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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太阳已经彻底西沉, 山风带着凉意,吹冷了廊下的清茶。


    陈琛端起茶盏,扬手泼进了脚边的草丛中。


    梁秋声已经带着人离开了。临走之前, 还和陈琛聊起了沙远镇的项目, 这也是梁秋声最为关心的。


    泰启如今已是泥足深陷,这个项目别说利润了,一时半会儿连资金流都难以回收。


    可见, 即便是地产界的泰斗级人物,在面对庞大利益的诱惑时, 也难以维持住自己的初心, 急功近利, 越陷越深。


    联姻之后,南城建设会正式入资,拯救泰启于水火之中。到时候,外界便会知道,梁秋声是如何卖掉一个女儿, 换回一片河山。


    陈琛迎着山风,脸上的表情略显冰冷。若不是看在他是梁时亲生父亲的份上……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许馨兰。


    “喂, 妈。我今天不回……”


    “你在哪儿呢?”许馨兰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小时来了,等了你好长时间。小琛, 把女孩子晾着, 可是不礼貌的哦!”


    *


    时隔九年, 梁时再次踏进了陈家的大门。


    许馨兰见到她尤为惊喜, 张开双臂,几乎是哽咽着道:“小时!快过来!”


    梁时也瞬间红了眼眶, 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许姨……好久不见。”


    许馨兰摸着她的头,眼角涌起泪花:“好孩子,终于回来了。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泪水涟涟,张妈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许馨兰拉着梁时聊了很久,问及她生活里的点滴细节。梁时惊讶地发现,许姨竟然很清楚自己的生活轨迹,包括曾经以保姆的身份住在和樾,以及后来搬走,独自去榕城的事。


    她好奇道:“是陈琛告诉您的吗?”


    许馨兰笑了笑,那笑容竟然有些清苦。


    她拍着梁时的手,柔声地说:“是我不放心他,才会格外关注些。小琛这些年……其实一直不是太好。”


    梁时瞬间就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谁也不说。但我是他的妈妈,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许馨兰转头,透过客厅的窗户,看向庭院里随风自在拂动的枝叶,脸上浮现起真实的笑容:“过去一年,他真的开心了许多。”


    “别人或许会说,在那个位置上,就应该曲高和寡,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私人的情感并不重要。可是我和他爸爸并不这么想。”


    她看着梁时,眼眸里闪过艰难的情绪,“小琛从小就极为懂事,承担了很多不属于自己年龄的责任,看起来就像一个成熟的大人……直到你出事。”


    许馨兰回忆起当年的情景。


    大一那年夏天,本应该在美国读书的陈琛,却在一次志愿行动里意外受伤。直到警方的电话打来,陈远之夫妇俩才得知,他们向来懂事的大儿子,堂堂的财团继承人,竟然瞒着父母,旷课近一年,跑去东南亚的穷乡僻壤里找人。


    盛怒之下,陈远之亲自飞去了那个偏僻的不毛之地,把陈琛拎了回来。


    陈琛回到家便高烧不退。陈家请了全帝都最权威的专家连夜会诊,直到三天后,陈琛才转醒。


    他醒来之后,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嚷着要回学校继续上课。


    差点被陈远之请了家法。


    而陈远之之所以没动家法,是因为陈琛在那起事故中不慎扭伤了左手。经过复健,正常生活无碍,钢琴却是再也弹不了了。


    听到这里,梁时的心陡然跳空了一拍。


    许馨兰接着道:“得知这个结果后,小琛独自在琴房里坐了一整夜。第二天,竟然叫人来把钢琴抬走了。还将整间屋子重新打理了一番,买来最jsg好的音响设备,做成了一个封闭的视听室,送给了嘉与。”


    她无奈地笑道:“嘉与特别喜欢,天天待在里边玩音乐。要不是那间屋子,这小子后来也不会轻轻松松就能在选秀中崭露头角。”


    讲到这里,许馨兰的眼睛弯了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放弃找你。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但他一定会朝着目标坚定地走下去。”


    *


    聊了一会儿,管家有事找来,许馨兰便安排张妈带着梁时四处逛逛。


    张妈引着梁时穿过庭院,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述院子里的一些变化,“时小姐,这棵玉兰树是你走以后,少爷亲手种的。你看,都长得这么高了。”


    梁时抬头,眼前是一株高耸的玉兰,虽然过了花期,但枝干粗壮,绿叶繁茂,一看就照顾得极好。


    她不禁莞尔:“没想到啊,陈琛最讨厌这些花花草草了,竟然还会种树。”


    梁时随着张妈继续往前走,几步之后,却又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猛地回头盯着这棵玉兰,急急走了回来,在张妈惊讶的目光中,翻过草坪的围栏,直接钻到了树下。


    夕阳将浅褐色的树干镀上了一层金色。梁时绕着这棵树转了一圈,俯身摸索,在稍低一些的位置,找到了当年用刀刻下去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梁时和陈琛种】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幼时刻上去的文字。脑海里在想,陈琛啊,你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呢?


    梁时撩起裙摆,竟然一屁股在玉兰树下坐了下来。


    此处微风轻荡,绿荫如盖。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影,依稀能看到远处的窗棂。


    望着那盏熟悉的窗户,梁时想起小时候那些伴着悠扬琴声酣然入梦的午后,忽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疼。


    她双手捂住眼睛,努力忍耐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意。


    却感到自己的手背上一阵湿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舔自己?


    梁时抬起头,和草坪上散步的奥斯卡四目相对。


    还不待她有所反应,奥斯卡突然一个急冲,猛地把梁时扑倒在了草地上。


    张妈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想把梁时扶起来。


    梁时摆摆手表示不要紧,一边努力起身,一边疯狂地躲避着奥斯卡的舌头:“好啦!我知道你在欢迎我!”


    奥斯卡已经是条老狗了,身体状况却维持得相当不错,看起来仍然活力十足,是这一带说一不二的狗中霸王。


    它疯狂地在梁时的脸上又亲又舔,直到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凛然的呵断:“奥斯卡!”


    刚刚还百般威风的狗中霸王,瞬间便停止了舔人的动作,乖巧地抿下一双狗耳,朝着远处的主人疾奔而去。


    陈琛接过佣人手里的绳子,重新给它栓好,撸了几下光溜溜的狗头。


    然后几步踏进草坪,将地上的梁时拉了起来,挑眉笑道:“听说你在等我?”


    梁时看到他,终于不再忍耐,不顾周围还在打量的佣人们,竟然一把将陈琛紧紧搂住,头埋在他胸口,呜咽着不说话了。


    以张妈为首的大家纷纷低头,嘴边噙着笑意,赶紧各自散开。


    梁时的脸颊紧紧贴在陈琛的胸口上,眼泪似是怎么也流不完,很快就把他的T恤前襟沾湿了一大片。


    陈琛拍着她的背,茫然地问:“在梁家受委屈了?”


    梁时摇头,仰起脖颈,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的狗扑人好疼!”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C大后门的小吃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热辣的烧烤摊上冒着袅袅青烟,香气四溢的甜品店和奶茶铺比肩接踵。


    大大小小的铺位上摆满了各种风味的美食,五颜六色的灯牌将整条街映衬得热情似火,让这夏夜更为燥热喧嚣。


    整条街都是C大的学生,梁时牵着陈琛的手,在年轻的人潮里走走停停。


    陈琛还是下午那身休闲打扮,此刻看起来很像是从前面的男生宿舍里直接出来的。


    从踏上这条小吃街起,陈琛就一直很沉默。他没有问梁时为什么到这里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只是很自然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每个摊子前驻足张望,发出颇为内行的点评。


    “这家烤串一看就好吃,你看,老板的食材多新鲜。想要味道好,不能仅靠酱料,食材的品质才是根本。”


    “那家的炒粉应该也可以,老板看上去那么凶,排队的人还那么多,足以说明味道佳。”


    梁时愉悦地回过头,看向陈琛:“有没有想吃的?今天我请客!”


    陈琛凝视着她的双眸——这双眼睛湿漉漉的,因为哭得太久,还有些微的红肿。灯光下,隐隐还能看见浅浅的泪痕。


    他答非所问道:“今天为什么哭?”


    梁时摇摇头,走过来轻轻抱住他。


    “答应了请你从头吃到尾,就必须要做到。”


    梁时抬眼,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虽然时间隔得有些久,但是陈琛,我想让你知道,你所有的等待都没有付诸东流。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便一定会用尽全力回应你。”


    陈琛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深沉。


    周围的人潮仿佛已经褪去,世界变得空旷而安静,只余眼前的人。


    他抬起手,不太轻柔地捏住梁时的下巴,不顾周遭的熙攘,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炙热的亲吻。


    从浅浅的轻啄,到深深的吮吻,陈琛抬起双臂,用力箍着她,霸道地掠夺着她的每一丝呼吸。


    梁时的心似乎也被这温热的唇舌所覆盖,脑海中一片浮浮沉沉,几乎放弃了思考。只能沉醉在陈琛如海浪般汹涌又浑厚的情愫里,紧紧地追逐着他,回应着他,似是要沉进他的心里去,随着他这些年走过的路,将那些受伤的过往一一抚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梁时四肢绵软、马上就要站不稳的时候,陈琛才放开她。


    他抬起手指,在她被吻得殷红的唇上轻轻一擦,抹去一缕晶莹的银丝。


    梁时手脚虚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脸颊潮热。目光随意一瞥,发现一旁的摊主已经红着脸,盯着他们看了许久。


    “……”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就站在人家的摊子前,和陈琛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难言的尴尬瞬间袭上梁时的心头,将脑海中旖旎的情愫全部搅合得七零八落。


    她羞红着脸,刚要拉着陈琛遁走,只见摊主忽然递过来一份热气腾腾的章鱼小丸子。


    “姑娘,我也不能白看,这个送给你们吧,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哦!”


    “……”


    最终,梁时和陈琛就像这条街上的大部分学生情侣那样,一边散着步,一边分享着同一份吃食。


    他们沿着这条小吃街,一路逛进了C大校园。


    马上就到考试周了,C大不像平时那般热闹。此刻的教学楼里灯火通明,图书馆也坐得满满当当。不时有自行车呼啸而过,携手夜游的小情侣们抓紧最后的时间腻腻歪歪,偶尔一只篮球飞来,在小道上弹了又弹,滚出老远。


    夜风吹动着梁时的长发,头顶的枝叶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细影。


    一切都温柔得恰到好处。


    梁时轻声呢喃道:“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老师曾经出过一道辩题:从未得到过,和得到又失去,哪个更令人难以接受?”


    陈琛的目光有些不忍,轻轻地落在她的发顶。


    “一个是遗憾,一个是痛苦。”


    “是啊。”梁时抬起眼眸,目光掠过C大的校园——这个她曾经一步之遥,最终又相距千里的地方。


    她的声音听上去坚定而坦然:“好在,遗憾和痛苦,终会有尽头。”


    梁时转过身,对着陈琛微微一笑:“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拥有人生中最好的一切。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她的目光在校园里巡睃一圈,最终又落回到陈琛的身上。灵动的眸子在月色下盈润如水,带着无限的爱意和珍惜。


    伴随这爱意的,是最开朗豁达的笑容:“我现在,依然这么认为。”


    第92章


    杨晓梅惊讶地发现, 陈嘉涵昨晚上竟然没有喝得醉醺醺,而是头脑清醒着,自己走进家门的。


    她心中有一丝高兴, 这是终于从梁昀那事的打击里恢复过来了?


    于是抱着儿子, 兴冲冲地赶去陈嘉涵的书房,想趁着他在家,赶紧增进一下父子感情。自从儿子出生, 陈嘉涵还没怎么好好抱过他。


    此时,陈嘉涵正倚靠在书桌边, 桌子上散落着一堆照片和资料。


    助理站在桌子对jsg面, 一脸立了大功的兴奋表情。


    陈嘉涵的手里捏着一张照片。照片上, 是夜色下人来人往的小吃街,一对热恋的男女正抱在一起忘情地亲吻。


    照片拍摄的角度过于刁钻,根本看不清两个人的脸。可那个男人的背影,就算是化成灰,也能被陈嘉涵一眼认出来——是陈琛。


    其余的照片显然是对两人的持续偷拍。只见他们手牵着手, 一路从小吃街逛进了C大。


    校园里人少,不太好遮掩,跟拍就没能继续。但是这些照片, 已经足够让陈嘉涵抓住一个了不得的线索。


    “梁时。”陈嘉涵默默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把玩着手中的照片,“原来我那个好堂弟也不是石头做的, 竟然真有喜欢的女人。”


    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很多事实就如顺藤摸瓜一样, 浮出了水面。


    他的手下刚刚从榕城回来, 在看守所里见到了一个据说是得罪了陈琛的人。这个人还是那个女明星孔珍珍的经纪人,因为涉嫌绑架罪, 至今还在里头关着,等着开庭。


    那女人也是个蠢的,稍微一钓,就开了口。


    原来过去一年,梁时一直在给陈琛当保姆,就住在他南城的家里。


    哼,什么保姆,明明就是养在家里的玩物。陈嘉涵不屑地想,都是男人,陈琛在玩什么花样他真是再清楚不过。


    但是现在,这个玩物竟然登堂入室,摇身一变,顶替了梁昀,成了梁家的小姐!


    他忽然明白吴薇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这时候,门上响起敲门声,杨晓梅抱着儿子,在外面殷切地道:“嘉涵,我和宝宝来看看你。”


    助理连忙把满桌的照片和资料收进袋子。打开门,微一鞠躬,带着东西离开了。


    陈嘉涵心里烦得要死,面上还是敷衍地笑了笑:“我还有事情忙,就不陪你们了。”


    说着,竟然直接离开了书房,与抱着孩子的杨晓梅擦肩而过,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怀里的孩子。


    杨晓梅愣愣地看着陈嘉涵离开的背影,精心修剪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回过头,视线在书房里打量了一圈,忽然在前方桌角下,瞥到一张散落的照片。


    捡起来一看,照片上是梁时的单人特写,正在对身旁的什么人开心地笑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


    *


    天光乍亮的时候,梁时就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唤醒。意识还有些朦胧,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南城还是榕城。


    她努力清醒了片刻,才恍然想起来,这是帝都,梁宅。


    一座熟悉的房子,却不是自己的家。


    回到这里已经有好多天了,梁时翻了个身,拿起手机,默默的在心里倒数计时着。


    门外的走廊上响起佣人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梁时想起来,今天是梁秋声为她举行欢迎宴会的日子。


    这场宴会不仅仅是为了欢迎她回来,梁秋声还要借着这个场合,向外界隆重宣布一项决定:他即将转让给梁时百分之十的泰启股份,彻底坐实她帝都梁家小姐的位置。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梁时震惊得目瞪口呆,一把攥紧了陈琛的手,“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琛一脸理所当然,“本来就该是你的。”


    “可是我不想要。”梁时皱着一张小脸,有些不情不愿,“我和梁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这次回来,也只是为了你,不是来继承他梁秋声的钱的。”


    陈琛将她揽进怀里,歪头蹭着她的头发,“我明白。可是,你知道这百分之十的股份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梁时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那些烂尾楼盘吗?就不想靠自己的力量帮他们改变现状?”


    “你是说……”梁时沉思了片刻,不确定道:“百分之十的话,我就成了泰启排得上号的大股东?能参加董事会的那种?”


    陈琛点了点头,“嗯,你的投票,能直接左右泰启未来的发展。”


    他抬起手,将梁时脸颊上的一绺头发捋至耳后,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这也是梁秋声欠你的。”


    梁时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件事情带给她的影响,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按照泰启的规模,她岂不是一夜之间成了身家亿万的女富豪?


    此时,她一大早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鱼贯而入的造型师团队捧着好几套风格各异的高定礼服和名品女鞋,满脸堆笑地等着她一件一件试过去;再根据她定下的衣服,来搭配妆容和发型。


    梁时这才有了一点自己真的很有钱的“实感”。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佣人进来,说门口来了一个女子,坚持要见梁时。


    梁时将面膜摘下,疑惑道:“是徐芃芃吗?”


    “不是的。”佣人犹豫地说,“好像是那个明星……孔珍珍。”


    *


    孔珍珍站在梁宅的客厅里,愣怔地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少女一头迷人的栗色卷发,笑得神采飞扬。


    她的记忆忽然回溯到九年前的那个夜晚,夜风柔软,陈琛的眼神清凉如水。拒绝她的时候,目光似扫过她微卷的长发,在上面停顿了一秒。


    那一秒,好像带着无法言说的怀念和怅惘。


    只那一个眼神,便让她九年不曾换过发型。


    连她的造型师都劝她,每年时兴的发型大不相同,别的女明星恨不得三个月一换。她倒好,简直把这一头卷发焊在了身上。连她的黑粉也会时不时的拎出这点说事,嘲笑她不懂得与时俱进。


    此刻,墙上的照片就如同一面照妖镜,顷刻间就把她打回了原形。她所有的坚持和幻想,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白日梦。


    两行热泪顺着她素面朝天的脸颊滚落到下颌,孔珍珍捂住双眼,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凉的哀嚎。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孔珍珍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到站在她身前的梁时。


    梁时的头发上挂着几只发卷,用发带拢在一起。脸上白嫩嫩的,还没有上妆。她穿着一件丝滑的衬衫裙,下摆轻柔地垂落着,露出一双白皙温润的小腿。


    这样随意的打扮,站在这栋豪宅里,竟然丝毫不觉得违和。


    她周身散发着太过浓烈的主人家气场,那浑然天成的公主劲儿,是只有从小在这样的宅子里长大,才能沉淀下来的坦然。


    孔珍珍就这样愣愣地盯着梁时,而梁时蹙眉看了看她,忽然抬手,递过来一张纸巾。


    纸巾打破了僵持的气氛,孔珍珍讪讪地接过,终于开了口:“我是来获得你的谅解的。”


    梁时疑惑地轻抬眉梢。


    “我的前经纪人,锋哥,刚把我保释出来。他们都说……我这个案子,如果能得到被害人的谅解,或许可以有新的出路。”


    孔珍珍脸色苍白,柔弱地看着她,“本来起诉方是陈氏的律师,我应该去找陈琛的……但是,我怎么都见不到他,所以只能来找你了。”


    梁时无语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要得到被害人的谅解……那请问,被害人是陈琛吗?”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被害人是我,你却还是一意孤行去找陈琛?你连被害人是谁都没搞清楚,就这还想取得谅解?”


    在梁时不解的目光里,孔珍珍低垂着眼眸,紧紧咬住下唇,没有吭声。


    梁时心想,女明星果然傲气,第一次见这样求人的。


    “你说得对……”孔珍珍轻声道。


    她抬起眼睛,正视着梁时的脸,嘴唇都在轻轻颤抖:“我……我太讨厌你了,可能打心眼里就逃避来见你。”


    “我一直以为,这些年来和他几次相遇,一定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孔珍珍的语气带着无限失落,“可是,你却半路杀了出来,还是以那等卑微的身份,却能让他为了你……这么讨厌我。”


    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哽咽着说出口的。


    孔珍珍抬起头,重新看向墙上的照片,“我今天才明白,那只是我单方面的命中注定而已。他和我的每一次相遇,心里期待的,都是你。”


    “而我,却傻呵呵的,装扮着你当初的模样,自以为是地去讨他的喜欢!”


    说到这里,孔珍珍眼睛里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如果我知道,你在他心里如此重要,我也不会……那样做,去招惹他的厌恶。”


    梁时静静地听完孔珍珍的自白,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叹了jsg口气。


    “你到现在,难过的都是陈琛对你的无情。对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歉意。”


    梁时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奈,“你有没有想过,你那样的做法,如果得逞,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她环视了一圈梁家的客厅,“这个家里的另一位女儿,就是被不雅视频所累,离家出走,至今都没有回来。”


    “我问你,如果今天我不是梁家的小姐,只是一个普通的保姆,你还会亲自登门来讨这个原谅吗?”


    梁时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表情有些黯然,“会不会仅仅派你的经纪人上门,给我甩出一张大额支票,换取一个法庭上的和解?”


    她遗憾地说:“孔珍珍,成年人做了选择,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你当初既然选择了那样做,那现在,就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吧。抱歉,我不能原谅你。”


    第93章


    梁时回到楼上的房间, 继续刚才没有完成的造型。


    试到第三套裙子的时候,佣人送进来一张字条。梁时打开看了一眼,神色一喜, 立即转头道:“就定刚才那条裙子吧, 后面的就不试穿了,我现在要出个门。”


    *


    孔珍珍心不在焉地走出梁家的大门。


    今天是个好天气,上午的阳光将清晨的薄雾驱散, 照在路边的银杏树上,给每片叶子镀上一层亮边。


    她呆愣地盯着头顶的树枝, 脑子里还在回想刚刚梁时的话。她承认, 之所以会亲自登门求取谅解, 的确是因为梁时特殊的身份。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保姆,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帝都梁家的名媛。


    锋哥把她保释出来以后,给她科普了梁家和陈家的渊源。这两个在帝都赫赫有名的家族, 竟然是儿女亲家。


    孔珍珍的心中一阵怅然。


    手里是刚刚梁时递给自己的纸巾。她盯着这纸巾看了片刻,沮丧地想,自己到底在执拗些什么?事已至此, 前方别无他路, 给这个女人诚恳地道个歉,又能怎么样呢?


    何况, 这是他喜欢的人啊。


    她痛定思痛了片刻, 立即转身, 想要回去再试试。


    却透过梁宅的花墙, 看到刚刚还严词拒绝了自己的梁时,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 从前厅出来,往后院走去。


    正好,拦下她,再聊聊!孔珍珍绕着花墙的外缘,跟了过去。


    梁时一直走到梁家的后门,在一辆豪车前驻足。有人下车,殷勤地为她打开车门。


    梁时轻轻地坐了进去。


    孔珍珍看着那个开车门的人,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


    车子很快启动,扬长而去。


    她这才想起来——此人不正是陈嘉涵的助理吗!


    这个陈嘉涵,难道又在到处勾搭女人?


    孔珍珍半眯着眼睛,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然被人在身后拍了拍肩膀。


    *


    梁时坐进车里的时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手里还捏着刚刚的纸条,上面是陈琛的笔迹:【宝贝,好想你,车子在后门,快来见我。】


    梁时不禁咬了咬嘴唇——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陈琛哪辈子会这样讲话?


    都怪她这阵子太忙,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他的人了,实在想得厉害。仓促间接到字条,以为他真的派人来接自己,头脑一热就独自跑了出来。


    梁时悄悄打量着前方两张陌生的面孔。


    这二人虽然都身着陈氏的制服,但的确从来没在陈琛的身边出现过。


    她咽了口唾沫,悄悄摸进挎包,去拿自己的手机。


    前方的男子却忽然回过头,冲着她幽幽一笑,笑容里隐含着威胁:“梁小姐,还请不要擅自行动,我家主人只是想邀您见面一叙。”


    车子一路往城外开去。


    梁时靠在后座上,盯着前方两张严肃的面孔,主动起了好几个话头想聊会儿天,可惜没人接话。


    就在她一边尬聊,一边悄悄在裙摆下编辑短信的时候,车子忽然停在了路边。


    只见前方的男子下车,手里拿着一根细绳和一只黑色布条,竟然来到后座,强行把她捆了起来,还蒙住了她的双眼。


    梁时:“……”


    说好的只是想见面一叙的呢!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自己这是什么运道,又碰上了这等倒霉事——在成为亿万女富豪的第一天!


    车子继续行驶了几十分钟,终于到达目的地。前方的男子打开车门,拉着梁时下车。


    梁时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人往前走。


    她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段长长的路,路面似乎铺设了地砖,踩上去有点滑。


    轻风吹在梁时的脸上,带着草木的清香。这里似乎空气很好,不像是在帝都的市区内。


    走了将近十几分钟,前面的人才停下脚步。


    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打开了一扇门。梁时被扶着跨过门槛,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入室内。


    她被安排着,坐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


    梁时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有好闻的木脂香,却又带着一缕淡淡的潮湿的味道。这里大概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这时候,远处响起开门的声音。随着空气流动,梁时闻到扑鼻的男士古龙水香。


    有人一步步靠近了自己。


    对方在她面前停下,似是打量了一小会儿。冰凉的指尖倏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是个尤物。”男人调侃的声音近在咫尺。


    梁时歪了歪脑袋,从男人的手指间挣脱,微微抬起脸庞,眼神仿佛穿透黑色的布条,看了过来。


    “陈嘉涵?”


    陈嘉涵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抬起手腕,一把扯下梁时脸上的布条。


    眼前骤然恢复了光亮,梁时闭眼适应了片刻;再睁开眼,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居然是一间富丽堂皇的茶室。


    茶室的尽头有一扇长条形的天窗,透过天花板上的窗户,能看到外面湛蓝的天空。


    这里应该是一栋大宅的半地下室。


    虽然照进来的自然光有限,但房间里的亮度却丝毫不弱。布局精妙的射灯将整个房间衬托得温馨雅致,对面是一整墙的黑胡桃书柜,其上罗列着满满的书籍和奇珍古玩。


    梁时的目光从书架上扫过,落在眼前这张奢华却稍显陈旧的书案上。


    整个房间装修华丽,家具虽略带旧色,但款式和质地皆不落俗套,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陈嘉涵的宅子吗?


    可风格为什么如此眼熟?


    梁时琢磨了一下,忽然醍醐灌顶!她重新抬起头,慎重地观察起房间里的一切。


    陈嘉涵转身,在酒柜旁的沙发里坐下,语气有些不耐:“看够了吗?”


    梁时这才把眼神转向他。


    “怎么猜到是我的?”陈嘉涵有些好奇。


    一阵悄无声息的对视后,梁时沉声开口:“能模仿到陈琛笔迹的人,不太可能是毫不相干的外人。”


    “而且,说来也巧。”梁时微微一笑,“我在梁昀那儿闻到过你身上的古龙水香。”


    原来如此。


    那就没什么可遮掩的了,陈嘉涵微一耸肩,道:“机智如梁小姐,能猜到今天为什么会请你来吗?”


    梁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理解,“你以为,替吴薇对付我,就能获得梁昀的原谅?”


    陈嘉涵蓦地定住,张了张嘴,心里很是惊讶。


    她什么都没问,短短时间内,竟然已经将前因后果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忽然明白陈琛为什么会喜欢她了。长得漂亮,还有头脑,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心思顿时变得浮动,陈嘉涵的目光沿着梁时的脸庞游走,又贴着她的身段一路滑下。


    她今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束腰连衣裙,将白瓷般的肌肤衬得更加水嫩细腻。整个人打扮得精致又俏丽,简直就是一位出门约会的小公主。


    陈嘉涵的心开始发痒……她的滋味,一定很不错。


    不知道和梁昀比,又有什么不同。


    想到梁昀,陈嘉涵的心中骤然一涩,痛苦的感觉再次袭来。刹那间,什么花花心思全都飞了。


    他不爽地哼了一声,立即拉下了脸:“梁小姐似乎并不害怕?”


    他看得出来,梁时从被挟持起,状态就一直很放松,完全不像个被迫的样子。


    听到这话,梁时竟然无奈地笑了:“实不相瞒,我遇到这种事的次数有点多,习惯了。”


    陈嘉涵撇了撇嘴,也没放在心上。


    “行吧,既然你都猜到了,那就配合点。”


    他起身,松开梁时手腕上的绳子,拿出两份文件,摆在她面前的桌案上。


    “签jsg字吧,再按上手印。”


    梁时翻了翻眼前的文件,一份是股权转让协议,承诺将获得的泰启股份全部无偿转移到梁昀的名下;另一份则是自愿放弃遗产继承权的声明。


    她在心里微微叹气——妈妈,你果然不会放过我。


    陈嘉涵又将一张机票摆在文件的旁边,“签好之后,会立即送你出国,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条件是,这辈子都不许回来。”


    梁时的眸光从机票上抬起,原本略带惆怅的眼神渐渐冷却下来。


    “如果我不签呢?”


    “不签的话……”陈嘉涵咂了咂嘴,“你看看这座房子,多么像一个精心打造的牢笼。”


    他看着对面的美人微微一笑:“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别想再离开了!”


    *


    杨晓梅抱着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刚刚那张照片上的人她虽然不认识,但大致能猜得出来是谁。看来,自己那个不省心的老公还是跑去为旧情人出头了。


    杨晓梅顿时有些头大。


    梁家已经放出风声,说这位不是假千金,而是真小姐。


    这话也就骗骗外人罢了,杨晓梅是不信的。


    她忽然想起,当初陈迅之派自己勾搭陈琛,也是被陈嘉涵捷足先登。那晚灯光昏暗,自己为了怀孕又服了些助兴的药物,稀里糊涂得认错了人。等到第二天醒来,就直接被媒体曝光了出去,一切都晚了。


    她这个便宜老公,该不会想故技重施吧?


    梁家好不容易找来一个替身接替梁昀的位置,搞定和陈家的联姻。这个紧要关头,如果再被陈嘉涵横插一脚,联姻黄了,损失最大的必定是梁家。


    但若是直接把这个消息告诉梁秋声,万一对方转头对付陈嘉涵,也会闹得不可收拾。


    杨晓梅焦急地想,和这事有些关联、又有能力摆平、同时还能保持中立的人,也只有陈琛莫属了。


    她让保姆把孩子抱出去,关上房门,打了一通电话。


    ……


    陈氏财团总裁办接到了一通神秘来电,要求陈总亲自接听。陈总当然是不会接听的,接听的人是方助理。


    小方挂了电话,兀自嘀咕道:“奇了怪了,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通电话,找上门说梁小姐被陈嘉涵盯上的事了。”


    *


    “我刚才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能不能也回答我的?”梁时盯着桌上的机票,冷冷地问道。


    陈嘉涵没好气地说:“别白费力气了,还是快些签字的好。”


    “不愿意自己动手,只知道借他人之力,还真是吴薇的风格。”梁时抬起眼睫,看向对面的人,目光里带着真诚的疑惑,“我只是不明白,吴薇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陈大少甘愿听命于一个外人,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陈嘉涵却并不上当,只是油腻地一笑:“还能是什么好处?你若是长远的留在这里,可不就便宜了我?”


    他慢腾腾地踱到梁时跟前,俯下身,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近距离地打量她。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想嫁给陈琛。”陈嘉涵翘着嘴角,眼神却毫无温度,“有些人生来就受到命运的优待,我那个好堂弟尤其是。”


    他抬起手,缓缓地抚上了梁时的下颌。指腹有些粗糙,蹭得梁时的皮肤有点疼。


    “从小,老头子最疼的就是他。我们同为嘉字辈,偏他有一天跑去老头的书房,撒个娇,说嘉字难写,能不能从名字里去了?你猜怎么着,老头子竟然同意了。”


    “只给他搞特殊,名字是,婚姻也是。”陈嘉涵的眼眸里泛起冰冷的怒意,“从小就给他定下一门好姻缘,这亲家也挺厉害,一个女儿的名声毁了,还有第二个顶上。”


    “那件事并不是陈琛的错。”梁时靠在椅子里,直直地回视着他,“毁了梁昀的人是你。”


    这句话就像一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陈嘉涵的心。他忽然暴起,一脚把梁时的椅子踹翻在地。


    梁时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摔了出去,脑袋撞到坚硬的地砖,一时只觉得头昏眼花。


    陈嘉涵一把拽住梁时的手腕,“看来你并不想签字。也好,那就乖乖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罢!”


    他面容狰狞,笑得极为阴险,“你知道陈琛在梁家周围布置了多少人吗?他对你还真是如珠似宝啊!”


    “这次要不是你自己走出来,岂能让我轻松得手?”陈嘉涵将梁时的手腕拉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表情里满溢着病态的迷恋。


    “这回,可真的是陈琛的女人啊。”


    梁时疼得嘴唇都在发抖,面上却毫不露怯。她一把将胳膊抽回,脸上的表情满是不屑:“留在这里陪你?陈嘉涵,别再唬人了,这里并不是你的地方!”


    陈嘉涵脸上的笑容淡了。


    “这房子是梁秋声的别苑吧?”梁时半躺在地上,强忍着头上的阵阵痛意,继续试探道:“吴薇让你把我绑来,其实是一种震慑。她是在警告我,如果不听话,就会被长久地关在这里。”


    梁时的声音带着起伏的震颤:“就像我生母当年那样。”


    第94章


    从梁时睁开眼, 看到这间茶室起,她就感觉非常熟悉——这桌案的材质,物品的摆放顺序, 还有书架上书籍的排列习惯, 简直和梁秋声在梁家的书房如出一辙。


    联系到小学同学曾彭钰讲过的故事,一切似乎并不难猜。


    至于李丽莹的经历,则是梁时大胆的揣测。


    她被蒙着眼睛一路带来此地, 坐在这张松软的扶手椅上,什么都看不见, 手自然习惯性地在身后摸索。


    ——然后就摸到了冰冷的金属链条。


    黑布拿下后, 她扫视着这间宽敞的房间, 处处都能看到固定链条的圆环。


    和整间茶室的精致华美格格不入,却在一瞬间,几乎扎穿了梁时的心。


    她曾经在心中多次质问自己的生母,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宁愿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 也要做出掉包孩子的举动?


    可若是她对一个男人怀着彻骨的仇恨呢?


    憎恨到,连带着恨自己的孩子,恨不得把她当做一颗定时炸弹, 埋在他的家里, 让他往后的人生不得安宁。


    梁时表面上和陈嘉涵周旋着,内心已然崩溃得无法言喻。她感到无限的哀伤, 却又不晓得这份悲哀是为生母, 还是为自己。


    对面的陈嘉涵没想到还能听到这种隐秘, 惊讶过后, 一把放开了梁时的手腕。


    他走到开阔处,给自己点了根烟, “你说得对,这的确不是我的地方。但你若是不签字,吴薇也不会放你走。”


    *


    帝都的梁家,此时已是一片混乱。


    造型师团队连下午茶都喝完了,还是没有等到大小姐回来。带队的老师有些焦急,催促道:“再不开始做造型,就要赶不及晚宴了啊!”


    佣人们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乎把梁家的宅院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不见小姐的影子。


    梁时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梁秋声那里。


    梁秋声大为震怒——这个节骨眼上,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他连会也不开了,急急忙忙从公司往家赶。到家一看,整座宅邸秩序井然,佣人们忙中有序,一切准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梁秋声沉下了脸色,将满腹狐疑压下,走进家门。


    吴薇款款地站在客厅的中央。


    虽微有病容,但她姿态优雅,身着一身亮黑色的定制礼服裙,气质矜贵端庄,一颦一笑都带着豪门大户的气场。


    只要一眼,毋须介绍,来人便会知道,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梁秋声冷眼看着这位秀雅的发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拜访吴家的时候,那个提着裙摆缓缓下楼的女孩。


    岁月不居,一转眼,竟然已经过了三十年。


    这是自梁昀离家出走以后,二人第一次正式会面。


    梁秋声不再绕弯子,直入主题道:“梁时在哪里?”


    吴薇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只关心梁时的下落,何曾想过,我们的昀昀在哪里?”


    “小薇,梁时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七年,她也是你的女儿啊!”梁秋声的耐心已然告罄,“为什么你要如此防备她?”


    “我的女儿?”吴薇觉得面前的男人大概疯了,竟然会说出如此荒谬的论调。


    “你和别的女人生下的野种,还好意思来冒充我的女儿?”


    梁秋声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她多作纠缠,试图退让一步:“只要你把梁时平安送回来,我们什么都可以谈。”


    吴薇淡淡地瞥了他一jsg眼,“什么都可以谈?你还真是大方。”


    梁秋声皱着眉,手紧攥成拳,强行把满腹升腾的怒火按下,“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要她消失。”吴薇语调微扬,带着胜券在握的笃定,“我要你当众宣布,梁时只是一个抱错的孩子而已,和梁家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这下,梁秋声连敷衍的耐心也没了,不再遮掩自己的情绪,横眉竖目地盯住自己的妻子,眼神里透出彻骨的冰冷:“小薇,我们是夫妻,本是一体。你这样和我对着干,不会有任何好处。”


    吴薇的唇边漾起一个夸张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绝伦的蠢话。


    “任凭那个女人的孩子登堂入室,我才真的不会有任何好处!”


    她不想再和他纠缠,提着裙子,优雅地往外走。


    “我要出去招待客人了,你考虑一下我刚刚的提议。毕竟,再晚一些的话,可就见不到你的好女儿了。”


    *


    梁时还陷在翻倒的椅子里,气息有些虚弱。


    “陈嘉涵,我们小时候也算点头之交。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


    陈嘉涵手插裤兜,对着墙壁沉默地抽着烟,没有说话。


    梁时想,还得再推一把。


    她语调酸楚地说:“吴薇是不是说,我就是梁昀最大的威胁?她告诉你,我回帝都就是为了夺走梁昀的一切,霸占她梁家小姐的位置,抢她的未婚夫,还要侵吞属于她的财产?”


    陈嘉涵终于斜过眼眸,看了看她,挤出一个轻蔑的笑:“难道不是么?”


    他低声道:“在梁昀回来之前,我会替她守好她的东西。”


    梁时闻言,竟然有点惊讶。


    她忍不住叹道:“没想到,素来风流的陈大少,竟然会认真喜欢一个人。”


    陈嘉涵冷哼了一声。


    梁时狼狈地趴在地上,“陈嘉涵,你该不会真的相信,能把我一直关在这里吧?”她话锋一转,“有人一定会找到我的。”


    陈嘉涵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烟灰,回身道:“你说陈琛?放心吧,你上车的地儿刚好是个监控死角,他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找不到这个地方!”


    正说着,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地下室的天窗竟然应声而裂!


    大块的碎玻璃从天而降,砸到地上,炸裂出一片零星的碎末。


    一个身影破窗而入,从天花板上敏捷地落地,手里还拎着一根酷炫的限量版高尔夫球棍。


    “你还真是爱打高尔夫,连后备箱里都装着这等趁手的工具。”陈琛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玻璃屑,漫不经心地说。


    还在喷云吐雾的陈嘉涵:“……”


    陈琛的目光从呆愣的陈嘉涵身上移开,瞥到他身后倒地的梁时,眼神瞬间冷了。


    他大步跑过来,无视陈嘉涵震惊的目光,将倒地的梁时连带着座椅扶起,“你怎么样?”


    看到椅子上的鞋印,和梁时摔得通红的额角,陈琛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他踢的?”


    下一秒,陈琛猝然转身,手中握着那根高尔夫球棍,冲着朝陈嘉涵就挥了过去!


    陈嘉涵大惊,手里的烟头被劲风掀掉,整个人连连后退,堪堪避过这当头的一击。却在下一秒,身体被一个捅戳,高尔夫球棍狠狠地顶上了他的腹部。


    这一记的力道极大,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本能地想要弯腰护住身体。


    紧接着,肩上又是一记重戳,球棍顶着他的肩膀将他推了出去,力度大到直接将人掀翻在地。


    梁时看着陈琛的动作,忽然想起,他高中的时候可是击剑社的主力。虽然多年没练,仍旧宝刀未老,连陈嘉涵的衣角都没沾,已经将人打得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陈琛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堂哥,也没再管他,回身来到梁时身边,给她解手里的绳子。


    梁时先前还一直在强撑,只因她心中笃信,陈琛一定会找到自己。可真的看到他的这一刻,所有的脆弱瞬间便袭上心头,眼泪决了堤一般往下涌,呜呜咽咽地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崔管家给我打的电话。”陈琛抹掉她满脸的泪珠,又轻轻碰了碰她额头上的伤,很是心疼——想立刻转身,继续痛揍陈嘉涵这个畜生。


    几个小时前,孔珍珍在梁宅的后门目睹了梁时上车的全程,直觉此事不同寻常,转身便遇到了梁宅的崔管家。


    她犹豫了半晌,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崔管家领着这个落魄的女明星回到自己的房间,思来想去,给陈琛拨了一通电话。


    “陈少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你这件事。夫人最近和陈大少爷有所往来,我担心……”她几乎哽咽着说:“八年前,小姐被绑架那次,我什么忙也没有帮上,心里一直十分愧疚。我都这把年纪了,马上就要退休回老家,也没什么心愿了,只希望我们小姐平安就好。”


    崔管家边说边呜呜地开始哭:“求你看在从小和小姐一起长大的份上,帮帮她吧!”


    孔珍珍在旁边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车牌号。


    陈琛立刻派人开始追踪。


    彼时,车子已经出了城,失去了踪迹。从方向上看,似乎在往城南燕象山的方向走。


    崔管家老泪纵横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燕象山的话……说不定是那里!”


    她报上了一个地址,正是梁时所处的这栋房子。


    “这是我家先生年轻时置办的宅院,在夫人进门之前就有了,一直瞒着家里其他人。”


    崔管家努力回忆着:“我也不太清楚这座宅子的作用。直到十几年前,夫人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一度很是崩溃,甚至对着我哭诉了一场。我猜,这宅子应该和梁时小姐的生母有关。”


    挂了电话,崔管家颓丧地坐在原地,哀婉地叹道:“我对不起夫人啊……”


    孔珍珍则庆幸地想,今天幸亏赶上了这一出,捞到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梁时平安归来,她就一定能讨得一封谅解书。


    两个人坐立不安地继续等待着。


    *


    梁时伏在陈琛的怀里,心口并没有因为获救而彻底松缓下来,内心依然极度悲恸,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地滚落。


    陈琛感受到梁时的绝望,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道:“别怕,外面都是我带来的人。陈嘉涵跑不了,我会好好收拾他。”


    “不是陈嘉涵……”梁时呜咽着,“不是因为陈嘉涵。”


    陈琛蹙着眉,抬眼扫了一遍这华丽的空间,忽然间就明白了什么,眉头皱得更深。


    这时候,只听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陈嘉涵竟然硬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陈琛。”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从衣服的内兜里摸出一把闪亮的瑞士军刀,“今天这个局面,是你逼我的!”


    陈琛一脸麻木,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某些堂哥怎么这么死乞白赖。


    他放开梁时,回身面对着陈嘉涵,“爷爷临走之前,特意嘱咐我,让我照看你。”


    他神色疏冷,眼神里带着不耐,“你是陈家的子孙,我可以包容你一次两次的无知,但并不等于说,我有无尽的耐心。”


    陈嘉涵听到这话,气得脸色涨红,额角的青筋都在跳:“照看你妈!你踏马的是在羞辱我吧!你安插了那个杨晓梅到我身边,就是为了监视我的行动,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忽然眯起眼,声音里带着诡异的颤栗:“出门之前,杨晓梅就在我书房外边偷听,是不是她联系的你,你才能赶过来的?”


    陈琛目光森冷,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恼意:“蠢货。她如果联系我,也是为了你。”


    “这种话,你还是留着骗鬼去吧!”陈嘉涵挥着刀子直逼着陈琛,寸步不让。


    这时,天花板上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陈琛带来的人已经从正门破门而入,将整座房子搜查了一遍。最后才来到这间底层的地下室,听动静,马上就要进来了。


    陈嘉涵眼见着事情即将败落,心中焦急,忽然就豁了出去。


    他后退一步,胳膊肘直接怼向墙上的开关,整间屋子的灯光霎时熄灭。


    偌大的地下室顷刻间变得漆黑一片,只有镂空的天窗底下洒进一柱阳光,在地上的碎玻璃渣上反射着晶莹的光点。


    五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随着一声巨响,地下室的门被霍然撞开。一队训练有素的保镖冲了进jsg来,领头的人摸索着打开了墙上的开关。


    屋子里瞬间恢复光亮,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吃了一惊——只见陈嘉涵挟持着梁时,站在扶手椅后面,冰冷的刀尖已经顶上了她的脖子。


    陈琛站在扶手椅的外侧,近在咫尺,却一动不动,看上去似乎是晚了一步。


    “都后退!”陈嘉涵冲着人群大声呵斥着。


    保镖们集体退后,陈琛的脸上覆了一层冰霜,看向陈嘉涵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死人。


    陈嘉涵不满意,刻意紧了紧手中那匕首的刀锋。陈琛眸光微闪,无声地后退了一步。


    “都让开!”陈嘉涵就这么揽着梁时,磕磕绊绊地向外走去。


    为首的保镖有些犹豫,无声地看了陈琛一眼。陈琛一个眼神,堵在门口的人群立刻散开,陈嘉涵挟持着人,倒退着来到出口。


    梁时不得不随着陈嘉涵移动,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陈琛灰冷的眼睛,默默地摇了摇头——别担心,我没事的。


    “陈琛,害怕吗?担心吗?你这个伪君子,也有今天啊!”


    陈嘉涵爆发出狰狞的狂笑,“你从小就占尽了好事,明明我才是陈家的长孙,却要事事给你让路!”


    冰冷的刀刃已经贴上了梁时的肌肤。


    “你骗得了梁秋声,骗得了所有人,但是骗不了我!你为了这个女人,不惜把柏樾掀了个底朝天,什么被迫联姻,什么无奈之举,都是你的障眼法!”


    “如今,你的心上人就在我手里。”陈嘉涵的表情已经有些疯狂,“亲眼看着最爱的人毁灭,这滋味,我真是等不及也让你尝尝!”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蛇蝎般的怨毒:“你要记住,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她!”


    陈嘉涵疯狂地嚎叫着,情绪激动不已,眼看就要带着梁时出了大门。


    就在他的视线转向出口的瞬间,陈琛忽然从裤兜里摸出一颗白色的高尔夫球。


    拿球的手臂在空中迅猛一挥,一个漂亮的蓄力,毫不犹豫地投了出去。


    是一个动作明快、凌厉万钧的直球。


    小球带着破空的力度,呼啸着疾冲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般的直线,稳准狠地正中陈嘉涵的脑门。


    只听“咚”一声巨响,伴随着小球落地的声音,陈嘉涵应声而倒,整个人顺着墙壁滑下,仰躺在地上,鲜血汩汩直流,彻底没了意识。


    保镖们立刻冲过去,俯身查看陈嘉涵的状况。


    陈琛也快步上前,一把将呆愣的梁时揽进怀里,对着倒地不醒的陈嘉涵说:“忘了提醒你,我念书的时候不光玩击剑,棒球也还凑合。”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梁时,只见她目光空洞,整个人犹如吓傻了一般,毫无反应。


    “梁时?”陈琛轻轻晃了晃怀里的人,“吓到了吗?”


    梁时半睁着眼,额头上的伤口一阵抽痛。那疼痛犹如一柄利剑,猛地插进了意识深处,将混乱的记忆搅和得颠来倒去。


    刚刚那枚白色的小球仿佛一颗拖着尾翼的陨石,擦着梁时的耳旁飞过,激起的气浪凶悍地撞进了她的脑海,在深深覆盖的陈年记忆上砸下一个深坑,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刹那间,潮热的夜晚,滴答的钟表,掐在自己脖颈上的五指,窒息到即将死去的瞬间……


    梁时浑身发抖,瞳孔剧烈震颤着。


    她比任何时候都明白,真相就如抵在脑门上的钢钉,被这脑震荡一般的剧痛刺激得堪堪现出了原形。


    下一刻,钢钉毫不犹豫地敲进了她的识海。


    一串陌生的记忆扑面而来。


    梁时“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保镖们看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还被美女吐了一身的陈嘉涵,谁都没敢说话。


    梁时被记忆震荡得久久不能回神,就在陈琛以为她受惊过度,急急地唤人请医生时,梁时抬手,不顾形象地抹了一把唇边的呕吐物。


    她转头看向陈琛,脸上飞扬着解脱般的惊喜: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梁时的声音掩不住的激动,因着情绪过于起伏,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当年杀死邵辉的,是一个少年!”


    第95章


    南城郊外的疗养院里, 正在进行定期的工具大清洁,整个院区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活氧水的气味。


    护工们忙了一个下午,把清洁工具通通浸泡、消毒之后, 再依次晾干收起。


    一个阿姨模样的人擦了擦帽子下的细汗, 对着身边的年轻女子道:“这种时候最忙了,幸亏有你们这些志愿者在,要不然的话, 今天肯定是做不完的。”


    女子没说话,只眼睫微微一弯, 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 看不到表情。


    忙完手里的活计, 大家纷纷散开去休息。女子也从消毒室的后门离开,在炎热的楼梯间里摘下口罩和帽子,拿出纸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水。


    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来到一楼大厅, 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瓶汽水。


    大厅里冷气充足,偶尔有人进入,自动门开开合合, 带来一阵闷热的气流。


    “咕咚”一声, 汽水滚了下来。女子弯腰去拿,没注意到悄声靠近的人。


    “梁昀?”熟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梁昀拿着汽水起身, 回过头, 眼前出现的是Lucas那张俊朗的脸。


    *


    午后的疗养院里没什么人, 大厅里更是安安静静。


    梁昀歪着脑袋, 视线穿过透明的落地窗,看向院子里晒得蔫头耷脑的植物。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Lucas的声音轻飘飘的, 带着一丝怅然,“你一直不回信息,我还以为你要跟我绝交呢。”


    梁昀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Lucas的视线在空旷的大厅里平淡地扫过。


    “我有一位亲人住在这里,来看看。”


    “哦。看完了吗?”


    “还没有,她应该在午睡。”


    Lucas转头看向梁昀,发现她似乎在回避与自己对视。


    一阵长久的沉默。


    Lucas的视线往下,看到梁昀的手指正在无意识地抠动饮料的瓶盖。


    他忽然开口道:“梁昀,我们玩个游戏吧?交换彼此最大的秘密。”


    “秘密吗?”梁昀苦笑了一下,“我的秘密早已经不是秘密,而是人尽皆知的丑闻了。”


    “说来听听?”


    梁昀依旧看着窗外,表情有些惨淡。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秘密就是,看似光鲜的我,实则是一团败絮。”


    她继续呢喃道:“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吃了命运的亏。”


    “现在呢?觉得命运无法决定一切吗?”


    “现在只觉得,命运就是大爷。”梁昀晃了晃脑袋,“去他大爷的。”


    Lucas默默听着,莞尔一笑。


    梁昀也跟着笑了笑。


    她这才缓缓转过眼睛,看向身旁的人。


    自从躲来了这里,心情一直平静又伤感。今天见到故人,竟然在几句话之间,情绪就变好了一些,真是神奇。


    Lucas凝视着梁昀的眼睛,感到她的心情有所回暖,便试探着道:“在帝都的时候,我说过,如果你不嫌弃,可以跟我说一说你的困扰。虽然我帮不上忙,倒也算个合格的听众。说出来了,也许心里会轻松一些。”


    梁昀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沮丧地叹了口气:“你这种单纯的好人,不会理解我们坏人的烦恼的。”


    “单纯的好人?”Lucas的表情有点惊讶,“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


    梁昀点了点头,默认了。


    Lucas轻轻吁出一口气,沉声开口道:“那不如,我先把我的秘密分享给你。”


    “在分享秘密之前,请先听我讲一个故事。”


    他的嗓音干净又清澈,不愧是爱豆,讲起话来十分动听。


    “从前,有一个小镇姑娘,从小漂亮又能干。她不甘心在小镇上埋没一生,于是托了朋友的关系,偷偷跑去异国打工。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人,迅速坠入爱河。”


    梁昀承认,“小镇”两个字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便津津有味地听了下去。


    “她工作的地方是一家赌场,赌场里常年出入各种有钱的权贵。有一天,她被一个来自中国的富商看中了。”


    “富商很喜欢她,不懈地追求她,可是她的心里只有男友。于是,富商只能强迫她。”


    听到这里,梁昀的眉头微皱,似乎能猜到故事接下来的走向。


    “富商把她强行带回了中国的家,关在一栋屋子里。直到几年后,她生下了女儿,jsg才找到机会脱身。姑娘带着孩子回到家乡,因为长期离家,还未婚生女,和自己的母亲闹得不欢而散,于是又远渡澳洲,寻找新的生活。”


    “她在澳洲认识了后来的丈夫,两个人结婚,生活得很幸福。一年后,又生了一个孩子。”


    故事在这里似乎能算一个美好的结局,可是梁昀莫名觉得,它还没有完结,便着急地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


    讲到这里,Lucas的声音变得略为低哑:“后来,有一天,她当年的男朋友在澳洲找到了她。彼时,两个人已经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十多年?”梁昀震惊了,“也就是说,这十几年来,这位男友一直都在找她?”


    Lucas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


    “他并不知道她在澳洲,所以过去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在中国搜寻着她的踪迹。”


    “真是痴情的人……”梁昀默默感慨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可是这位姑娘已经结婚了啊,有了新的家庭,没办法和昔日的男朋友在一起了。”


    “是啊。”Lucas露出一个哀戚的笑,“男友找到她之后,发现她安然无恙,生活得很好,还有了新的爱人,早已把和自己的感情放下了,一时没办法接受。”


    梁昀的声音有些忐忑:“他做了什么?”


    Lucas的眼眸微敛,努力掩藏住一股锋利的痛意,“你知道,人性可以有多黑暗吗?”


    “一个人能那样执着地去寻找另一个人,甚至还设想过最坏的结局。可是,当他真正找到她的时候,却发现情况和自己想象的不同。她生活得很幸福,反观自己,因为把全部的时间与金钱都花在了找人这件事上,活得一塌糊涂。”


    他转过目光,静静地看着她,“换成你,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梁昀喃喃地说:“明明是最爱的人。”


    Lucas却摇了摇头:“曾经有多爱,后来就可以有多恨。”


    梁昀顿时愣住。不知是大厅里的冷气太足,还是这个故事太过凄婉,竟然让她无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忽然不敢往下问了,于是故意转移话题:“那你的秘密,又是什么?”


    Lucas低垂下眼眸,柔柔地一笑:“这个故事里的姑娘,就是我妈妈。”


    梁昀已经彻底震惊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个护工在楼梯间冲着这边大喊:“小梁,快来,这里需要你帮忙!”


    梁昀愣愣地站起身,刚迈出几步,忽然回身道:“你先别走,等我回来!”


    Lucas在原地安静地目送她走远,然后起身,乘着电梯上楼。


    午休并没有结束,病房里一派安静。


    他在一张病床边驻足,目光静静地扫过周围的摆设。床品非常干净,生活物品齐全,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张很耐摔的相框。


    他拿起相框端详起来。


    照片上,十八岁的梁时搂着老太太的脖子,笑得一脸开怀;旁边还站着一个表情别扭的小女孩,被梁时一只胳膊搭着,强行拉进取景框。


    他唇角微翘,放下相框,又看向床铺上熟睡的人。


    “外婆,我是子屹,来看看您。”


    *


    梁昀手里忙活着,脑中还在回想刚刚Lucas所讲的故事。


    莫名的,她觉得这个故事很是不同寻常。


    龙头里的水哗啦啦地往外流淌,很快在水槽里漫涨上来。梁昀戴着塑胶手套,心不在焉地冲洗着不锈钢工具。看着水面上浮起又破碎的泡沫,记忆逐渐飘远,猛地回想起小时候,自己洗碗时不小心挤多了洗洁精,而被外婆数落的画面。


    想到外婆,梁昀的脑子里开始出现更多细节:外婆时常背对着她,偷偷唉声叹气;夜里趁她睡着,总是偷偷打开相册,摩挲着女儿的旧照;每天守在国际频道前,关注着所有澳洲的新闻和天气……


    她又想起好多好多年前,邵辉忽然出现在水宁中学的门口,温和地对她说:“这么多年,你妈妈一次也没有回来看望过你,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想不想离开这个小镇,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叔叔可以帮你。”


    “等你去了帝都,认了亲生父母之后,一定记得,要把那个假女儿赶走。让她回到这个小镇来,这里才是她该待的地方。她的降生本就不受期待,得承担属于自己的命运才行。”


    吃饭的时候,邵辉还打开钱夹,给她看自己“妻子”的照片——澳洲的沙滩上,年轻的李丽莹搂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正在对着镜头笑。


    梁昀猛然抬头,手里的不锈钢罐子“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纷乱的碎片刹那间被串起,仿佛在她的脑海里刮起一阵飓风。梁昀想起吴薇极力隐藏的痛苦和焦虑,对梁时的忌惮,以及这么多年来对亲生女儿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她几乎是抖着手,堪堪脱下橡胶手套,拼了命地往外飞奔。


    Lucas早已不在大厅里,她沉思了片刻,连电梯也来不及等,顺着安全楼梯跑上楼,冲去外婆的病房。


    他果然正站在外婆的病床前,眼神温和地注视着昏睡的老人。


    梁昀压下剧烈的心跳,悄声走上前,握住了Lucas的手。


    Lucas回身,看清她的样子,惊讶地问:“你怎么哭了?”


    梁昀已是泪流满面。


    她的手指紧紧地箍住Lucas的手臂,嗓音轻颤:“你妈妈当年离开帝都的时候,是不是……带走了我?”


    第96章


    午后的走廊上阳光灿烂, 寂静无声。


    梁昀站在阴凉的楼梯间内,视线随着Lucas移动,看着他去外面匆忙拿了些纸巾过来, “抱歉, 只有这个了。”


    梁昀无所谓地接过,囫囵擦了擦脸上快要风干的眼泪。


    Lucas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有掩饰自己的讶异, “你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


    “李丽莹的事情,几乎是我从小到大的阴影。”梁昀靠在墙上, 表情有些自嘲。


    “她虽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但从小到大, 所有人都在说,我妈把我扔给外婆不要了。在那种闭塞的小镇上,我没少因为这件事情被人非议。个中委屈,梁时远没有我感触得深。”


    说到这个,她忽然问道:“你见过梁时了?”


    Lucas点了点头, 眉宇间有些温柔的惆怅。


    “见过一面。她……长得和妈妈很像。”


    “为什么不和她相认?”梁昀好奇地问。


    Lucas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向窗外。


    就在梁昀以为这个问题不会再有答案的时候,却听他冷不丁开口道:“刚才的秘密, 我只讲了一半, 你愿意听完另一半吗?”


    *


    Lucas出生在墨尔本一个亚裔中产家庭。


    父亲陆铭祖籍台湾,很早就随着家人迁居澳洲。在读研究所期间, 因为论文总是被卡, 一气之下, 跑去郊外的农场打短工, 靠干农活放松被科研折磨的大脑。


    就在那里认识了同样打工的李丽莹。


    李丽莹年纪不大,长得漂亮, 为人却很低调沉默,充满了神秘感,几乎瞬间就俘获了这个理工男的心。他当即展开了狂热的追求,不久便抱得美人归。


    婚后第二年,李丽莹生下了儿子,却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


    在Lucas从小到大的印象里,妈妈一直在看医生。


    不仅如此,她还随着父亲,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每天都要在窗前祷告很久。


    除此之外,她真的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


    作为一名全职太太,李丽莹几乎是全社区的楷模。


    她做得一手地道的中国菜,西餐也驾轻就熟。擅长艺术,插花、剪纸、缝纫,连刺绣都能学一学便轻松上手。Lucas记得,从小到大,家里到处都摆着妈妈亲手制作的布艺。


    她把全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操持着社区里大大小小的事物,从未缺席过Lucas学校的任何一项亲子活动。


    空余的时间,还会带着儿子出门做义工。


    她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善事,出钱出力帮助各种有困难的人,整个社区都传扬着陆太太的善举。


    Lucas和所有幸福的小朋友一样,无忧无虑地成长着。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却再没有等到妈妈回来。


    李丽莹死了。


    尸体在海边被人发现。警方结合她长久以来的心理治疗纪录,判定是自杀。


    这个结论震惊了所有jsg人。


    对于警方的调查结果,Lucas和父亲都难以接受。


    他的妈妈虽然一直有情绪上的问题,但非常爱她的家人,就算是自杀,也绝对不会选择他最喜欢的那片海滩去死——难道是为了给儿子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吗?


    Lucas开始偷偷调查妈妈的死因。


    他翻看她的日记,打探她所有的社会关系,去心理诊所偷看她的诊疗记录,到她的教堂走访……


    他用收集到的细枝末节,逐渐拼凑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属于她的过去。


    ——原来,李丽莹之所以患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是因为她过去的一段人生经历。


    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却亲手放弃了她。


    李丽莹在日记里记录了自己人生的至暗时刻。


    逃离医院前的那个深夜,她默默地盯着眼前熟睡的婴孩,鬼使神差的,收回了伸向亲生女儿的手;转而抱起了另一个孩子。


    她在日记里写道: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你的身边,大概没有吧。


    否则,为什么你的恶行还没有受到惩罚?


    我的力量太微弱了,拼尽了全力,也只得到一个苟且逃离的机会。


    又哪来的力气去毁掉你呢?


    于是,我做了一个绝望的决定。


    我带走了你的女儿,留下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就是你恶行的罪证。她会被你养在身边,在阳光下平安长大。直到有一天,像炸弹一样,将你冠冕堂皇的假面炸成粉末,让世人看清你丑恶的嘴脸。


    就由我代替神,审判你吧。】


    *


    “她的目的达到了。”梁昀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的确是颗炸弹,把我们全部炸上了天。”


    Lucas单手撑在窗棂上,遥望着疗养院后方那片植被苍翠的山丘,叹了口气。


    “她在后来的日记里,承认自己当年太过年轻,因为一时意气做出了这种荒唐又自私的举动,非常自责。”


    他转头看向梁昀,目光里流露出哀婉的歉意:“所以,一直到她离世,都没能逃离心魔。”


    梁昀沉默了片刻,犹豫地问道:“她是……怎么离开的?”


    “所有人都说她是自杀,可是我不相信。”


    Lucas的脸上带着决然的凛冽,“我复盘了妈妈生前的行动轨迹,发现她那段时间一直在和一个男人见面。”


    “那个男人……是邵辉?”梁昀的声音有些发紧。


    Lucas点了点头。


    “我查到这个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早已经离开了澳洲。在租车公司的记录上,他留的是一个马来西亚的地址。我试图联系那个地址,一直都没有人。后来我查到,在这个地址的隔壁,有一家民宿。”


    “于是我就联系上了民宿的老板,出钱请他帮我盯梢。后来,终于有一天,老板联系我,说邵辉回来了。”


    梁昀猜测道:“你去了马来西亚?”


    “嗯。”Lucas点了点头,“那时候,我恰好跟着学校的棒球队去新加坡参加比赛。便趁着休息日,偷偷溜了过去。那是一个海岛,游客很多。我就住在他家隔壁的民宿里,一直观察着屋子里的动静。”


    “后来呢?”


    Lucas的眼神逐渐飘远,声音却是紧绷的:“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那个追踪了好几年的男人。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女孩。”


    *


    热带的海岛上潮湿黏腻,蚊蝇丛生。往常还算风凉的夜晚,如今竟然憋闷得厉害,没有一丝风。


    一个少年蹲在民宿的屋顶上,白皙的脸庞被白日的紫外线烤得通红,头发给汗水打得透湿,一缕缕的粘在脸颊边。


    而他仿若未觉,拿起棒球帽扣在头上,端着当地出售的游客望远镜,紧盯着隔壁的屋子。


    白天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孩。


    大多数时间窗帘紧闭,他看不清女孩的脸,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


    夜色中,邵辉提着打包的烧烤,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


    Lucas克制住手上的颤栗,在望远镜里第一次看清楚了这张脸——黝黑,消瘦,比资料上的照片沧桑很多。


    随着一阵叽哩哐啷开锁的声音,邵辉打开门,走了进去。


    Lucas立即起身,将望远镜往背包里一塞,顺着锈迹斑斑的旋梯爬下了屋顶。


    如一只潜伏的猎豹,沿着墙角,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唯一的那扇窗户。


    白天的时候,屋子里的女孩开了窗,一直都没有关。


    他刚刚蹲下,客厅里便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接着响起家具碰撞的摩擦声。


    骂骂咧咧的声音在房子里响起,一阵喧嚣后,邵辉似乎坐回了沙发上,看着球赛渐渐入睡。


    Lucas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蹲在窗下,屏声敛气。心脏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剧烈地跳动。


    他抬起头,望着灰淡的夜空里那枚银亮的皓月。


    这里的月光和澳洲的一样,莹白又皎洁,似流水一般洒在人世间。


    温柔得如同李丽莹每晚哄他入梦的软语清甜。


    想到妈妈,Lucas的心中一阵酸涩。


    他默默祈祷——妈妈,求你保佑我,查清真相吧。


    一切又回归了寂静。


    漆黑的夜色中,Lucas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四肢,犹豫着要不要等天亮再来继续。


    却忽然听到室内一阵酒瓶翻倒的碰撞声。


    紧接着,微弱的灯光亮起,那个女孩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而邵辉,却匍匐在地上抽搐着,看上去很是痛苦。


    周围非常安静,Lucas可以清晰地听到墙上钟表的声音——滴答,滴答。


    就在女孩试图夺路而逃的时候,邵辉却忽然蓄力,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毫不犹豫地将人拉至身前。


    “你以为,给我下点药就能逃脱了?”邵辉的声音打着颤,随着满地的酒精味道飘出窗来。


    Lucas皱了皱眉。


    “蠢丫头,你就算走出这间屋子,也走不出这个岛!敢动这种心思,哼,我现在就可以宰了你……”


    邵辉喘着粗气,脸上因着疼痛和恨意而现出癫狂之色,“就像我杀掉李丽莹那个贱人一样!”


    此话一出,他身下的女孩,和窗外的Lucas,同时呆住了。


    *


    “你竟然……杀了她?”


    梁时低哑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邵辉已经掐上了她的脖子,丧心病狂地笑道:“谁能想到,我只是轻轻一推,她就咻——的,掉了下去!”


    他脸色涨红,眼神里忽然流露出痛苦的哀伤,“我是那么爱她……那么爱……可是她呢?先跟着中国的富豪跑了,又去给澳洲人当阔太太,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只有我这个傻子,辛辛苦苦等了她那么多年!”


    他手上猛地发力,梁时瞬间感到绝望的窒息。


    “背叛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邵辉忽然俯下身,紧贴着梁时的侧脸。


    “听人说,你在中国已经订了婚,还有一个小男友?”


    他伏在梁时的耳边,露出魔鬼一样瘆人的笑容:“你猜,如果你也消失不见了,他会不会到处找你?一直找,一直找,直到有一天,把自己变成下一个我?”


    想到那一幕,邵辉目眦欲裂,爆发出疯狂的、恶毒的笑声。


    梁时痛苦地拍打着擒住自己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瞪视着对方:“他不会……就算我死了……他也永远不会是你……你……根本不配和他相比!”


    邵辉的狂笑忽然停滞,随即被巨大的愤怒湮没。手上一个使力,掐得梁时的脖子咯咯直响。


    梁时感到肺里的氧气已经耗尽,即将坠入死亡的深渊。她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满心的不甘,还有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留恋。


    在即将崩溃的前一秒,梁时的眼前忽然闪过陈琛的脸,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同时,又庆幸地想,幸亏陈琛不喜欢她,不会为了她的死而伤心难过。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就在梁时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带着劲风从窗户的方向猛地飞来!


    泪眼模糊中,梁时看到一颗白色的棒球,以强劲十足的力道,正中邵辉的眉心,将他直直地击打出去。


    在这全力一击之下,邵辉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彻底告罄,身体像崩塌的山石,“哐当”一声栽倒在地,终于不动了。


    而那颗救她了一命的棒球,在敲碎了邵辉的脑壳之后,竟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弹到了天花板上,卡进了锈迹斑斑的风扇灯箱里,消失不见了。


    梁时躺在地板上,大口呼吸着jsg,抚着自己的脖子,艰难地仰起头。


    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年在窗外一闪而过。


    失去意识前的瞬间,梁时冲着少年的背影,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第97章


    梁家的花园里, 即将举行一场风格活泼的花园式晚宴。


    因为主题是欢迎梁小姐归家,风格不宜过于沉重,策划人便将宴会主题定为【仲夏夜的童话】, 主打俏皮的浪漫意境。


    此时, 花园里早已经张灯结彩。修剪规整的树冠上皆已挂满了亮莹莹的水晶灯球,和剔透的地灯交相呼应着,仿佛满天璀璨的星星点缀在夏日傍晚里, 明光铮亮,玲珑有致。


    木栈道两侧布满了娇嫩欲滴的鲜花, 尽头的餐台上也早已陈列好米其林餐厅的冷盘与甜品。


    打着小领结的侍者在宾客中穿行着, 给每一位客人送上法国勃艮第空运而来的名品藏酒。


    徐芃芃端着一杯红酒, 第N遍质问旁边的佣人:“你们家小姐怎么还不下来?”


    佣人冷汗涔涔,也不敢多言。徐芃芃觑着她的样子,眉头微皱,似乎嗅到了搞事情的前奏。


    只听前方“叮”的一声清响,端庄优雅的梁太太轻击玻璃杯, 站在花团锦簇的园区中央,微笑着欢迎前来参加派对的宾客。


    说起这场派对的主题,吴薇浅笑着道:“这些天, 大家也都听说了, 梁时来帝都了。自从被抱错以后,她离开我们回到自己的家, 吃了很多苦。我们夫妻很可怜她, 打算做一桩善事, 送她去国外生活。”


    此话一出, 宾客中顿时一阵哗然。


    所有人都很震惊,之前听到的说法明明是【失散多年的亲女】, 怎么几天功夫,又变回了抱错的女儿?抱错就抱错吧,还要给人送走,这是什么操作?


    最重要的是,梁家还能和陈家联姻吗?


    许馨兰坐在上首的圆桌边,周围围满了帝都的豪门太太们。一时间,大家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捕捉到蛛丝马迹。


    可惜,许女士八风不动地坐着,一派言笑晏晏。仿佛风口浪尖上的这位不是她的未来儿媳,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吴薇端着大方得体的笑容,静静等待着众人的热议平息,然后才继续道:“今天的派对,就是为梁时办一场欢送宴会。”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声高喊:“你说谎!梁时明明就是梁叔叔的亲生女儿!”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看到徐芃芃那张愤怒的小脸。


    吴薇的笑容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僵硬。


    这下子可热闹了,八卦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每个人都在想,管他真相是什么,亲不亲生的其实也无所谓,重要的是——这拨居然吃到了现场瓜啊!


    已经有不少人拿出手机,开始第一手的播报。


    热议的浪潮远没有褪去,席间一片嗡嗡的交谈声。这时,粉紫色的夕阳里,崔管家出现在了花园尽头的木栈道上,身后还引着一位女子。


    女子袅袅婷婷地走来,那身形,那眉眼……赫然是梁时啊!


    在场有不少帝都的世家小姐,之前和梁时也颇为熟悉,这种情况下看到她,也都狠狠吃了一惊。


    梁时的样子实在不像个赴宴的人。


    她长发随意地披散着,没有做发型,额头上竟然还鼓着一个肿包。身上的裙子也皱巴巴的,仿佛在地上滚了几轮。上半身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看不太清,被身上披着的男士西装外套盖住。


    周身如此狼狈,面上却毫无畏怯的表情。梁时迎着众人的目光,一路走进宴会的核心区,停在了吴薇的身前。


    吴薇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几乎冻住。


    梁时微微一笑,脆声开口:“妈妈,好久不见。”


    *


    梁家的这场欢迎派对,足足被帝都的豪门圈子津津乐道了好几天。


    大家纷纷传言,当晚,梁家的那位假千金一身褴褛,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走到了梁太太跟前。她在吴薇惊诧的目光中,转身面对宾客,朗声开口道:“感谢今晚来参加这场派对的朋友们,我梁时不胜荣幸。”


    “非常抱歉,今天我又又被梁太太找人掳了去,所以来得迟了点。”


    梁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糟糕的装扮,“刚从贼窝里逃出来,也没来得及梳洗打扮,请大家见谅。”


    底下早已鸦雀无声,众人都被这一番说辞惊得傻在当场,不能反应。


    梁时仿佛看不到宾客们震惊的脸孔,继续面带笑容道:“说来说去,都是梁家内部的恩怨。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想在这里当众吐槽,怪丢人的。”


    众人:……这家丑被你扬得不少了。


    “既然是欢迎我的派对,我本人还是要到场的。但是呢,都这个点了,我就长话短说,别耽误了大家吃晚饭。”


    梁时挥挥手,招来一旁等候的律师,手里捧着的赫然是泰启的股权转让书。


    梁时拿起笔,洋洋洒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签下大名的一页亮给了在座的宾客,“大家做个见证,这份股权我领了。从今天起,我梁时就是泰启的股东之一。在座各位如果想要买房置业,可以找我打折。”


    她把文件还给律师,又想到了什么,“啊对了,下周我结婚,欢迎大家来陈家老宅捧场啊。”


    底下一位宾客抖机灵道:“没接到请帖的怎么办?”


    “这样吗?”梁时微微露出为难的神色,“请帖的事不归我管欸。”


    她扬起下颌,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看向远处的一抹树荫,似是在询问什么人:“我说了算吗?”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齐齐回头。


    只见一株花影重重的紫藤下,陈琛抱臂站在那里,姿态闲适地围观着这场盛会。


    他只穿着衬衣,有眼尖的人立刻注意到,同色系的西装外套,此刻正披在梁小姐的肩上。


    只见这位素来清雅的陈家继承人弯了弯唇角,微一抬手,身旁的方助理立刻穿过花园的雅座,走到刚刚说话的那位宾客身前,恭敬地递上一张请帖。


    梁时满意地点了点头:“挺好,看来我说了算的!”


    她收回目光,嘴边噙着笑,眼眸里亮晶晶的。发型和衣着明明狼狈得很,人看上去却比这花园里所有的水晶灯都要光华夺目。


    “今天的菜单是我拟的,选的是我超爱的厨子,希望大家喜欢。”梁时轻打一个响指,服务生们这才端着丰盛的菜品入场。


    她站在花园的中心,遥遥举起一杯红酒,“祝在座各位都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


    初夏的晚风穿林而过,涤荡掉傍晚的喧嚣,徒留下夜的冷寂。


    灯光稀疏的花园里,梁时蹲在一块花田的边沿,轻轻摩挲着一盏亮盈盈的夜灯。


    这夜灯的款式是她亲自选的——这么些年过去,原本的灯早已经损坏,可是园丁依然会替换上同样款式的灯。


    乍一看,还以为什么都没变。


    其实早已不是当年的灯火。


    欢乐的派对结束,宾客们酒足饭饱,皆已乘兴而去。


    陈琛被梁秋声请去了前厅喝茶。后花园里,只剩下梁时,以及久久站立在她身后的吴薇。


    自从梁时骤然出现在宴会上,吴薇就知道,陈嘉涵那边失败了。


    此刻,她明明应该为猪队友的失利而懊恼,或者是亲自动手,将这个企图和自己亲生女儿争夺家产的孩子扫地出门。


    可是,当她时隔九年,再一次见到梁时的瞬间,就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她知道,自己要败了——不是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自己罢了。


    吴薇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人。


    梁时看上去变化很大,似乎长高了一点点。五官更加明艳漂亮,已经出落成绝顶的美人。


    整个人的气质也不太一样了,不再莽撞任性,骄横恣意;变得疏朗开阔,落落大方。


    就像一位真正的名门淑媛——是她曾经天天谆谆教导、殷殷期望她成为的样子。


    吴薇忽然被一股强烈的荒谬感裹挟住,内心有片刻的黯然。


    只见梁时终于从花圃前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有件事,我一直非常好奇。”


    “什么?”吴薇的声音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


    “你是一个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的人。种花,烘焙,很多事,都不喜欢假手他人。”梁时终于转过身,面对吴薇站着,声音沉稳镇静,不辨喜怒。


    “为什么……每次对付我的时候,都要委托别人呢?”


    吴薇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这种要紧事,派自己的人才更加稳妥,不是么?”


    吴薇喟然而叹:“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梁时提着裙角,jsg缓缓走近。


    木栈道上,伸展的草叶探出头,拂过她的裙摆,发出“沙沙”的声音。


    “自己的手下起码能够准确执行命令。不会为了私怨,把人擅自拐到东南亚;也不会因为嫉妒,就威胁要别人的命。”


    吴薇妆容精致的脸上升起一丝疑惑,又在梁时平静的目光里,沉寂下去。


    “有些话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确从始至终,都不想真的伤害你。”她叹了一口气,“哪怕到现在,我还是很难对你下手。”


    “我相信。”出乎意料的,梁时回答得很干脆。


    她看着着花色缤纷的周遭,有些顾左右而言他道:“过去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这片园子。”


    “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在这里手把手地教我种花、上肥、剪枝……我后来还运营了一个账号,分享了很多做园艺的视频,吸引到不少同好。”


    说起这个,梁时的声音里有一瞬间高兴的情绪。


    吴薇似也陷入回忆:“你小时候太顽皮,没什么耐心,难得对花草还有些兴致。”


    梁时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浅,也有些远。


    “当年在机场,我曾经问你,恨不恨我。这个问题,我独自琢磨了很多年。”


    吴薇的脸上漫过一抹嘲讽:“琢磨出答案了?”


    “之前是没有。”梁时的表情带着温静的淡然,有一丝事不关己的陌生,“重新回到这里,我才想明白,你与其说是在恨我,不如说,是在恨那些年自己错付的爱。”


    吴薇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不清楚真相,以为自己就是个抱错的孩子,和梁家早已划清了界限。我拼尽全力考来帝都,想靠读书改变命运。可是你连这个机会也不愿意给我,亲手毁掉了我的前程。”


    梁时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闭了闭眼,艰难地继续道:“你也许不知道,拜你所赐,我后来的人生……成了怎样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


    “如今,你又来针对我。”梁时的眼睛里泛起湿意,水盈盈地看向吴薇,“就这么不甘心吗?一定要把【那个女人】的孩子踩死,才算出了这口气吗?”


    吴薇昂着脖颈,咬住剧烈颤抖的唇,一滴热泪顺着微有纹路的眼角滑落。


    “李丽莹那个蛇蝎女人,勾引我的丈夫,换了我的女儿。到头来,还想让你重回梁家,意欲架空我!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她忽然上前几步,一把抓住梁时的胳膊,“小时,我并不想针对你,我也没有办法!你为什么要回来?走得远远的不好吗?妈妈有钱,妈妈送你去美国好不好?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送你去。求求你,别再出现了,把一切还给昀昀,还给我们母女吧?嗯?”


    梁时的胳膊冰凉,目光毫无温度,眼眶里满满的泪水却在打转,像碎钻一般。


    “我不会走的。”她轻轻地说。


    “这些本来也不是你的!”吴薇终于忍无可忍,将优雅和矜持的面具撕得粉碎,失声咆哮道:“你只是一个私生女!一个婚外情的产物!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妄想染指梁家的钱?”


    吴薇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又重新攥住梁时的手臂,喃喃道:“你果然和那个狐狸精生母一样吗?寡廉鲜耻,贪得无厌,为了钱,什么都不顾了?”


    有眼泪顺着梁时的脸颊滑落。


    吴薇怒火中烧,脸上的线条都在狰狞地扭曲,“你以为陈琛喜欢你?他当年就对你不理不睬,如今又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只是觉得新鲜罢了。男人啊,等过段时间玩腻了,厌倦了,没有了家族的支持,哪里还有你的地位?”


    “所以,我要获得家族的支持啊。”梁时迎着她喷涌的怒火,忽然笑了,“你看,我已经拿到泰启的股份了。据我所知,比你手里的还多呢。”


    她抬起手,将吴薇紧扣的手指拂开。


    那处酸酸麻麻的,依稀可见几个浅浅的指印。


    “你嫁进梁家一辈子,为了梁家劳心劳力,到头来,股权还被一个私生女压一头。说真的,我都替你感到不值。”


    梁时利索地揩掉眼角的泪水,脸上的笑容更明艳了,刚刚片刻的脆弱仿佛从不存在,“这么恨李丽莹……你还没有见过她吧?”


    她忽然凑过来,贴近吴薇的耳边,“实话告诉你,我也没见过。”


    吴薇怔了怔。


    梁时盯着她,眼神有些悲悯:“把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女人,当了一辈子的假想敌。而你连她长什么样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妈妈,你真的从始至终,都没搞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


    吴薇不禁眯了眯眼:“小时,别太猖狂。”


    “我能这么猖狂,是拜谁所赐?”梁时的眼眸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是你那位好老公,我的好爸爸啊!”


    “当年强行掳走李丽莹的人是谁?蒙骗了你又不愿悔改的人是谁?赶走了梁昀的人是谁?给我股权、哄着我嫁去陈家以巩固泰启的人是谁?”


    吴薇猛地一哆嗦,喉咙有些紧绷:“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在揪着我不放?”梁时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妈妈,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别再骗自己了。”


    “从一开始,你就搞错了复仇的对象!”梁时收敛了全部的笑容,恢复了淡漠的神色,“但是没关系,如果你坚持,我会奉陪到底。”


    她退后一步,与吴薇拉开些距离,“就让这个花园做个见证,从今天起,你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你对我的所有养育之情,所有的恶意与伤害,都抵消了吧。


    吴薇神色凄惶地看着她,刚想上前,却又听梁时说:“梁太太,警方的人已经在外面等很久了。今天的事,您还是配合调查得好。”


    院门口的方向响起脚步声,警方果然到了。


    对这个结果,吴薇早已经预料到。有人上前出示了逮捕令,请她配合走一趟。


    她离开前,终是忍不住回头问道:“你刚刚说,从未见过李丽莹,是什么意思?”


    梁时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哀伤,“李丽莹早在很多年以前就不在了,邵辉就是杀害她的凶手。他当年带着秘密找到你,只是想利用你,报复我和梁秋声而已。”


    吴薇震惊得无以复加,脚下踉跄了一步,不可置信地问:“那你当年考来帝都,不是受她指使,要重回梁家?”


    梁时咧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拜你所赐,我现在是了。”


    *


    梁时迎着月色,独自穿过静谧的花园,往别墅走去。


    陈琛站在花园的入口。


    月色在他的肩头洒下一层薄薄的银霜。


    梁时远远看到他,立刻加快了脚步,甚至开始小跑起来,终于一头扑进他的怀中,肩上披着的西装外套抖落在地。


    陈琛稳稳地抱住她。


    梁时埋在他的胸口,什么也没说。陈琛感觉到那处冰冰凉,似有泪水将衬衣洇透。


    怀里响起闷闷的嗓音:“她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陈琛轻抚着梁时的头发,将她搂得更紧,“当然。”


    所有受过的委屈,桩桩件件,当然都要讨回来。


    第98章


    吴薇抬眸, 观察着这间冰冷的审讯室。


    对面的位置上空空如也。不知为何,自从她被带到这里,就一直没有人来询问过任何问题。


    她的手肘支在台面上, 虚弱地撑着额头, 感觉到自灵魂深处涌起来的浓浓倦意。


    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梁时在花园里的言语,和最后看向自己时那带着水汽的眼神。


    吴薇自嘲地笑了——她做妻子、做妈妈,都一败涂地。


    这时, 门上响起开锁的声音。吴薇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走了进来,似乎是一位律师。


    而律师的身后, 竟然是陈琛。


    吴薇愣怔地盯着来人, 一时没法反应。


    陈琛在对方惊诧的目光里从容地坐下, 非常直接地跳过所有寒暄,递过来一份文件。


    “梁太太,我这里有些东西,想请您过目。”


    吴薇将震惊压下,强行恢复了淡定的模样, 接过文件看了起来。


    片刻后,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梁秋声在商场上的把戏,你倒是很清楚。”


    陈琛谦虚地笑了笑:“我相信, 您手里掌握的, 只会比这些更多。”


    吴薇不屑地一哂:“你又如何得知?”


    “梁先生的那栋别苑,我仔细搜查过了, 想找到一些当年事情的证据, 却发现——”陈琛清凉的目光扫了过来, 话头却止住了。


    吴薇脸上的浅笑慢慢消散了。


    陈琛双手微微交jsg叠, 耐心十足地说:“之前您与梁先生夫妻一体,即便拿到证据, 也只会为了自保,不会轻易示人。可如今……”


    他静静环视着这间森冷的审讯室,“这么久了,梁家的律师可曾来过?”


    吴薇的目光这才移开,挪向前方灰淡的天花板。


    她被带走的那一刻,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已经成了梁家的弃子。


    她的丈夫不会对她伸出援手。明天,她也许会等来梁家的律师,却不是来帮她的,而是来送离婚协议。


    今晚,梁时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她恨错了人。


    吴薇自嘲地想,她何尝不知道呢?


    可是身在其中,总是会忍不住自欺欺人啊。


    这些年,恨着一个远方的女人,似乎已经成了一剂安全无害的心药,可以帮她消解掉内心深处所有的不甘和屈辱,平和地与她的丈夫生活下去。


    饮鸩止渴,终会自取灭亡。


    吴薇沉默地坐着。


    而陈琛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并不催促。


    少顷,她终于抬起眼睫,有气无力地说:“我可以按你说的做,但有两个条件。”


    陈琛颔首,示意她继续。


    “第一,我要你保障梁昀在泰启的利益。”想起女儿,吴薇黯淡的脸色又亮起一丝微光,“该是她的,谁也不能夺走。”


    陈琛不置可否,“第二呢?”


    “第二……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答应这个婚约。”吴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飘,似乎在强打着精神,“我想不出陈家为什么会愿意接受一个替换的女儿。”


    陈琛的指尖在桌上轻轻点了点,玩味地说:“您是担心我会把泰启吞掉?”


    吴薇沉默,并没有否认。


    陈琛的面上一片坦然,似乎毫不介意对方对自己的揣测,“我可以向您保证,泰启永远不会姓陈。”


    得到这句承诺,吴薇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陈琛即将起身离开的时候,吴薇忽然想通了什么,惊讶道:“你这样做,难道是为了梁时?”


    看着陈琛沉默的背影,她释然地一笑:“原来如此啊……我早该想到的。毕竟,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犹豫了片刻,才轻声开口道:“虽然我已经没资格说这些了,但还是拜托你……多多善待她。梁时她……承受了我们所有人的过错。”


    陈琛转过身,“我还以为,在我走之前,梁太太会想为自己争取减刑。”


    吴薇哀婉地笑笑,摇了摇头:“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一个两个的,都亏欠了太多。”


    她似乎终于放松下来,兀自慨叹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不会嫁给梁秋声。”


    *


    梁太太在梁家的欢迎派对后被警方逮捕,消息不胫而走。人们纷纷感叹,原来梁小姐那日并没有夸大其词,梁家内部的确是家丑颇多啊!


    这个八卦沸沸扬扬地传播了好几天,却并没有发酵为更大的谈资,毕竟,顶级的热闹接踵而至——转眼就到了陈梁两家举办婚礼的日子。


    这个日子是陈老爷子亲口定下的,两家早早的就开始准备了,各方面工作已然到位。


    然而,直到婚礼前一天,不少人还在观望着陈家的反应。


    梁家的欢迎宴那样一波三折,梁时的身份也成了许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位小姐生在帝都,长在众人瞩目的视线里,从小就是圈子里有名的刁蛮千金。


    一直被视为陈家的准媳妇,却在十七岁这一年横生波折,一朝流落异乡,不知所踪。


    再回来的时候,竟然掀起了更大的波澜,夺下泰启的股权不说,还把不知是生母还是养母的梁太太牵扯进刑事调查。


    这怎么看,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知道陈家那边会不会甘心娶这样一个媳妇进门——毕竟,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不好说。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坚定地认为,婚礼会如期举行。


    那天晚上,太多人亲眼见到陈家公子对这位梁小姐的态度,绝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不冷不热”;相反,简直是打心眼里的纵容。


    瞅着两人那眉眼间的默契,一颦一笑下的心融神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深爱许久的小情侣。


    热闹的仪式从婚礼的前一天就已经开始。


    根据陈老爷子的遗言,正式的婚礼将于陈家老宅举行。届时,受邀者将覆盖关系亲近的家族以及社会各界人士,富豪扎堆,名流齐聚,甚至还会有媒体到场——与其说是婚礼,现场会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发布会。


    所以陈琛和梁时决定,于婚礼的前一晚举办前宴,只邀请二人亲近的朋友,提前庆祝。


    既然是朋友间的聚会,也不必搞得过于隆重。梁时选址的时候,想找环境好且私密性强的地方。最近几天,她出门就会遇到记者,被围堵怕了。


    陈琛想了想,说,如果不愿被人打扰,就去柏樾后山的辰苑吧。


    梁时还是第一次来到辰苑,逛了一圈,觉得颇为喜欢,便把她和陈琛的“前宴”定在了这里。


    华灯初上的时候,辰苑里已是一派深邃浓郁的暗红色调,仔细看去,竟是密密层层的红玫瑰,搭配在古铜金色的帷幔之下,在这座中式庭院里绵延铺展而去。


    雕梁画栋,复古优雅。


    小宴会的风格浪漫喜悦,又加入了中式风的稳重,更加雕琢出这院子的华贵古典之美,让到访的客人纷纷眼前一亮。


    张雨绮站在辰苑的门前,呆呆地望着其上繁复的镂空花纹。视线所及之处,柔美的灯光与精致华丽的鲜花花艺交相辉映,更衬得这空间光彩溢目,堂皇富丽。


    这地方太美、太高级了,是那种只能在电视上窥得一眼的场景,美好得令她自惭形秽。


    她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某宝爆款礼服裙。


    这条裙子是她专门为了参加梁时的婚礼买的。款式很大方,是描边某大牌的设计,优雅的杏色,带着柔软的蕾丝边。


    明明出发前还好好的,此刻,这裙子却不知怎么了,蕾丝有点卷边,接缝处也有线头露了出来,充分暴露了它廉价的本质。


    她静静盯着那处线头,忽然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张雨绮转身要走,却忽然与引领宾客前来的林秘书四目相对。


    她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


    柔软的山风拂过张雨绮耳旁的碎发,也拨动着裙角轻盈的蕾丝。


    刚刚还卷着边的布料,此刻欢快地抖动着,像是在她性感的曲线上翩翩起舞。


    张雨绮靠在辰苑偏门的墙上,两只手拧巴在一起,把小巧的手包揉出更多褶痕。


    “林逸。”她打破沉默,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对面的男子抬起头,脸上还是那副疏淡的神色。不过张雨绮知道,他应该是在等自己说话。


    自从她按照梁时的建议,搬去了宁安县城,和林秘书的交集反而多了起来。


    陈琛人虽不在榕城,却并没有放着女朋友不管。他把林秘书派过去出长差,负责西南区域的事宜,实则也是为照看梁时的生活。


    不过,张雨绮觉得,林秘书对梁时的照看有限,对她倒是帮助得蛮多。


    她搬到宁安县城后,靠做化妆师积累了一些客户人脉,后来又租了一处铺面,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生意还挺不错。


    但是,一个女子独自在小县城做生意,难免遇到各种地头蛇的刁难。不是哪个同行上门纠缠,就是恶意投诉她手续违规,甚至还有小黄毛组队来收“安全管理费”的……各种行径让张雨绮很是瞠目结舌。


    这些困难,张雨绮并没有对梁时开过口。只是有一次,林秘书替梁时送东西过去的时候,恰好碰到街头人员到店里闹事,这才洞察到张雨绮生活里的困扰,便很自然地出手化解了。


    一来二去,两个人越来越熟。


    此时此刻,张雨绮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对着熟悉的朋友,忽然起了谈兴。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是不是看出来了,我刚刚是想走的。”


    “为什么?张小姐是夫人特意邀请的人。”


    张雨绮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烟,左右找不到火,又讪讪地放下。


    “我跟你们这些出身好的人不一样。我就是小镇上长大的,没上过什么学,也没什么见识。之前是梁时落难,阴差阳错才和我成了朋友,要不然,以她的身份,永远也不会认识我这样的jsg人。”


    她望着辰苑门前停驻的一排豪车,“今天是亲友宴,那样的人才该是她的亲友。”


    林秘书静默了一瞬,才缓声答道:“你刚刚说的话,并不准确。”


    “嗯?”


    “【你们这些出身好的人】里并不包括我。”


    林秘书平淡地说:“张小姐可能不清楚,我其实是陈总资助的孩子。”


    张雨绮手里的烟都惊掉了,她看着眼前风度翩翩、斯文俊雅的男子,难以置信地问:“你……你不是帝都长大的?”


    林秘书摇了摇头。


    “我的家乡叫沙远镇,非常贫穷。有一年,陈总来镇上支教,而我恰好是班上的学生。”


    “后来呢?”张雨绮忍不住好奇。


    “后来,我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了。有一天,陈总忽然出现,在葡萄地里坐了一下午,就看着我干活。”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过来问我,要不要跟他离开这里,去外面读书。”


    回忆起往事,林秘书有些感慨,“我从小没有父母,那个时候,年迈的爷爷刚刚去世,我成了孤儿。当时……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你就跟着他走了?”


    “嗯。”林秘书点了点头,“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在他身边。”


    “陈总不仅资助我在美国完成学业,毕业的时候又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是我坚持跟着他,一直担任秘书的工作。”


    林秘书素来冷淡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掺假的诚恳,“这些年,我和小方常伴他左右,算是他最信任的人。陈总将财团的一应事项交予我,从未介意过我的出身。”


    “人以群分,夫人也必定不是欺贫爱富之辈。张小姐,这一点,你不清楚吗?”


    张雨绮愣愣地听着这番话,脑海里忽的闪过那些年,她和梁时挤在南城的小院子里,艰难度日的画面。


    这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梁时妆容精致,穿着一条设计师款抹胸礼服裙,从门缝里探出脑袋。


    “雨绮,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她又看到角落里的林秘书,露出一个八卦的笑:“哎呦,这是在聊天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哦。”


    被张雨绮匆匆打断:“你怎么跑来这儿了?”


    “好朋友一直没到,我不得到处找找?”梁时又打趣地看向林秘书,“原来是被你藏起来了啊。”


    林秘书向梁时恭敬地行了一礼,才对张雨绮说:“我还有工作,失陪。”


    梁时看着林秘书远去的背影,冲张雨绮挤了挤眼:“你俩什么情况?”


    张雨绮看着她贼头贼脑的模样,忽然笑了。


    她想,自己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本不应该陪在梁时这样一位豪门太太身边。


    可是既然梁时愿意,那么她能做的,就是守住这份友谊的初心,继续做她最忠实的朋友。


    以前是,以后也是,永远不改变。


    张雨绮开心地笑起来,拉过梁时的手,嘚瑟地问道:“你看我这条裙子如何?为了你的婚礼特意买的!”


    梁时支着下巴,很认真地评价道:“你还是穿黑色好看,这么温柔的杏色不适合你。”


    “说什么呢,老娘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梁时无奈:“是是是,恋爱中的女人,说啥都对。”


    “少来……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


    “他是谁?我可谁都没提。”


    “……”


    两个人相携着,往辰苑的深处走去。


    第99章


    “叮叮叮——”


    徐芃芃轻轻敲响水晶杯, 在众人安静的目光中,端起一杯冒着气泡的香槟。


    “在这个美好的夜晚,大家欢聚在这里, 共同庆祝我们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梁时和陈琛的婚礼……”


    “什么从小到大?”王宇轩在旁边嘀咕道,“你认识他们俩的时候都高一了。”


    “高一怎么了?”徐芃芃不干了,“高一我才15, 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仙女呢!”


    王宇轩撇了撇嘴:“是,追了人家高二学长三个月, 表白没成还把人骂哭, 是【15岁没长大的小仙女】会干的事。”


    “王宇轩你活腻了吧!”徐芃芃勃然大怒, 一杯香槟直接泼了过去,“多年没挨揍我看你是皮痒了!”


    说话间,也不顾身上还穿着淑女风的小裙子,徐芃芃直接跳到对方身上,两人打作一团。


    众人:“……”


    梁时支着额头:……真是没眼看。


    Easton趁机接过了发言的位置:“咳咳, Chen和梁时走过了多年风风雨雨、分分合合,如今终于喜结连理……”


    “还有分分合合?”


    周沅齐抱着胳膊,咬牙切齿地笑道:“就我什么都不知道对吧?敢情跟着陈总打白工, 把老丈人都玩进去了, 到头来被蒙蔽的只有我!”


    陈琛的额角都在跳,无语地看向Easton, “话不可以乱说, 哪来的分分合合?”


    “梁时把你甩了, 独自跑去榕城不算分分合合吗?”Easton想了想, 忽然茅塞顿开,“还是说, 你那时候其实连人都没追到?所以不算分?”


    陈琛:“……”


    Layla在一旁自斟自酌,一瓶香槟早已见了底,此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参加Chen的婚礼。”


    她抱着空酒瓶,语气夸张地抱怨道:“我还以为他对女人没兴趣呢!看来,Chen也只是对我一个人冷酷无情罢了!”


    张雨绮的雷达立刻响了,凑过去道:“听起来有故事啊,展开说说?”


    那厢,徐芃芃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裙摆,闻言立刻道:“好啊陈琛,你除了梁昀之外,还招惹了多少人?”


    “梁昀是谁?”Layla打了个酒嗝,“不是只有孔珍珍吗?”


    “孔珍珍怎么能作数?”张雨绮连忙澄清道:“又没有在一起过。起码也得像高志垒对我们家梁时那样,好歹算半个男友。”


    梁时:“……”


    陈琛:“……高志垒又是谁?”


    徐芃芃有些疑惑,转头冲着梁时喊:“不对啊,你不是说那男的叫黄维明吗?”


    说着,拿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陈嘉与,“就你们团的小鲜肉,和你搞队友恋那个。”


    陈嘉与一口香槟喷上屋顶:“……什么玩意?”


    这都是一帮什么狐朋狗友!陈少爷捏着鼻梁,很是后悔,就不该答应办什么“亲友宴”!


    他转头看着梁时,一脸麻木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都醉得不轻。”


    梁时:……还没开始喝呢!


    她无奈地站起身,想要挽回一下局面。然而局面是,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彼此掌握的八卦,罔顾八卦主角就在现场的事实。


    梁时扶了扶额,忽然灵机一动,宣布道:“这样吧,我们跳过祝酒的环节,直接玩游戏好不好?”


    一说游戏,大家纷纷来了精神,愉快的交流也暂时停止。


    游戏的项目自然是损友们说了算,第一个开场的便是被人玩烂了的“转瓶子”游戏。


    王宇轩拿着一只空酒瓶,“滴溜溜”的一转,瓶口打着晃,直直地朝着陈琛的方向停下。


    陈琛冷笑:我真是一点也不惊讶。


    “要么回答问题,要么喝酒!”王宇轩兴奋地搓了搓手,“来吧兄弟们,大家想知道点什么?”


    立刻有人高喊道:“初吻是几岁?”


    陈少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提问的那人,慢腾腾地举起桌上的酒杯,显然想要靠喝酒糊弄过去。


    却被王宇轩一把拦住:“我们换个玩法,新婚夫妇惩奖一体,新郎的惩罚要由新娘来喝!”


    他转头问在座的人:“大家同意吗?”


    全场鼓掌,还夹杂着吹口哨的起哄声。


    陈琛瞥了好哥们一眼,一脸要当场砍人的表情。


    旁边的梁时却豪爽地端起酒瓶:“行,就这么玩吧!”


    陈琛挑了挑眉,梁时在他耳旁悄声说:“今天就让这帮祖宗们尽兴吧,我们要尽好地主之谊啊!”


    说着,端起酒瓶就要往嘴边送。


    被陈琛一把拦下。


    “十五岁。”陈琛的目光从梁时的瓶子上移开,挑衅地看向自己的哥们,语带傲娇,“没什么不能说的,是你做梦都羡慕的年纪。”


    在座众人:!!!


    绝了,这是套出了什么惊天大八卦!


    全场起哄中,梁时的脸颊却悄悄红了。


    陈嘉与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哥:“……我要回家告诉妈妈!”


    “看不出来啊,小陈同学!”王宇轩一脸兴奋,“没想jsg到你小小年纪,初吻就不在了,枉我以为你是一朵清纯小白花来着,还同情你被梁时这只蜜蜂叮了好几年。”


    “说谁是蜜蜂呢!”徐芃芃翻了个白眼,一脸不爽,“还是给你好哥们报个男德班,补补课吧!”


    只有周沅齐似笑非笑地转着杯子:“你们都不好奇跟谁吗?”


    “哦,那是下一个问题了。”梁时正襟危坐,赶紧招呼着众人回到游戏里,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


    玻璃酒瓶重新转了起来。


    仿佛故意整蛊似的,瓶口这次稳稳地对准了新娘子。


    “咳咳!”王宇轩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装模作样地说:“公平起见,你也是同样的问题吧!”


    梁时咬了咬下唇,有些难为情。


    当初自己年幼无知,一时冲动,还没表白就把人给亲了。本以为就是她和陈琛之间的小秘密,谁成想,会被人在这么个场合提溜出来。


    陈琛凑到她耳边悄声说:“没关系,不想回答的话,我可以替酒。”


    梁时转头看着他,耳朵慢慢变红。两人就这样对视了数秒,桌上已经爆发出雷鸣般起哄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熟悉,让梁时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16岁的学校礼堂。


    *


    礼堂里观众满满,座无虚席。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献曲一首,当场对着陈琛表白。


    而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在后台干着急。


    升入高中之后,她和陈琛分在了同一个班,物理距离近了,情感距离却莫名其妙地陷入冰河期。


    梁时各种围追堵截,陈琛却一直东躲西藏。这种拉锯,让她很是恼火。


    自从爱桥上的一吻后,梁大小姐独自琢磨了一整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琛可能是在拒绝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她先是觉得不可置信,然后又陷入浓浓的沮丧。


    前一天晚上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可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在班上看到陈琛的身影,又心软地想,还是再追一追好了。


    吴薇觉察到女儿的不快,问清原因后,便出谋划策道:“不是马上就到小琛生日了?趁此机会,用心准备一件礼物吧。”


    梁时在奢侈品店里消磨了一整天,才选中了一块蓝色的手表。


    此刻,她站在后台,听着台上那姑娘文艺又浪漫的告白,内心焦急不已——怕那姑娘捷足先登,真的得到了陈琛的应允。


    明明自己的礼物早早就塞进了他的书包里。


    明明,她早就认识他,早就喜欢他,却要在这个新学校里,和他像普通同学那样相处;连追人,都要和其他那些不相干的女孩子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想到这些,梁时很不争气地有点想哭。


    *


    时隔多年,在如此热闹的场合,梁时竟然又回忆起当初那份心慌到落泪的心情。


    陈琛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眼睛里含着笑,静静看着她;还背着众人,在桌子底下悄悄地牵住了她的手。


    梁时凝然片刻,忽然勾了勾唇。


    她目光不转地看着陈琛,当着一帮损友的面,高声回答道:“好巧,我也是十五岁。”


    她在心底,对当年那个焦灼的自己说:不要着急,他最终,会走向你。


    梁时转头望向愣怔的众人,方才的羞涩已经尽数褪去。


    她一把勾住陈琛的脖子,仿佛一个宣示主权的登徒子,“其实,在你们都不知道的时候,陈琛早就被我捷足先登了呀!”


    陈琛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眼睛却亮亮的,略带惊讶地望着她。愣怔了片刻,忽然甜蜜地笑了起来。


    那笑意在他的眼角眉梢晕染开去,像清亮的月光洒满大地。


    一瞬间,仿佛有蝴蝶飞进了梁时的心里。


    周围已然炸开了锅。


    大伙儿乐不可支,拼命敲打着桌面,扯起嗓子高声呼喊,响亮的口哨声此起彼伏。


    “芜湖!梁时,真有你的!”


    “可以啊陈琛,高中时还一副不情不愿的小样,实际上早就点了头了!哥们儿被你骗得好惨!”


    “这都能忍住不亲?陈琛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怎么吃了一嘴狗粮啊,救命!”


    ……


    一群人从傍晚一直嗨到大半夜,游戏玩了一轮又一轮,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辰苑的草地上滚满了喝光的空酒瓶。


    第二天还有婚礼,是极其耗费体力的大事,陈琛便做主叫停了这场聚会,把喝高了的众人一一安排进辰苑的客房。


    梁时靠在他身上,也觉得有点累。


    陈琛摸了摸她的脸,“今天喝了不少,抱你去洗澡?”


    梁时哼唧唧地“嗯”了一声。


    陈琛弯腰,刚要把人打横抱起,林秘书穿过门廊来到院中,恭敬地行了一礼。


    “陈总,门外有人想要见夫人。”


    陈琛皱了皱眉:“这么晚?是谁?”


    “是……梁昀小姐。”


    第100章


    梁时出来的时候, 看到梁昀正蹲在辰苑的门前,盯着一丛野花出神。


    她看起来和上次很不一样了,打扮得简单素净, 不再是连头发丝都精致的大小姐——让梁时想起初见她的时候, 那个水灵却青涩的小镇女孩。


    梁时几步走了过去,在梁昀身前停下,叹了口气:“你这阵子去哪里了?”


    “怎么, 好奇我的去向?”梁昀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我不在, 岂不是更好?”


    她指了指辰苑的大门:“没人和你抢, 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嫁进陈家去了。”


    梁时没有生气,只是紧盯着梁昀的脸——还好,她看起来并不是一副绝望到要死要活的样子。


    梁时把胳膊一抱,坦荡地说:“你在,我照样可以安安稳稳地嫁进陈家。”


    “大言不惭。”梁昀无所谓地笑笑, 这才站起身,“随便吧,你爱嫁就嫁好了。”


    “毕竟……”她的目光飘远, 意有所指地道:“梁家总要有人干这份差事的, 不是这个女儿,就是那个。”


    梁时有些惊讶:“你都知道了?”


    梁昀没什么表情地一点头, 半晌, 又犹豫地问道:“我听崔管家说……你今天在这里办亲友宴?”


    梁时疑惑地看着她, 不动声色。


    “别误会, 我没有说你一定得邀请我的意思……”


    梁时突然出声打断道:“如果我知道你在哪儿,会邀请你的。”


    这下, 轮到梁昀惊讶了。


    “虽然我们不曾彼此喜欢,但起码,还不算彼此厌恶。”梁时耸了耸肩,露出一个笑,“这个世界上,我也没几个亲人了。”


    梁昀的眼神有些怔怔的,很长时间都没有讲话。


    梁时也沉默着。


    过了很久,梁昀才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改之前漫不经心的姿态,口吻有些认真地说:“既然是亲友宴,有个人,你必须要见见。”


    *


    李小彤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帝都,第一次住在柏樾山庄这么高级的温泉度假酒店里。


    泡完一个巨舒服的温泉,她迎着夏夜的暖风,独自徘徊在山间小径上。


    脑子里想起高考结束的那天,她走出考场,一眼就在黑压压的家长堆里锁定了笑眯眯的梁时。


    那天天气很热,梁时把长发盘成一个揪,露出修长的脖颈。


    硕大的太阳镜架在她的头顶上,身上穿一条宽松的长裙,整个人打扮得很休闲,却透着一股气定神闲的慵懒,在人群里漂亮得扎眼。


    李小彤恍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亲表姐时,对方也是这副女明星一般的模样,和整个小镇的气质格格不入。


    梁时看到她,老远就挥起了手:“小混蛋,这里!”


    周围的家长们瞬间看了过来。


    李小彤恼怒地低下头,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转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没走多远,被梁时一把扯住书包带。


    “抱歉哈,在家喊习惯了,忘记这是公共场合。”


    “你来干什么?”李小彤不悦地盯着她。


    “来庆贺你考完试啊!”梁时拿出纸巾扇了扇汗湿的脸,调笑道:“考得怎么样?有学上吗?”


    “反正比你强!”


    话一出口,李小彤忽然顿住,迅速找补道:“我……我不是……”


    却被梁时一把勾住了脖子。


    “比我强才是天经地义。走,回去收拾行李!给你买了机票,明早飞帝都。”


    “去帝都干吗?”


    “抱歉,之前忘了跟你说。”梁时的样子看起来毫无歉意,“你姐姐我要结婚了,接你去帝都参加婚礼。”


    李小彤吓了一跳:“你要结婚?”


    她眨巴了下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冲着梁时大喊道:“不行!”


    梁时好笑地皱了皱眉jsg:“小混蛋,跟姐姐说话客气点。还有,这个【不行】,你最好解释一下。”


    李小彤满脸不知所措,一把攥住梁时的手腕:“你……你不等等耳东了?”


    梁时:?


    “你怎么可以结婚呢?你这样对得起我的资助人吗?”李小彤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他可是为了你才照顾我这么久的!”


    梁时惊讶地看着表妹气呼呼的小脸,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还真是……”


    李小彤屏息凝神,期待地等着她的答复。


    梁时却“噗嗤”一声乐了,一把捏住她粉嫩嫩的脸颊:“你还真是我的cp粉啊!”


    李小彤:“……”


    什么鬼,就知道这个表姐一点也不靠谱!


    她来帝都的一路上都气哼哼的,虽然依着梁时的安排住进了柏樾,却一直在赌气,连亲友宴也没去参加。


    李小彤承认,她在内心深处,有些抗拒见到那位未来姐夫。


    此刻,她独自漫步在柏樾的山径上,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忽然和迎面走来的人四目相对。


    Lucas正在沉沉想着心事,抬头看到前方的小姑娘,几乎来不及思考,脱口而出道:“李小彤?”


    李小彤盯着来人,彻底傻了。


    ——请问,当红男团成员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这种事说出去有人信?


    还来不及做何反应,旁边的岔路上又响起一道惊讶的呼声:“你是……李小彤?”


    李小彤转头,看到那位多年未见的假表姐梁昀,手里拉着自己的真表姐梁时,一齐怔怔地望过来。


    李小彤在几个人惊讶的目光中,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挺疼的,看来不是做梦。


    *


    轻柔的夜风丝丝缕缕地吹着,在柏樾山庄的密林间穿行,扬起树上的枝杈。


    山间小道上,几个人诧异地相对,还未言说半个字,已经感到被浓浓的宿命感包围。


    Lucas穿着简单的白T,手里提着打包的宵夜,看起来像是从餐厅一路散步回房间。


    他并没有预见到这场偶遇。


    梁昀率先开了口:“是我自作主张,把梁时带来的。”


    她抿了抿唇,拉住梁时的那只手也紧了紧,似是豁出去一般,对着Lucas道:“我和梁时的人生本来就有很多遗憾,我不想这些遗憾里,再多一个你。”


    梁时听到这话,怔怔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对面的人。


    男孩清澈的眼眸终于抬起,目光像一捧柔净的池水,缓缓扫过梁时的心。


    *


    Lucas第一次见到梁时,是在东辰广告的拍摄现场。


    他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子;对方望过来的时候,却又慌张地避开,在众人的热闹中,沉默地垂下眼眸。


    一年多前,民宿的主人忽然联系他,说有人专门来打听当年邵辉的事。那人问完话之后,还去了当地的监狱。


    Lucas这才得知,当年那个被困的女孩,竟然因为邵辉的死被牵连入刑。


    他几乎立刻就赶去了岛上。


    当他看到卷宗上梁时的照片时,震惊得无以复加——那是一张和李丽莹太过相似的脸。


    来调查的人,据说来自中国的陈氏财团。


    后来,陈嘉与把梁时介绍给大伙儿,称呼她是自己的亲姐。


    黄维明也天天缠着她,口口声声叫她姐姐。


    Lucas有点羡慕他的队友们。


    别人轻轻松松就出口的两个字,对他来说,却是最奢侈的禁忌,可能一辈子也无法触碰。


    她看起来生活得很不错,并不需要认识他——这个给她带来牢狱之灾的罪魁祸首。


    此时此刻,在这夜半的山间小道上,Lucas迎着梁时打量的目光,内心忽然一阵慌乱。


    想极力组织语言,大脑却空白一片。


    余光里,只见梁时轻蹙着眉,几步走过来,在他身前停下。


    她仔细盯着他的脸,有些不确定地问:“我见过你……对不对?”


    嗓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不是在摄影棚,而是更早之前。”


    ——她果然记得,Lucas在心里默默地想。


    没有了任何继续遮掩的必要,Lucas在心底轻叹一声,压下满心的酸楚,从裤兜里掏出钱夹,拿出一张照片,递到梁时面前。


    照片上,澳洲的天空晴朗无云,一碧万顷,洁白的浪花轻拂着金黄的细沙。李丽莹站在海滩上笑得温柔,她的怀里,揽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


    梁时紧紧捏着照片,良久,抬起头,目光与眼前的人重新交汇。


    “对不起。”


    Lucas嗓音轻颤,眼底漫过清莹的水光,“这句话,我一直很想替妈妈……对你说。”


    四周变得安静。树林的深处忽然扬起一阵急风,带着温柔的湿意兜头而来,润湿了所有人的发丝和面颊。


    梁时抬手,拂掉夺眶而出的眼泪,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对我道歉。”她柔柔一笑,“当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在了邵辉手里。”


    Lucas想起那个海岛上的夜晚,神色有些悲哀。


    梁时的目光放空,沉声呢喃道:“我在想,冥冥之中,可能是她在保佑我,在那样的时刻,派你来救我一命。”


    Lucas没想到她会这么想。他还以为,她很讨厌提起那个人。


    “一定是的。”他的语气带着忐忑,斟酌着道:“妈妈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梁时只是沉默地盯着照片,并没有回答。


    Lucas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苦涩的自嘲。


    他面上轻轻笑了一下,解释道:“我知道你恨她,也不会想要见到我。你放心,如今AOH因为官司的事情面临解散,我马上就要回澳洲了,不会再……”


    梁时却忽然拉起他的手,把那张照片重新放回他的掌心。


    Lucas震惊地呆住,未竟的话被打断。


    “这个东西还给你。保管得这么好,它一定对你很重要。”


    只见梁时微仰着脑袋,很认真地盯着他的眉眼,半晌,自言自语道:“怎么感觉和我不像啊?”


    旁边的梁昀和李小彤:“……”


    梁时弯了弯眼睛,忽然踮起脚尖,摸了摸Lucas的头发。


    柔软的发丝被揉乱。


    梁时的语调十分轻松,听上去没有一丝介怀:“谢谢你当年救了我,也谢谢你来找我。能认识你,我很开心。”


    *


    李小彤跟着梁时回到辰苑的时候,疯狂跳动的小心脏才堪堪平静下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大明星的亲表妹!


    这个发现犹如一枚天降大饼,把她砸得晕晕乎乎,一遍遍盯着微信上Lucas的头像,和相册里新存下的几十张合影,等不及赶紧回去和追星群里的姐妹们大聊特聊一番。


    一抬头,人已经走进了辰苑的大门。前方,陈琛一身休闲家居服,正坐在凉亭里跟自己下棋。


    而自己那位表姐,立刻欢快地飞奔过去,拉着他的胳膊开心地欢呼:“陈琛,我有弟弟!我竟然有个弟弟啊!”


    然后叽里呱啦的把刚才的际遇讲述了一遍。


    身后,李小彤呆呆地盯着陈琛的脸,连手机上Lucas发来的消息都顾不得回了。


    陈琛靠在石桌上,笑吟吟地听着梁时兴奋的描述,似乎并不惊讶。


    目光随意一瞥,看到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的李小彤。


    李小彤眼睁睁地看着陈琛背着手,走过来和自己打招呼。他笑得温和如风,与当年那个在门缝中递来巧克力的人渐渐重合。


    语气听上去十分熟稔,仿佛一个时隔多年重又相逢的故人:“又见面了啊,小朋友。”


    李小彤觉得,这座山可真是一处福地,见证着所有的分离迎来相聚,梦境走进现实。


    仿佛人生中所有未竟的遗憾,都会被这黏湿柔软的山风所消融,随着它飘然飞远,不知所踪。


    命运真的很神奇啊,李小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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