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一时刻, 商挽琴也愿意要一只火盆,这样能暖和点儿。
因为坐忘谷实在太冷了。
明明距离主峰不远,但这里就像另一个世界。温度低得可怕, 岩石都被冻结;呼气成冰不是夸张,而是一件事实。这样的天气里,取暖符箓都显得过于单薄, 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力量将自己裹起来,才能维持四肢温暖,不至于在僵冷中变得麻木。
叮铃——
一进山谷,追龙铃就响了起来。它内里的铜舌抬起来,直直指向山谷深处。
坐忘谷中只有一条路。两侧山崖孤绝,寸草不生,被冻住的地面一片青黑, 呈现出凹凸不平的状态。
“小心,这一段有落雷。”
突然,一名男子蹿到商挽琴身边,压低了声音, 有些神经兮兮地说道。
这次进谷的人们都没带面具,在火光的照耀下, 男人有狭长的面容和狭长的五官,两粒鼓出的眼球里,荡漾着一种怪异的光。
见他凑过来,其余十几人发出了轻微的骚动,但男子像是没注意到, 一双眼睛紧盯着商挽琴。
“鬼羽, 我们做个交易。”他舔舔乌紫的嘴唇,眼中那怪异的光更亮, “我知道你有本事,远比我有本事……你捞我一把,帮我活下去,我给你带路,领你去骸骨,如何?”
商挽琴知道这个人。他叫鬼蓬,该是三十出头,是黑风山上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听说他进过九次坐忘谷,每次都成功逃了出来,也能带出一些消息。但每多进一次坐忘谷,他的神智也就越癫狂,神叨叨的,平时没什么人和他往来。
商挽琴还没说话,就有人沉不住气,低声喝道:“鬼蓬,你回来!咱们有咱们的任务……”
话音未落,倏然一道极亮的光芒炸开,旋即便是一声爆响!商挽琴都没太反应过来,只是遵循本能地往旁边一扑,一道柔韧的雪色屏障也将自己裹得结结实实。
再次抬头,只见边上多了一个大坑,其中一具焦黑的尸体冒着青烟。又有几个人坐在地上呻/吟,皮开肉绽。处处都是烧焦的味道。
商挽琴惊疑不定地收回目光,看向鬼蓬。她进谷前,有人详细告诉了她谷内情形,她也大致知道这一路有落雷、岩浆、暗河,但只有亲眼所见,她才明白其中的威力与莫测。
她心里吃惊,面上却冷静,只爬起来,又用冰雪裹住乌金刀和追龙铃。
鬼蓬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灰伞,却是毫发无损。他瞪着那两只鼓出的眼球,一眼没看地上的尸体和伤员,只盯着商挽琴,问:“鬼羽,干不干?”
商挽琴想了想,说:“跟着我。”
鬼蓬露出喜色,紧紧贴来。他还想贴得更近,被商挽琴一个眼神阻止了。其余弟子对视一眼,也默不作声地跟上,隐隐便以商挽琴为首,看她动作而动作了。没人去救助地上的伤员,那些人也有自知之明,忍痛退到谷口,情愿回去领罚,也不再前进。
一路落雷,都是突然一亮又一声爆响,毫无征兆。商挽琴将知觉提升到最敏锐的状态,总是能略微提前些判断出落雷位置,保持不动或躲避,其他人紧跟着她,倒也有惊无险。
渐渐地,阵阵热风吹来。四周坚冰渐渐减少,道路也渐渐变窄,最后只剩一道缝。
鬼蓬突然说:“鬼羽你停下,选一个人先走!”
他一说话,气氛登时紧绷起来。其余弟子本已稍稍放松,闻言神色一凝,目光狠戾起来,又掩不住那点不安。
商挽琴思忖片刻,抬手一点。雪白的力量蜿蜒而出,凝成一道影子,那影子中掺杂部分凄艳的红,隐约像是一名身披嫁衣的女子。女子往前走去,穿过缝隙。
众人微妙地松了一口气。鬼蓬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雪白的影子刚一穿过缝隙,就听对面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地面喷出,又飞溅在岩石上。
商挽琴神情不变,掐了几道法决,那头就又连续传来一串碰撞声。
“走。”她说,率先迈步。
鬼蓬毫不犹豫地跟上。
其他人都犹豫了一下,也跟上去。
穿过缝隙,面前豁然一亮。刚才还是冰寒至极,此时却热气扑面;大地龟裂,流淌着滚烫的岩浆。地面过于碎裂,成了一块块漂浮在岩浆河流上的碎块。
而那些碎块并不稳固。下方岩浆不时往上喷射,掀翻地块,形成金红色的喷泉。
冰晶似的力量拽住了几块土地,凝固在他们脚下,稳稳地承托着他们的重量。其中有一块地块已经碎裂,显然是刚才被岩浆冲击破碎。假如刚才是人类踏足,一定十死无生。
众人都陷入沉默。
他们都是自幼在搏杀中成长的狠角色,见惯残酷的场面,但,尽管人类的残酷千奇百怪,却终究无法与自然的宏伟莫测相提并论。
商挽琴凝视着这片场景,却感到了一股怪异的熟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色……对了,是乔逢雪。彼时她刚苏醒前世的记忆,追着他去了翠屏山,一起挑战山中恶鬼。那只恶鬼擅长根据人心制造幻境,而她曾进入乔逢雪的幻境,所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为什么乔逢雪记忆中有这样的场景?他不可能来过坐忘谷。
“鬼羽?”鬼蓬声音忽然急促起来,“别在这里待太久!”
噌——
一缕银光闪过,在鬼蓬眉间划出一道血痕。
商挽琴收回刀,提起铃铛,头也不回地说:“注意态度。你在和谁说话?”
鬼蓬一僵,闭上嘴,但还是不甘心地说:“我来了解这里,你应该听我的,我能够……”
“向导要有向导的态度。”她轻柔道,“否则我挖出你的脑子,放只蛊虫进去,你不也是知无不言?”
这副模样令众人齐齐一颤,都想起了另一个人,都是同样的轻柔含笑,云淡风轻地将利刃插/入敌人的脑浆。
鬼蓬打了个寒颤,彻底乖顺起来,低头道:“这里要快速前进。如果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岩浆必定喷发。”
商挽琴点点头:“很好。走。”
叮铃——
追龙铃再响。铜舌指向前方,且更抬高了一些,指着上方。
夜色太浓,视野受限。透过岩浆灼热的光,隐约可见前方似有一面巨大的影子,那影子与夜色相融,看不分明。
商挽琴踩着地块前进,思索片刻,再选一块去踩。一面冰晶漂浮在她斜前方,竖立如一面镜子,照着她背后诸人的模样。她不时看一眼,见鬼蓬始终低着头,只小心翼翼踩着她的脚印前进。
再后面的弟子有些急躁,因为他们排成列之后,队伍太长,好几次擦着岩浆而过,惊险至极。他们一边跟着走,一边不甘心地到处去看,警惕着岩浆的喷发,神情愈发焦躁。
忽然。
砰——!
岩浆喷发的刹那,有一名弟子不知为何往左一跳,却正好跳在了岩浆对应的地块上。那弟子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岩浆吞噬,化为一把焦骨。
队内气氛一紧。
很快,接二连三又出了类似的事故。不算商挽琴,他们进来时一共十五人,现在只剩了十个。
商挽琴观察片刻,收回目光,开口时语气平淡:“别东张西望的,脑袋低下,跟着我走。”
众弟子一愣,忽然若有所思,立刻低下头,再不乱看。
之后一段路再没出事,他们顺利过了岩浆河。地面平稳,身后热气如沸,恍若虚幻。
众人浑身湿透了,相互看看,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开口道:“鬼羽大人,敢问方才究竟是……”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商挽琴一愣,也让鬼蓬的面色难看起来。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却也被阴狠地瞪回来,显然是记仇了。
商挽琴看在眼中,觉得有些有趣,细想又有点无聊。她想了想,说:“岩浆在捕猎——如果那真的是岩浆的话。”
“至于捕猎的规则,是时间和目光。”她指指自己的眼睛,看了一眼鬼蓬,“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会被捕猎,但看得久了,心智会被扭曲,不知不觉会被控制着自投罗网。”
几人一想,自己刚才心态确实很怪。他们都是沉稳冷静、身经百战之人,方才却莫名焦躁,一个劲只想到处张望。
“原来如此!多谢鬼羽大人!”他们低头道谢,心悦诚服,“终究是跟着鬼羽大人安心!”
商挽琴又愣了愣,错开目光,看向前方的幽暗。冰晶飞起,往前飘去,发出明亮的冷光,谈照着前路。
前方路面有不少尸骨。他们进谷之时也遇到了不少骨骸,但离开谷口一段距离后,骨骸就变得很少。而前方路上,尸骨的数量多得惊人,有动物也有人类,从腐败程度来看,还有死亡不超过一天的新鲜尸体。
“听说前面有暗河,但没看见河流的影子。”商挽琴边看边说,“鬼蓬,你说说怎么回事,别藏着掖着,否则我掏了你的脑子。”
她说话时,一支冰棱已经抵在鬼蓬眉心间。
鬼蓬神色几次变换,最后强行露出一个笑,勉强提气道:“鬼羽,我劝你别现在问……”
“唔?”商挽琴头一歪,那冰棱再刺进一分,“你在教我做事?”
鬼蓬狠狠一咬牙,只能道:“我说!”
按照他的说法,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地带。他们会见到一片沙漠般的地面,但那其实是橙黄色的水。为什么是橙黄色,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水里有东西,会攻击试图渡河的人。
就算顺利度过那一片水域,也会发现,水域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被叫做“暗河之眼”,也叫“恶鬼之眼”,其中水流奔腾汹涌,有吞噬天地的气势,绝无可能从水上渡过。
鬼蓬说,他们以前渡河,都是杀几个人,掏空血肉,将皮吹鼓起来,做成人皮筏子。只要躲在人皮筏子上,水里的东西就不会攻击他们。
等水流变急,就舍弃人皮筏子,攀着两边的峭壁过去,这才能顺利抵达骸骨所在之处。
他一说到“人皮筏子”,其余人便惊怒起来,扑上来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莫非早就存了牺牲他们的主意?
“我有什么办法?一直都是这么搞。”鬼蓬发出一连串冷笑,豁出去似的,“你们以为上头不知道?他们知道得很!找这么多人进来,注定有一部分是来送死……谁让水里那东西只认新鲜尸体,只能现杀?要怪,就只能怪你们本事不济,既没有我的运气和见识,也没有鬼羽的本领,便只能随人摆布!”
对方大怒:“那我现在便杀了你,拿你去当人皮筏子!”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商挽琴上前一步,抬手一别。她手里乌金刀并未出鞘,只一横一甩,就将那两人震开。
“安营扎寨,休息到天亮。”她似笑非笑道,“既然要受我的庇护,就乖一些别擅自搞事,啊?”
她发话,其他人不敢回嘴,只卸下背上行李,搭了个简易的帐篷,再铺开些阵法,防止夜晚被袭击。
商挽琴躺在帐篷里,看见远处岩浆的火光映照过来,照出怪异扭曲的影子。她抱着刀,盯着那影子,片刻后听见外头些许动静,像是人的闷哼和利刃碰撞的声音。她冷笑一声,并不搭理,翻个身合上眼帘,冥思休息。
天蒙蒙亮时,她再次睁开眼睛。
走出帐篷,发现鬼蓬已经蹲在火堆前,熬煮一锅稠乎乎的食物。一具尸体倒在他帐篷门口,正是昨夜和他起了争执的弟子。
鬼蓬回头说:“他昨夜要偷袭我,被我给杀了。如何,便拿他来做人皮筏子吧?死都死了。”
其余弟子陆续走出帐篷,见了这一幕又听见这一句,便怒道:“怕是你先下手为强!鬼羽大人,定是鬼蓬违背您的命令,杀死了鬼戎!”
原来死的人叫鬼戎,商挽琴这时才知道他的名字。
她盯着鬼蓬,眯了眯眼,却是淡淡开口道:“昨夜的确是鬼戎先进了鬼蓬的帐篷。”
弟子们一愣。鬼蓬咧嘴一笑。
“不过,我不爱用什么人皮筏子。”商挽琴走过去,看了一眼锅中的事物,很自然地从鬼蓬手里接过吃食,一口口喝下去,慢悠悠说道,“再说,鬼戎死了这半夜,谁知道尸体够不够新鲜。”
鬼蓬的脸色有些阴沉,最后却也缓缓点头,说:“鬼羽说得对,要说更新鲜的尸体……”
他双目扫过还活着的一众弟子,引得人人面露冷意。这里哪个不是狠辣之辈,能由得旁人摆弄自己性命?不过碍于商挽琴在,不好动手,否则早就一拥而上杀了鬼蓬。
“吃了东西就先往前走,去看看那暗河。”气氛剑拔弩张,但商挽琴恍若不见,喝了东西就站起身,看向前方。
晨光中,能清楚地看见前路。前方的地面和岩壁都呈现出一种橙黄色,再往前,能看见峡谷突然往两边劈开,过一段又突兀地合拢,最狭窄处宛若一线,仿佛被一只巨手捏成。
那一线峡谷的下方,隐隐能见一团涌动而反光的事物,大约就是鬼蓬所说的“恶鬼之眼”。
叮铃——
商挽琴抬起手,听着追龙铃的轻响,久久不言。
一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了暗河的边缘。
地面渐渐变成橙红色,也泛起一圈圈涟漪般的纹路。橙红之中,不时间隔一圈棕色的纹路,不规则地蔓延开,像一条蜿蜒的虫子的尸体。
一路走来有不少动物的尸体,他们还见到了一些人类的白骨,上面挂着褴褛的弟子服,应该是从前进来探查的兰因会弟子。
哗哗哗——
走到这里已经能听到急促的水流声。放眼望去,前方峡谷呈现葫芦形,从他们所在的岸边开始往两侧分离,又在前方合拢,形成一道峡口。峡口下方旋着一团磅礴的水流,呈一种混浊的冷蓝色,与四周地面显著地区分开,仿佛下方藏着一只大嘴,不停将河水吸入进去,才能形成如此巨大的旋涡。
除了鬼蓬之外,其余人都是第一次抵达暗河,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失语。众人静静站立一会儿,才收拾好情绪。
“不能再往前走了。”鬼蓬指着地面,说,“这看起来是沙地,其实都是河水。”
为了证明他自己说的话,他去不远处捡了一块骨头碎片,用力一扔。那碎片敲出“咚”一声,缓缓沉下。从下沉的速度来看,这水很重,更像流沙。
呜——
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几乎在同时,水下蹿来一道影子,先是跃至水面,又飞快游来,一掠而过。再看去时,那骨头碎片已经成了一堆碎渣子,还溅了几粒到商挽琴的脚边。它速度之快,堪称前所未见,还是一团几乎透明的影子,颤动如胶体,根本说不好长什么样。
“那就是水里的东西……叫它水鬼也无妨。”鬼蓬说着,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鬼羽,要是你能一力降服它们,便不需要人皮筏子。可这东西在水里不计其数,你真有办法吗?”
这时,其余弟子相互使个眼色,忽然暴起发难,一瞬间就左右擒住了鬼蓬,狠狠将他踹倒在地。
“鬼羽大人!这人居心歹毒,拿来做皮筏子最合适不过!”他们狠声道,“前方便是目的地,没了这人也无所谓,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便即刻动手!”
鬼蓬剧烈挣扎,两只眼珠瞪得几乎脱出眼眶。他身下暗影波动,口中发出一连串冷笑:“杀我?杀我?若要杀我,我死之前,有一百种法子拖你们一起死!”
他又看向商挽琴,大叫:“鬼羽,你答应过护我性命!”
商挽琴眯眼看他。她站在暗河边,怀中一把刀,指间一只铃铛,铃铛不断颤动,铜舌指向暗河对岸。
“不错,我答应过你。”她缓缓道,看向其他弟子,“放了他。”
弟子们脸上肌肉狂跳几下,压着声音道:“莫非您要……”
“闭嘴,少说多听。”商挽琴看向两侧悬崖峭壁,上面挂着以前留下的简易栈道,靠近岸边的部分已经基本腐朽,显然多年没人使用,而靠近中央旋涡的部分,栈道大多相连。这也和鬼蓬所说相符。
“以前有人从岸边攀岩过河,既然前人能做,我们也能做。”她看向众人,“都带东西了吧?”
弟子们又相互看看,再瞪向鬼蓬,显然心有不甘,但最终放开他,还是点点头。他们的行李都是兰因会备好的,是前人用生命换来的经验,什么工具都不缺。
鬼蓬揉着肩爬起来,还是冷笑:“这两边开阔,想从岩壁绕路会将体力消耗殆尽,说不定没等走到中间,就失力掉下来,否则我为什么要提人皮筏子……”
话没说完,就听“啪啪”两声。原来商挽琴扬手给了他两耳光。
“我说过了,闭嘴,少说多听。”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面带笑容,“否则,人皮筏子的事,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哦?”
鬼蓬神色一僵,终究是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商挽琴又指着他说:“你走我前头,第一个上。岩壁上栈孔都在,我来插钉,你拉绳索。”
第一百一十二章
鬼蓬当然很不情愿, 但也没办法,只能点头。
一行人走到崖壁下方,上头孔洞绵绵, 间隔着延伸。商挽琴掏出两枚铁钉,手一扬,那两枚铁钉同时射出, 准确地卡进最初的两个坑洞里。
她再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动了动,旁的弟子便乖巧上前,将已经处理好的绳索放在她手上。这些绳索首尾连接,系得很长,两侧各垂了一块黑色石块, 是陨铁,很适合作为记录法术的材料。
弟子手里另外还有一截绳索,也是按同样方法处理过的。
商挽琴掂了掂绳索,将之递给鬼蓬, 说:“上。”
鬼蓬接过绳索,沉沉地瞥她一眼, 便背过身去,掐一道法决,再抓着绳索上的陨铁用力一抛。陨铁飞出,跨过两枚铁钉,两头自行绑紧, 形成一道紧绷的绳索。
这便是简易的栈道了。普通人行走困难, 但兰因会这群人走起来不算难。
鬼蓬踏着岩壁,飞身而上, 落在绳索上。绳索晃起来,又有风吹着,看着惊险至极。接着,商挽琴跟上,其余人也依次跟上。
绳索很长,虽能同时承担十个人的重量,但被压得极低,在风里不住晃荡着。好在一行人都有功夫在身,不至于胡乱扭动,但尽管如此,众人也都神情凝重。
除了商挽琴。
“走咯!”她宣布,声音还有点儿高兴。
众人走一段,商挽琴就再射出两枚铁钉,后排弟子传来绳索,由鬼蓬将绳索续上,等所有人走过去之后,后排弟子再回收上一段绳索。如此循环前进。
这个过程说来简单而且枯燥,但越往暗河中央走,风就越大,河面的橙黄色愈发浓郁,“暗河之眼”的波涛声也愈发激烈。不时还跃出透明的水鬼,争相拍打在岩壁上,似乎知道这里有人,想要捕食他们。
他们前行得不快,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才走到接近“暗河之眼”的位置。这时候,岩壁上出现了一个大一些的洞窟,看上去能当一个休息的地方。
商挽琴让众人停一停。她再次放出鬼影,往洞窟里探查一番,发现了一些骨头,应该是飞鸟的遗骸。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进去休息一会儿。”她说出这话,听见其余人同时松了口气。
鬼蓬一直不吭声,只是乖顺地执行命令。众人依次进了洞窟,收好工具,点亮风灯,又拿出干粮和水默默吃着。他们吃得还不错,干粮是特制的,口味和热量都值得称赞。
商挽琴坐在洞口,边啃干粮,边打量前方。
距离峡口已经很近,从她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暗河之眼”每一滴飞溅的白沫。而前方岩壁上,不仅挂着现成能用的栈道,洞窟也渐渐多起来,看上去可以更方便地休整队伍。
透过峡口,已经能看清传说中的巨大骸骨。正如传说中那样,那是一具牛首人身的怪物尸骸,虽然身体已经风化,与背后的山体相融,但仍能看出四肢、躯干,还有那头骨上两只硕大而弯曲的牛角。
令商挽琴诧异的是,骸骨盘腿坐着,都和峡谷差不多高。她凝视着它,感到它几乎是顶天立地一般,而她比蝼蚁还不如。这样一头怪物的残骸,凝视它的时候竟不觉得恐怖,反而感到安宁清静。
在她凝视骸骨的时候,洞窟内的弟子们说起了话。
“不还是走到这儿了?”
“哼,果然不必用什么人皮筏子!”
鬼蓬则冷笑不已,说:“你们也莫要逞强,走到这儿,自个儿体力还剩了多少,心里没数?我们现在才走到一半,你们还能不能一口气走完?”
众人一默,便有人说:“为何要一口气走万?我们都看见了,前面洞窟多得很,栈道也能走现成的,我们走一截再歇口气,天黑之前还怕走不过去?”
其余人纷纷赞成,鬼蓬脸色难看至极,最后只能悻悻道:“便宜你们了——要不是鬼羽在,哪能顺利走过来!”
中途,水鬼无数次攻击他们。那群东西跳得极高,而且很快学会了用身体搭桥,一度就要摸上绳索。要不是商挽琴面不改色地将它们赶下去,众人说不好命运如何。这么比较的话,似乎还是乘坐人皮筏子更安全,好歹只用死一个人。
弟子们其实也想过这一点,但他们现在受商挽琴庇护,当然只针对鬼蓬。
商挽琴听见了他们的话。她回过头,看见风灯轻轻摇晃着,照亮了黑暗潮湿的洞窟,也将众人的影子投映在山壁上。那些影子一道道狭长扭曲,不似人类,但坐忘谷内本就十分怪异,她自己脚下的影子也是奇形怪状。
她盯着鬼蓬,想看看他还会说什么、做什么,但鬼蓬似乎彻底乖巧起来,好像他之前那么执著于制作人皮筏子,真的只是为了渡河,现在他们既然来到了“暗河之眼”附近,能够按原定的计划,去走悬崖栈道,他也就放松下来,甚至不再那么紧张。
唔……
商挽琴缓缓歪头,缓缓眨眼。她眼中有银白色的光点亮起又熄灭。也就在这时,鬼蓬忽然扭头看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叮铃——
商挽琴抬起手,把玩着古朴的追龙铃。铜舌晃动,发出清寂幽远的乐音,又在洞窟内来回碰撞,变得层层叠叠。铜舌小巧,究竟指向什么方向,只有商挽琴能看清。
“鬼蓬,”商挽琴噙着一点笑,闲聊般开口,“你再仔细说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
她一开口,其他人都安静下来。鬼蓬本来抄着手、缩在角落,现在也坐正身体,鼓着两只眼睛,狐疑看来。
“鬼羽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嘟哝道,“不就是往前走嘛,走那栈道,累了就借用洞窟歇歇。”
“你们以前都这么走的?”商挽琴问。
鬼蓬点头。
商挽琴又问:“那些洞窟可都安全?”
“有些有怪物把守。”鬼蓬想了想,咧嘴笑道,“不过我走了九次这路,哪座洞窟危险、哪座洞窟安全,我都牢牢记在脑子里,至于要不要告诉你们,哼哼……”
商挽琴微笑着,抬手按下弟子们的骚动,轻柔道:“好罢,你确实还有用,我该对你客气些,是不是?那你要再告诉我一件事,等我们走过峡谷,是不是就能到达那骸骨所在之处?”
“那是当然。”鬼蓬说,“你们都看到了吧?骸骨就在那儿。”
“好,你过来给我指一指,如果要进去那骸骨,入口在哪儿?”商挽琴招手道。
鬼蓬愣了一下,误会了,冷笑道:“好好好,还不信我?都说你鬼羽本事大,我看也是个糊涂鬼!”
他边说边走过来,因为洞窟低矮,他只能猫着身子过来,嘟哝道:“让我告诉你……”
这一刹那,商挽琴已经出了手。
一道薄薄冰刃从她指尖弹出,柔滑地切进了鬼蓬的左眼。冰刃穿透他的大脑,又从他的后脑勺里穿出来,好像穿过一块柔软的豆腐,又轻盈得像一弧舞步。
鬼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依然保持着说话的姿态,猫着身子站在原地。
但弟子们的喉咙里已经迸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
风灯火光跳跃着,清晰地照见:冰刃尖端,赫然串着一只灰黑色的甲虫,或者说形似甲虫的某种生物。那东西足有巴掌大小,被冰刃穿透了还在不停挣扎,周身密密麻麻的脚不断挥舞着,带出灰黑色的迷雾。
不止鬼蓬有此遭遇。在弟子群里,还有三人同样被冰刃扎穿了脑袋,冰刃上也同样挂了一只灰黑的“甲虫”,只不过他们的“甲虫”要小很多。
剩余的弟子们倒吸一口凉气,一言不发,立即尽量拉开距离,抽刀戒备。
但他们多虑了。那三名弟子只是在原地抽搐几下,便倒在地上,身体迅速干瘪下去,最后只剩一张人皮。
这时,鬼蓬的嘴唇哆嗦起来。不光是嘴唇,他整个五官都抖动起来,接着是身为人类的轮廓。他好似融化一般,整个人不断往下流淌,变成灰黑色的胶质,而从这胶质之中,又飞出密密麻麻的黑点,仔细一看,全是“甲虫”。
甲虫在洞窟里成群结队地飞,发出持续的“嗡嗡”声,散出森冷的鬼气。洞窟里气温陡然降低不少,冷得人牙齿都格格打颤。
但这回不需要商挽琴出手,还活着的五名弟子已经用出杀手锏,凶悍地将甲虫消灭殆尽。甲虫不断释放鬼气,但弟子们身上也各有鬼影张开,反过来吞噬了甲虫。
等虫影全都消失,弟子们喘着气,都慢慢看向商挽琴。
“那是……伥鬼?”他们嘶声问。
“是伥鬼吧?也只有伥鬼这个解释了。”商挽琴背对洞窟入口,面对弟子们,抱着双手,感叹道。
伥鬼,指恶鬼用鬼气控制猎物后,所制成的傀儡。这种傀儡表面还保留了原来的模样、声音,甚至部分记忆和思维,但内里已经完全被恶鬼掏空,成了一具容器。
鬼蓬是兰因会的鬼人,体内原本蕴养有恶鬼,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吞噬他,只能说明这里的恶鬼太过强大。
甚至于,不止鬼蓬,还有同行的三名弟子,现在他们成了地上三张人皮,血肉骨骼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其他人甚至没发现。
“鬼羽大人,”弟子们忍不住问,“您是怎么发现的?”
“唔……靠猜?”商挽琴煞有介事道。
弟子们嘴角抽抽,心想这样子还真挺像吞天大人的,怪不得是那位唯一的徒弟。
“开玩笑啦。”商挽琴指尖一勾,晃了晃追龙铃,“鬼蓬说入口在对面,但追龙铃可不是这么‘说’的。”
在她的示意下,众人这才发现,追龙铃中那小巧的铜舌,分明指向下方暗河,而不是河对岸。
迟钝了片刻,弟子们才反应过来,一个个瞪圆双目:“难道要……”
“没错——”
商挽琴咧嘴笑了,一个轻盈的转身,面向洞外,弯腰屈腿,喊道:“——跳喽!”
说话中,她使劲一跳,瞪着岩壁一路疾跑,转眼就到了“暗河之眼”上方。途中她经过了几座洞窟,洞窟中竟倏然飞出一道道黑影,在半空虚虚抓握,想要抓住她。
她避开了每一道障碍,再次起跳,身体在半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最后——急速坠落!
咚——
入水的这一声夹在波涛的怒吼中,宛若一粒米,而那人影激起的水花,也宛如一粒米。
留下弟子们扶着崖壁,一个个面面相觑。
“怎么办?”
“跟上去?”
“这……”
说话间一抬眼,却见前方洞窟里那道道鬼影,竟然直朝他们飞来!他们这才看清,那不是什么鬼影,而是大片的“甲虫”。
想起刚刚同伴被无声无息侵蚀的模样,五人心下一凛,再顾不上许多,咬牙翻身而出,也踩着岩壁接连向峡口跑去。
很快,五粒蚂蚁般的影子先后没入水中,被浪涛吞噬。
……
黑暗之中,亮着两点鬼火似的光,照亮一潭幽影。
哗啦——
一只手破开水面,猛然伸出,抓住了岸边的石头。
商挽琴整个人爬起来,好似水鬼上岸。从她离开水面的时候开始,细密的白色雾气从她身上飘出,很快,她就基本恢复了干爽。
她环顾四周。宛如呼应她的目光,点点蓝白色的火焰亮起,往前照亮一条狭窄的道路。道路旋转而上,没入黑暗之中。
一条规则莫名在她脑海浮现:
——十二个时辰之内,赢得每一场战斗,顺利抵达顶端,就能触及鬼域的核心。
叮铃……
追龙铃指向上方,铃声更重。
商挽琴抽出刀,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黑暗中也传来一声回响;不时有什么影子一闪而过,伴着幽凉的吹气。
她笑了,手腕轻抖,刀光也轻轻一转。
“只是战斗的话,那可就简单了。”
——对她而言,挥刀从来是最容易的事。
商挽琴不断前进,和道路一起没入黑暗。
不久后,又有五人来到这里,他们接连爬起,湿漉漉地张望片刻,看上去要迷茫得多,也谨慎得多。但眼前毕竟只有一条路,他们也拿起武器,小心地朝前行进,消失在黑暗中。
点点鬼火渐渐熄灭,重归最初的幽暗和寂静。
忽然,一阵急促的声音响起,好似是金属的嗡鸣。嗡鸣声渐渐清晰也渐渐高昂,震得水潭震动不已,从镜面似的平静变成一潭跳跃的水珠。
紧接着,“哗啦”一声,整潭池水水位猛地下降一大截。它们慢慢平静,从水珠变成了荡漾的水波。水波流动,荡过一角绛红色的衣摆,也荡过一角滴着水的黑色皮裘。
一线银光在水面拖行,拖出一道绵绵不绝的波纹。
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也绵绵不绝地回荡起来。
青年右手拎着剑,左手掩着唇,低头咳嗽不停,缓缓走上了岸。他身上衣衫都湿透,整个人却干干爽爽;一头长发依旧半绾,耳发蓬松,随着他的走动轻盈摇摆。水覆盖在他脸上、手上,继而彻底滑落,没有留下一丝水痕。
“啾……”
食鬼鸟轻轻鸣叫着。它站在一旁岩石上,神情中透出些担忧,却又带着点敬畏。
“……不妨事。”乔逢雪咽下咳嗽,摆摆手,自嘲一笑,“这副身体实在不中用,虽补充了些水鬼,也还是破破烂烂。”
食鬼鸟又发出轻微的鸣叫,带着些不赞同,还有更深的敬畏。它待在乔逢雪身边三个月,就已经长大了好几圈,第三根冠羽长了一半,身上的羽毛也鲜艳斑斓许多,双翼闪烁着金银光辉,十分夺目。
食鬼鸟的体型和色彩,与它们的成长息息相关。它必然是短时间内吞噬了大量鬼气,甚至是被塞入了过量的鬼气,才能长成这样。
“啾啾……”
它在对乔逢雪说着什么。
青年听了,看它一眼,笑道:“这还用你说?我自然会找到她。她还欠我一场尚未结束的婚礼,我如何甘心。若是连她也失去,我还拥有什么?”
“倘若她心有所苦,我便杀光让她苦的人。”
“倘若她果真背叛……”
他拎着剑,往前走去。每走一步,就有一点鬼火亮起;星星点点的火焰不断明亮,又不断飞起,纷纷朝着青年而去。它们贴在他身上,融入他体内,接连不断,好似无数扑火的飞蛾,又像迷路已久、终于归家的游子。
“便让她再杀我一次,务必杀得干净,叫我身心俱灭,也算我这条残命物尽其用,换她展颜。”
他这样说着,脸上带着笑,语气轻柔坚定,眼神却分明茫然一瞬。
在他身前,黑暗无尽。
在他身后,黑暗永存。
唯有那道凄凄红影光芒明灭、永存不熄,如长夜中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火,茫茫然地向着未知的方向飘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呼、呼、呼……
商挽琴发觉, 自己有点控制不住呼吸的节奏,发出了粗重的喘气声。她不得不停下来,调整片刻气息, 但双目还紧盯着敌人。
敌人,也就是她对面的青年,正拎着银剑, 云淡风轻地看着她。青年长发半绾,一身天青色长袍,披着灰色裘衣,神情淡淡却目光锐利。
“唉,一点都没有新意,我最讨厌什么‘最后一关问心关,要战胜你最在意的人’这种设计了……”
商挽琴抬手擦汗, 目光不离那道影子,脸上笑容不变,语气里透着点咬牙切齿。
现在她面对的,就是骸骨顶层的最后一道关卡。
一路走来, 她见识了各种各样怪异的景象,还有层出不穷的恶心怪物, 但这些都在她预期内。本以为最后会面临“恶鬼真身”之类的存在,没想到会看见乔逢雪。
不……准确来说,是乔逢雪的幻影。
这道幻影是根据她心中的印象所化。换言之,她心里的乔逢雪越强,这道幻影就越强。
这简直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不要脸玩法嘛!虽然往好处想, 出现的不是吞天而是乔逢雪, 让商挽琴微妙地松了口气。有时候她也能发觉,自己身上残留了不少吞天的细节, 她还暗中担心自己会不会得了什么什么哥摩的综合征——唉上辈子的专业名词实在想不起来了——而对吞天产生了仰慕之情。现在看来没有,让我们谢谢这只上古恶鬼,你从这一角度而言是一只好鬼……
她脑海中漫无边际地淌过这些想法,想用温水冲了一遍紧张的大脑甚至躯体;因为连续苦战而疲惫的身体,在这片刻的喘息里恢复了点体力。
咔哒。
乌金刀一转,她再次冲了上去。
“——车轮战最讨厌了就算是乔逢雪的幻影也要去死啦!”
刀刃即将抵上幻影的时候,对方像之前一样,用虚假的软玉剑团团成网,阻挡她的攻势,就在这一刹那,她将刀往上抛起,指尖有雪色突起,仿佛乍然生长的雪峰,对准幻影的眉心,直愣愣地冲过去。
幻影模拟的是人,要害自然也是人的要害。兰因会总是教导他们这些弟子,只要能做到,杀人就得穿透眉心,那才能带来最迅捷的死亡,比心脏强。
她从来不喜欢兰因会,但在生死之际,她总是依凭兰因会教导的本领来获得存活的权力。
她并不觉得这样是耻辱,当然也不觉得荣耀,遑论感恩于谁——比如吞天。她只是把这种本领当成纯粹的工具。
——在将冰棱刺入他眉心之前,她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这只是一道幻影,不过是一道幻影。无论再像乔逢雪,甚至再像她记忆中那个最初的乔逢雪,她也不会动摇半分。这种过时的攻心计,对她毫无作用。
她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当冰棱刺入幻影眉心,青年的形象出现了一道裂痕。与此同时,此前被商挽琴抛起的乌金刀刀尖朝下,凛然坠落,猛地插/进幻影头顶。青年脸上那道裂痕迅速扩张,将他切割成无数碎片。
在破碎的边缘,青年凝望着她,眼下忽然流出一道血泪。他带着这血泪,还有一点温柔的笑,柔声问:
“音音,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她的手没抖,绝对没有。也没有犹豫。她的攻击按照预期前进,力量也按照预期扩散;她能看见雪色的力量在幻影体内倏然爆裂,那些半透明的洁白碎片冲击着幻影的碎片,裹挟着它们往四面八方射去。
她的出手毫无问题,理智也绝对在线。只是……
只是在一点微末的时间里,她稍稍走了神。一个想法鬼使神差地出现,像草芽破土,挤开所有应该和专注,突兀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个幻影,忽然真的很像新婚夜的表兄啊。
念头如破土的草芽。
那些本已被冲散的鬼气,忽然也齐齐一滞。
它们本已接近消亡,却仿佛得到了某种突然的馈赠,精神一振、卷土重来,掉头扑向她!
商挽琴抬起头,看见暗影铺天盖地,隐约形成了一道鬼脸,虽然五官很陌生,但两根牛角和骸骨的主人一模一样。
“你这种特征太明显的恶鬼是当不了间谍的,望周知。”
她嘴里说着毫无意义的冷笑话,神情却凝重起来。乌金刀在她手里一转,刀尖再次向外,对准那道鬼影。
她早就看出幻影的本质。幻影之所以强大,一部分是恶鬼本身的力量,另一部分则来源于敌人的“不忍”。哪怕有一丝不忍,幻影都能再次重生。而幻影是敌人心中最在意的人,这就注定了它可以获取源源不绝的“不忍”。
“好烦哦,本来都克制住了。这下可好,干脆认输死了算了。”
商挽琴撇嘴,说着最颓唐的话语,挥出最凌厉的刀。
就在这时。
忽然,有漫天的银光闪了闪。好似虚空中同时诞生无数银白的蝴蝶,蝴蝶又同时扇了扇翅膀,才能折射出这样冷冽又瑰丽的闪光。
这些银白的蝴蝶急速降落,又急速飞散。它们融入鬼影,消解鬼影,最终将鬼影撕成了无数尘埃,又吞噬殆尽。
商挽琴目光一凝。
她直视着前方,眨眼也只是缓缓地眨。汗水顺着眉骨流下,在她睫毛根部滞留,有些模糊了视野,但谨慎起见,她也只能这么缓慢地眨眼。
视野前方,银白的蝴蝶和暗色的鬼影同时消散,那一幕竟有些像花瓣散落。散落的中心走来一道人影,他有一张和幻影一模一样的脸,和截然不同的眼神。他穿着绛红的长袍,披着夜色的裘衣,竟还和那天一样。
幻影……更新换代版?商挽琴飞快扫了一眼四周,没看见芝麻糖的影子,顿时在心中得出了这个笃定的结论。
“还学会换装糊弄人了,可惜我不吃这套。”她伸出刀,刀尖挑衅地晃了晃。
红色的幻影略歪了歪头,头发垂到肩上,蓬松地散开,质感真实得可怕,商挽琴都在心里佩服幻影造人的功力了。
那道过分真实的幻影,用过分真实的眼神凝视着她,又看向她手里的刀。他的表情有些疑惑,渐渐又沁出一丝天真的笑意。
他柔声问:“音音,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呸,又是这个问题,人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杀就杀了,你吵什么吵!”商挽琴不假思索,笑骂一句,已然一刀劈去。
刀风暴烈,旋出冰雪痕迹。
红色的幻影没有动作,仍歪头看她,只眼神变得空茫。透过刀风的间隙,他用那样空茫的眼神看着她,唇边笑意不褪,几乎像个假人。
他没有躲,甚至抬起手,像要迎接这一刀。
商挽琴的刀,忽然停住了。险而又险,刀锋已经削下他一缕发丝,却猛然停滞;因为停得太急,刀势回弹,她不禁闷哼一声,嘴里泛出一丝腥甜味。
“啾……啾啾啾!!!”
这时,从背后传来一串惊慌的鸟鸣,似乎是一只被半路抛下的鸟,刚才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追上来。
商挽琴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停滞了片刻。接着,她什么都没说,只神色微变,想要收回刀。
从刀劈、刀停,到她想要收刀,整个过程不超过两个呼吸。但就在这短短的片刻里,“幻影”那双空茫的眼睛陡然亮起,像夜空绽开焰火,沉寂化为流丽。
商挽琴想要收手,但“幻影”倏然出手。他抓住她握刀的手,用力将她拉过来。商挽琴连续战斗了十个时辰,已经精疲力竭,居然没能立刻反应,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刀又冲他脸上过去了。
她大惊之下竭力转开锋刃,那刀才堪堪擦着青年的脸划过去。
“你疯了?!”她脱口骂了句。
他紧握住她的手腕,眼睛更亮,笑容止也止不住,说:“你舍不得杀我。”
看他这副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商挽琴更生气了。她正想说点什么,他却一把抱住她,不管不顾地亲过来。
一时间,她分不清那淡淡的铁锈味是来自于她自己,还是来自于乔逢雪。她只知道嘴里那股腥甜的味道忽然加重,又混入了苦涩的草药味道。她呼吸时也是这样的味道;这气味并不浓郁,淡淡的却能不知不觉充斥整个大脑,让人不知不觉上瘾。
上瘾——原来她也想念这样的味道。她的手不知不觉拂过他的鬓发,被那疏松如雪的质感惊醒,才忽然发觉了这点想念。
叮铃……
腰间的追龙铃摇响,铃声古朴清雅。
进入坐忘谷以来,商挽琴已经听过很多次追龙铃的铃声。
但这一次,她感觉到了什么,瞳孔猛然缩紧。
她猛地推开乔逢雪,手肘下沉挡在追龙铃前,但——
已经晚了。
追龙铃中,陡然冒出一股黑烟。那黑烟源源不绝,转眼就在半空形成一道人影。人影尚未彻底成型,却已经奔向乔逢雪,身下黑云滔滔,仿佛海面怒吼的波澜。
轰——
璀璨的光芒一闪而逝。
一道雪花状的巨大冰墙仓促形成,勉强挡住黑烟的攻击。当烟尘散去,冰墙后的乔逢雪捂着心口抬起头,神情恢复了冷静,唇边却溢出一丝发黑的血液。
“咳……咳咳……”
冰墙寸寸破碎,他喉咙里冒出压抑的咳嗽声。
这时,黑烟才终于化为完整的人形。玄色长袍、长发披散的男人,戴着黑底红纹的诡异面具,一双眼睛跳跃如地狱之火,抬手抵住冰墙的中心。
“乔逢雪。”吞天叫出这个名字,一字一句。他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愉悦,没了那种故作的轻松或时不时的高高在上,只如一粒粒冰雹砸下来,是又冷又硬的三个字。
——你xxxx的吞天!果然坑她,追龙铃有问题!
商挽琴在心里骂了一句,抬腿就想往前走。
“鬼羽,你别动。”吞天的声音轻柔了一些,但还是冷,冷得带了点扭曲,咬牙切齿似的,“你杀不了他,我来。”
咔咔咔……
冰墙不断破碎。
乔逢雪直起身,揩了揩唇边的血,盯着吞天,忽然笑起来。他说:“怎么,你也喜欢音音?”
商挽琴一瞬间惊悚至极,心想乔逢雪突然说什么鬼东西,他还不如说吞天热爱异装癖平时是个女装大佬半夜会起来跳肚皮舞,还稍微更可信那么一点点。
看,吞天背影不动如山,但周身鬼气倏然汹涌狠戾,显然也是被这猜测气坏了。对他来说,大概就是指着冰库里冻了十年的鱼说“你暗恋它”一样侮辱人?
吞天什么话都没说,但周身鬼气已经齐齐撞了上去!
冰墙倏然破碎,但乔逢雪的软玉剑已经交织成网。网中有冰雪飘洒,冻结鬼气,甚至反过来试图侵蚀吞天。
僵持之际,乔逢雪对着吞天,笑说:“可惜你再喜欢音音也没用,音音心中只有我,你看,她连力量都与我同源,模样也相似。”
“……竖子敢尔!”
吞天气得都破音,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他抬手一挥,手中鬼气化为十八般兵器模样,烧着暗红的火焰,猛地咬上冰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被我说中,气急败坏了?”乔逢雪却更笑,抬手抓住软玉剑。锋利的剑刃割破手掌,流出的血液化为薄红的雾气,散入冰雪之中。刹那,冰雪更盛,再次冻结鬼气。
“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玉壶春的门主笑着,脸上血痕未干,眼睛里烧着奇异的光,“音音和我婚礼已成,她便是我过了门的妻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她?”
咔擦。
这一次,是被冻结的鬼气裂开的声音。
笑声响起。先是闷着的、轻微的笑,很快变成放声大笑。
砰——!
吞天竟徒手锤碎了一块冰雪。他笑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什么玉壶春门主,不过也是个自欺欺人的蠢货!婚礼?妻子?逢场作戏,你还当了真!”
“鬼羽是我的徒儿,我亲手锤炼、塑造出的徒儿,她会将你一个病恹恹的废物放在眼中?简直可笑!”
乔逢雪没有说话,可笑容变淡了,眼神也凌厉起来。他周身冰雪大盛,软玉剑如游龙飞出,直指吞天命门。
吞天也不甘示弱,大笑迎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个人乒乒乓乓打起来, 间或伴随着一些奇妙的对话。
商挽琴站在一旁,往嘴里塞了第三颗补气丹,慢慢嚼着, 看着不远处恢弘的战斗,听着那些奇妙的疯言疯语,感受有些复杂。
非要概括的话, 只能说他们都疯了吧?这种好像因为她而打起来的样子,让她有点尴尬啊。乔逢雪也真是,到底在想什么,吞天对她——嘶,打住,想想都一身鸡皮疙瘩。
她沉默观战,趁机恢复体力, 又顺手把芝麻糖捞过来,找了一截绳子,在芝麻糖脖子上打了个松松的结,自己牵住另一头。芝麻糖没有反抗, 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眼中没有警惕、害怕、疑惑……只有一片纯粹, 带着微微的好奇,和十足的依恋。它那么看着她,好像一直在等她一样。
小鸟的眼神,为什么和小狗这么像呢?商挽琴心中一酸,轻轻摸摸小鸟脑袋, 小鸟立刻蹭了蹭它。不对, 已经不能说是小鸟了,都长这么大了。
这种提前体会到“心酸老母亲重逢阔别三年的孩子”的感受, 也是很奇妙的。
商挽琴再摸摸鸟儿脑袋,接着把它往肩上一扛。她左手按着芝麻糖,右手重新提刀,目光追随那两人的攻击,判断着场上的形式。
渐渐地,她皱起眉。
乔逢雪身体比之前更虚弱,她是知道这一点的。但她以为那是拔除鬼气的暂时结果,只要他好好休养,身体必定能恢复,而且能比从前更健康,顶多实力削弱一些。可现在看起来,他虽然体弱,实力却丝毫不减,甚至更强?
吞天的话……他没什么好说的,一看就是一道分/身,本人不在这里,实力有限,被乔逢雪压着打也很正常。
觑着局面,商挽琴选择了一个空隙,持刀上前,精准地切入战局。她的刀从吞天背后劈过,径直穿过吞天的身体,再架上乔逢雪的脖颈。
吞天身上出现波纹,攻击也被迫停下。他低头看一眼刀,回头望着她,声音里带了一丝狞笑:“鬼羽,你当初捅他一刀,现在也要捅我一刀?”
商挽琴还没说话,就见乔逢雪眉头一皱,冷冷鄙夷道:“做梦,你也配?”
商挽琴:……
不是,你们都这么想被捅一刀吗?
她按捺住那一丝古怪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抬抬下巴,平淡道:“得罪了师父,不过反正您也是一道分/身,捅了就捅了吧。至于乔门主……”
她看向乔逢雪,而乔逢雪也看着她。他还是那样柔弱清雅的模样,好像周遭冰雪肆虐的痕迹与他一点关系没有,他只是看着她,眼里烧着喜悦之情,便显出几分痴意来。
商挽琴声音顿了顿,才接着说:“乔门主是我的猎物,我会亲自带他回去。”
乔逢雪一下笑了,问:“我跟你走?也好。都好。”
吞天的身形剧烈波动了一下。“带走?想得美。”他冷笑不绝,笑够了才说,“送上门来的猎物,不用白不用。正好,拿上骨牌,把乔逢雪一起带来山顶祭坛。”
商挽琴目光一凝,心思转动。
“别想打什么鬼主意。”吞天看了她一眼,眼中暗红的鬼火跳了几跳,阴恻恻地说,“还有你那只食鬼鸟,既然一起自投罗网,就一个也别想跑。否则……”
他转过身,背对乔逢雪,面向商挽琴。很突然地,他弯下腰,抬手放在商挽琴头顶。他离得很近,面具上的红色纹路一瞬放大,像迎面泼来的鲜血。他眼中两点火焰幽幽,宛如恶鬼的凝视。
“鬼羽,你是为师倍加珍惜的徒儿,无论你做了什么,为师总是舍不得杀你。”吞天的声音变了,变得轻柔,甚至带了一丝宠溺,“但这一回,你要是违背我的命令……”
他的手往后滑落,覆盖了她的后脑勺。那是子蛊所在的位置。冰雪可以压制子蛊,却不能真正去除子蛊。
吞天靠得更近,几乎是擦着她的脸过来,靠在她耳边,轻言细语道:“我一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无论骨牌如何,九鼎如何。”
这句话刚刚说完,他整个身影就破碎开来。万千雪华闪耀如星,软玉剑穿梭如龙,间或的闪光又是一群群银白的蝴蝶。这样华美的法术,在一瞬间将吞天的分/身撕成了碎片。
吞天却像料到了这一幕,只是笑。他发出大笑,那笑声愈发癫狂,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笑声也仍回荡在四周。
剩下乔逢雪蹙着眉,缓缓收回软玉剑。冰雪尚未落尽,他唇边已是叹息好几声。
“可惜了,暂时不好杀。”
他走过来,也低头靠过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双手捧在她脑后,来回摩挲着;像是抚摸,又像在小心地擦拭什么脏东西。
商挽琴动弹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出现?你不应该出现。”
他微微摇头,没有回答,只问:“你遇到了什么?”
她也没有回答。
他不再问,只是再摸了摸她的头发,接着将头靠在她肩上,很累了似的。他的睫毛扫过她颈侧的皮肤,因此她知道他闭上了眼,而且不再睁开。
“音音,我真想杀人。”他温柔地说,“可惜了。”
说完这句,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只呼吸均匀。
“……乔门主?”
一开始,商挽琴以为他睡着了,然后才发现他是昏过去了。他额头微烫,烙在她颈侧,呼吸倒还平稳,吹来一阵阵小小的热风。
她试着戳了他一下,然后慢慢伸手抱住他,他都没有反应。她终于相信他是真的晕过去,含在嘴里的那声叹息才吐出来。
“真是……你偷偷进来了,就去外面啊,把他们一锅端了也好,搅浑水也好,都是好机会。你来找我干什么?”
她怔了一会儿,对着空气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找我干什么。”
现在好了,暴露在吞天面前,也就暴露在兰因会眼皮子底下。她是必须要把人带去山顶祭坛了,哦,还有一只芝麻糖。
“啾……”
芝麻糖有点委屈地蹦跶两下,又有点着急地“啾”了一串,解释说:它努力阻止过了,但是乔逢雪硬是要来,来了还硬是要走到顶层,它真的没办法了。
商挽琴使劲摸摸鸟头,说:“我知道,芝麻糖是最好的小鸟。”
芝麻糖看了她片刻,似乎在确定这话的真伪,接着它高兴不少,扑闪扑闪翅膀,就原地坐下了。它好像完全不在意脖子上的绳子,也不在意之后会如何,只要能一起待着,小鸟就万分满意。
商挽琴闭上眼,深呼吸几次,再次睁眼时,神情全然平静。
“总有办法的!”她振作起来。
这时,四周鬼气终于彻底消失,环境也发生了变化。这里原本是从一片漫无边际的昏暗,有赖无数跳动的鬼火照亮。现在,昏暗消失了,鬼火也消失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似乎是一座平坦而阔大的洞窟。头顶很高,四周都是石壁,左边有两个巨大的洞口,能够看清外头的景色。正是黄昏,夕阳斜照,但就算是残余的阳光,也带来了足够的光明。
商挽琴放下乔逢雪,走到洞口边,探头往外看。空气干净透明,近处的河流、峡谷,远一些的森林、山峰,更远的烂漫晚霞,都清清楚楚。
坐忘谷变得不一样了。之前她进来的时候,这里处处都透着诡异,但现在,诡异的氛围消失,自然被还原成了自然。
她回头看向乔逢雪,心中有轻微的忧虑和疑惑。但现在她没时间考虑这些。
她走回去,拿出追龙铃看一眼,摇摇头,往空中一抛,旋即抬腿就是狠狠一踢。追龙铃猛地飞出,撞在石壁上,彻底碎了。
商挽琴指向芝麻糖,语气豪迈起来:“芝麻糖,上,找到最后一枚骨牌,然后——”
她吐出一口气,声音沉下。
“和我一起去山顶,最后冒一次险,怎么样?”
芝麻糖响亮地应了一声,振翅而飞。
商挽琴跪坐在地,抱起乔逢雪,拿出药瓶想给他上药,却发现他虽然还是病弱模样,
可身上的外伤都愈合得七七八八。
她皱眉看他片刻,终究无可奈何,只能捏住他的脸,严肃道:“别搞事,别搞事啊你知道吧?你值得好好活下去,当然我也值得,所以我们都要努力才行。”
自然没人回答她。
她松开手,又看他片刻,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泛起一缕微笑。夕阳落在她面颊上,照得她肌肤温暖,那缕微笑也染上旧日的暖色,好似这里不是冰冷神秘的恶鬼尸骸,而是当初那栽有楸树的院落。
商挽琴再没说什么,只弯下腰,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真拿你没办法……表兄。”
这时,脚步声响起。商挽琴抬起头,看见一名弟子走了上来,有些迟疑地站着,喊了她一声。她点点头,又等了一会儿,等来两个人,就再没有动静。
芝麻糖飞下来,嘴里叼着一枚发黑的骨牌,将之扔出。骨牌没有落地,而是旋转起来;商挽琴脖颈上挂着的骨牌也自行飞起,发出光芒。
骨牌融入,补全圆形。它的表面发生变化,出现了许多神秘的花纹,夹杂着一些黑色的痕迹,像是血。
“线索齐了,走吧。”商挽琴站起身。
三名弟子相互看看,忽然齐齐低头,对她行了一个大礼,神情更加恭敬。他们大约觉得,她大功告成,又不知怎么地捉住了很重要的敌人,今后便是飞黄腾达,是兰因会里冉冉升起的新一号大人物?
商挽琴笑了一下,没作声。
三名弟子走上前,想要接过乔逢雪和芝麻糖,但商挽琴摇摇头,将乔逢雪背起来,又示意芝麻糖飞起来,跟着她。
“我会亲自带他们去山顶祭坛。”她声音平静,“你们要来就来,不来也可以。”
三名弟子立即道:“定然追随鬼羽大人!”他们声音里透着股热切和野望。
“……随便你们。”商挽琴朝前走去,“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后悔哦。”
*
圣山很高,所以山顶祭坛也很高。
当最后的天光也沉入群山的沟壑,商挽琴来到了这里。
山高,风大,处处冰雪,松林上悬着雾凇。这片世界本该纯净,但她还没走完最后一段台阶,低头就看见了冻结的血水。
她再抬头,目光一路往上,看见的血水也就越多。过于寒冷的空气会减弱血腥味,但她仍然嗅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她重新低头,沉默不语,背着背上的人,一步步往上走。芝麻糖飞累了,缩进她怀里躲冷,只伸出个脑袋来,时不时就蹭一下她的下巴,现在它也察觉到了那片浓郁的腥味,头一缩,整个躲起来,很厌恶的模样。
“我也想躲起来呢。”商挽琴声音里起了一丝轻微笑意,神情却很沉。
她踏过冰雪,也踏过结冰的血水,离开纯粹的寒冷,走到一片腥甜的世界。
尸体开始出现。一具具尸体冻成了冰雕,摆在台阶两侧,都双膝跪地,双手交叉、大拇指内扣,脸上表情狰狞又扭曲,眼眶都是两个血糊糊的洞,没有眼珠。
“这是……!”
她身后跟着的三名弟子也吃了一惊。虽然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诡异的场面。
商挽琴脚步顿了顿。她先是吃惊,然后想起来,据说山顶祭坛的作法仪式分为很多等级,平时让弟子们朝拜的那种仪式只是最普通的,而最顶级的仪式,要求九百九十九具人牲祭天,才能成功。
她抬起头,看见尸体冰雕绵绵不绝。
“继续走。”她说。
等她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来到山顶祭坛所在的一片平台。风雪忽停,四周都悬浮着一朵朵惨白的光焰,照亮了这片平台。
平台用纯黑的岩石修葺而成,外方内圆,中间三重圆形平台重叠抬高,就是祭坛。祭坛顶层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青铜鼎。
平台四周同样摆满了跪地的尸体。这些尸体皮肉都饱满新鲜,神情比阶梯两旁的尸体更加生动,仿佛上一刻还活着。它们同样被挖去了双眼,全都面朝中央的青铜鼎。鼎中堆着什么东西,微微冒出一层,却是一只只带血的眼珠。
她总觉得有几具尸体有点眼熟,像是不久前在冰面上见过,那个时候这些尸体还活着,还穿着单薄的衣服、扛着粗糙的绳索,艰难地干着劳役,以为顺从就能换来特权,一种名为“活下去”的特权。
商挽琴唇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她背后的三名弟子都沉默着,只有呼吸乱了几个瞬间,像在忍耐某种本能的恐惧。
这里不仅有很多死人,也有很多活着的人。一个个兰因会弟子,裹着黑袍、戴着面具,围绕祭坛而战。他们的呼吸声混在雪夜的风里,除此之外,他们也和尸体无异。
祭坛第二层放了一圈高椅,一共十二把,有一把空着,剩下都坐满了。这些被称为教主或者护法的大人物们,此时扭转了戴着面具的脸,直直盯着她。
“鬼羽来了。”教主先说,语气里透着一点满意。
“鬼羽来了。”其他人也跟着说。
但吞天没说话。他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伸直交叉,抱着手臂,虽然脸上戴着面具,但总觉得他在狠狠瞪着她。
商挽琴对他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轻柔道:“你们怎么不去死啊?”
这句话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因为她回归以来一直如此嚣张。何况在兰因会里骂别人去死,也不算太严重的事。
有几名护法嘀咕了一句“越发张狂了”,就没有了其他反应。
教主站起身,庄严地问:“鬼羽,骨牌何在?”
商挽琴面无表情,只歪了一下头,让胸前的骨牌晃了晃。
教主没在意这些细节,语气兴奋起来,但竭力忍着兴奋,又问:“乔逢雪又何在?”
商挽琴问:“你没瞎吧?”
大人物们又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教主的语气也沉下。他说不定还狠狠瞪了商挽琴几眼,但商挽琴毫无感觉,也不在意。
教主咳了几声,维持着威严,再问:“食鬼鸟何在?”
“怀里揣着呢,这鸟怕冷,冻晕了。”商挽琴说。
教主有些不满,但今天是个大日子,他决定将仪式的顺利进行放在第一位。更何况,有吞天“珠玉在前”,鬼羽又是有不少“前科”的刺儿头,他竟然也没觉得她的顶撞特别严重。
“很好!”教主跺了跺手里长长的手杖,抬手指着唯一一把空置的椅子,庄严道,“鬼羽!你过去顽劣不堪,不受教诲,论理该将你削成人棍,任恶鬼啃噬而亡。”
“但,念在你诚心悔改,不仅带回骨牌,又捉住敌人首领,功劳甚大,我在此许可,只要你亲手将骨牌放上祭坛,再放干敌人鲜血、灌入鼎中,就能坐上这把椅子!”
四面八方,呼吸声陡然杂乱起来。弟子们忍不住发出骚动,或是震惊、或是怨恨、或是惶恐,也有如商挽琴背后三名弟子一样,忍不住感到欣喜和激动。
教主见到这般反应,比较满意,但看商挽琴一动不动,又有些不悦。他再一敲手杖,沉声道:“鬼羽,你即将成为兰因会大护法,等将来我们征服天下,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还不谢恩!”
“……啊。”
这时候,商挽琴才发出一声。她如梦初醒似的,背着乔逢雪、揣着芝麻糖,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来。
“教主恕罪啊,属下就是有些没明白。”她说,带着种天真的好奇,“祭品都这么多了,多一个乔逢雪很重要吗?”
教主还没说话,吞天却站了起来。
他走下台阶,往商挽琴的方向走来,发出笑声。
“乖徒儿,你想知道?为师便告诉你。”
“吞天!”教主等人制止他,似乎不愿透露太多,但吞天做事从来随心所欲、不管不顾,哪个能阻止他?
他反而笑得更大声,很高兴似的,说:“原本我让你杀了乔逢雪,就是为今天,可你出了岔子,没杀成,我们不得不另外准备一名驱鬼人,可总是差点意思。”
“现在就很好,你将功补过,带回了天下第一驱鬼人。只要有他在,我的乖徒儿便能重新拥有一只强大的恶鬼,你高不高兴?为师是非常开心啊!”
商挽琴自动过滤了那堆废话,抓住关键词。她动动嘴唇,重复道:“恶鬼?”
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纷纷站起,说着“好了吞天”、“不要再说了”之类的话,然而吞天的语气变得更加兴奋。他一直来到商挽琴跟前,双手按住她的肩,弯下腰直视她的眼睛,笑意简直要喷薄而出,喷她满脸。
“你看,是这样的。”
吞天的语气变得极其轻盈、愉悦,并且富有耐心。
“九鼎的规则是,可以实现任何愿望,但只能实现一个非常具体的愿望。如果你许愿‘我要成为皇帝’,可以,但像‘兰因会统治天下’这种愿望,因为非常模糊,就很可能失败。”
这是商挽琴此前不知道的消息。她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吞天抓着她的肩,手指收紧。她感到了轻微的疼痛,还有渐渐渗进的冰冷;他的手比十二月山顶的雪风更冷,这也很符合她对他的印象。
“所以,我们打算许下的愿望是,让兰因会能够永远控制世上最强大的恶鬼。”
“可我们手里的恶鬼,没有一个能强大到让我们满意。你体内那只恶鬼曾经勉强作数,可惜被你自己废了。”
“因此,我们打算亲手创造一只恶鬼。”
“鬼羽,为师考考你,如果你想创造一只前所未有的强大恶鬼,你该怎么做?”
——吞天,你不要太过分!
——忍你很久了!
大人物们已经破口大骂,甚至动起了手。五颜六色的法术在夜空中飞来飞去,又被吞天身后无形的屏障阻挡;法术都炸开来,变成了缤纷的焰火。焰火的流光继续点亮夜晚,炸碎了一些尸体,炸碎了一些弟子,也炸碎了一些岩石。没人在乎。
吞天背对着无数瑰丽的“焰火”,凝视着她,笑着,又重复问了一遍:
“鬼羽,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做?”
商挽琴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曾经以为,她记忆中的原著早已不可信,但现在她忽然明白,那不是“不可信”,而是要与此时此刻相互映照,才能呈现出完整的真相。
过去看书的时候,她就疑惑过,为什么兰因会要大费周章、孜孜不倦地迫害乔逢雪?他们被描述得那样心狠手辣、擅长阴谋,为何不直接杀了他,而是费心费力地布置出一个又一个阴谋?
那个时候,她以为那是所谓的“小说漏洞”——大概是为了情节好看,突出乔逢雪的美强惨属性,才无脑写成这样吧?不是都说了吗,真实的斗争一刀一个,小说里的斗争才一波三折。
后来她到了这里,又以为这是因为乔逢雪太过强大、玉壶春太过强大,兰因会不愿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才曲曲折折地设下阴谋。
但现在她明白了。
兰因会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养出一只恶鬼,一只前所未有的、强大到能荡平天下的恶鬼。
“永远控制……”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冷静,好像毫不在意。都不像她自己的声音了。
“你们想要怎么控制?难道不怕我得到力量后,为所欲为?”
吞天笑了。虽然看不见,但他肯定笑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每当她内心感到痛苦或虚无,他总是能够看穿,也总是为此快乐。他总是以她为乐。
吞天按住她的后脑勺,用了点力,逼她往前靠,而他自己又离得那么近,几乎要相互碰触。
商挽琴胃里一阵翻涌,但她抗住了。
吞天掐住她后脑勺,拎起了一小块头皮,带来一阵新的刺痛。他吃吃笑个不停,说:“别担心,鬼羽,我在你身体里放了东西,不是子蛊,是你不知道的东西。”
他眼中两点红色火焰跳动不已,像两颗小小的心脏。
他低声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徒儿。”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个瞬间, 万物寂静,连风都停下。
第二个瞬间,同时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 吞天暴起发难,手似鹰爪,狠抓向乔逢雪。
第二件事, 乔逢雪忽然往侧边倒下,一手撑地,另一手舞出软玉剑,仿佛一只翩翩白鹤,轻灵的动作中却蕴藏着无限杀机。
第三件事,乌金刀琅然出鞘,横在了吞天的颈前。
“……抓住他!”
“……鬼羽你敢!”
这时候, 祭坛上的大人物们才如梦初醒,大喊出声。
但在冲突真正发生的地方,一切仍旧是寂静的。
商挽琴的刀抵住吞天的咽喉,吞天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另一手指向乔逢雪,而乔逢雪正倒握软玉剑, 剑刃将那两人一起围绕,而他本人的周身风雪肆虐,大有吞并整座山顶的气势。
弟子们也都愣住了,只能看向祭坛,不知该如何是好。
片刻后, 吞天的声音响起。
“乔逢雪, 你别动。”吞天说着,笑了一声, “你动一动,我就立刻引出鬼羽体内的子蛊,让她生不如死。”
乔逢雪一言不发。
吞天又说:“现在,扔了武器,收起法术。”
商挽琴嘴唇动了动,但她看见吞天的目光,那是两点幽幽的火焰,提醒着她现在冲动也没有好结果。她于是沉默。
这时候,乔逢雪却轻轻笑了一声,好像看见了什么可笑的场面。接着,他手一扬,竟真的将软玉剑扔开,也收起法术。伴着“当啷”一声,他的佩剑即刻被人抢走,又有人冲上来将他擒住,还在腹部重重击打一拳。
青年闷哼一声,禁不住弓身,呛咳出鲜血。
但随即他抬起头,那目光仍旧沉静温柔,仿佛世间一切都是虚幻,他只看见了商挽琴一个人。
他说:“我没事,别怕。”
商挽琴仍旧不动,呼吸却变得短促。她开始觉得圣山太高、天气太冷,才叫人呼吸也呼吸不过来,鼻腔还酸涩得发痛,却又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但她的变化仍旧烙在了吞天眼中。
吞天忽然不笑了。他沉沉地盯着这个此生唯一的弟子,手指一点点收紧。
“鬼羽,你又在做什么?难道你要背叛?”他的声音竟还是那样轻柔,甚至更加轻柔,只多了一股幽邃的危险感。
商挽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她已经重归平静,还能微笑。
“师父说笑了。我的命掌握在大人们手中,我哪里敢背叛啊。”商挽琴朗声道,声音清澈,穿透风和雪,在山顶祭坛上回荡。
“那你的刀在做什么?”吞天问。
“师父,我的刀只是在提出一项请求。”商挽琴回答,有些认真,但又有些散漫,“我想挑战师父。”
风凶猛地刮着。
像是生怕众人没听清,商挽琴抬起头,看着祭坛上方,一字一句道:“教主大人,我要挑战吞天,生死不论。”
风吹起众人漆黑的长袍,甚至吹得他们脸上的面具也有些飘摇。片刻的沉寂后,教主咳了一声,说:“现在不是斗法的好时候,还是……”
“如果不让我挑战,我就不会交出骨牌。”商挽琴说。
教主一僵。
“哈……哈哈哈……”
吞天开始笑,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皮肤蹭在刀刃上,刮出了血痕,但他好似全不在意,只是笑。
“狼子野心终于露出来了?鬼羽,你想要杀我,你果然想要杀我?”
说着说着,他笑声陡然一停,声音转为阴森:“就为了乔逢雪?”
商挽琴凝视着他,说:“为了我自己。”
“好啊。”吞天说。
下一刻,他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抬起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一张艳丽精致的面容,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的嘴角是上扬的,眉眼间却又夹杂了几分忧郁。
他扔开面具,笑着,收手时摸了摸商挽琴的面颊。
“来吧。”
冲天的鬼气,陡然爆发。
*
暂且将时间提前一些。
在这个肃杀的夜晚之前,也就是新年的头三天,当商挽琴在坐忘谷中谨慎前进时,山顶祭坛也忙得热火朝天。
或说,杀得热火朝天。
兰因会的弟子们忙着杀人,鬼青就是其中之一。
九百九十九具人牲,要按特定的手法杀掉,还要精确地摆成一模一样的姿势、放在指定的位置,还限时第三天日落之前完成,这算得上是一个大工程。
当然啦,那些大人物一点不觉得,反正也不是他们动手。他们只需要动动嘴皮子,鬼青这样的底下人就得跑断腿、杀软手。
鬼青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记得当他最后一次抬起手,想擦掉脸上的血迹,却发现皮肤早就被擦破;别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被雪风冻住。
这是第三天的中午,弟子们终于将人牲制作完毕,也摆放完毕。他们纷纷十指交叉、大拇指内扣,向着祭坛行礼,念着“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教主对他们的成果还算满意,出来讲了一番话,大意是说这些人牲虽然出身卑贱,但实在幸运,竟然能被选中作为顶级祭祀的祭品,现在他们的肉身死亡了,但精神却进入了永恒的国度,成为了圣灵,而他们这些弟子还要再奔波劳碌一番,在凡间承担杀戮和享乐的双重磨砺……
之类之类的屁话。
鬼青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
等教主终于说完、终于离开,鬼青忍着没流露庆幸的一面。他刚抬起头,想离开这里,却被边上的小队长踹了一脚。
“赶紧去洗个澡,把面具戴上!”小队长又踹了他一脚,很不耐烦地骂道,“看你这磕碜模样,浑身是血,脏兮兮的。活儿都干不利索,想碍谁的眼啊?要是教主责怪下来,你烂命担得起?你……”
其实小队长只是心情不好,顺手拿他发泄而已。鬼青很明白这一点。小队长和另外几支小队比赛,看哪个队伍做的人牲又快又好,但他们小队垫底了,小队长就迁怒于鬼青。
鬼青一句话不反驳,唯唯诺诺地应下,直到小队长终于开恩骂一句“滚”,他才收起刀,飞快地跑开了。
从山顶到弟子苑建有传送法阵,但传送法阵在一百级台阶以下的平台位置,他得先跑下台阶,正好要穿过新做好的人牲。
鬼青闷头往前跑,尽量不去看那些尸体,但他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看。天气太冷,尸体都冻得发白,透出一种虚幻感,仿佛它们不是真正的尸体,而是人偶之类的。
鬼青收回目光,只盯着脚下台阶。他不想去思考这些,但他忍不住地想起了,小时候村子里杀猪的场面。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村子也曾热闹过,过年的时候寒冷又快活,几个壮汉扛出养了一整年的大肥猪,将杀猪刀插/进去放血,猪挣扎、哀嚎,而周围的村民都用期待而垂涎的目光盯着猪。
记忆中,猪会扑腾很久再真正死去。他总是躲在姐姐背后,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心里很恐惧,但晚上吃猪肉的时候又只记得香甜。
现在他不会再因为杀猪而恐惧。他甚至不会因为杀人而恐惧。哪怕他记得,某个被他杀掉的人曾经帮助他,就是那天在冰面,他看鬼羽钓鱼,被吞天击飞而身受重伤,挣扎着爬起来,有一个背石头的大娘看不下去,过来扶了他一把,又帮他取水、服药。
而他所做的,只是在杀死大娘的时候,让刀更快、更利,不要让她像猪一样哀嚎太久。
这些人牲和记忆中被杀掉、被吃掉的猪。
甚至他自己和猪。
人和猪……到底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鬼青想。
他回到房间,烧水洗澡,换身衣服,努力吃了一顿饭,拿上面具。他本来都推开了门,忽然又折返回去,从枕头下拿出一片叶子。这是一片干枯的柰子树叶。每年,鬼青都会摘一片柰子树叶压在枕头下,下一年再换新的。别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小怪癖,从来没人在意。
鬼青将那片树叶放进怀里,这才真正离开。
他回到山顶祭坛,发现大部分弟子已经在位置上站好,一个个腰背笔直,好像这样就能让大人物们注意到自己一些。鬼青还看见了小队长,那个人不仅挺腰直背,还把头扬得高高的,像一只急不可耐又无法打鸣的公鸡。
鬼青盯了一眼小队长的脖子,心想:看上去很显眼,刀一抹就没了。
随即他低下头,静悄悄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将存在感压低到极致。唯一值得忧虑的是,他站得离吞天不远,万一那位大人发疯,突然要把他拎出来做什么,可怎么办?
鬼青暗中担忧了好一会儿,发现那位大人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位置上,过了一会儿还莫名其妙大发雷霆,站起来踹翻了椅子,差点和另一位护法打起来。
祭坛暂时迎来了一片小小的混乱,弟子们也趁机低声交流起来,讨论可能发生了什么。
有人拉他,问:“鬼青,你熟悉吞天大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鬼青只闷声说:“不敢揣测。”
但他心里想,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因为鬼羽。吞天之前分出一道分/身,附着在追龙铃上面,一路跟着鬼羽进去了,说是什么要看看热闹,但鬼青觉得,那个男人说不定是在担心鬼羽,想偷偷护着她,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以前不就是吗?金陵城那一回,吞天突然出现,鬼青一开始也很懵,以为这位大人只是心血来潮,过来吓吓鬼羽,后来他才回过神来,那个男人或许只是找个借口,去看看鬼羽是否安全,说不定还有几分心思,是想看看鬼羽有没有动了真心。
那个男人有种莫名的别扭,他一方面觉得,鬼羽当然应该尽力完成任务、勾引乔逢雪动心,另一方面,他又在暗中担心鬼羽会动了别的心思。虽然他从没说出口,但鬼青以“护卫李恒”的身份跟着他,看见他的目光是如何落在鬼羽身上,看见他如何心口不一,看见他如何坐在窗边,为了鬼羽折一朵花,折了一天一夜,却全都付之一炬。
然而,无论他做了多少,鬼羽永远都不会明白。
这可真是……
鬼青低着头,在面具背后无声地笑,笑得停不下来。
这可真是,让人非常高兴、非常幸灾乐祸、非常出了口气啊。
忙碌的时候,时间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随着天黑又越来越冷,时间就变得缓慢异常,一呼一吸都成了漫长。
祭坛上的大人物们重归和谐,弟子们也继续当一具不声不响的雕像。鬼青觉得,他和那些人牲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还会呼吸。
一直等到日落消失,鬼青一直等待的事情,终于拉开了序幕。
于是他也终于抬起头,收束所有恍惚的心思,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场面。
他看见鬼羽一步步走上台阶,背着她那不能承认可他们都知道她心里一万次想要承认的爱侣,身后跟着一无所知的兰因会弟子。
他看见祭坛上的骚动,看见吞天忽然的莽撞。
他看见吞□□鬼羽走去,在无数尸体的包围下、在兰因会无言的恐怖中,那个男人可以肆无忌惮,站得离鬼羽很近,但他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一点毫无意义的“近”。
他听见祭坛上,总是打瞌睡的占命师抬起头,嘟哝了一句“强求也求不得”,旁人都不明所以,以为是老头子的梦话,只有鬼青无声地笑。
他看见乔逢雪的反击、鬼羽的出手、吞天的迎击与表现成阴阳怪气的暴怒,他还听见鬼羽发出的那番关于斗法的宣言。
他听见鬼羽说,她站在这里、挑战吞天,是为了她自己。
鬼青想,没错,谁都只能是为了自己,因为人一辈子只能为自己,哪怕是为他人复仇,根本上也是因为自己想要复仇,因为如果不复仇,就感到这条性命在天地间无处安放。
他喜欢鬼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他能在鬼羽身上看见自己,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他这种缺乏天赋和才智的人难以抵达的将来。
鬼羽开始做她能做和想做的事了,他也不能落后。
当斗法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战斗上面时,鬼青挪动步伐,不断移动着,悄悄离开了原来的站位,来到了靠近战场的地方。他瞥了一眼乔逢雪,看见那位门主被人擒着、垂首不语,似乎陷入昏迷,脚边那只食鬼鸟也被捆了个结实,蔫巴巴地耷拉着眼睛。
鬼青暗道一声抱歉,因为他没有能力去帮其他人,甚至他都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件筹谋已久的事。
他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鬼羽的成败。
鬼青来到战场边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场战斗。他以为自己会很紧张、会思前想后,但实际上,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大脑一片空明,就像冥冥之中有谁在帮助他。果然,行动之前再去祭拜一次姐姐,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鬼青沉默地观察战局。
场上,那两人的交手并不具备很强的观赏性。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法术的激烈碰撞,甚至还没有之前大人物们阻止吞天时,爆发出的法术“焰火”好看。
鬼羽拎着她的乌金刀,慢慢围绕吞天游走,偶尔才会出刀,又总是无功而返。
吞天则根本不动。他站在原地,身周有一白一黑两道影子盘旋游走,好像一幅太极阴阳双鱼图。
那两道影子会时不时攻击鬼羽,但鬼羽周身围绕着许多六边形的冰晶,好像无数相互连接的镜子,将她护得严严实实,每当有攻击袭来,冰晶就会将之弹回去。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那两人谁也没伤到谁。
但鬼青非常清楚,局面对鬼羽不利,这和吞天的能力有关。
旁人可能不清楚吞天的能力,但鬼青一清二楚:吞天是唯一一个同时蕴养了两条恶鬼的男人,并且能够自由地运用两只恶鬼的“恶鬼规则”。
也就是说,当吞天运用力量的时候,他能够制造一个接近“鬼域”的场域,场域内同时遵循两条规则,一旦违背便会召来杀机。
第一条规则:除吞天之外,域内的活物可以拥有心跳,但心跳必须保持不变。
第二条规则:除吞天之外,域内活物不得发出声音。
想要击败吞天,只有两种方法,要么一力降十会,以绝对的力量压制吞天的场域,不给他规则生效的机会,要么在遵循规则的前提下,击杀吞天。
可是这两条规则根本不是活人能够遵守的!
幸好对抗他的是鬼羽。鬼羽已经坚持了半个时辰,依旧冷静从容,说明她有办法扛住这两条规则。
根据鬼青的观察,鬼羽应该也拥有规则的力量——不是每个鬼人都能运用恶鬼规则,但鬼羽绝对可以。她的规则可能是“击破冰盾之前无法对她造成伤害”之类的。可这类规则侧重防御,攻击性太弱,战斗拖得越久,对鬼羽就越不利。
鬼羽体内的鬼气,看起来还是不够强……
鬼青有些焦虑,但他努力按捺住了。
他需要一个时机。鬼青想,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场上,反复默念着:一个时机。
只要有一个时机,那两个人真正交手、杀机尽显,他就能办到他梦寐以求的事。自从十三岁来到兰因会,他就决定要做这件事;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意义。
鬼羽,攻击他——攻击他!破开他的防御,靠近他身边,哪怕他会抵抗,甚至可能反过来压制你,都一定要攻击他!
鬼青只能在心中拼命祈祷,祈祷鬼羽能够豁出去,殊死一搏。
他一定能够帮助她杀死吞天……他一定能够,帮她、帮自己、帮姐姐报仇!
*
商挽琴确实很冷静。
鬼青的猜测是正确的,她现在能操纵的规则是:在融化所有冰盾之前,无法对她造成实际伤害。另外,她还冻结了自己的心脏,控制住心脏的收缩和血流的速度,来换取心跳的绝对平稳。
因此,只有“不得出声”这一条规则可能攻击她,而在她有意识控制声音的前提下,哪怕因为一些微小的声音而引来攻击,也并不足以击破冰盾。
但她也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吞天的力量比她想象的更胜一筹,她本以为凭借体内的鬼气,她能试试压制吞天的规则,现在看来,这位师父一直展现给她的力量,并非全部实力。
对此,她也有心理准备。
如今,她只能选择冒险。
商挽琴脚步一停,手中刀身一侧,弯腰弹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她的刀极快,划出一片虚幻的影子,仿佛一片黑色的月光,朝着吞天面门而去。
吞天陡然盛开笑容,大袖一挥,周身黑白鬼影化为无数箭雨,急射而来!在箭雨之中,又藏着一抹匕首的冷,折射出紫色的毒光。
叮叮当当——
当箭雨撞上冰盾,本该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实际上,场上依旧是安静的,只多了一片沙沙声,仿佛大雪忽至。
虽是这样微小的声音,商挽琴的面色还是略略一白。她唇边溢出血色,可神态依旧冷静。
接着,她忽然就地一滚,身体同时弯曲又一弹,整个人就飞到天上,压着一段刀光坠落,直奔吞天天灵盖而去。
这攻击来得迅猛,可吞天仍是游刃有余,周身鬼影再次流动,形成一片黑白的屏障。
可下一刻,商挽琴眼中银光一闪,手里的刀竟消失了。
或说,是一截刀尖消失了。它消失在半空,宛若被凭空截去,却又突兀地出现在吞天下方,惊雷闪电般对准他下颌用力戳去!
假如这一刀落在实处,吞天的头颅会被彻底洞穿。
事实上,那刀尖已经刺入了他的下巴,险些就要穿透他的下颌。
吞天面色陡变,伸手死死抓住刀尖,头用力往旁边一偏,带出一串飞扬的血珠。
商挽琴的攻势仍未停止。一击不中,第二刀便接来。她一刀一刀劈过来,凶狠之至且越战越勇,先如惊涛骇浪,又似天崩地裂,恍然有破开整座山岳的气势!
铛铛铛——
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音。
每出一声,商挽琴的脸也白一分,唇边的鲜血也多一分。可与此同时,她脸上也烧起了笑,那真是燃烧一般的笑意,带着不再掩饰的疯狂和恨意。她好像回到了当初大雨倾盆的那一天,手里有乙水和鱼摆摆的血,面前摆着他们的头颅,而造成这一切的男人告诉她,这一切就是给她的教训。
教训,教训,教训……
去你爹的教训!去你爹的杀生成圣!去你爹的为你好!去你爹的师徒情深前程远大征服天下荣华富贵!
当初是乙水和鱼摆摆,现在是乔逢雪。所有她生命中万分在意、万分珍视的人,连同她这份珍视的心意,都只是这个男人践踏的对象。
他永远都毫不在意地践踏着她的世界,嘲笑她的悲伤和痛苦,鄙视她的忍耐和反抗。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铛——咔。
在疯狂的劈砍中,乌金刀刀身上出现了一道裂痕。紧接着,裂痕扩大、绵延,整把刀陡然破碎。
刀碎的刹那,吞天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情,像是嘲笑,隐隐也似松了口气。他此时也颇有些狼狈,头发散乱,脸上不少血痕,气息也紊乱不少。
但紧接着,破碎的刀刃上倏然凝出一道坚冰,冻结了刀刃碎片,还不断延长,化为一道冰棱突刺而来!
冰棱背后,是一双燃烧般的瑰丽眼眸。她的眼睛从未像此刻美丽,被恨意淬炼出毒液,闪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去死啊。”她开口,沙哑带笑的声音引来规则的攻击,于是她周身冰盾进一步破裂,彻底化为纷纷的碎屑。她被规则的力量击中,呼吸一乱,陡然喷出大口鲜血。
血溅在吞天的脸上,但他仍旧死死睁眼。他控制不住去凝望她的眼睛,那双疯狂的、带着恨意却也带着无限希望的眼睛,那双多少年来从未改变的眼睛,那双哪怕堕入深渊也不放弃闪光的眼睛。
吞天呼吸一滞,动作也顿了一个轻微的刹那。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为这刹那间的愣神, 吞天的反应慢了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但毕竟有一点点。
这一点点的时间,足够商挽琴辟出最后一刀。
她手上已经出现无数震裂的伤口, 鲜血流下又被冰霜凝结;原本洁白晶莹的力量染上淡淡殷红,仿佛一缕缕红色水墨游走。而她本人若无所觉,只是重重砍下那一刀!
砰……!
从冰晶到刀刃的碎片, 在重击下相继破碎。它们化为细密的飞屑,再也不能够凝固在一起,只剩一把破损的刀柄。
但也就是这一击,终于突破了吞天的防御。它穿透黑白二色的鬼影,将那破损的刀柄送到吞天的胸膛前。
只见一道银白光芒闪过,吞天只觉胸前刺痛。他惊诧地发现,那短促得可笑的刀刃, 竟真的扎进了他的胸膛,宛如被某种力量挪动进去……挪动?力量?
吞天终于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一句“扁毛畜生”,厉声喝道:“将那只食鬼鸟剁了——小畜生在支援我这孽徒!!!”
与此同时, 商挽琴尖叫一声,竟是不顾咯血, 凄厉喊道:“谁敢动芝麻糖,只要我不死,必让他受万鬼噬心而死!”
这句话含着滔天恨意,的确有效阻止了一旁的弟子。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 犹豫着去看祭坛上方的大人们, 可大人们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没有指令这件事, 一个个都看着场上,像在掂量什么。
商挽琴还在喊,甚至发出了疯狂的笑声。这一刻她看上去竟和吞天异常相似,都是艳丽的眉眼、疯狂的情态,哪怕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像极了恶鬼,也是深渊中最艳的恶鬼。
“你们不是要制造恶鬼吗?”
“不是要让我控制吗?”
“一个乔逢雪怎么够?师父,你也来啊!”
她哈哈大笑。
“师父,你就行行好去死一死,交出魂魄,永远为徒儿所用如何——!”
场外,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相互看了一眼。教主忽然指了指台下的乔逢雪和食鬼鸟,又轻轻竖起一只手掌,轻轻说:“别动,看着。”
弟子们都微微色变,明白鬼羽那句话竟然真的让大人们心动。他们纷纷低头,噤若寒蝉,只希望在场的自己能顺利度过这一劫,莫要被卷入什么风波。
场内,战斗愈发激烈。
商挽琴发出了太多声音,违背了太多次规则,而守护她的冰盾又早已碎裂,于是规则的力量实打实地锤击在她身上。她浑身都是血,还有两道黑白鬼影贴身而来,死死勒住了她!
但,商挽琴仍然拼命往前。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残破的刀柄,神情愈发狰狞;在她的意志下,鲜血和着仅剩的一点冰雪之力,再度凝结成冰刃,拼命地想要刺进吞天的心脏。
去死……
去死……
去死!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鬼影死死勒住她,她几乎窒息。寻常人在窒息的时候总会身体无力,但商挽琴虽然满面通红,却仍旧拼命抓紧刀柄,拼死将那一点点短短的“刀锋”往前送。
吞天身上也多了许多伤,头发散乱地披着。他注视着她这副模样,面部肌肉抽搐一会儿,竟是狰狞地笑起来。这张艳丽的面容,从未如此刻一般凄厉,宛如地狱中开出的花朵。
“就这么想杀我?”
他竟然身体前倾,让那截“刀锋”浅浅刺破他胸膛。血液溢出,鬼气也溢出,而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手指缓缓收紧。
“你真想杀为师?”
“咳……咳咳……”
商挽琴止不住咳出来,却又因为脖子被掐,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之声。她的眼睛已经烧红,瞳孔甚至有些涣散,可饶是如此,她握刀的手仍然异常坚决。
她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手上,甚至放弃了躯体的防御,只为了推进一点——再推进一点!
只差一点了……!商挽琴已经什么都不去想,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她已经看不见吞天,也听不见吞天的声音,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她只知道一件事:这把刀要刺进去,应该刺进去,必须刺进去!
为了早已死去的乙水和鱼摆摆,为了身后的乔逢雪,为了她自己那颗始终不甘的心……刺进去啊!
商挽琴在心中怒吼。
刺进去!
这一刻,她根本不知道吞天也烧着莫名的愤怒,却还要扭曲着笑容问她“是不是无论我对你多宽容,你都要恨我到底”。
她也不知道,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纷纷出手,一些人在骂她“做得太过”、“斗法就算平手,赶快停止”,一些人在骂吞天“她没分寸你也没分寸吗”、“赶紧结束”、“现在最要紧的是仪式”。
她同样不知道,身后陷入昏迷的乔逢雪,忽然动弹了几下,虽然双目依旧紧闭,他神情却显出某种痛苦,仿佛想要挣脱某种束缚,却因为过于艰难而难以做到。
她更不会知道的是,在战场边缘、弟子群中,一个看似不起眼、平凡无奇的弟子,身体忽然颤抖起来,而这份颤抖不是因为恐惧,却是因为激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那个弟子——鬼青,他突然跑了起来。
在这个夜晚,在这冷风呼啸的山顶祭坛,在无数惨白的火焰和尸骨的注视下,他用出生平最快的速度,竭尽全力,跑了起来!
战场上,吞天正好背对着他,于是他也朝着吞天背后奔跑而去。他听见了旁人低低的惊呼,甚至能感受到无数错愕的目光在他身上刮过,也能感受到某些反应极快的人正在出手,他们的法术或者武器所掀起的风,几乎就要追上他。
的确,他不是什么非常优秀的弟子。在这兰因会里,他哪怕榨干自己每一寸骨血,日日夜夜拼命努力,也只能勉强算一名精英弟子。
他上头压着无数人,谁出手都能轻松杀死他。他也总是沉闷地遵循所有命令,战战兢兢地活过每一天。
但是,当一个人多年来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拼命,当一个人终于要抓住他这辈子唯一的目标……
那么,他可以跑得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武器或法术都快。
顷刻间,鬼青已经来到吞天背后,也进入了吞天的鬼域,进入了那两条恐怖规则生效的领域。
规则一:禁止心跳变化。
规则二:禁止出声。
而鬼青的心跳跳得比任何时刻都快,甚至他还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这个永远沉闷、寡言,还很怕虫的弟子,在这一刻咆哮出来,像要将多年来压抑的所有的愤怒和忍耐统统宣泄而出。
“吞——天——!”
鬼青狂喊。
“吞天——!!!”
他是如此地愤怒。
可他愤怒的对象,甚至没有回头。
那个本名李凭风、代号吞天的男人,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玩弄着草民卑贱人命的男人,他连头都没回。
他不屑于回头,也不需要回头。
规则的力量已经重重压来。鬼青的故乡离海不远,他曾经跟着渔船出海,又不慎落入海中,险些丢掉性命。他永远记得坠入深海的感受,四面八方的水就是四面八方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而每一刻的重量又比上一刻更沉,他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即将被压扁、压碎,甚至不如一缕海草。
现在,他又找回了童年的感受,也再次感到了童年的恐惧。
可是……相比起他这些年来的煎熬,童年的恐惧又算什么?那简直像蜂蜜一样甘甜啊!
鬼青笑了出来,哪怕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想:吞天知不知道,自己这个卑贱的、被他视为玩物的弟子,其实也是能够操纵规则之力的鬼人?
而他的规则之力,作为鬼青的规则之力……
说真的,并不强大。
他的规则之力真的非常弱小,特别特别弱小,在绝大多数场合和绝大多数时间里,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除了现在,除了此时此刻。
鬼青的规则之力是:无论任何场合,可以选择一个和他说话超过五十句的对象,交换他们的空间位置,为时一眨眼。
是的,不仅只能选择说话超过五十句的对象,交换时间还只有一眨眼。
鬼青从来没在别人面前用过这一能力。在最初发现自己的规则之力时,他自己都感到非常荒谬,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怎么弱小无能的规则之力。恶鬼的规则通常有好几条,越是厉害的鬼人,越能应用强大的规则,而鬼青只蕴养了一只银级恶鬼,还恰恰继承了最弱小的规则之力。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这份力量——直到现在。
他艰难地伸出双手,用颤抖的手指掐出法决。
他是这样平凡,他的力量也是这样弱小,当他拼命掐出法决、用出规则之力时,根本没有引起那个男人多一丝的注意力。
但就是这样一条弱小的规则之力,因为“无论任何场合”这一特性,哪怕在强大如吞天的鬼域中,也仍旧能够生效。
所以,鬼青成功发动了他的能力。
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他和商挽琴交换了位置。
这个少年出现在商挽琴的位置上,在一眨眼的时间里,正面接下了吞天的所有力量。他的颈骨被男人捏住,倏然断裂;他的身体被规则之力冲刷,完成了瞬间的凌迟,成为一个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血人。
鬼青的生命,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迅速地走到了尽头。他来不及看见他想看的结局,甚至来不及感到太多的疼痛和遗憾。
在生命的最后,他甚至有些忘记了仇恨,也有些忘记了时间。外界的时间里,他的死亡异常迅捷,但在他自己的感受中,生命还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让他回忆仇恨之外的那些事……那些支撑着他的仇恨的事。
他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身上的疼痛是因为他调皮爬树、摔了一跤,姐姐拎着他站起来,一边骂他调皮,一边心疼地拍着他。
姐姐……
大他六岁的姐姐,只存在于他九岁生命之前的姐姐……
在一场灾害后,被父母哭着卖去远方的姐姐……
谁也不知道,鬼青天生有一种异能。不,是他和姐姐两个人都有的异能,那就是他们彼此会梦见对方的生活,无论相隔多远。
九岁那一年,天灾人祸一起降临,姐姐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却没有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他依旧能在梦里看见姐姐的生活,看见姐姐的颠沛流离,看见姐姐被割掉舌头,看见姐姐的痛苦和泪水,也看见姐姐的坚强和笑容。
梦里他看见姐姐和她的朋友。啊是的,早在梦里,他就看见过鬼羽。
他看见了鬼羽对姐姐的庇护,那时他就发誓,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报答鬼羽。
后来,村子没了,父母也死了。他跌跌撞撞想去找姐姐,却稀里糊涂成了兰因会的弟子。好不容易熬过来、成了鬼人,也终于再次见到姐姐,但他从姐姐含泪又恐惧的目光里明白了,姐姐不愿意和他相认,因为这样太过危险。
他想,这也好,反正鬼羽会保护姐姐。
但是,姐姐死了,死得很惨。
他恨吞天,从来没这么恨过。他也恨兰因会。
可是强大如鬼羽也无法真正反抗这一切,他这种普通人又该怎么办?他不明白,却不想放弃,于是他一天又一天地忍耐着,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等着一个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机会。
还好,他等到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天资平平、无能为力的普通人。这个世界多么严酷啊,就算强如鬼羽,也总是无奈、总是忍耐、总是飘零,而他这样的人,更是连活下去都艰难。
可是……他终究做到了一点事情,对不对?
他用尽全力,花费了无数时间,终于走出了童年的村子,走到了姐姐身边。他拼命伸手,终于触及了身为普通人的界限,稍稍……也做到了一点了不起的事情吧?
人死后不会去黄泉。没有黄泉,没有来生,没有死后的世界。他早已知道,他不会在死后和姐姐团圆,他永远不能再像儿时一样,在村外摔得疼了,就哭着牵住姐姐的手,一起回到村子,一起回到家里,一起喊爹和娘。
永远不会了。
只是,他总觉得他到底看见了姐姐的脸。假如这就是死前的错觉,那真是……
——姐姐,再唱一遍童谣吧,那首哄人入睡的童谣。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姐姐,忘川的水漫过了人世的岸,我终于能走过来了。
——姐姐,我们是草民,可草民也是人,也有情,也会恨,是不是?
草民也有情,也会恨,不要随意践踏草民啊……
这一丝微弱的、死前的呼喊,终究没能发出,便和少年一起,被死亡的深渊所吞没。
……
当鬼青的生命在一眨眼间逝去,他也为商挽琴换来了一眨眼的空隙。
这一眨眼里,商挽琴出现在鬼青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她的头脑中燃烧着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要将手中的刀刺进吞天的心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商挽琴根本没注意到空间的转换,没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终于迎来一眨眼的自由,她就在这一眨眼的自由里,用力将刀刺了出去!
嗤。
刀刃刺入心脏的声音,微弱却又动听。
她所有的力量顺着刀刃倾斜而出,让那颗心脏瞬间裂为两半。
直到这时候,四周才响起嘈杂的呼喊,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愤怒,还有许多许多……她分辨不出。
商挽琴喘着气。风吹着她的脸,吹得她伤口刺痛;血糊住了她一边眼睛,她的视野也受限。
可她的理智终于渐渐回来。她刚才其实看见了一切,只是大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理解,现在她愣愣地站着,终于渐渐明白刚才发生的事。
“鬼……青?”
血淋淋的人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四周显得空荡荡的,之前充斥的规则的力量,现在也几乎消失。商挽琴的目光慢慢移动,来到另一个人身上。
吞天的心脏被她切成了两半,必死无疑,却竟然还没死。他蜷缩在地面,手紧紧抓住胸口,艰难地喘息着,好像某种濒死的动物。
商挽琴盯着他,盯着这因濒死而显得柔弱异常的生物,感觉着他的生命力在不断流逝,心中升起了一种陌生的感受。恍惚间,她甚至不能确定,她真的杀死了吞天,这个人的阴影曾笼罩了她大半人生,现在他真的快死了。
她踉跄着走过去,想确认这个快死去的人是否真的是吞天,她也想看看鬼青……怎么会是鬼青呢?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却也有很多不明白。那个少年从来没说过什么,只留下一些细节和暗示让人猜测,现在她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些猜测是否属实了。
踉跄几步,她腿一软,不由跪倒在地。她茫然地看着鬼青,又忽然想起自己是想要确认吞天的死亡的,便又急忙扭头。
吞天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那张惨白到发青的面容,终于失却了曾经的艳丽和张扬,写满了将死的颓唐。
他盯着她,哪怕瞳孔开始散开,他也还是盯着她。
“鬼羽……”
他竟然朝她伸手。那张死一般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些许笑容。
他抓住她的衣袖,手指艰难地合拢,似乎想要将她拉过去,却无能为力。他无能为力,只能用目光抓着她,那双眼睛里忽然爆发出奇特的光彩,一瞬间退却了死亡的惨淡,找回了生命跃动的华彩。
他面上奇异地泛出一缕红晕,笑容里带了难言的柔情。
“商挽琴……”
他竟然叫她的名字,这个被他认为是假名、是逢场作戏的飘萍一般的名字。
“这么多年……”
“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
他没有能够说完这句话。
那一抹生命的光彩,来时突兀,消散时也突兀。他含着那点笑,也含着那点柔情的光彩,彻底不动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一眼鬼青,没有疑惑或者愤怒或者惊愕,就好像哪怕到死、哪怕明知自己是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也没有丝毫在意,更没有丝毫后悔。
商挽琴看着他。她想起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像烛光,像夕阳,像手掌落在头顶时温热的触感。
但,也仅此而已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睛。
“现在……仅此而已了。”
她哑声说。
接着,她扭过头,看向鬼青的尸体。她呆呆地等了一会儿,好像以为这少年只是重伤,或许还能站起来,然后她明白没有那个“或许”,就低头看看手里的刀,发现乌金刀也全碎了,而她的力量也消耗一空,不能挖个坑,把他埋起来。
她再次抬头,看着鬼青的尸体,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第二句话是:“我做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四肢都很软,但往嘴里塞一把沾血的药,她还能继续往前走。
——“去把骨牌拿来。”
商挽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是教主说的。
她抬起头,先看向乔逢雪和芝麻糖,再看向祭坛。四周仍旧鬼火飘摇,一张张面具远远近近,鼎中的眼珠射着怪异的冷光。
祭坛上的十二把椅子,原本空了一把,现在空了两把。
有弟子走过来,伸手想来拿骨牌。商挽琴走路有点摇摇晃晃,但她看过去一眼,抽着嘴角笑了一下,对方竟悚然一惊,噔噔往后退了两步。
没有人再来拦她,也没有人再出声说什么。商挽琴往祭坛走,手里没有刀,脚步也很虚弱。然而,当她越走越近,两侧的弟子情不自禁都后退两步,连祭坛上的大人们也隐蔽地做出防御的姿态。
商挽琴更加笑了。
“现在我们有两个祭品了。”她抓起胸前挂着的骨牌,晃了晃,“还有召唤九鼎的骨牌。大人们,我们该开心啊。”
似乎被她一语惊醒,大人物们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收起防御姿态,又强撑着教训她一顿。都是些不值得听入耳的屁话。
那总是昏昏欲睡的占命师也苏醒过来,抬头说:“他是这里最念着你的人。”
商挽琴还是笑,说:“什么屁话。”
占命师没有生气,反而也笑起来。
“好了!”
教主一跺手杖,威严道:“鬼羽,将骨牌拿上来。”
这时候,已经有弟子抬回了吞天的尸体。那个生前无限风光、任意妄为的男人,死后却任由人搬弄,还给重重扔在祭坛边上。
商挽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她从颈上取下骨牌,抓在手里,迈步踏上祭坛的台阶。走了两步,她停下来,转身环顾四周,她看见无数的恶鬼和无数的尸体,她的身后还立着这个组织中最强大的几名恶鬼,而他们决意要创造出更强大的恶鬼。更别说山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兰因会弟子,以及远方那些与兰因会“神交已久”的人们。
吞天已经死了,尸体就在她脚边不远。鬼青也死了,她甚至没能亲口问出那个问题,也没有能够护住他。杀死一只恶鬼,还有数十只,数百只,数千只……她一个人又能杀死多少恶鬼呢?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苍茫,苍茫得令人绝望。
她紧紧握住骨牌。她希望自己有传说中移山倒海的能力,可以踏平这片苍茫,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拥有那样的力量,她也不行,而她已经竭尽全力。那是非人的力量,只有非人才能拥有。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乔逢雪。
“鬼羽!”
她长久的沉寂引起了某些不安,大人物们再次出声,命令她献上骨牌。
商挽琴回过头,继续走。
无数目光倾注在她身上,也倾注在那块骨牌上。随着骨牌越来越靠近祭坛,人人都愈发屏息凝神,却又忍不住迸出一声粗重的喘息。
商挽琴走上祭坛第二层,也走到教主面前。
她再次回过头,看了祭坛下方一眼,神情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在等什么,却又不是很肯定自己能够等来。于是她回过身,缓慢后撤一步,膝盖一点点屈起,眼看就要跪下。
面具背后,大人们一个个都情不自禁翘起了嘴角。
四周兰因会的弟子们,也在此时纷纷跪下。他们双手交叉、大拇指内扣,齐声诵道: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商挽琴的膝盖,几乎已经触碰到了地面。
然后,不动了。
她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鲜红的喷泉。她抬起眼,迟钝了片刻,才发现那是一道道喷射出的血液。
祭坛上,同时亮起了两道阵法。一道阵法在地,线条呈现淡红的色彩;一道阵法在上,是青绿的光芒。
地上的阵法,线条飘逸柔美,似兰草摇曳,却又暗藏杀机,每一道闪光都是纵横的剑气,它们由下而上,似无数小剑齐发,顷刻间砍掉了大人物们的双手。断腕处,剑气裹着鲜血继续向上飞扬,就形成了道道鲜红的“喷泉”。
天上的阵法,线条端庄古朴,带着草木的清新之意,藤蔓一般伸展出来,紧紧勒住了大人物们的咽喉,虽然暂时不能取其性命,却叫他们不能说出一个字。
双手,是用来掐动法决的。
咽喉,振动发声,是用以念出口诀的。
当双手被砍、咽喉被扼,一时之间,这些大人物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发动反击,甚至不能……引动子母蛊?
也就是说……
商挽琴站起来,克制住想去摸一摸后脑勺的冲动。她听见无数呼喊,转头便看见许许多多的火光。那火光不同于惨白的鬼火,是温暖的、摇曳的、烈烈燃烧的,是人间的火焰,而那些呼喊也是人间的呼喊。
——“这些尸体……!怎会有如此惨事!”
——“诛杀首恶!”
——“今日便彻底剿灭兰因会!”
——“兰因会狗贼听好,投降不杀!”
商挽琴现在实则已虚弱至极。她本来就在坐忘谷中连战十二时辰,今夜又一场恶战,身心俱疲,只靠着一把补气药丸强撑着。
现在她望着那片混战,茫然一瞬后便是了然。心里一松,她身体就晃了晃,眼看就要往台阶下方倒去。
她没有真的摔倒,因为有人接住了她。
她听见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和着急的“啾啾”声,听见有很多人在大喊“门主”,也有兰因会的人在喊她“鬼羽”,还有熟悉的声音尖叫着喊她“商挽琴”或者“挽琴”,明明是同一个声音,那语气却大相径庭,让人绝不会错认。
她感到自己被人抱起,退向一边,而兵刃和法术掀起的风吹起她的衣袖,猛烈地奔向她离去的地方。那里还有一场恶战,毕竟是兰因会的大人们,哪怕被偷袭重伤,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认输。
商挽琴抬起手,抓住那个人的衣襟。
“鬼青的尸体……”她念出这几个字,脑海中也仿佛终于明白了某个事实,禁不住鼻腔一酸,“收好他的身体,埋在后山,和、和他姐姐一起……”
“我知道。”
那个人抱着她,紧紧的,却又不敢太紧。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抚着她的面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商挽琴喃喃道:“鬼青……不,他根本不叫鬼青,可我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乔逢雪,我连他真正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深吸一口气,咽下那一点呜咽。
他不断应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
商挽琴的呼吸变得急促。紧绷多日后,她终于能够释放些许压力,不再从方方面面伪装自己。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一会儿转头去看看外面的战况,努力分辨她认识的那些人,一会儿又抬头看他。
他正在操控不远处的战局,一柄软玉剑和着万千风雪,与旁人一起,压制着兰因会的反击。
而在战斗的间隙,他总会看来一眼,目光宁静又专注,确认她无事之后,他才会收回目光。战场上交织着惨白与橙红的光,一半映得他面容惨淡,一半映得他气血丰润,让人忽而担忧,忽而放心。
商挽琴慢慢思索着今晚发生的事。
“我……你……”
她尝试了好几次,终于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的手,还有……”
“血。”乔逢雪沉声说,“山顶祭坛是阵眼,我以血为引,慢慢压制住本来的阵法,又构造剑阵。至于另一道阵法,那是青萍真人的手笔。”
不远处,一道青绿灵光冲天而起,小小炸开如花,好似听见他们的说话,特意来打一声招呼。
原来真人也来了。商挽琴一怔,神情一软。
她靠在乔逢雪心口,片刻后才说:“很费力吧?难怪你一直没动静……我还以为是我想错了,你根本没有多余的准备,只是这么莽莽撞撞闯进来,再丢了剑投降。”
“我不会。”他顿了顿,“我也知道,你知道我不会。”
商挽琴笑了一下:“万一我不知道?万一我就那么,为了自保,将骨牌交上去……”
“我相信你。”他说,语气没有任何变化,“音音,我早已决定,会信你到底。”
商挽琴目光颤了颤:“哪怕我要杀你?”
“哪怕你要杀我。”他说。
商挽琴沉默片刻,又说:“芝麻糖一直在给我传递你的消息,所以我大概知道……”
“我猜到了。”他说,声音平静依旧。
商挽琴又沉默一会儿,忽然失笑:“你什么都知道,我好像什么都不必解释了。我原本以为,我只能成为你眼中的骗子、恶人,哪怕我侥幸活下来,或许也不会再得你信任,但……”
软玉剑弹出轻响,轻柔地回到他袖中。他放下手,摇头,语气变得郑重,郑重到多了一丝奇异。
“音音,你我之间,从不必多说。”
他声音里又带了些咳嗽的气音。战斗一旦结束,他就重回那略带疲色的苍白神态,除了过分俊秀的容貌之外,他和路边一名病弱书生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人……
商挽琴松开手,在他的支撑下站起来。她再次环顾四周,发现山顶祭坛的局势已经彻底改变,所有穿黑衣、戴白色面具的兰因会弟子,或死或降,而祭坛上的大人们也同样如此。青萍真人正在和占命师说着什么,他们竟然认识,而且青萍真人好像非常愤怒。商挽琴想,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再次确认了一遍局势,问:“山下呢?”
乔逢雪说:“就是处理好山下,再能来这山上。”
商挽琴又说:“好像不止玉壶春的人。”
乔逢雪说:“主要是以大周皇室的名义,赵芳棣这回出了大力。”
商挽琴想起赵芳棣原本的命运,有点满意地点点头。她想了想,半开玩笑道:“我呢?我这个叛徒……”
“你不是叛徒。”他紧握住她的手,“你是为了我、为了大义,忍辱负重、深入敌人内部,与皇室里应外合的功臣。”
“真是好话赖话都让我们给说了。”商挽琴嘀咕着,默然片刻,忽然道,“我更情愿将这名头给鬼青。”
乔逢雪没说话,只是看一眼四周。他心想,那孩子手里沾了这许多无辜人的鲜血,怕是死了才松口气,也根本不会想要这名不副实的名头。名头这种东西,向来是留给活人才有用,而他更自私一些,只想尽力留给她一个人。
商挽琴不再说话。她是真的累,说这一会儿就想再歇一歇。她依偎在乔逢雪身上,看他处理局势;芝麻糖跟在她身边,跟一会儿,自己去盘旋一会儿,尽情吸收鬼气。这阴森森的山顶祭坛,现在成了食鬼鸟最好的食堂。
一直到后半夜,整个战场才算收拾干净。
商挽琴和赵芳棣匆匆见了一面、匆匆打了个招呼,赵芳棣见她平安无事便大大松口气,笑说要回去给陛下报喜,便带人离开了。
其余人也各有任务,纷纷告辞离去。他们带走了那九百九十九具尸骸,还有那满鼎的眼球。
也不是没人打听骨牌的事,但大周皇室已经默认了骨牌的归属,乔逢雪面上虽淡淡的,却一直站在商挽琴身边,那些人也只能作罢。
到最后,只有几个人还留了下来:青萍真人,程镜花,商玉莲,辜清如,郑医仙。
郑医仙与其说是“留下”的,不如说是“最后赶到”的,他一个功夫平平的大夫,是等局势彻底稳定,才匆匆忙忙上山,来看看重要伤员。
一打照面,他就瞪圆了眼睛,商挽琴以为他要骂她几句,没想到老大夫摇摇头、皱紧眉毛,骂一句“一个个都这么不爱惜身体”,就板着脸给她把脉了。
商挽琴就发愣。
程镜花站在一旁,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个说她“太让人担心,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当间谍,可不就被人误会了”,另一个骂前一个“当间谍怎可能打招呼”,又骂商挽琴“你哪里学来的舍己为人的精神,呸”。
青萍真人在一旁肃穆而立,好一会儿才叹气,来拍拍她的肩,说一句“辛苦了”,又道:“那人是我师弟,我原本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是来助纣为虐,你命途多舛,原来也是因我师门不幸,我要多对不住你三分。”
商挽琴明白她说的是占命师。她看了一眼,有点惊奇地发现占命师还没死,那老头儿很乖地让人把他五花大绑,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他的面具已经被除掉,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老人的脸,那张脸对着商挽琴的方向,依稀还带点笑容。
……真是搞不懂占命师这种生物。算了,她也不想搞懂。
最后是……
商挽琴是刻意最后才去看商玉莲和辜清如的。对这两个人,她怀着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而她们也带着一种难以揣测的神情,凝视着她。
商挽琴张了张口,想叫人,却因为不知道该叫什么而重新闭嘴。那两人也没有说话,还是用复杂的神情看着她。
还是辜清如轻轻一叹,先开口道:“你还好吗?”
“好的。”商挽琴轻声说。
商玉莲这才开口,慢慢说:“好,也不说一声。这孩子,出门一趟还害羞了?”
商挽琴愣了愣,有点想笑,却又莫名有点眼涩。
她“噢”一声,扭过脸,握着手里的骨牌,说:“别忘了还有九鼎的事。”说着,她将东西塞给乔逢雪。
乔逢雪拿着骨牌看看,却摇摇头,将它放回到她手里。
他说:“我说过,愿望给你。”
“吞天已死,兰因会也被剿灭,我已经没有别的愿望了,除非……”商挽琴怔怔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更轻,“它能让死人复活吗?”
生死通常被视为禁忌的话题,因为那根界限正是诞生恶鬼的根源,令人们谈之色变。但现在,在场的人们都只是认真想了一想。
青萍真人刚想要说什么,乔逢雪有意无意先开口了。
“恐怕不行。”他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流露些许歉意,“如逆转生死、倒转时光这样的事,玄之又玄,寄望于许愿,大约只能失败。”
商挽琴没注意到他那一丝异样,只低下头,有些失落,却也不无放松。她沉默一会儿,道:“那我真没什么想要的了。乔逢雪,你不是一直想要吗?你一定有很多想要实现的雄心壮志,你要是能许愿让天下都像金陵那样繁华安宁,也挺好的。”
“是么……你想要这样的愿望?”他喃喃一句,忽然笑了,不再推辞,重新接过骨牌。
青萍真人多看他一眼,这才开口说:“不妨就用这祭坛召唤九鼎。”
“真人?!”
众人都讶异起来,不远处那占命师忽然笑起来,说:“哎哟师姐,你也要搞你看不起的献祭这套了?”
“你闭嘴,孽畜!”青萍真人狠狠瞪他一眼,顺了口气,这才僵着脸说下去,“这祭坛的仪式是真的,可以用它召唤九鼎,但要实现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什么献祭,什么人牲!”
人们一怔。
青萍真人闭了闭眼,掩住一丝沉痛和悲哀甚至茫然,继续说:“只需要拿着骨牌,站在祭坛中央,诵出‘先天太极,后天八卦。魂兮归来,尚飨四方’这四句即可。”
“所谓‘祭坛’,祭的只是一份敬天地、敬先祖的郑重心意,再没有多的了。”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转身,走过去用力甩了占命师一巴掌。没打够,再来两巴掌。只听声音的话,那绝对是暴怒如天动地摇的情绪,但当青萍真人回过身,她的神态又异常冷静,
留下身后一个昏迷的老头儿,脸很快肿如猪头。程镜花和程乐心是负责看守占命师的,见状毫不犹豫又补了两脚——这绝对是程乐心干出来的事。
众人都不敢做声,只有商挽琴笑了一声,表示打得好。
乔逢雪捏捏她的手,将她交给青萍真人扶着,自己拿上骨牌,朝祭坛中间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商挽琴在心里数。她在等待什么事发生。和此前一样,她仍然不确定这件事会不会发生,但她要等。
乔逢雪的衣摆掠过战场上残余的血肉,掠过破碎的建筑,终于去到祭坛的楼梯前。他站在不久前商挽琴曾经站立的位置,而他脚边不远就是吞天的尸体。那个男人趴在地上,和战场上任何一具尸体一样,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的风采。
乔逢雪停了一停,这才踏上台阶。
还是一步,两步……
这次只有两步了。
“小心——!”
商挽琴突然叫起来。
在这尚未结束的长夜里,就在乔逢雪身后,吞天的尸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一道浓郁的黑烟升起,轮廓宛然,好似魂魄离体。
那漆黑的魂魄发出刺耳的尖啸,冲着乔逢雪身后袭去!那攻击来得太突然,前一刻还一点动静没有,这一刻已然是重重杀机!
“乔逢雪!!!”
商挽琴不光是叫起来,下意识还想冲出去,却被身后的老人紧紧架住。老人的手臂超乎想象地有力,抓着她往边上一闪;一道罡风切过,擦着她鼻尖而去。
第一个呼吸,她看见乔逢雪猛一侧身,险之又险地躲过了攻击。
第二个呼吸,她看见那道漆黑的魂魄猛然回转,向着她而来,却又经过了她,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第三个呼吸,她一点点转过头。她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甚至她曾经模糊地预见过这一幕,只是并不确定到底是谁。
现在,她看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想“果然如此”,还是该想“怎会如此”,又或者干脆松一口气?
在她面前不远,辜清如正对她微笑。
那道漆黑的魂魄从她天灵盖灌入,如百川归海般雀跃而顺畅。辜清如站在那里,身周气息迅速强大。
而她怀里箍着一个人,一个满脸吃惊、满脸茫然,显然尚未醒神的人。那是商玉莲。
“清如……?”
辜清如吸了一口气,吞进最后一缕黑色的魂魄。接着,她重又露出笑容。
她的目光掠过商挽琴等人,看向祭坛上的乔逢雪。这个模样亲切、温柔善良的圆脸女人,一手禁锢着她的多年好友,另一手伸向乔逢雪。
“门主,麻烦将骨牌给我。”
第一百一十七章
辜清如是什么样的人?
拿这个问题去问玉壶春的弟子们, 会得到表述不同,但内容一致的回答:
是尽心尽责的琢玉楼楼主,亲切温柔又不失风趣, 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很会照顾别人也会照顾自己,小院打理得温馨美丽,还有一手好厨艺。
在玉壶春待了二十年, 实力大差不差,但教书深入浅出,是理论高手。
和商副门主是至交好友,二十年的交情,能为彼此两肋插刀。
二十年来,辜清如从未出过大差错。老门主还在时,她是诸多仰慕老门主、努力修炼也努力完成任务的弟子之一;老门主走了、乔门主上任, 她已是沉稳可靠的琢玉楼楼主,是老门主给徒弟留下的人才,也是最重要的心腹之一。
每当风雨袭来,玉壶春自查奸细, 查来查去,将一门七楼所有人怀疑了个遍, 唯有辜清如不会受到怀疑。谁会怀疑她?琢玉楼是最不重要的一楼,辜清如也是实力最差的楼主,她的存在更多是为了彰显玉壶春的胸怀、对弟子的关爱,就好比门中养了不少花草,是漂亮的门面, 却绝非重要的支柱。
这样的位置, 有必要放上奸细吗?
现在,辜清如用行动作出了回答:有。
她挟制着多年的好友, 朝曾经的门主伸出手,从容笑道:“门主,麻烦将骨牌给我。”
乔逢雪站在台阶上,默然片刻后,他走了下来,往回走来。
“果然是你。”他只说了这一句,就将骨牌递过去。
如此干脆,如此冷静,令辜清如也不由诧异起来。她端详他片刻,又来看商挽琴片刻,忽地恍然“啊”了一声。
“你们似乎猜到了。”她不无抱怨地说了一句,脸上却还是笑,语气也还是轻盈,仿佛只是笑骂一句,并不当真。
她接过骨牌,又在商玉莲脖子上掐了一下,后者立刻失去意识。接着,辜清如将商玉莲随手一扔,拿着骨牌就往祭坛走。
她完全不怕乔逢雪,也根本没看其余人一眼。只有芝麻糖忽然飞起,辜清如也只含笑说了一句“靠近就扭断你的脖子哦,芝麻糖”,便令鸟儿僵在半空。
这时候,一直因吃惊而陷入僵硬的程镜花,才忽地惊叫一声,喊道:“你,你……辜楼主,不,辜清如,怎么你竟然……”
“小孩子家家,就爱大惊小怪。”
辜清如不回头,仍是这么笑骂一句,拎着骨牌往前走。她走到祭坛前,停下来看了看吞天的尸体,摇摇头,说了一句:“镇鬼王?他也配。”
说着,她抬起腿,毫不留情地踩住尸体的头颅,从上方践踏而过。
商挽琴的呼吸,因此而停了一瞬。
辜清如仿佛感觉到了,她忽然也停下,转过身来,目光如电,看向商挽琴。
“你记挂他?”辜清如指着吞天的尸体,莫名皱眉,“你竟还记挂这废物?”
辜清如的样貌与李凭风全然不同。李凭风是极致的艳丽,透着点颓靡和邪性,大笑时仿佛地狱花海盛开,而辜清如是一副秀气亲和的样貌,这份亲和的气质甚至掩去了她因高挑瘦削而具备的清冷之感。
可现在她眉头一皱,情绪忽变,眉眼分明阴郁,唇角却又还勾着一点笑,这副模样竟与李凭风神似,仿佛李凭风的魂魄在她体内复苏。
商挽琴挣扎了一下。青萍真人牢牢抓住她,似乎怕她做什么冲动的事,但她仍旧坚持挣脱出来。
“我……”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用这个微小的动作缓解内心的波澜,她早已隐隐约约猜到某件事,但因为这件事太离奇而难以相信。
辜清如看着她,略扬起眉毛,似乎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商挽琴深吸一口气,涩声道:“师父。”
山顶的风吹来一片死寂,夹杂着不散的血腥味。那风吹得她们的头发纷纷飞起,遮住半张面容,也遮住神情的细节。
“哈哈……”
辜清如忽然笑出声。她边笑边点头,面露赞许,声音也柔和不少,说道:“难为你能认出来,乖徒儿。”
商挽琴的嘴唇猛烈哆嗦了一下。
现在,连青萍真人也有些迷惑了。这老人低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镜花也低喊:“你师父?吞天?他不是死了么,尸体还在那儿呢!”她说话时睁大了眼睛去看那尸体,似乎准备要是发生尸变,她就立刻来个大的。
换作以往任何一个时候,商挽琴都能笑一笑程镜花或者程乐心这大惊小怪的模样;除了现在。
现在,她只是凝望着那个人,呼吸变得愈发短促,艰难地消化着某件事,也艰难地准备把这件事吐出来。
“是,我已经明白了。”商挽琴苦笑一声,“从始至终,‘吞天’就是两个人,对吗?师父……不,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叫你师父,过去我面对的到底是谁?你,还是李凭风?”
辜清如愈发笑眯眯。她面上那种神似吞天的邪气消失了,重新变得和蔼可亲、温柔又带点风趣,好似这里并非兰因会、并非恶战后的战场,而是春雨中的江南,她仍然身处花草明媚的小院,刚煮好两碗面,招呼商挽琴来吃。
“大部分时候是他,少数时候是我。可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乖徒儿,你可别偏心哦。”她说着,笑了一声。
商挽琴不知不觉踏前一步:“那什么时候是他、什么时候是你,乙水和鱼摆摆死的时候……”
“重要吗?”辜清如从容地打断她,“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只是一样的结果。非要说的话……应该是这废物更多像我吧?”
她咯咯笑了几声,见商挽琴还想问什么,她就摆摆手,转身走上祭坛。
“我怎么教你的?别在敌人面前说太多废话。温香当初就是不明白这一点,太着急和你炫耀,才会出事。”
“所以当初金陵城中的人,果然是你。”商挽琴盯着她的背影,说。
“不错。其实有谁规定,面具背后只能是一个人?看见你们吃惊可真有趣,可惜我不能再陪你们多玩玩了。”
辜清如一边说着,一边站上了祭坛中央。她举起骨牌,欣赏似地左右看看,侧头笑道:“乖徒儿,既然你拿回骨牌孝敬为师,为师便不再计较你的种种小心思。事成之后,无论旁人什么下场,为师总会给你留具全尸。”
说着,她双手抓住骨牌,闭眼开始默念。
“先天……”
——先天太极,后天八卦。魂兮归来,尚飨四方。
这四句不长,可以一口气说出来。但辜清如刚念出头两个字,天地间便发生了某种变化。
风停了,地面滚动的碎布也凝滞了;某种无形的、粘稠而沉重的事物,瞬间充斥了祭坛所在的小小天地。祭坛四方亮起了一道道淡金色的光芒,如同无数符纸,将祭坛围住,好似围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祭坛上,辜清如的神色也变了。她露出艰难的神情,面部的肌肉缓慢地扭动着,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狰狞,似乎念出下一个字,需要花费她极大的力气。
“太……”
商挽琴等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又相互看看,试探着动弹一下、说说话、咳嗽两声,确认他们身上并未出现同样的情形。
“那是陷阱吗?”商挽琴不确定地问。
“不是。”青萍真人却叹了口气,“看来古籍所载是真的。集齐线索之后,人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打开通往九鼎的道路,路上经过最后一重考验,才能得到九鼎。”
“另一个选择就是布置祭坛,召唤九鼎出现。但哪有什么真正的捷径?这一选择看似便捷,实则也蕴含了考验,当诵念法决时,天地会降下极大的压力,人身处其中,宛如置身深海,还会看见无数幻象。唯有能承担压力、突破重重幻象、成功念出法决的人,才能够召出九鼎。”
“真人!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程乐心拖着昏迷的占命师,跑过来,两眼发亮,“能不能趁机锤死那个叛徒?”
接着,她脸色一变,变得忧郁伤感,轻声感叹:“真没想到,辜楼主……不,辜清如竟然是兰因会的人。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在玉壶春待了二十年,我小时候她就在了,唉……”
程镜花还是很喜欢辜清如的。
“知人知面啊。”青萍真人摇摇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占命师,神情更苍老些。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郑医仙远远冒了个头。刚刚辜清如一亮明身份、劫持商玉莲作为人质,郑医仙就忙不迭跑开了,远远躲在一处碎石背后。这位老大夫敢跟着上战场,就是因为他拥有丰富的逃跑和避险经验,深知何时该出头,何时该跑得远远的。
“只能等着,等待最后的结果。”青萍真人又摇摇头,瞪了郑医仙一眼,“行了小子,你赶紧过来,这儿还有伤员需要你照顾!”
郑医仙年纪不小,但在青萍真人面前还是小辈。他也不以为意,就又起身走回来,去察看地上商玉莲的情况。
片刻的沉默,几人似乎都在平息内心的波澜。
这时,青萍真人再次开口了。她看向商挽琴,又看看乔逢雪,眯了眯眼,忽然说:“挽琴也就罢了,乔小友,你怎么也一幅波澜不惊的模样?莫非你早有准备?”
乔逢雪一直盯着祭坛看,神情有些晦暗,眼中仿佛藏了什么。此时青萍真人一喊他,他回头时目光收敛,就又成了温和沉静的模样。
“音音提醒过我。”他说。
“我?”商挽琴吃了一惊,又反应过来,有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说的难道是……”
“是。”乔逢雪点头。
青萍真人嘴角一抽,说:“不要在老人家面前打哑谜。”
“是晚辈考虑不周。”乔逢雪很顺畅地接话,“我和音音成亲那日,她出刀很温柔,避开了我心脏要害,又特意提醒我,说‘说不定玉壶春中十几二十年的老人,其实都是兰因会的人,但无人可用、无人敢信的玉壶春,又有何可惧’。”
青萍真人也听说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思索片刻,幽幽道:“在捅你一刀之后说的?我以为这句话更像嘲讽。”
商挽琴轻咳一声:“呃,我确实是用那种语气说出来的……”
乔逢雪淡然道:“旁人误会也无妨,我知道那是提醒。当时我没想明白,回去反复斟酌才懂,我没能第一时间相信音音,让她伤心了,是我的不是。”说到这里,他还侧头看向商挽琴,歉然一笑。
青萍真人:……
连商挽琴都被震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程乐心在边上嘀咕:“原来门主那天真被捅了一刀,怪不得下属传书说门主疯了发癔症幻想……”她的尾音突兀消失,仿佛是被谁用力捂住了嘴。
老人缓缓扶额,缓缓开口:“行了,不说细枝末节了,继续吧……”
乔逢雪说:“于是,我暗中调查了一番玉壶春的老人……”
他解释来龙去脉时,商挽琴就静静听着,将他说的话,和她自己的种种猜测相互印证。
对商挽琴来说,这一切原本只是朦胧的猜测。
最初,是金陵一战让她心生疑惑。当时她已经知道,李凭风就是吞天,可金陵出事的时候,李凭风人还在沙漠,那金陵城中的又是谁?她不可能认错吞天的法术。
是分/身?这是她的第一反应。但她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想。她曾见乔逢雪使用分/身术,那是很艰难的法术,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使用,维持时间也不长。沙漠到金陵何止千里,而吞天又何其从容,没有一点艰难的迹象。
那个时候,她心里便朦朦胧胧觉得,“吞天”说不定有两个人。只是这个猜测太离奇、太没依据,她犹豫着不敢相信。
她开始在心里回忆,这么多年里吞天给她的印象。那个人一直戴着面具、穿着长袍,从未露出真容,声音也做过伪装,比如李凭风的声音就和“吞天”完全不同。
而且,其实有些时候……她确实觉得“吞天”的气质有微妙的改变。有时候“吞天”更加暴戾、更加酷烈,有时候更加阴柔、冰冷柔滑。
暴戾的“吞天”会毫不留情地揍她,但偶尔也会背起受伤的她,一边骂她一边带她去疗伤,总之不会介意肢体接触。
冰冷柔滑的“吞天”更多使用法术,教训她时喜欢用脚踹,会有意无意避免肢体接触。
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天:“吞天”拥有两只恶鬼。要知道,商挽琴之所以曾被视为最珍贵的武器,就是因为她的身体能无限容纳庞大的鬼气,兰因会计划在她成年后,再往她体内移植一只玉级恶鬼。
可真正拥有两只恶鬼的“吞天”,为什么没有被寄予同样的厚望?商挽琴曾经以为,这是吞天太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可仔细想想,这个理由太站不住脚了。兰因会真正想要控制谁,就绝不会放过。
必定有其他理由。
如果“吞天”根本是两个人,所以才能控制两只恶鬼,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这些猜测起初很朦胧也很破碎,但“洛京花满”的经历带给了商挽琴更多信息。
李凭风是“吞天”,是兰因会的重要人物,而李棠华对此显然心知肚明,却语焉不详。商挽琴一度以为,因为这算是皇家丑闻,李棠华才不愿多提。
直到商挽琴进宫,亲眼见到明堂上空萦绕的鬼气。作为芝麻糖的主人,她分享了部分食鬼鸟的能力,对鬼气更加敏锐。她当时就明白了,何止李凭风一个人与恶鬼牵扯不清,分明整个皇室都牵涉其中。
再想到,兰因会在北方盘踞多年,占据了大片的地盘,俨然一座小小的独立王朝,法度还颇为森严,绝非草台班子能搭起来的框架。商挽琴不得不怀疑,兰因会背后根本就有大周皇室的影子。
否则,李棠华手底下那些能人异士从哪儿来的?她一个被李凭风严加看管的傀儡皇太女,再怎么聪明灵秀,哪里可能培养出那么多人才?
只能是皇帝参与其中。
再联系“镇鬼王”这个封号,还有他们并非皇室血脉却被赐姓“李”,商挽琴就得出结论:镇鬼王之所以得到这个封号,就是为培养、掌控兰因会。
换言之,兰因会的成型之初,很可能是皇家手笔。
假如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李凭风作为“吞天”,在兰因会中地位超然、无人管制,也就说得通了。他原本就是兰因会领袖的血脉,正统的继承人,谁来管他?
但这里又有一个问题。
假如“吞天”是两个人,李凭风凭借镇鬼王一系的血脉而地位超然,另一个“吞天”又凭什么?
更何况,“恨鸳鸯”一事后,商挽琴又得知,先代镇鬼王去世时,李凭风根本还没出生。他没有父亲庇护,从后面的表现来看,他和皇帝一脉还很不对付,那他又是怎么去的兰因会?一身本领从哪儿来?谁在指引、教导他?
是兰因会?也有可能。教主坐了本该李凭风坐的位置,不得不把继承人供起来,来维护组织的正统和稳定。
但——换位思考一下。假如商挽琴是教主,她不得不把李凭风供起来,却绝不会教给他太大本领。
而且,李凭风在教主等人面前毫无敬意、我行我素,向来嚣张得很,看不出任何师徒情谊。
因此,李凭风的力量一定另有来源。
谁?
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另一个吞天”。
当商挽琴得知,“恨鸳鸯”的原型是先代镇鬼王的正妻、李凭风的嫡母,而那位公主曾经与人私奔、诞下孩子,她就忍不住地在意起那个“应该早就夭折”的孩子。
公主是被先代镇鬼王抓回去的,那个孩子呢?
先代镇鬼王在世时,还牢牢掌控着兰因会。假如那孩子不死,面对这个妻子的私生子、他自己头顶绿油油的证据,先代镇鬼王到底是会杀了泄愤,还是……干脆让折磨来得更漫长?
毕竟,皇室的血脉很特殊,对兰因会来说颇有利用价值。
商挽琴之所以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恨鸳鸯”。
她看得出来,是皇帝将“恨鸳鸯”蕴养在了体内,一半魂魄与其相连,这不仅让“恨鸳鸯”得以存续,还让“恨鸳鸯”变得更强大。
这种做派,完全就是兰因会培养出的“鬼人”。
皇帝可能认为,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执念强大、情感强烈之类的……固然不假。但仅有执念,普通人还是做不到这一点。不然,兰因会辛辛苦苦挑选孩童、培养鬼人干嘛?
是皇室血脉特殊,才能让皇帝以成人的躯体,容纳恶鬼的魂魄。
因此,作为公主的血脉,那个孩子很可能也传承了这种血脉的特殊之处。
一个拥有特殊力量的孩子,还是被自己所深恶痛绝的孩子,掌控兰因会的先代镇鬼王会怎么做?他真的会随便杀死这个孩子吗?
假设这个孩子活着。
假设这个孩子就是“另一个吞天”。
那么,这个孩子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四到三十六岁,金陵一战时身处金陵城中,有机会引走凌言冰、厉青锋,也有机会接触到温香、江雪寒,还有机会制造商玉莲的失踪。
也就是说,这个人在玉壶春中的地位不会太低。
到这一步,范围已经缩小得很小,而商挽琴也没有更多证据去进一步锁定怀疑对象。
但她还有一样东西:直觉。
假如吞天真是两个人,他们虽有轻微差异,却又十分相似。因此,他们的行为习惯很可能也有相似之处。
李凭风做了什么?他公然接近商挽琴,近距离观察她,暗中引动子母蛊,用痛苦告诫她记住自己的身份。
那么,当李凭风离开后,“另一个吞天”会不会也这样做?商挽琴了解她这个师父,知道师父总是怀有一种恶趣味和冒险精神,什么“任务中禁止接触”的规则对师父来说就是放屁。
说来惭愧,商挽琴最怀疑的对象其实是商玉莲。
为什么不呢?她这个侄女是假冒的,为什么小姨一定是真的?年龄对得上,地位对得上,地点也对得上。商玉莲在金陵一战中失踪,焉知不是她自导自演?
当然,辜清如也有可能。
说不定她们都有问题?
这一切都是猜测,缺乏证据。商挽琴也没有时间去调查证据。
而今,乔逢雪给出了更多的证据和细节。
调查、走访,他甚至用自己的伤势拖住商玉莲和辜清如。陈年的隐秘被一桩桩一件件挖出来,终于晾晒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商挽琴沉默地听着。她的猜测慢慢化为现实,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震动;事情就如此发生了,正如当年她面对好友的死,今日面对李凭风的死、鬼青的死,现在又面临辜清如的背叛。人生无常,她早已习惯,也没有太多了不得。
“……辜清如,真正的名字叫李清如。她的名字藏在兰因会最深处,终究被我们的人找到了。”
商挽琴听着。
她只是听着乔逢雪说这些事,也看着他。不知不觉,她抓住他的手,握住那一根根冰凉的手指。
她听见青萍真人问:“乔小友,你既然早有预料,莫非还有什么准备?”
她看见其他人面上亮起希冀。
她听见乔逢雪说:“静观其变。”
也许因为她一直看着他,那青年便对她微微一笑,又忍不住地侧头掩下一阵咳嗽。她看见郑医仙走过来,板着脸号脉又皱眉不语,脸上写满担忧。
这位老大夫好像想说什么,又好像有些疑惑,甚至他翻出随身带的药物,挑挑拣拣一番,又几次看向乔逢雪,却像不知道究竟该给出哪一味药。而乔逢雪也只是对他摇摇头,示意不必给药,哪怕他本人疲惫又苍白,好像一截残烛,在风里强撑着摇晃。
商挽琴忽然收紧了手,紧紧抓住他。
“你不要走。”她说。
其他人都诧异看来,乔逢雪也有些诧异,同时,他眼神也像闪了闪。
“音音,你怎么……”
他温声想说什么,商挽琴却坚决地打断了:“你先保证,你不走。”
青年不说话了。他垂下眼,看他们交握的手,然后一点点扣住她的十指,却又一点点松开。
这时,祭坛的方向起了风,传来最后一句法决。那个真名为“李清如”的女人,终究是克服重重压力,念出了完整的法决。商挽琴一点都不意外。她认识的吞天,无论哪一个,怎会连这点本事也没有?
而她知道,乔逢雪也知道这一点。
她愈发紧抓住乔逢雪。
“我还是不明白很多事,很多很多……”商挽琴顿了顿,“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你走。”
“……挽琴?”这下,连青萍真人和程镜花都注意到了她的异常。那位老人皱着眉毛,慢慢掐算着,神情渐渐变化;而程镜花和程乐心是纯然的疑惑,还问她要是遇到什么事,需不需要借铁锤一用。
商挽琴摇头,只是摇头。
“乔……”
这个人总是答应她的请求。在他们认识的最开始,他还像个表兄、像个门主,甚至有那么些大家长的做派,要是抱怨他藏着点爹味和居高临下,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后来,他就总是答应她的请求。
商挽琴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她忽然发现,她一直觉得乔逢雪非常温柔、非常体贴,甚至到了有些柔弱的地步,但其实,真正的他不乏冷峻、独断,甚至无限接近冷酷。
比如现在。
现在,他一点点掰开她的手,对她摇一摇头,转身向祭坛走去。
商挽琴跟上去。
“乔逢雪,你不是说还有未完的婚礼?”
他没有停下。
“乔逢雪,你难道在报复我当初弃你而去?”
他还是没有停下。
“乔逢雪,你要是真的生气,我可以给你当一次沙包……只能是一次哦,多了我也不干的!”
他继续往前。
商挽琴踉跄了一下,抬头说:“我摔倒了!”其实没有。
这一次,乔逢雪停了一停,但也只是停了一停。
“你没摔倒。”他说,声音里竟有一丝笑意,像在说她调皮。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啾……”
芝麻糖飞来左右。商挽琴眼睛一亮,抬手指着那青年的背影,不假思索道:“芝麻糖,啄他!让他知道知道你的厉害,才不能随随便便做决定!”
“啾……”
芝麻糖看着她。这鸟儿又长大了一些,简直像一只成年的鹰;它有斑斓绚丽的彩色羽毛,双翼闪着金银的光彩,头顶三根冠羽长长垂下,宛如传说中的神鸟。
它叫芝麻糖,贪吃、爱玩,会偷偷摸摸给她传递消息,傻乎乎地信任她,最大的苦恼是和其他鸟儿的交往不太顺利。
可现在,芝麻糖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哀伤。它哀伤地望着她,仿佛在说,它也无能为力。
芝麻糖往上飞起,盘旋两圈,发出嘹亮的鸣叫。接着,它压低头颅,俯冲而去,身上爆发出五彩的光芒,整个笼罩了祭坛。
“——芝麻糖!”这是程镜花和程乐心的呼喊,充满焦急,“真人,芝麻糖怎么跑去打头阵了,我们快去救它!”
老人却静静望着祭坛,动也不动,只是叹气。
“原来如此……芝麻糖是钥匙啊。”
“……什么?”
“钥匙。我早就说过,它不仅是食鬼鸟,还和九鼎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现在,九鼎现世,芝麻糖也该承担起属于它的使命。”
程镜花呆呆地看着真人,又呆呆地去看祭坛。倏然,她跳起来,一边往前冲,一边气急败坏地骂:“我才不管什么联系、钥匙、使命,我只知道那是芝麻糖,怎么能帮助敌人……而且它自己会怎么办啊?给我回来,你这只鸟!”
她跑过商挽琴身边,顿觉不对,折回来又拉她,骂:“商挽琴你在干嘛?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芝麻糖都冲上去了,门主也要出手了,我们至少要掠阵吧!”
商挽琴却仍是呆呆看着祭坛。
她随着程镜花的力道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
因为,乔逢雪已经走进了那片五彩的光辉。他站在光辉里,回头看她;绮丽的光芒将他勾勒成一道轮廓,又像一道阴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
她喃喃着:“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就在此时,光芒消散了。
“啪嗒”一声,食鬼鸟落在祭坛边缘,没了动静,生死不知。
祭坛中央,李清如手捧一只长方形的青铜匣子,满面喜色。那匣子上挂着一道锁,但锁已经开了,盖子往上弹起些许,露出一道缝隙。
“九鼎,九鼎……九鼎终究是属于我的!”
李清如狠狠抓住盖子,用力掀开,因为过分的喜悦,她的神情近乎狰狞。
“娘,你看见了吗!这天下终究会属于我!九鼎,听着,我要成为大周真正的主人……!”
她的声音断了。
过分的喜悦还凝固在她脸上,她的眼神中却出现某种茫然。片刻后,她将青铜匣倒过来,开口朝下,用力摇了摇,好像希望倒出点什么来。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又将匣子翻过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往里面找寻。她看啊看,找啊找,如此忘我,全然忘记四周还有敌人的存在。
好一会儿之后,她放下青铜匣,茫然地看过来。
“什么也没有……为什么?”
她好像在看商挽琴,又好像没有。她的目光也掠过了商玉莲,最后投向远方;那是兰因会主殿所在的位置。她就那么久久地凝望着那里。
“什么也没有。”李清如重复道,表情渐渐空白。
传说中的九鼎是一只青铜匣,其中蕴藏着神灵的遗产,可以实现任何一个具体的愿望。它曾被镇在大周龙脉中,后来失却踪迹,也成为天下英豪追逐的目标。
它是野心的象征,是梦想的具现,同时寄托了最美好的愿景和最狂妄的野心,前提是——找到它,打开它。
商挽琴熟悉“吞天”,对李凭风也不陌生,却一丁点都不熟悉“李清如”。这个女人顶着虚假的身份,一藏就是二十年,她都经历了什么,为了什么,追寻什么?她刻意等到李凭风身死、兰因会被灭才挑明身份,是否是某种隐秘的复仇?
所有这些,商挽琴通通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也曾被她称为“师父”的女人,捧着空荡荡的九鼎,望着已成废墟的兰因会,陷入了麻木的空白。
商挽琴看看她,看看芝麻糖,看看九鼎,重新看回乔逢雪。
她看见乔逢雪朝李清如走过去,从对方手里抓过青铜匣。他拿起那只珍贵的、传说中的事物,看了看,摇摇头,随手扔在一边。哐当一声,那匣子砸在地上,溅出些许火花。
他看向商挽琴,长发与深红的衣摆一同飞扬。
“音音,你有什么愿望?”
在风中响起的不止这句话,还有鬼气升腾的声音。
商挽琴曾被奉为兰因会弟子第一人,蕴养过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恶鬼,也见过无数可怖的力量。
但她从未见过眼前的深渊。
鬼气弥漫、升腾,它们太过浓郁,失却了轻烟的质感,反而像迅速蔓延的粗壮树根、向天生长的地脉山峰;它们发出美玉碰撞一般的琳琅之声,也带着类似美玉的光润的质感,强悍却优雅,摧枯拉朽又轻盈无比。
它们推开李清如,也推开她的反抗。
它们吞噬这里残余的血肉,也不抗拒荡平粗粝的山石。
它们逼退了青萍真人,逼退了程镜花,逼退了郑医仙,后者还谨记医德,努力拖着昏迷的商玉莲一起狼狈后撤。它们也逼退了他们的惊讶和质询。
它们唯独留下了商挽琴所在的一小块位置,包围着她,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一头是她,另一头是那红衣凄艳的青年。
商挽琴抬起头,看着祭坛顶端的那人。
那个人说:“音音,我许过你愿望。你想要什么?”
商挽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说:“好啊,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回到我身边。”
他沉默。
“你看,这事儿一点都不难。”商挽琴搓了把脸,开始苦口婆心,“你呢,把这些力量收起来,从那破台子上走下来,乖乖跟着我离开,我们回金陵,就这么简单。”
他沉默。
商挽琴继续念叨:“你要是不想回金陵,我们就换个地方。天下这么大,还有很多地方我没去过。对了,我们去海边住一段时间吧?或者干脆找个海岛?听说钓鱼很好玩,我们可以试试,比比看谁更厉害……”
“音音,对不起。”
那轻柔的声音蕴藏着歉意。
“我说过,唯有生死和时光,无法许你。”
商挽琴张着嘴,像一条被突然扔上岸的鱼。她试图再挤出几句话,但没能成功,还连原本的笑容都失去了。
好一会儿,她问:“为什么?”
他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因为我已经死了。”
商挽琴还是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突然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不要开这种奇怪的玩笑!乔逢雪……表兄,我叫你表兄好不好?你要是想让我改口叫夫君,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哦!你不要为小事生我气,开这种玩笑……”
“对不起。”
商挽琴茫然地看着他。
他却笑起来,柔声道:“我的音音这么聪明,我知道你早有猜测。你曾说,若我早亡,你便痛哭一场,继续好好活下去,你说过的话依旧算数,对吗?”
“告诉我其他愿望吧。”他抬起手,长发与衣袍飞舞,身形恍若仙人,即将凌空而去,“除了生死,除了时光,我将实现你任何的愿望,只要你此生顺遂快乐,一切都好。”
商挽琴还是那么看着他,失却了所有表情。
慢慢地,她才轻轻开口:“在我许愿之前,至少……你先告诉我前因后果,别再让我猜了,行吗?”
他看她片刻,点点头。
“好,我都告诉你。”
第一百一十八章
那是他一生的故事。
正如商挽琴隐约感觉到的一样, 乔逢雪活了两次。但归根结底,所有的故事都源自他的第一世。
那一世的乔逢雪,完完全全就是书里的模样:一袭病体, 满身傲骨;心怀天下,意气风发。他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能斩除天下最凶悍的恶鬼, 也能毫不吝惜地为每一个朋友送上千金与美酒。
他追寻九鼎,为的是天下安宁;千里救人,为的是心中道义。
他会随手送出珍宝,只要能解对方困厄,哪怕萍水相逢又如何?
他也能千里追杀名不见经传的恶人,只因有人敲响玉壶春的门,哭诉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
那时他是真真正正的玉壶春门主, 被称为天下第一的驱鬼人,心里也沉甸甸装满了天下第一的责任。
那是他最明亮、最激昂的前半生,无论多少风雨飘摇,他都满怀信心, 能凭着手中一柄软玉剑,荡出一个清明太平的世界。
后来的事, 也无需多说了。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一场又一场的刺杀,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被夺去珍视之物,从心腹到名誉,到他那本就所剩不多的健康。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希望。
因为无论何时何地, 无论遇到了什么, 他身边至少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紧紧地维护着他。
“音音, 那是你。”他说。
“我……?”商挽琴茫然。
是她,也不是她。
在那个第一世的故事中,他眼中的表妹始终是个顽劣之徒。她总是昂着头,趾高气昂又不厌其烦地和别人强调,说她是门主的表妹,其他人都得让着她,而她又什么都要,从四季的鲜果、吃食,到稀罕的玩物、用具,到珍贵的首饰、衣料,总之就是什么都要。
如果不给她,她就闹脾气,还总是闹到他面前。也只有到他面前,她才会稍微流露那么一丝心虚,却反而更要睁大眼睛,作出无所畏惧的模样,喊着说她就要,她就要。
她总是说:“你是我唯一的表兄,你不护着我,谁护着我?”
她还会笑着凑上来,甜甜地说:“况且我心悦表兄,表兄更该护着我啦。”
平心而论,他起初是有些厌烦的。哪怕他表面耐心,可一次又一次地闹,他心里也累积了不少不快。
那时也和后来一样,身边许多人都明里暗里告诉他,表妹远不如温香,既没有那份知书达理、懂得进退、温柔体贴,也没有真才实学和优良的品行。而和后来不同的是,第一世的乔逢雪认同了他们。
不错,他也觉得他们说得对,表妹是如此浅薄、幼稚、狂妄、自以为是,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儿都不一样,没有丝毫女性的优点,却有诸多缺点。对了,她还贪吃零嘴,经常脸颊鼓鼓地嚼着果脯,像只不知节制的小鸟。
这样一个表妹,是碍于血脉联系、实在没有办法,才不得不一边头疼一边护着的。可她还一次又一次理直气壮说这是他该做的,甚至没羞没臊地一次次说喜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头疼,无奈,不得不忍着她,时常找借口撇开她。她想跟着他出门?不可以。她想打听他的行踪?谁也不许说。
她不知是发觉了还是没发觉,应该没有吧?因为她永远都笑嘻嘻的,面对别人狐假虎威,转头看他又是一脸甜蜜,一声接一声叫他“表兄”。
“表兄,今天的花真好看。”
“表兄,你上次还专程找我看夕阳呢,怎么后来再没来过了?”
“表兄,这次我的生辰,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表兄!你凭什么只给温香送礼物!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你只准对我好!不准对温香好!”
骄纵。蛮横。不讲理。霸道。贪心。
他曾以为,他是厌烦她的。他总是躲她,总是敷衍她,总是嫌她惹麻烦,总是忍不住想压着她改一改这诸多缺点,而她总是嘴上答应、永远不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任性的、难伺候的表妹,在一次次危机中,永远都不顾一切地守在他身边。
他中毒昏迷,她就日夜不离地守着他,谁要靠近都要经过她盘问,凶狠起来的样子像一头母豹,对谁都能不客气地亮爪。
他自己犯蠢、引狼入室,亲手带回凌言冰,又准他一步步坐上高位,而表妹从头到尾都非常讨厌凌言冰,总是冲他龇牙咧嘴,不准他和凌言冰单独相处,哪怕总是被他训斥,她也只是不吭声地继续做。
每当他身体有一点不好,她总是第一个跳起来,比谁都紧张,在他身边一圈圈地转,怀疑这个人是内奸、那个人是叛徒,总之所有人都有可能害他,只有她一片真心巴巴地为了他。
那个时候,第一世的时候,乔逢雪一度是轻慢这片心意的。他觉得她疑神疑鬼、见事不明,总是干些莫名其妙的蠢事,像只没头苍蝇,而他只是在无可奈何地容忍她。
而后来种种事迹证明,愚蠢的从来是他,从不是表妹。
那一次,他追着九鼎的线索去了沙漠,带了厉青锋,却不肯带她。她是很想跟着去的,说了好多次,温言软语地央求过,声音甜甜地撒娇过,生气发作胡搅蛮缠过,而他被烦了一次又一次,便假装答应,其实使了个小聪明,甩下她悄悄走了。
沙漠一役,他的结局是被厉青锋背着,仓皇逃出了那座险些吞噬他的沙漠。他还记得那一夜的星空和风沙,记得自己喘气时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那是他第一次产生了无限接近于绝望的情绪,几乎就要怀疑自己过去的信念,是否做一个好人只是在犯天下最大的蠢。
但在半路上,他见到了她。
他眼中不学无术、刁蛮骄纵的表妹,独自一人从金陵跑到了西北。她风尘仆仆,身上还有结痂的伤口,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但她毫不在意自己的情况,一打照面,她就尖叫一声扑过来,第一句话是大骂厉青锋陷害了他。
厉青锋觉得委屈,因为毕竟是他救了他。
然而那一刻,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哪怕明知这份偏爱毫无道理,却也依旧让人心中一酸”。
他的表妹,他这向来被人看轻、也没什么大本事的表妹,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决心,才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日夜兼程地奔波千里,也要急着来见他?表妹从不是他最偏爱的人,他也没有像她说的一样,每次都护着她,可现在她是第一个来的,那双明媚的眼睛里唯独映着他的影子,而他终于发现,她的眼睛异常美丽,让他想起过去一场燃烧的夕阳。
乔逢雪很少依赖谁。他的天资、他的地位,都注定了他总是被依赖的那一个。他也总以为,自己乐于被人依赖,甚至享受被人依赖。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天生就该是天地间一盏灯,用才华和品性照亮世间,庇佑身边一切人。
但在那一刻,他发觉自己在依赖着表妹。甚至是从以前开始,当她一次又一次在他身边徘徊,甜甜地叫他“表兄”时,他以为自己厌烦着,其实已经开始依赖她。
和他相比,她是多么真实。乔逢雪在尽力成为一个完美的标杆,而表妹只做最真实的人,她的瑕疵是那么真诚、毫不掩饰,而她的可爱也同样如此。
沙漠边缘,表妹坚持要背他,很凶地说信不过厉青锋。厉青锋——那时还是他的三弟,压着不快,征询地看向他,希望他能说几句公道话,镇住这个无理取闹的表妹,就像以前一样。
但他侧过头,假装没看懂三弟的意思,只哑声对她说:“便辛苦表妹了。”
厉青锋愣住,她也愣住。接着,她大大笑起来,那笑容盛放在强烈的阳光下,比什么花海都绚丽,晃得他头晕。他不得不偏过目光,悄悄按住心口,还要告诉自己是身体太虚弱,才觉得头晕目眩、心跳如鼓。
“就是嘛就是嘛,要相信我才对!”
她背起他,去找大夫,又去找车,一路小心翼翼护送他,睡觉都不离,白天不小心睡着时也会把手搭在他身上,手里牢牢握着刀,仿佛随时准备砍向未知的敌人。
他一路都很难受,几重的毒药搅着原本的病痛,把他不中用的身体践踏了个彻底。他原来用医药调理得勉强能看的身体,一旦遇到波折,就露出了脆弱的原型。
但是,他不能认输。他睁着眼,用模糊的视力看着外头的景物,默默想着,他不能认输。为了玉壶春里还信任他、追随他的人,为了师父的遗言,为了……
为了表妹。
为了她。
为了她什么呢?他想不清楚,或许也是不敢想清楚。他早已决定,这副病体不该拖累任何人,何况现在他更是半边身体都浸泡在忘川里,怎敢许诺更多。
可是,至少能对她好一些。他想,该对她更好一些,要真的护着她,不能够再敷衍她,今后次次礼物都要主动送她一份,要更多关照她……
他是愚蠢的人。
天下第一的驱鬼人,天下第一门派的门主,他,乔逢雪,只不过是个愚蠢的人。
他太晚地做出了一个本该早早做出的决定,结果就是决定永远只是决定,再也无法落实。
表妹死了。商挽琴死了。音音死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蛮不讲理也要守在他身边的人,死了。
从沙漠回去金陵不久,他的身体刚刚养出一点起色,就得到了关于兰因会的情报。据说那是兰因会很重要的一处据点,藏有一份名单,上面写满了和兰因会暗中勾结的大人物的名字。
如果能拿到那份名单,就能剪除兰因会的重要势力,让他们大大受损。
因为那东西是如此重要,即便表妹拼命反对,他也坚持亲自前往。彼时兰因会势大,金陵四周起火,他派出了不少心腹去往四方,实在拿不出多余又合格的人手前去夺得名单,才决定自己冒险。
表妹无法阻止他,最后叹了口气。说来奇怪,这份情报的发现还与她有关,她一开始说应该前去探查,最后却也是她反对得最厉害。
“……那你带上我吧。”
她抓着他,第一次没有了蛮横也没有了甜蜜,只有一种忧伤的神情,还有他看不懂的无奈。
他以前总不带她,但这次他答应了。他被那个神情触动,明白了这件事对她异常重要,便舍不得不满足她的心愿。
可是,唯独那一次,他不该答应的。
据点和名单,都是兰因会设下的陷阱。他们在陷阱中设下无数机关,凶险异常,招招致命。
发现这是陷阱时,乔逢雪曾有怀疑。他想起情报的来源,想起表妹坚持要跟他前来,便禁不住地起了疑心。更何况,陷阱中的表妹展露出非同一般的身手,绝非众人以为的“不学无术”、“本事平平”。
然而,陷阱中的表妹不仅展示出了她的本领,也展示出了她的疯狂。
她发疯一样,拼了命地保护他,拼了命地推着他,想把他推出陷阱。
“表兄,你要活下去!”
她不停这样说,从陷阱的最深处到最接近出口的地方,她一路都在这样说,仿佛这句话成了她唯一的执念,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事。
原本,他们已经接近了出口。
原本,他们好像就要一起出逃。
但在最接近光明的地方,砸下了最致命的机关。他们陷入流沙,无力挣扎。
表妹原本在他上方一些的位置。他看着她,心想至少要让她活下来,却见她低下头。斜斜的阳光照亮她半张脸,也照亮她的笑容。在这生死危机的关头,她脸上竟又出现了笑容,就是那盛放的、绚丽的、明艳的,胜过世间所有灿烂的笑容。
“表兄。”
她在笑,眼角却似有泪痕。
“你要好好活下去。”
乔逢雪从不知道,这个表妹有这样大的力量,足够她一手攀着边缘,一手抓住他,使劲将他拽起来、推上岸。
她那么用力地推他,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只为托举他去往生者的一端。而当他猛然回头,想去拉她的时候,她已经失却力气,坠入无尽的流沙之中。
……她死了,就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离开的。他反复想,她死了,又反复想,她让他好好活。
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要怎么好好活下去?
她死之后,他回到金陵,想着总有一些事是他还能做、还必须去做的,紧接着就迎来了玉壶春惊变。
视同手足的挚友血洗满门、自号门主,一直照顾的世妹身披嫁衣、漠然相待。他一直信任的心腹,一半背叛、一半死亡,只有一个小姨远在南方,不知算是逃过一劫,还是免去了是否背叛的纠结。
他离开玉壶春,离开金陵。
他的后半生,就此开始颠沛流离。去北方,想寻求一点血脉亲缘的庇护,迎来的是羞辱与驱赶;去曾经的盟友处,想寻求一些支援,迎来的只有笑里藏刀和新的追杀。
他越发地病,也越发地瞎,后来干脆成了个彻底的瞎子。病歪歪地走在这世间,时常不知自己为何还活着,却总又想起她生前最后一句话。
——表兄,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成了他后半生的支柱。每当他想起她,想起世上至少曾有一人,一生都用真心待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他就能振作一些,相信所经历的一切是自己识人不清、命途多舛,而这世界依旧存在真心和善意,值得守护和爱惜。
因此,哪怕他成了个病骨支离的瞎子,活得异常艰难,只有很少的一点援护,他也依旧追寻着九鼎。
人们传说,他之所以如此执着,是为了复仇、为了恢复自己的健康,但他的目标从未改变。他依旧希望天下清明安定,富庶繁华。
他仍然是他自己,仍然是表妹临死前挂念的那个人。他不能变。
或许是执念太过,他拖着残破的身躯,竟又在世间苟延残喘了几年。奔波之余,他会尽量打理一下自己,希望自己不要看起来太丑陋。这举动大约可笑,但他总想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表妹魂魄仍在,他就不希望她看见自己太丑陋的模样。
寻找线索,躲避追杀,斩除恶鬼,有机会时顺手斩杀一些仇人。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虽是独自飘零、四海为家,竟也算越过越安稳。
有时他会听说厉青锋的消息,知道这个曾经的三弟越来越厉害,名声越来越响亮,便也真心为他高兴。只是他也明白了,厉青锋和他是不一样的人,那个少年追寻力量、名誉,甚至美色,并不如他一般重视兄弟情义。哪怕厉青锋重视,恐怕也只是对凌言冰,而不会为他乔逢雪如何。
乔逢雪并不怨恨,只是不再当自己有兄弟。
他也听说了小姨的消息,知道小姨有在寻找他。他刻意不见小姨,觉得不必将她扯进来,更何况小姨很喜欢厉青锋,听说帮了厉青锋很多,那就更不必让她为难。
等厉青锋彻底长成,乔逢雪便放出消息,引他来找自己,将手头的线索和情报统统给了他。那时厉青锋带着哭腔,很说了一番动人的话,过去乔逢雪听了会很感动,现在他不再往心里去了。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够做的事,自忖对得起“好好活下去”这几个字。而今他的生命实在将要烧尽,再挤不出多一点力气飘摇。
他寻了一处舒适的空地,这是他很早就决定好的墓地。他也带上了自己的剑,还有一支珍珠发簪。这发簪是表妹的遗物,其实还是他送的,可她不大喜欢,从没戴过。他一直觉得表妹娇纵还贪心,总是要这要那,等她死了之后,他回去找她的遗物,想留点念想,才发现她屋子里什么多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个空荡荡的梳妆匣,里面放着这从未戴过的发钗。
他抱着剑,握着发钗,想起这些往事,呆怔许久,想要落泪,却又最终含笑。
“对不起。”他反反复复说,“我很想你。”
那本该是他生前最后的记忆。那一天也本该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已经按照自己的规划,做了一切他能够做的事,也本该按照规划在那一天死去,放任魂魄消散或飘荡,去寻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念想。
然而,他被乔家的人找到了。
乔家,他血缘上的亲人,在幼年和青年时期两次抛弃他的人,竟然找到了他。一见面,他的父亲就痛哭流涕,说找他找得十分辛苦,但始终在找。他说后悔当年薄情待他,现在要用行动忏悔。
“我儿,随父亲回家罢!给父亲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他不该信,更不该去。
其实在生命的尽头,这些也都没有所谓了。但面对那样悲哀的请求和哭诉,他终究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想着就当临死前再做一件好事。
他站起身,收起剑,揣好发钗,跟着血缘上的父亲去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回家,也不是什么亲人的忏悔。他等来的是一场偷袭,是和兰因会的重逢,是一场暗无天日、昏昏沉沉的囚禁。
当囚禁结束,他被拽上祭坛,剖开胸膛,用他一颗衰败却仍在跳动的心脏,当了那场仪式的祭品。
他终于明白,生父从未真正后悔,他的善意只是又迎来一次新的谎言。他不知道厉青锋做了什么,只知道九鼎终究是落入兰因会手中。
然而,这明白来得太晚了。他死了。
乔逢雪死了,死在那一回的山顶祭坛。
也正如兰因会所希冀的那样,在他听见真相、痛苦死去的刹那,此生中所有坎坷经历,统统化为冲天的怨恨,让他一瞬间化作恶鬼。
他那身为恶鬼的魂魄,抬头看见了九鼎。他失去了人类的身躯,因此也失去了所有人类的限制,他恢复了视力,摆脱了虚弱,成为连自己都惊诧的强大的恶鬼,强大得……远超兰因会的想象。
他夺走了九鼎,也夺走了九鼎中那唯一的愿望。
——你想要什么?
冥冥之中,他听见了那个声音。原来恶鬼也能许愿?他情不自禁笑起来,笑声凄厉,回荡时又杀死了一片兰因会的弟子,宛如镰刀轻轻拂过野草。
力量?他已经有了。
天下?可值得吗?
他这一生,他这一生……他这一生!念兹在兹,所求为何?他付出了那么多,又究竟得到了什么?
不甘,不甘,不甘!
好恨,好恨,好恨!
恶鬼的怨恨滔滔如海,无穷无尽地蔓延。
他大笑,不住大笑,感到自己终于醒悟。
“我这一生,肝胆相照总被当胸一刀,把酒言欢都是沉底的毒药。百般的付出换来千般的背叛,才知唯有一人真心待我好,她却也早成了白骨一堆、黄土一抔!”
“英雄豪气?都是笑话!兢兢业业?都为小人作了嫁衣裳!”
“我的心愿,我的心愿……!愿得来生,再不守孤高侠义,只怀恨意如沸,手刃一个个白眼狼,叫他们也知我究竟多痛!!!”
——如你所愿。
——但是,愿望只有这一次。
他漠然道:“无所谓。”他已经没什么可期盼,甚至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他迎来了第二次生命。他重新被困在人类病弱的躯体里。
按照冥冥中的规则,他虽然能杀死仇人,却必须一步一步沿着原本的命运前进,直到抵达祭坛,再次打开九鼎。命运的双重轨道将再次重叠,他也将脱离虚假的人类肉身,重回恶鬼的本质。
也就是现在。
“对不起,音音。”
这个夜晚,为什么他总在说对不起呢?
“我早已沦为恶鬼,满心怨恨,忘记还有一个你。后来我总是后悔,当初要是许愿让你复活就好了。”
为什么后悔的人是他呢?
“你曾让我好好活下去,然而你比我更值得这句话。”
就不能是两个人都好好活下去吗?
“我浪费了那个愿望,再没有第二个了。我也没有能力像它一样,逆转时光或颠倒生死。我只能用上我所有的力量,无论你有什么心愿,我都一定为你实现。”
重重的鬼气好像一层层的黑玉,又好像凝固的波涛,或是无尽的树林。商挽琴站在鬼气之中,而鬼气外响着什么人的呼唤,可她现在没有半点心思去听。
她眼里看的,心里想的,都只有那一个人。
“音音,你有什么样的愿望?”
“……我的愿望?”
商挽琴动了。她一直呆呆站在那儿,像个泥雕木塑,现在她终于找回了一点生命力,可以挪动脚步,慢慢靠近他。
“我的愿望是……想要你活下去。”
她走上台阶。
他始终望着她,略垂着眼眸,像有些悲伤,大体却平静。现在他终于不用伪装,便连眨眼都剩了,那双记忆中清寒明亮,有时沉着冷静、有时藏着孩子气的眼睛,现在宛如一对死气沉沉的玻璃珠,好像再不会对什么发生反应。
商挽琴盯着他,提高声音:“我说我要你活下去!”
他看着她,像一个大人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有些无奈,更多是怜爱。
“音音,我已经无法成为人类了。”
“那又怎么样?!”商挽琴露出冷漠的表情,“你不是作为恶鬼一直存在吗?就这样好了!”
他略略一怔。
商挽琴语速极快:“我不要你实现什么愿望,我也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反正你就像现在一样,还能说话、能笑也能不高兴,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乔逢雪凝望着她。
“音音,你会这么说,是因为心悦我吗?”他忽然露出一缕微笑,问道。
“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商挽琴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毫无阻碍地来到他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很凶悍的模样,“对啊我心悦你,你是我尚未礼成的夫君,你别想自说自话一堆之后就去死!”
他笑起来,微笑变得灿烂。他握住她的手,皮肤一片冰寒,足以刺骨。
“我真高兴,音音,我过去常常想,当你还在我身边时,你总念着说心悦我,我却连一次都不曾回应你,甚至总是敷衍你。当我真正想好好回答你时,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真想,我真的很想……”
他停下,仿佛要哽咽一声,但恶鬼哭不出来。
他只能继续笑,温柔地说:“我终于能好好回答你了。我也心悦你,我愿意总是护着你,无论有没有道理,我都愿意站在你身边。”
商挽琴很想骂他。有句话说得好,有人脑袋犯倔、钻牛角尖还不听劝的时候,痛骂一顿就好了,痛骂一顿就会醒了,所以她得好好骂他一顿,明明维持原样就好了,干嘛整得生离死别一样,有什么意思啊?
她想要骂他,张口时却发现自己在哭。
她很久没哭成这样,眼泪不停地落,鼻子拼命地耸动,想寻找一个说话的空隙,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只是哭,不停地哭。
乔逢雪露出心疼的神色,他起先还给她拭泪,看擦不完,也就不擦了。他将她搂进怀里,动作小心翼翼的,很快又不断收紧,最后紧紧将她箍在怀中,像是无声的一万个不舍。
可他的话语仍旧平稳,语气仍旧宁静,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音音,你见过哪只恶鬼,能够维持生前的理智,甚至记忆?”
“没有。”
“这是规则,是天道。”
“我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全靠愿望的力量。而今,愿望给予我的时光已经耗尽,我的理智也即将溃散。”
“溃散过后,我会是真正的恶鬼,可我不愿如此。你也不愿如此,对吗?”
商挽琴摇头,只是摇头,拼命摇头,却什么都说不出。她也紧紧抱着他,好像只要这样就能留住他,留住这即将溃散的躯体,也留住那个温柔的魂魄。他嘴上说着自己如何改变、灰心丧气、恨意滔滔,可实际上,他不还是很温柔吗?
他笑,低头吻她头顶。
“许愿吧,音音。与其让这份力量化为恶鬼,为祸世间,不如让它为你实现愿望。就当是我用这种方式陪着你,永不离开。”
商挽琴还是摇头。
“音音。”
他的声音变得严厉。
“……你想都别想!”
商挽琴豁然抬头。
乔逢雪也因此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她沉浸在伤心中,消沉地拒绝接受现实,但现在她猛然抬头,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是无尽的愤怒和疯狂。这一刻,她竟然真的很像吞天,像李凭风也像李清如,仿佛身躯里每一寸骨血都烧起来,才燃成那绚丽无尽的癫狂。
“你想都别想——乔逢雪!你想都别想!!!”
商挽琴愤怒到了极致,咬牙切齿。
是真的“咬牙切齿”,因为她狠狠撞过来,牙齿狠狠咬在乔逢雪颈间。她那么用力,顷刻就咬破他的皮肤,吮出发黑的血液和冰寒刺骨的鬼气。
乔逢雪倏然感受到了什么,脸色大变,使劲把她抓起来。他毫不在乎身上的伤,却是狠狠掐住她的肩,喝道:“吐出来!”
“我不。”
商挽琴用力咽下去,抽着嘴角对他笑,故意欠揍讨打似的。
“吐出来!!”
“我不!!!”
商挽琴也发狠了,再次撞过去,而乔逢雪也愈发生气,只顾阻止她,却又不敢太用力。两个人一时在祭坛上扭打起来,像两个路边小民吵架斗殴,打得毫无美感。
“吐出来——你会被鬼气感染甚至同化!”
“我不我不我就不——你忘了我是兰因会的鬼人吗!区区鬼气罢了,来啊,都来啊!”
“音音……商挽琴你在发什么疯!”
仿佛有某种名为“温柔”的面具裂开了,从中露出恶鬼狰狞的獠牙。乔逢雪用力瞪着她,眼中也烧起疯狂的意味,还夹缠着恶鬼天生的恶意。
“对啊我就是发疯!你不也发疯吗?来啊!”商挽琴抓住机会又狠咬了他一口,咯咯笑道,“你不就是怕鬼气失控吗?正好!我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收容鬼气,一个玉级恶鬼还远远不在话下,你又能顶几只玉级恶鬼?两只?三只?来啊,正好试试我的极限如何!”
两个人已经扑在地上,扭打着滚来滚去。四周鬼气流动,缓缓没入商挽琴体内。
“……商挽琴你这个疯子!”
乔逢雪一个翻身,狠命将她压在身下,骂道:“你赌什么?赌什么!什么不学学人拿命来赌!万一失败了你怎么办?我怎么办?我有多想让你活下去,你到底懂不懂!”
他一边这样说着,双手却青筋暴起,几乎是要掐上商挽琴的脖子。他眼中那癫狂的意味越发严重,身后长发无风自动,仿佛一只巨大的鬼爪。
商挽琴却更笑得厉害。
“不赌一赌怎么知道?不赌一赌,我怎么让你活下来?你想让我活,我还想让你活呢!怎么你的期望比我的期望重要?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自以为是?我告诉你,我这人偏偏就喜欢什么都听我的!”
他们对视片刻。
“哈……哈哈哈……”
青年胸膛振动,渐渐发出笑声。那笑声由微而起,愈发疯狂,很快在四面八方回响,震得道道鬼气都在晃动。
“音。音。”
他抓住她的肩,埋下头,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眼中的神情无限趋近怨恨。
“你为什么不能乖乖听我一次?”他怨毒地质问,“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努力地,想要维持你心中那个温柔完美的表兄形象,你明不明白——究竟明不明白?!”
“哎呀,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本来就是那样呢,是我误会了。”商挽琴还是咯咯笑,抱住他的头,甜甜地亲了他一口。
“可你不也误会我?”她不无得意地说,“你看,你老说我很开心、很快乐,希望我一直开心快乐——我快乐个屁啊!老娘这辈子活得战战兢兢,一共就活了二十年,得有十三年都满怀怨恨!”
乔逢雪愕然一瞬,接着又笑。他干脆伏下来,脸贴着她,眼神依旧怨毒,声音却温柔异常:“这么说,我也误会你了?”
“当然!你说什么,肝胆相照总被当胸一刀?我不就给了你一刀吗!我实话告诉你,上辈子我也是兰因会的走狗,你掉进陷阱必然也是我的手笔!我也是给你当胸一刀的人啊!只不过最后良心发现罢了!”
商挽琴紧紧搂着他,甜蜜蜜地说:“我多坏,多恶毒啊,比你这只恶鬼也不差多少呢!你可得用尽一切办法,好好活下去,才能够报复我。我也是你的仇人,你怎么能漏一个呢?”
他撑起身,在极近的距离里抚摸她的脸颊。
他没有再发出笑声,脸上的笑意却萦绕不退,眼中的鬼气也愈发浓郁,宛如乌云遮蔽了所有天光。
“这么一想,你说得似乎不错。音音,你也是我的仇人啊,我为何要偏偏放过你?”他含情脉脉,语气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就是这个道理嘛。”商挽琴笑道。
他更靠近一些,嘴唇在她面颊上游移,更加温柔地说:“这样也好,我装得也很累啊,音音,为了当你心中那个圣人般的表兄,我真是费尽心思。其实我看着你和李凭风说话,看见他看你的眼神,看见他死了竟然还能牵动你的心神,真是恨不得将他剁成肉泥,最好也把你杀了,叫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再不能分一丁点心给旁人,你道如何?”
“我觉得也不错嘛,可以试试。”商挽琴侧过头,在他唇上一吻,笑意流淌如泉水,“所以说,像我们这种恶毒的伴侣,就该同生共死,怎么能一个装好人,丢下另一个?”
他没有再说话。
时间变得异常安静,他们的对视也异常安静。
乔逢雪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也不用回答了。
因为他靠过去,吻上她。
在这个亲吻中,鬼气剧烈地颤动。这片凝固的黑海陡然流动、旋转,急速地朝中心的两个人涌去——主要是朝商挽琴涌去。
无尽的、浓郁的鬼气,源源不绝地进入她的身体。她绷紧肌肉,神情流露痛苦,嘴边也溢出血迹,却还是死死抓住乔逢雪,甚至咬住他,不准他离开。
没人注意到,祭坛边的芝麻糖,忽然动了一动。它抬起头,眼神懵懂,却凭借本能晃了晃脑袋;三根冠羽同时摇动,伴随一道银白的光芒。
祭坛之外,青萍真人倏然抬头。
“……时空之力?”
下一瞬,原本涌动着、蠢蠢欲动着,仿佛要侵入天地四方的鬼气之海,竟然凭空消失,没有留下分毫痕迹。
祭坛上方,红衣的青年缓缓撑起身体。他披散长发,环视四周,似乎茫然了片刻,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接着,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喊出两个字:
“音音!”
商挽琴倒在祭坛上方,一动不动,只剩点微弱的呼吸。
而一旁的食鬼鸟,也同样陷入昏迷。
第一百一十九章
“音音!”
“乔小友, 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音音!”
“……乔小友!”
“音音,音音你醒醒……”
“乔逢雪你要是想救挽琴就冷静下来认真听老身说话!!!”
“……”
“挽琴是个特殊的孩子, 她不仅能用身体容纳海量鬼气,还能用魂魄承载鬼气。但是,再怎么强韧, 她也存在极限。你的力量就超过了她的极限。”
“……”
“但是,上苍垂怜,偏偏是有食鬼鸟在侧,还是一只拥有时空之力的食鬼鸟!当她的灵魂因为承载了过量的鬼气,而濒临破碎时,芝麻糖护主心切,动用了时空之力, 将她的灵魂拖回了过去的时空。”
“过去的……时空?”
“不错,这样一来,她的灵魂就能得到时空的滋养,慢慢消化过量的鬼气, 不至于魂飞魄散。”
“那我能为她做什么?”
“等。”
“……等?”
“等她的灵魂跋涉过时光的长河,变得更强韧, 到时候,她自然会归来。在此之前,你要守住她的身体,也要守住芝麻糖的身体。”
“……”
“但我要提醒你,乔小友, 时空之力变幻莫测, 她的一瞬或许会是我们的一生。她也许下一刻就能苏醒,也许明天就能苏醒, 也可能是明年,也或许我们等到死,也等不到她的归来。”
青年呆呆地听着,怔怔许久,神情恍惚。接着,他忽然惨笑一声,一言不发,只是慢慢起身,将她抱在怀里,又将食鬼鸟放在她怀里。
他抱着她,慢慢走去。起先他还踉跄了几步,很快,他的步伐越来越平稳,背影也越来越坚定。
“……无妨。至少,我还能等她。”
“乔小友?你要带挽琴去何处?!”
“她喜欢明媚温暖,讨厌阴冷潮湿。我带她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这样,无论她何时醒来,都能看见她喜欢的景色。”
“你……你不管玉壶春了?金陵呢?还有你小姨也在这里!”
青年步伐一顿,略回过头。乌黑的长发垂在他苍白的脸侧,衬得他一双眼瞳黑亮幽深,如深渊中两朵幽幽鬼火。
“真人,我不再是玉壶春的乔门主了。”他噙着一点笑意,眼中却全是漠然,“我不过是一只苟延残喘的恶鬼,披着虚假的人皮,仅为她一人存在。”
“是她要驯养我,我才苟活于世。也是为着她一个人,我才愿意苟且偷生。”
“真人,你告诉我,我这种恶鬼,除她之外,还要考虑谁?又有谁愿意被我考虑,谁值得,谁配?”
青萍真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人这才惊觉,那青年的模样竟发生了极大变化:从前他是个久病的人,病情从各个细节透出来,譬如枯干的发梢、发青的眼圈、惨淡的唇色,还有眉眼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可现在,所有这些活人的细节都消失了;他身上只剩极致的黑和极致的白,除此之外就是那袭黯淡的红衣,宛如陈年的血迹,将他轮廓涂满。
见她再无话可说,那青年转过身,抱着他唯一的生命所系,向着不可知的未来飘摇而去。
*
呼——
商挽琴再次吐出一口气,也再次看见她呼出的热气化为白雾,迅速被冷风吹散。
她终于确定: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啾……”
芝麻糖缩在她怀里,仰头叫了两声。
商挽琴摸摸它的脑袋。哦对,不光是她,还有芝麻糖。这小鸟大约消耗了太多力量,身形缩水,又变回了巴掌大小,彩色的羽毛也黯淡不少,像蒙了一层细雪,倒也不难看,别有一番清冷空灵的美。
“我们在哪儿啊,芝麻糖?”商挽琴环顾四周,只见两侧树林数落,脚下一条积雪的道路寂静延伸,前方一片灰扑扑的建筑,像是座城池。
“我感受到了时空之力,肯定是你把我带到了哪里吧?我们得快回去才行。”商挽琴捧起小鸟,语重心长。
“啾……”——我也不知道。
芝麻糖有气无力地回答,随即闭上眼,陷入沉睡。
“……辛苦你了。”商挽琴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怀里,心疼地摸了摸,“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了帮我才这样,你好好休息罢。”
小鸟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睡。
商挽琴举目四望,见路边有些棚屋,但已经破败得只剩个框架,显然废弃已久。前方分明有城池,大白天却无人来往,她总觉得奇怪,心中警惕,但思来想去又别无去处,还是决定进城看看。
她谨慎前进,不久后来到城门口。
城墙恢弘,城门广阔,依稀还能看出建成时的辉煌,但如今这里杂草丛生,看门的也只是两个瘦巴巴的士兵,两个人凑一起凑不出半副盔甲。
城门上有三个模糊的大字,题着:涂阳城。
商挽琴知道涂阳城,这算得上北方的一座名城,翻开史书也能见到不少故事,但它没落已久,来来去去换了不少统治者,这两年才听说安定一些,恢复了点繁华气象。
所谓繁华气象……就是这样?
商挽琴给了点铜板当入城费,进城后也一直保持警惕。但很快,她发现自己这份警惕毫无必要。这实在是一座衰颓的城市,行人疏疏落落,几乎没什么商业,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边蜷缩着快要冻死的流民。
她越看越迷惑。涂阳城,她正好前几年来过。印象里,这城市不算顶顶繁华,却也不至于萧条如末世。还有,她记得几座标志性的建筑近年翻新过,她印象很深,因为她差点摸一手没干的漆。但现在,所有建筑都灰扑扑的,哪有什么新漆?
话说回来,“涂阳城”这三个字,她好像还听谁说过……
思考前,街对面跑来两个孩子。他们衣着褴褛,闷头往前跑,像是一个在追另一个。商挽琴往边上避开了一些,但那两个孩子有意无意身体一偏,恰好朝她撞了过来。
商挽琴眉毛一挑,闲闲一伸腿。
噗通——
跑在前头的孩子摔了个大马趴。后面的孩子机灵,飞快看了她一眼,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些惊恐的表情,立刻跑开了。
“偷到我身上了?”
摔倒的孩子也想跑,商挽琴一把抓住他后心,没成想那衣服太破,一抓就坏了。孩子爬起来愣了一下,张大嘴就嗷嗷哭。
商挽琴看看手里破布,笑了一声,半点没被孩子的哭影响。她还笑眯眯地反问:“这会儿知道哭了,想偷我的时候怎么不哭?”
寒风吹来,孩子边哆嗦边继续嗷嗷哭。
商挽琴闲闲道:“再哭下去,体力耗光,就熬不过这个冬天喽。”
孩子猛然闭嘴,十分凶狠地瞪着她,用方言骂了两句脏话,大概是骂她这个泼妇铁石心肠,活该遭报应之类。他一边骂,一边又想跑,结果商挽琴往他膝盖弯踹一脚,他“噗通”又摔了。
“哎呀哎呀,我这个人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看野孩子遭殃我怎么就这么开心呢。”
商挽琴还是笑眯眯的,转到孩子正面,随手将手里破布砸孩子脸上。她用劲不算大也不算小,那孩子脸给砸红了,但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凶狠样子,哪儿有半点哭嚎时的可怜劲?
商挽琴摸出五枚铜板,在孩子面前晃了晃。
“小鬼,我问你点事儿,你好好答了,钱就给你,懂?要是答得好,我再给加钱。”
那孩子一下眼直了,不凶恨了,也不骂了,一个劲点头。
商挽琴想了想,却不忙问。
“跟我来。”她站起身,四下看看,总算看见个冒着白气的小店,走去一看,卖的是粗面馒头。她掏钱买了两个,自己啃一个,又拿着另一个馒头在孩子面前晃。
那孩子眼睛更直了,口水快从眼眶里流下来。
“好好回答,别撒谎,馒头和钱都给你。否则,不仅什么都没有,我还打断你的腿,懂吗?”
说到最后一句,商挽琴作出阴恻恻的模样。这种街上流浪的孩子都有动物般的直觉,懂得趋利避害,瞬间就吓得哆嗦两下,彻底乖顺下来。
她问店家借了一只板凳,自己舒舒服服坐下,让孩子站一边,就开始问话。
“知道这是哪儿吗?”
“你几岁了?怎么流落街头?”
“最近有没有听说过恶鬼闹事?”
“这儿的大人物你知道多少?”
“你们小团体都有谁呢,几个人,谁领头?”
就是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散碎问法。
问着问着,商挽琴的神情凝重了一些。最后,她也没心情逗孩子了,将馒头和钱给出去,坐在马扎上,看那孩子啃着馒头跑远,这才悠悠叹了口气。
如果她想得没错……
“姑娘,你干嘛非要问那小鬼呢?”这时候,店家搭话了,有意无意拍着自家蒸笼,显出那洒了点葱花的白胖花卷,“那群孩子就是恶棍,蔫儿坏,什么不好学什么,嘴里能有几句实话,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问他,还不如问我呢!”
商挽琴会意一笑,也不反驳,起身又买了两个花卷,再多给几文钱。正好,她还真饿了,一个馒头没吃饱。
店家登时眉开眼笑,连连恭维几句。其实这类小食店的生意应该最好做,不缺客人,店家却为几个铜板而高兴,足以说明日子难过。
商挽琴和店家聊了一会儿,打听明白了附近的大人物都有谁,近几年又发生了什么值得说道的大事。
她面上不显,但心情更沉重了。
聊着聊着,店家无意问了一句:“姑娘,你看着来历不凡,打哪儿来呢?”
金陵。——商挽琴正想说出这两个字,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愣了愣,又尝试一遍,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抬头一看,店家正疑惑地看着她。
商挽琴面色不改,嘴里换了个词:“洛京郊外。”这回说出来了。
店家一听就面露艳羡,连连叹息:“洛京,大城市呢!听说日子好过得很,他们的车上都镶金银……”
这一天里,商挽琴在涂阳城里到处转,和不少人搭了话。
一天下来,她不得不承认,无论她再怎么不情愿相信这件事,这件事也是真的发生了:
她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间,具体无法确定,但至少是十五年前。
而且,她无法透露关于自己的信息。姓名、来历、认识谁……统统说不出来。不仅如此,她偶然发现,旁人根本看不见芝麻糖,甚至于,他们眼中的她的相貌,也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别说人了,狗眼中的她都长得不对劲,她悄悄扒着一条大黄狗瞅了半天,发现狗眼睛里倒映的自己是个温婉柔和的姑娘,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该怎么形容呢?就仿佛……对了,就仿佛这片旧日的时空也知道,她不属于这里,因此不准她留下丝毫真实的痕迹。
那她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怪怪的,搞不明白。”
夕阳西下,商挽琴望天思考片刻后,放弃了思考。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她设法在涂阳城待了下来。其实她考虑过前往金陵,但“涂阳城”这三个字总给她一种熟悉且重要的感觉,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有事要做。
她在涂阳城里找到一处空置的房屋,仔细打理一下,就成了很不错的住所。涂阳城再穷,也总有些富户,她找上门去,解决了一些和恶鬼有关的阴私事,换得了一笔不菲的报酬,还有厚厚的冬衣。
拜访左邻右舍时,她随口说自己叫白芷,又奉上几个馒头作为礼物,邻居们就立刻决定喜欢她,绝口不提她怎么占用了别人的屋子,还教她怎么在院子里种小菜、养家禽,尽力把匮乏的日子过得有滋味。
过了几天,有邻居敲响她的院子门,低声提醒她:“白芷姑娘,你是不是得罪破庙那帮小乞丐了?”
“小乞丐?”商挽琴一愣,脑中隐约闪过什么,“你是说街上的偷儿……”
“对对,就是他们!”邻居大娘露出厌恶的神情,匆匆嘱咐她,“那群乞儿和苍蝇一样,烦人得很,偏又鬼精鬼精的!这几天我看他们围着你屋子转呢,怕是在打鬼主意!”
商挽琴失笑,谢过大娘好意,说自己会小心堤防。
邻居大娘看她云淡风轻,就有些着急:“白芷姑娘,你别不以为然!那群小鬼真是祸害!前些日子,斜对门的老张没了——喏,灯笼还挂着呢!你道他是怎么没的?”
商挽琴从善如流:“怎么没的?”
“惨呢!是他家过冬的炭火、衣服,被那群乞儿偷了个一干二净!老张啊,是活活冻死的!”
商挽琴略张着嘴。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同时闪过几个关键词,而且她终于将它们串在一起。
她脱口而出:“老张果然是冻死的,不是被他那不孝侄儿打死的吗?”
邻居大娘也瞪大了眼睛:“什么?这话怎么胡说的……哎呀你别说,指不定还真是!可白芷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商挽琴胡乱应付了几句,将大娘送走了。她关上门,背靠着门喘了两口气,突然抬起手,捶了自己两拳。
“怎么就没想起来——怎么就没想起来!”
她总算想起来了。为什么“涂阳城”的名字这么熟悉,为什么她莫名在意街上的小乞儿……
因为他曾在这里。
他曾讲述幼年的故事。他说,他幼时流落北方,在涂阳城当小乞儿,因此遇上了凌言冰。他小时候自以为机灵,不仅讨来钱和吃的,还因为凌言冰生病,而偷了一户人家的过冬用品,结果那户人家的老人死了,他才陡然惊醒,羞愧悔恨不已,决定放弃偷窃。
后来……
他决定放弃偷窃后,是怎么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的?涂阳城这般贫弱,只是乞讨的话,实在讨不来多少东西。
商挽琴怔怔许久。
她回到屋中,抱了一件最厚的披风出来,一边系绳一边匆匆往外走。
推开门时,眼前忽然多了一丝朦胧。商挽琴抬头一看,雪花纷纷,竟是忽然下起了雪。她戴上兜帽,找人问清“乞儿们聚集的破庙在哪里”,便出发了。
到了破庙,她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但很巧看见了凌言冰。这时的凌言冰只是个壮实的小少年,脸上却有种成年人式的阴狠。商挽琴站在角落阴影中,不声不响,那些孩子没注意她,顾自说着话。
“那小东西还是只肯乞讨,不肯偷?”凌言冰背对着她,问一个乞儿。
乞儿重重点头,狠狠道:“怎么说都不听,真是个笨东西!老大,要是他把自己饿死了,我们干脆把他炖了吃吧!”
小小的孩子,谈起吃人时如此自然,全不以为意。
“吃了……”凌言冰似有心动,到底却摇头,“那小东西有点来头,要是就这么吃了,我们的辛苦就打了水漂!”
“那……老大,怎么办?”
“再劝他!实在劝不动……哼,干脆卖了他!他生得好,细皮嫩肉的,听说有些大户就爱他这样的,可值不少钱!到时候,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岂不正好!”
“老大英明!”
“老大万岁!”
乞儿们胡乱欢呼起来,声音中充满了纯粹的憧憬,甚至带着孩子气的天真。
商挽琴面无表情。她手指一屈一弹,一团冰雪便激射而去;这小小一丸冰雪,蕴含着足以取人性命的力量。
然而,那团冰雪堪堪飞到凌言冰后脑勺处,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阻挡,四散开去。只见凌言冰忽地哆嗦一下,摸着后脑勺,疑惑地东张西望,嚷着“谁在我后面吹风呢”。
商挽琴又尝试了几次,终究无果。她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她明白,既然她无法留下太多痕迹,也就不可能夺去本该存活的人的性命。
她一言不发,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来到一条长街,也是涂阳城里商业最繁华的一条街。说是“最”繁华,其实只是多些店铺,靠着周围的富户过活。
街边有不少小乞儿,一个个都想尽办法、卖弄乖巧,希望得到多一些施舍。
商挽琴放慢脚步,将乞儿们一个个看去。她看得很仔细,走得还有些犹豫。小时候的乔逢雪是什么样?还是当着乞儿的乔逢雪。她实在想不出来,生怕自己错过了他,只能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去看。
这个不像。
这个也不像。
这个五官不对。
这个神情太奸猾。
这个太钝,可又有点相似,仔细看看……还是不对。
“……大娘,你真威风,真漂亮,气色真好,一定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呢!”
商挽琴抬起眼,可正好一片风雪吹来,落在她睫毛上。她眼前一片冰凉的模糊,世界也如水荡漾;水一般的世界里,孩童的声音清脆又文雅。
“大娘,行行好吧,小子肚皮空空,头晕眼花,要是不能沾点大娘的福气,怕是要饿死了!”
商挽琴渐渐能看清了。
那孩子和其他乞儿不一样,虽然也狼狈,脸蛋却干干净净。他满脸是笑,却没有太多讨好的意味,反而一片喜气洋洋,藏着某种坚定的自尊。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讨喜的小乞丐,也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讨来东西的。
“去去去!谁要把福气分给你这么个小乞丐!滚一边去!”
那大娘体型富态,穿得也不错,似乎来自大户人家。她长得和蔼,看上去好说话,这会儿却脸色一变,显出十足的嫌恶与刻薄。
她不仅骂了几句,还作势要踢人。
那孩子脸色一白,想要躲开,但那张瘦弱的脸分明写着“大病初愈”几个字,还写了“吃不饱”几个字,行动难免迟钝,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挨上一脚。他实在躲不过,只能紧紧闭上眼。
砰——!
短暂的安静后,孩子迟疑着睁眼。
他看见一袭深青色的毛斗篷,那毛皮油润生光、厚实温暖,一看就价值不菲。被它包裹着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粉黛不施,一头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身侧,脸边几缕碎发,衬得她模样愈发秀丽温婉,一双眼睛却透着股凛然的气势。
她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而刚才的大娘却趴在地上,“哎哟喂”地叫,扭头骂道:“没长眼?怎么走路的!随便撞我,你知道我是谁?”
“撞你就撞你,还由得你多嘴了?”女子唇角一挑,笑吟吟道,“你要再多骂两句,便能去黄泉问问我是谁了,你信是不信?”
她那么轻言细语,笑得还好看,却莫名透出股森冷的味道,令四周看热闹的人脖子一缩,也令那骂骂咧咧的大娘脸色发白。
孩子愣愣地看着。
他看见那大娘爬起来,捂着腿,一脸怨恨却又不敢作声地走了。他看见那裹着斗篷的女子轻蔑一笑,又弯腰来看他。
“喂。”她说,神情还是带笑,却透出一股格外的认真,“像你这样的人,不该过这种日子。”
孩子倏然抿唇。他垂下眼,很快又抬眼看她,目光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他轻声说:“没人该过这样的日子。可是,我又能过什么日子呢?”
语气中透着淡淡的茫然。
商挽琴听出了这点茫然。
她目光移动,看向天空。雪云沉沉,遮着天空,也像遮着天道。她心想,天道准不准她这样做呢?这样好了,她在心里数三声,要是没一道落雷劈死她,就算天道默许。
一。
好,数完了。没有落雷,天道准了。
商挽琴伸出手,认真说:“也许,你可以过一种和我一起生活的日子。”
孩童微微睁大了眼睛,短暂的吃惊后,他的神情化为深深的警惕:“你是拍花子的?!”
商挽琴噗嗤一笑,故意脸一沉:“对啊,我是拍花子的,我来拐你了,你喊啊,喊破喉咙看谁来救你?”
孩童更加瞪圆了眼睛,小心地往后挪了挪,目光在她身上移动,像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
当商挽琴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跟小孩子开玩笑的时候,孩童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是个瘦弱的孩子,没有那种娇养出的圆润富贵的可爱,但那灵秀的模样挡也挡不住,一笑竟有生辉之感。
“我知道了,姐姐不是坏人。”他点点头,很老道的样子,“但是,我只是个小乞儿,不能拖累姐姐。”
商挽琴一怔。
孩子歪头看着她,安慰道:“没关系,姐姐不用担心我,我能过下去的。”
商挽琴有些笑不出来了。
忽然,她眉头一蹙,板起脸道:“叫你一起就一起,小孩子家家,哪儿来这么多鬼心眼?”
说着,她手一伸,将那孩子抱起来,用斗篷将他一裹,就大步流星往家走。孩子大吃一惊,不禁挣扎几下,四周也有不明所以的好心人,见状想来阻止。
商挽琴都板着脸说:“这是我家孩子,带回去管教!我家就在烟袋巷第七家,谁有疑问就尽管来看!”
她眼中含着某种怒意,逼退了人们柔弱的好心。她紧紧箍着挣扎的孩子,一直到他慢慢停下挣扎,却还直挺挺地僵在她怀里。
走了一会儿,他还是那么直挺挺地僵着,双手撑在他们之间,努力让自己别挨着她。
商挽琴忽然停下脚步,瞪他:“你干嘛?嫌弃我挨着你是吧?”
孩子盯着她。因为年纪小,又瘦,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一对琥珀棕的眼瞳湿漉漉的,清澈、机灵又不失沉稳。
“干嘛不说话?”商挽琴还处于莫名的气怒中。
孩子慢慢摇头,有点局促地笑笑,小声说:“姐姐,我身上脏,就别挨着你了吧。”
雪下得更大,也更急了。它们在风里打着旋扑来,争先恐后地咬住孩子的脑袋。他在雪里呼出白色的气,尽量小声地吸吸鼻子,模样愈发腼腆,却又透出某种坚持。
商挽琴原本是两只手抱着他的,现在,她面无表情地腾出右手,按住孩子的脑袋,使劲往自己怀里一按!
孩童哪儿斗得过她的力气?直接扑进了她怀里。他一下惊慌起来,挣扎却挣扎不过,反而被更用力地按在怀里。
商挽琴拽拽斗篷,把他裹得更严实,将脑袋也裹好。
“人小鬼大,心思这么多!我家孩子禁止心眼儿太多,容易长不高,变成小矮子!”
她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姐姐……”
“反抗没用!”
“可是……”
“没有可是!”
许久的沉默,直到就快到家门口,孩童才成功将脑袋拱出来。他的头发变得更乱蓬蓬,衬得那张俊秀的小脸也有些可笑了。
但他表情非常认真。
“姐姐,你到底看中我什么呢?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姐姐一定是看中我什么吧……?”
他竭力镇定,尾音还是流露出一点惶恐和茫然。
商挽琴嘴唇动了动:“我……”
她其实说了一些话,而且是真话。但正因为是真话,她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冥冥中的天道依旧注视着她,禁止她透露关于未来的信息,哪怕一星半点。
她执著地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只能放弃。
“……我叫白芷。”商挽琴扬起笑容,轻快地说,“其实,我是一个挺厉害的驱鬼人。驱鬼人,你知道吗?”
“驱鬼人?”孩子眼睛一亮,使劲点点头。
商挽琴笑眯眯道:“我四处游历,是为了找一个天资合适的学生,传承我的衣钵。我有很特别的本事,看一眼就知道谁合适、谁不合适。方才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读书、写字,学习武功和法术,将来成为一名响当当的驱鬼人?”
那孩子沉默了很久。
直到很后来的时候,商挽琴也不知道,当时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她尝试问过他,他总推脱说忘记了,可那神秘微笑的模样,带着点羞涩和遮掩,分明在无声地告诉她,他没有忘记,他只是不想说。
而这时,她只看见孩子的沉默,和那一双明亮清澈的棕色眼睛。她不觉忐忑起来,思考如果他拒绝,她该怎么办?要不打晕了再打包带走——能行吗?
好在,孩子露出一个笑容。这是一个安静的、略带羞涩的笑。他一边笑着,一边试着靠过来,将脸轻轻贴在她颈侧。那双小小的手环着她的脖子,很轻很轻,像生怕惊扰了什么。
“好的,白芷姐姐。”他的声音也很轻,像在对一个梦说话,“我叫阿雪,是旁人这么叫的,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乔逢雪。乔是南有乔木的乔,逢是相逢的逢,雪就是现在飘的雪。”
商挽琴想说:我知道。
她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来自何处,也知道他会去往何处。她知道他将一步步走向什么样的命运,知道他会遇见谁,知道他会如何坚持正直而终至一败涂地,知道他会如何跋涉过漫长的两世,而抵达同一个终点。
她真的很想将这一切告诉他,让他避免未来的命运。她想牵着他,往命运的反方向奔去,而且绝不回头。
但她也知道,她做不到。她连说出自己的名字都做不到,遑论更多的其他。
终于,面对幼年的他,商挽琴微笑起来。
“好的,逢雪。”她轻拍他的背,柔声说,“走吧,我们回家。”
*
“老师。”
“叫姐姐。”
“老师。”
“叫姐姐。”
“老师。”
“……叫姐姐!”
商挽琴拍桌了。
对面的小孩儿一缩脖子,乖乖继续写大字,看似害怕,其实脸上憋着点笑。
商挽琴郁闷地抱起双手。
乔逢雪不是一个调皮捣蛋、很难带的孩子。恰恰相反,大部分时候他都很乖,让读书就读书,让写字就写字,不用教就能做到沉心静气。
可他倔。
在他认定的事情上,他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驴。比如称呼,他认定了她是老师,就绝不肯叫姐姐。又比如,商挽琴让他安心在这里住下,他问能不能带他的朋友一起来住,商挽琴一口回绝,他就铁了心要回破庙住,说好兄弟必须同甘共苦。
“什么好兄弟?那就是个满肚子算计的小人!他还想卖了你呢!”——这些话,商挽琴无法说出口。
可她也无法对乔逢雪生气。
这小孩儿年纪不大,情绪却稳定惊人。他固然是头倔驴,表现得却又柔和:他坚持自己的称呼,却只是笑着一遍遍叫她老师,一双琥珀棕的眼睛温柔可爱,像在阳光里涂了蜜糖;他坚持每天都回破庙住,却愿意洁净身体、认真梳洗,早晚都端端正正跟她问好。
每次他一笑,眉目就透出未来的影子,商挽琴就会想起,多少年后他坐在玉壶春的窗边,清瘦的身躯披着厚厚的裘衣,也是这样温柔地笑着,却怀着绝不动摇的心意。
她就忍不住地想,算了,随他吧,他高兴就好。
倔强之外,他也早早流露出了聪明的一面。最开始相处的时候,他还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言行举止都显得局促,摸不准究竟该怎么做,但很快,他就变得自在起来,悠然地读书、写字、晨练,也悠然地犯倔。这人仿佛完全摸准了,商挽琴对他是很纵容的,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的确聪明,学什么都快,还能举一反三,问出一大堆问题。商挽琴对传统读书人的那一套并不熟悉,很快就举手投降,说:“我只管你认字,还有驱鬼相关的知识,你要是好奇别的,我就送你去私塾好了。”
幼年的乔逢雪眨着眼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有些遗憾地摇头。他端端正正坐好,乖巧地说:“我只想跟着老师学习,好好继承老师的衣钵。”
商挽琴盯他片刻,伸手在他脸颊上一拧。经过一段时间的好吃好喝,他已经长了不少肉,像个白净的包子了,拧起来手感不错。
“老师……!”他有点抗拒,但还是一动不动,很乖地让她拧。
“嘴真甜。难道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商挽琴笑着收回手。
“力所能及,必不能辞。”乔逢雪认真道。
“那么,叫姐姐。”
“……老师。”
商挽琴抱起双臂:“还有,和你那群破庙里的‘兄弟’绝交了,别再来往。”
乔逢雪一下不说话了。他拧起小小的眉头,露出烦恼的模样,半晌才低下头,用沉默代替拒绝。
商挽琴早有预料,也懒得生气,只使劲揉揉他的脑袋,就站起身,准备出门。
“老师……其他人也就罢了,可老师为什么不喜欢凌大哥?”
在她身后,乔逢雪忽然发出了疑问。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类似的问题,但这是第一次明确指向凌言冰。
商挽琴步伐一顿,回头时挑起眉毛:“我是不喜欢他们所有人。”
小小的乔逢雪还是蹙着小小的眉头,小大人似地,用一种无奈的神情望着她。这稚嫩的神情,与多年后的他隐隐重叠。
“其他人也就罢了。”他重复这句话,“他们对我不怀好意,在外也热衷欺凌弱小,这些我都知道。可老师,凌大哥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商挽琴问。
“凌大哥救了我,一直照顾我,不许旁人欺负我。他是个好人。现在他做事不大对,是因为他没有我的运气,不曾得人教导,不明白很多道理。”乔逢雪说得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如果凌大哥也能一起读书写字,学习本事,他必然和今日不同。”
商挽琴忽然明白了。她问:“你想让我教凌言冰?”
乔逢雪略吸了一口气,流露出一点紧张。他更加坐正了身体,接着伏下身,认认真真行了一个大礼。
“凌大哥有恩于我,我发誓报答。如今,我有幸遇见老师,吃饱穿暖,还能读书习武,可凌大哥还在街头受苦,我……我实在不忍。”
他伏在地上,不肯起身。
“我不能强迫老师按我的想法做事。我只想好好求老师一次,给凌大哥一个机会,他必能成器!”
商挽琴看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她走过去,轻柔却也强硬地扶起他,又按着他的肩,直视他的眼睛,说:“不。”
这孩子抿着嘴唇,强忍着,却止不住地失落。
商挽琴摸摸他的脸颊,声音更温柔了些:“逢雪,答应我,永远不要为了其他人折腰,不要为了他人损伤你自己。名誉也好,自尊也好,更切身的利益也好,统统都不要。”
她小心地选择着语句。还好,她顺利地说出了这些话。
幼年的乔逢雪缓缓眨着眼。他固然聪明绝顶,却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可他认真听着。
“活在这世上并不容易,要顾好自己已经很难。你瞧,你觉得我厉害不厉害?”
这次,乔逢雪立即做出回答:“厉害!”
商挽琴一笑:“可就算我这么厉害,也经历了很多挫折,没怎么照顾好自己。现在我稍微有点余裕,也只能再多照顾一个你。若我勉强自己再照顾旁人,很可能弄巧成拙,连自己都护不住。”
“——那绝不可以!”乔逢雪脱口而出,神情焦急起来,“当然是以老师的安全为第一!我,是我错了,我让老师为难了,老师罚我吧!”
商挽琴满意点头,笑眯眯道:“好啦,话题就此结束,老师我出门驱鬼赚钱去了,你是要跟我一起,还是待在屋里烤火念书?”
“我可以一起跟去?”他到底是个孩子,一下就被新鲜事夺去心神,惊喜地睁大眼,“我要一起去!一起去!”
“嗯嗯,因为你学得很快嘛,拳脚也像点模样了呢。”商挽琴不吝夸赞,心想多学点功夫好,破庙里谁敢打主意卖了你,你就把他往死里揍。
她抓了件新制的厚实外套,给乔逢雪严严实实穿上,再戴个帽子,将耳朵也密密遮住。商挽琴做着这些,又悄悄感叹,觉得带孩子可真麻烦,就算面对小时候的乔逢雪,她都觉得麻烦,更不说别人了。看来她一点都不喜欢孩子,今后是绝不可能自己生的,除非乔逢雪能生孩子,那她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下……
正胡思乱想,幼年的乔逢雪再次出声。
“老师。”
“叫姐姐。”商挽琴本能地说了一句,才问,“怎么?”
“刚才老师说的道理……”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是不是就是书上写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不,完全不是。”商挽琴嘴角一抽,连连摆手,“无论多达,最好都独善其身比较好!”省得你闲着没事当圣人!她腹诽。自然,这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孩儿露出深思的模样。他向来是个极有主见的人,绝不肯全盘接受旁人的看法,哪怕他现在只有八、九岁,也不例外。
他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脑袋里转着什么。商挽琴以为这事过去了,一手牵着他,一手捂在嘴边,不住呼着热气,慢悠悠走在街上。冬天已经过去了,初春的寒意却毫不逊色,与南方温软的春天截然不同。
走着走着,手里的孩子忽然抬起头。
“老师。”
“叫姐姐。”
乔逢雪熟门熟路地跳过她的反驳,顾自说:“可我不想成为那样。”
“哪样?”
“就是老师说的,无论多么厉害,也依旧独善其身的人。”
商挽琴沉默下来。
乔逢雪却露出笑容。他仰着脸,笑容映着阳光,仿佛北方缺失的一点初春之色,全都盛在他眼里,化为一片天真与热忱。
“我想要成为能让别人过得更好的人!”他说,眼睛愈发明亮,像天上的星星,“就像老师让我过得更好一样,我也想让别人过得更好!”
好一会儿,商挽琴才嘀咕说:“你可以只让我过得更好。”
她声音很小,但乔逢雪耳朵尖一动,听得一清二楚,便急忙说:“我一定也让老师过得更好,先让老师过得更好——让老师过得最好!”
“知道啦,知道啦。”商挽琴敷衍地拍拍他,“听说很多人小时候都雄心壮志呢,可长大成人后就会因为受挫太多,变成灰心丧气、冷眼旁观世界变化的人。你可千万要……”
“我不会变成那样!”幼年的乔逢雪坚决说道,眼神异常认真,宛如发下对自己的誓言,“老师,我绝不会成为灰心丧气、冷眼旁观的人!”
商挽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轻轻地、无奈地叹气。
“可我只希望,你千万要成为那样的人啊。”
——虽然我也知道,你必然要走过一世的坎坷,才能彻底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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