再大一些,便是“龙姑娘”。


    她无所谓喜欢不喜欢, 在她学会喜欢不喜欢之前,她连生存都是问题——


    她出生的村落,叫“鬼村”。


    鬼村是凤翔城中一个靠近城郊的小村子,好些逃难的人、无法在大城镇中生活下去的贫民, 便会聚集在这里。东家一锅野菜粥, 西家几个发了霉的玉米馍馍, 贵族男女游玩时好心赏下的几粒青蚨, 都能让这些人欢欣鼓舞。


    大家也很喜欢玉龙。


    玉龙是他们逃命路上捡到的孤儿, 乖巧懂事,伶俐聪慧,会帮他们望风,也会在官兵驱逐时扯旗子帮大人转移注意力。所有人都拿她当开心果,而所有人中,玉龙最喜欢一个只比她大了五六岁的小女孩, 叫“姑姑”。


    多年后,玉龙已经不记得大人是如何称呼那个女孩的,她只是自己一直唤人“姑姑”。


    这个鬼村, 非常奇怪。经常有人失踪,经常有人生病。经常有官兵来这里捉人,而官兵走后,逃走的人又慢慢聚了回来。


    “为什么我们不一直走啊走, 走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年幼的玉龙如此问。


    年长五岁的姑姑脸上青肿不堪,几块泥巴糊得她不停揉眼睛。她小人作大人状,老气横秋:“我们一直在走啊,但是我们不能一直走下去啊。走到哪里,官兵都捉我们,说我们生病了,要给我们治病。”


    姑姑皱着鼻子,神秘兮兮:“但是,那些被带走的人,从来没回来过哦。”


    “哎呀。”小小的玉龙躲在草丛中,夏虫喧嚣,她打了个哆嗦。


    她眼睛看到村子里的鬼火,看到零星的几点萤火在草丛中飞,看到这里宁静至极,到了深夜也没有人息。但灭了烛火后,小小的龙姑娘知道,每一道倒塌的横木后,每一条斑驳的断墙后,都躲着一个枯瘦的、饥肠辘辘的大人。


    他们是乞儿。


    他们是国家驱逐的可怜人。


    他们从天南海北聚集而来,聪明些的,想个法子,把凤翔城郊一个空了人的村落,变成“鬼村”。鬼村没人居住,偶有鬼影晃动、商客惊吓,但时间久了,鬼村慢慢就有人住了。有了人,有了烟火,他们就有了家。


    大人们乐呵呵的:“小龙儿也要个家,小龙儿总要定居下来的。”


    而龙姑娘蹲在他们脚边,抬头看着他们充满希冀的目光,她心想:想定居的是你们,不是我。


    但这些大人都是养大她的人,她不说。


    于是,鬼村渐渐有了烟火,小姑姑吓唬她的那些“官兵抓人”的话,也渐渐消失。如果命运如此平常,如果天意怜惜世人,便不会有日后的“玉龙”或“青龙”。


    凤翔的官兵们,还是找上了鬼村——


    “这些人没有户籍,他们都是逃难来的。”


    “有几个人,长得很像通缉令上追捕的犯人啊。”


    “这个人,逃避劳役,说死了,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啊。”


    官兵们便在某一日,突袭鬼村。遍地灼火,野草生烟,鬼哭狼嚎与惨叫声在村子的任何一个角落响起,小姑姑抓着龙姑娘的手,颤巍巍地与她一同跳下水井,躲入井中。


    井下水已枯,狭窄的通道,只有孩子弯下身,才能通过。两个孩子顺着井水道一直往外爬,没命地往外爬。生存的艰辛没有教给她们别的,只教给她们“活下去”。


    爬出水井的时候,星光明亮,天河如银瓶乍破。


    龙姑娘和小姑姑第一次进了繁华的凤翔城,出现在凤翔城某一条街道后巷的长道上。有一辆挂着灯的马车铃铛声脆,青布融融,镶金嵌玉的窗牗透着星火一样潋滟的光。


    到巷口,马车中的小少爷下了车,进了一个宅子。小少爷衣摆飞长颜色靓丽,在日光下发着光。


    年幼的孩子并不知晓那是“杨府”,也不知道少爷身上的绸缎叫作“蜀锦”。她们只是好生羡慕:小少爷白白净净,衣袍完整,袍子里不往外掉芦花。


    这是她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


    而见过最好的生活后,她们还要回到鬼村,看一看能不能救叔叔伯伯们。


    大约大人们总是不提防小孩,大约自小混迹市井的小孩总有几分机灵劲儿,龙姑娘和小姑姑悄悄接近官兵,悄悄去牢房里打听消息。她们得知有人进了这里后,很快被带走,说是“治病”。


    小姑姑眼一亮:“我知道!官兵都是好人,都喜欢给我们‘治病’。等他们治好病,就放出来了。”


    于是两个小姑娘等啊等。


    她们没有等到人被放出来,小姑姑也开始不自信,吞吞吐吐:“叔叔伯伯们一直带我走啊走,我确实没见过被抓住的人回来……”


    龙姑娘:“会不会死了?”


    小姑姑大声:“不会的!如果死了,怎么会治病呢?我们再等一等好了。”


    小姑姑的眉眼中闪着孩童的天真与不安,龙姑娘却不一样:她出生后就跟着陌生人东奔西跑,她没见过好的官兵,她见到的,全是死人,穷人,裹着草席坐着等死的人。


    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她们真的努力,后来又一次,小姑姑和龙姑娘有机会混入了官兵们捉人的地方,找到了那个“还没处理干净”的牢狱。她们在里面找到了还活着的熟人,奄奄一息的叔叔伯伯们先是惊喜,再是目露惊恐。


    一个叔叔压低声音:“出、出、出去!别进来,快逃啊,逃啊。”


    一个伯伯浑浑噩噩,用头撞墙,曾经有些肌肉的手臂上,如今青青紫紫,全是针眼。他在一众呻吟声中,神经兮兮:“他们拿我们试毒,不停地灌我们药。会死的,哈哈哈,都会死,我会死,他会死,你们都会死……你们也会被抓进来,大家一起死!”


    他的眼睛凸起,白眼仁盖过了所有,凸出的、泛着红血丝的、透过牢门想往外钻的眼睛,隔着铁栅栏,就那么盯着想救他的两个小孩。


    小姑姑两股战战,跌倒在地。


    龙姑娘浑身冰凉,动也不敢动。


    牢房中忽然有脚步声在空旷廊道中响起,那个发疯的伯伯高声大喊:“官爷,官爷快来,有人劫狱,我要告密……抓她们,抓她们!她们年纪小,皮嫩,好试药!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年纪大了,血不新鲜了,我受不了了……”


    “你在说什么!”同牢中的其他人怒火冲天。


    却也有曾经的叔叔眼中闪着混沌的光,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个潜入的小孩。


    最开始叫唤“官爷”的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鼻涕口水随着他的哭嚎声流了满脸:“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好痛,我全身都痛啊……该死的杨太守,挨千刀的杨太守!”


    牢房中骂声连片:“该死的杨太守!”


    官兵们越走越近,铁链声与脚步声混乱地交织一起:“有人进来?哪来的人……”


    混乱中,小姑姑握住龙姑娘冰凉的手,挡在龙姑娘面前。小姑姑满面惊恐,却朝身后的矮个子望一眼,一张小孩脸上,却露出大人才会有的那种似哭似笑的表情。


    龙姑娘毫不怀疑,那一刻,小姑姑是想救自己,保全自己的。


    幸好那里不是所有人发疯,幸好她们没有折在那一夜。


    有清醒的伯伯忍着痛苦,把她们从天窗上送出去,告诫她们逃得远远的:离开鬼村,继续流浪。天大地大,总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但龙姑娘和小姑姑没有离开凤翔。


    她们运气太好,或者说,太不好:她们撞见了杨太守府上的人,她们慌乱逃跑中,又一次见到了杨家的小少爷。她们从小少爷和身边人的话中,得知了“试药”,得知了凤翔官兵们在抓人“试药”。


    本朝皇帝被一种怪毒牵制。


    本朝皇帝雄心壮志,征南讨北,力求光复神州,统一南北大周。如此雄伟帝王,却因家族遗传的毒素,而缠绵病榻,苦不堪言。皇帝的病,自然要万千黎民挂在心上。


    而凤翔的杨太守,昔日是皇帝身边的重臣。他主动调往凤翔,摆脱汴梁的“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他在凤翔有意识地造出一个“鬼村”,鬼村中流落的人,便是他给皇帝试药的工具。


    南周光义帝在建业玄武湖湖心岛上所建的事业,无独有偶,发生在凤翔。


    不一样的只是,南周是圈养,并且实验成功。北周是用鬼村中的老人、穷人、犯人、流浪儿、乞儿,并且至今未曾成功。


    小姑姑和龙姑娘无意撞到这个秘密的时候,两个小孩想到的,便是寻找大人求助:向他们的父母官杨太守求助,向那些高门大院中穿金戴银的贵族男女们求助,再不济,向普通的凤翔百姓们求助。


    如果豪门大户不理会他们,平民总会理会吧?


    今日试药的,是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总有一日,这把火,会烧到普通的百姓身上。


    小姑姑煞有其事:“大家都不想死,所有人都想活……咱们一起发难,让官兵放出叔叔伯伯们!”


    她们太天真,也太聪明。


    告密发生的时候,官兵们举着火把追在身后的时候,小姑姑和龙姑娘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长街大巷,门窗紧闭,雪粒如雾,在寒夜中飞洒。


    没有一家门,向她们开启。


    没有一个平民,愿意伸手相助。


    她们成了“通缉犯”,成了“偷儿”“杀人犯”。小小年纪不学好,整个凤翔城化作通天巨兽,张开狰狞邪恶的嘴脸,朝她们张牙舞爪地压过来。


    每一个人都面容扭曲,每一处人间都鬼怪横行。


    风雪怒号,天上洒落的雪花浮在黑暗夜空中,亘古寒冷钻入骨头缝中。孤灯寒夜,灯灭雪飞。有一瞬,小姑姑跌倒在地,抱着受伤的膝盖急得直掉眼泪,龙姑娘回头去抓她的手,她猛地甩开。


    巷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杨太守威严的声音听着好正义:“那两个乞儿就在这里了,我凤翔境内,绝不允许如此妖言惑众的恶人活着。”


    小姑姑朝龙姑娘吼:“别管我,你快逃吧。你离开凤翔,往别的地方跑。我比你大,你别连累我——”——


    过了一整日,月亮沉落,天色再亮。


    而天幕灰沉,云翳低压,冷风灌着窗子,“呼呼”声中,好像有雪花飘入了屋中。


    林夜和雪荔跪在这屋中唯一完整的用一块浮木做成的小床旁,看着病榻上的瘦弱女人喃喃自语。雪荔垂着眼,面色过白。而林夜侧过脸,看到窗棂下黑压压一片,躲着、站着许多乞儿。


    那是“失败”的兵人,保护着这里。


    而这里,如今是贫民窟,曾经,便是故事中的“鬼村”。


    躺在病床上蓬头垢面的女人抓着雪荔的手不肯放,这必然有些原因,而雪荔和林夜此时都不想过问这原因。雪荔只是茫茫然,看这女人费力地朝她仰起脸,透过脏污的头发,好像要看清她,仔仔细细地将她钉到哪里去。


    飘雪从破纸窗上落入室内。


    女人一个哆嗦。


    雪荔本能便运起内力为人祛冷,病榻上的女人喘声更加剧烈,脏兮兮的面孔露出涨色,整个人浅浅呜咽。


    林夜低声在雪荔耳边:“她身体已经坏了,油尽灯枯,不过是苦熬。阿雪,你的内力对此时的她来说,是催命符。”


    雪荔迷惘地抬眼,看向林夜。


    女人艰辛地歪过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如果事情到那里就结束了,就好了。”


    雪荔生硬:“你别说话了,下雪了,我把门窗关上。”


    但她侧过脸,怔一怔,她和林夜一样,看到了窗外站着的衣不蔽体、木讷痴傻的乞儿们。有那么一刻,她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而又有那么一刻,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她觉得自己也被沐浴在冰雪下。


    雪荔又听到床板上“刺啦”的划动声。


    她目光望过去,见女人的另一只手抓着身下木板,长指甲无意识地划动,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些痕迹……


    雪荔还没看明白,躺在病榻上的女人手掌全是冷汗,呓语着:“下雪了……我喜欢雪……我好喜欢雪。”——


    玉龙坐在“风月阁”杜春娘的房间中,与绷着嘴脸的杜春娘对峙。


    雪花隔窗而落,青楼下的后巷中,站着许多流连不走的乞儿。他们没有听到哨声,不会离开这里,焦躁地在楼下徘徊。而楼上,杜春娘也不再吹响哨子——那些乞儿,不是玉龙的对手。


    玉龙若想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但也许时隔多年,玉龙有了几分仁善,她竟然没有下杀手。


    杜春娘冷笑着看对面的玉龙,做足“威武不屈”“绝不投降”的架子。


    玉龙道:“我只想知道小姑姑如今在哪里。我有千万种方法能够知道,我选了从你这里来问答案,你应当晓得我对你们的‘仁慈’。”


    “你这个刽子手,杀神,恶鬼……你哪来的仁慈!你以折磨人为乐,你早就疯了,”杜春娘破口大骂,眼中含着泪光,“你折磨人折磨得还不够,你怎么有脸回来凤翔……”


    玉龙:“小姑姑在哪里?”


    玉龙:“我可以把‘风月阁’的人,一个个当着你的面杀干净。我们可以试一试,是你先松口,还是我先杀光人。”


    杜春娘战栗:“你放过她吧……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你不是和我们在做同样的事,我们没有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你也没有说过我们的。我们就继续这样,相安无事……”


    玉龙道:“不能继续了。”


    屋中女子啜泣声起,玉龙打开门,分明要将楼中人全都捉来,一一杀尽。


    杜春娘僵坐在圆凳上,想起身,四肢却沉重,动弹不得。她见玉龙朝门边走,她急得痛骂并唾弃:“无论你吃过什么样的苦,你都不应该这么对我们……”


    玉龙:“所有人都是要死的。”


    玉龙打开窗户。


    开窗一瞬,飞雪扑面。楼下的乞儿与她目光相对,他们站在楼下,呆呆地看着楼上的玉龙。


    玉龙空寂的目光,穿越人流与岁月,落到许多许多年前的深夜长巷中,紧闭的门窗上,冷漠的百姓上,以及,那黑夜中纷扬的雪花。


    好冷。


    玉龙喃声:“我讨厌雪。”——


    将近三十年前,玉龙孤身翻越山岭,偷渡潜藏,跨过大散关,踏过浑浊河。她逃离凤翔,逃往不知名的前方。


    她怀着鬼村的秘密,怀着小姑姑的希冀,而她只有五岁,她还有期望。


    如果凤翔不放人,其他州郡会不会放人?听说北周外还有南周,如果她又乖又勤快,又懂事又灵活,如果她什么都愿意做,南周会有人帮她救鬼村,帮她救所有叔叔伯伯,帮她救生死不知的小姑姑吗?


    五岁的龙姑娘,依旧碰壁。


    因为碰壁,她被凤翔的杨太守追到了踪迹。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少有的疑惑,也在看到她是小孩、而对面是秉公执法的太守时,烟消云散。


    龙姑娘想救的人,想得到的保护与公正,在她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她都没有得到。


    她走投无路,逃入大散关。她在大散关中靠运气来躲人,又在悬崖湍流前跳入水中。许是命不该绝,许是杨太守不在意她这个幼童,龙姑娘活了下来。


    她捡了一条命。


    她却已经不在大周国境了。


    西域神秘的白王从沙漠海中出来,四方游走要见识天地广袤,更好奇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的敌人,大周如今是何情形。白王没有办法进入大周,却救下了一个顺着绿洲水漂流而下的小孩。


    年轻的白王神采飞扬,父母疼爱举国崇信,他无处挥发的善心,给了一个救下来的异族小孩儿。小孩儿干枯,黑瘦,矮小,一言不发,见人便咬,又总是用慌张而警惕的眼神提防他们。


    除了白王,没有人有耐心养这么一个孩子。


    白王不光救下这个孩子,还让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小儿子同吃同住,让他们一起成长。


    而在小孩愿意接纳他们、慢慢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时候,小孩儿磕磕绊绊的,第一次和霍丘国王,白王沟通:“我叫,龙。”


    白王恍然大悟,用霍丘国语言和她说:“我们西域,什么都是学你们大周的。我没听过有人叫‘龙’,但我听过‘青龙’。你就叫‘青龙’,好不好?”


    小女孩儿郁郁点头。


    白王摸着她瘦小的肩膀,黝黑面上满是对未来的振奋期许:“青龙,你跟在我身边,和我的儿子女儿一起长大吧。他们有的,我都会给你。你只要告诉我,大周是什么样子。”


    白王:“……总有一日,霍丘国将冲出沙漠海,回归西域,踏平大周。”


    青龙站在伟岸的年轻国王身后,看夕阳落在国王身上,残阳吞没远方的山脉河流。


    白王眺望的方向,是她痛恨的故土。她冷冷地想,就让凤翔被仇恨吞没,就让北周毁灭于战火,就让冷漠的大周,永远消弭于天地。


    世间没有什么亘古长存。


    世间不应当有这样的国度亘古长存。


    而白王年幼的儿子挤入两人间,兴奋地追在青龙身后:“阿爸,她是我‘姐姐’吗?我要叫你‘姐姐’吗?你为什么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年幼的白离一蹦一跳,小王子和杨家的小少爷不同。杨家小少爷干净洁白,霍丘国的小王子则整日在沙漠中翻滚,浑身黝黑,只有牙齿洁白。


    小王子的发辫闪着余晖,那余晖落入青龙眼中,珠光碎玉。


    青龙与白离一同成长。


    青龙习武,白离跟着她习武。白王说,青龙是武学天才,如果习武时间再早一些,就更好了。白离不服气,暗自勤勉偷练,却仍在一次次比试中,输给自己的师姐。


    再后来,二人渐渐长大,开始频频出沙漠海,帮白王做一些事,征服整片西域。


    不知不觉中,西域中有了四大刺客的传说:青龙白虎,玄武朱雀。


    白离有些不快:“都是大周人的叫法……什么玄武朱雀,听也没听过,凭什么和我们齐名?师姐,咱们试一试他们呗。”


    青龙不试。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越长越大,她越来越清楚自己幼年时的经历代表着什么,也从南来北往的西域商人口中,知晓如今北周的宣明帝如何雄才大略,野心勃勃。西域的人都说,总有一日,宣明帝会收服南周,然后收服西域。


    他们都觉得,迟早有一日,大周和西域会开战。


    而青龙向白王告别,决定重回故土。


    白王依依不舍,白离流连不已。青龙义无反顾地离开他们,带着白王赠送的许多礼物,她骑马疾行,穿越高野大河,迎着飞雪返回北周——


    十五岁的青龙意气风发。


    十五岁的青龙为复仇或拯救,而重回北周,重回凤翔。


    幼时的她救不了故人,丢弃了小姑姑。可如今不一样,她有一身武艺,有白王多年的信任与培养,她回到凤翔,总有一些事,是她可以解决的。


    而凤翔成为一座鬼蜮。


    小姑姑在三年前嫁入杨家,给杨太守的儿子做小妾。


    【那一年风起雪飞,路阻且长。少女兜兜转转拜别他国辗转回乡,故人皆亡故事皆散。她有无边热烈的野心亦有不可披靡的志向,妄求蜉蝣之力得苍天怜青。当她站在南宫山间仰望皓雪时,当广袤天地间的风雾模糊视野时,她不知这场风雪降临,湮没了此后余生。】


    第114章 第 114 章 就叫她……‘雪粒’吧……


    十五岁的时候, 青龙回去凤翔。在见小姑姑前,她先去见了一些人,一些——曾经背叛她与小姑姑的人。


    在她幼年时, 在她得知药人秘密时,她曾与小姑姑一同求助一些百姓。那些百姓口上同情她,答应她, 却出卖她与小姑姑。小姑姑迫留凤翔,青龙远走他乡。十年过去,龙姑娘心中的故人已死,龙姑娘记得的背叛者, 却还有三人活着。


    青龙去质问他们, 二男一女。


    她想听到忏悔。也许在当时, 只要他们忏悔, 她便会停下来。


    冬日霜寒雪凉, 风如呼哨。青龙慢慢地走在雪地中,她远远地看到了三个瘦小的身影不安地蜷缩在一起,低着头商量什么。他们时而抬头眺望向青龙走来的方向,面上有些惊慌色。


    青龙某一瞬有些恍惚。昔日对她来说高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如今羸弱苍老。他们已经半截身入土,而青龙正值年少。她毫不怀疑, 自己轻易可杀掉他们。


    三个半百老人满面风霜如树皮,有两人不敢看青龙,而为首的一个老人, 却鹰目鹄视,神色锐利气势凶狠,压根不觉得有愧。


    三人中最软弱的妇人面上有冻疮,她低着头颅, 干枯的手背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衣角。青龙注意到,冬天霜冷,这妇人的棉衣破洞落絮,单薄非常。


    妇人声如蚊蝇:“那件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们当时只是小孩子,杨太守是大官……我男人说,你们撒谎,父母官是好人。而且如果真的有药人,只要我们积极配合,大官肯定嘉赏我们……后来,我男人被抓走,我两个孩子被抓走,他们不要我,说我撑不了多久……”


    妇人连泪水都看着十分粗笨:“我才晓得,你们没说谎。我们也得到报应了。你如果要我的命,就拿去吧。反正我家中人都没了……”


    三人中的中年男人发现青龙的目光落到自己面上,他抬起头,如背词一般,絮絮叨叨:“错了怎样,对了又怎样?你远走他乡,太守也没嘉赏我们。我们没有别的路走,鬼村不出事,出事的就是我们的村子……你要是像我当年那种处境,你也会选择出卖,我们都一样。”


    青龙淡声:“所以,你们不向我认错?”


    “那谁向我们认错?”三人中,目光最凶的老人受不了一般地开口打断,他愤怒朝前迈一步,好像这样就足以产生勇气,好像这样看起来,错的是青龙,“你逃得倒是快,太守没抓到你,就拿我们出气,拿我们试药。我们也想出城,也想告官,但是出不去,出去了也没人理我们。我们明明配合太守,最后倒成了我们是罪人。没用在你身上的手段,用在我们身上。”


    他挽起袖口。


    袖子上全是针眼,青青紫紫,腐朽下,隐隐看到白骨。


    老人破口大骂:“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遭这种罪,都是因为你逃了。如果我们向你道歉,那也应该有人向我们致歉!如果你可以得到公正,我们也应该得到公正!”


    剩下的两人低低地哭了起来,狼狈地抹着眼泪。他们伛偻着背,塌着老腰,残阳在他们身上拉出岁月残忍的痕迹,那叫“衰老”。


    青龙无语。


    她静静地看着这三人,知道自己从他们这里听不到更多的忏悔了。


    事后想来,也许从那时开始,青龙便对人性充满了失望。


    好些人,不配为人。好些人,不配得救。好些人,不配活着。


    她并不想审判他人,可匕首在手,失望之心彻骨弥漫。不断的失望如同天下间的飞雪般,浩浩荡荡,将她埋于其中。那些风雪,有时候让她怀疑,是她较真之错,还是她生带罪孽。


    也许是见过了三人,也许是心中已经失望,所以后来的那些打击,并没有摧毁青龙。


    后来,小姑姑也背叛了青龙。


    青龙回到的凤翔,是一处满城百姓被充作药人的凤翔。这里空气阴郁,不可进出,人人麻木而惶恐,空气中的不安分子如星火般,一点便炸。


    这里没有新生,只有死亡。


    青龙在这样的时候回到凤翔,在这样的时候潜入太守府,见到了小姑姑。


    她没想到小姑姑还活着,正如小姑姑没料到她还活着。


    故人相逢,双方皆有些惊喜。


    二人各自说如今的生活,惊喜连连之余,话题不觉转到了小姑姑的如今。小姑姑既有些尴尬,又有些习以为常:“……你当年走后,我本来也要被送进牢里当药人。是杨府小少爷救了我,小少爷和其他人不同,他把我带到身边,让我做侍女。”


    小姑姑面颊上有些羞涩的红晕:“后来……我就嫁给了他。”


    青龙道:“你不是嫁给他,你只是做人妾室。”


    小姑姑脸色苍白一瞬,又有些不能理解地抬头:“……我这样的出身,还能奢求什么?龙儿,你回来做什么?这里已经关不住你了,你本事大,还是快走吧……”


    青龙:“你和我一起走吗?”


    小姑姑:“我有丈夫了……”


    青龙很平静:“你丈夫的爹,当年手刃养大你的叔叔伯伯、婶婶姨姨。你丈夫出身富贵,但围着他,全是生死难求的药人。这些年,凤翔城中……”


    小姑姑脸色惨白:“他不知情。太守做的事,和他无关。龙儿,你别动他。”


    青龙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妇。


    她有些不认识记忆中的小姑姑。


    她想到了幼年时的日出日落,两个孩子东躲西藏,大人们讲故事,建鬼村。小姑姑在深夜与她一起闯入地牢……她们曾经坚不可摧,曾经做过那么多胆大妄为、足以掉脑袋的事。


    如今她看到的小姑姑纤薄柔弱,风韵楚楚,步履生香。


    小姑姑像世间任何一个妙龄少妇,独独不像曾经的乞儿。


    而青龙自己,又离乞儿生涯,远去了多少呢?


    青龙问:“如果我要杀杨家满门,为叔叔伯伯们报仇,你会帮我吗?如果我要灭门杨氏,让他无法再向皇帝提供药人,解救如今凤翔城中百姓,你会帮我吗?”


    小姑姑脸上没有血色。


    她不自觉地抚摸她的腹部,在青龙的目光望去时,她又故作自然地移开手臂,站得僵直。


    她不知道如今的青龙武功有多了不得,不知道青龙在塞外、在西域过着怎样的日子。她不知道青龙只看着她的动作,便凭借习武人的敏锐,猜出了几分状况。


    可惜小姑姑没有说出来。


    青龙也没有问。


    青龙只记得小姑姑很轻的回答:“好。我帮你。”


    那之后,便是再一次的背叛了。


    事后想来轻描淡写,事发之时满心无望。


    小姑姑告密,杨家上下狩猎青龙。当夜街巷中燃起的火光,追杀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密如游龙,青龙回首间,不可避免地想到十年前的追杀。


    不同的是,十年前,小姑姑拼命为她留一条生路。十年后,最想杀她的,正是小姑姑。


    不同的是,青龙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只能远走他乡的幼女了。


    当青龙周身浴血,站在小姑姑面前时,那夜的小姑姑,何等恐慌。


    躲在太守儿子杨少爷屋中的小姑姑怕得打翻了桌上的茶盏,眼神不敢对上青龙。不知她怕的是青龙身上的血,还是青龙本人。


    青龙无话可说。


    她早料到会有背叛,当背叛真的发生时,麻木好像成为了保护色。


    青龙只看小姑姑的眼神,便知道小姑姑是告密者。青龙满腔的问话霎时消弭,她转身朝屋外走,小姑姑鼓起勇气从后阻拦:“龙儿,你要去哪里?他们都在追杀你啊。”


    青龙:“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杨家灭门。”


    小姑姑惶然,想冲上去抱住她拦住她,却又在少女遍身的血腥刺鼻下,生不出勇气。小姑姑只反复低喃:“别这样,龙儿……忍一忍,就过去了……你不会被做药人,我也不会……我会和少爷说,少爷会保护我们……你若是反抗,还会有更多的药人……”


    小姑姑落泪:“那可是陛下、那可是陛下啊……”


    在天下人眼中,谁敢反抗宣明帝?


    在寻常百姓眼中,单单知道试药的对象是皇帝,便应该感到荣幸,而不应该是逃避。在寻常百姓眼中,皇帝至高无上,草芥虫豸皆为蝼蚁。


    在天下眼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十五岁的青龙,距离而今岁月,时光又走走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后的当下,凤翔城中已经没有了药人,却还有贫民窟。住在贫民窟的人,都是这些年被淘汰的失败兵人,他们百病缠身,半生不死,每个人的病症不同,需要不同的药物,又找不到可以根治的法子。


    “风月阁”中的杜春娘开店养着他们,他们只能发出一个“杨”字。


    这应当是,养着他们的人,无论是杜春娘,还是贫民窟中缠绵病榻的疯女子,都和杨家有千思万虑的关系。


    雪花覆盖屋宇,粉雪洁白,夜间至静,每一次呼吸,都足以淹没于风雪中。


    林夜与雪荔跪在疯女人榻边,看到疯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过往旧事如梦魇,磋磨她多年。她日日夜夜走不出十九年前的旧事,走不出比十九年前更早的旧事。她后悔迷惘,心痛如绞,她在回忆往事时,面上浮起病态的酡红色。


    她无意识地喃喃:“忍气吞声就好了啊……龙儿、小龙儿,莫沾风雪……”


    她那无人打理的指甲,在雪荔的手臂上划出刺红的血痕。


    如雪荔这般高的武功,如今天下,除非是白离那样的高手,没有人可以让她受到这样的伤。


    但此时此刻,雪荔任由疯女人抓着她手臂,一旁的林夜也静然旁观,不置一词。


    林夜的目光时而落到窗外的飞雪上,时而落到床上的女人上,最后,他的目光盈盈如湖,起伏凌乱,落到雪荔苍白的侧脸上。


    林夜伸手,轻轻握住雪荔空置于膝盖之上的另一只手。


    雪荔恍若未觉。


    雪荔俯下脸,将面容凑近床上的女人:“那么,我是谁呢?”


    疯女人觳觫一惊,流连的目光沾着被雪黏住的泪,眷恋地落在雪荔面颊上。


    她仰望着这个在深夜闯入贫民窟的少女。


    她仰望着这个孩子——


    妙龄少女,亭亭如竹。杏眼雪肤,脱俗若仙。


    少女有一身的好武艺,一身好清冷的性子,好聪慧的头脑,好、好……


    疯女人的泪水滚落腮上,哽咽得喘不上气。她曾歇斯力竭地哭喊,可她越痛苦,对方越畅快。她像是被抛却在时光中的蝼蚁,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渺小。当一切静寂下来后,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杜春娘是她当年的侍女,杨少爷以示宠爱、留在她身边。杜春娘开着一家酒楼,消息灵敏,知道她牵挂什么,便时不时来告诉她一些消息:


    玉龙楼主养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被人称为“雪女”。


    世人少见雪女,雪女幽秘无双,与金州太守的儿子风师齐名。风师是江湖中了不起的人物,想来雪女也不差。


    世人都说,雪女是个“怪物”。


    雪女是个怪物啊……


    疯女人艰难地从病榻上探出手,想要抚摸靠近,又畏惧岁月风霜:“你是、你是……”


    和亲团居住的府邸中,讲述一段往事的过程中,飞雪弥漫,春君和亲和图的人战得不可开交。而在阿曾等人沉迷于十九年前一段冤案的故事中时,春君凌空飞起。


    他的长鞭,乘人不备,终于杀掉了被绑在院中水井边的刘明回。


    下雪之夜,没有人给刘明回穿戴厚裘。这个人早就冻得脸色青紫,当长鞭袭喉时,刘明回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恍惚的、解脱的笑容。


    他死了。


    他得到了解脱。


    可这世上,没有得到解脱的人,还多的是——


    “哗!”


    “咣!”


    “春君大人!”


    和亲团中原本已经放下的武器,重新指向春君。


    阿曾为首,侍卫们相辅。得到消息的孔老六等江湖人在天亮时就来了府邸,亦想知道当年那桩旧闻,和如今“兵人计划”的关系。春君偷袭杀人时,连孔老六这些江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更罔论他人。


    事发之时,只有不会武的李微言,慢吞吞撩眼皮,瞥一眼被人敌视的春君。


    窦燕惨白着脸,确认那刘明回已经死了后,茫然地看向阿曾。


    愤怒到极致,阿曾已经麻木。阿曾手中的剑指着春君,冷冷道:“刘明回是我们找到的、可以指认宣明帝不仁的证据,你为何杀了他?”


    春君淡漠。


    他一直藏在斗篷下,对如今四面八方的卫士相逼,浑不在意:“指认?无人能指认陛下。”


    阿曾惊怒:“你——!”


    连续两天的相斗,他以为春君和和亲团站在同一边,不然不必来告诉他们这桩旧事。可如今看来——


    春君道:“只要宣明帝活着,便没有人可以指摘皇帝的不是。你我不行,‘秦月夜’不行,包括你们试图联络的关中张氏,也不行。”


    阿曾握剑手稳重,手中剑却颤了一下。


    春君面不改色朝前走,迎视着阿曾目光:“楼主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宣明帝身边。楼主用了很大精力,才得到宣明帝的信任。这样好的机会,你们当真要放过?”


    阿曾冷然:“你们和宣明帝、和霍丘国,分明是一丘之貉……”


    “那又怎样?”春君淡漠,“只要你们可以达成最终的目的,不就可以了吗?若非我们楼主,宣明帝这些年想造出来的兵人,会更多。我们楼主成立杀手楼,杀世间穷凶极恶之辈,把这些人变成宣明帝想要的兵人。”


    “只要宣明帝活着,那宣明帝不是要药人,就是要兵人。而他得到了南周小公子的存在消息,他对得到药人这件事,便没那么急迫了。他便想要兵人,而只要他想要,世间大大有的是人愿意为他去做,”春君冷冷道,“我们只不过做了这个中间人,我们控制了大批有可能发生的更多杀戮。我们救了很多人,你们不应当视‘秦月夜’为恶。”


    阿曾冷然:“冠冕堂皇。难道金州乱葬岗中小芸爹娘难道是穷凶极恶之辈?难道乱葬岗中钱老翁那种人买卖的每一具尸首,都是不仁不义之辈?你们确认了?亲自确认了?可风师似乎不那么想。”


    阿曾的话,让原本已经有些被春君说服的卫士们回神,恍然:是了,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和春君所说的,并非一致。


    而侍卫中的那些曾经的杀手们,则在努力回想自己曾经接过的杀人任务:他们杀的每一个人,当真确认“该杀”?


    阿曾厉声:“玉龙楼主不是救世主,春君你也不是,你们凭什么定夺他人的生死?!”


    春君抬起眼皮。


    春君不在意阿曾,则看向窦燕。他看到窦燕眼中的挣扎之色,迷惘之色。他亦看到窦燕身后的曾经杀手们,更加进退两难的处境。


    春君:“我只是来与你们谈合作。若没有我们的配合,你们接近不了宣明帝。杨增将军的生死是被宣明帝计划好的,来自南周的不管是小公子,还是照夜将军,显然都对宣明帝有怨有恨。江湖人得知被做成兵人的真相,只为了满足皇帝侵占他国领土的掠夺心;朝中人得知兵人与药人,都在宣明帝的一念之间。他已和霍丘国联手合作,你们与我们合作,又有何不可?”


    阿曾呼吸变重。


    他已经在审问刘明回的过程中,得知大散关已经被霍丘国和北周联手挖空,下面藏满了兵人。宣明帝把杨增调去凤翔,显然是需要一场战场,既造出大批兵人,也利用战争,杀死那些知情者。


    杨增这种什么也不知道的倒霉鬼,最适合做一场战争的替罪羊。


    大周的两位皇帝,宣明帝与光义帝啊,好生默契。


    夜色太长,生死渺茫,将士们的骨血与抱负,沦为当权者的私心工具。阿曾朝后退,惨笑:“你不北伐,他不南征,好一对堂兄弟,不愧是李家人,李家的皇帝们啊……”


    ……都要部下先为之耗尽性命,耗尽毕生热血!


    阿曾无力垂下手中剑,春君静静道:“你们将与我、与玉龙楼主合作。而非风师。”


    窦燕眼皮一跳:“楼主……真的复活了?”


    李微言低下眼睛笑:“春君的意思,似乎是说,你们要开始清理门户了。”


    春君:“……我会在凤翔待五日,我等着你们的回话。”


    他说完话,踏上屋檐。有人欲上前阻拦,李微言却抬手,示意放人离开。


    雪粒覆在春君的漆黑斗篷上,他们仰望着屋檐上的黑衣武袍青年,孔老六禁不住问:“春君大人这样大费周折,到底为的是什么?”


    春君抬眼。


    他看向夜空。


    夜雾灰蒙,雪花密密,他看不到月光。


    皓雪之夜,没有明月。


    春君只是望着明月应在的方向,轻声:“为了……‘秦月夜’不在此次颠覆中,被巨洪裹挟淹没。”——


    金州城中,太守卸任。


    曾经的太守宋琅被戴上枷锁,关入牢车中,随陆相等朝中大臣的队伍而走。他将被押送入建业,因叛国之罪,定了秋后问斩。


    陆轻眉没有跟他们一道离开。陆轻眉依然在金州城中,焦虑地等着任何一个来自北周的消息。


    林夜他们深入北周已经月余,他们是成是败,也就在数月之间了。南周失去了皇帝,南周的新帝不肯登基,南周风雨飘摇……若北周得势,第一个要灭的,不会是霍丘国,只会是南周。


    而被关在牢车中的宋琅,忽然抬起了眼皮——他眼睛灰暗,看着一片飞雪,沾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凤翔城中“风月阁”外,玉龙走在雪巷中。


    她在杀了第一个人后,被吓住的杜春娘,终于吐出了小姑姑躲藏的地方——如今的贫民窟,曾经的“鬼村”。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一个女人疯癫后,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起点。


    玉龙走在长巷中,她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些孩子们追着她。那是失败的兵人,她弃之不用,杜春娘在宋琅的帮助下,把失败的兵人藏在凤翔城中。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知道。


    凤翔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因为宣明帝和霍丘国在凤翔合作,挖空了大散关。大散关下如今是一个人工地窟,藏着密密麻麻的兵人们。


    一个本就藏着秘密的凤翔,再多藏几个失败的兵人,想来也无人觉察。


    宋琅爱民如子。


    可那又如何呢?多少旁人眼中的理所当然的正义,其实和邪恶差不多。


    谁一开始不是为了救人呢,谁在故事的最终,不是满手鲜血呢?


    玉龙已经回头无望,难道宋琅,可以说问心无愧吗?


    宋琅是否还记得他最初与她相见,劝说她的那些话?


    而她是否还愿意回忆,十九年前,她杀尽杨家满门后,霍丘国的白王从沙漠海中传来的合作消息?


    整整三十年。


    在她不是玉龙、也不是青龙的幼女时期,在玉龙踏足霍丘国的第一刻,白王的野心便在日日浇灌下茁壮蓬勃。白王有无上的野心,而玉龙有无上的失望……


    她看着白王来自远方的信件,看着倒在血泊中哀求她的小姑姑,看着小姑姑不肯被她抢走的婴儿襁褓……玉龙看着白王信件的目光,久久挪不开——


    贫民窟中,疯女人的手,落在雪荔脸颊上。


    疯女人眼中的光在风烛残年之际快要熄灭,又因为面前少女的存在,而燃起一些期许。多少年,多少兜兜转转的折磨与寻找、否认。


    风呼呼拍窗,雪淋漓生寒。她瘫在病榻上,每一次辛苦的动作,都如痹症患者那样,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她含着眼泪,又吃力地笑。疯女人眼中的爱惜渴求与眷恋难堪之色,都化作濛濛烟雾,淹没雪荔:“我喜欢雪……”——


    牢车车轮滚滚,一重雪花在宋琅鬓发间,衬得他如同半百老人。


    宋琅想着当初自己与玉龙的初遇,自己一个初入朝堂的无能书生,在无名山间的血泊中见到那抱着襁褓的少女。


    她说,她叫玉龙。回到北周后,她不再是青龙,她的新生,是自堕的起点。


    宋琅也曾试图拯救玉龙,试图改变玉龙所失望的一切。他最终被裹挟其中,最终因与玉龙走得太近,太过感同身受,而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深渊,神魔难渡。


    这个……脏透了的天地。


    当年,玉龙与他坐在山洞中,看他用羊奶喂养那嚎啕啼哭的婴儿:“如果你经历与我一样的事,如果你有和我一样的遭遇,你可以理解我吗?”


    宋琅因她的故事,而茫然无措。他打起精神:“你杀光了杨家满门,会被朝廷通缉的。我们一起离开凤翔吧,我不去凤翔当这个官,你也别再杀人了……我会帮你,我知道你的失落,我会尽力……”


    玉龙的目光,落在怀中婴儿脸颊上。


    露水一样的婴儿,洁净如雪的白眸黑瞳。


    玉龙轻声:“我讨厌雪。”——


    玉龙走在长巷中,飞雪如烟,笼罩她周身。


    她在这条深黑甬道中行走,漫无目的。十九年前,她走过同样的巷子;三十年前,她第一次在这条巷中求生。


    她能听到叔叔伯伯的哭泣声,能听到凤翔百姓的凄苦求救声,也能听到刀剑刺入杨家人身体中的沉闷声音,还能听到小姑姑在耳边的哭叫声:“别带走我的孩子,别带走她……你杀了我吧,你别伤害她……龙儿,龙儿!求求你,你放过我的孩子,你杀掉我好不好……”


    她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没有人生来便带罪孽,那她为何看不到生途?若斩尽杂芜拔除野草方窥天光,是否本就生带罪孽?


    这个国家,从骨子里烂透了。她努力走到北周宣明帝身边,又听闻南周数十年生计,她更觉得如此。


    天地大雪,雪覆灭万物,只有无尽的寒冷透人心凉。这一生,她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天下,她也没见过。悲怆无路可退,执念在岁月中滋生。她开闸放出洪水,毁灭之心刻入骨髓,杀人时亦杀自己——


    玉龙记得自己抱着襁褓,在宋琅的劝说下,前往南宫山,打算亲自抚养怀中的孩子。


    宋琅:“总要有个名字吧。”


    玉龙垂下眼,望着婴儿秀气的面孔、无忧的笑容、漆黑的眼睛。风雪迷眼,岁月如箭,隔着时光刺她心房。玉龙抱着婴儿走在十九年前的风霜中,也走在十九年后的泄洪中——


    “她是出生在雪里的孩子。不受期待,不受祝福,一生都会是我的工具,不值一提,不被爱护。


    “就叫她……‘雪粒’吧。”


    多年后,“秦月夜”整理楼中人名册时,雪粒被记成了“雪荔”。


    第115章 第 115 章 少女一本正经,字正腔……


    癸未年十月中旬, 时日不具,夜探见母。有话记之:阿夜,我的心不知我为何流连, 我的身带我奔赴向你。


    ——《雪荔日志》


    前半夜,雪荔和林夜离开贫民窟。


    疯女人的眼泪浑浊又期待,却让雪荔迷惘害怕。诸多往事如风如霜扑面而来, 虽她自觉做好准备,但当真相展开狰狞的一角时,母女相认的期许下,雪荔先感到的是“害怕”。


    她好害怕。


    她拥有感情后, 世人的欢喜迷醉尚未感受几分, 一次次涌上心头的, 总是畏惧。


    她分明已经这么大了, 在尘世间, 却仍像一个稚童般单纯懵懂。她分明见过旁人母子情深的模样,她隐约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可她做点什么呢?


    师父是她的仇人吗?


    或者……她的存在,才是对师父的背叛?她算什么,被喂毒、练无心诀的她,这一生, 算是什么呢?


    她看着疯女人的眉眼,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有陌生的若有若无的亲切感, 可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玉龙的模样。她那个——


    清冷的、自弃的,常年趺坐山崖眺望远方的玉龙师父。


    她从来不懂师父,也没想过去懂。


    而今她才隐约明白, 这么些年,玉龙都在看些什么。而玉龙每次看向她……


    一只手伸来,挡在雪荔薄薄的眼皮上,阻挡了她与疯女人之间的视野。


    天地在一瞬间变得安静。


    雪荔听到林夜带着点笑音的声音:“咳咳,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玉龙楼主叫你‘姑姑’啊,但是这辈分……我还是简单点,叫你‘姨姨’吧。姨姨,你好好养病,我和阿雪既然来了,往后便会照顾你。晚点儿的时候,我让人手给你和孩子们送点保暖衣物、食物……”


    雪荔安静地坐着。


    在这一屋子拥挤的人看来,她像是纤小干净的雪人,埋于少年怀中。


    这分明是雪荔的事情,林夜自作主张,本应是很惹争议、让人不满的一种行为。


    但恰恰,这屋中此时的人,都不太正常。


    小姑姑已经疯了很多年,如今只记得“雪女”,雪女以外的事情她都浑浑噩噩;乞儿们在被人做成兵人后,思维意识都要比正常人迟钝缓慢许多,他们能否察觉其中异常,都是个问题;而雪荔,哎,雪荔不在乎这个,更是已经习惯这样。


    她习惯林夜在她身边,为她张罗一些她弄不明白的事。


    小姑姑流连的目光落到雪荔身上,那少女眼睛被少年捂着,乖巧垂坐,露出的下巴皎洁无比。


    小姑姑只看着雪荔,便生出一种心满意足感。


    那个少年说“往后”,她这一辈子,居然还有“往后”……


    病榻上的小姑姑便忙不迭点头,她想尝试着碰触雪荔,林夜却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手。小姑姑不懂武功技巧,几次碰不到人,她迷茫抬头,见那少年对她露出几分抱歉的神色,然而,林夜不改。


    林夜带着雪荔起身,朝他们伏身行了个礼,便带着雪荔,朝破败门窗外的飞雪中走去。


    从头到尾,林夜都捂着雪荔的眼睛。


    出贫民窟的一路上,各个破屋角落中的乞儿冒出头,悄悄在黑暗中跟随他们,观察他们——


    二人一直到离开了贫民窟,林夜才挪开捂雪荔眼睛的手掌。


    视野从黑暗转向天地莹白,雪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盈盈的目光,仰望着林夜。


    林夜垂下眼,又抬起眼。他抬起眼,又垂下眼。他躲开几次,又忍不住重新凝望她。她一动不动,雪花簌簌落,拂在她眉目与肩头,她都不觉得冷吗?


    林夜终是叹口气,弯下腰,与她脸对脸,笑着说:“这是什么表情?见到我,不开心?”


    雪荔说:“林夜。”


    她只叫了他名字一声,分明什么也没说,林夜的心便一塌糊涂,投降快得自己都唾弃自己。他心疼又心碎,还得伪装,佯怒道:“好了好了,无论如何,今夜我们都不应该和他们待在一起,你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会影响你的判断,而且……”


    他故意拉长声调,伸指捏一捏她鼻端,弯起眼睛:“我也不希望有旁人与我抢你。我才和你关系亲近一点儿呢,我还没享受够,我不会和旁人分享你的。你求我也没用!”


    他摆出蛮不讲理的架势,但是雪荔又岂会求他。


    他不过是逗她开心而已。


    是了。雪荔想。她如今渐渐明白,林夜很多时候是在逗她。


    而明白这些事,她熨帖欢喜的时候,又感到一种很淡的伤感:她总是后知后觉,错过他的很多爱。


    林夜:“怎么啦?你不会真的想去和、和……那个姨姨待一起吧?我不要嘛,我才是先来的。”


    雪荔摇头。


    雪荔道:“我不想和旁人待在一起,我想和阿夜待在一起。”


    简单直白的话,让林夜怔一怔,他无意地握住她手指,紧了紧。


    林夜知道时机不对,但他的目光挪不开,他的心跳也因此而加速。他患得患失,满腹挣扎,在情动和麻烦琐事的轻重缓急上,稳不住心神。


    而雪荔没有,雪荔朝前走。


    不知是雪天路滑,还是她心神不属、满是伤感,她往前挪动三步,脚下一滑,便差点摔倒到墙根下的雪堆里。幸好林夜拉着她的手,她力道才不平衡,林夜拽住她,将她扶稳。


    雪荔回神,站稳,用没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去拍掉自己眼睫上沾着的雪花:“谢谢。”


    林夜自鸣得意:“你看你,连个路都走不好。你离不开我,你承不承认?”


    “好了,这几天这么多事,我都要撑不住了,咱们先回客栈歇息吧”,不等雪荔再有反应,林夜自己快速走完了一个章程,转到了下一个话题,他老神在在地踱步走到雪荔面前,蹲下身,“来,我背你走吧,我怕你再滑倒。”


    雪荔吃惊,良久没动。


    林夜等了半天,雪花落于他睫毛上,眼睛湿漉漉中,他没等到佳人主动。小公子顿时有一种被人扇了一巴掌的羞恼感,他扭头仰脸,看到雪荔不解地俯眼看着他。


    雪荔:“我、我没有被人背过。”


    林夜恼怒:“小爷还没有背过人呢,你以为谁都有这种荣幸吗?快上来,如果不是看你小可怜儿,我才不舍得把我宽厚的肩背借给你呢。”


    雪荔目光落在他“宽厚”的肩背上,欲言又止。


    雪荔又道:“你身体不好……”


    林夜:“少瞧不起人!你有没有正视过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照夜将军有可能连背个人都做不到吗?就算我现在不比当年……男儿郎二十一枝花,我正是身强体健的最佳时期,咳咳咳……”


    他吹嘘得厉害,被雪呛到,不禁咳嗽起来。


    雪荔:“……”


    能被雪呛到的小公子,能有多厉害呢?


    她很是不信任他,但林夜吹嘘得脸红,又因病而脸白。他再一次扭头仰脸催促她,雪荔心软又好奇。


    雪荔最后道:“我很重的。”


    林夜不以为意:“你一个下凡的小仙女,我又不是没抱过你。我很厉害的……”


    好吧。


    雪荔倾身,伏到了林夜肩头。


    沉甸甸的巨石一样的重量压过来,林小公子差点被压得腿软。他膝盖发软差点在雪地里跌一跤的时候,林夜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自己的大意:阿雪是武功高手,体魄远比常人康健。肌肉紧实之下,她再是看着轻飘飘,那份重量实打实,寻常男子,还真不一定能接住她。


    是了,他只抱过她一次——大散关兵变、雪荔被宋挽风困住那日,他急火攻心,将她抱了起来。许是因为太急,当时也没感受到多少重量。


    而今……


    少女轻软的气息拂在林夜耳畔,带着好奇:“你背得动吗?”


    开玩笑。


    林夜便是原本背不动,她这样柔柔地贴着他耳朵说话,他自然也背得动了。


    小公子气定神闲,背着少女站了起来,不忘让她记住:“看,我多厉害,你一定要写到你的日志里,记住我的威武风姿。”


    雪荔半晌不语。


    林夜不情愿了:“怎么,我的威武风姿,不值得记入你的日志吗?你的日志有多高不可攀,我都入不了你的法眼?”


    雪荔:“那是宋挽风给我的日志册。”


    林夜顿住,登时明白她的不情愿了。


    林夜安静片刻,背着她走了几步,声音放缓,温和道:“阿雪,很多事情,是不值得你与自己较劲的。不管风师如今如何,他当年对你的疼爱,不是假的。你可以怨他恼他,但你不要借此惩罚自己。


    “人间有许多恨,这不假。但恨的前提是,爱意如潮啊。”


    雪荔抱住他脖颈。


    雪荔:“可我是雪粒。”


    分明读音一样,林夜却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谁说的?你早就是雪荔了——林夜心中独一无二的、甜美的雪中荔枝。”


    雪荔:“林夜心中?”


    林夜:“怎么啦?有我,你还不够?难道想天下所有人爱你?阿雪,做人不能如此贪心。你毕竟不是我——不像我这样人见人爱。”


    他调皮逗笑,雪荔脸埋于他后颈处,心想,哪有人这样的。哪有人像小孔雀一样,时时不忘自夸。


    但林夜的自夸,确实冲淡了她心中的一些迷惘。她趴在他背上,怅然小声:“你好豁达,你一直想得开。”


    林夜:“那是自然的嘛。我若不如此豁达,阿雪怎么会明明不喜欢我,还愿意和我厮混,玩得很好呢?我的魅力如此大,阿雪舍不得我嘛。这都是我的本事啊。”


    林夜唏嘘:“我如果是女子,我就要嫁给我自己。”


    雪荔浅笑。


    雪荔小声:“不行。”


    ……她会和变成女子的林夜抢他自己的。


    何况,有些事,也并非林夜妄自菲薄那样。她也不一定……不喜欢他。


    雪荔搂紧林夜脖颈,意外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独占欲。


    林夜要命地哀嚎:“啊啊啊,你要勒死我了。”


    雪荔赶紧心虚松开——


    所以诸君,诸事其实没有那般复杂。


    不管发生什么事,雪荔和林夜待在一起,便都有勇气和力量去面对那些事。不管是玉龙还是小姑姑,等天亮后再说吧。


    到了客栈,二人各自歇息,分开之际,雪荔不忘有礼貌地跟他道别,但林夜没走。林夜在她的客房前徘徊,他踟蹰半晌,最后顶着少女疑惑的目光,林夜鼓起勇气:“那个,你要不要……我今夜陪你睡啊?”


    雪荔瞠大眼眸。


    林夜不自在地仰头望天,又用手挠脸:“一个人遇到事情太多,自己独自待着时,会容易想东想西,越想越难过,钻入死胡同。今夜的事吧,啊,再加上最近你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撑不住了。”


    林夜仰天中,吸吸鼻子,感同身受得恨不得泫然欲泣:“何况你的情绪和旁人的不同,你太美好了,可能比我们这些俗人还要想不开。”


    林夜红了脸:“我不是想占你便宜,我是想陪你。”


    他在心里补充,如果你想占我便宜,今夜,也不是不可以。他听说过,男女之间的情与欲会压过很多烦恼,缓解人的紧张,让人变得轻松。无论多烦恼的事,一旦收于床笫间,便都容易解决。


    如果雪荔需要的话……林小公子大义凛然地想:我也不是不可以变通。


    雪荔偏头打量,并未意识到小公子在求欢。


    她是愿意他陪的。


    可惜雪荔虽然跃跃欲试,她今夜却有别的事要做。她不想每件事都麻烦林夜,不想林夜总是殚精竭虑。他如今压力已经很大了,她不想他真的病倒。


    于是,雪荔字句清晰:“我不要你。”


    林夜不可置信,跳起来怪叫:“你不要我?!”


    雪荔朝后退一步,学着他往日胡闹时的混账模样,双手捂胸,覆于身前。少女眉目淡淡,一本正经。越是这样,越发可爱:“我不要和你一起睡。我怕你觊觎我的美貌,夜里对我兽性大发。”


    林夜:“……”


    林夜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又想不到他心中的仙女妹妹会说出这种话……谁教的啊啊啊?不可能是他吧?!


    第116章 第 116 章 “十九年前的此时此刻……


    雪荔将林夜赶走, 自己卧于客房中,开始琢磨那几个类似记号代表的含义。


    她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必须事赶事, 才能不去想小姑姑,不去想师父,不去想宋挽风。也许她该庆幸自己迟钝, 如此大事,她只要刻意不去想,感受到的痛楚,便会比旁人慢很多分, 晚很多次。


    总有一日, 她可以无坚不摧。


    雪荔在心中默念, 我一定可以无坚不摧。只是还不是现在。


    而现在, 她最想弄明白的, 是南宫山那具伪装师父的女尸发顶上的记号涵义。


    小姑姑的床榻板上有胡乱涂抹的痕迹,金州乱葬岗钱老翁也在约好的树身上留记号,而雪荔最初见那记号,则在女尸上。见过小姑姑后,雪荔几乎确认,南宫山女尸上的记号, 很可能是玉龙师父留下的。


    小姑姑床榻板的胡乱涂抹,应是小姑姑和玉龙少时做约定的一些记号。如果霍丘国确实没有文字的话,那这世上, 能留下相似记号的人,除了缠绵病榻、人已半疯的小姑姑,便是玉龙师父了。


    三种类似的记号相互映照,举一反三。雪荔相信, 自己一定能猜出女尸发顶的记号涵义。


    她便跪坐在床榻上,朝着床内侧的墙壁,徒手写写画画,蹙眉思忖,百般推测。


    一鼓、二鼓、三鼓……三鼓声歇,雪荔昏昏然,带着满心记挂,睡得并不踏实——


    三鼓之时,和亲团大半院落已熄火,几处院子灯火如寒星,在银装素裹之夜过分明耀。


    不提阿曾是如何彻夜难眠,窦燕对“秦月夜”是如何揪心。但论李微言,送走春君后,李微言便去审问那些在大散关战役中抓到的霍丘国战士。


    这么些年,死的人足够多。


    这么些年,原来北周也一直在研制药人,和南周一丘之貉。可笑的是,命运在此产生分歧;北周没有制出药人,却制出了兵人;南周没有制出兵人,却成功弄出了李微言这个人的存在。


    对于他们来说,李微言到底算什么呢?


    李微言尚不清楚雪荔身世,他已从春君的只言片语中,见证自己身世的可悲,举世的荒唐。


    他蓦地想到雪荔曾说,如果有一位好的皇帝,他们也许便不会这样了。


    而李微言又想,真的不会这样吗?


    烂到骨子里的国家、满口仁义实则无情的两位皇帝所创建的国家……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有一刻,李微言万分共情“秦月夜”。


    有一刻,李微言生出冲动,想背着阿曾他们,答应“秦月夜”的合作要求。


    他有时不在乎天下,有时怨恨这个天下。而他每当这样想的时候,脑海中又会冒出一些浮光掠影:金州城中救他的老伯,驾驶马车冒死入宫的陆轻眉,还有大散关下的将士,点燃半天天穹的狼烟……


    兵人计划、兵人计划……是了,但靠宣明帝,是完成不了兵人计划的。霍丘国占凤翔为据点,帮宣明帝执行兵人计划,那“秦月夜”也许旁观,也许参与。无论哪一种可能,玉龙都应该和霍丘国有联系。


    李微言怀疑,玉龙不是经由宣明帝的推举,与霍丘国有联络。而很有可能,是玉龙本就认识霍丘国人,借助霍丘国,才结识北周皇帝。


    不然白离不会叫玉龙“师姐”。


    不然白离不会说雪荔是“师侄”。


    不然霍丘国那位卫长吟卫将军,不会与宋挽风合作,心心念念要得到雪荔,要雪荔为他们所用,要雪荔成为兵人之首。


    “刷——”地牢中的霍丘国士兵昏昏沉沉,被一道盐水鞭子甩在脸上。


    士兵睁开肿破皮的眼睛,便看到南周那位小世子狰狞的面孔。李微言亲自提着鞭,站在暗室中,他身影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他的脸色,比经受刑罚的士兵还要难看。


    李微言:“说,你们霍丘国,和玉龙楼主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那被拷打的士兵朝他啐口水,嘿嘿冷笑。士兵张开满是血水的嘴,囫囵说了一通话。那是霍丘国话,显然这位士兵硬气非常,不向敌人屈服。


    李微言微微露出笑。


    他生得秀美无双,只笑意阴鸷气质冷戾,无端给人阴沉印象。此时李微言在士兵眼中,便如山鬼般邪气森森。


    李微言扔开了鞭子,朝牢外的侍卫吩咐了两句。


    李微言回头,朝向霍丘国士兵。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李微言慢条斯理说道:“我知道,能跟着卫长吟侵入他国的将士,都是你们霍丘国一等一的汉子。寻常的刑罚,你们不会放在眼中。那我便让你尝一尝,我自小经历的试毒吧。”


    李微言剔透如雪的眼眸恍了一恍。


    当身后侍卫向他低声“带来了”的时候,李微言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


    牢狱门外,老神医束着手低头,苦哈哈看着这位真正的小公子。


    小公子在看到老神医时,一瞬间面白如纸,以为自己仍在玄武湖心。而时光一转,他倏然出现在异国他乡的地牢中,与那不肯松口的霍丘国士兵四目相对。


    李微言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泛着冷气,像是冰霜下埋着的死花,疯狂地砸冰而出:“一种又一种毒,用在你身上。我们以毒攻毒,记录你身上每一种毒素发作时的症状。我们用漏更记时间,不着急,你能多挨一刻,你的母族人就少死一个……哦,这里没有你的母族人,没关系,你可以看着你的其他弟兄们死。


    “你熬过一种毒,我们再换另一种。你晕死过去,我们的神医会救你。你不必担心,他有经验……他有数十年剜心剔骨、开肠破肚的经验,世上最好的刽子手,都不如他经验深!


    “当你想开口了,也不要太着急。因为你的舌头已经烂掉了,我们还要先帮你缝舌头……你的眼睛看不见了,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没关系,可以安回去……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到……”


    老神医不安:“小世子……”


    ……已经过去了的事,光义帝都死了,这是做什么呢?


    而请来老神医的侍卫也不自在,提醒:“世子殿下,是不是要阿曾郎君来审问更合适?我看你有些……”


    李微言笑道:“放心,我很冷静。”


    他盯着脸色开始惨白起来的士兵,唇贴于士兵:“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才是真正的小公子。我的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所以你真的不用指望死去,我会一次次救你,再折磨你。”


    士兵终于开始慌了起来——


    夜三鼓,林夜辗转反侧后,倏然从梦中惊醒。


    他反反复复在思考最近发生的事,从大散关的兵人计划开始,一切都开始深入一个局。这个局,敌人已经挖好了十九年,三十年,专门等着他们进入……


    这个局专门等着南周,等着雪荔。


    可林夜一定要救南周,也一定要将雪荔从中拉开。


    他反反复复地想,想小姑姑,想玉龙,甚至想宋挽风……那日,宋挽风的所有表现,事后,都有人向林夜汇报。此时,林小公子半睡半醒间,忽然想到了宋挽风在大散关那日说的一句话。


    宋挽风说过,“计划不是我安排的。”


    宋挽风又说,“我不会无心诀。”


    雪荔一直坚持,玉龙的尸体上有无心诀的痕迹。天下会无心诀的,还能有谁呢?


    白离武功高强,但从始至终,白离没有用出过无心诀。如他们那一类的武功高手,相斗间分毫差距便是生死,白离没必要冒着生死之险,在与雪荔的战斗中,始终不用出无心诀。


    宋挽风坚持自己用不出无心诀。


    大散关下的战争,宋挽风已彻底撕下伪善面具,那他又有什么必要坚持一个谎言呢?


    师徒三人中,雪荔没杀,宋挽风不会,玉龙还能死在谁手中?是否有一种可能——


    “如果不是雪荔不是宋挽风,为什么不能是玉龙自杀呢?”


    玉龙自杀,惹得两个徒弟失和。宋挽风代表杀手楼,代表北周;雪荔被杀手楼追杀,难免会和南周势力结盟。风师雪女相斗,搅得南周与北周皆一团乱,而霍丘国的卫将军在大散关等着军队汇合。


    砰——


    火苗扔出去,大火满弓刀。


    这是一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戏码。一百二十年仇怨的胜利者,应是霍丘国。


    某方面来说,这个计划正在成功。可是也不太对,玉龙的死唯一导致的必然结果是杀手楼南下,雪荔并不一定会和南周有牵扯,这个计划有点粗糙,不够周密……林夜倏地睁开了眼。


    恰时,他听到鸽喙拍窗的断续“啪嗒”声。林夜翻身起夜,打开窗户。他先被飞雪夜的寒气冻得打个喷嚏,这才从白鸽腿上解开纸条——和亲团送来的纸条。


    同在一城,林夜和雪荔去探查玉龙的旧事,而和亲团则迎战了春君。


    和亲团汇报今夜发生的事,询问公子,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林夜捏着纸条,他伏于窗案前回信,让和亲团先派人照料小姑姑、看住小姑姑……他的信还没写完,心头先涌上一阵说不出的烦躁感。


    林夜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


    雪荔模糊中,听到有人唤“雪荔”。


    她睁开眼,看到山岚远方夜火幢幢,崖边飞雪连天,玉龙和宋挽风坐于她身边。他们置身于雪山中一天然山洞外的院落中,枯树落雪,雪如飞花,院中有一几数凳,专供师徒三人。


    雪荔怔怔然。


    她看到他们,心脏不受控地绞痛一下,痛得她头脑筋断,刹那点欲昏死过去。


    雪荔茫然地想:这必是梦。


    好荒唐。


    为什么她还要做这种梦。


    为什么她还要梦见师父和宋挽风。


    为什么她受到的伤害如此刻骨,她心中的思念也如此刻骨。


    麻木之际,酸楚涩感涌上鼻端,又被少女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默念“我的眼泪珍贵”,“我不能轻易掉泪”。林夜、林夜……是了,她要想一想林夜,想一想如今紧要的事。


    雪荔闭上眼一瞬,又睁开。她蹲在地上,以指为笔,写写画画,继续去琢磨睡着前还没有解出来的记号涵义。她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些窍门,她就快解出来了,她只差一点点、一点点……


    宋挽风温润笑声在耳:“小雪荔,怎么不理我?”


    雪荔当做没听到。


    宋挽风有些委屈,告状道:“师父,你看她。”


    雪荔心想,她不在意的。


    玉龙怎会在意她……她曾以为玉龙在意,可是小姑姑……


    雪荔屏住呼吸,抑住自己发抖的手,酸楚的弊端,眼睛的湿润。


    可雪荔仍听到了久违的、清渺的、烟云一样的玉龙的声音:“雪荔。”


    雪荔沉默地蹲在地上,琢磨记号。


    很久很久,北风狂呼,雪披如裘。遍地银白中,雪荔缓缓抬了眼,看向玉龙和宋挽风。


    雪荔轻声:“你们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梦中。


    宋挽风温柔地看着她,笑叹道:“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雪荔迷惘。


    不爱言语的玉龙坐于石凳,常年烟雨氤氲、神色迷离的一双眼,落在了小徒儿身上。许是做梦,许是机缘巧合,许是心病难治,许是眼瘸……总之,雪荔痛恨伤怀之余,迟疑地从玉龙眼中,看到了一抹称之为“怜惜”的神色。


    雪荔冷冷地想,梦是假的。


    梦中的假玉龙和她说:“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轰——


    一刹那,雪如霰如雾,宋挽风的身形掩入风雪中,变得模糊,只有玉龙的身形清晰无比。


    雪荔半晌道:“你放心不下谁?”


    玉龙轻声:“今日……是你生辰。”


    轰——


    飞雪在起,淹没梦中的少女——


    风卷起雪花,毡帘被抹上一重沉重的昏白色。


    宋挽风打开毡帘进入卫长吟帐篷时,被雪绊了一下,难免趔趄。


    卫长吟指着舆图,和那有些恍惚的宋挽风说:“扶兰公主和她那个小侍卫又一次在进入树林后,不见了。可惜,我百般忍耐,扶兰公主仍和我们不是一条心。既然如此,就除掉她吧。”


    卫长吟看着舆图。


    舆图中,洛水和凤翔相通的大道,被圈上了粗重的红线,力透纸背。


    卫长吟淡声:“我虽觉得时机不妥,但宣明帝反复催促,我也不得不动手了……扶兰公主既然与我们不是一条心,便发挥她最后的作用吧。”


    宋挽风淡淡应了:“我即刻带人去洛阳行宫,保卫陛下。”


    吩咐战术的卫长吟回头,看到宋挽风眉目间的疲色。


    卫长吟关怀:“风师怎么了?”


    “没什么,”宋挽风回头,看向毡帘起伏后的风雪迷林,“今日,应是小雪荔的生辰。”


    白离正掀开门帘进来,闻言动作一顿,好奇问:“雪女不是被捡来的孩子吗?”


    宋挽风轻声:“是啊。十九年前的今日,此时此刻,师父捡到了她,开始抚养她。”——


    总有些事,玉龙从不与人分享。


    总有些仇怨,玉龙始终埋于心间。


    雪荔不懂,宋挽风不懂,缠绵病榻的小姑姑一知半解,陪伴多年的宋琅管中窥豹。只有玉龙本人,看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痕迹,知晓自己在如何失去,如何走一条狭路。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她站在断崖前,瞭望远方烟云。


    贫民窟的破败屋舍中,小姑姑无声流泪。时入后半夜,除了天地皓雪,无人知晓这位武功高手的到来。


    玉龙站在小姑姑的病榻下,看到小姑姑羸弱苍然,蓬头垢面,脸上脏污。玉龙已经从小姑姑的眉眼中找不出昔日痕迹,小姑姑唇角的微茫笑意,仍刺痛了她。


    玉龙淡淡看着小姑姑,俯下身。她手指抵到女人鼻下,发现女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无声无息,无病无灾,死得如此轻易。


    最后一面,她们也没有见到。


    那么……小姑姑总应该见到雪荔了吧?见到亲生女儿的小姑姑,是否得偿所愿,是否悔恨与懊恼焦心共同摧毁,夙愿已了,才导致了她的死亡?


    玉龙模糊想着,去年,宋琅告诉她,说小姑姑疯得厉害,快坚持不住了。宋琅犹豫着问,这么些年,她是否仍然痛恨,她的仇怨是否有消去一些,她是否愿意让雪荔见小姑姑一面。


    那时候,玉龙如何回答的呢?


    玉龙没有回答。


    这些年,她和宋琅合作,二人书信很少。他缠于朝堂公务,她困于江湖野事。她拉着他下坠深渊,不光将他扯下来,也把他的儿子扯了下来……


    宋琅是好人。


    可惜,宋琅不该遇到她。


    神佛不渡恶鬼,总是有一些道理的。


    玉龙起身间,听到背后剑意如松如柏,裹挟尘粒朝她卷来。玉龙正侧蹬踹,在对方甩腕飞剑时,她凌身翻上横梁。对面银芒闪烁,玉龙以袖运气反击。她反击之间,窥得对方青山秀水般的容貌,动作不禁缓了一缓。


    而新的暗器一股脑,没有章程,向她砸来。


    这些暗器如小孩子的玩意般,伤不了玉龙的身,但玉龙不躲,屋子会毁;玉龙躲了,便得出屋。


    玉龙选择出屋。


    而那朝她丢暗器的小子则翻身入窗,趁她出去时,直奔小姑姑的床榻。玉龙立在屋外窗下,一片雪沾上她的睫毛,她正看到那少年弯下身,用指尖去触小姑姑的鼻息。


    玉龙想,这便是林夜吧。


    春君曾思考该如何向她描述这个少年:“小孔雀就是……你见到他,就知道是他。”


    正如春君告诉她的那样,南周找了照夜将军来假扮小公子。假的小公子容颜出色倒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少年跳脱的性格,以及他五颜六色的衣束。


    旁人穿衣,颜色艳丽些,难免显得轻浮。这少年却压得住颜色明艳的衣物,毕竟衣物色泽再鲜亮,也比不过他鲜亮的眉眼。而他俊俏的眉眼中,蕴着一整个春日的勃勃生机。


    这样的少年,不咄咄逼人,还有几分温润色。


    唔,这也许是因为他多病的缘故。


    玉龙打量着此人,想到春君的情报:假小公子的心头血有活死人的药效,玉龙的复活离不开他。但这个小公子,身体并不好,三天两头歪在榻上拖延和亲时间。


    某方面来说,这是玉龙的“救命恩人”。


    某方面来说,这也是雪荔的“心上人”。


    玉龙静静地立在窗下,见屋中的林夜出神一下,缓缓站直身子。


    林夜的心凉了大半。


    心凉是因为,他发现小姑姑死了,那才和小姑姑相识的雪荔,该怎么办;心还热着另一半是因为,林夜探查到,并非是玉龙杀了小姑姑。


    林夜叹口气,心想:还好,还好。若是玉龙出的手,为了雪荔,自己少不得要拼命。可自己眼下这状态……


    哎,无论如何,还是得迎上玉龙。


    玉龙原来真的“复活”了。他的血,可真是没有浪费一滴啊。


    林夜苦中作乐地想半天后,深吸口气,冷着脸走出屋子。到歪斜狭窄的巷道,他才迎上对面的玉龙,淡淡拱手:“恭贺楼主死而复生,不知楼主所为何意?”


    玉龙:“并没有什么事情。”


    林夜神色温淡,显然不信。他提剑的手垂于身畔,衣带与发带在夜雪中微扬,少年龙章凤仪,明亮得让玉龙凝视许久。


    玉龙:“听闻你心悦雪荔。”


    林夜冷不丁抬眼,黑眸沾雪,神色错愕而慌乱。他料到自己和玉龙楼主当面的种种艰难,料到玉龙楼主是位如月神般高渺风华的佳人,却没料到这位楼主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玉龙:“我听春君说,你是很出色的孩子。我本不信任世间任何人,但是……我想再试最后一次。若雪荔脱离‘秦月夜’,你也不再是照夜将军,那我与你们,便不会成为敌人。”


    林夜茫然。


    好半晌,林夜下巴微绷,喃喃:“楼主到底在做什么?楼主对阿雪……我以为,楼主不爱阿雪。”


    玉龙:“你们不是一直不知我因何而‘死’,一直在查我的谋划,一直在试图找‘秦月夜’与人合作的破绽吗?”


    玉龙仰头,看着夤夜漫雪,如同看着十九年前,自己踩着血泊,推开小姑姑求救的手,将襁褓婴儿抱入怀中的那一刻。


    她好是厌恶雪。


    她失望大周国。


    婴儿埋于她的怀中,小小一滴,如同雪粒如同露珠,朝她睁开剔透的黑眸。婴儿背负着前世的恩怨,代表她痛恨的一切,可婴儿无知无觉地依偎着她。


    在她抱着婴儿走在雪地中的时候,婴儿的呼吸陪她渡过长夜;在她看着宋琅喂养婴儿的时候,吃饱喝足的婴儿朝她露出笑;当她想着自己会死于任何一场战斗中时,有一个小人轻轻地牵着她的衣袂——


    “师父。”


    “师父!”


    “师父——”


    夤夜雪飞,漫天遍地。


    雪落入睫毛,蕴湿眼眸。


    痛恨与不舍并存,厌恶与怜惜共生,此前此后都再未有过那种依赖。她这一生,自己像笑话,也把别人变得像笑话一样。


    林夜听到玉龙寂寥的、失魂般的喃喃低语:“我讨厌雪。”


    而过了片刻又片刻,林夜听到她声音更轻的下一句:“我豢养一只恶鬼,日夜栽培,植入仇恨。


    “林夜,你可知,子夜已过,今日是雪荔生辰。不是被我捡到的那日,而是我带走她的那日,她刚刚出生。像尘烟一样渺小,像云海一样温软……没有假的生辰,一直是真正的生辰。


    “十九年前的此时此刻起,雪荔与我相依为命。”


    第117章 第 117 章 林夜许久无话,感……


    林夜许久无话, 感到一阵冷寒。


    雪自天穹纷落,沸沸扬扬,浩瀚广袤。雪覆在玉龙身上, 让玉龙变得如同一尊冰清玉洁的玉石像,不类凡人。


    雪荔总说,她看不懂自己的师父。其实旁人又如何呢?此时此刻, 林夜也看不懂玉龙。他端详着对方,既看不出对方对雪荔的心思,也不确定对方与风师的关系。


    玉龙缓缓说:“我今夜,前来与你谈一桩生意。无论成否, 我都将即刻离开凤翔, 返回洛阳。你无需担忧我与雪荔相见, 扰她心神, 控她神智。


    “我早已赶她下山, 逐她出师。


    “此后余生,我都不愿意再见她了。”


    许是林夜许久没说话,玉龙视线从天地皓雪上挪开,落到他面上:“若你希望我与雪荔再不见面,那你便答应我的条件——带她离开,退隐江湖。你不做照夜将军, 她也不再是雪女。我保证‘秦月夜’的一切筹谋,将与你二人无关。”


    玉龙淡淡说道:“我是怎样的人,想你一路探寻, 也应该有所了解。我视背叛如仇恨,视诺言如再生。倘若你阳奉阴违,或者拒绝,哪怕再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会让你与雪荔付出代价。”


    玉龙:“我知道照夜将军的威名, 也敬佩世间出了这样了不起的小辈。但是雪荔呢?她愿意和我拔刀相向吗?身负无心诀的她,被喂了小公子的血、初识情为何物的她,如稚子学步,她经得住我的报复吗?”


    玉龙语气淡漠,似在说与她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而林夜一路沉寂,又在她话音落了很久后,才郑重回答:“我不能答应楼主。”


    玉龙望向他。


    林夜笑一笑,抬头望天,喃喃轻声:“我是林小将军啊。我是将军,我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有价值。”


    林夜又缓缓道:“而我们阿雪……”


    雪雾迷了少年的眼睛,他声音带一份幽静万分的哽咽:“她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阿雪。退隐江湖的阿雪,怎可能成为天下第一?


    “我的阿雪,这一生,都应该一往无前。她将朝前走,百折不挠,万物不催。她将走到夜尽天明,走到天光窥破,人间至盛。”


    事后想来,此时林夜已经洞察了许多真相,做出了许多抉择。


    然此时此刻,玉龙只是觉得,林夜话中有话。


    她等着林夜说下去,不想林夜不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转过脸时,少年重新变得嬉皮笑脸。他声音中带一份若有所思的探寻:“楼主认不认杨氏灭门,乃你所为?”


    玉龙淡淡:“有何不敢。”


    林夜:“那凤翔的屠城,楼主也认吗?”


    玉龙静默。


    林夜:“十九年前的凤翔屠城事件,其实不是楼主做下的吧?”


    林夜看到,沾在玉龙睫毛上的雪花,轻轻颤了一下。


    林夜心想,玉龙和雪荔好像。雪荔常日心如止水,偶有情绪波动,反应最强烈的,也不过是眼睛。玉龙也是这样……是啊,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怎可能不像她呢?


    至此,林夜有些苦涩地认命:雪荔不像小姑姑,像的一直是玉龙。


    林夜缓缓说:“无论是小姑姑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还是孔老六他们打探出来的十九年前的凤翔事件,再是春君今夜夜闯和亲团告知的只言片语,全都在说十九年前的杨家灭门。


    “所有的话,都停留在杨家灭门案上,没有提及凤翔的被屠城。但据我所知,十九年前,整个凤翔城是被屠过一遍的。但凡查到杨家灭门与凤翔屠城的,都会将两件事视为同一件事,将罪名挂到楼主身上。


    “楼主是世间大人物,自然从不解释。可我却认为,楼主也许是杨氏灭门案的凶手,但楼主未必屠城。


    “楼主所遭受的冤屈,来源于不断的背叛,民众背叛与国家背叛让楼主心如死灰。可当年楼主从霍丘国回来北周,返回凤翔,楼主屠杀杨太守全门,目的只是复仇,只是为了杀去那为皇帝做事的大官,为了救满城百姓,不让凤翔再堕鬼蜮。


    “对百姓有一丝怜悯的楼主,岂会屠城呢?”


    玉龙静静道:“你错了,我对百姓,并没什么怜悯。”


    林夜:“那是楼主将自己视为罪人。可我认为,愿意从杨家带走阿雪的玉龙楼主,不会开杀戒,屠城民的。”


    林夜坚持:“楼主对婴儿尚有一线慈悲,何况对满城无辜百姓?”


    玉龙怔忡。


    她看着这个眼眸清透的少年公子。


    有一瞬,她透过林夜,看到了十九年前的宋琅——


    十九年前的宋琅壮志满怀,前来凤翔当官。那时初出茅庐的书生,眼睛也是如此明亮,对未来也充满如此多的希望吧。


    宋琅先是被她的满身血吓到,再是喋喋不休地缠过来,试图询问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宋琅靠着善心救了他自己一命,也救了玉龙怀中的婴儿一命。


    可多年以后,宋琅为了包庇玉龙,到底成为了和玉龙一样的人。


    而林夜……


    玉龙想,为何林夜会有这样清透的眼神?


    南周的照夜小将军经受的背叛不少,战事磋磨艰难,他看尽生死看尽算计,为何仍有这样盛满星光、满怀希望的眼神?


    南周光义帝能力比北周宣明帝差,心思却不比北周宣明帝少。这样的帝王,仍不能让照夜小将军对尘世失望?


    林夜在玉龙的出神间,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喃喃自语:“我猜错了?不会吧,我一向聪明伶俐的。”


    便是冷心冷肺如玉龙,心中都在此时浮起一丝莞尔。


    玉龙大约明白,为何被无心诀剥夺情绪的雪荔,会被这个少年拉入红尘,心甘情愿堕入凡间。


    玉龙道:“你还是聪明伶俐的。”


    林夜眨眼。


    玉龙垂眼:“不错,如你所料,凤翔屠城,非我所为,乃是……宣明帝所为。”——


    此时,南周前往建业的朝臣车队,因大雪而举步维艰,不得不在中途驿站歇息。


    宋琅作为死刑犯,被严加看守。他被关在驿站的黑屋中,除了吃食,什么也不供给。


    而在这样的雪夜,宋琅遥遥想着当年事、如今事。


    他不断地嚷着冷,要人加炭火。没人理会后,他呓语不断,咬舌自尽——


    当年,玉龙杀尽杨家后,残忍地从小姑姑怀中,抢走了刚出生的婴儿。她为婴儿取名“雪粒”,和宋琅同行。那时候,虽然玉龙收到了霍丘国白王的合作信件,却始终没有答复,没有想好该如何展开合作。


    宋琅想感化她,竭尽所能地希望她能原谅凤翔发生的一切。


    然而,不等宋琅感化成功,他们先收到了凤翔被屠城的消息。


    至此,宋琅明白:杨家已灭,宣明帝既不愿世人从杨家灭门案上查出端倪,又想借助一城被屠事件,激起北周臣民的激愤心,举国兵力南下,欲攻下南周。


    南周的川蜀军战得辛苦,却悍不畏死,林老元帅举家不知死了多少人,才将战线始终稳在大散关。林老元帅的儿子与儿媳,在那些战争中落下旧疾,才在多年后早早亡于战场,只留下幼童林照夜,给林老元帅送终。


    山河破碎,凤翔城空,恩怨埋土。而活着的人,宋琅陷入自责。


    如果他当日没有和玉龙一同离开凤翔,如果他接管杨家灭门的后事,如果他在凤翔和宣明帝之间周旋,凤翔城是不是便不会被屠?


    宋琅日日梦到冤魂索命,梦到凤翔城中的妇孺老幼。梦中的百姓流着血泪问他:你不是朝廷派来的父母官吗?为什么你和一个女恶人走了,却不保护我们?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不应该救我们吗?


    第118章 第 118 章 我养出了一个恶鬼,可……


    玉龙道:“我能感觉到, 宋琅的心,也在一点点冷下去。”


    林夜沉默——


    冰冻非一日之寒,心死非一日之过。


    多年后, 宋琅在战争中,为了保护金州满城百姓,而放弃了自己的妻儿, 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轮回鞭笞呢?宋琅在战乱后,将宋挽风交给玉龙带走,何尝不是一种“无颜以对”的愧疚呢?


    那时,宋琅在金州为太守, 玉龙在南宫山, 教养两个徒儿。


    玉龙开始与霍丘国白王的合作, 执行这长达数十年的“兵人计划”。


    欲执行兵人计划, 玉龙必要走到北周皇帝身边。而一个江湖客, 如何得到北周皇帝的信任呢?


    于是,玉龙创建“秦月夜”。


    她不缺耐心,不缺毅力,不缺仇恨。当风雪覆身,她带着两个幼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南宫山, 前往天山雪山,创建“秦月夜”的时候,何尝不是对命运的公然挑衅呢?


    她不知道何谓好的国家, 她既没有见过,也觉得自己不配见到。她只是在塞外,看到了白王的壮志,白王麾下百姓的心志与仇恨。她只是在大周境内, 看到了战争与百姓无关,兴亡与百姓无关。


    那年,玉龙二十三岁,宋挽风十三岁,而雪荔只有八岁。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既然逝去的人永不归还,既然北周皇帝并不在乎黎民——


    这样的国家,留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不如亡去——


    林夜:“你在阿雪身上喂毒,你拿阿雪做实验……就为了她成为兵人之首?”


    玉龙:“一开始,我只是希望她死。若她早早死了,总好过在这世间存活。我不会放过杨家的遗孤,不会愿意看到酷似杨家人的一双眉眼。可是这个孩子的命好硬,好想活,无论多痛苦,她都坚持着想活下来……”


    林夜怔忡。


    他声音一下子拔高:“阿雪曾经求生意志很强?!阿雪曾经很愿意活着?”


    玉龙:“嗯。”


    他对玉龙有一腔疑问和试探,可他此时要控制不住大脑中“轰”一下的洪涛倾覆感。林夜双眸瞬间红了,手中的剑递上前:“你!”


    林夜:“你可知她如今……”


    毫无求生欲。


    毫无生存志。


    她厌烦尘世,了然无趣,寻不到人生存亡的意义,无法说服她自己走下去。她与他说,旁人都有寄托,为什么她没有?


    雪荔没有寄托……可她原本有!


    玉龙:“所以我教她无心诀。”


    林夜怔住——


    梦中的雪荔,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不理会梦中出现的师父和宋挽风。


    师父却盯着她写字半晌,冷不丁开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雪荔写的,钱老翁留在树上的横竖撇捺的记号。


    反正这是梦境,梦中一切都是自己的意识。雪荔不愿意与梦中假人沟通,却也愿意自己能理清思绪:“他写的,应该是‘明日戌时见。”


    雪荔心想:看,我已经大概猜出记号的意思了。


    梦中玉龙缓缓说:“如果这些记号是这个意思的话,这些字的形状,恰恰在无心诀的练功图谱中出现过。”


    雪荔怔住,她猛地抬头,看向师父脸容。


    师父蹲在她身边,拿过她的树枝,简单勾划了几笔小人练功的图像。雪荔眼眸神色由涣散,一点点聚集:是了,离远些看,不把钱老翁的记号当文字,如果当图像看的话,无心诀的简笔画中,确实有类似的形状。


    无心诀的简笔画……那是师父初教她武功时,独独画给她看过的。


    那时她幼年,好像生了病,全身很痛,痛不欲生的时候,玉龙将她抱起来,第一次开始教她“无心诀”。


    无心诀可以让她身强体壮,让她对抗身体中的毒素。而师父说,自己创建的无心诀不完善,需要摸索,于是,雪荔一直需要服用大量药物。


    那些药物,每次都让她骨血重塑,全身剧痛。可她每一次,确实从生死边缘走了回来。


    而无心诀的简笔画、无心诀的简笔画……


    这是只有雪荔和玉龙看过的。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缓缓站了起来。她朝后退两步,好从更全面的角落,看这个自己仿佛从不认识的玉龙。


    姿容皎然的玉龙跪在地上,用树枝将那一笔笔图画画出来。每一幅图,就是雪荔寻找的记号的一个答案的可能性。她通过这些图纸,通过图纸对应的口诀,可以推测出记号的含义。


    简笔画、简笔画……只存在她和玉龙之间的简笔画!


    雾水凝于睫,雪荔喉间腥甜。少女心绪起伏,几多控制后,她盯着玉龙的侧脸,目中失去神采:“……你、你!”


    你到底爱我,还是恨我?


    你若爱我,为何让我修习无心诀,让我成为兵人之首?你若是恨我,又为何早早在简笔画中,告知我一切讯号?——


    林夜手中剑颤抖:“所以,无心诀,其实是控制‘噬心’发作的解药?”


    林夜一字一句:“你一直在给阿雪喂‘噬心’,又创无心诀为她解毒。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南周小公子的血可以解‘噬心’毒,无心诀也可以。


    “是了,明景的魔笛,会让雪荔和我、光义帝、李微言都受影响……这本就说明我们体内存有相同的东西。无心诀和‘噬心’相佐,让魔笛可以控制阿雪。你们又在‘噬心’中加了新的东西,和那些兵人建立联系,从而让魔笛通过控制阿雪,控制所有兵人。”


    林夜:“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为大周皇帝下毒‘噬心’,一百二十年后,改良过的‘噬心’,就在兵人体内!熬不过的兵人,便是失败的兵人,被抛弃在凤翔百病缠身,他们会和大周两国历来的皇帝一样早亡;熬过去的兵人,便是现在卫将军带领的那些半死不活的傀儡。”


    林夜眸子森冷:“大周两国在研制‘噬心’解药,原来霍丘国也在研制‘噬心’解药。一者是用药物,一者是用功法。你们都想控制别人生死!你们当真、当真……”


    “疯了,”玉龙淡声,“行于此途,国运当前,谁人不疯?”


    一百二十年的仇恨,让霍丘国疯魔。


    一百二十年的大周分化,让北周和南周的皇帝发疯。


    长达三十年的复仇计划,让白王见到初到霍丘的北周幼童,便发了疯。


    长达十九年的覆灭计划,让玉龙在抱着雪荔走向南宫山的时候,就开始疯狂。


    还有、还有……


    “挽风也在常年的爱恨交织与流连不舍中,发了疯。”玉龙道。


    林夜抬眸——


    梦中雪荔,在解毒出所有记号涵义后,她站在风雪中,看到天地异变,自己回到了南宫山,站在了那具棺椁前。


    她看到自己木讷麻木地走向前,她其实已经猜出来了,但她还是要走上前确认。


    她看到自己跪在棺椁边,掀开棺椁,手指去摸陌生女尸发顶藏着的记号。她手指穿插尸体枯黑长发的时候,眼睛无意识地抬起,看到自己梦中冰天雪地,风雪连天,宋挽风和玉龙都站在风雪后,被掩藏了容颜。


    雪荔一点点摸过去,艰难地读出那记号的真正含义:“……杀风。”


    雪荔倏然起身——


    玉龙与林夜说:“倘若你与雪荔不愿退隐,那便联手我,一同杀宋挽风。我们的合作,就此开始。”


    林夜:“……楼主是说,风师背叛了你?”


    林夜:“为什么?!他不是、他不是……”


    玉龙:“我豢养一只恶鬼,日夜栽培,植入仇恨。此后岁月变迁,时日悠久,真正动手之时,我发现我下不去手。


    “我养出了一个恶鬼,可我又想保护她。


    “风雪将至之际,挽风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的犹豫。挽风,想替我下手。


    “那才是,雪荔不知道的、我与挽风争执决裂的真正缘故。”


    那才是,多年以后,白离终于登上雪山、找上玉龙的时候,玉龙驱逐宋挽风、再驱逐雪荔的真正秘密。


    那才是,除夕之夜,万家灯火人间繁华,而雪荔无家可归的真正缘故。


    林夜倏然后退——


    与此同时,卫长吟和宋挽风带着人马,前往树林捉拿明景和粱尘二人。


    皓雪苍茫,莽林荒然。将士们带着兵人在深雪中穿梭,雪花砸在肩上、铠上,宛如厚裘。他们听到树林中悠扬的扶兰氏歌声,窥到少年少女的无忧身影。


    宋挽风恍惚想到曾经的雪山,而今的洛阳山洞中保存的玉龙尸骨,以及也许身在凤翔、对他充满怨恨的雪荔。


    宋挽风倏然闭目。


    第119章 第 119 章 卫长吟和宋挽风带……


    卫长吟和宋挽风带着将士们前去捉拿明景二人, 天地间霜雪时清时朦,前路难辨。


    这样的深山不适合作战,自然也不适合巡逻。明景二人日日以“巡逻”“练兵人”为由出去, 卫长吟心知肚明,却到底对扶兰氏的小公主存了几丝耐心。


    这是扶兰氏操纵魔笛的最后一人了。


    此女死,天下再无人能自如操纵数量这般庞大的兵人。


    可话又说, 此女若始终不真心归顺,“魔笛”便不是助力,而是隐患。卫长吟宁可用最粗野的法子控制兵人,也要除掉自己前行路上的阻碍。


    “赫——”


    “呼——”


    北风呼啸, 天地纷雪, 一重如魅人影在树林间飘挪。他比后方的卫长吟等大部队都要快, 循着歌声, 他已隐隐追到了明景和粱尘的踪迹。


    这自然是“风师”宋挽风。


    师父毁他无心诀, 却教他无上轻功。师父是世间惊才绝艳之人,难得一见的天才,而事已至此,宋挽风也无路也走。唯有沿着自己的计划走,他才可能重新带回师父、带回师妹——


    玉龙在洛水畔行宫外的山洞中等着苏醒;而雪荔、雪荔……


    宋挽风心中冷不丁浮起一个念头:今日是雪荔的生辰。


    他这样想的时候,身形定在一无树叶、枝木染雪的树冠梢头, 看到了下方密密麻麻的兵人,以及明景、粱尘。


    他听到了明景的笑声,少女轻灵的笑声在冬日旷林中显得更为空旷寂寥, 而正是这份空旷寂寥,让宋挽风想到了很久不回的雪山。


    他手中的铁扇顿住,他伫立高处向下俯视。极佳轻功,让树林中的一双小儿女并没有发现宋挽风的存在。


    明景踩着地上的厚雪, 看粱尘漫不经心地在一个树桩上做了记号,又用雪重新盖住。这样,等他们跟着霍丘国的人越走越远,他们的记号,会带着南周和亲团找到他们。


    明景这些日子已经想开了,走一步算一步。


    也许粱尘是正确的呢?也许他们只要等到小公子来,就可以了呢?


    明景的眸子,在扫到林中被霜雪冻得全身泛紫泛黑、却动也不动的兵人时,她叹了口气。


    她看到了这些兵人脚上所绑的锁链:锁链将他们拴在一起,同脚同行,解锁的钥匙只在卫长吟手中。


    如今魔笛无法控制雪荔,退而求其次,便对这些兵人产生一些影响,可以简单地传递一些“前进”“停下”的信号。明景内力不高,她的魔笛作用只到这个程度,但这也比解锁后、不受控制的兵人自由杀人,要安全一些。


    以前是明恩控制兵人,如今轮到她了……


    明景不怨恨这些兵人,她心中可怜他们。


    无冤无仇,无恩无惠,既不像人,也做不成鬼。他们被用铁链锁在这里,而卫长吟还藏着更多的兵人。时日已经入冬,凡人穿着棉袄尚难抵御北周的寒冷,而这些人,身上被冻出的冻疮,竟已是他们身上最轻的伤了。


    许是明景目露悯色,粱尘将手搭在她肩上,没骨头一样将体重压过来,懒洋洋笑:“想什么呢?”


    明景被他压得一趔趄,膝盖一软身子往前跌,全靠她还有几分武功底子,才没被压趴,没在雪地中来个狗吃屎。她瞠大眼睛,不可置信看那少年。


    粱尘伸手似想扶她,但看她自己爬起来了,他便有点尴尬地默默后脑勺,只朝她露出笑。


    粱尘眼睛闪烁。


    明景瞳眸黑亮脸圆肤白,她眼睛瞪圆的模样,可比她唉声叹气时有生气多了。是啊,他记忆中的异族少女,是初见时穿着鲜亮裙衫、于雨中敲门的山鬼一样魅惑漂亮的小娘子,而不是蔫哒哒的小可怜儿。


    明景气愤:“你干嘛压我?”


    粱尘无辜道:“我受伤了啊,很重的伤,你不知道吗?你帮我分担一下,有什么关系?”


    树林下,明景忍气吞声去扶粱尘的时候,树冠上,宋挽风则在想,粱尘何时受伤了,还是重伤?


    他冷不丁想到了当日大散关大战中、蒙着头脸、在山头给他们添乱的少年。


    宋挽风没有深想下去,下方的粱尘重新歪靠着明景,还拿手揉一揉她头发。明景抬头瞪来,粱尘笑眯眯:“问你话呢,你刚才想什么?”


    明景:“我能想什么?无非是兵人很可怜,不受控。这么多兵人,如果可以解决掉,该多好啊。”


    可兵人半死不活,不怕毒不怕刀枪,她怎么能解除他们受到的控制呢?


    “魔笛”只能操控,不能解除操控啊。


    明景认真思考:“如果我催动所有内力去控制魔笛,也只能让他们转向。而且我坚持不了太多时间,毕竟,他们人数太多了……”


    她这样诚心想事,谁想到粱尘思忖一刻,打个响指:“我懂了,你在想你三哥。”


    明景:“……?”


    粱尘煞有其事:“以前操控兵人的是你三哥,你看到兵人,就忍不住想起你三哥。你又从你三哥身上,想到了你其他的哥哥们、你的父母、你的阿爷,还有你的子民。你想念朱居国,想念扶兰氏,想念过去的岁月……”


    粱尘声音越来越小,明景怔愣看他。


    诚然,他起初只是单纯地转移话题,好教她不要为她做不到的事情烦恼。但他的话,恰恰引出了明景的另一重心事。


    眼看少女眼中浮现薄薄的露水一样的光,粱尘神色有些慌。


    他颇为懊恼,却又不太会安慰她。他憋了半天,说道:“没什么,我陪你一起想念。我也想念我爹娘,想我姐姐。我姐姐……”


    粱尘出神,脑海中浮现女子纤细薄弱的背影。


    自出生起,他还没有与姐姐分离过这么久。而上一次与姐姐分别,二人不欢而散。他闯荡江湖这样久,不知道姐姐身在何处。南周光义帝身死,被指了“皇后”的姐姐该如何自处。


    天这样冷,姐姐是否生病,姐姐吃食可安妥,他在外闹出来的麻烦事,有没有牵连到姐姐?


    姐姐……是否还在生他的气?


    粱尘出神间,陡然被明景推开。明景朝前走两步,迎着林中的兵人们。她又回头笑看少年,忽然一笑:“别担心,都会过去的。我们都会回家的!”


    明景豪气道:“你会成为江湖上的大侠,而我会重建朱居国。我们都要让家人,因我们而自豪……哼,我们不靠他们,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大事业。”


    少女说得稚气,少年盯着她,慢慢地点头:“你说得对。我突然有点好奇朱居国了……我还没有去过西域,朱居国是什么样子呢?”


    明景便热情邀约:“等这些事结束后,我带你去西域玩。我们朱居国、朱居国……”


    她想了想,清清嗓子,开始用异族语,婉婉唱一首歌。


    她声如黄鹂,歌声带着莫名的神圣韵味,格外圣洁。明景就这般立在林中唱歌,已经听得粱尘面容微红、头晕脑胀。他糊涂地想:自己虽然家学甚厚,一些西域语言也能听懂一些,但是他们一唱歌,自己那贫瘠的知识,便不足以听懂了。


    唱的什么啊?


    明景一曲终了,望向粱尘。


    粱尘当即热情喝彩:“好,唱得好!”


    “呸!”明景叉腰瞪眼,凶悍中带几分娇滴滴,“你听得懂我唱什么吗?”


    不等粱尘回答,明景用大周话,重新唱了一遍。此时,林中的粱尘、高处的宋挽风,才听懂这曲子:


    “朱居古国好壮阔,


    浩瀚的沙坡无尽的蓝湖,


    还有我们最伟大的圣主,


    白云飘过金沙宫,圣主赐福人儿笑。


    朱居古国好热情,


    乳白的羊奶,不歇的琵琶。


    还有我们伴着篝火——


    唱呀唱,舞呀舞,好时好景好春光。”


    好时好景好风光。


    好时好景……


    一簇雪压弯枝木,砰地砸到地面上,恰恰惊到唱曲唱得沉迷的明景。异族小公主大呼小叫跳起来时,粱尘手指拄着下巴,微微眯眸,露出一丝笑:良辰美景啊——


    宋挽风在明景的歌声中恍惚。


    婉转悠扬的歌声让他想到属于师父的西域生涯,也让他想到属于自己的雪山生涯。


    在那些事情发生前,他和雪荔,本来只是跟着玉龙,住在雪山,时而出山执行些杀手任务罢了。他默认玉龙永远不会离开雪山,而自己要在这里陪伴师父。


    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爱慕师父,求师父怜爱。


    他不要学什么无心诀,不求什么武功第一。师父要栽培雪荔,他就辅助雪荔。师父要雪荔继承“秦月夜”,他会是雪荔的最好帮手。他的唯一要求,便是可以陪伴在玉龙身边,玉龙不要舍弃自己。


    他那样努力。


    而玉龙未尝不心动。


    三八年岁的青年如春柳濯濯,风华卓然,出落得如此齐整。他十岁便跟随在她身边,磕磕绊绊地讨好着她。雪山之上只有师徒三人,雪荔不谙世事,玉龙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宋挽风的心思,并非无迹可寻。


    可宋挽风真的不懂玉龙。


    他恍惚地想,她到底对他有没有一丝感情。


    倘若没有,为何自己偷亲她时,她从不拒绝,也不提什么逾矩呢?倘若有,她看他的眼神,又为何总那样平静呢?


    她需不需要他,在不在乎他?


    每夜背着雪荔,他陪她一同打坐的那些年年岁岁,她的目光可有落在他身上一分?每次回山后,他给雪荔带礼物,也为她送上独一份的礼物,她可有看出他的用心?


    他的师父,每日在山巅云端,到底在想些什么?


    宋挽风每日想那么多,他患得患失那般久,而如果没有那日他意外发现玉龙的秘密,他其实并不用焦虑。在那日事情发生前,宋挽风以为自己可以有一辈子时候陪着玉龙……


    只要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间,只要他永远待在师父身边,师父总有一日会真正垂怜他。


    可那日到来,宋挽风才得知,根本没有一辈子的时间。


    献祭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


    “刺——”一只长箭从林中飞出。


    箭只一往无前,正如暴雨那夜,射向宋挽风的那只做戏的箭。也正如云澜镇城楼上,射向雪荔的那只没有做戏成分的箭。


    拔然无畏、悍勇无双!


    宋挽风猛地扭头,目光追箭而去。


    而下方的粱尘和明景到这时才发现箭只到来,粱尘脊背凛然,猛地抱起明景从原地掠开:“当心!”


    明景迟钝半刻,握住自己的长笛。


    长箭“笃”地射在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林中枝木上雪落簌簌,被箭所惊。而林中的兵人们则依然麻木,没有在意箭只的存在。


    粱尘额上出汗,直觉自己方才在生死关走了一遭。


    他紧紧搂住明景的肩膀,忘了将人推开。他扭头,目光沉然地看向箭只来的方向。到这时,少年少女听到了脚步声,在卫长吟落入他们视线后,宋挽风从树冠上飘然落下。


    粱尘下巴绷起:他也没有发现宋挽风的存在。


    若是方才宋挽风和那只箭互相配合,那他和明景……


    粱尘目中生起一些懊恼,既恼自己如今受了伤,又恼自己武功非但比不上雪荔,也没有阿曾那么高。倘若自己习武再厉害一些,方才就……


    最后,粱尘和明景的目光,一同落在了站立在树梢上、抱臂睥睨他们的白离。


    武袍飞扬,宽肩劲腰,身材挺拔。他立在高树上,黑色武袍衬得他面容更加深邃俊朗,神采飞扬。


    而他们都看得出,那箭,是白离丢来的。


    粱尘凌然,警惕盯着四面八方包围来的武士们。而明景心悸之后,推开粱尘,主动走出一步,看向最前方的卫长吟。她做出不快模样:“卫将军,最好解释一下。”


    卫长吟目光在两个少年身上停顿一息,便抬起,看向高处的白离。


    卫长吟淡声:“怎么不出杀招?”


    明景一惊,粱尘猛地拉过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扯。


    而高处的白离不以为意,笑道:“这些小喽啰,不值得我动手。你们自己可以解决。我师姐说,中原有句话,叫‘侠以武犯禁’。我一向听我师姐的话。我的对手,只有雪女那个级别的高手。”


    白离不在意下方氛围凝重,已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他反而朝着宋挽风,扮个鬼脸,轻松地一笑:“就是你师父。”


    宋挽风淡着脸,温温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白离的师姐,就是他的师父。


    他当然知道白离那身武功,有多精妙绝伦。他甚至知道,白离和玉龙若是打起来,胜负恐怕也不过五五分。


    可恨这天下武功出类拔萃者,居然来自西域,来自霍丘国……只知道内斗的北周和南周,凭什么赢?!


    白离这样风华的武功,正如当日初见————


    去年三月份,有一日,雪山来了一个客人。


    那客人娃娃脸,高身量。青年竹竿子一样的身板,走在雪山中的薄薄雪地上,恰似飞鸿踏雪泥,一点脚印都不曾留下。


    这个客人自称“白离”,是来找玉龙的。


    第120章 第 120 章 杀风


    白离在雪山关头和“秦月夜”的杀手们大打出手, 宋挽风赶去时,周围人倒了一片,只白离玩着手中指虎, 好奇地看着他。


    白离的指虎倏忽落在宋挽风肩头时,宋挽风倏然原地消失。这出彩的轻功,让白离眸中生了溢彩:“这才有点儿师姐的样子……小子, 我试试你!”


    宋挽风有气:你看起来也不大,口气却大。


    他和白离才交上手,他便感到后怕。对方打斗起来的模样,与方才言笑晏晏的轻松模样全然不同。打斗中的白离, 冷漠, 凶狠, 如深山老林中走出来的虎豹王者, 睥睨四方。


    这种悍不畏死的打斗风格, 宋挽风平日只在雪荔身上见过。


    他一瞬便判断出,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正想办法,想叫雪荔时,玉龙清渺的声音笼住了这片天地:“挽风,不得无礼。带客人来我住处。”


    宋挽风怔住。


    他领白离去寻玉龙的一路上,都在打量白离。白离并不打量他, 白离好奇地左顾右盼,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人,连这朴素至极的雪山都让他流连。


    到玉龙住所前, 白离迈步入院。


    白离的无礼让宋挽风皱眉,而玉龙的吩咐,则让宋挽风心坠冰窟:“挽风,你下去吧。”


    宋挽风怔立原地, 顿了片刻才调整呼吸,默然反身而去。他在玉龙院中时尚可控制,待出了玉龙院落,他的脸色沉冷便难以压制。


    他止不住地回想方才那一幕。


    隔着帘拢,他只看到玉龙身影,看到白离大咧咧地掀开帘子便冲了进去。他想阻拦,可玉龙看上去并不介意。而且,玉龙让他离开。


    她叫他走……


    自他十岁跟随她,除了雪荔,这世间没什么能在师父那里越得过他。而雪荔木讷懵懂,不关心身边所有事,所以宋挽风可以霸占玉龙身边的所有位置,所有时间。


    她教授弟子时,他在;她翻阅杀手任务时,他在;她去皇宫见宣明帝时,他在宫外等着她。


    宋挽风理所当然地霸占玉龙,却有一日,玉龙在谈事时,要屏蔽他。


    宋挽风在自己院中坐立不安,始终派人关注师父那边的消息。他得知白离在玉龙院落住了下去后,便再难以忍受。一夜后,宋挽风运用轻功,去刺探玉龙的院落。


    他也许其他武功很寻常,但他的轻功确实出色。玉龙和白离都没有发现宋挽风趴伏在檐角,那二人的一言一语,便落在了宋挽风耳中。


    宋挽风得知玉龙的真正秘密——


    白离:“我父王要我问你,你练就的‘兵人之首’,练成了吗?”


    玉龙:“只差最后一味药了。”


    白离:“哦。那我父王便派卫将军来北周,和你联手啦。乌尔吟,化名卫长吟,我将跟着他,一起来大周,和你执行‘兵人计划’。”


    玉龙不语。


    白离:“这些年,全靠师姐周旋,我们才和宣明帝搭上线。宣明帝刚愎自用,又过于小心。师姐花十九年时间软化他的心防,得到他的信任,我父王很满意。父王说了,如果计划成功,他日整片大周江湖,他都愿意奉师姐为首。”


    玉龙:“我不需要。”


    白离糊涂,却慢慢点头,耸肩道:“随你吧。你和父王,你们那些人,我是不懂的……我只最后和你确认一下,计划开始,便容不得人退出了。师姐可千万不能反悔,否则……”


    玉龙:“我不会反悔。”


    檐角上挂着的宋挽风,遍体冰寒,看着玉龙的白衣曳在雪地中,玉龙的面容被雪山吞噬。


    他见到不一样的玉龙,他见到真正的玉龙,他在那个晚上,听到玉龙淡漠的回答:“你们的仇恨一百二十年,而我的仇恨,弥漫我的一生。我已身入此局,大周覆灭是我毕生所愿,我不会退。”——


    她是不会退。


    白离满意地离开,宋挽风悄悄跟随玉龙。他看玉龙在院落徘徊,看玉龙彻夜难眠,看玉龙最终离开院落,前去寻找雪荔。


    雪荔在后山山洞中练功。她每次服了药后,便格外得难受。少女将自己关在山洞中,每每都要大半个月。而每次出来的雪荔,会比上一次更加寡然。


    宋挽风跟随玉龙,看玉龙踏入山洞。她跪坐在浑身僵冷、气息奄奄的少女身边,将少女抱入怀中。


    她俯望着少女,握住少女的手腕为少女传输内力时,宋挽风便借着山洞的一缕微光,静静看着她。


    天亮的时候,玉龙离开了山洞。


    雪荔此时状态太差,她不会知道玉龙来看过她。而即使知道,恐怕雪荔也不在乎。雪荔已经足够冷心冷肺,情感的剥夺,让她整个人没有生机。她早就不像活人了,哪会在意些什么。


    玉龙立在山巅,风雪掠袍,她淡声:“出来吧。”


    宋挽风在她身后现身。


    宋挽风走向她。


    他压抑着呼吸:“……我听到了一切。我想问你,计划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是什么意思?”


    玉龙并不说话。


    青年脸色如清晨褪去的白霜,他痴痴点头:“好、好……那我再问你,这么多年,你从不去山洞看雪荔,这一次却突然去了……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不平静,你反悔了?”


    玉龙眺望着山巅风雪,依旧不语。


    青年声音变厉:“我和那个白离交手过,我知道他武功有多厉害!他背后有很多人,他背后的那些人拿捏着你的秘密……如果你反悔了,是不是轮到你身败名裂,被人追杀的时候?”


    玉龙总是不说话,宋挽风拽住她衣袖,用力地扯了扯。他眼中光华如雨水一般流动,他的声音带着难堪与焦虑:“师父,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可以制作这么长时间计划的人,一定不好对付啊。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和我一起商量好不好?”


    山间风大雪冷,他声音渐渐干枯,爱意几乎夹杂着恨意:“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我愿意为你而死……求求你,不要总瞒着我,推开我。我也是你徒弟,为什么你只爱雪荔不爱我?”


    宋挽风跪在她脚边,抱住她腿,仰脸:“师父,垂怜我。”


    玉龙侧过脸,她的目光落到他面上。


    黑暗与黎明交错的刹那,万种明光落在青年身上。她置身地狱,将他留去天明处。此时他分明沐浴日光,遍身光华,眼中沁水。他仰望着她,却兀自以为她高洁,瞻仰她如瞻仰一轮皎洁月华。


    ……她是他的月华吗?


    有一瞬,玉龙眼中有了情绪。她置身风雪,回首自己身后,看向那个努力朝她走了的青年。那个一心为她的青年,那个快要落泪的少年,那个被宋琅交给她、陪伴她的孩子。


    “我愿意为你而死。”


    她的心湖,圈起的涟漪波澜声,宛如万蝶振翅,万物枯荣——


    凤翔城中,玉龙淡淡告诉林夜:“我告诉挽风,谁也不会死。”——


    洛水畔树林中,宋挽风唇角温和的笑,变得凄冷。


    谁也不会死,只有她会死——


    玉龙明明已经拿雪荔布置了十九年的计划,却在只差最后一味药的时候生了踟蹰。当白离来找她时,她没有将雪荔送出去。


    她反了悔,舍不得送走雪荔,却也不肯停止自己坚守多年的计划。


    倘若她愿意停下计划,那么宋挽风想,他拼死也会追随师父和雪荔。哪怕师徒三人在天下身败名裂,哪怕三人事败惨死。只要他们在一起,他不畏惧那样的结果。


    倘若她不愿意停下计划,他知晓了她的计划,他也不会去向宣明帝告密。他不是因为自己是宋琅的儿子而跟随她,他是本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不会告密,他会配合,他会帮她。


    可偏偏……玉龙既反悔,又要执行任务。


    她想将雪荔摘出去,让雪女远离这桩“兵人计划”。她要用她自己来做那个“兵人之首”。


    而她和雪荔怎能一样?


    雪荔已经被练就了十九年,无心诀和她本身合二为一,即使成为兵人之首,与现在也不会有多大区别,还会继续活下去。但玉龙研习无心诀时,年岁已大,她自己若要炼化为“兵人之首”,则会变得像千千万万个兵人一样。


    她必死无疑。


    世间再无玉龙。


    宋挽风如何忍受?


    所以————


    “所以,挽风背着我,和白离、卫长吟联络了。他要‘杀’掉我,要代替我,继续执行‘兵人计划’。只要计划成功执行,霍丘国和北周的势力,便不会视我为敌。


    “恰恰南周小公子身怀神仙血,活死人,肉白骨的秘密,经过宣明帝和光义帝的密谈,由‘秦月夜’的高层知道了。确切说,只有我知道。挽风……应该从那时候就在执行他自己的计划。他可能从我这里,查到了这个秘密。”


    于是,只有恰当时机,玉龙“死”去,兵人计划才能真正开始。


    而兵人计划成功后,得到林夜的血,宋挽风才能随时让玉龙“苏醒”。


    一路上,林夜面对的追杀,雪荔面对的追杀,本就是宋挽风的手笔——他对雪荔的感情有多复杂,对小公子便有多“势在必得”。


    这才是宋挽风非要抓到林夜的缘故。


    这才是宋挽风要玉龙“死”的缘故。


    林夜不禁恍然,心中又生出一丝哀意。


    他曾以为玉龙楼主死亡,是为了方便杀手们南下,却原来,计划从一开始,便是一出意外。计划执行时从一开始,就不是经由玉龙的手,而是经由宋挽风的手。


    林夜:“可那具女尸头顶发丝里的记号有异,宋挽风又说他不会无心诀……”


    玉龙:“是我杀的那个女子,是我自己将无心诀拍在了自己的体内。是我……在被挽风所袭、心脉破损、生死存亡之际,我便有了新计划。我必须引起世人的猜疑,必须要杀手们南下,也不能让挽风一帆风顺。”


    玉龙抬眸,看向屋檐上悄然出现的春君。


    林夜也看向那个青年。


    春君立在檐头,飞雪落袍,他朝二人行礼。贫民窟的巷口,玉龙:“挽风既要我死,那么在‘身死’之前,我便给春君留了消息。我那时气息微弱,难以说清诸多缘故,只来得及告知春君,让他留意挽风。”


    林夜:“楼主要做什么?”


    玉龙:“杀风。”


    玉龙背身,走入雪中:“林小公子,你既然拒绝与雪荔退隐江湖这个选项,那么,我便可以与你谈另一重交易了。林小将军,可愿与我合作——我与春君即刻出城,返回洛水。小将军若愿与我合作,便来洛水吧。我配合你们杀掉宣明帝,你们配合我杀掉挽风,夺回‘秦月夜’。事成之后,我依然放过雪荔。我们,各取所需。”——


    寒夜雪飘,风将窗子吹开一缝,室内变得好冷。


    雪荔从梦中醒来,手指揪住自己布满冷汗的衣襟。


    她发呆片刻后,倏然翻身出窗。她踩着墙砖跳入巷中,看到时区后半夜,地上雪已铺满一尺。雪荔跃上高头大马,朝贫民窟方向疾行——杀风。她要找小姑姑确认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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