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扶玉此时正带着宫流徵, 蹲在一处仙山山顶俯瞰大地。
宫流徵感受到身在高处,往前微微挪了半步,前脚掌悬空的感觉让他顿时把脚收了回来, 欲言又?止道:
“姑娘,你……你将我强掳到这儿,是打算做什么?”
六界分布各有位次。
神界居于?天空之上,仙门则居于?飘渺高耸的仙山之间,再?往下,则是活在陆地与林间的人类与妖兽, 往暗处走,便是魔界与鬼怪。
他们所处的山头不偏不倚,正好可以将人间与妖界尽收眼?底。
谢扶玉并未见眼?下有什么异样, 稍稍放下心来, 随口问道:
“当初我们在画卷中的时候, 你是局外之人, 你可曾见过那幻妖的样貌?”
说着,微微瞥他一眼?,突然?看见他覆在眼?睛上的白绫,自知失言。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宫流徵轻笑:
“无妨。我虽不可视物, 可我能摸出墨痕, 所以, 姑娘与江小兄弟在画卷中发生之事, 我尚且略知一二。”
“至于?幻妖……”
他抿了抿唇,沉吟道,
“其实在画卷之中,它亦没?有实形, 不过,我留意到了你们打斗时的细节。”
谢扶玉当即被他吊起了兴趣:
“说来听听。”
他在绝音谷一向被人看轻,如今感受到谢扶玉炙热的目光望过来,略有些不好意思,生涩道:
“这是作画者的习性……比如,你的剑气挥向它时,除了被它抵挡的那部分,也会扬起地上的风沙与草木。”
“我明白了!”经他一点,谢扶玉豁然?开?朗,“也就是说,你可以依从画卷中的环境,推断出它的大致方位?”
“嗯……只是大概。”他轻轻点头。
“那若是我与它缠斗之时,让你画出那些受它影响下的草木飞石,是不是便能将它……也扯入画中?”
谢扶玉的语气有些急,似乎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宫流徵从未设想?过这种?方式,摆摆手道:
“不妥。”
“为何不妥?”
“姑娘也知道,当初的六界异志,实为吸入姑娘的魂魄,让它附着在画中人身上,纵使画中人身死,姑娘也会安然?回到现世。可我的画卷,与六界异志不同,是以人身入画。我若将姑娘与它缠斗的场景画出来,那么入画的可不只有幻妖,还有姑娘你。届时,你孤立无援,一人面对如此强大的邪祟,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他有些为难。
“宫公子?,我正希望如此。”
她自兴奋中抽离出来,语气渐渐变得坚定。
“或许你没?有见过它作乱的场面。幻妖本就因欲望而生,故而极善于?利用人性的弱点,若再?把它放出来,不论是人间还是妖族,几乎都是灭顶之灾。”
仙妖之界一向是禁区,宫流徵鲜少踏出绝音谷,确实不曾见过当年之景。
可他却?也隐隐知道,那一次围剿,谷中少了多少精英同门。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道:
“你让我考虑考虑。”
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只接着道:
“这处山头,可以俯瞰人间妖界之景,你尽快熟悉此处的花草山石,若有异象,我会努力将幻妖引到这儿来,届时你若愿意,便将我们画入画中便是。不过你要切记,不要被它操控了心智。”
宫流徵一愣:
“原来姑娘的每一步,都早做好了打算。”
她微微欠身,目光落向天山雪林的苍茫白雪间。
从她知晓幻妖是陆离剥离出的欲望那刻,她便下了决心。
不想?让江陵与师父重?蹈覆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她自小受到的教?导,便是除歼扶弱,又?怎会看着陆离道貌岸然?,操纵幻妖,罔顾天下苍生。
摇光不是神界最好的继承人。
他该是神族最好的执权者。
权力本该是奉献者善待众生的工具,而不该是野心家高高在上的辅佐。
她要亲手将她敬重?的师父托至云端。
她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没?了无涯壶,总显得有些空。
她离开?的时候,特意把装着摇光的无涯壶,留在了江陵的洞府里。
想?起江陵,她按了按太阳穴。
他醒来后,定会以为自己?是假意迎合,好哄骗他,再?将他甩开?的吧?
这样也好。
万一她真遭遇了什么不测……
她甩了甩头,将这些纷杂的思绪甩至脑后。
三日?了,整整三日?,天地间一片祥和?,幻妖仿佛已经失了踪迹。
一阵困意袭来,她刚眯了眯眼?睛,却?见人间界的一处小角落升腾起一片黑雾。
她陡然?清醒。
“是幻妖。”
宫流徵的手抓在腰间的玉笔上,不由得紧张了一下:“在哪儿?”
“人间的一处荒芜之地。”她蹙着眉心道。
她曾想?过万千种?可能,却?独独没?想?过幻妖降世在如此偏僻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天山雪林,也不是人间京城?理?应这些地方,才会更为轰动才是啊?”
宫流徵疑惑道。
“呵,他可舍不得。”她冷笑一声。
“宫公子?,你自己?多保重?。”
谢扶玉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御剑离去。
修士修炼时,本就需克制自己?的欲望,可生而为人,限制却?少了许多,故而幻妖操纵起人的心智时,便更为容易。
谢扶玉御剑赶到此地时,黑烟已经散去,仅剩燃烧着的断壁残垣和?零落满地的尸骸。
血气冲天,她看着裹着血衣的骸骨,已经引来了食腐肉的飞鸟,发出阵阵凄凉鸣叫。
她闭了闭眼?睛,便御剑往城外走。
此地不比妖仙之界下有禁制,总有人渴望求生,趁乱逃出去。
没?走出几里地,便果真瞧见几人慌慌张张地奔走,那些人瘦弱不堪,却?又?无比恐惧,想?来正是从那座小镇中逃难而出。
她忙赶上去,横剑将他们拦下。
“各位大哥,你们行色匆匆,是遇上了什么事吗?”
倏然?见到外来者,这几人被吓得不轻,一屁股跌在草地上,却?又?连滚带爬地往另一个方向跑。
她瞧了瞧身上的蓝色大袖,干脆谎报身份道:“在下道盟七剑阁首席大弟子?,受道盟之命,前来捉拿邪祟。”
几人闻言,纷纷停下,略带迟疑地望着她。
见她从剑上跳下,将利剑收入剑鞘之中,并没?有杀他们的意思,便稍稍放下心来。
其中一人大胆些,率先开?口道:
“道,道长!不是邪祟,是妖,是妖祸乱人间!我们几人外出,刚回城门口,便瞧见他们,他们在互相?残杀!然?而天上却?立着一只残暴丑陋的妖物,在哈哈大笑……我们掉头便跑,它,它留意到了我们,便,便调转方向,朝我们袭来,有两人被他拖了回去,我们拼命跑,跑进山林里,这才捡了条命来!”
幻妖明明没?有实形,为何要化身成妖物?
它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边陲小城作乱……
那它的下一个目的地,又?会是哪儿?
她的心里有些乱。
“呀,大师姐,你在这里呢?真是让师弟我一顿好找。”
这声音……
她猛地抬眼?,却?见江陵悠哉悠哉地从一旁的林子?中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尴尬,微微往后退去几步。
江陵并未与她说什么,反倒先笑嘻嘻同那几位逃难之人递出一大包鼓囊囊的锦囊,道:
“这些银两你们拿去,走得远远的,往越富庶的地方越好,记住了吗?”
比起谢扶玉无关紧要的慰问,显而易见,这些银子?来得更为及时。
几人对视一眼?,收下银子?,忙跪在地上同江陵磕头:
“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
“起来吧。”
江陵对于?人类的大礼有些不习惯,手忙脚乱地搀扶,待几人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他侧首望着谢扶玉:
“阿姐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
说她睡完就跑?始乱终弃?
这可不兴说啊。
她轻轻瞥他一眼?,轻叹一声,往前路走去,装傻转移了话题:
“狐狸,你这是害了他们。”
“谢扶玉!”
他立在原地,干脆喊了她的名字,本蕴着怒火,却?见她转身朝自己?递出手来,火顿时消了大半,忙牵了上去。
他握着掌心的温软,莫名觉得有些委屈。
“我见人间界出了事,就知道在这里定能找到你,我奔走赶来,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
他话还没?说完,侧脸顿时落下一个如蜻蜓点水般的吻。
他心如擂鼓,偏过头去,却?见她弯弯眼?睛,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他的心一软,这下连委屈也烟消云散了。
江陵,你真没?骨气。
他一边腹诽着自己?,一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
没?走多远,他便在林间嗅到一阵血腥气。
“跟我来。”
他们循着血腥气找去,见正是方才那几个逃难而出之人的尸体。
只是少了一人,银子?也不见了。
他蹲身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又?查看一番伤势,皆是被一旁的石块砸了后脑而死。
他抬眼?看着她。
谢扶玉却?并不意外。
“人间界有句俗语,叫不患寡而患不均。那几人骨瘦如柴,平日?里生活定不富足,你陡然?给他们那么多银子?,起了贪念,也是常事。”
她自己?说着,却?愣了一瞬。
“骨瘦如柴,生活贫困……狐狸,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她眸子?亮了一瞬,小跑两步来到他身前,捧起他的脸,又?在额头印下一吻:“多谢你。”
吻罢,她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了落。
狐狸一向很好哄,这下应该彻底哄好了吧?
江陵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这莫名其妙的奖励却?真的很不错,他沉浸在接连的两个轻吻里,唇角不自觉勾起,一开?始似笑非笑的讥讽也化成了绕指柔,问道:
“你明白什么?”
“我陷入了误区。”她道,“这几日?,我一直想?着,幻妖会再?侵袭天山雪林,现在才明白,一开?始玉凌烟带着那些怨灵突袭妖界,便是陆离设局的开?端。”
狐狸的湛蓝眸子?耐心地注视着她,看她神色慎重?地分析着。
“那日?,玉凌烟并非是想?真的灭了妖族,只是来试探妖族的布防……试探清楚,便可将布防图画出,交给陆离,却?被我强行插了一脚,险些丧命于?妖界。”
“今次,他拿人族动刀子?,却?故意命幻妖变幻出妖兽的模样,又?刻意放走了这些人,就是为了让他们把妖族屠城之事散播出去,如此一来,妖族与人族的仇怨便又?深一层。”
“可他偏偏挑了边陲小镇,是因为神仙本就受人族供奉敬仰,若是拿富庶州府开?刀,反倒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挑选这种?苦寒之地,只因这其中之人本就对他们没?多大用途……”
她越说越寒心,最后越发笃定:
“陆离要幻妖祸乱人间,闹得越大,知者越多,便可以借六界之名,合各界之力,共同讨伐妖界,稳稳置势力不弱的江山月于?死地。”
江陵点点头。
“是啊,这便是我为什么要给他钱财的原因。”
谢扶玉陡然?醒悟:“哦!我知道了!难怪你提醒他们往富庶的地方去……是因为幻妖作乱的下一个地点,便是另一个穷苦的镇子??”
他露出赞许之色,又?指了指地上的尸首,犹豫几番,终是坦诚道:
“若他们当真将此事栽赃给妖族,散播得人尽皆知,对于?天山雪林来说,便是一场浩劫。只有这样……死人会闭嘴,拿钱的那个人,自然?也会闭嘴,因为他一旦说了,便解释不清这些银钱的来源,反倒是给自己?添麻烦。”
谢扶玉静静听完,心中有些感慨:
“能杀人兵不血刃,狐狸,我难得见你这般。”
她一向觉得他如同一只时刻跟随着自己?的影子?,可如今细细想?来,他却?从来不是影子?。
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有他自己?的考量,而她,就是他经过万千考量后,坚定选择的答案。
他反握住她的手:“阿姐是在怪我吗?”
她摇摇头:“立场不同罢了,我怪你做什么?是神族舍弃他们在先。”
说着,她抬起眼?,凝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不过,狐狸,这也是我从不肯全听全信师长的原因。”
她难得认真地与他剖白自己?。
“我始终觉得,若总把他人当成信仰,便是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他人的手上,若是他怜惜你,你便是他闲来无事时逗弄的跟宠,若是她利用你,你便是他手中不分是非的一把刀。所以,我一向觉得,众生平等,无分贵贱。受辱时当不屈,遇灾时当不馁。不向豺狼虎豹献媚,若一定需要寻求一个信仰,不如只视自己?为神明。”
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在她身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与她说悄悄话。
“可我偏偏视你为神明。”
“你……”
她正要气鼓鼓地反驳,却?见他把她往怀中一带,草木夹杂着雪气顿时席卷了她的嗅觉。
她的发丝被风吹起,像是平日?里在挠他的下巴。
他闭上眼?睛,抵着她的发顶道:
“阿姐就是我的信仰,我心甘情?愿地把命运交在你手上,你视我为闲来无事逗弄的跟宠也罢,视我为你手中可以利用的刀也罢,我都心甘情?愿。只因我相?信阿姐,心悦阿姐,所以,你别总是习惯自己?揽下一切,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落日?的余温透过树叶洒下来,照得她脸颊有些热,她环着他的腰,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手指,心虚道:
“你都知道了啊。”
“我猜到了。”他沉声道,“在我知道你带走了宫流徵后,我便开?始思考幻妖会去往何处,有它在的地方,你必然?会出现。”
“那你说,它之后会去哪儿?”
“开?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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