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淙赶去机构,律师还是上次那一个,只是身上穿着的套裙莫名让周淙眼熟,她想起来了,这律师可能是温且寒的前同事。
还不等她质问,律师就拿出了一份全权委托书,关键是还有一份器官捐献表格。
难怪要转院,这间安宁疗护机构可没有手术室。
周淙剧烈地反抗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捐献。”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反对捐献,还是愤怒于温且寒把自己全权委托给一个律师而不是她。
律师很冷酷地问:“你是温且寒的什么人?”
“我是……我是,我——”周淙突然哽住了,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她和温且寒没有法律上的亲缘关系,别说近亲,连远亲都不是,爱人就更虚了,她算什么啊?
当初没能签成意定监护是温且寒当了逃兵,为什么此刻受反噬的却是她周淙?
同在房间里的机构负责人以及护士都紧张地盯着周淙看,生怕她在这里撒泼。
温且寒看着情绪激动的周淙,突然费劲地摘下呼吸面罩,嘶哑着叫了一声:“周淙。”
虽然声音很小,可房间里的人都听见了,周淙过去蹲在床边直视着温且寒的双眼。
温且寒喘着气,虚虚地用手推了她一把:“心姐,别管我了。”
周淙如遭雷击,喃喃道:“你说什么?”
温且寒费力而坚定地重复一遍:“别管我了,就当我是在赎罪。”
周淙“噌”地直起身来,埋藏在心里的痛苦和不甘在她确定自己没有签字立场的瞬间就隐隐要爆发,此刻终于压抑不住,眼泪在众目睽睽之下喷涌而出。
周淙似笑非哭地扬手抿了抿脸上的泪水,挺直脊背望向温且寒:“好,不让我管。”
说罢转身狠狠地掼上门走了。
温且寒转去了红十字会医院。
三天后,律师打来电话,温且寒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别的话她没有说。周淙听完默默地挂了电话,正在逗灿灿的杨荷芳突然扯住周淙的袖子猛拽:“心心,心心,快看,灿灿能坐起来了。”
周淙看着灿灿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坐了起来,霎时间如梦方醒,抓起车钥匙去穿鞋:“妈,我去看看小寒。”
周召良追在后面问:“心心,小寒是不是——”
周淙一伸手:“爸,小寒的事儿你们别管。”说完推门就跑了。
说是不管了,可这三天夜夜无眠。
周淙是个下了决心就不回头的人,温且寒于她而言的的确确是过去式了,可她终究是个人,当时相处用了真心,如今又知晓一切苦衷和内幕,命运无情,不能逆转人生,错过就是错过。
她只是无法对一条生命的消逝无动于衷,更何况那是温且寒。
到了医院,周淙一路跑着进电梯,还没到病房就看见有人已经守在门外。她跌跌撞撞地扑进病房里,律师在床边坐着,温且寒还有意识。
周淙过去握住温且寒的手,没头没脑地问:“还有几天就是我的33岁生日,温且寒,你还欠我一份生日礼物,你记不记得?”
温且寒眨了眨眼,示意自己还记得。
周淙语无伦次起来,只知道死神此刻可能就站在她身边,可她无能为力,但依然徒劳地想要唤醒温且寒:“我还没有原谅你,你要带着遗憾走吗?”
“小寒,别走。陪我过了这个生日,我就原谅你。”
温且寒依然眨了眨眼。
周淙像是想到什么,摸出手机给老杨打视频,老杨几乎是秒接,屏幕正对着床上的灿灿,周淙把手机放到温且寒眼前:“小寒,你看,灿灿会坐起来了,她还差几天才6个月呢。”
视频通话里的灿灿扭动着小小的身子爬坐起来,嗯嗯啊啊着突然发出了一声“ma”,杨荷芳惊喜的声音传过来:“小寒,你听见了吗,灿灿在叫妈妈呢。”
灿灿还在那里嗯嗯着重复了几遍,虽然只是无意识的几个音节,可灿灿却不晓得她这声“ma”,对温且寒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温且寒被一圈滴滴作响的仪器包围着,她太留恋这个世界了,她一点都不想离开,可她的生命到头了。
明流欢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万般不舍?
温且寒艰难地笑了一下,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叫了一声妈妈,周淙拉着她的手把自己的脸埋在她手心里,热烫的眼泪流进指缝里。
周淙不知道温且寒是在叫自己的妈妈,还是对着视频镜头里的杨荷芳叫妈妈,亦或是重复了灿灿的一声声“ma”。
呼吸器里呵出的白汽散了,旁边的心电监护发出刺耳的长鸣。
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属都转过头来看她们,周淙关掉机器,伸手摁了呼叫铃,双手捂在脸上无声地耸动着肩膀。
温且寒安安静静地走了。
摁呼叫铃纯属多余,等待摘取/器官的手术团队早就候着了,周淙孤独地站在病房一角,看他们来来去去地摘掉那一堆仪器,推走了那个还没得到她原谅的麻烦精。
律师将一个文件袋递到她手上:“我的工作完成了,你……节哀,办理后事有什么难处的话,可以打电话咨询我。”
周淙接过文件袋木然地拿在手上,眼前一片灰暗。
办理后事能有什么难处,那个文件袋里装满了温且寒短短的一生,所有证件证明以及相关委托书都准备好了,还有一份遗嘱。
*
周淙一个人去火化了温且寒,温且寒倒是早就买好了墓地,和明流欢一个墓园。两个墓穴的位置已经尽可能靠近,周淙要去看明流欢的话,必然要从温且寒的墓前经过。
麻烦精可能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就算周淙再不想看到自己,也得捎带着看两眼。
骨灰下葬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周淙的生日。
她也不让周召良和杨荷芳去,独自开着车送温且寒的骨灰去墓地,两侧车窗大开着,风吹着她的发梢飞舞,她绕着城市漫无目的地开着车转,走过许多条大道,就像副驾上正坐着温且寒跟她一起看这城市的风景一样。
电台里是她一贯爱听的老歌,有人点了《送别》。
周淙想起来,温且寒回来找她那一天,她们晚上看了一会儿电影,叫《人生大事》,她没让温且寒看完。
那个电影的片尾曲是改编版的《送别》。
电台里是朴树的歌声。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周淙不知不觉间跟着唱了一路,也哭了一路,在一个红灯路口停了下来。
一个红灯过去了,周淙没动,后车鸣笛未果,骂骂咧咧地从边上超过去,并行时打开车窗可能是想骂两句,却突兀地看见一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司机,副驾上还放着个骨灰盒,于是又默默地闭嘴驶走。
又过了一个红灯,停在路口的车子还没动。
后车上下来一位男士,想要上前问问前车司机是不是需要帮助,一走过去发现里头那位女司机形容狼狈,靠在椅背上身体僵直,急促地喘息着,如一条濒死的鱼。
男士立刻从车窗伸手进去开车门,其他车主也发现不对劲,陆陆续续有几个人下车过来查看情况,瞧见女司机这架势都吓了一跳。有人正要打120,有个大姐从后面挤进来,凑到车门边一看,立刻拢住双手罩住了周淙的嘴。
众人吓一跳:“大姐,你这是——”
“没事儿,这姑娘就是哭大劲儿了呼吸性碱中毒。”大姐看众人有点疑惑的样子,又补充道,“我就是医生。”
大姐这么用手拢了一会儿,周淙逐渐缓过来,身上的麻痹感逐渐褪去,呼吸也平稳下来,众人都瞧见了她副驾上的骨灰盒,又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劝两声。都是让她节哀顺变,年纪轻轻的一定要振作起来,不然离世的人也走得不安心啊。
周淙眼睛里挂着泪,一一跟人道谢。在路口堵了这么一会儿,交警也过来了,看周淙情绪很糟糕,过去问她道:“你还能开车吗?用不用我帮你把车停个地方缓一缓?”
周淙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涌,她打开车门绕到副驾抱起骨灰盒,交警坐上去指了指路口附近的一个停车区:“我帮你停到那路边吧。”
车子停在停车位上,周淙道谢:“交警同志,谢谢你。”
天气晴好,鸟鸣婉转,周淙坐在副驾上轻轻地抚摸着骨灰盒,那些目睹她涕泗横流的人一定觉得她很可怜吧。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怜。
温且寒情况恶化入院前她们住在一个屋里,到了晚上两个人各盖各的被子,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两边,谁也不挨着谁。可到了半夜周淙总是发现温且寒不自觉地靠了过来,麻烦精不是把头抵在她肩上就是贴着她的背,像外面贴着汽车取暖的流浪猫。
有一次两个人都醒了,温且寒不声不响地缩回去,周淙没让,反而伸手轻轻地把她搂在了怀里,温且寒闷在她胸前问:“周淙,你可怜我啊。”
周淙答:“是,我可怜你。”
如今想来,到底是谁可怜谁啊?
约好的时间马上就要过了,周淙收敛收敛情绪,坐回驾驶席驶往目的地。
33岁生日这天,她参加了一场一个人的葬礼。在墓园的另一边,明流欢也在这里。
墓碑上的温且寒明艳动人,周淙靠在碑前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澄澈天空,大块大块干净的蓝色将目光填满,偶有飞鸟掠过,像毛笔在生宣上晕过一道水线。
这一道线画了五年多,第一年温且寒闹,第二年温且寒追,第三年她们短暂地爱了一场,第四年她们断了音信,第五年底温且寒回来了。
第六年,没有第六年了,麻烦精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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