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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


    三公日期渐渐逼近, 选手紧锣密鼓地排练。


    君彦己重新回到和李川月的选手合作舞台上,荀烟回归导师行列。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


    于是, 某个黄昏下的隐秘时刻、某次无人知晓的落荒而逃,谁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


    很快到了公演日期, 荀烟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导师席,看五彩斑斓的光影下, 金色的彩带像雨一样落下来。


    正前方, 镏金顶光照亮一片年轻的笑脸。


    等到投票环节, 第三之后的名次成埃落定,但前两名,君彦己与李川月的琴师、黎千和与伏佳的Lil'''' Goldfish(Marika),票数一直咬得很紧。


    平心而论, 她们的表演在歌曲展示上已经无可挑剔, 到最后, 拼的就是观众缘。


    相比于黎千和, 君彦己确实是有些疏于营业了。盯着大屏上焦灼的数据,荀烟心里也捏一把汗。


    好在, 倒计时结束,琴师一组险胜。


    恭贺的后台,导师们例行拥抱冠军, 等到了荀烟, 四目相对,居然有点儿尴尬。


    君彦己穿着一身玄色古装,马尾高束, 飒爽有侠气, 酷得不像话。


    “祝贺你!又是冠军。”


    视线交错, 面无表情。


    她们抱得很生硬。荀烟只觉得那缕冰蓝色的挑染在眼前匆匆一晃,瞬间又离开。


    可是,分开的前一秒,君彦己又用仅她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对她说,“祝贺什么?没什么好祝贺的。这不是我的舞台,不是我的选曲。至于合作的……”


    声音很轻,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散在空气里。


    “至于合作的,也不是我喜欢的人。”


    话音落下,她们分开。君彦己仍看着她。


    ——话语的指向很明显,荀烟当然能听出言下之意。


    但情意再深,也不可能在如此众目睽睽下袒露。


    她们按部就班地结束节目,到停止拍摄的最后一秒,还是划清导师与学员的界限。


    *


    音综进行到三公,陆陆续续淘汰了许多人。她们在练习室哭着拥抱,哽咽叮嘱好友连同自己那一份好好赢下去。


    夏夜宁静,蝉鸣渐起,拍摄园区的石子路上阵阵行李箱滚轮的声音。


    荀烟站在露台与她们道别,手机不合时宜地叮咚作响。


    经纪人陈宛如微信轰炸,见她回复不及时,干脆一个电话打来。


    “……宛如姐,怎么了?”


    “荀烟,你自己不想活,别拉着我一起死!!”陈宛如像是气昏头了,丝毫不顾及语气,“是上次的教训还没有吃够吗??”


    荀烟被吼得有点儿懵,“怎、怎么了啊……”


    陈宛如气急败坏丢下一句“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便挂断了电话。


    对着猝然而止的通话发了会儿呆,荀烟点开微信。


    除去陈宛如那些轰炸,置顶处,纯白头像的人也发来两条信息。


    一张照片,和一个问号。


    照片是偷拍的角度。一方狭小的舞蹈练习室,黄昏的窗边,薄纱窗帘漂浮如云朵。


    两个人坐在一起,视线相对,相距咫尺。


    是她和君彦己。


    荀烟记得,那次暧昧不过持续了电光石火,气息缠绕仅仅一刻,连当事人都记不清楚。


    可偷拍的人就正好抓住了那个瞬间。


    照片里,映在窗帘上的影子紧紧交缠,旖旎如同在接吻。


    *


    论坛。


    楼主:这照片……什么个事儿啊?加上那个公主抱,君烟悦色不会真的在谈吧??


    1L:楼主2G网了吧,是不是没看过镇组神帖《扒一扒音综新贵撬资本巨鳄墙角的那些日子》?友情提示,音综新贵代君彦己,资本代宋汀雪,金丝雀代荀烟。


    2L:宋汀雪是谁?


    3L:星芒老板啊!宋家商行总听说过吧?宋凭阑总听说过吧?


    4L:宋家姐妹,一黑一白,黑的那个黑透了,白的那个也不是什么善茬。姐姐超级玩咖,谈过的美女比你们见过的还要多,我敢说她的前女友名单能把你们吓死!个个都很出名。


    5L:白的是妹妹?她呢?


    6L:她吗?好像身体不好,深居简出,见不太多。但作风比她姐姐好很多。


    7L:好什么?不还是学她姐包养了一只金丝雀?


    ……


    66L:不过,荀烟这种脸蛋的美人在身边待着,宋折寒真的不会动手吗?我不相信。


    67L:再怎么玩咖,也不能对亲妹妹的情人……下手吧……


    68L:说不定呢?财阀多变态,谁说得清。


    ……


    189L:所以君彦己真的在撬墙角啊?宋汀雪没把她搞死?


    190L:想什么呢,她妈是君度。宋汀雪搞得定君彦己,搞得定君度吗?


    191L:好好天之骄子,怎么跑去撬墙角了呢?


    ……


    324L:就我一个人不喜欢君彦己吗?一路票一,很难不相信没有黑幕。要是她妈不是君度,她能有这个待遇?真无语,夸得天花乱坠,好像实力真有这么强似的……


    *


    三公才过去一小时,一张照片半路杀出,在论坛扯出太多高楼。节目公关删得多了,网友总有逆反心理。


    帖子几何式增长,仿若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当务之急,一个是控制舆论,另一个就是找出来拍摄那张照片的人。


    舞蹈练习室里,留下的选手被紧急召集,音综副导演站在其中,面无表情。


    “照片是谁拍的?私生粉?工作人员?又或者,就是我们的选手?”副导看着女孩们,“那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很明显,就是坐在……”她指了指室内一排凳子,“那个地方的人。反正练习室里都有监控,想找到拍照片的人并不难。”


    视线扫一眼选手,她继续说:“坦白从宽。本来节目组就要上交手机,但考虑到你们的状态,检查时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牵扯到综艺事故,我肯定还是严肃对待。等到时候查清楚了,退赛是肯定要退的,不过,如果你自首,我能为你争取更少的法律惩罚……”


    选手里有人窃窃问:“法、法律惩罚?”


    副导嗯了声,再重复一遍:“所以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选手大多二十出头,还在象牙塔里徘徊,没太接触社会,被冷脸激几句就乱了阵脚。


    副导眼尖地看到选手之中有人面色铁青。简直是不打自招。


    果然,当她单独留下那名选手,对方立刻湿红了眼,“导演,我、我只是拍了一张照片,不知道会犯法啊!”


    是伏佳。


    她拽着副导的袖子不放,“是黎千和让我拍的!是黎千和!照片也是她发出去的!!导演,你去罚她好不好?我只是拍了一张照片啊!”


    副导冷眼看着她,心里笑了声:狗咬狗。


    *


    网友对同性CP嗑得起劲儿,但真涉及到同性情侣,舆论还是有点触雷。


    节目组马上安排直播,让伏佳道歉:“是错位,图片后期加工过……只、只是拍着玩儿的,没想到会传出去……”


    与此同时,舆论终于有了遏制住的倾向。


    节目制作组松一口气。


    伏佳已经自主退赛,至于黎千和,之后也会找个理由淘汰掉。


    那日深夜,导演组的人面面相觑,各抹一把汗,不约而同地想,音乐留声实在命途多舛,像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叶,一点风吹草动,便危在旦夕。


    *


    荀烟和节目组一起忙到凌晨,走出拍摄基地的时候,累得快散架。


    没在停车场看到眼熟的轿车,她思索一会儿,原路返回,去向导师宿舍。


    回身的档口,她终于想起来回复宋汀雪:“宋小姐,只是选手之间的恶意竞争,是PS的。”


    一直等荀烟走回宿舍,宋汀雪都没有回复。


    常态。


    荀烟揉了揉眉心。


    才走到过道,一抬头,自己的房间门口坐了个人。


    还是那身飒爽玄衣,但表情耷拉着,活像一条湿漉漉的小狗。


    见荀烟来了,君彦己抬起头:“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打电话你不接。”


    荀烟愣了两秒。之前太过于关注宋汀雪,忘了去看未接来电,也错过了君彦己的消息。


    “抱歉。”


    荀烟转动门锁,先进了屋,瞄着君彦己,“你也进来吧。”


    宿舍久无人居住,但管理员每日打扫,一切布置还维持着几周前的模样。


    荀烟站到窗边,扫一眼下方停车场,拉上窗帘。


    身后,君彦己犹豫地问:“你很久没住这里了吧?”


    “对,” 荀烟不作隐瞒,“住在旁边的公馆里。”


    谁的公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宋汀雪的。君彦己自嘲一笑,又问:“那你今天……不用去找宋汀雪吗?”


    “她最近很忙。集团里股份置换,董事会大换血,”荀烟有点儿疲惫,“她顾不了我,生气也只能远程的。”


    才说着,手机叮的一声响。


    置顶信息,宋汀雪回了一个嗯。


    同时响起的,是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


    宋汀雪的查岗就是这样,神出鬼没,从来不打招呼。


    过道灯声控,此刻因为安静而变得漆黑。荀烟打开房门,门缝透出些许光亮,隐约照亮门外人的脸。


    宋汀雪一身白色风衣,面色冷漠。“你让我等了很久。”


    “我……才回来,刚刚在开窗通风,没有听到……”荀烟低下眼,“宋小姐,对不起。”


    宋汀雪嗯了下,走进室内,视线若有若无扫过不远处房门紧闭的侧卧。


    她开口,叫了一声,“君彦己。”


    荀烟一愣,指甲嵌进手心。


    她怎么知道的!?


    与此同时,被反锁在侧卧的君彦己也提着一颗心。


    好在宋汀雪仿若并非真的发现了她,只是提了一嘴。她看向荀烟,“我不管你和君彦己到底是什么关系,导师和学员,很谈得来的知心朋友。”


    “但是,那些照片,那些靠近,那些舆论……”


    “已经完全超出我的忍耐范围了。”


    荀烟怔了下,开口:“宋小姐,那些都是……”


    宋汀雪从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荀烟,明天你就不用再来综艺了。你和她,一起离开综艺。”


    “——为什么?!”


    面对荀烟的错愕,宋汀雪漠然抬起眼,“听不懂吗?她退赛,你辞去导师职位。”


    “宋小姐,只剩一场大考公演了,这样真的……”


    “真的什么?”宋汀雪觉得好笑,“荀烟,你不是声乐专业,不是歌唱专家,你是一个演员。你在里面,充其量一个走过场的导师——怎么还和别人荣辱与共了?”


    荀烟看着她,从心底里觉得无力。


    荀烟努力客观地劝说,“宋小姐,伏佳选手已经退赛,黎千和是怂恿她拍摄、将照片往外传的人,也会在后期考核找个由头被淘汰。如果君彦己……”她深吸一口气,“如果君彦己也离开,那这个节目就名存实亡了。”


    “所以,至少让她留下吧,好吗?”


    宋汀雪面无表情望过来,稍稍勾唇,好似听见天大的笑话。


    “荀烟,和君彦己相处好像让你变蠢了。你应该知道的,这样的求情只会让我更加生气。”


    “我更加生气,你们的下场一定更加惨烈。”


    “不是的……”荀烟无力地摇头,“让我离开没有关系,但君彦己……宋小姐,接连着三个选手离开,还正好是节目里的前三名,这阵仗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君度老师那边怎么办?您要怎么和她说?”


    宋汀雪闻言,盯她几秒。


    沉默片刻,她笑:“还没有变得很笨。知道要搬出君度。”


    “宋小姐,我真的是那么想的……”


    “行了。我不想再说这个。”


    宋汀雪出声打断。她脱下风衣,放在沙发上,朝后挑开自己的长发。


    也没说是否放过君彦己一马,只是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张褶皱的、对折的速写白纸。


    “小栀,”今夜,宋小姐难得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看我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了什么?”


    不好的预感在荀烟心里升起。


    果然,随着白纸被摊开,她猝不及防地撞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画中人。


    那是二十岁的她自己。


    满意地瞧见荀烟双眼瞪大,宋汀雪薄唇轻启,“脱。”


    荀烟下意识去捉那张画,伸手却扑了空。她死死盯紧宋汀雪,摇头。


    宋汀雪挑眉,直接上手按住荀烟肩膀:“要我帮你脱吗?”


    “宋小姐,我不想……”


    随荀烟话音落下,宋汀雪掐住荀烟下巴,搭在肩上的手用力,狠狠将人向下按。


    咣当——


    后背撞上茶几的一刻,荀烟吃痛闷哼出声。


    同一时刻,侧卧门后的人,终于忍无可忍拨开了锁。


    “宋,汀,雪,”比那身玄衣更漆黑的,是君彦己的脸色,“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第32章 第 32 章 ◇


    君彦己从门后出现的刹那, 宋汀雪愣了两秒。


    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君彦己翻身上前,揪住宋汀雪前领, 对着她鼻梁就是一拳。


    宋汀雪的面上霎时殷红一片,鼻腔里的血和咳出的血混在一起, 滴落在衣前,染得血迹斑斑。


    宋二小姐也不是吃素的。她立刻反应过来, 屈膝撞在君彦己腹部, 把人扣在地上。


    不过, 她也没有继续打下去。挨那一拳让她血气上涌,但到底是克制住了。


    她单手压制着君彦己,抬起另一只手的袖子,极其随意地抹一把血, 眯了眼, 摇摇晃晃站起身。


    两个人都站起来, 四目相对, 如刻骨仇敌狭路相逢,剑拔弩张的气息不言而喻。


    宋汀雪的衣袖衣领都沾了血, 神情却惬意。


    从桌边慢条斯理抽出纸巾,揩净血迹,她轻笑:“君彦己, 你能在这里和我叫板, 也只因为你妈是君度。”


    “那你呢?”君彦己不甘示弱,“也不过因为宋家显赫,你倚仗着背后的家世, 才总是做出这样侮辱人格的事情。”


    “侮辱人格?”宋汀雪不屑一笑, “谁的人格?你的?她的?”


    君彦己当然看见了掉落在地的那张画。她弯腰拾起画纸, 抖露在宋汀雪面前,“如果你心里,这不是侮辱人格的举措,那我无话可说。”


    “小栀……”宋汀雪转身,看向荀烟,微微费解地问,“我侮辱你的人格了吗?”


    宋汀雪说话时,似笑非笑的神色看得人窒息。仿佛毒蛇吐信,不合她心意便要丧命。


    从君彦己视角望去,荀烟眼底的慌张一览无余。


    宋汀雪想要荀烟表态,想在这场无形的对峙里胜过一筹。而君彦己只是想抱一抱荀烟。


    荀烟未开口,另外两人僵持不下。与此同时,第四个人破门而入。


    是宋家那位金发碧眼的医生,科瑞尔。


    科瑞尔看一眼宋汀雪身上的血,几乎吓得腿软,“二小姐,您这……这这这……”


    听她结巴,宋汀雪懒洋洋回:“放心,死不了。”


    “您快点儿回去吧!”科瑞尔搭起她,“我送您回去……”


    宋汀雪没异议,视线掠过荀烟,“小栀,跟我一起走。”


    君彦己闻言,想拦住她们。可荀烟竟将她全然无视,只提步跟上宋汀雪。


    于是玄关的门前,宋汀雪回首看向君彦己,明目张胆地,露出胜者得意的笑容。


    *


    当晚,荀烟回到宋家公馆,看科瑞尔端着仪器忙前忙后。


    荀烟满面泪痕没收,靠在床边枕着手臂,浅浅睡了一宿。清晨时接到电话,是君彦己。


    少年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好像正哭着,“那张纸我撕掉了。你别再伤心了……”


    “我帮你离开,好吗……荀烟,我帮你离开……”


    荀烟咳嗽几声,带着初醒的沙哑,没有回应。


    挂断电话,她删除通话记录。


    熹微晨光透过窗帘,丝绒的枕上是宋小姐毫无防备的睡颜。


    荀烟丢开手机,望着她,眼神逐渐冷漠。


    该收网了,她心想。


    *


    往后几天,荀烟正式辞去《音乐留声》导师职位。也许早就有所意料,节目组并没多问,只让她再录制了几个走过场的VCR就放人离开了。


    荀烟离开后,节目也到了最后关头。半决赛的录制里,节目组有意让君彦己与黎千和对上,也许是心虚,黎千和发挥得史无前例地差,顺势被淘汰。


    荀烟在场外刷着公告,不免有些唏嘘。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黎千和的时候,听到对方纯净又灵动的歌声,还和别的导师私下打赌,赌她进决赛。之后黎千和的表现一直不错,可惜一念之差,黑马摔成一滩肉泥。


    毕竟要当公众人物,可不只得实力好,也要管得住情绪和嘴巴。


    决赛直播上,虽说丢了两个实力唱将,但其她选手水平也并不差。祝时好选了一首典型打歌曲目,君彦己一首《哀艳的痛快》炸了全场。同时,音乐留声也算有点儿运营头脑,知道最后要划给君度一个舞台,找她救场。


    荀烟点进直播的时候,那首《当时的月亮》恰好到了收尾。


    女人的声音梦幻轻柔,荀烟听得恍惚。略过主持人慷慨激昂的演说,镜头最终转向选手们。


    荀烟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那个明艳扎眼的少女。


    面上傲气一如初见,但眼底暗淡许多。


    女孩们穿着综艺红白色校服,正在合唱:“Sing it stronger sing together, Make this moment last forever, Old and young, Shouting love tonight ”


    飘落的礼花彩带像一场梦,梦醒后各奔东西。


    而荀烟隔着屏幕,不过窥见其中万分之一的感慨。


    直播结束,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映出她的脸,以及身后一双戏谑眼睛,“在看什么?哦,荀导师去不了决赛,只能看看直播了。”


    是宋折寒。


    她穿着漂亮的西服,揽着梁安琪的细腰,笑得很惬意。


    如今这两人早就散伙,但梁安琪还签在宋折寒的公司里。


    用梁安琪的话来说,宋折寒是一个很不错的前女友,分手了不会把东西讨回去,资源也都还在。私下见面,偶尔搭肩,并不难堪。


    她总劝荀烟看开点。


    “该感谢我呀?”梁安琪曾笑,“要是没我那杯酒,你和你心爱的宋二小姐何时更进一步呀?”


    然而,十八岁的荀烟有多感谢命运垂怜,二十二岁的荀烟就有多恨那次意外。


    恨不得一切都没发生过。


    此刻,荀烟隔着屏幕瞄她们一眼,不应声,甚至没回头。


    今夜公里之外的音乐留声在直播决赛,也是商行藏品拍卖会的日子。


    宋家依山别墅,大亨慈善家们往来,嘴上客套,下手纳物时一点儿不留情面。


    荀烟在厅里看困了,向宋汀雪随意找了个由头,出来透气。


    夜晚星空明亮,耳后是拍卖师的叫价声。


    一百克拉的帕帕拉恰,古董瓷器,名家名画底价千万。场内不断加价,挥金如土,连淌过的夜风都透着纸醉金迷。


    十点一刻,荀烟靠在露台,见台下花园停留一辆低调的黑色豪车。


    是宋凭阑和宋家姥姥来了。


    荀烟心下了然,收起手机,面向身边喋喋不休交谈的两人,稍咳嗽几声。


    再抬眸,已然变了神色。


    荀烟今夜一身水蓝色抹胸裙,微卷的头发分散耳后,映两颗银白的耳坠。锁骨处,钻石坠着翡翠扳指,没入雪白的胸前。


    是最惊艳也最肆意绽放的年纪。


    宋折寒盯去一眼,口干舌燥,已移不开目光。


    而身前,荀烟与她对视,黑白分明的双眼笼罩雾气,眼底一道潋滟的光。


    她看起来好脆弱,似一片孤零零的叶,流离失所,需要温室的呵护。


    宋折寒伸手一扶,她便落入她怀中,说不清是无心或者有意为之。


    但都不重要了。


    没人能清醒理智地走出那双脆弱的眼睛。


    荀烟伏在宋折寒身前,无力地攀着她的肩头,“大小姐……”


    宋折寒微微一怔。


    叫她大小姐的人向来很多,但那些远不如荀烟这声摄魄勾魂。


    宋折寒没想到自己觊觎了好多年的人会这样投怀送抱。她抱着她,像个纯情的新手,肩头、腰肢、臀侧,手不知往哪儿放。


    荀烟抬眼看来,眼睫颤动。


    就是这么泪盈盈一眺,天雷勾动地火。


    电光石火,宋折寒箍紧荀烟的腰,把人压在露台边缘。


    ——而比那份撕咬的吻更先到来的,是宋折寒身后,一道急促的响动。


    哗啦!!


    一个酒瓶砸上她的后脑,殷红的液体散开在发顶,分不清是血还是红酒。


    酒瓶被砸得破碎,可见施暴者用了十成力气。细碎的玻璃渣飞散在空中,光影破碎,映出宋汀雪那张盛怒的脸。


    一切突如其来,疼痛减缓了反应速度。宋折寒愣在原处。


    宋汀雪却疯了似的按住她肩膀,发狠用力,把人扑倒在地。


    论力气,宋汀雪不如宋折寒。可是论疯劲儿,宋折寒不及宋汀雪万分之一。


    “姐姐……我分明警告过你的。”


    宋汀雪坐在宋折寒的身上,五指是粘稠血迹,轻轻笑着,眼角湿红,气质病态又血腥,“你哪只手碰了她,我就折断你哪只手。”


    拍卖会上言笑和睦的亲姐妹,顷刻反目成仇。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当事人疯惯了,显然无所谓。


    其中最无所谓的,自是荀烟。


    她靠在露台边缘,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眼见周遭人越聚越多,只在心里轻嗤:有些实验,越是众目睽睽,才越有效。


    荀烟刻意地纵容着宋汀雪的占有欲和控制欲,眼下的宋二小姐俨然成了巴甫洛夫的犬。


    荀烟与旁人随便什么接触,都能让她大发雷霆。


    更别说此刻与宋折寒这样光明正大的环抱了。


    宋汀雪倚仗家世,张扬跋扈,为非作歹,却忘了这世上也有她权力压不住的人。


    比如君度的女儿,比如宋家的大小姐,她的亲姐姐。


    君彦己要靠真心,要靠眼泪、真话、适当的蓬勃和恰到好处的脆弱。宋折寒则是视觉动物,只需要勾起欲望。


    她比君彦己好撩拨多了,省时又省力。


    湿漉的唇角,藕断丝连的眼神,一截手臂,光洁的锁骨和雪白的前胸。背后似有翅膀挣飞的蝴蝶骨。


    将这些都展露,不怕宋折寒不上钩。


    而在宋折寒抱紧她的那一刻,宋汀雪一定怒火攻心。


    荀烟适时地抬起眼,拿那双哭红的眼睛与宋汀雪遥遥相视——


    巴甫洛夫的铃铛摇响了。


    这一次,荀烟才是作壁上观、旁观困兽角斗的看客。


    作者有话说:


    早说了七九没下线!没人信我!


    巴甫洛夫条件反射:一个刺激和另一个带有奖赏或惩罚的无条件刺激多次联结,可使个体学会在单独呈现该一刺激时,也能引发类似无条件反应的条件反应。


    第33章 第 33 章 ◇


    周围人渐渐聚集起来, 却没有人敢上前。


    这是宋家的别墅,而此刻,宋家的两位继承人扭打在一起, 全然不复往日矜贵与傲慢。


    扭打的缘由是什么?宋姥姥拄着褐色权杖走上露台,看着这两个小辈, 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姥姥望见露台边缘,安伽小跑着去, 给一位跪坐在地上的女孩披上外套。


    女孩二十出头的年纪, 生得异常惊艳, 气质纯澈如夜露白栀。


    对上视线,女孩匆忙移开眼。


    但宋姥姥定定看着她——确切而言,是看着她胸前的翡翠扳指——显然怔在了原地。


    老人向荀烟走去。


    露台上,宋汀雪和宋折寒被管家制止, 所有人知趣地后退。多一双眼, 多一副碎嘴, 她们也不想惹事生非, 自然知道该回避。


    不一会儿,宾客空了一片, 露台清场。


    与此同时,宋姥姥在荀烟身前停下脚步。她拄着拐,颤巍巍俯下身, 半跪着, 与荀烟平视。


    眼神落在荀烟身前,姥姥伸手,指腹摩挲在扳指上。


    仅仅, 一瞬。


    老人平淡的面容尽数被冷漠覆盖。


    她指节使力, 狠捉着那枚翡翠扳指向前拉扯!!


    项链顿时成了绞索, 绞着荀烟的颈,逼迫她向前倾倒。


    安伽傻眼。


    四下哗然无措。


    荀烟伸出手,拍打着老人的手腕,可是逐渐攀升的窒息感让这些动作变得很无力。


    一个走路都要拄拐的老人,此刻恨意冲顶,怒红了双眼。


    在场无一不被吓得气短。


    却没人敢阻拦或靠近。宋汀雪猝然缓神,抹一把鲜血淋漓的脸,想上前,却被母亲反扣住。


    宋凭阑怒视她:“还嫌不够丢脸吗?!”


    宋汀雪张了张嘴,刚要反驳,电光石火间,是一个扎着马尾的人从人群里冲出来。


    君彦己。


    她红白礼服,面上是还未卸的舞台妆,一抹冰蓝色的挑染散在夜风里,一闪而过。


    君彦己一把撞开老人,仓促上前,抱紧荀烟,“你没事吧!?”


    荀烟摇头,伏在她怀中,惊魂甫定地咳嗽。


    纤白脖颈上,一道赫然红痕。


    君彦己盯紧宋家姥姥:“你差点儿杀人了知道吗!!?”


    君彦己把老人吼得一愣。正是在场所有人感慨初生牛犊不怕虎,君度姗姗来迟,满面愁容地拦住宋凭阑,又拦住宋家姥姥。


    “……都看着呢,”君度为难地眯起眼,“有什么事情,也不要指着这一个女孩儿撒气。”


    宋凭阑冷不丁问:“认识她?”


    “当然,”君度下意识移开眼,“都是一个圈子的……”


    宋凭阑呵呵两声,“行。”


    她扫一眼荀烟,视线回到露台下聚集的宾客,“闹剧好看么?”


    立刻有人讪讪回:“宋老板您说笑了……今夜商行拍卖大获成功,哪有什么闹剧呢?”


    她们附和起来,宋凭阑皮笑肉不笑。闹剧,默剧,哑剧,都在此刻一并封口,缄默如别墅山外诡谲的夜。


    *


    宋折寒和宋汀雪分别被送往医院。


    一个是被打得皮外伤累累,一个是气急攻心,五脏六腑咯血。


    内伤到底比皮外伤难调理,直到几天后,宋汀雪才在病房里缓过来。


    她睁开眼,由病房里刺眼的苍白色一映,面上更无血色。


    明明是夏季,窗外翠绿渐深,但温暖的阳光被隔菌玻璃遮挡,仿佛照不进来。


    见她清醒,床边的老人丢下一个嫌恶的眼神,“宋汀雪,还记得你做了什么好事儿吗?”


    宋汀雪勉强坐起身,哑声道:“姥姥……”


    “还知道我是你姥姥?”宋姥姥想抬手敲打她,想到这是无菌病室才作罢。


    她唉了一声,“阿雪,你两年前去加拿大养病,和这个叫荀烟的有关系吗?”


    宋汀雪一怔,垂下眼,淡淡说:“我……不记得了。”


    “你和她,一起几年了?”


    宋汀雪说:“没几年。”


    姥姥一皱眉,追问:“什么时候第一次见面?在哪里见面的?见面的时候她是什么身份,和你是什么关系?”


    “……都不记得了。”


    宋汀雪闪烁其词,不愿意多谈及荀烟。宋姥姥默认她是为了维护。


    “玩物丧志!!”老人痛骂,“阿雪,就这一点,你远远不如宋折寒做得好!她虽然玩得乱,但她分得清主次!更不会像你现在这样,为了一个不入流的东西喊打喊杀、要死要活……”


    “不是……不入流的东西,”宋汀雪喃喃,“小栀没有不入流。”


    “我在和你说那个女生!你扯什么雪貂?!”老人气急了,指着女人鼻子,不分青红皂白,“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送你那只雪貂,更不该给你那副扳指!宋汀雪,你知道我在那个女生脖子上看见扳指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吗?宋汀雪,你完了,你完了啊!!”


    “……为什么?”


    宋汀雪茫然地抬起眼。


    宋姥姥反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看到小栀脖子上挂着扳指,您会觉得我完了?”


    “……”宋姥姥吸一口气,“那是我给你的权力象征——好比拍卖师的金锤,指挥官的礼仪棒,领航员的罗盘——它是有象征意义的!你拿去送给一个外人?”


    “不是外人,”宋汀雪理所应当,“小栀是我的东西,自然也是宋家的。她脖子上的东西,当然还是属于我。”


    “……”


    宋姥姥不可置信。她没理解宋汀雪的话,宋汀雪也没听进去她的话。


    仿若两个世界的人,言语不同频,沟通无意义。宋姥姥打心底觉得无力。


    她只嘀咕:“妄想你能活成一个正常人,就是我最大的错误。”


    这句话宋汀雪听明白了。


    她一愣,眸光闪烁,有些脆弱地低下头。


    宋姥姥眼里闪过厌恶。


    她能接受疯、狠、争、抢,却看不得人懦弱。


    更受不了主次颠倒。


    洁白的病室里冷气吹拂,宋姥姥拿出一纸塑封的文件,按在茶几上。


    她对宋汀雪说,“等好得差不多了,能走路了,自己过来看。”


    “是什么?”


    宋姥姥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风险投资本就是一项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所以,宋汀雪,汁源来自Q裙爸留一齐齐散散零四整理,欢迎加入我不觉得现在的你有继续工作的能力。”


    宋汀雪面色一僵,坐在病床上,勉强扯出一个笑。


    “姥姥……您这是什么意思?”


    宋姥姥没回答宋汀雪。老人看着窗外绿叶郁郁葱葱,视线随着夏风一落。


    过了许久,也只说:“我的意思,都在合同里了。”


    “这段时间,好好养病,好好反省。”


    *


    才走出病房,宋姥姥与宋凭阑正撞上面。


    她们异口同声:“怎么样?”


    这对母女眉目里是如出一辙的焦急。


    “你问的什么?什么怎么样?”宋凭阑率先说,“妈,我问你阿雪怎么样?”


    “挺好的,能犯傻,能神游,能顶嘴。”


    “你和她说股份的事情了么?”


    “直接把合同给她了。闹这么一出,总要长点儿教训。况且她这个状态确实不适合工作。”


    宋姥姥汇报完了,立刻再问,“凭阑,你找到那个荀烟了吗?”


    宋凭阑无所谓地耸肩:“逃了。”


    她们一同向外走,医院走廊宽敞无人,偶尔几个护士经过,低声问好。


    走在电梯前,宋凭阑手里把玩着一只雪茄刀,再幽幽开了口。“不过,她至少会回来看一眼的。毕竟哪一个作恶的人不会好奇……自己惩戒的人,此刻该有多悲惨呢?”


    *


    病房里,宋汀雪一身病服,像一个吸血鬼,病态,畏光,脆弱,眼周潮绯,面色却苍白。


    她低垂着眼,翻看茶几上的合同。


    手里,合同写得很明确,公章也清晰,宋汀雪却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


    宋家商行,将近一半股份握在宋凭阑和宋姥姥的手里,往后宋折寒拿15%,宋汀雪拿14%。


    这十四个百分点,有多少是她这几年一点一点向上争来的,多少是她极尽商人狡诈,从别人手里夺来的——只有宋汀雪最清楚。


    而现在,合同明示,宋汀雪的股份中6%并还集团,8%置空。


    置空期十六个月,期满也未必拿得回来。


    前功尽弃。一切回到原点。


    宋汀雪看着合同,下唇已经咬出血痕。


    人人都说,宋家二小姐是个很好的商人。


    从小在国外长大,读着最好的私立学校,二十二岁从普林斯顿毕业。


    回国七年,她顺风顺水,从未碰壁,去年拿到的实控比宋折寒还好上一截。


    可是姥姥说:宋汀雪,我不觉得现在的你有继续工作的能力。


    ——问题出在哪里?


    宋汀雪忽然有些迷茫了。


    恍惚间,余光瞥见窗外,树叶随风沙沙摆动。


    狭窄的阳台上,有一支白色的蔷薇花。


    花枝末端,一枚翡翠扳指。


    宋汀雪倏地愣住,脑子里一根弦断开,耳后病房座机响起急促的闹铃。


    叮铃铃——


    这铃声似是响在她的天灵盖。


    宋汀雪脚步不稳,回身时带倒茶几也没心思去扶,膝盖撞得乌青一块,站稳身子,眼里恨得腥红,捉起听筒开口却又弱了嗓音,“荀烟……”


    电话那头,荀烟仿佛怔了一下,才说,“嗯,宋小姐,是我。”


    听见她声音,宋汀雪生出一种锥心的痛。


    “荀烟,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吗?”她控制不住地质问,“为什么呢?为了谁呢?”


    荀烟似乎笑了一下,“还能是为了谁呢?”


    宋汀雪顿时想到那夜君彦己冲上来拥抱荀烟的景象。


    “……小栀,你是为了和君彦己在一起,才这样对我的吗?”


    “怎么会?”荀烟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失笑,“宋小姐,你未免太低估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


    “……什么?”


    “爱慕、欢喜、憎恨、厌恶……”荀烟不疾不徐地说,“宋小姐,我对您从来都是发自内里,全心全意的;在我的世界,您向来都是第一位。”


    什么意思?


    相处七年,宋汀雪第一次觉得看不透荀烟。


    她觉得好笑。“荀烟,你想说什么?你为了我,毁灭我?”


    “这怎么是毁灭?”荀烟费解,“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惩罚。我曾经非常真挚地爱慕着您,是您不珍惜我的真心,反过来欺辱我。”


    “也许在意识到您不爱我的那刻,我就该一走了之。可某一天我恍然,如果我那时离开,只是我单方面的及时止损,于您无关痛痒。”


    “那怎么行?”荀烟自问自答地喃喃,“宋小姐,即便以后再不相见,我也不会忘记您。我希望您也如此。”


    “宋小姐,怨憎好过无关紧要。”


    宋汀雪沉默听着,目光停滞在窗外的白色蔷薇上,夏天的风一点点上升,将花瓣都吹散。


    明明是盛夏,她却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了一堵墙。


    阳光照不进来,寒气吹不出去。


    电话的背景音喧哗,宋汀雪隐约听见航司在播报登机提示。


    “尊敬的旅客,您乘坐的……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


    嘈杂声里,荀烟再次开口,语气波澜不动,无悲也无喜。


    “宋小姐,谢谢您从前的帮助。祝您往后一切顺利,万事如意,天天开心。”


    “我们,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说:


    宋姥姥叫宋知明,但怕最近姓宋的太多了你们分不清记不住,这章就没提……


    第34章 第 34 章 ◇


    “商行拍卖晚宴, 唯二继承人大打出手!风暴中心竟然是……”


    这长串的标题还没加载完,网页卡顿,页面刷地一下成了空白。


    再刷新, 网址源IP丢失,随机跳转其它网页, 快狠准仿佛病毒入侵。


    于是无人在意那条插曲。潜意识里视其为一条微不足道且真假未知的花边新闻。


    正是宋汀雪和宋折寒被送去医院的那一晚。


    商行拍卖潦草结束,二十公里外的音乐留声收官完毕。


    君度的轿车里, 君彦己抱着荀烟, 手足无措地问她:“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荀烟摇头, “……谢谢你。”


    君彦己还想再问,君度踩下刹车。“君彦己,到家了。”


    君彦己哦了下,转头又去看荀烟, “要不今天你住先住我家……”


    “君彦己。”君度皱眉, 再叫了一声, “你先上楼。我送荀小姐回家。”


    君彦己立刻说:“我一起去。”


    “别跟着。你一路上叽叽喳喳, 我开车不专心。”


    君度和荀烟有话要说,想让君彦己回避。奈何君彦己性子直得很, 听不懂母亲言下之意。


    “……我不吵你就是了。”她软下声音,“妈,就让我一起去啦。”


    君度忍无可忍:“……”


    是荀烟小幅度推了推君彦己:“好了, 你上去吧。这么晚了, 早点睡觉,”她轻声说,“晚安。”


    君彦己犹豫了一下才妥协。打开车门又叮嘱, “荀老师, 到家报平安啊!”


    荀烟眸色温柔:“嗯。”


    君度驱车驶向大路, 手搭着方向盘,轿车点刹,丝滑掉头。“彦己总是一根筋,有时候很笨。荀小姐别见笑。”


    “十八岁就是这样子。”荀烟轻笑,“很直白也很可爱。”


    窗外灯火流淌。轿车行在夜路,漫无目的地跑。


    “荀小姐,你也是十八岁的时候开始跟着宋汀雪的么?”


    话题转得快,但荀烟没有错愕,好像早就意料到君度会这么问。“不是哦,”她指正,“是十五岁。”


    “……这么小的年纪?”


    “嗯。我是孤儿,人贩子手里的孤儿。十五岁的时候遇见宋汀雪小姐,她拯救了我。之后就一直跟着她了。”


    君度噎了一下。她本来只是想试探几句,没想到荀烟会全盘托出。


    还是这样沉重的往事。


    荀烟忽问:“君度老师会觉得我很过分吗?她于我有恩,我却这样对她。”


    “不会。她对你有恩情,也不是她随意玩弄你的理由。”


    荀烟犹豫:“但说到底……”


    君度淡淡打断:“救了你,折辱你。被折辱,所以报复。这两件事不可一概而论。当然,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好多插嘴。”


    没赶过黄灯倒计时,轿车停在直行道。隔着后视镜,君度瞥一眼荀烟,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后座。


    “荀小姐,这是你向我要的,我名下商行2%的股份。”君度剥开文件夹,“还有南加州MBA的Offer。”


    “所以,荀小姐,您能离开我女儿了吗?”


    荀烟接文件的手一顿。


    转瞬,她笑:“君阿姨,您这话好像台偶剧婆婆啊。”


    君度唉了一声,“我也不想的。但作为一个母亲,看着女儿深陷一场极其不平衡、不对等的单向依恋……这实在是一件很痛心的事。”


    旁观者清。君彦己对荀烟可谓掏心掏肺赤诚至极,但荀烟对君彦己——何止有所保留——简直从最初相遇就是全副武装。


    这场由荀烟引导的游戏,君彦己一头往里撞。第三视角的人都当君彦己是主动的一方,殊不知这一切都是荀烟的预谋。


    眼下,荀烟要抽身了,君彦己还一头雾水,甚至以为自己终于能陪在喜欢的人身边。


    红灯变绿,轿车轻轻启动。


    “南加州在美西,和纽约并不远。”君度说,“你们之后要怎么发展,我管不着,但这之前,荀小姐,我希望你可以和君彦己说清楚真相。”


    “接近她的真相,身份的真相,还有你对宋汀雪筹划这一切的真相。”


    荀烟的目光停留在合同上,但反反复复没看进去。过了许久,她叹气开口:“君阿姨,如果哪天喜欢的人告诉你,你只是她黑色棋盘上的一颗棋,自始至终都没有交付真心……这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不。请您让她知道真相。”君度说,“我知道,你也可以找一个不痛不痒的由头与她分开,让时间销蚀一切。但清醒的真相好过虚幻的美梦。君彦己需要真相。”


    “君阿姨,拥有真相并不难。让我亲口说出真相,也很简单。”


    荀烟折起合同,看向车窗外,“但您既然这么郑重地请求,想必也希望我在告知君彦己真相的时候,最大限度顾及她的心情。”


    “……对。”


    毕竟是亲女儿啊。


    君度苦笑:“拜托你了,荀小姐。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


    她正透过后视镜看荀烟,荀烟也在望向她。


    华语金曲歌手,亚洲级别的明星。透过那么多金灿灿的代名词,荀烟在此刻,只看见一个为自己孩子操碎心的母亲。


    “您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君度移开视线,“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


    荀烟捏着合同,轻笑了下,“嗯。我也会到做我力所能及。”


    ……毕竟君度拨给荀烟的,是商行2%的股份。


    直接抛售,百亿出头,握在手里分红做账,到手的钱足够她大手大脚挥霍到下辈子。


    当然,要是真正的行家看见荀烟如此对待这2%,大概要气得昏头。这么大额的资金,钱生钱、利滚利才是最优解。可惜荀烟没有商科背景,更没有全职经商的履历,这2%的股份放她手里,暂时无法发挥更大效用。


    但目前也足够了。


    何况君度还给了她MBA这个跳板,完美诠释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荀烟拿着几纸文件下了车,心情难得舒畅。


    君度驱车离开,却并没有回家。她在路口晃晃荡荡,时快时慢,终于在一刻钟后拦下了自始跟踪在车后的一辆黑车。


    两车以毫厘之差别在路边,谁也不让谁。


    车门一开一闭,君度的副驾多了一个黑衣女人。


    宋凭阑叼一支雪茄,往君度脸上吐一口烟圈。


    君度忍无可忍开了窗。


    “要抽烟请滚下车。”


    宋凭阑哈哈笑了下,不搭理,只说:“感觉怎么样?”


    君度面无表情地启动车辆,“什么怎么样?”


    “那个女孩咯。”


    “……挺好的。”


    宋凭阑诧异:“把你女儿当傻子耍,你还觉得人挺好的?”


    君度回呛:“你俩女儿好像也没多聪明。”


    宋凭阑吸着雪茄,仿若真的被呛到了,呸了一声。


    沉默地驶过两个路口,宋凭阑再出声,评价荀烟:“心眼不干净,手脚也不干净。”


    君度:“……”


    “不过,很有趣。”宋凭阑顿了顿,“比起恶劣的人,我更讨厌软弱没野心的人。”


    远处信号灯闪烁,天空开始飘细雨。


    “君度,把她牵在你的名下,留点儿桎梏。”


    “行。”


    昏暗的副驾位上,宋凭阑摸出手机,在搜索引擎翻出荀烟的信息。


    挂在首位的是一份视频,标题写着“荆棘鸟——荀烟”。


    看着视频里女孩人畜无害的样子,宋凭阑觉得好笑。


    这哪里是什么从荆棘里挣脱出来的小鸟?


    她分明,就是荆棘本身。


    第35章 第 35 章 ◇


    荀烟并没有特意隐瞒行踪。宋凭阑说她“逃了”, 究其根本是懒得追。


    《音乐留声》收官,君度给了君彦己一张回纽约的机票,就把她放养了。


    君彦己二话不说, 一个电话打给荀烟。


    “你什么时候去洛杉矶?”


    荀烟好像在吃东西,咀嚼了半天才回:“月底。”


    背景音有些嘈杂, 总有人在叫唤,大吵大闹。


    君彦己不由得问:“你现在在哪?”


    “阳明山。”


    “台北?”君彦己愣了下, “你去台北做什么?”


    “见朋友。”


    *


    荀烟口中的朋友, 自然是齐堇玉和路语冰。


    三个人在机场相见, 没有意料中的两眼泪汪汪,紧紧抱在一起,分开后,也只寻常地问了句, “饿了吗?带你去吃炸猪扒。”


    齐堇玉的姐姐在辅仁教书, 母父干脆搬过来, 接了连锁商标, 开了家猪扒店。路语冰在内陆和亲戚处不好,不胜其扰时, 就来这里避难。


    台北市里,高矮不一的楼房盘叠,时常可见霓虹广告牌。人文复古, 风景优美, 人与自然无距离。


    在这里,她们只是普通朋友,逛夜市, 吃小吃, 勾肩搭背地聊这些年的事。


    荀烟和齐堇玉的联系一直没断过。荀烟二十岁, 齐堇玉离开A城,寄来两本书。宋汀雪让荀烟把书丢了,荀烟照做,却暗地留下了齐堇玉夹在书册里的一张照片。


    照片边角泛黄,老旧无比,但荀烟看得清照片里两位女孩的笑脸。


    十六岁的玉子和十四岁的七九。


    那是她们第一次进Z城的照相馆,七九头发乱糟糟,刘海被强制梳到脑后,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比着一个最最最老土的剪刀手。玉子比她自然些,故意摆个斗鸡眼,两条兔耳朵向上拽,看起来好像暴走的杰瑞。


    相片背面,是齐堇玉写着:飞鸟挣出荆棘,不是为了撞进金丝的笼子。


    那是她想对七九说的话。


    难为玉子了,荀烟拿着相片心想,一翻书看字就犯困的玉子姐姐,居然为她写了一句这么有哲理的名言。


    荀烟藏起相片,把这十几个字牢记于心。


    *


    在阳明山的第一夜,荀烟才和朋友下榻酒店,转头在前台看见君彦己。


    四目相对,君彦己猝然别过身,拿半遮着脸,局促地装起鸵鸟。


    荀烟走过去,失笑:“怎么了呀?居然装不认识我。”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你和我说了位置,我就立刻定下机票……”


    君彦己双手合十,诚恳得不得了,“你没有邀请我,我也没有问你能不能过来。回过神来我意识到这非常冒昧,也非常冒犯。”


    “还好啦……”荀烟还没说完,齐堇玉先笑嘻嘻地凑上去:“君彦己?你在综艺里不是这人设啊?”


    君彦己瞥一眼她,立刻回到冰封Rock&Roll女王状态。“你是?”


    “我叫齐堇玉。是七……”她假咳了咳,揽过荀烟肩膀,“是荀烟这辈子都无法割舍的超级挚友。”


    荀烟推开她,直言:“好恶心。起鸡皮疙瘩了。”


    虽然说得也没错。


    不一会儿,路语冰姗姗来迟。她和君彦己打了照面,伸出手,“你好。”


    君彦己眼睛一亮:“路语冰老师!”她惊喜,“荀老师来台北见的好友居然有您!”


    齐堇玉缩在荀烟背后小声吐槽:“这君彦己学川剧的啊?变脸这么快?”


    荀烟敲一敲她,“走了。”


    齐堇玉转头问:“今晚的行程是什么?”


    路语冰答:“去山顶。我买了冷烟花,去那儿放。”她问君彦己,“一起吗?”


    君彦己小心翼翼看向荀烟:“可以吗?”


    荀烟盯她两秒,点了头。


    半小时后,齐堇玉从老妈的猪扒店里搬来两辆外卖摩托,载着人从东昇一路向新北,途经一片大城小镇的夜景。


    夜景灯影憧憧,星罗棋布,无尽的夜风顺着头盔缝隙鱼贯而入。


    “七九,我们好像要飞起来了……”


    荀烟坐在齐堇玉后座,紧巴巴拽着她的腰:“你说什么——”


    风声太大,又隔着头盔,谁也听不清谁。


    齐堇玉大喊:“摩托车要飞起来了!!我们要飞起来了!!!”


    “谁飞起来了?哪里?出车祸了吗?”


    “呸呸呸!快把这句话呸掉!!!”


    “……”


    随行的另一辆摩托上,君彦己搭在路语冰身后,心诽:终于知道电话里那些叽里呱啦的大喊大叫是谁发出来的了……


    两辆摩托越行越快,沿着盘山公路不断上升,直至冰凉的夜风把人的手吹得通红,她们稳稳当当停在山顶。


    荀烟摘下头盔,脸颊贴着齐堇玉的背,赖在后座没动。“好饿。”


    齐堇玉大度说:“喝点西北风就好了。”


    荀烟白眼。


    山下夜景灯火明灭,上方星空如雾。


    路语冰拿出几支仙女棒,先分给荀烟:“给,伊豆的冷烟花。”


    烟花从枝头点燃,烧成梦幻的粉蓝色,夜风清爽,把烟花吹成流动的丝绸,亮晶晶地飞舞着,比月光更清透皎洁。


    烟火绚烂,映出荀烟一双带笑的眼。月华吻在她的发梢上,泛出玲珑又层叠的光。


    鬼使神差地,君彦己伸出手,“荀烟……”


    荀烟盯着烟花看,没回头。


    大概没有听见。


    于是那只手悬在空中,想触碰但不敢靠近。


    *


    那夜分别,四个人走廊稀稀落落地说晚安,荀烟走出几步,转角就在自己门前看见抱臂而立的君彦己。


    她抱着手臂,栖在阴影处,神色几分落寞。


    眼前景象和某个夜晚重合了。


    半个月前,君彦己也是这样坐在荀导师的门外守株待兔。


    荀烟有些不敢对视,一面是心软,一面是心虚。


    她和宋汀雪的狩猎游戏里,君彦己是最无关也最无辜的人。


    也是荀烟最对不起的人。


    四目相对,荀烟还没开口,君彦己递出一个礼盒,“项链,送你。”


    长条形礼盒,看边角Logo就知道价格不菲。


    荀烟摇头:“我不能收。”


    君彦己直视她:“我给每个导师都准备了。可惜决赛那天你没来。”


    给每个人都准备,唯独荀烟推脱,就显得矫情。放以前她就收了,但现在她们关系不清不楚,要是再厚脸皮地收下,实在很不道德。


    君彦己不傻。她早就从荀烟刻意的冷淡里预见答案。


    “只是一条项链而已……”君彦己垂下眼,压低嗓音,“荀烟,别拒绝我。”


    “对不起。”


    漂亮的礼盒僵持在二人之间,荀烟把它推还回去,重复说,“对不起。”


    君彦己自嘲笑了下。“那上次的曲奇呢?第一次公演后,我送给你的。”


    瞥一眼荀烟,君彦己自问自答,“……就知道你没动。”


    荀烟确实没动那盒曲奇,甚至忘了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表面功夫做足了,私下就无所谓。意识到这一点的荀烟心里愧疚到达顶峰。


    “对不起……”她半捂着前额,坦白,“我吃甜食会停不下来,平时努力克制。那盒曲奇简直是身材管理的天敌。君彦己,真的对不起。”


    君彦己沉默地看着她,心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不喜欢我。


    看着她的样子,荀烟也慌了。


    她找补:“以后我一定会去纽约买它的!”


    君彦己的眸色勉强亮了亮,“你会来纽约找我吗?”


    “嗯,”荀烟移开视线,“作为朋友。”


    做朋友,否则就是一辈子的陌生人。


    君彦己看着她,表情没变化,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


    她听见自己说,“好。”


    能做朋友也挺好的。


    荀烟确实在推开她,但太多冗杂的理由不知道该怎么说。像拍一部电影,元素道具人物布景已经齐全,却死活找不见切入点。


    这几天君彦己与路语冰、齐堇玉熟稔起来,和荀烟倒成了点头之交。每每对视,平静的面上扯出一个疏离的笑。


    但荀烟知道她在等。等一个解释。


    酒店的书房里,荀烟转着笔,撕毁一张又一张信纸。


    那封解释的信最终在机场被打开。


    台北桃园机场,一个去洛杉矶,一个去纽约,在值机台便分道扬镳。


    在随身的文件夹里看到那封信时,君彦己并不感到意外。


    她坐在机舱里,身边舷窗透出清晨阳光。


    “君彦己,你打开信封的时候,我们大概已经分别了。”


    荀烟的字隽秀锋利,君彦己看了两行,忽然有些恍惚,不敢向下看。


    耳边乘务长播报飞行提示,过道空姐空少来来往往。


    舷窗外,另一辆飞机横在远处,已经开始滑行。


    是飞往洛杉矶的航班。


    荀烟在那架飞机上吧?她在座位上干什么呢?君彦己无由来地想,会看杂志,看平板,向乘务员要一杯果汁……


    又或者,荀烟也在好奇,在忐忑,我收到信后的反应呢?


    君彦己再摊开信纸。


    “君彦己,你听说过Z城吗?那是世界的边缘,一个犄角旮旯,也是我生长的地方。这里有最肮脏的近海,最肮脏的街道,和最肮脏的人。”


    “还有一个肮脏的孩子。”


    “她自私,势利,行窃,坑蒙拐骗,把自己的不幸嫁接到旁人身上。不出意料,她会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度过这从出生就写满错误的一辈子。”


    “是宋小姐救了她。”


    看到这里,君彦己恍然愣了愣,拿出手机搜索Z城,却被提示信号不佳。


    原来飞机已经行驶在云层。


    “君彦己。从你看我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喜欢我。那种眼神太澄澈了,如同我曾经望向她。”


    “十七八岁的少年,心事透明,心也最真诚。我看着你,看到了从前的我自己。”


    “然后……我卑鄙地利用了你。”


    “对不起我的人是她,可我现在却对不起你。”


    “你会想报复我吗?”


    “对不起。”


    就这几天,还有这封信上,君彦己数不清荀烟说了多少次对不起。


    可她想听的从来都不是对不起。


    君彦己攥着信纸,翻了一页。


    “简单来说,你喜欢上的是我专门为你定制的一个角色。”


    “这个角色受制于人,脆弱易碎,但又有一种傲气和倔强。脆弱的特性提供了拯救的欲望,骨子里的倔强激生了拯救的价值。你的家世和性格,让你有与宋汀雪谈判的资本。你的正直又让你无法坐视不管。”


    “十分抱歉,我作为演员,代入角色的那一刻,便不由自主想要扮演她。”


    “事实证明我的表演很成功。你说了无数次喜欢我,直接或间接地。可是你每亮着眼睛说一次喜欢,我的心就像被重重拧了一下。我从未如此愧歉。”


    “君彦己,你还记得吗?练习室里,你唱《蜂鸟》,说那是唱给我听的。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不管作为我自己,还是那个角色,我都是快乐的。那也许是我这几年里最快乐的时刻。”


    “谢谢你。”


    “对不起。”


    “最后,请允许我告诉你,我最真实的名字——


    七九


    二〇二三”


    *


    荆棘鸟中篇·春日伶仃·完


    作者有话说:


    i love u i hate u真的是君彦己真实写照了,Do you miss me like i miss you TT


    Anyway,一个彩蛋,十六岁的小君点赞过18章章末的那个帖子。


    ☆ 鱼向往高处 ☆


    第36章 第 36 章 ◇


    “尊敬的旅客, 您乘坐的航班……由台北桃园机场向洛杉矶国际机场……现在开始检票登机……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


    “宋小姐,我们后会无期。”


    挂下电话的一刻, 荀烟舒出一口气。


    机场漂亮宽敞的落地窗外,天空澄澈, 天色明亮。


    荀烟走上登机廊桥,鬼使神差拿来一份财经报刊, 入眼的标题便是:宋家商行晚宴风波, 或对企业发展产生不利影响。


    报道的内容很模糊, 只说继承人发生口角,原因不明。所占篇幅不如下一页某财团的花边新闻。


    “女士,往这边请,”廊桥终点, 空乘指引荀烟, “请不要边走边看哦, 注意脚下。”


    荀烟放下报纸, 笑着说谢谢。


    “女士喝点什么?咖啡,牛奶, 汽水,或者果汁?”


    荀烟仍攥着报纸,没抬头, 记忆里却有个声音抢先替她答道:“卡布奇诺。”


    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给出这个答案, 荀烟愣在舷窗边。


    十分突然的,七年前初次登机的场景浮现在她脑海里,恍如隔世, 却历历在目。


    舷窗外晨光乍破, 飞机冲入云层。华丽的A城逐渐变得渺小, 河道与高楼都成了简单的点与线,匍匐在地表,由她俯视。


    就像七年前,她从高空俯视Z城。


    那个时候,荀烟心目中的宋汀雪,真的如同神明。她把荀烟从布满荆棘的Z城里拯救出来,给了她无法想象的住所与学习的条件。


    也给了她一只金丝的笼子。


    不过,该感激的,该憎恨的,到底都过去了。


    巴甫洛夫的铃铛砸碎了,猫鼠游戏彻底落幕。


    Z城的七九偷走了宋小姐的烟盒与扳指,A城的荀烟故技重施,摸走宋汀雪在商行的股份,以及宋汀雪在宋家长辈眼里,作为继承人的竞争力。


    宋汀雪太傲慢了。她的傲慢让她不屑于任何伪装,不论喜欢和厌恶,都很直白透明。在她心里,比她年少七岁的荀烟透明如一张白纸——但在荀烟心里,她又何曾复杂过?


    对宋汀雪而言,这世上大部分东西都唾手可得。于是她很难重视什么,也很少珍惜什么。


    ——她靠七年积攒的商业成绩与人脉,就是一个最大的特例。


    不过到底是宋家的二小姐,宋凭阑与宋家姥姥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真的对她不利。


    四年的人格囚禁,换一年的股份悬空,荀烟觉得自己已足够仁至义尽。


    她拉下舷窗板,仍有顽固的阳光顺着缝隙溜进来。闭上眼睛,蓝牙耳机里播放着她最喜欢的那首歌。


    Fish in the pool


    Pointé passé fouetté(翩翩起舞)


    荀烟确信,她将怀念的,从来都只是曾经的自己。


    而不是宋汀雪。


    当她在电话里说出“后会无期”,就已经做好与对方再也不见的准备。


    *


    二十个小时的航班,飞机从日出飞往日暮,冲撞进一片电闪雷鸣的云层。


    洛杉矶暴雨,飞机无法着陆,只能徘徊在高空。


    荀烟借用邻座的移动Wi-Fi,向房东推迟了预约的接机,“Pardon”了好几个来回,终于说清楚意思。


    直至当地夜深,飞机降落在一片水洼之间。荀烟提着箱子走出廊桥,入眼全是陌生的金发碧眼,耳边各异的语言腔调,她一阵头晕。


    更让她头晕的,是在克伦肖雷默特外见到一身朴素的君彦己。


    暴雨落尽了,城市的水坑积攒落叶,像一片梦的湖泊。


    君彦己敲开司机的车窗,上道地给了小费,冷着脸,向一旁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边儿去。


    车门一开一合,夜风吹得人一哆嗦。


    车外,君彦己看着荀烟,很认真地问她:“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见不了面了?毕竟你不可能主动来找我。”


    荀烟有些茫然。颠倒的昼夜和长时间的航班都让她大脑迟缓,反应力极差。


    君彦己继续说:“荀烟,你说我喜欢上的是一个角色,这个角色是你创造的,所以她也是一部分的你。”


    “那么,不管是姜屿、新的角色,我喜欢的还是你。”


    荀烟看着她,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片刻后,她低下头:“抱歉。”


    君彦己像是听不见,固执地继续问:“荀烟,你说你也曾用那种眼神看向别人——说的是宋汀雪吗?”


    荀烟嗯了下。


    “可我在发觉她对我没感情的时候,我也不喜欢她了,”她轻声,“君彦己,也许你也应该如此。”


    君彦己稍稍红了眼眶,“但你们的感情持续了很久。不管是喜欢、不喜欢、因爱生恨,你们的感情持续了很久。”


    荀烟失笑:“为什么要追求那种无聊的藕断丝连呀?”


    “怎么是无聊?”君彦己反问,“能和喜欢的人多待一秒钟都是幸运。荀烟,你比我更懂这个道理。但我不是你,没办法利落地抽身,更没有那个底气报复回去,所以事到如今,即便知道没可能,我还是想请求你……”


    她抬起眼,哀求地看着荀烟。


    “至少让我抱一抱你,好吗?”她小声,“我真的很喜欢你……”


    四目相对,荀烟没说话,心却有些软。


    她无由来都想,如果宋汀雪能给十八岁的荀烟一个坦荡的拥抱,也许她也会放下。


    荀烟看向君彦己。


    没办法给出承诺,但一个拥抱还是可以的吧?


    这么想着,她站直了身子,张开手,抱住君彦己。


    怀里的人怔了下,随即有泪水滚落,浸湿荀烟的肩膀。


    少年的哭泣没有声音,连颤抖都很克制。


    洛杉矶夏末的夜风彻骨寒冷。


    她们抱了很久。直至分开,荀烟在咫尺间看见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她于是屈指,擦一擦对方的眼泪,笑得很无奈,“都多大的人了……”


    君彦己只是问她:“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荀烟心里也没有答案。


    “也许吧。”她说。


    “那能不能再抱一会儿?”


    荀烟失笑:“随你。”


    但君彦己却猝然愣了下,没伸手。


    她看着不远处,微微眯起眼睛。


    “荀烟……”


    身后是一辆轿车急停的声音,溅起水花,撕碎风声。


    荀烟没回头,但从君彦己的神色语气里也猜到了些许。


    无非是有不速之客。


    逆反似的,荀烟主动拽紧君彦己的衣角,在她身前抬眼问:“在看什么?最后一面了,不再抱一抱我吗?”


    刻意放软的嗓音与试探的眼神,让君彦己抵抗力瞬间降到最低。


    几乎是无意识地,她捧起荀烟的脸颊,眼神逡巡在她唇上,茫然地想要吻下去。


    “我……可以吻你吗?”


    荀烟看着她,也伸出手,勾住对方的头发。


    异口同声,荀烟说出“可以”的刹那,身后有人跌倒在低洼的积水里。


    跌倒声音有些吓人,好像一片脆弱的琉璃跌进干燥土地,稀里哗啦的,全部破碎成血雾。


    “不可以……”那人低哑地说。


    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了。


    “不可以,小栀,拒绝她……”


    不是一贯以来的命令语气,只是请求——又或者说哀求。


    宋汀雪的身形太瘦削了,立在冰冷的风里像是要被吹散。白色的病服被雨水浸透,长发凌乱,唇齿苍白,裸露的手肘上是因为跌倒而磕破的血色伤口。


    一身病骨,傲慢矜贵不再。


    病态的面色里,唯独的一点血色都充斥在眼眶。吃力地抬起眼,眼底只有偏执。


    她摇摇晃晃站稳身子,走近二人,咬紧牙关嗤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宋汀雪她抬手,戳着君彦己肩膀,一点一点推开她,“你等这一刻很久了吧?就等着我的小猫逃离主人,你好趁虚而入……”


    “君彦己,你想清楚。君度的婚姻死于丈夫出轨,第三者插足——而你现在,是在撬我的墙角。”


    “等到时候所有人都把你的名字和第三者惯犯等同,你哭都没地方哭……”


    “——闭嘴。”


    病服女人的身后,荀烟冷冷开口。


    “宋汀雪,闭嘴。”


    “我不是你的小猫,彦己也没有在撬墙角。宋汀雪,我和你之间关系早在几年前就结束了。”


    宋汀雪回过身,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没有结束!”她望向荀烟,“你向我承诺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要我还没喊停,就永远不会终止。荀烟……”


    她握住荀烟的手,笑容里有一种脆弱的、狼狈的讨好,“荀烟,你不可以和别人在一起。”


    “可是,宋小姐,”荀烟慢慢地抽出手,“这场猫鼠游戏,我不想陪你玩儿了。”


    宋汀雪不顺从,重新捉上来,“小栀,你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唯独不能和君彦己……”


    “错了。”荀烟轻笑,“应该是,我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唯独不能和你。”


    她舍弃她,像抖落衣肩上的尘埃。


    “松开我。”


    “然后,滚回国,滚回医院。”


    *


    汽车回到荀烟在洛杉矶租下的住处,已经接近凌晨。


    房东早就睡去,但给新租客留了灯,钥匙藏在门外花盆下。


    司机走了,君彦己仍跟着,忙前忙后搬行李,全程一言不发。


    君彦己从高中便在外生活,也确实是独立生活的高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能把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荀烟由衷感慨:“你太厉害了……谢谢你!”


    君彦己却没什么表情,只说:“我还是有点用处的吧?”


    窗外清晨,自行车的铃声与鸟鸣一同响起,君彦己靠在窗边,“荀烟,你和宋汀雪的事情……还需要我帮忙吗。宋汀雪权力被置空,偶尔宋折寒也防着她。我妈和宋凭阑说得上话,荀烟,如果你需要的话……”


    荀烟顿了顿,“那不还是在利用你吗?利用你的资源。”


    “我愿意的……”君彦己摇头,“我愿意的,就不算利用。”


    荀烟无奈一笑。


    “君大小姐,收起你的拯救欲,”她指尖点在君彦己额角,佯作教育家,“不要再对谁傻傻动心了。我不值得你喜欢,更不值得你这样用心帮助。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爱的人是你自己,明白吗?”


    君彦己摇头,“但至少、你看今天,宋汀雪猜测你逃走是因为我,她以为我们在一起了。我们站在一起,她会来针对我,而不是针对你……”


    “你想说什么?”荀烟敏锐地打断,“你想说,让她以为我们在一起了,她就会把怨气都撒在你身上,不会来打扰我?”


    “不是吗?不对吗?”君彦己移开视线,“她要是针对我,无异于给宋凭阑再递一个把柄。她的继承之路只会更差劲。”


    她小声,“再说了,堂堂宋家二小姐,总不乐意做第三者……她会放弃你的。”


    “可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荀烟,如果我们的名字能绑定在一起,就算是假的,我也很开心。”


    “……说什么呢。”荀烟无奈,“君彦己,回去读书,好好读书。如果四年后你没有拿到奖学金、优秀校友名号一类的东西——我绝对会瞧不起你!”


    荀烟本科的时候没有好好读书,才希望君彦己可以不要和她一样,把读书的日子白白浪费在伤春悲秋的情绪里。


    君彦己看着她,闷闷嗯了下。


    临走前,君彦己拿出那件在台北没送出去的项链,最后一次请求,“荀烟,你一定要收下。”


    这次荀烟点了头。


    “好。”


    *


    好好读书——这是荀烟对君彦己的祝愿,也是对她自己的。


    好好读书。


    荀烟到达洛杉矶的时候,距离南加大MBA的开学还有大半个月。


    城市的物价高得离谱,租金动辄三四千刀一个月,和住酒店没差别。


    荀烟目前没分到商行一点账,手里只有这些年攒的钱,吃穿用度能省则省。她住在弗蒙特广场一间老旧平层里,这是荀烟货比三家找到的性价比最高的住所。住了半周,她正式给自己的出租屋命名为:枪林弹雨中的宁静之地。


    房东叫伊利斯,一个年迈的白人老太太,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环保主义者。她告诫荀烟菜凉了才能放进冰箱,多用自然风少用电扇,六点之前不能开灯,人走灯灭……忘记关一次灯罚款二十美刀。


    伊利斯养着一条博美,叫伊娃——看着伊娃,荀烟在这个家里真切感受到人不如狗。


    当然,只是她不如伊娃。伊利斯还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


    相比于对荀烟疾言厉色,伊利斯对伊娃实在慈祥。伊利斯八十出头,没有伴侣也没有合得来的室友,早就把伊娃当作了唯一的亲人。


    有些人对宠物的爱很纯粹。纯粹地看着它长大,看着它玩耍。有时候看着小狗快乐,她们也由衷地感到喜悦。


    但永远不可能赋予宠物人格。


    ……瞎想什么呢,思及此,荀烟忽而拍拍脑袋。


    九月初的清早,她告别伊利斯和伊娃,正式去向学校。Orientation week 里,荀烟靠着并不地道的口音交了一个同样口语不佳的好友,麦格。


    本以为是菜鸟组队,转头一问,麦格在商科全职的经验是三年。任职经验为零的荀烟深切体会到生存艰难。


    但她是一个很看得开的人。默念几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和麦格一起走进教室。


    MBA核心课程与选修各有四个,开学前先大致介绍。数字供应链,项目营销,产业分析,几小时下来,荀烟的笔记本从工整走向潦草,听得头都大了。


    好在教授们还是比较善良,在第一周的估值预导课里布置了个作业让她们练练手。


    “计算……ROIC……”


    阶梯教室人去楼空,唯独最后一排,荀烟趴在课本上画圈圈,“计算……七大纺织企业的ROIC……”


    麦格坐在她身边照本宣科:“芝加哥麦肯锡,ROIC,投资资本回报率。也就是问,剔除非经常性损益和杠杆影响,实际能拿到手的有多少。”麦格虽然有从业经验,但到专业术语上还是没辙,“还要看ROE……”


    两个人用蹩脚的英语交流着专业的术语,面面相觑。


    读到一半,麦格忽然问荀烟:“可我们要怎么知道七大的真实数据?没有谁会把身家性命写在财报上。”


    “……好问题。”


    看似简单的一份作业,不仅考察英语数学逻辑经济学,还考量学生的数据认知与人脉。不幸的是,荀烟什么也不沾,初来乍到,没有知识储备,更没有任何人脉。


    ……更不幸的是,她才在学校里上了一周的课,转头却在放课路上收到一笔巨款。


    五千美刀,备注是房租退还。


    “哇,意外之财!”麦格看到钱就傻乐,荀烟心里却升起一抹不妙的预感。


    好端端的为什么退房租?


    不会是今早她忘记开窗通风,把伊利斯气得毁约了吧!


    荀烟捏着手机快步往回走,心里想了七百个说辞,从义正词严到双手合十求饶,脑内排练八百遍。


    但回到住处,却在门口看见一群社工。


    为首的那位见她来了,眼睛一亮,用英语问:“你是荀烟小姐吗?”


    荀烟点点头,踮脚向里看。还没看出名堂来,博美犬冲出来,撞向荀烟,两只前爪不断扒拉着她的裤腿。


    伊娃从前可没这么黏人。


    荀烟警惕起来,看向社工:“是……伊利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她离开了。”社工用了Gone这个词,荀烟抱着伊娃,半天没反应过来:“她去哪儿了?”


    社工无语地盯她两秒,正正经经用了Died。


    伊利斯去世了,房子被挂上拍卖网站。


    “荀烟小姐,如果可以,请你照顾伊娃。这是伊利斯最后的请求。”社工说,“也许伊利斯女士在今早就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所以在这之前把房间都打扫了一遍,花草也搬进屋了。”


    荀烟听得发愣。


    ……预知自己的死亡,是一种什么感受?


    直至看着伊利斯的尸体被搬走,荀烟抱着伊娃,才后知后觉地问:“那我还能再住在这间房子里吗?”


    “不可以哦,”社工礼貌微笑,“拍卖完成以前,这间房子无主,不属于伊利斯女士,更不属于你。”


    “那我还得找别的房子?”


    “嗯,按道理是这样的。”


    荀烟懵了:她要去哪里找新的房源?!


    好在社工们还算有良心,遣走荀烟以前,按市场价给她提供了些许房费,让她去酒店凑合几夜。


    一个行李箱,一只博美,荀烟又回到无家可归的状态。


    她找到最近的酒店,却不是宠物友好酒店。四处辗转,四处碰壁。


    几乎放弃时,她又接到社工的电话。


    “荀烟小姐,你找到合适的住处了吗?”


    荀烟无语:这也要回访吗……


    “No! ”她没好气回。


    社工随即应声,“Congrats! 这套房子在市中,位置好,挂上拍卖网站立刻有人直付。我们与新的房主进行沟通交流,她说她愿意把你原来的那个屋子续租给你。”


    “那……伊娃也可以继续住吗?”


    “当然,”社工说,“虽然那位女士并不喜欢狗,但她听说了你的遭遇,深表同情,愿意让你们继续住在这里。”


    这世上还有这么善良随和的人?


    荀烟忽然有些感动了。


    她抱着伊娃,小声对它说:伊娃,我们遇到了一个心软的新房东!


    电话里,社工继续说:“Seher女士也认为,伊娃会更偏爱这栋老房子。这么小的小狗未必受得了更新环境。”


    “嗯,嗯,”荀烟忙不迭点头,心里有熟悉感一闪而过,“不过,Seher是谁?新的房东吗?”


    “嗯,她之前在拉斯维加斯,一刻钟前才到达洛杉矶。”


    社工往后再说了什么,荀烟都没听进去。她拉着行李箱,脚步飞快地往回走。


    也许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也许是感知到自己能再次回到家——伊娃缩在荀烟的怀里,逐渐活泼起来。


    不一会儿,荀烟回到住处,难得见里面灯火通明。


    社工向荀烟招手。


    荀烟立在门外,手还搭在行李箱上,微微喘着气。伊娃已经冲刺地跑进屋中。


    小巧的博美犬像一只小小雪球,热情地圈着屋中女人的脚踝。


    女人一身洁白套装,雪白长靴,黑发优雅地挽在脑后。她饶有兴致地坐在窗台边,逗弄花草,银白的十字架耳坠熠熠生辉。


    她未正视荀烟,露出的半边侧颜却清绝。


    荀烟的笑容僵在脸上。


    “荀烟小姐,这是你的新房东,Ms. Seher. ”门边,社工笑出一口大白牙,“中文名是……”


    “宋汀雪。”屋里的女人这才看过来。她撩开耳边的发,对荀烟微微弯下眉眼,漂亮得不可方物。“你好,我是宋汀雪。”


    作者有话说:


    荀烟:……还是去睡桥洞吧。


    第三卷又名:病弱房东俏租客(你滚)


    1.会有一部分商科学习的内容,之后也会回到剧团和剧本的部分,一边经商一边演戏,全面发展。


    2.一般MBA都要商科全职工作经验(2-6年居多),七九肯定是没有的,这里省略一个bug。


    我没接触过南加大MBA,写作时参考的是英硕课程。


    谢谢读者 49950371 的手榴弹和地雷


    谢谢营养液:“L”19瓶,“沉默的森林”18瓶,“今天要开心”14瓶,“晚秋”10瓶


    “旌羽”5瓶,“石上栽花”4瓶,“)''''m”3瓶,“奕”2瓶,“49950371”1瓶


    第37章 第 37 章 ◇


    “Seher小姐觉得这间屋子怎么样?”


    “很有活气。人虽然不在了, 但花花草草还旺盛。”


    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社工听不懂,把这当成友好信号, 以为二人老乡见老乡心生亲切,特地用中文寒暄。


    社工于是放心地以为, 这两个人一定能好好相处。


    “那不打扰二位了,我回去交差。”她拍拍手, 开着自己的工作小车离开了。


    社工走了, 荀烟又提起拉杆箱。


    “要去哪里?”宋汀雪在她身后平静地问。


    “去……”荀烟心里也没有答案, 但回头,她还是恶狠狠说,“反正不会住在这里。”


    她以为宋汀雪会说点挽留的话,毕竟大费周章又大费钱财地购置房产, 总不能只为了和她说一句“你好, 我是宋汀雪”, 或者“这间房子很有活气”。


    但宋汀雪还真的无动于衷。


    她应允了荀烟的离开, 点点头:“请便。”


    这么好说话?


    荀烟一挑眉,从善如流提起箱子, 又向伊娃招手:“一起走吧。”


    博美犬扭了扭脑袋,看看她,又看看宋汀雪。


    然后坚定地选择了宋汀雪。


    荀烟:……


    荀烟想了想, 半蹲下身, 从包里拿出鳕鱼条诱惑伊娃:“走了,走了。”


    伊娃果然乖乖来了。


    但叼起鳕鱼条,它又跳着步子跑回宋汀雪身边。


    “喂……”


    荀烟咬着牙, 也没抬头, 怕看到宋汀雪得意嘲笑的表情。


    折腾了几个回合, 伊娃还是不妥协。荀烟气馁,犹豫地问宋汀雪:“如果我把狗留在这里,你会好好照顾它吗?”


    “怎么可能?”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宋汀雪轻蔑一笑,“我没爱心。我讨厌狗。”


    “……你会把它丢掉吗?”


    “嗯哼,也许吧,”宋汀雪抱着手臂,无所谓说,“或者送给谁。”


    看着伊娃离不开宋汀雪的样子,荀烟深切认识到,有些爱,不双向。


    伊娃莫名其妙爱上了宋汀雪。宋汀雪却只想着把它放养或者送人。


    “不过,小栀,”宋汀雪又开口,“我劝你还是留在这里吧。毕竟你住去哪里,我都可以买下来。”


    她懒洋洋说,“洛杉矶的房子还算有投资价值吧……而且,你知道的,”抬起眼,直视荀烟,“我最不缺钱了。”


    ……好歹毒的话!


    荀烟还是不想留下来。她暂时放弃伊娃,“我今晚先去别的地方住,明早来接伊娃。”


    宋汀雪没回应,只掀了掀眼帘,在手机上播了147三个数字。


    147,动物保护热线。


    “我这里有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宋小姐说得一口流利的美音,“嗯,我在南加大和雷默特公园之间,请问你们什么时候能来接走它?”


    “喂——”


    赶在接线员登记之前,荀烟一把夺过手机,“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让它在家里待一晚上怎么了呀……”


    宋汀雪面色稍冷,嘴角扬起一个没温度的笑。


    “小栀,我向来如此的。你不知道吗?”


    荀烟哑然。


    片刻后,宋汀雪懒得和她再拉扯,只丢下一串钥匙,“你房间的钥匙。”


    “荀烟,留下来住吧,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


    荀烟留在老房间,进屋就上了锁。折腾一晚上,她沾枕即眠,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清风白露,窗外鸟鸣清脆。


    荀烟做贼似的打开门,屋子寂静又干净,和一天前伊利斯还在世时没什么两样。


    洗漱,洗蓝莓,泡燕麦,选一盒酸奶,吃早饭。安安静静地整理好书包,她在玄关里倒出狗粮和水,放在伊娃的窝边。


    做完这一切,荀烟早早去了学校。


    没进门,在大教室门口遭遇围堵。十几个华人女孩围着她,满面惊羡地大叫:“你是荀烟吗?!”


    荀烟懵了一下。


    见到她正脸,那几个女孩更加肯定:“你是荀烟啊!!!”


    荀烟险些忘了,自己在国内本职工作是演员,也算半个明星。


    女孩们也都是南加大的学生,与荀烟年纪相仿。此刻她们正七嘴八舌地说话:“你来进修吗?你、你来洛杉矶不会是要进军好莱坞吧?!”“你学完还会回国吗?”“荀烟,你真的好可爱!我好喜欢你!!”“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最棒的演员!特别特别期待你下一部戏!……”


    面对突如其来的称赞,说不开心是假的。


    荀烟十八岁有了第一部戏,二十岁正式入圈,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两年半。


    她喜欢演戏,但并不喜欢做明星。喜欢闪光灯,却不喜欢被人解读、揣测的感觉。


    一开始还对粉丝的存在感到很新奇,看着她们写小作文,发图片,还会悄悄关注她们。然而,铁打的作品流水的粉丝,关注她的人没过多久就用别的明星的名字当ID。荀烟失落了一会儿,但也知道这是常态。久而久之,她只把运营微博当成一项工作,对那些夸张的称赞和褒美都没什么实感。


    可谁不希望自己被人喜欢呢?


    眼前,叽叽喳喳的女孩们亮出自己的笔记本:“荀烟,给我签个名吧,我今天量子力学小测啊!”


    “祝你取得好成绩!”荀烟飞快签完名,又打补丁,“不过,提前说明一下,我的物理也很一般。你还是在笔记本上多写几个普朗克的名字吧!”


    “好的好的,”女孩笑得合不拢嘴,“荀烟,你在哪个学院呀?”


    眼看着教授已经走进教室,荀烟没回答女孩,“我上课要迟到啦!拜拜——”


    进了教室,所有人都好奇看过来。一个MBA的班级不过十几个学生,她们大多听见了那些女孩的吵闹,听不懂中文,但也知道是在讨签名。


    麦格感慨一句:“你还是一个Super movie star!”


    荀烟笑笑没回话,讲台上的老教授清了清嗓子。


    “进了教室就是学生。不管你在你的国家是老板、总裁、技术员工……”老教授放慢语速,眼神落在荀烟身上,“又或者,影视明星。”


    顿时几十只眼睛都看过来,荀烟有些无措。


    “你们的水平相差很大,有几个还不错,有几个特别差。”老教授盯紧荀烟,继续说,“没有一点底子,为什么不去收集一些经验、接触一些知识再来上课呢?……”


    这个教授从前大多施行鼓励式教育,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像生吞了炸药包,句句都在打压。


    讲台上骂着,荀烟也低头反思,她做得……真的有那么差吗?


    一下过去了五六分钟,说教还没到头。


    荀烟和教授对视,一晃回到本科时期听李徽教育的日子。也许她写出来的作业确实差劲,教授们说得也都是对的,顶多恨铁不成钢,但荀烟听着,头渐渐低下去,也委屈极了。


    大约又过去半分钟,老教授还没停,门外有人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用英语说:“怀特院长,我没看错的话,这门课叫投资指标预导课,而不是激情批评E等作业课吧?已经上课近一刻钟了,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不是荀烟熟悉的语言,却是她熟悉的声音。


    学生们被这声音惊动,都望过去,荀烟也随波逐流。


    宋汀雪靠在前门边,淡蓝色的大衣扣得一丝不苟,长发盘起,优雅高贵如同参与晚宴的皇室成员。


    她似笑非笑地问:“怀特院长,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讲课呢?”


    “……抱歉。”被她一打岔,怀特好像也忘了先前在做什么。她干巴巴地打开电脑,看向学生,“上课。”


    怀特态度毕恭毕敬,学生们也对门外那女人肃然起敬。


    这个院长为什么听宋汀雪的话?


    荀烟不解,向门边匆匆瞥一眼,正和宋汀雪撞上视线。


    宋汀雪唇角微弯,眯起眼,向她狡黠一笑。


    像一只餍足的布偶猫,在等待谁的称赞。


    宋小姐面上极少出现这种神情,荀烟看得心慌。她赶忙收回视线,逼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


    一节课很快过去,学生稀稀落落地散去。


    荀烟牵着麦格一同向外走,毫无意外地在门边撞见宋汀雪。


    “借用一下,”宋汀雪向麦格笑笑,“我有些话想和这个学生说。”


    宋汀雪一笑,麦格立刻被迷得五迷三道,连连点头,脚底抹油跑了。


    荀烟瞥一眼宋汀雪,抱着书本脚下生风地走。


    宋汀雪不紧不慢跟着。“怎么想到来这里上MBA?”她开门见山地问,“你想拿2%的股份去做什么?”


    荀烟没理。


    “小栀,如果你真的想好好学商科,建议你二修法律。”


    小栀——荀烟听到那个名字就来气。


    她一把推开宋汀雪:“我学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啊?用得着你来指导?”


    “……喂,”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不领情,宋汀雪瞪大眼,不敢置信,“荀烟,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荀烟走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仰起脸冷冷说,“宋汀雪,别跟着我了。你很烦人。”


    *


    熬过兵荒马乱的一天,荀烟回到平房已接近日暮。


    宋汀雪没在,一屋子都黑着。


    伊娃的水盆见了底,荀烟给它添上,又被扒拉着去遛狗。七点钟,荀烟重新回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进浴室。


    随着浴室水声,她拍了拍一团浆糊的脑袋,一半想着课程,一半想着……


    宋汀雪。


    但不是宋汀雪本人。荀烟只是在想宋汀雪和怀特院长的关系。


    她在课上差点忘了,宋汀雪也是有商科背景的。大概怀特院长和普林斯顿有什么渊源,又或者宋汀雪和南加大商学院有什么联系……总之,阴差阳错便相识了。


    荀烟眼里堪比火星文的商科数值材料,在宋汀雪眼里应该都很简单吧?荀烟挫败地想,如果宋汀雪看到她的作业,是不是也要嘲笑她啊?


    水声渐渐停了,氤氲的白雾里,有人从身后靠近。


    荀烟一愣,立刻意识到是谁,手肘迅速向后反击:“滚开!”


    手肘撞上身后人的前胸,柔柔软软的,没力度。


    荀烟回头,宋汀雪有些受伤地看着她。“荀烟……”


    宋小姐穿着一身雪白丝绸吊带睡裙,身形纤秾合度,肩头却过分瘦削,荀烟拿一只手捉着,把她向后推,“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宋汀雪重复地喃喃,手里递出一个皱巴巴的礼盒。


    是荀烟刚到洛杉矶时,君彦己送给她的项链。


    宋汀雪问:“是谁送给你的?”


    荀烟当然不答,反问:“为什么翻我东西?”


    宋汀雪坦然:“因为对你好奇。”


    “……”


    “小栀,这几个月里,你不在我的身边,我太好奇你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宋汀雪继续说,“呵,不用猜也知道,是君彦己送的吧?这么幼稚的钻石项链,也就小孩子送得出手。”


    荀烟急匆匆套上浴衣,一把夺过礼盒,“谁送的都和你没关系!”


    宋汀雪盯着她:“这款项链是Borago上一季的东西,一对情侣钻。她估计自己留了一条,给了你一条——这样她自己戴着,也让你戴着,看着好像,你们真的在一起了一样。”她冷笑,“哈,司马昭之心,幼稚至极。”


    荀烟听得烦躁,“关你什么事?就算我……咳,”看向宋汀雪,她立刻改口,“我确实和她在一起了。不过,也和你没关系吧?”


    宋汀雪闻言,倏地抬起眼,眼睫颤了颤,“你们在一起了?你……你能看得上她?”


    宋汀雪太傲慢了,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诋毁更是家常便饭。


    荀烟翻白眼:“我看上谁都看不上你。”


    宋汀雪于是垂下眼,眸光潋滟,水色流转。她抱紧荀烟,与她贴着站,也进入水帘,浑身顿时被喷头淋湿一半。


    “小栀……你一定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不要叫我小栀!”荀烟猛地推开她,“我很讨厌这个名字。”


    “为什么?”宋汀雪不解,“那要怎么叫你呢?”


    荀烟隐隐愣怔。荀烟,小烟,小栀……这些分明都是宋汀雪取的。


    原来她至今没有名字。


    荀烟移开眼,“……七九。叫我七九。”


    宋汀雪微微蹙眉,“可是,你已经逃离Z城了啊。”她拉住荀烟的手,“我记得你说过,没逃出Z城,才要用那个名字。”


    荀烟的气息微不可查一顿。


    看她不开心,宋汀雪拥抱她。


    宋小姐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身前,面色微红,气息也乱着。她追着荀烟视线,手按住她的腰肢,不疾不徐蹲下身。


    浴衣和丝绸睡裙都被水浇透了。


    宋汀雪手缠着荀烟的腕,眸色一沉,撩开对方浴衣衣带。


    荀烟站着俯视她,眼见宋汀雪轻挑着那里,伸出舌头。


    “滚开!”荀烟一个耳光扬上去,“宋汀雪,你别犯……”


    到底没说出那个字眼。荀烟咬牙一顿,再说了一字“滚”便把人踢开。


    荀烟离开浴室,不敢回头看。


    一走回房间,翻箱倒柜找睡衣,心里慌乱如麻。回想起刚才一脚踢开宋汀雪的场景,荀烟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宋汀雪也肯定气疯了……


    咚、咚、咚。


    叩门声响起来,是宋汀雪在门外说,“荀烟,你东西忘拿了。”


    荀烟一愣,“什……什么东西?”


    宋汀雪似笑非笑:“看来君彦己也没那么重要嘛?”


    荀烟这才一拍脑袋:项链!


    门外,宋汀雪故意说:“还没想起来吗?看来是很无关紧要的东西。那我丢掉了哦?”


    同一时间,荀烟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一个凑巧但意想不到的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


    君彦己!


    荀烟极速举起手机,像举着一张护身符,一边打开门,一边把来电显示亮给门外的人看。


    “这下信了吧?”


    宋汀雪盯来两秒,轻轻哼了下,把项链礼盒朝里一丢,水蛇一样顺着仅有的房门缝隙站进屋。


    她抱着手臂,仰起脸,睡裙和长发仍是那副半湿的样子。


    ——漂亮的女人是毒蛇。


    荀烟无由来想到这么一句话。


    宋汀雪撩开荀烟同样湿漉的长发,在她耳边轻笑。“就算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又怎样?”


    唇珠贴上来,触碰荀烟耳垂。“你和她在一起,并不妨碍我与你……”


    声音咬在耳畔,一字一顿。


    “偷、情、啊。”


    第38章 第 38 章 ◇


    偷情——


    这两个字眼落在荀烟脑海里, 让她整个人轰地一下  ,炸开了。


    “你疯了吗?!谁要和你偷……”


    她一把推开身前的人,抬手却只触到湿漉漉的水渍。


    宋汀雪沉着脸, 语气却绵软:“嗯?我不比她好吗?”


    女人睡裙和长发全部湿透,仿佛一个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


    不。


    不是水鬼。


    宋汀雪的塞壬本性从未有变。


    阴冷、阴险、出其不意。


    荀烟隐约明白, 宋汀雪这句过界的话是在激她,意图戳穿她的谎言, 看她露馅儿。


    她于是抬起头, 盯着宋汀雪, “宋汀雪,你这个玩笑很没品。”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荀烟不怒反笑,讽刺道, “宋小姐, 我没记错的话……一开始指责君彦己挖墙脚的人也是你吧?现在你自己……”


    宋汀雪再靠近一点, 低垂着眼, “没关系,反正我只是喜欢你。”


    “你没关系个——”


    你没关系, 我有关系!


    荀烟简直要炸了,“管、管好你的嘴,别乱说话!”


    话说完, 她囫囵把宋汀雪推出门外, 非常用力地关上门,又非常用力地说了一声:“滚!!”


    门外的人闷哼一笑,也不知道有没有离开。


    荀烟反锁上门, 弯腰捡起地上的项链礼盒。


    一条水蓝钻的项链, 挂坠是上弦月的形状, 月牙镶嵌宝石,剔透凌人。


    君彦己的电话早就熄了铃声。荀烟对着镜子把玩项链,肩膀夹着手机,拨回去。


    “荀烟!”


    “嗯,什么事?刚才在洗澡,没听见铃声。”


    “没什么事……”君彦己有些犹豫,“明天在伯克利有场音乐会,你来吗?有我的钢琴演出。”


    荀烟听着,戴上项链,看到礼盒边角压着一张礼物卡。


    Kiss the moon


    她微微愣了下。


    荀烟许久没回应,君彦己又小心地问:“你来吗?好吧,时间确实是有点儿赶了……”


    “来!”荀烟忽然说,“时间地点发给我,我现在就订机票。”


    音乐会在晚上八点,而次日荀烟的课结束在下午三点。时间绰绰有余。


    两手空空地走出旧金山机场,坐上巴士,周围许多盛装出席的学生。


    荀烟一件小香风红格子裙,在这争奇斗艳的人群里简直是朴素到没眼看。


    君彦己却一眼就把她从人群里揪出来:“荀烟!”


    君彦己也一身礼裙,看起来奢华又恬静,和在音综里演唱My Jolly Sailor Blod的漂亮模样不相上下。


    荀烟肆无忌惮地盯着她:“今天太好看了,我都不敢触碰你,怕你变成梦幻泡泡飞走了……”


    君彦己失笑,眼神却落在荀烟颈前月牙项链上。她不自觉盯了两秒,但没开口问,只说:“走吧,我带你入场。”


    音乐厅里金碧辉煌,恍若走入中世纪的教堂,华丽如梦。


    荀烟作为嘉宾入场,位置在第一排的中间。周围一众金发碧眼年长者,她年轻又青涩,总有些格格不入。


    甫一入座,她看见邻座姓名牌上写了“君度”二字,并不意外。


    上次和君度见面还是两个月前,当时君度在车上让她把一切和君彦己说清楚。那眼下这个处理结果……


    好吧,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满意。


    直到君度入座,两人对视,君度抿起一个笑,态度模糊,荀烟也摸不清她的想法。


    但音乐会已经开始了。


    她们看向舞台,静默无言。


    统共二十个节目,君彦己的钢琴独奏排序靠后。


    开场几个长笛伴奏竖琴,起承转合都有一种精灵误入丛林的空灵邃远感。


    最适合催眠了。


    约是第五六个曲子,荀烟的眼皮开始打架。


    音乐会打瞌睡可是大忌!


    瞄一眼身侧的君度,荀烟掐紧自己的胳膊肉,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同一时间,口袋里的手机瓮声作响。


    进音乐厅前,荀烟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确保它不会影响到别人,也不会错过重要消息。


    荀烟打开手机,屏幕上赫然:宋汀雪。


    荀烟一个激灵,按了挂断。


    周围都是认真欣赏音乐的人,挺直的腰板彰显着她们对艺术的高品位。荀烟向她们看齐。


    手机扣下的后一秒,又是一串震动。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荀烟心一横,干脆把号码拉黑。


    眼不见心不烦。


    手机安静了一会儿,台上的演奏换了两个曲目。


    小提琴声悠扬,荀烟抱着自己的手臂,抬头看了眼音乐厅的空调出风口。


    不过张望一秒,立刻有人往她肩上披了一件毛呢披帛。


    “冷了?”君度搭着她的肩,轻声说,“你这位置不好,就在出风口下面。”


    “谢谢。”


    君度瞥她一眼:“你好像很拘谨。”


    荀烟有些尴尬:“我就是……”


    困了。


    “是不是觉得无聊?”君度压着声音,叹了口气,“是君彦己拽着你来的吧。”


    “也是我自己想来。”


    君度不再说话,侧着脸,揽过荀烟肩膀,轻拍了拍,意思是:累了可以靠着我眯一会儿。


    荀烟有些触动。她自始至终都知道君度是个好人,温柔的、为她人着想的好人。这样的人总难争权夺利,但为了自己的生存,或者为了女儿,也会变得强硬起来。


    荀烟忽然想,如果我也有母亲……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


    荀烟尴尬地拿出手机,这次是短信,简简单单四个字“你去哪了”,来自陌生号码。


    “我在别的城市……”才打下一行,荀烟又把它删除。


    “我有事,别烦我了……”


    又删除。


    思来想去,干脆不回。但宋汀雪没给她反应的机会,刷刷又是三条短信。


    陌生号码:你到底在哪儿?


    陌生号码:为什么不回家。


    陌生号码:你是不是去找君……


    后几个字荀烟没敢看下去,快速熄屏。毕竟漆黑的音乐厅里手机屏幕明亮得有些突兀,荀烟怕君度眼角余光能瞄到那三个字眼。


    也许这就是做贼心虚。


    她逃避了宋汀雪,宋汀雪却没放过她。


    陌生号码:荀烟,你到底去哪里了?


    陌生号码:非要我求着你回来吗……


    这两条信息亮在锁屏上,被君度匆匆扫一眼,困惑:“谁在催你回去?”


    荀烟心里的心虚达到顶峰。“是房东,我在洛杉矶的房东。”她拉黑号码,又解释,“她,她脑子有点问题。”


    “房东?”


    君度咀嚼着那两条信息,腹诽:不像房东,更像是……吵架的情人。


    *


    晚上十点出头,君彦己演奏完毕。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整场演出落幕。这期间宋汀雪没再烦荀烟。


    临别前,君彦己依依不舍看着荀烟,奈何母亲就在身边,也没好再说什么。她次日一早还有课,不得不在演出结束后火急火燎赶回纽约。


    荀烟走进旧金山机场时已是凌晨,机场灯火通明。


    停机坪外夜色澄澈。


    兜里的手机又瓮声作响,一道接着一道,震个不停。倒让荀烟也开始怀疑,宋汀雪不会真的有什么急事吧?


    但转念又想,如果二小姐有难,千军万马等着她使唤,用不着找她。


    荀烟连着拉黑了四个号码,到最后干脆关机。


    凌晨的洛杉矶也灯火辉煌,飞机起飞时荀烟透过舷窗向下望,城市灯火的眼睛也在凝视着她。


    两小时的航班后,荀烟抵达洛杉矶。打车去住所,一路上冷风吹拂,渐入初秋。她一面困一面饿,拿出手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电。


    好在已近清晨,街道空旷但不至于太危险。荀烟回到住处,推开房门,撞进一片寂静漆黑的空间。


    荀烟住客卧,和玄关、厨房接近,宋汀雪住的是主卧,在走廊最尽头。


    屋里静悄悄,房门都掩着。荀烟蹑手蹑脚进去。


    ——生生被僵坐在沙发上的人吓个半死。


    还是那身丝绸睡裙,宋汀雪屈膝靠着,憔悴板直得像是枯坐了一整夜。


    她听见动静,抬起眼,眼里空空如也,没有幽怨也没有光彩。


    “为什么不回家?”宋小姐嗓音沙哑,语气里有种勾人的委屈,“荀烟,我等了你一整个晚上。”


    第39章 第 39 章 ◇


    “……谁要你等我了?”


    听到诘问时, 荀烟当然觉得好笑,“宋汀雪,没人要求你等我。”


    宋汀雪盯着她, 从沙发上摇摇晃晃站起来:“租客夜不归宿,理应向房东报备。”


    “租客?房东?”荀烟嗤笑, “正经房东可不会借着夜不归宿的名义,换着号码骚扰租客。”她本想亮出手机记录, 摁半天才想起手机根本没电。


    再抬头, 她气势汹汹地说:“宋汀雪——我甚至可以告你性骚扰, 知道吗?”


    “性骚扰?”宋汀雪扯扯嘴角,“荀烟,以我们的关系,你一夜不归, 我多问几句, 完全合理正当。”


    荀烟费解:“……我们的关系?我们什么关系?”


    房东和租客, 曾经的床伴, 前任情人?


    她看着宋汀雪,一字一顿:“我们现在的关系就是, 没有关系。”


    话说完,荀烟扭头要走,宋汀雪疾步上前, 一把抓住她:“你、你果然去找君彦己了!”宋汀雪抬手, 轻拽着荀烟的项链,“我送的哪条项链不比这个好看?荀烟,你怎么偏偏……”


    荀烟抬手拍开她, “滚开!”


    触碰的刹那, 荀烟猛然发觉对方浑身滚烫。她没多想也懒得多搭理, 径直走进房间。


    啪的一声,房门紧闭,两耳不闻门外事。


    这几天荀烟没课,但课程表里一垒的Essays压得她心慌。MBA的课程里听讲的内容不多,自理阅读和合作的项目偏多,自理沟通,自理协作,人脉为王——好好一个学校课程,忽然开始比拼时尚资源人脉。


    也许这就是商科的真谛。归根结底两个字,“资源”。


    三四个小时过去,她读完两篇英语文献,平板电量告罄,荀烟想起充电线落在了饭桌。正好屋里水壶也见了底,她干脆站起身,向屋外走去。


    匆匆往客厅瞄一眼,没人。初生的太阳光照入室,窗明几净,风儿轻轻。


    这风吹得荀烟心情也怪好的,先前和宋汀雪的不快一扫而空。


    ——可当她走近沙发,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


    还是原来的位置,沙发旁边。


    宋汀雪浑身湿漉卧倒在地,长发披散,双眸紧闭,一动也不动。


    *


    “挺行的,烧到四十度了,人得傻了吧。”医生嘴上跑火车,面色却严肃极了。


    一辆救护车,一次冲刺急诊,硬是把荀烟的积蓄烧掉一半。


    从病房里出来,医生问荀烟:“患者是不是有什么原发病?”


    “有、有的……”荀烟支吾,“是……”


    什么病来着?


    荀烟这才想起她们宋家是有专职医生的。荀烟捉起宋汀雪的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名字C打头的医生——


    “科瑞尔!”荀烟火急火燎,“你在哪里?!”


    “二小姐,找我什么……事……”


    听着对方半梦半醒的嗓音,荀烟心想,惨了,这时差,多半赶不过来。


    她单刀直入:“我是荀烟,我现在在医院。宋汀雪高烧了,但可能不止这一个病因。”


    不愧是专业的,科瑞尔听完没多问,“让我直接和医生沟通。”


    荀烟递交手机。


    不一会儿,医生把手机还回来,向荀烟比了个OK


    荀烟问:“解决了?”


    医生没正面回答,只说:“稳定了。”


    荀烟还想再问情况,医生一句“该付钱了”把她噎死。看着厚厚一叠账单,荀烟咬着牙,突发奇想,干脆拿宋汀雪的手机扫上去。


    离之大谱,二小姐的Paypal付款界面居然不设置密码。


    刷地一下,金钱震动的声音,卡里余额数值之大,照得荀烟睁不开眼。


    荀烟对着手机发愣,屏幕渐渐熄下去。


    宋汀雪的手机锁屏不设密码,支付也不设密码,余额还那么吓人。


    荀烟想,我可得把手机藏好点儿。


    刚才打急救电话用的也是宋汀雪的手机,短短的联系名单里小栀两个字置了顶,通话记录却是一连串的对方未响应,对方已挂断,对方正忙碌。


    荀烟心里有点负罪感,微妙的触动。


    不过她也很清楚,宋汀雪这种人不可能真的对谁倾心,这么一长串电话只证明了独占欲和控制欲,至于高烧……苦肉计也说不定。


    回想对方在救护车上苍白又潮红的样子,荀烟又觉得说这是苦肉计好像点儿没道德。


    坐在病房外抱着手臂快要睡着,医生来叫人。“醒了。病人家属来看看,处理一下出院。单人病房还是很烧钱的。”


    烧钱?


    宋汀雪怎么会觉得烧钱。


    听了催促,宋二小姐靠在床边,恹恹掀开眼帘,好像在责怪:为什么不是VIP病房?


    荀烟没惯着她,还回手机:“锁屏和付款都设置个密码吧,不然太危险。”


    病中的宋小姐眼尾湿红,长睫轻颤,笑得恹气。


    她当着荀烟的面,把密码都设置了0203,吞慢地开口:“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荀烟语气平平:“我只是怕你死掉。要是这屋子再死一个人,保不齐会变成鬼屋。”


    宋汀雪笑了下,没说话。


    床头柜的香薰融化了,顶层变成一滩透明油脂,烛火噼里啪啦地响,颜色分层,像一小块芋泥奶油蛋糕。


    熟悉的温柏味道,些许柠檬后调。


    宋汀雪靠在床边,向荀烟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聊聊?”


    该来的总会来,荀烟不打算躲。


    宋汀雪扬起一个笑,“说说吧,为什么恨我。”


    为什么恨……


    “宋小姐,怨恨总说不清理由。就如同我曾经盲目地爱慕您,也找不出太多因果。”


    注意到荀烟称呼的转变,宋汀雪微不可查有些战栗。


    荀烟轻声说:“宋小姐,这些年,我常常反思我对您的感情。”


    “算不上复杂,又或者说很扁平。雏鸟情结,光轮效应,一场彻头彻尾的吊桥事故。”


    “我十五岁时,您在Z城救下我,给了我这辈子都无法还清的恩情。”


    “您对我有恩,而您正好又很优秀。我开始向往您。”


    “宋小姐,您很傲慢,但您有傲慢的资本。各方面都是佼佼者,瞧不上别人很正常。您不缺人讨好,而您对我总不经意地温柔,又让我觉得自己很特殊。”


    “所以,十八岁……我为能与您同床共枕而沾沾自喜。”


    荀烟剖析自己,如释重负,“可是,在二十岁,我隐约明白,您只把我当做一只乖顺的宠物——”


    “不要吵、不要闹,不需要自我意识,不需要独立的人格。”


    “您在驯服我,像驯服一只小猫。”


    “我想离开。但已经错了太多了。”


    “正如我几个月前和您说的,”荀烟扬起唇角,“我曾真挚地向往着您,是您不珍惜我的真心,反过来折辱我。”


    “我不想一走了之。不想及时止损。”


    “被欺负了,就要报复,这就是七九。不管对象是恩人还是仇人,又或者二者兼有。”


    说到这里,荀烟稍稍卡壳,仿似不打算说下去了。


    宋汀雪自始至终都没言语,靠在病床上静静看着她,眼底了无情绪。


    荀烟恍然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和宋汀雪说这些做什么?她又听不懂。


    听不懂,不想懂,不屑于懂。


    荀烟于是拍拍衣裙,站起身,“总之,就是这样。我说完了,你听完了,出院吧。之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


    宋汀雪却伸手,拽住她衣角:“荀烟。”


    “你说我试图驯服你,将你作为我的小猫……”宋汀雪温声,“可相爱不就是这样?相互驯服,成者为王。”


    “……相爱?”荀烟觉得好笑。


    她清楚地明白,宋汀雪不会爱上任何人。她只爱她自己。


    她冷眼看着宋汀雪:“你不会爱上谁。你把所有人都当作角斗的困兽,你不爱她们,你只会驯服她们,再把驯服的标志当成一项殊荣,施舍给她们……”


    “错了,”宋汀雪出声打断,盯她两秒,“不是‘她们’。没有什么‘她们’……”


    她拽着衣角的手忽而用劲,荀烟没防备,几步趔趄,倒在床边。


    眼前,是宋汀雪笑着说:“七九,我看中的,从来都只有你。”


    荀烟压在她身前,一瞬错愕,但很快就压下。她与宋汀雪对视,不卑不亢。“宋小姐,您看。您此言此举就是把这些当作殊荣,施舍我。”


    荀烟缓缓直起身子,拉开距离,“可惜,我不再需要你的爱了。”


    宋汀雪追着问:“那你需要谁的爱?君彦己的?齐堇玉的?路语冰的?……”


    她一连串说出许多名字,荀烟听着,眉毛陡然一皱。“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爱。”她远离病床,手搭上门把,重复道,“宋汀雪,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爱。”


    即将开门的刹那,病床上的人翻身下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在荀烟脚边。


    她还穿着条纹病服,衣里空荡荡的,抱上来时,只有苍白的体温。


    “荀烟……”她咬着牙,拽紧荀烟肩带,笑比哭难看,“你不能一走了之……我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荀烟打断:“松手。”


    “荀烟!”


    “松手。”


    宋汀雪眼睫颤动,像是被激了一下,忽而伏在荀烟胸前,急促地咳起来。她咳得面色潮红,眼里都是隐忍,双肩收缩着,整个人如一片纸蝴蝶,脆弱易碎。


    宋汀雪半捂着唇,抬头盈盈一眼,把荀烟看得几分心悸。


    就是这么一愣,给宋汀雪捉住了机会。


    她不顾一切地圈住荀烟肩头,柔软的前胸蹭着她,敞开的病服领口露出一片瘦削的锁骨。


    那锁骨平直而流畅,深陷的颜色透着薄红。


    她靠近荀烟,在她耳边伸出舌头,飞快舐过她的耳垂。


    “荀烟,你说得对,相爱就是相互驯服。”宋汀雪十分急促地说着,“我无法驯服你,那么现在……”


    失序的气息带起些许喘动,病服下妙曼身姿若隐若现,又不断起伏。


    宋汀雪轻捧着荀烟的脸,扬起湿漉漉的视线直视她,在她身前迫切地哀求:


    “荀烟,来驯服我、驯服我吧——”


    第40章 第 40 章 ◇


    宋汀雪话音落下的刹那, 荀烟按下门把手。


    背部猝然失去支撑,两个人冲撞出病房,在一众错愕的目光下跌倒在走廊。


    众目睽睽, 宋汀雪愣在荀烟身上,长发凌乱, 衣衫不整,有些不知所措。


    荀烟冷脸扶起她, “宋汀雪, 能说出这种话, 看来你已经病到疯魔了。”


    “我……我确实病了,疯魔了。”宋汀雪顺着她的话,抬起脸,带着点讨好的笑。


    “荀烟,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碰过你了……”她刻意剥开病服, 贴上来, 轻声呢喃, “我想你,想疯了。”


    荀烟看着她, 仅仅看着她。


    她的小栀眼底无光,神色冷漠又陌生。


    “宋汀雪,我对你好失望。”


    *


    应当说, 荀烟对宋汀雪早就失望了。


    二十岁破碎的水晶球、烧毁的书, 二十二岁摩天大楼残酷折磨。


    但宋小姐从不知回返,拉着荀烟那颗不断沉浮的心,摇摇晃晃。


    每当荀烟以为自己失望透顶, 宋汀雪总能勾着她再次下坠。


    ——分别几月, 到宋汀雪口中成了“几个月没碰过你”。宋汀雪这样追赶她, 到底是在怀念荀烟本身,还是在怀念那个小猫一样乖巧的床伴?


    答案不言而喻。


    甚至于,现在脆弱哀求的宋小姐,也是荀烟不乐于见到的。荀烟宁愿她恨她、怨她、报复她,都好过这般不要脸皮地贴上来。


    宋家二小姐最鲜明的特征,矜贵、傲慢、自我、嚣张,在一瞬间如泡泡幻灭,消失不见。


    荀烟不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她倏然想到宋折寒曾说的,“爱意会让人面目全非”——荀烟无法接受失去自我的自己,但也想不到,当看到宋汀雪在面前疯魔到血肉模糊,她竟会更加难受。


    还不如就断在国内,让病房外那一支白色蔷薇,作她们的最后一面。


    *


    回到平房,荀烟把自己封锁在房间,整整一周。


    分明与宋汀雪相处于同个空间,却似间隔时差,相望一眼,荀烟拿面上的疲惫和冷漠,掩盖心里的回避,并以此搪塞宋汀雪的所有接触。


    宋小姐阳春白雪,撩拨之余也要拿起画笔,平房堆满她的画作,都是景和植株,从未有人。她偶尔画画,偶尔又在露台小憩,初秋的风渐冷。荀烟都不再在意。


    荀烟早出晚归,继续当她的好好学生。


    商科的本质是“资源”,这是她前些日子写作业时悟出的道理,事实证明也并没有错。一到项目协作,MBA班级里几个身份显赫的人物炙手可热,背后没人脉的必定无人问津。天下熙熙为利来,天下攘攘为利往;人性趋利避害,无可厚非。只是看到课程里对比如此鲜明的投票,又难免唏嘘。


    看着自己遥遥无期的进度,荀烟转着圆珠笔,唉声叹气。


    一张精致请柬却递到面前。


    开头:“尊敬的荀烟女士……”


    是Vanilla Class展会邀请函,时间三日后,地点在纽约。


    麦格双眼放光看着她:“荀烟,你怎么从来没提过你是Vanilla Class的代言人!?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你是傻子呀!!!”


    盯去两秒,荀烟傻呆呆地接过请柬。


    荀烟签下Vanilla Class近一年,只在官宣那会儿有点动静,之后再无活动,仿佛只挂了个名,尔后名存实亡。


    一张金灿灿的请柬,能邀请她去纽约,也让她在课堂里忽而亮眼起来。


    Vanillia Class——蓝血中的蓝血,顶奢里的顶奢。荀烟鲜少以其代言人的身份出席活动,别人听得个名字,认不清楚人。此刻,班里的小商人们一窝蜂地来,都说自己有眼无珠。


    几秒从乞丐变成百万富翁,其中的虚浮感让荀烟不自在。


    但不管怎么说,她的协作作业以这种方式完美组队了。


    那天她在图书馆忙到下午,勉强给作业拟了个雏形。整理完资料,开了点儿窗,清风入室,打散这半天的浊气。


    荀烟静静靠在窗边,两只手屈着枕着头。


    窗外,洛杉矶的初秋美丽如画,雨后天晴,枫叶独立,山红似火。


    闻着清风,荀烟逐渐犯困。


    上一次在图书馆为学业拼搏是什么时候?


    荀烟有些不记得了。也许是本科大一,刚入校,什么都新鲜,拿到教材啃了一半,处处是笔记。


    那个时候,宋汀雪还会来学校看她。


    常常身边同学都离开了,荀烟低头写字,再抬头,恍然发现对面坐着的换了个人。


    由平平无奇的某位同学,换成了心心念念的宋二小姐。


    “走吧,小栀,和我回家了。”梦里,宋汀雪总这样说。


    梦中的荀烟清醒地感慨,当时的自己可真天真,宋二小姐勾勾手指,她摇着尾巴就去了。


    身前,风轻轻吹动书页,荀烟赫然看到那张金边的邀请函。


    Vanilla Class,敬尊敬的荀烟女士……


    荀烟眨眨眼,一时有点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于是有个声音戏谑地问她:“睡懵了?”


    是谁?


    荀烟还没抬头,初秋的风却先替她作了答。


    风息淙淙,捎来些许苦橙味和玲兰香,温润又清澈。


    书桌对面,宋汀雪半身高领毛衣,拿一本小巧的英语原装书,耳边一侧银白色骷髅头耳坠平添几分诡谲。半晌,她放下书,只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看过来。


    “荀烟……”


    女人轻声唤她。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风情流转。


    一如远山秋叶,静美而明媚。


    她比窗外的风景更像一幅画。


    荀烟一个激灵清醒了,一把收过面前资料平板,视而不见起身,整理书包,抬步要走。


    宋汀雪眼疾手快拽住她,懒洋洋开口:“荀烟,不感谢我吗?”


    “……感谢你什么?”


    “我为了你的作业,特定让Vanilla把圣诞夜展会提前两个月了哦?”


    果然。


    果然请柬能如约寄到手中,都是托了宋二小姐的福。


    荀烟显而易见地有些气馁,任宋汀雪拽着,没动。


    宋汀雪一扬眉:“怎么忽然不开心?嗯……生气了?”


    荀烟轻轻掰开她的手,但还是直言:“我……在生我自己的气。只是一个小小的项目作业,我却还是受制于你,要借着Vanilla Class的名号,才能顺利完成。”她转过身,直视宋汀雪,“Vanilla Class,我讨厌这个牌子。我二十岁,你让我穿的那件情.趣内衣就是这个牌子——”


    宋汀雪若有所思看着她,到底没发表什么评价,只说:“不过,有一点说错了。这不是受制于我,而是借用我。”


    宋汀雪站起身。


    “七九,这是我想告诉你的一课。所谓商业课程,逃不开四个字:资源整合。”


    “在资源整合中,从不分什么你的我的。拿在你手上的,自然为你所用。”她说,“商人本性,重利轻义。面前的利益拿来用便是了,能内化于己,为己所用,就不要计较你的,我的,她的。”


    她说完,把手中的原装书丢进荀烟坏里。“格雷厄姆的,适合投资新手。适合你。”


    她们一路无话,走出图书馆。都要回家,同路同方向,却刻意拉开距离。


    进家门的前一刻,宋汀雪忽然驻足,回身看向荀烟,用眼神说:我没带钥匙。


    荀烟抬手要给这邋遢房东递钥匙,手机先响起来。


    “君彦己”


    宋汀雪瞥来一眼,立刻笑得阴阳怪气:“热恋啊?这么离不开,天天煲电话粥。”


    荀烟听得心虚。


    事实上,到北美之后,她和君彦己交流并不多,但巧的是每次收到君彦己的来电,宋汀雪都在荀烟身边——仿佛真的坐实了“偷情”名号,三个人的故事里,谁都以为自己在插足。


    荀烟在心里划了个十字,心说,小君,对不起。


    然后接起电话,顺便捏起嗓音:“怎么啦?”


    对面的君彦己好像也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久久没回话。


    宋汀雪盯她几秒,呵了一声,径自走进屋。


    身边没了人,荀烟放松语气。


    君彦己打电话来,也不过想说看到了Vanilla Class的晚宴活动,都在纽约,问她可不可以也来参加。


    “当然可以,”荀烟爽快,“到时候报我名字。也谢谢你请我听音乐会。”


    你请我去音乐会,我请你来晚宴,一物还一物,界限清晰。


    君彦己读懂她的言下之意,落寞地应了声。


    她说:“到了纽约,你可以先去我家。我课上到晚上六点,这之前家里没别人。你到了call我,我给你门锁密码。”


    荀烟说行,谢谢。


    等三日后她真到了纽约,按图索骥来到君彦己家前,才对密码锁拍一张照,想表示自己到达目的地了——


    身后突如其来一只纤白的手,十分随意地,在密码锁上按下几个数字。


    叮——


    解锁成功。


    荀烟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她光凭直觉就清楚,身后的人不是君彦己。


    是宋汀雪!


    “七九同学,反侦察能力有待加强哦。”她身后,宋二小姐抱着手臂,言笑晏晏,“我从洛杉矶候机贵宾室,就一直在你身边了。”


    荀烟在心里默念一句,你有病吧!跟踪还骄傲上了!?


    “你怎么知道君彦己门锁密码的?”


    “她密码锁上,某几个数字都快摁包浆了,指纹层层叠叠,侧光就能看出来。”宋汀雪冷笑,“呵,在反侦查这点上,你们也确实挺般配的。”


    荀烟没回话,门一开,一只巨大的毛绒犬先冲撞出来。


    是君彦己的那只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是大型犬,体型不小,撞人尤其疼。


    它扑着荀烟撒欢儿,尾巴摇成雨刮器。


    先前发给君彦己的那张密码锁照片也终于得到回应,君彦己给了密码,和宋汀雪猜得一字不差。


    君彦己打来语音,荀烟想了想,认真和她说了门锁要勤于擦拭否则密码很容易暴露这件事情。


    隔着听筒,君彦己傻傻哦了几声。


    聊几个回合,荀烟牵着狗仍站在门外,同时也拦着宋汀雪不准她进门。


    宋汀雪于是冷眼旁观她们“你侬我侬”,好不亲密。


    君彦己一聊遛狗,说阿拉斯加难控,她还特意签了一个帮遛狗的社工,替她在社区给狗遛弯儿。荀烟那只博美运动量不大,但也每晚都要拎出去遛遛,累是真的累。


    “那是我房东的小狗,结果她过世了。我替她养着。”荀烟天南地北地说,“说实话,我从前都没想过养狗,要遛,好累。我发现有时候小狗比你的健身教练还烦人……刮风下雨,定点定时喊你去锻炼……我吗?唔,以前只想过养猫。养猫轻松多啦!……”


    电话挂下,身后的宋汀雪仍没走。


    她坐在草坪的木吧台边,一袭水蓝色裙子勾着高脚凳,长腿摇摇晃晃,一双洁白的坡跟鞋只在脚尖处好好挂着。


    鞋子松垮,脚背到足踝都暴露在空气里。衣裙也松垮,肩带勾在肩下,故意露出一片丰腴风景。


    宋汀雪身材很好,荀烟向来都知道。


    荀烟不自觉移开视线,“你什么时候离开?”


    宋汀雪乜她,反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荀烟一笑,刻薄道:“宋小姐还真是没有第三者的自觉啊。”


    宋汀雪也轻轻笑开。随意踩掉坡跟鞋,纤白的脚落在青葱草坪,停在荀烟身前。


    “不要把我当第三者嘛,就把我当成……”


    她莫名其妙一顿。


    须臾她倾身,曼妙的影拢在荀烟身侧,白皙的脖颈微曲,一点点发梢扫在荀烟肩头。


    手放在唇边,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背。


    矜贵的布偶猫在舔毛。


    眼神流连在荀烟肌肤上,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痒。


    宋汀雪一字一顿,“就把我当成,一只猫。”


    她在说什么?


    觉察荀烟眼里错愕,宋汀雪笑得妩媚,“七九,不是你说的,想养一只猫?”


    荀烟愣了眼,根本没反应过来。


    然后,便是宋汀雪直视她,眼底带笑,凑近追紧她的气息,非常短促地,“喵”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宋小姐的猫x


    宋小姐是猫√


    养猫者终成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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