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四种羞耻(1))


    韦恩夫妇的行程相当简单和规律,每年都有至少两次出游休假。这阵子他们刚好去了欧洲,韦恩庄园里只有留守的老管家,阿尔弗雷德。


    多年之后,亚度尼斯又一次站在了韦恩庄园里。


    一切看上去都是老样子,这倒没有出乎他的预料。短短的几年显然不可能让这里模样大变,尤其是一座流传了百年的古堡也根本不可能大改。


    这里最大的变化也不过是花园中换了新的植物,正对着庄园大门的喷泉水池也进行过修整。除此之外,草坪上也多出几条碎石子路,那都是亚度尼斯在的时候常走的地方。


    有点令人怀念,倒不是怀念在这里的日子,哥谭的居住环境只能说一般。亚度尼斯怀念的是布鲁斯还是孩子的时候。年幼的布鲁斯,天真,快乐,而且相信亚度尼斯远超越过相信自己。


    看起来所有孩子最终都会长大。为什么不能像康斯坦丁一样保留下来那些最可爱的部分呢?


    长大的布鲁斯老是生气。如果他不对亚度尼斯发火,接受亚度尼斯的安排,对真相装聋作哑,毫无疑问他能过得更幸福。


    ……布鲁斯就是不乐意自己过得幸福,不是吗。


    “亚度尼斯老爷,您回来了。”阿尔弗雷德恭敬地朝他点头示意。


    他是韦恩家庭里第一个明白亚度尼斯绝非常类的人,甚至比布鲁斯更早。事实上,早在阿尔弗雷德还在军中服役时,亚度尼斯就曾和他有过几面之缘。那时候的阿尔弗雷德还是个漂亮的年轻人……可惜太坚韧和健康了。健康毫无魅力。


    “你真的不考虑让我帮你改变形象吗?”亚度尼斯盯着阿尔弗雷德的头顶。年老的阿尔弗雷德偏偏在所有的不健康里选了最不性感的那种。


    “衰老也正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最大的魅力啊,亚度尼斯老爷。”


    “真遗憾。”亚度尼斯叹了口气。


    他把外套交给阿尔弗雷德,走上楼梯,一边询问道:“布鲁斯还病着吗?”


    “布鲁斯少爷烧得相当严重,到现在才刚刚有点要退烧的迹象。”说到这个话题,阿尔弗雷德就皱起了眉,但表情还算是镇定自若,“我斗胆猜测一下,布鲁斯少爷的病情和您有关,对吗,亚度尼斯老爷?”


    “有一点点关系吧……”亚度尼斯用手指摩挲着下唇,“我预计他只会病个一两天而已的。看来是这次回档有点过火,他又恢复成纯粹的人类体质了……糟糕,两周没有蝙蝠侠出没,哥谭还好吗?”


    训练有素的阿尔弗雷德无视了亚度尼斯的前半截话,只回答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托您的福,哥谭很安稳,戈登局长也没有点亮过蝙蝠灯。”


    “那就好。”亚度尼斯说。


    他把手放到布鲁斯的额头上,烧得满脸通红的布鲁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亚度?”


    “我在这里。”亚度尼斯向他微笑,“感觉好点了吗?”


    布鲁斯的眼神有点涣散,但其中的锋利丝毫未减。他盯着亚度尼斯:“我不记得生病前发生的事。”


    “这样啊?”亚度尼斯将垂落在布鲁斯额头上的碎发轻轻顺到脑后,手指缓慢地打着圈,“一定是这场病来得太急了,布鲁斯。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要多休息休息。人类的体质毕竟是有极限的。”


    “你又干了什么。”这是肯定句。


    “虽然我确实经常洗掉你的记忆,但这次你可误会我了。你自己也能感觉到吧?我洗掉你的记忆后,你只会有一段强烈的恍惚感和时差感,还有一点小小的失衡,就像躺了很久之后突然起床。发烧生病是另一回事。”


    这倒是没错。


    虽然是生病了,布鲁斯却感觉自己的情况前所未有的好。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仿佛是人体某种释缓压力的机制,他躺得越久越能体会到身体正在逐渐康复,甚至连在过去的打斗中留下的旧伤也在康复。


    这不像是亚度尼斯的手笔。亚度尼斯或许是很强——好吧他肯定是很强,但他的手段总是极其粗暴。


    懒得掩饰应该是最主要的因素,第二个原因是亚度尼斯根本就不擅长精密地运用自己的力量。


    事情到了亚度尼斯手里总会出一点小差错。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吧,他生病肯定是亚度尼斯在背后做了点什么,亚度尼斯的打算应该是帮助他恢复健康,诸如此类,结果弄得太过火,导致他在病床上躺了小半个月。


    没错,绝对是亚度尼斯干得出来的事,就连在事后用这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推卸责任的调调都熟悉得要命。布鲁斯有九成确定亚度尼斯是幕后黑手,说不准还在这个过程里拿他当小白鼠做了实验。


    阿尔弗雷德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布鲁斯努力地撑着身体想坐起来,亚度尼斯甩着手站在床边,眼看着布鲁斯努力半晌,才慢悠悠地提醒他:“你现在就像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起不来的。”


    布鲁斯还在奋力和不听使唤的肌肉搏斗。


    “天啊,你太固执了。”


    布鲁斯把床单滚得皱巴巴的,最终成功把自己变成裹在被子里的一条蛹。


    “这个样子倒是挺好看。”亚度尼斯看着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头发在枕头上蹭得乱糟糟的布鲁斯,做出了中肯的评价。


    “像是刚被奇怪的变态蹂|躏过的小白脸。”亚度尼斯又补充了一句。


    “……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布鲁斯终于放弃了。他艰难地摆正身体躺好,斜着眼睛往亚度尼斯脸上瞅,“你这次过来心情好像特别好。康斯坦丁来看你了?”


    “又不是每次我心情好都和他有关。”


    “但总是和他有关。”布鲁斯说,“你还真是喜欢他。”


    “恰好相反。是他太喜欢我了。”


    亚度尼斯终于还是弯下腰,草草地为布鲁斯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床铺,又帮他把额前的碎发拂开。他这么做的时候显得相当专注,黑发垂落在肩膀上,发尾细微地弯折着。布鲁斯看他几秒,没话找话道:“你的头发是不是长长了?”


    “是啊,它一直在长呢。我有考虑换一个发型,你觉得马尾怎么样?是扎得高一点适合我,还是只在发尾束起来好呢?留一个刘海是不是更合适,是那种长过下巴的刘海,还是只到脸颊好?也许我应该让它更卷一点,那会比较衬我的脸型。”


    布鲁斯无语地发现亚度尼斯是真的在考虑这个,也是很真诚地在询问他的意见。


    “你可以问阿尔弗雷德……或者让他给你联系一个造型师。”


    “问过伊薇的造型师,他建议我什么都别做。”亚度尼斯说,“我问他能不能为我把发尾烫卷,他看上去恨不得马上从窗口跳出去自杀。”


    这不是布鲁斯习惯的话题,不过,要是把亚度尼斯换成女人的话,他陪着女伴们逛街的时候倒是经常面对类似的场面。问题就是他总不能把对着女伴说的话拿出来对亚度尼斯说吧?


    虽然他赞美女伴的时候说“你不管怎样都很完美”是在奉承,要是对着亚度尼斯说倒是纯粹在讲实话……


    “我觉得低马尾不错,也用不着刘海,直接把头发全都梳到脑后,把脸全都露出来效果更好。”布鲁斯不太熟练地给出自己的意见,“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换发型?”


    “这种事也需要一个理由吗?刚好长长了,刚好不想再直接剪掉了。”


    他摸了摸布鲁斯的头,说:“好好休息,等恢复健康,你又能在哥谭的高楼大厦上飞檐走壁了。真可惜,蝙蝠侠这项事业又不是随便就能找到助手或者继承人,你一生病,连帮忙的都没有。”


    “阿福他会……”


    “说起来这个。”亚度尼斯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说服他帮忙向你的父母隐瞒真相的?还是说你的秘密身份在家里不是个秘密?”


    “这一点我自己也很奇怪。我没有说服他什么,阿福就是在发现之后直接开始帮助我了。”布鲁斯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还以为是你帮我说服的他。”


    亚度尼斯回忆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可能确实是我。在你父母住院期间,我跟阿福相处的时间很多,我告诉过他,这件事很可能会影响到你对未来的计划,改变你的人生目标……看起来,他在看着你长大的这十几年里,已经充分认识到你的固执了。既然没法说服你就干脆加入你,这是他的想法吧。”


    布鲁斯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老说我很固执……”他抱怨道,“我没有很固执!至少没有到每次都值得拿出来说一次的这种程度!”


    他喝了点水,很快又睡了过去。


    亚度尼斯的房间还是保留着原本的模样。阿尔弗雷德听从了亚度尼斯的意见,将房间的门锁上了,十多年没有被打扫过的房间,却连一点积灰都没有。


    屋子相当朴素。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衣柜。所有东西都鲜亮如新,连他离开前半开的衣柜也维持原样。


    亚度尼斯在自己的卧室里转了转,退出来,问阿尔弗雷德:“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十分抱歉,亚度尼斯老爷。”阿尔弗雷德欠身道,“四位主人都离家在外时,我会聘请专业人士进行清理和修整。尽管我已经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但总会有人无视劝告和门锁,或许是抱着能在韦恩庄园里发现什么韦恩家族黑暗秘密的想法吧。”


    “那是他们自己的错。人总是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亚度尼斯没有问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这是不言自明的事。进过房间的人只可能早已疯掉了,如果没有疯,那事情反而会变得有趣很多,“托马斯和玛莎什么时候回来?”


    “按行程计划,再过一个月。”


    “那么我暂住一个月好了。”


    “您是在外面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亚度尼斯老爷?”


    “也不能算是麻烦。”亚度尼斯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你知道我有个正经工作,心理医生,对吧?”


    阿尔弗雷德一点也不评价“正经”这个词。亚度尼斯就是喜欢老管家这种天塌下来也不眨一下眼睛的淡定。


    “略有耳闻,亚度尼斯老爷。”


    “我工作得兢兢业业,全年无休。是时候给自己放个假了。”


    “您应得的,亚度尼斯老爷。”


    “除此之外还有个小小的麻烦,有个医生认定我是他经历车祸、双手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的罪魁祸首,恐怕正在找来的路上。”


    “那么,您是吗?”


    “嗯……”亚度尼斯烦恼地说,“我觉得我不算是。怎么能是我呢?肯定不是我导致的。”


    “假如您这么说的话,亚度尼斯老爷。”


    亚度尼斯责怪地看着阿尔弗雷德:“你听起来不相信我的话。”


    “您一定是感觉错了。”


    “好吧,我可能确实是有一点等不及事情按部就班地发展,所以稍微地推动了一下。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该全都怪在我身上啊!确实是我开车撞的他,但他凭什么说我是故意盯准了他撞的?我赔了他一大笔钱!我还额外付清了他的所有欠款!这难道不比原本会发生的事好多了?他本来会因为意外变成绝望的流浪汉的,这下可好,他不仅没有去找恢复双手的办法,还把精力全都用在找我麻烦上了!”


    “……”


    “总之,我要在这里躲一阵。”亚度尼斯吐出一口气,“他不可能查到我的详细资料。”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淡然地回答:“您说的是。”


    第102章 第四种羞耻(2)


    斯蒂芬·斯特兰奇从来不知道人能够倒霉到这种程度。


    作为一位世界知名的、手术水平精湛的外科医生,他的行程一般都排得很紧。不过和外行人想象的不同,他的生活并不是夜夜笙歌。


    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手术上。


    毕竟做手术这事儿本质是个手艺活——当然是重度用脑的那种,但依然是个手艺活,技术的提升靠的是大量的实践,也就是说,大量地做手术。


    他对手术的内容也相当挑剔。普通的病例已经无法满足他追求更进一步的需求了,他要的是特殊的病人,比如天生畸形的、同时罹患多种疾病的、重度肥胖的……手术难度越高越好,病人的情况越糟越好。


    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的病人,经历了一系列辗转求医,在他们原本的主治医生无法解决问题之后,最终,才会被转送到他的手上。


    有些病人的情况甚至危急到无法转院,而他们本身或者家人又颇有些手段,能想尽办法拜托到斯特兰奇这里来。碰到这种情况,就得是斯特兰奇带着自己的团队,亲自动身到病人的所在地给人动手术了。


    这次的手术算得上相当成功,尽管不是他最熟悉的范畴,肿瘤依然切除得很干净。一切都结束后斯特兰奇参加了病人家属张罗的派对,就是在这场派对上,他小酌了几杯。


    这是他做错的第一件事。


    大概就是因为他喝了几杯酒,才会在微醺的亢奋中拒绝了对方承担回城费用的提议;也正是因为这次手术后的不菲收益,他才临时起意在本地多留了几天,豪爽地刷卡买下一辆崭新的超跑。


    他做错的第二件事就是决定自己开车回家。


    反正都是自己开车回去了,他也不着急,特地选了一条风景优美的路程,还途经了大都会。对这座城市他早有耳闻,别的不说,光是四处出没的超人就是一大盛景。他也有幸(或者不幸)遇到了超人,对方利索地解救了一辆差点在交通事故中侧翻的校车。


    斯特兰奇对超人相当感兴趣,哦不要误会他不是对超人有什么奇怪的幻想,他就是有点轻微的职业病,身为医生,当然会对外星人感兴趣。


    有机会的话他真希望自己能为超人做一次手术,不过要用什么东西切割超人是个问题,氪石这东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弄到的,考虑到这东西能伤害超人,要怎么把氪石加工成手术刀也是个难题。


    在驶离大都会之后,斯特兰奇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开车经过哥谭。


    哥谭,以恐怖的犯罪率和恐怖的犯罪数量闻名世界。在全球范围内,唯有米花町能够在犯罪率上与哥谭一较高下甚至略有超过,倒是拥有超能力和精神病双重加成的反派这种特产依然是哥谭独有。


    斯特兰奇没考虑几分钟就决定不绕路。


    这是他做错的第三件事。


    此后他还做错了许多许多的小事,比如明明可以停下来住店,但他就是头铁地选择了连夜开车;比如明明都遇到了不知名人士对狙,他依然选择了继续行程;再比如他都看见某条小巷口停了诡异的黑车,有人鬼鬼祟祟地在里面交流似乎是在进行某种非法交易,可他硬是依然往后开车……


    都怪那场手术做得太成功了。


    做了一场畅快手术的外科医生,心情大约比一夜之间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女神不仅温柔善良还自带亿万家财的舔狗还要爽;比被隔壁痛打了数百年后突然来了一波科技爆发,于是转过头来能够欺压邻居的国家还要狂。


    那种自信心爆棚,相信自己的势头正是最盛的时候,哪怕前面就是战场也敢横穿过去的狂傲心境,一般人是绝对不会懂的。


    问题是,他也确实是安安全全地通过了哥谭啊!哪怕在哥谭碰到了这么多事,他就真的还是顺畅地过去了啊!一路上连个红灯都没有碰上!


    问题出在他离开哥谭之后。


    事情发生得相当突然,然而斯特兰奇非常确定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尽管他毫无疑问是在通宵驾驶穿越哥谭后,只停下略微休息了一两个小时就继续上路,可外科医生早习惯这种日子了。他的精力绝对饱满,头脑绝对清醒。


    完全就是对面那辆车——司机简直是发疯一样,本来还好好地开着车呢,突然就猛地一打方向盘,疯狂加速,直挺挺地朝着他就过来了。


    电光火石间斯特兰奇只看到对面那辆车的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低着头,一只手圈在前方,看上去像是在点烟。


    紧接着两辆车就头对着头撞在一起,斯特兰奇发誓他清楚地听到了钢铁被碾压变形时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那声音拉的很长。仿佛慢镜头。气囊弹射出来,保护住他的头脑和躯干,然而他的双手却被摁进方向盘,在巨大的压力下被碾得血肉模糊。


    剧痛中,血水从额头上淌下来,淹没了他的视线。


    他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染上了猩红。道路两旁绿茵茵的草地,亮堂堂的天空,钢铁粉碎之后的味道……他喘着气茫然地转着眼珠,努力朝着前方那辆车的驾驶座看。一点素白的寒光被裹在红色之中,那个开车撞了他的人……是在微笑吗?


    斯特兰奇最后的记忆,是副驾驶上的男人放下了手,面前飘散出淡红的烟雾。他咬着烟,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对驾驶座上的人说了点什么。


    醒来之后,斯特兰奇不得不面对了他甚至从未设想过的最为恐怖的噩梦。


    他的手不能再做手术了。别说手术这种精密操作,他连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起来,哪怕预后良好,也只能穿衣、吃饭,承担自己的日常生活,最多扔点垃圾什么的。


    斯特兰奇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的人生全都毁了;他的房子、他的车,他的职位工作,他欠下的各种债务……


    还没等他情绪崩溃,肇事司机留下的律师就迅速敲开门,送上了文件。对方无偿赠送了他一笔巨款,附赠靠谱的投资清单和一笔信托基金,斯特兰奇算过,还清欠款后,他依然能维持原有的生活水平过完后半辈子。


    这笔无偿赠送甚至不需要他签和解书。如果他想要对方承担责任,对方也欣然接受。


    人生的大悲大喜和大困惑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内轮转了一圈。


    他是真的懵了。


    *


    两天后,斯特兰奇又叫来了律师。


    “我不能理解。”他对律师说,“我要见他。”


    律师维持着温柔亲切的商务微笑:“很抱歉,斯特兰奇先生,当事人已经预想到您会有这个要求,他的回复是不。”


    “他就不担心我起诉他?路段上有监控。”


    “当事人已经提前告知过,他认为您希望他能承担责任的需求是相当正当的,如果您决定这么做,他会连您的律师费一并承担,您可以聘请任何价格的律师。需要我为您联系吗?”


    斯特兰奇满头问号,大受震撼。


    “他是精神病?”


    他只能想到这个了。


    律师难得地在这个问题面前犹豫了几分,最后仿佛是害怕被人听到似的,他往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斯特兰奇先生,我也有这种怀疑,但在我询问是否有可靠的医学鉴定文件的时候,当事人决然否认了。我个人认为,哪怕是上了法庭,当事人也不会利用精神疾病逃避逃狱之灾。”


    “……所以他就是犯病了所以才故意撞我?”斯特兰奇觉得匪夷所思。


    “这倒不会,当事人在车祸发生时是完全清醒的。他明确地告知了我这一点。”律师坐端正身体,又恢复了职业微笑,“您的打算呢,斯特兰奇先生?”


    “我还是要见他。”斯特兰奇毫不犹豫地说,“是谁撞的我?”


    “亚度尼斯·韦恩。至少这是他明面上的身份。”律师说,“我这么说是因为他虽然姓韦恩、是哥谭人也很有钱,但从来没听说过韦恩家族有这么一号人物。考虑到他是哥谭人,我强烈建议您就接受这份赠予后就当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斯特兰奇甚至不觉得生气,他都被逗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您的名声我当然是听说过的。”


    他在律师面前挥了挥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你觉得我以后还能做手术吗?”


    “如果您对这种处理方式不满意,”律师回复得干脆利落,完全就是事先得到过吩咐的样子,“当事人表示过钱对他来说不是问题,您不满意还能再加。一直加到您满意为止。”


    “……疯子。”


    “是啊,哥谭的有钱人,你对他们有什么期待?”律师耸了耸肩,“我可没指望过别的。”


    “我还是要见他。”斯特兰奇固执地说,“这件事,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我真诚地建议您接受当事人的条件,不过,我会将您的意愿完整地传达给当事人。”律师说,犹豫了一下,微微垂下头,“我很遗憾您身上发生的事,斯特兰奇医生。”


    “不是医生。”斯特兰奇冷冷地说,“不再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


    第103章 第四种羞耻(3)


    康斯坦丁没想到亚度尼斯居然有一辆车,不,不是任何一种奇怪生物伪装而成的,没有附着奇怪的法术,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改装。就是辆普通的车,售价昂贵——但除此之外毫无特点。


    在亚度尼斯坐上驾驶座后,他终于还是没能保持镇定,发出了灵魂提问:“你还会开车?”


    这比亚度尼斯有一辆车要奇怪得多。


    好笑地看着他,亚度尼斯回答:“我还会开坦克和轰炸机呢。”


    好吧,这其实挺合理的。亚度尼斯确实曾经提到过他曾经在二战时期与官方合作,虽然康斯坦丁觉得这整件事完全就是离了个大谱,官方不知死活的程度简直和他本人有得一拼。他只是一个单独的人,做蠢事也就罢了,官方还这么蠢……


    “这个世界还健在,真是要感谢你手下留情。”康斯坦丁叹了口气,“难道这一整个宇宙里,只有我多少还算是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种重担压在我身上对世界太危险了,我一定会搞砸的。”


    “只有你。”亚度尼斯回答,“你也不会搞砸。开心了?”


    康斯坦丁的表情可以说非常复杂,就像一个流落荒岛又渴又饿的人把腐烂的食物塞进口中咀嚼然后吞了下去,显然他的内心经历了相当激烈的斗争——理智在说这东西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然而情感却幸福地尖叫着终于有东西吃了。


    “你这么说的时候听起来真诚得不像话。”他不情不愿地说,“真诚得让我觉得恶心。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的演技忽高忽低?”


    亚度尼斯笑起来:“我不是很稳定。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


    *


    “这就是你开车的理由?!就他妈为了撞人?!这倒霉鬼是谁——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不用担心,他只是废掉了手而已。”


    “其他什么后遗症都没有。”


    “没有。”


    康斯坦丁打开烟盒,咬着滤嘴深吸一口气。烟雾氤氲弥漫,转瞬便将他覆盖在内;火星明明灭灭,仿佛一只猫的瞳孔在不断地扩张与收缩。康斯坦丁含糊地问:“他为什么这么特殊?”


    “嫉妒了吗?”亚度尼斯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康斯坦丁神色奇异,几乎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他妈又不是不能读心”,然而,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真正把话说出口。


    他没说出口的话亚度尼斯也能知道。


    问题在于,没人能判断亚度尼斯是不是在读心。他甚至不知道亚度尼斯究竟是时时刻刻都在这么做,还是偶尔这么做,亦或者其实从不这么做。


    说到底,他到底知道什么?


    “见鬼,别这么对我说话了。真他妈诡异。”康斯坦丁阴郁地说。


    “你过去从来不嫉妒。”亚度尼斯缓慢地说。他的视线久久停驻在前方昏迷不醒的斯特兰奇身上,显出一点心满意足的愉快和轻慢,“你为什么变了,康斯坦丁?”


    因为你。康斯坦丁烦躁地想。他焦虑地咀嚼口里的东西,唾液将滤嘴泡得软烂,牙齿咬下去的触感无趣得很。他盯着前方看,避免对上亚度尼斯的眼神——他能感觉到亚度尼的视线。


    他问自己:你为什么变了,康斯坦丁?


    “我没有变。”他断然回应。


    他把还剩了半支的烟从嘴唇上摘下来,摁灭在亚度尼斯的脸上。


    亚度尼斯歪过头,仿佛渴望手指爱抚的猫一样将脸颊送入他的掌心。烟头在康斯坦丁的掌心燃烧,也在亚度尼斯的脸颊上燃烧,皮|肉被烧焦的香气闪烁着艳丽如玫瑰般的色泽,不知怎么,这灼痛令康斯坦丁放松了许多。


    “你想要我留着脸上的伤吗?”亚度尼斯温柔地问他,“你手心的伤呢?”


    康斯坦丁甚至懒得理会这两个问题。


    他把烧到了尽头的烟蒂丢出车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被撞的倒霉鬼,那张脸布满血水却十分依然眼熟。他的脑后闪过几幅模糊的图像,似乎是电视台里的采访片段,所以这家伙是个上过电视的名人?


    倒霉鬼长得还挺英俊。


    倒不是说他在乎。


    *


    律师平静地合上手中的文件,说道:“当事人确实告诉过我,如果无论提出什么您都不满意的话,他还有另外一个选项给您。”


    “是什么?”斯特兰奇兴致缺缺。


    “您的手是可以恢复的,彻底恢复到车祸前的水平。”律师停了好一会儿,“只是不能依靠常规手段,据当事人的说法,您必须要去寻找一位法师(master)学习,并在ta的指导下成为一名法师。”


    “硕士(master)?开什么玩笑?”


    就在斯特兰奇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更荒诞的时候,更荒诞的事情居然真的出现了。


    他问对方:“我是个博士,他叫我去跟一个硕士学习,这个硕士还能让我的手恢复原状?”


    律师尴尬地笑了一下,他已经在肇事者那边受到过一次冲击,此刻在斯特兰奇尖锐的眼神里还能完美地维持仪态。显然,哪怕是公认的人渣、吸血鬼、只认钱、丧良心,律师也有些吃不消哥谭疯子的神经质:“当事人是这么说的。”


    他停顿片刻。


    斯特兰奇不肯接话。


    “……我想我们应当思路开阔一点,斯特兰奇先生。”律师在漫长的沉默后突兀地开了口,“考虑到我们的世界有外星人、有超能力、有完全反科学的黑科技,也许当事人所说的‘master’,并不是‘硕士’的意思。”


    斯特兰奇花了一小段时间才搞明白律师的意思,这还得益于——他绝不会承认——斯特兰奇对于《哈利波特》这一系列的喜爱。


    “你是说,魔法。”他缓慢地说。


    律师欣喜地连连点头,情绪高涨起来:“难道你不认为世界上很有可能真的有魔法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一定读过《哈利波特》或者看过电影,如果作者不是魔法世界的人绝不可能写出这种作品。我的意思是书里的内容太详细了,想想吧,虽然现代科技无法治愈你的手,但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咒……”


    “世界上没有魔法。”斯特兰奇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外星人也好,超能力也好,黑科技也好,那都只是以我们现代的水平无法解析的科学,它们是符合逻辑的。魔法是另一回事。世界上绝不可能存在魔法!”


    “噢。”律师失望地低下头。


    “……”


    “……”


    “我一早就想问了,既然肇事者相当有钱,他为什么会选你负责这件事?在我看来你毫无职业素养。总不可能是因为你是《哈利波特》的狂热粉丝吧。”


    “……呃。”律师看起来更尴尬了,他在西装下扭动肩膀,坐立不安,“……事实上当事人确实是因为这个……”


    天啊,斯特兰奇绝望地想,撞我的真的是个疯子。


    *


    “我们现在是在肇事逃逸吗。”康斯坦丁古怪地问。


    “被抓住以后我们可以住同一个牢房。”


    “我才刚被你从里面弄出来?”康斯坦丁说,“然后你他妈撞了个人,好跟我一块儿进去?”


    “如果斯特兰奇决定起诉我的话,是的,我是这么打算的。”亚度尼斯快乐地说,“是不是很好玩?是不是很期待?我还从来没有进过牢房呢!第一次做某件事肯定是有意义的,我想和你一起。”


    “真他妈诡异。”康斯坦丁被逗乐了,“你他妈在人类社会混了这么久,就学了干这些玩意儿。见鬼,哥谭人不能当正常人看待,你明白吗,弱智?你学错了。要装人类你该去大都会或者中心城,听说那边儿不错。”


    “可是他们很无聊。”亚度尼斯几乎有点孩子气地抱怨道,“尤其是中心城。那边的反派甚至不愿意杀人,这有什么乐趣可言?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你。”


    “说得也对。”亚度尼斯若有所思,“我也从不杀人。但那不一样,我对死没有什么兴趣,我喜爱的是生——有死才有生,我杀人的目的是为了复活他们。”


    “真棒,你其实是一位匿名的超级英雄。哥谭能这么和平,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你。”康斯坦丁挖苦他。


    “那就太多了。三分之一吧。”亚度尼斯纠正道。


    你跟他计较什么啊,康斯坦丁劝自己,这玩意儿没脑子的,你跟他认真是你自己想不开。


    “你太善良了,亲爱的。”康斯坦丁柔情万种地说。


    车子继续朝前行驶,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亚度尼斯忽然说:“你在讲反话。”


    康斯坦丁佩服他佩服得近乎绝倒。


    “……你也没讲反话。”亚度尼斯不确定地说。


    康斯坦丁真的非常不想承认,他认定这一定是他对亚度尼斯的某种爱意滤镜,否则,为什么他会觉得亚度尼斯弱智得很可爱?亚度尼斯可以用百万个词汇来形容,这其中绝对不会包括可爱。


    在他身旁,亚度尼斯长长地叹了口气:“人类真是神经质啊。”


    颇有些滑稽地,康斯坦丁同意了亚度尼斯的看法。


    好吧。康斯坦丁想,他是人类,人类就是这么神经质。这也一定不是因为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有的时候,亚度尼斯确实怪可爱的。


    *


    “他居然信你跟他瞎扯的那些鬼话。你在他那儿到底是什么形象?他真当你温柔亲切好哥哥?而且他又看不见我了。阿福一直看不见我,我习惯了,现在布鲁斯也看不见我了。”康斯坦丁不可置信地说,“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度尼斯只是笑。


    “你一点也不可爱!”康斯坦丁气得半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


    第104章 第四种羞耻(4)


    斯特兰奇很快就没心情关心那个撞了自己的哥谭疯子了。镇痛药的效果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失,剧痛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的双手就像时时刻刻都浸泡在火焰或者冰水中,甚至让斯特兰奇联想到了他曾经在学术资料末尾看到的参考文献……众所周知,现代的医术的茁长发展依托于战争,“人体实验”是从不摆在明面上但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文献中列举出的手段和具体数字,看上去是那么轻描淡写,闪耀着纯粹理性的光彩。


    过去的斯特兰奇从未对他们投以丁点关注。


    然而,卓越的记忆力,和只要空闲下来就忍不住在脑海中回忆与巩固知识点的习惯,却让那些白纸黑字所记载的内容浮现出来,仿佛视线边缘的黑点一般阴魂不散。


    是所有受伤的人都这么痛吗?还是只有在他亲身体会的的时候才那么痛?


    作为医生斯特兰奇的身体素质算不上多好,他的优势主要体现在头脑上。他思维敏捷,精力充沛,过去这些优势让他成为同学与同行之间的佼佼者,而现在,他只能在肉|体的痛苦中不断地思考。


    这是勉强可以忍耐的,尽管他在过去从未体验过这种程度的疼痛。


    肇事者将他安排在VIP病房内,这是一间陈设可媲美总统套房的房间,窗外的视野高远开阔,能欣赏到流畅平滑的地平线。每天的日落时分,夕阳都会将窗框中的天空染上温柔的、波光粼粼的紫粉色;柔和的花香会在这个时候飘进房间,然后护士会走进来,亲切地询问斯特兰奇的心情如何,并推他去浴室洗漱。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亦然。此后天天如此,疼痛亦然。


    过去的斯特兰奇脾气其实是很坏的:老实说,就没几个外科医生的脾气很好。


    长时间高强度工作,抽空读论文和写论文,带学生和实习生,应付难缠的病人和家属……斯特兰奇还很年轻,年轻却因为技术高超而享有盛名,他的工作尤其多,成功尤其多,压力、疲倦尤其多,因此傲慢与坏脾气也被浇灌得尤其茂盛。


    在他主导的会议和手术中,团队里的任何一丁点迟钝和小差错,都会引来他劈头盖脸的痛骂,刻薄的嘲讽,乃至于恶毒的侮辱。


    显然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


    斯特兰奇能从他们的小心谨慎的一次又一次复查,斟酌了又斟酌后才吐出的词句中看出来。他斜着眼睛看他的主治医生,对方不自信地为斯特兰奇翻阅病例,几乎是用一种请求指导的口吻向斯特兰奇解释他的治疗方案。


    “我能做得更好。”斯特兰奇冷淡地说,“但你的方案是最适合你的。”


    他的主治医生和助手们长舒一口气,在房间里激起一阵拖得长长的声潮。


    斯特兰奇闭上眼睛,尝到从口中翻涌的酸涩苦水:“就按你的方案办。”


    *


    和怀抱有过于乐观的心态的医生不同,斯特兰奇比这个治疗团队的人更清楚他的手不可能恢复原状。


    那既是基于医生的经验和学识,也是基于一种直觉。


    相比起经验和学识,斯特兰奇更加相信直觉——有时候,医生能做的工作就是这样,在有限的时间里,利用有限的了解,应对一个极端复杂的人体。切开皮肤、肌肉和脂肪,之后会遇到什么?全凭天意。


    有时候流程顺利,一切正常,病人被推出手术室,三分钟后所有器械同时报警,刚脱下手术服的医生狂奔过来,却只能面对一具还带着温度的尸体。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接受。


    成功的手术有着令人心醉的美感,仿佛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一切细节都是那么得心应手,每一个步骤都规律如乐章,医生在心里说就是这里切到这个程度刚刚好,而病人的反应会恰好如同医生所料。


    有时候,所有经验和学识都在说不该这么做,直觉却在说就这么做;有时候,医生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思考,只能把一切交给直觉。


    好医生,正像是好的艺术家一样,不得不总是让理智跟随直觉。


    斯特兰奇信任他的经验、学识和直觉。那感觉仿佛一种神启,仿佛灵魂膨胀,挣脱出肉|体;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任何遮挡,自我在这一刻彻底消融在庞大的外部里,宛如一滴水融进海中,这滴水却又始终与肉|体有着一丝联系,于是笨拙、愚钝的肉|体得以跟随某种更加恢弘、更加宏伟的东西的步伐……


    仿佛那并不是他自己。


    仿佛他只是在谦卑地跟随命运的轨迹。


    *


    “我对住处的要求不高,你知道,地狱也是一样能住。”康斯坦丁说,“但我们毕竟不是在地狱——哥谭总还是比地狱好些。往房间里添些家具怎么样,亲爱的?我不介意只有一张床,但至少多给我一张椅子。”


    “你是说,我们应该一起去逛家居城?”


    “呃……”康斯坦丁想了又想,还是说,“对,那个。”


    *


    斯特兰奇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剧痛让他无法安眠,也很难吃下什么东西。他受伤最严重的是手,也差不多只有双手受了伤,其余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脸上的几道血口。


    医生和护士都建议斯特兰奇多离开房间到外面走走。“改善心情”,他们说,斯特兰奇懒得听这些,好在也没有人敢说第二遍。


    看来他的威慑力仍在。不过斯特兰奇更清楚,如果肇事者不够慷慨,他名下的所有资产不仅会被拍卖抵债,哪怕是这样他的欠款依然不可能还清,他会在一夜之间失去全部,没有奇迹的话此生绝无可能再度翻身。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斯特兰奇都不太生肇事者的气了。他毕竟还算是个正常人,正常人很难对疯子生气太久。


    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人过来探望他,就职的医院倒是组建过探病的队伍,但斯特兰奇并未允许任何人进门。


    都是同僚,都看得出他的手哪怕是好了也不可能拥有过去的灵敏,斯特兰奇不想面对同情的眼神和极有可能出现的冷嘲热讽——并不完全是出于自尊心。


    原来生理上的痛苦到达某种程度的时候,人是很难产生情绪的。


    但他在这段时间里也不是没有情绪。


    斯特兰奇总是回忆起他过去忽视掉的东西,他总是回忆起他把面对家属的任务丢给别人,如果不必要的话他也绝不会和病人任何交流;他甚至想起来每一个在他的手术台或者离开他的手术台后死去的病人,他们言简意赅的病例。


    他有点想起来,那当中并不是没有因为他手术失误导致的死亡。


    他也有点想起来,有的病人完全可以恢复得更好。


    他有点发现……至少是过去的他没有发现过的东西。


    斯特兰奇讨厌现在的他,然而,他也知道他无法变回过去的他。


    不止是因为受伤的手。


    毫无疑问,他的手需要奇迹才能恢复;至于他自己,斯特兰奇清楚地知道,哪怕是奇迹也不可能让他再回到过去。


    事情变了。他变了。


    *


    康斯坦丁拉开衣柜想往里面放衣服。


    他看了一眼被敷衍地挂在最外层的一堆沙发套。有些不对,他想着,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那不是沙发套。那东西是活的,不仅是活的,套皮里面还包了个更小的活物。


    康斯坦丁合拢衣柜。


    “我想要新衣柜配我的新衣服,你说呢,亲爱的?”他问亚度尼斯。


    *


    斯特兰奇的手能够拆下绷带重见天日的那天,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对治疗方案了如指掌的斯特兰奇等待着,护士的手他的眼神中微微战栗。医生大气也不敢喘地站在旁边,心脏差点跳出胸腔。


    而斯特兰奇,他觉得这有些好笑。


    他以后再也不可能当医生了,他们是在怕什么呢?也许是在恐惧他的影响力吧,他到底还没有掉进谷底,至少的至少他还能转向纯学术的方向……那是过去的他最鄙视的一群人,不上手术台却对着外科医生指手画脚……


    憘豫


    医生发出一声喉口被噎住一般的喘息,斯特兰奇飘散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他盯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陌生的手,被金属固定,表面布满了缝线和血,仿佛哥特电影中被歪歪扭扭地拼凑起来的人偶。这双手上找不到过去的任何痕迹,大小,轮廓,气味,一切都变了。它们甚至在他的注视中止不住地痉挛,像金凯瑞主演的搞怪喜剧片。


    护士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做着清理工作,这点轻柔的瘙痒和刺痛感已经无法让斯特兰奇做出反应。他盯着护士的手,那双手洁白、干净、有力,和他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没说话,连神态也很平静。


    护士的身体却矮了下来,缩着肩膀,好像觉得斯特兰奇会从病床上跳起来踹他一脚。等工作完成,护士如临大赦地后退,差点绊倒。斯特兰奇把手翻转过来,微微弯曲着手指凝视手心,又把手背翻到正面,缓慢地弯曲手指。


    他把头抬起来,转向医生和护士——他们垂着脑袋,避开了他的眼神。


    “拆线吧。”斯特兰奇说。


    他发现他的声音稳得出奇,丝毫愤怒与急躁都没有。那其中可能有点失望,是针对医生的,但更多是针对他自己的。其实也不是针对医生或他自己的,那感觉像是憋了一肚子咆哮却心知自己无法喊叫,渴望撕开喉咙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


    人生是多么荒诞,世事是多么无常。


    他是个医生,见惯生死。他本来早就该知道的。


    过去的他怎么就从来没意识到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


    第105章 第四种羞耻(5)


    “您又在厨房里了。”阿尔弗雷德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没有泄露出更多的惊讶和好奇。


    “嗯哼。”亚度尼斯敷衍地回应了一声。


    他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平底锅,锅里已经放上了黄油,旁边的碗里是搅散的蛋液。


    烤面包的香气越发浓郁,“叮”的一声,烤好的面包片从烤面包机里弹出来,亚度尼斯取出面包片,用手指检查了一下面包片表面。


    大概是对焦脆的手感很满意,他把面包片摆在餐盘上,反身回到锅前,将蛋液倒进了平底锅。这两者刚一接触,充满气泡的“滋啦”声便喷涌而出,光是听着这美妙的声音就让人联想到各种美味,更别提煎蛋的香气了。


    亚度尼斯握着手柄,稍微旋转锅体,让煎蛋均匀地摊平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犹豫着要不要提醒的阿尔弗雷德立刻松了口气,因为如果亚度尼斯再多等待一会儿,黄油的温度就太高了,蛋饼底部可能会被烧焦——尽管阿尔弗雷德高度怀疑亚度尼斯老爷是否拥有味觉这种东西。


    但这顿早餐的最终归宿,大抵也并不属于亚度尼斯老爷。


    *


    以人类的寿命标准来看,阿尔弗雷德活了很长时间,长到足够他理解这个世界并不像它表面所见的那样平凡。


    他指的并不是如今广为人知的超能力、外星人和黑科技,也不是在小范围内流传的魔法,而是更加黑暗、更加恐怖,更加不可名状的奇异气氛。


    一见到亚度尼斯,阿尔弗雷德就认出了“他”。


    那是一段阿尔弗雷德不打算向任何人讲述的经历,也正是那段经历让阿尔弗雷德最终下定决心彻底退出特工生活。


    可想而知,再一次遇到亚度尼斯让他多么震惊;而如果这还不够可怕的话,布鲁斯少爷空洞的双眼和死人般青白的脸令阿尔弗雷德近乎心脏骤停。


    老爷和夫人在抢救室中的那几个小时是阿尔弗雷德人生中最为惊怖的片段,尤其是亚度尼斯始终搂着布鲁斯少爷,同他们一起呆在等候室中。


    “原来是你。”略微停顿了片刻后“他”补充道,“亚度尼斯,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我确实侥幸从中活了下来,先生。”阿尔弗雷德僵硬地回答。


    看起来“他”记得阿尔弗雷德,很难说被“他”记住是好事还是坏事。大部分是坏事吧,但好的部分也确实存在,“他”似乎有一种习惯,那就是随手帮助能给他留下印象的人。


    “你现在是韦恩的管家。”亚度尼斯若有所思地说,“很好。”


    接下来阿尔弗雷德所知的,就是老爷、夫人和布鲁斯少爷都热情地欢迎了这位新成员的加入。


    “看来不做特工对你的境况并没有什么帮助。”最新出炉的亚度尼斯·韦恩对管家说,“人们可能会以为你就是为了再遇到我才来这里工作。”


    ……没错,“他”还有另一种习惯,那就是无视对方的相貌、性别、年龄、能力以及基本上一切和对方调情。


    希望他不会对老爷和夫人那么做。


    阿尔弗雷德严肃地回答:“人们通常是对的,亚度尼斯老爷。”


    “啊,就是这个。我一直很欣赏你的幽默感。”


    亚度尼斯笑了,一个只能用“极具诱惑力”来形容的笑,让阿尔弗雷德浑身的血都滚烫起来。


    他由衷地希望新成员不会让韦恩家族落入险境,但那似乎是无法避免的事。


    随着布鲁斯少爷逐渐长大,注意到年轻人的勃勃野心和他内心所燃烧的激情,阿尔弗雷德认为他知道了为什么当年的他会给亚度尼斯老爷留下印象。


    但最终,那个理由变得无关紧要,因为即使亚度尼斯老爷难以预测、毫无理性、傲慢无情、彻头彻尾地放|荡并且无视在人类社会当中应该遵守的一切规则,阿尔弗雷德还是非常确定亚度尼斯老爷救下了老爷夫人和少爷的性命。


    而他不过是个管家,怎么有胆量否认他应当为之服务的家庭成员?


    *


    蛋饼被卷起来,整齐叠放在面包片上。亚度尼斯端详了一下,走到咖啡机前倒满咖啡杯,往里面加了点白兰地。


    “好了。”他满意地说,“你要尝一点吗,阿福?”


    “我不得不拒绝您的提议,亚度尼斯老爷。”阿尔弗雷德礼貌地指出,“既然您实际上并没有给我留出尝试的碎块。显然,我不能冒险毁掉这份漂亮的成品。”


    “他不会介意的。”


    “您在房间里藏了个人。”阿尔弗雷德干巴巴地说。


    他早就发现了,倒不是说亚度尼斯老爷费心隐藏过什么。在自己家里藏一个人有什么意义呢,那根本就说不通。


    那个人也没有掩饰过自己留下的痕迹,有时,阿尔弗雷德在长廊上清理画框缝隙的灰尘,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某个身影一闪而过。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明显的证据,比如亚度尼斯老爷为自己添置了一把椅子,一个衣柜,一套崭新的餐具,以及许多不符合他身材的衣服。


    阿尔弗雷德只是没办法真正地看到对方,仅仅能意识到对方确实存在。


    考虑到亚度尼斯老爷并非人类……那真的说明了很多东西。


    “您在和幽灵约会吗?”阿尔弗雷德改口问。虽然他不理解幽灵为什么会需要食物,但和亚度尼斯老爷住在同一房间的对象显然具有所有幽灵的特点。


    “人类。男性。魔法师,最好的魔法师之一。”亚度尼斯说。


    “他一定不同寻常。”


    假如他能真正吸引亚度尼斯老爷的注意力的话。这毫无疑问是亚度尼斯老爷第一次带……不管是什么东西,回家。


    事实上,这也是亚度尼斯老爷在离开多年后第一次回家。


    “嗯——我想确实如此。他非常爱我。”


    “您是说他精神失常。”


    “阿福。”亚度尼斯用一种半是责怪半是愉快的语气说,“在你眼里只有精神病才会爱我吗?你太粗鲁了,英国绅士不该把这种话说出口。布鲁斯也爱我,你也爱我。不是康斯坦丁那种方式,虽然。”


    “我们是哥谭人,亚度尼斯老爷,”阿尔弗雷德温和地说,“哥谭人都精神失常,这是常识。”


    亚度尼斯大笑起来,而那是个相当明亮和漂亮的笑脸,像浅海中的矿石碎片一样既柔和又闪闪发光。太自然了,这样的神态,太自然以至于很难相信它是真实的。


    他可能是学会了怎么正确地伪装自己,阿尔弗雷德会这么猜。


    亚度尼斯端起早餐上楼,临走前停下来告诉老管家:“布鲁斯应该快康复了。”


    “既然您是导致他生病的元凶,我不会说我很担心他现在的情况,亚度尼斯老爷。”阿尔弗雷德说,“布鲁斯少爷确实因此安分地休息了一段时间——您成功寻找到了唯一一种能让他休息的方式,不是吗?”


    “噢,嗯……我还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仔细想想,你说得很对。”亚度尼斯喃喃的声音飘远了。


    带着一丝微笑,阿尔弗雷德开始自己的工作,清理干净亚度尼斯使用过的厨房。


    在往后的日子里,布鲁斯少爷应当不会缺乏必要的休息时间了。


    *


    刚清醒过来的那一小段时间,一切都是朦胧的。但是也同样清醒,清楚地记得自己醒来前做过的梦。当然丢失了梦中的很多细节,像是被水打湿的日记本,墨迹晕开,字体只剩下很浅的轮廓和一点模糊的划痕。


    康斯坦丁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他揉着眼睛,手指按在眼皮上,慢慢移动着,用指腹感受隔着一层薄薄皮肤的眼球——不太标准的圆球,眼球是那样的——触感并不脆弱,反而很韧,像是胶皮……像是厚一点的胶囊,彻底按下去的话会很慢地回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他现在就在梦里,这个梦的具体内容是他从梦里苏醒,紧接着做一些无聊的事。


    正在他挣扎于这个念头之中的时候,门打开了,食物的香气刀一样切进康斯坦丁的胃中,优雅地翻搅了一圈,然后换了个方向,又翻搅了一圈。


    “我给你做了早餐。”亚度尼斯用一种活泼的、情绪丰富到康斯坦丁只在影视节目中听过的语调说,“想在床上享用吗?”


    “啊。”康斯坦丁微妙地发出一个单音。


    这肯定是个梦,他确定了这点。但为什么他会做这种梦?他做过许多噩梦,具体内容包括每一个被他害进地狱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口吐恶言,或者他在梦中和他们度过一段美妙的时光最后他们猛地掉进地狱并告诉他这都是他的错。他也做过许多美梦,大部分是荒诞可笑并且极端超现实的,是那种你会第一时间意识到“哦,我在做梦”的梦。


    至于现在的这个梦……康斯坦丁不知道该把它归类到哪一种里。


    显然亚度尼斯不可能被他害进地狱,见鬼,地狱会在亚度尼斯面前瑟瑟发抖;但这怎么能算美梦?他没觉得快乐或者幸福,他觉得非常迷茫。


    “我在咖啡里加了一点白兰地。”


    亚度尼斯把桌子架在他面前,并且殷勤地扶着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上靠垫作为支撑。越来越怪了,这个梦,但康斯坦丁在能思考之前就下意识地扶住亚度尼斯的手臂。


    他把咖啡送到唇边喝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他有点回过神了。他觉得他搞明白情况了。


    康斯坦丁把咖啡杯递过去,亚度尼斯微笑着接过,然后低下头,给了他一个丝绸一般柔滑的吻。


    他不知道亚度尼斯现在是在玩什么,说实话,他还以为他们早就玩过每一种人类能玩和不能玩的游戏。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确实是很新奇的,今天的早餐更是彻底冲破了他的想象。


    康斯坦丁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说:“谢谢,亲爱的。”


    他乐意顺从亚度尼斯的任何突发奇想。


    “很好。”亚度尼斯说,“等你收拾好,我们去探望斯特兰奇一趟。是时候介绍彼此了。”


    所以亚度尼斯想玩这个?他该扮演一个争风吃醋的情人吗?


    康斯坦丁从未演过这种戏份。


    倒不是说他做不到。


    然而他有些担心他可能会演得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


    睡着了一会儿……不太确定能不能明天见,那就后天见吧!


    *


    第106章 第四种羞耻(6)


    要康斯坦丁自己说,在哥谭的生活实际上挺……无聊的。


    他的意思不是哥谭太无趣。天可怜见!要是这座世界闻名的犯罪之都还能算是无趣,世界上简直找不出几座有意思的城市了。


    但问题就在这里,康斯坦丁对哥谭的期待是彻头彻尾的混乱:他以为他会轮番经历哥谭的所有知名反派,遇见数十起帮派战斗,以及不计其数的扒手、骗子和别的法外之徒。


    尤其是在亚度尼斯陪在他身边,而这座城市的黑暗骑士人事不省地躺在病床上休假的时候——按道理说,哥谭哪怕没有变成一团乱麻,至少也应该暗潮涌动,知名或不知名的各界人士都会行动起来,共同造成类似于末日一般的效果。也可能不是效果,就是真正的世界末日,谁知道?


    然后,就在这种一触即发的、即将失控的危急时刻,必然会出现一个人拯救一切,或者将这一切弄得更糟。康斯坦丁斗胆猜测,这个救世主是蝙蝠侠。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世界的最终结果实质上取决于亚度尼斯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


    基于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的了解,他认为事情会无可避免地走向终结,而后迎来新生。诸如此类的事情吧,都是亚度尼斯最喜欢的那一套。


    然而,这些天里哥谭几乎什么都没发生。


    他目前住在韦恩庄园,这对探听情报没什么帮助,所以他偶尔会离开这附近,去阴暗的角落了解情况。


    哥谭人的疯狂真是名不虚传。


    自从他多年前和亚度尼斯达成了那个……契约,这还是他第一次拥有如此强烈的存在感。根本不用他特意弄出点什么动作和声响,只是普通地走在路上,人们就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他,并且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


    含着恶意的冰冷目光从阴暗处射出来,死死地黏在他背上。


    康斯坦丁简直有了种自己万众瞩目的错觉,似乎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熟读至铭记,再在他的身影离开视线后翻出来仔细研究。


    明星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吗?康斯坦丁琢磨着,短暂地回忆起了伊薇。


    她面对这种无孔不入的视线时展露出的得意和享受,实在是令人毛骨悚谈——啊,能引起亚度尼斯兴趣的果然是纯正的变态。


    康斯坦丁花了数天时间转遍哥谭那几家在地下世界享有盛名的酒馆。


    没错,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全年无休的毒|品和军|火交易都暂停了,就他所知没有一单成交,甚至没有交易前的洽谈。


    开什么玩笑。


    基于目前的情况,他只能得出一个诡异的结论。


    ——哥谭的罪犯们正在休假。


    哪怕这绝对是亚度尼斯的所作所为……康斯坦丁不怀疑对方有做到的能力,但这就是,单纯的,太怪了。


    太怪了,连想都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什么时候亚度尼斯开始干这种好事了?


    不过,再一次的,显然这是因为蝙蝠侠正躺在病床上。而在事关布鲁斯的时候,亚度尼斯偶尔会显得挺有人性。好的那种挺有人性。


    他确实挺把这个伪装身份当真,哈。


    *


    “我不是很能理解你们俩怎么回事。”康斯坦丁吃光了亚度尼斯端来的早餐,赤着身体站在洗漱台前,一边往脸上抹刮胡泡一边说,“介意为我解惑吗?”


    “谁?”


    亚度尼斯站在他背后,凝视着镜中的康斯坦丁。


    “谁都行,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怎么挑剔。”康斯坦丁随手抹了一把泡泡在亚度尼斯的脸上。


    亚度尼斯眨了眨眼睛,泡沫顿时顺着他粘连起来的眼睫落进他的瞳孔。他于是又眨了眨眼睛,逼出几滴泪水,洗净眼中的泡沫。他的眼周因此而微微发红了。上眼睑红得尤其厉害,美艳如一片桃花的花瓣。


    他的眼下红得仿佛两道刀痕。


    “我想你是在巧妙地利用文学技巧来贬低我,对吗?你说你不怎么挑剔,然后和我进行互动,以此来把这句话和我联系到一起,暗示你选择我是因为‘你不挑剔’。也就是说,我不怎么样。”


    康斯坦丁在他说话时悠闲地刮干净脸颊,用温水擦拭,然后仰头吻了亚度尼斯的眼睛。一边一下。


    这么做时他幻想着自己正吞下两把刀子,在悚然的战栗中,他感到诡异的喜悦与安宁。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亲爱的,这世界上你唯一不需要怀疑的就是我对你的爱。”康斯坦丁低低地、温柔地说,“我的意思是,这么没眼光的我却拥有这么完美的你,这让我成了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亚度尼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你在说真话,也在撒谎。”他告诉康斯坦丁,“太迷人了。这是你最吸引我的地方。”


    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拜托,真心实意地许诺的时候内心深处知道这个诺言只代表这一片刻,人都是这样的!我就靠这个吸引你的?那岂不是谁都能吸引你。”


    “你和他们不一样。”亚度尼斯说。


    他的语气很简单,仿佛他所讲述的就是宇宙中的真理。康斯坦丁感到十分好笑,心说你才擅长说谎,我和他们哪里不一样?我们都是人类,对你来说都是蝼蚁。


    该死。他讨厌记起来这些事实的片刻。


    他接受了自己在亚度尼斯那里毫无特殊之处的事实,但那并不代表他喜欢这个事实。


    说他自欺欺人好了,他喜欢亚度尼斯凝视他双眼时的专心,他也喜欢幻想亚度尼斯在那一瞬间里忘却了整个宇宙,只关注他一个人。


    他也讨厌自己这么想。他憎恨自己竟然能这么想。他恐惧自己竟然敢这么想。


    “和布鲁斯不一样?和斯特兰奇不一样?”康斯坦丁冷冷地问,“具体哪里不一样?”


    他以为亚度尼斯不会开口的,他没想到的是,亚度尼斯给出了一段长长的解释。


    “布鲁斯实质上从不撒谎。即使是在他说出谎言的时候,他的内心也没有你所拥有的那种对于必将违背诺言、谎言必然成真的确定性。黑暗和痛苦是他的养料,然而他从未有一刻放弃过爬出淤泥。你从不真的认为自己能爬出去,你实际上想陷得更深。”


    “等等,等等。”康斯坦丁假装自己被冒犯了,“我只是比他更烂?!”


    “……我想不。人类的挣扎在我眼里确实没有多少区别。”亚度尼斯露出思考的表情,缓慢地说,“是什么让你如此不同呢?我想,那其实没有什么理由。人类当然很可爱,可是寻找你们之间的不同,正如你自己形容的,就像寻找两只细节不同的蚂蚁。差距过于微小,可以忽略不计。”


    康斯坦丁被这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搞懵了,说不出话来。


    他绞尽脑汁也只能挤出一个简单的发音:“呃。”


    “也许我能强行找出点理由,也许就是命运的巧合让我唯独注意到你。也可能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几乎就要死了,但却真心实意地拥抱我并且对我说‘我爱你’……也许是因为无论我对你做什么,无论你尝试逃跑多少次,最终你还是选择继续爱我。”


    “……”


    “也许我也爱你。”亚度尼斯说,“容我提醒,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很低。但也许呢?也许我爱你。”


    “不,你真的没有这种能力。我体验过了。”康斯坦丁残忍地说。


    忘了那些痛苦的内心挣扎吧,老这样真的太没意思了。康斯坦丁已经决定彻底放弃抵抗,只等着亚度尼斯腻烦这场游戏……祂迟早会腻烦的,不是吗。


    在那之前,不妨陪他玩下去。


    *


    他们在午餐后抵达了斯特兰奇所在的病房。隔着一扇门,斯特兰奇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屏幕发呆,亚度尼斯推门进去后直接走到了斯特兰奇的床边坐下。


    “你还好吗,斯特兰奇先生?”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喜悦口吻说,完全无视了斯特兰奇伤痕累累的手,“我听说你想见我,所以我来了!”


    “这真的不是适合探望受害者的语气,亲爱的。”康斯坦丁漠不关心地随口提醒。


    斯特兰奇几乎是在用一种心脏病发的表情看亚度尼斯。


    之前车祸发生时他没有看到亚度尼斯,但本能地留下了一个“肇事司机极其英俊”的印象。醒来后他疑心自己是疯了,或者在当时可能有了某种濒死体验,误将幻觉中的天使错认为肇事司机。


    但命运显然喜欢开玩笑。


    哥谭的疯子阔佬有一张美丽得近乎圣洁的面孔。


    鸦羽般纯黑的半长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甚至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华贵珠宝才会有的炫丽色泽;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与优雅的下颔线条,共同构成了雅致而不乏雄美的面部轮廓;明亮而快乐的双眼,如此清澈,仿佛在其主人的整个一生中从未见识到人间疾苦,考虑到他的富有可能事实确实如此。


    “嗨?”亚度尼斯在斯特兰奇眼前挥舞双手,开心得莫名其妙,“你还醒着吗?”


    “给他点时间接受现实。”康斯坦丁点燃了一根烟,“他可能觉得你是天使什么的。”


    “我不是天使。”亚度尼斯立刻对斯特兰奇解释起来,“从来没做过天使,不过有段时间装过恶魔。”


    “别说得那么认真!天啊,他现在可能觉得我们俩都是疯子。”康斯坦丁大声指责,“给点时间让他反应一下——给他弄杯水什么的。你不觉得你有点太兴奋了吗?”


    “噢,抱歉,我是有点高兴,毕竟我等这件事挺久了。”


    亚度尼斯果然去倒了一杯水递给斯特兰奇,而斯特兰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说你等这件事挺久是什么意思?”他咬着牙,没等到回答就气得从床上蹦起来,朝亚度尼斯猛扑过去,“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玻璃杯碎了一地,斯特兰奇的动作掀翻了挂水的支架,支架又推倒了椅子。房间里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康斯坦丁吸了口烟,在两人搏斗时评价道:


    “他还挺辣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


    第107章 第四种羞耻(7)


    亚度尼斯很想反驳一下康斯坦丁所谓的“他还挺辣”……在康斯坦丁眼里,任何人只要有胆量攻击他,都能称得上辣。


    虽然亚度尼斯其实也觉得斯特兰奇的反应非常火辣。很少有人能这么快从他自带的精神影响里挣脱出来,并且还能在近距离面对他的时候拥有如此旺盛的攻击欲,最重要的是,还把想法付诸于行动了。


    他勉强抵抗着迎面而来的攻击,完全没做任何反抗,只是为了不让斯特兰奇的双手再次受伤握住了斯特兰奇的手腕。接下来他可以将斯特兰奇的手臂反扭过去,再单膝跪在斯特兰奇的后背上控制对方的行动,然而考虑到未来的大法师气得都开始近身搏斗了……


    亚度尼斯结结实实地挨了斯特兰奇的几脚踹,还被溅落的玻璃碎片划出了几道血口。


    鲜血染红了米色的床单,而斯特兰奇终于在目睹刺眼的大片红色后冷静几分,率先停下动作。


    亚度尼斯观察了几秒斯特兰奇的表情,缓慢地松开对方的手腕,再以慢动作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也不打算攻击。


    “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斯特兰奇冷淡地说,用眼神示意亚度尼斯的侧腹部。


    亚度尼斯摸索过去,直接拔出了刺进身体的玻璃碎片。斯特兰奇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把沾着血的玻璃片扔到一边后才勃然变色:“我是说叫医生处理——”


    “别担心我了,斯特兰奇先生。”亚度尼斯随意地抚过伤口所在的位置,“流一点血算不上大事,我也很确定没有碎片残留。最值得担心的是你的健康状况了,我真希望你这些天里有好好接受治疗。你恢复得还好吗?”


    “也许你能告诉我。”斯特兰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也不知道是真的没懂他言语和表情里的讽刺意味,还是懂了但没放在心上,亚度尼斯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端详过斯特兰奇的身体——康斯坦丁在边上大翻白眼——然后十分欣慰地点头。


    “你恢复得非常好,斯特兰奇先生!当然,这也有赖于你过去始终保持着锻炼身体的习惯,”亚度尼斯用高昂的声调宣布,“你现在精力充沛、身强力壮而且头脑清醒,这一切都足以支撑你徒步登上喜马拉雅!”


    *


    斯特兰奇惊呆了。


    康斯坦丁也惊呆了。


    “我为什么要徒步登上喜马拉雅?”


    “他为什么要徒步登上喜马拉雅?”


    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斯特兰奇终于注意到这个从进门起就一直站在窗口附近,说话阴阳怪气、在病房里抽烟、一点也不关心同伴伤口的男人。


    他定睛细看,注意到对方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


    或许比韦恩大上几岁,面色苍白,眉骨与鼻梁都十分秀美,仿佛鸟儿的翎羽一般轻盈。微微凹陷的脸颊令他带着一点学者似的宁静气质,然而,他含着香烟的嘴唇却薄得滴血,此刻似笑非笑、似张非张,那妖异的诱惑力……宛如魔鬼正俯身贴在耳边低语。


    “你!”斯特兰奇脱口而出,“当时坐在副驾驶的就是你!”


    “所以你看见我了?”康斯坦丁诧异地扬眉,“那么说,你确实不同寻常,至少灵感高得离谱……而你很显然活到现在都没有疯,看来你的意志也相当高。”


    斯特兰奇警惕地盯着他:“你是谁?”


    至于吗,在面对亚度尼斯的时候没那么紧张,却对他的反应那么大。康斯坦丁这么想着,却也清楚亚度尼斯的外表蒙骗性远超过他,别的不提,这之前他还从来没见过亚度尼斯的长发造型……


    谁猜得到啊。


    亚度尼斯留长发的时候……那气质,让他站在中世纪的人面前,说他是降世的天使,是主派来的使者……别管是谁听,反正听了都得信……各个教派为了争取他的支持,恐怕能挑起新的圣战……


    其实这招放现在也好使。


    而这无疑更能说明斯特兰奇能上手揍亚度尼斯这事儿有多令人肃然起敬。


    “约翰·康斯坦丁。”他自我介绍道,“很高兴认识你,斯特兰奇。”


    斯特兰奇对此的反应是眯起双眼:“我就没那么高兴认识你们了。”


    “别冲着我发脾气,”康斯坦丁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旁观的亚度尼斯,“我们俩他说了算。”


    亚度尼斯毫不吝啬地朝斯特兰奇释放微笑:“康斯坦丁说得对!”


    “你让我想吐。”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斯特兰奇问康斯坦丁:“你是他什么?律师?助理?秘书?”


    “我是你什么?”康斯坦丁问亚度尼斯。


    亚度尼斯告诉斯特兰奇:“他是我的。”


    “你说得像你在跟我玩有钱人爱玩的变态游戏。”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亚度尼斯又跟斯特兰奇解释:“但他确实是我的。契约里说好了的。”


    “我觉得我们把他的脑袋弄糊涂了。”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那是因为你不肯跟他说话,还让我做你们俩的传话筒。”亚度尼斯对康斯坦丁说,“你为什么不跟自己跟斯特兰奇说?”


    “好了!够了!”斯特兰奇一声暴喝,“我明白了!”


    亚度尼斯和康斯坦丁一起盯着斯特兰奇看。


    “你明白什么了?”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明白你们是对很显然正在吵架和闹别扭的神经病情侣,而我就是你们不分场合吵架和闹别扭所导致的一起悲剧,斯特兰奇想,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碰上你们这对活宝!


    他此刻的心情如果能誊写出来厚度可媲美医学教科书,和医学教科书同样的是他心里的想法也确实包括了大量的人体器|官词汇。


    斯特兰奇气得都快怀疑自己有心脏病了,不,也许不是心脏病,也许是什么精神类疾病,也许这两个神经病是他神志不清时的幻想……他缓慢地深呼吸,调整状态,以免出口成脏。


    他又深呼吸了一次。闭上眼睛,再深呼吸一次。


    怎么感觉血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了。


    斯特兰奇睁开双眼,视线缓慢地下滑,最后停在病床上。亚度尼斯还坐在床边,就在他腿边,血水已积了两个巴掌那么大的一滩,腥甜黏腻的气味散发出来,仿佛那不是一滩血,而是一堆熟透后被碾碎的野生浆果。


    “……”这下他是真的快要心脏病发了。


    斯特兰奇颤巍巍地往后靠了靠,在康斯坦丁心不在焉、亚度尼斯困惑好奇的视线中,他的手在床头摸了一会儿。


    一旦他摸准传唤铃的位置,就毫不疑迟地用手掌根重重拍下。


    *


    “斯特兰奇先生——”


    “病人是谁?”


    “这是韦恩先生——”


    “太可怕了!”


    “马上止血!快!”


    医生和护士蜂拥而入,凌乱的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吞咽,令这幅明明背景音丰富场景透出默剧般的夸张和诡异。


    大呼小叫的人群将亚度尼斯·韦恩簇拥在正中,轮椅被推过来,人们扶着亚度尼斯坐上去,每一张脸上都挂满惊慌和担忧,仿佛一朵朵塑料仿真花被斩下头颅。


    斯特兰奇冷眼旁观,几乎错觉自己也成了这场荒诞戏剧中的一个演员。


    太诡异了,尽管他实质上并不能说出到底有什么诡异的。


    仔细看看,天上的太阳还是高高悬挂,光芒刺目;微风送来阵阵清爽,花香在风中若隐若现;斯特兰奇依然能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孩童的欢笑声,那和前几日里听到的没有任何差别。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有什么不该忽略的细节被他忽略了。那是个很明显的细节,太明显了,明显到就像是一张白纸上的黑点、房间里的大象,太明显了,以至于他在真正能够意识到之前就已经习惯了那种异常。


    斯特兰奇后背突然沁出了冷汗。


    他一一看过了护士和医生的面孔,都是熟悉的面孔,这些天里他已经看遍了,实际上他在诊疗中顺便还把每个人的经历背景也盘问了个遍;医生的圈子并不算大,某种程度上说,关系网是互相覆盖的,你的导师很可能给我也上过课,带我实习的教授是你大学的系主任……


    然而,他从未有过像今天一样强烈的荒诞感。


    他们的专业技能去哪里了?学了这么多年的医都学到屁股里了吗?


    没人看出来年轻、富有、愚蠢的韦恩失血严重到能丧命吗?


    人体不可能在失血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生机……好,他可以暂时忽视这个,没准来自哥谭的韦恩先生也有超能力或者接受过生理改造,也许失血之类的事情并不影响他的生命。


    ……就没有人注意到韦恩先生的魅力吗?


    是了。韦恩先生……即使在这种时候也美丽得使人心折。斯特兰奇将手背捂在心口,感到他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不属于他自己的另一种生物……它疯狂地撞击着、弹跳着,像是被锁链锁住一般扭动和挣扎,字面意义上地试图从他的喉咙口跳出去,跳到亚度尼斯的怀里。


    不远处,亚度尼斯已经在医护人员的安排下温顺地坐上了轮椅。人群推着他向前,仿佛仆从匍匐在地,将他驮在背上膝行。


    轮椅快到门口时,亚度尼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他束在脑后的长发松散下来,柔顺地垂落在脸颊两边。


    “再见,斯特兰奇。”他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丝毫不管自己的动作牵动腰侧的伤口,血流如泉涌,一路淌下,几乎将地面淹没在血泊中。


    艳红的血水轻轻荡漾。


    斯特兰奇埋下头,吐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后面本来有写吐的内容,想了想还是删掉了_(:з」∠)_容易被锁


    *


    第108章 第四种羞耻(8)


    “你的老朋友又给我们找麻烦了。”尼克·弗瑞说。


    他说完后根本没有抬头看对方的表情,而是翻阅起平板里的资料。


    在被政府关注的所有“超人类”中,和亚度尼斯相关的信息是最庞大的,时间跨度也最长。祂最早的活动迹象可以追溯到公元前——而且那很可能并不是祂真正降临地球的时间点,只是他们能够找到的历史最久远的证据在那段时期。


    “真的吗。他又干了什么?”霍华德·斯塔克兴致勃勃。


    “污染了一座疗养院,引起了一些踩踏事故和数起连环车祸。”弗瑞叹了口气,“近些年里他实际上已经收敛了很多……但最近他又重新活跃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挑起了他的兴趣,你有头绪吗?”


    “我和他有过一段儿不代表我理解他的审美观。”


    “霍华德。”


    “……何必这么在意呢,尼克?我们都知道他对征服世界、毁灭人类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也不热衷于制造恐惧和大屠杀。当然他自带的各种精神污染本身就已经足够危险,他需要约束,我也同意。前提在于,我们得有能力约束他。”


    霍华德懒洋洋地晃着脑袋,叶影洒落在他光滑锃亮地梳成了大背头的白发上,那股悠闲自在的气质,弗瑞光是看着就来气。


    “我们正在找他的弱点。”


    “我知道托尼和你们是合作关系,他失败多少次了?”


    “我们需要你过去的研究资料。”弗瑞重重地说,“需要我提醒你吗,这可是关于到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事。我们不能放任这样的未知存在掌控人类的命运!”


    “啊,傲慢又愚蠢,看看你们,就像是过去的我。”霍华德回答,“我还是那个答案,尼克,所有的资料全都交给你们了,我没有私藏任何数据。”


    弗瑞疲倦地猛搓全脸,几乎是在□□:“那怎么可能?!所有的数据都显示他是个变种人,而我们都知道他不是!!”


    霍华德哈哈大笑。


    “够了,必须采取行动。”弗瑞把平板摔到长椅上,“我会派出手下最精锐的特工去接近他——”


    “你是指娜塔莎?”


    弗瑞一愣:“那家伙也对女人感兴趣?”


    “他对待各种性别一视同仁,不过我似乎确实听他亲口承认过他不常和女人相处,说是出于对他母亲和妻子的尊敬什么的。”


    “那玩意儿还有家庭?!”弗瑞倒吸一口凉气。


    霍华德又大笑起来:“你真该照照镜子,瞧瞧你自己的脸,尼克!照我说,你别管他就是了。那家伙造成的危害甚至没有和神盾局内部的叛徒严重,你就是对他有偏见。”


    “真对不起,我身为人类却把人类看得太重。”


    霍华德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小壶酒,拧开盖慢慢地喝了一口,把酒壶往弗瑞面前一伸:“来点?”


    弗瑞摆手拒绝。


    “好吧,我这里确实有些别的内容可以和你分享。”霍华德又喝了口酒,冰凉的液体一路烫过他的喉咙,沉沉地压在胃袋里。


    那感觉仿佛多年前的亚度尼斯朝他侧首微笑,于是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温暖的光照在他衰老松弛的皮肤上。隐隐约约中,他感觉亚度尼斯在很遥远的地方望着他,那视线似乎从未真正停驻在他身上,因此也从未真正地离开过。


    他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烈酒烧得喉咙嘶哑失声。


    从眼角,霍华德能看到弗瑞紧锁着眉头担忧地看着他,霍华德模模糊糊地想问对方是否会后悔,但人不都是在老了之后就开始后悔吗?


    “他不是任何一种我们已知的生物。实际上,他的各种表现也不符合历史和传说里对神灵、魔鬼与鬼魂的描述。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个无法被归类的未知物种。”霍华德说。


    “我自己对他,或者他的同类,有一种理论。把祂们看做宇宙本身好了——混沌、庞大、一切皆有可能。尽管他说祂们根本没有人类相似的思维和情感模式,但从他理解逻辑的方式看,我认为他们也不过是另一种人类。另一种神灵、魔鬼或者鬼魂。”


    “你是不是喝太多了在讲胡话?”弗瑞问。


    “看看我们,尼克,我们都经历过战争,而且是很可能毁灭人类的战争。人类的未来和命运掌握在两三个人的手上,这两三个人,他们是人类吗?他们是神灵、魔鬼和鬼魂吗?”霍华德仰头,望口里倒空了酒瓶,“如果你同意手里掌握着大红按钮的是人类,那么,毫无疑问,亚度尼斯也是人类。”


    “别说了,老朋友。你喝醉了。”弗瑞温和地说。


    “亚度尼斯说,祂们是永恒不变的。但即使是永恒也会死亡,即使是死亡也会消逝。我猜他是在用一种诗性的语言描绘宇宙的寂灭,但他说起这件事的口吻就像是我们在谈论衰老和死亡。想象一下,以祂们的时间尺度,宇宙是什么样的?”霍华德的声音哑得厉害,他说,“你,还有过去的我,我们都想要……”


    他停下来,静静地听着风拂过草叶的声音。


    “……战争,扩张,胜利。那是我们想要的东西。”霍华德说,“我们有情感,却轻视它;我们有智慧,却滥用它;我们有财富,却否认它。你知道亚度尼斯想要什么吗?”


    弗瑞精神一振:“他有什么目的?”


    “他想要爱。”霍华德叹了口气,“不要摆出那副表情,尼克,他是认真的。我只奇怪他为什么唯独选中了人类,我是说,我们的生命短暂,却更加善变。你能想象某个人在整个一生里唯独保持着对另一个存在的爱意不变吗?”


    “我相信你的看法,霍华德。”弗瑞对此的反应是点了点头,“他想要爱,是吗?很好,我们可以给他这个。”


    霍华德嗤之以鼻:“祝你好运。”


    *


    斯特兰奇在清晨醒来。


    他迷蒙地眨着眼,感到空气油润如春雨。口中不知为何残留着一点甜味,他下意识地舔了舔牙齿,舌尖从牙缝里勾出几缕甜丝。他又咳嗽几声,从喉咙口咳上来几粒碎块,尝起来咸中带甜,香味扑鼻。


    昨晚睡觉之前……他忘记刷牙了?


    但那不可能,先不说他从来不会在睡前忘记刷牙,就算是他忘了,一整晚过去之后,口里的味道绝对不会像现在一样清澈香甜,舌头上毫无黏腻之感,就像刚刚含化清新口气的薄荷糖。


    斯特兰奇坐起身。


    面前的场景完全在他预料之外。


    他这辈子肯定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能有一天会在一片花海中醒来。


    目之所及之处全都是花:偌大的花朵,花瓣肥厚而圆润,浓烈的红浪中泛着淡淡的橘色。它们开放得如此热烈,仿佛一片无垠的火海,然而这里实际上还是他原本所住的病房,原本温馨的米色装潢在这种艳丽的红色衬托下,显得如此凄清、惨淡与荒凉。就连窗框中的太阳也在花浪中显得那么空洞,冷冷切切,黯淡无光。


    “你醒了。”一个人说。听口音是英国人。


    斯特兰奇有点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了,虽然那些记忆仿佛残留的梦境一般朦胧,然而他越是思考,它们就越是清晰明白。可见昨天发生的事情绝不是一场梦,梦都是越回忆越模糊。


    那不是一场梦。


    ……斯特兰奇有很多问题。


    “你是谁?”斯特兰奇又问了一遍。


    “康斯坦丁。约翰·康斯坦丁,混球。”康斯坦丁没好气地说,“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你到底是怎么靠这种小脑袋瓜考上医学院的?”


    斯特兰奇打量四周的花。它们密密麻麻地盖在他身上,显然昨晚他就是拿这些玩意儿当垫子和被子睡觉的。


    他头皮发麻:“这都是他的血。”


    “……哈。”康斯坦丁惊诧地转过身打量他,“昨天的事,你记得多少?”


    他还记得多少?他全都记得。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甚至包括铺满了整个房间的血和诡异的人群,也包括他最后吐到昏厥。斯特兰奇研究着康斯坦丁,慢慢地讲述着他记忆中的一切,半心半意地希望昨天发生的全都是他的幻觉。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花海中的康斯坦丁比昨日更加消瘦。


    他身上笼罩着迷雾一般的朦胧感,好像一张过度曝光的老照片,面目模糊,躯体苍白,唯独某种非物质的气质被凸显出来——现在,斯特兰奇很有理由怀疑这位康斯坦丁不是人类。


    “看来你全都记得。”康斯坦丁说,“好,斯特兰奇先生,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


    “……”斯特兰奇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但他最终识相地妥协了,“好消息有多好,坏消息有多坏?”


    “好消息是你的手完全可以恢复原状,甚至更敏捷灵巧。”康斯坦丁抽了一支烟放到唇边,“坏消息是你的生活永远无法恢复原状。好坏程度堪堪打平吧,你要我说的话。”


    斯特兰奇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破碎后重新拼接起来的双手。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没有我。我们俩他说了算。”康斯坦丁斜睨着斯特兰奇,“他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斯特兰奇看了康斯坦丁一会儿。


    “如果你是人类的话,”他说,“毫无疑问,你会死于肺癌。”


    “错。我会死于亚度尼斯。”


    “你似乎对我怀有强烈的敌意,康斯坦丁先生。”斯特兰奇又说,“能容我问问为什么吗。”


    “我嫉妒成性。”


    “那显然是一部分原因,但那不是全部。”


    “……显然是一部分原因?”康斯坦丁震惊得手指抽搐,一柱烟灰携带着火星抖落,康斯坦丁一脚踩熄它,断然否认,“没这回事!我乱说的!”


    斯特兰奇古怪地盯着他:“韦恩先生不在这里,康斯坦丁先生。你是因为和他闹别扭才没有跟着他一起离开的吗?”


    “我没有。”康斯坦丁更加古怪地回盯斯特兰奇,“我真的只是说说。我没有嫉妒你吸引了他的很多关注,也没有嫉妒你的天赋,更不可能嫉妒你……好吧,我理解你的意思了,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嫉妒。”


    “……而你也许确实是在嫉妒?”斯特兰奇堪称友好地提出这点。


    “没有。”康斯坦丁把烟头丢在地上,又抽了一支烟出来,“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亚度尼斯。我绝不可能嫉妒。”


    “如果你一定要坚持的话。”斯特兰奇妥协道,“说回你们要我做的事。徒步登上喜马拉雅?”


    “你至少可以装相信我装得像一点,混球。”


    第109章 第四种羞耻(9)


    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斯特兰奇认为自己已经做得相当不错。


    但他还是不能接受康斯坦丁劈头盖脸地朝着他甩过来的各种解释。


    “等等,稍等一下。”斯特兰奇说,“你说魔法是真实存在的。”


    “你已经反复向我确认过至少五遍了。我看你对超能力的接受度就挺高啊,魔法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那不一样。我也接触过拥有超能力的患者,大部分是变种人——我能够理解他们。至于魔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所谓的精神力量到底是什么东西?精神如何改变物质?超能力只是目前的科学无法解释,但魔法就是……它们单纯地说不通。”


    斯特兰奇本意并不是激怒对方,他也相当清楚在一个魔法师面前否认魔法的存在几乎等同于在抽对方的耳光。然而,当他试图用尽可能条理清晰的语句来描述自己的心态时,康斯坦丁默默地抽着烟,安静地听着。


    他在不知不觉中发表完自己“论魔法为什么绝不可能存在”的长篇演讲,猛然意识到他自顾自地说了太久话,而在此期间康斯坦丁从未有过哪怕最委婉柔和的反驳时,斯特兰奇合上了嘴巴。


    “我并不是……”斯特兰奇支支吾吾地说。


    他并不是什么呢?并不是在说康斯坦丁是疯了才会相信魔法,是疯了才会认为自己在使用魔法,是疯了才试图向一个笃信科学与逻辑的博士解释魔法?


    但他确实正在这么做,他确实在言谈中反复暗示康斯坦丁疯了。


    然而,显然脾气并不好的康斯坦丁,此刻的表情却堪称和颜悦色:“看来你说完了。”


    “抱歉。”斯特兰奇迅速说道。


    “不,你不用道歉。魔法确实存在,不管它有多不合理,存在本身就证明了合理性。你会知道的,我没必要更没心情和你辩论这种事。”康斯坦丁淡淡地说,“至于你对魔法的评价……”


    他凝视着飘远的烟雾,有一瞬的出神,仿佛想到了许多。这一刻他看起来很痛苦,像一座浓雾缭绕的森林。


    “你的评价,我完全同意。魔法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投身其中,必有所失;拒绝面对,必有所失*。你必须做出选择,而你做出选择时并不知道选择会导致什么结果。”


    他幽幽地说:“也许你随便捡了块石头,就会害得人生中每一个爱你的人下地狱。”


    斯特兰奇喜爱的是健康的美。譬如小麦色的皮肤、柔软而坚韧的肌肉线条、一点点户外运动带来的晒伤,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对苍白之美、病痛之美、阴郁之美并不感兴趣,只是能从美学角度理解和欣赏它们。


    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康斯坦丁痛苦时尤其美丽。几近于典籍与传说中残|虐身体、身着麻衣、赤脚走过火焰和荆棘的苦修者。斯特兰奇从不明白这一行径的逻辑何在,他只觉得他们神经质……然而此刻,他觉得他有点理解了。


    有些人,正像是康斯坦丁这种人,他们大概生来是活在梦里的。


    他们的身体存在于物质世界,精神却在拥抱黑暗幽邃的虚空。他们在尘世间所做的任何事,本质上说,都是在追寻那个自己身处其中,却又遥不可及的梦。


    “我不信教,也不知道地狱的事。但就我看来,”斯特兰奇告诉他,“韦恩先生似乎比地狱可怕得多。我想和他在一起你是不用担心他被你害得下地狱的。”


    “噢!亚度啊。他……”康斯坦丁扬起嘴唇,“他不会有事的。他又不爱我。”


    “你们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奇怪的一对。”


    康斯坦丁对此的反应是耸耸肩。


    “总之,你可以去喜马拉雅寻找一位魔法大师,接受教导,治好你的手。”康斯坦丁说,“我和卡玛泰姬那边的魔法不是一个流派,所以我也不确定具体该怎么做。但拜师肯定还是诚心为上,一路上怎么凄惨怎么来比较容易打动法师。”


    “苦修者?”斯特兰奇脱口而出。


    “应该不是。亚度既然强调了徒步你最好还是徒步过去,以我对他的了解,只要你乖乖听了他的话,哪怕他自己说的是错的,他也必然会想办法摆平——也就是说,把错的变成对的。”


    康斯坦丁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好了,答疑解难时间结束,我要去接亚度出院了。”


    斯特兰奇看着满屋的花,又抬头,向康斯坦丁致以强烈谴责的目光。


    “不用担心这种东西,又不是谁都能看见。”康斯坦丁轻蔑地挥了挥手,“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在你病房里留了整夜的?不是谁都能轻易意识到我。”


    “当他说你是他的的时候……”


    康斯坦丁已经开始往外走了,闻言头也没回:“那真的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


    亚度尼斯确实被送到医院里缝针去了,本来斯特兰奇所在的疗养院是完全可以做这种程度的小手术的,但他来探望斯特兰奇时走的是正常流程。


    也就是说,他提前打电话通知了疗养院,预约好了时间,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疗养院附近有特工小队待命简直在正常不过,在他受伤后特工出手干预,将他转送进由斯塔克集团出资、神盾局掌控的医院,更是无比合情合理。


    他们肯定为了他清空了整个医院,还好这家医院本来也是做研究为主,真正治疗病人反而是其次,这才没在紧急转移的过程里导致太多例死亡。至于一路上发生的车祸之类的事情,那反正也不关亚度尼斯的事。


    好像还有一辆油罐车爆炸了。真惨。这事儿估计得出动美国队长才能平息民众怒火。


    医生和护士显然接受过相关培训——倒不是说培训有什么用,进门后没一个人直视亚度尼斯的眼睛或者尝试和他交流。大家闷头做手术,明明只是实习生也能完成的清创缝针,架势却比当初给史蒂夫打药还夸张。


    做完手术后所有人有序退出,进来一个男人,坐在待客的沙发上,要给亚度尼斯做笔录。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想让特工色|诱你还是怎么着?”


    这是康斯坦丁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他毫不客气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特工。


    这个特工确实很英俊,棕褐色的短发和眼睛,大抵是混血儿,长相颇有些东方风韵,五官的轮廓并不深。


    他先可能没得到过任何吩咐,和亚度尼斯对话时就是单纯地念平板上的稿子,在说话时偶尔还有点磕巴。比较特殊的是,哪怕他的表现有些笨拙,却并不怎么给人笨拙之感,只让人觉得这个男人高大、沉默而顺从。


    “这又不是第一个。”亚度尼斯说,“他叫雅各·希克利。雅各。还怪可爱的,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


    “你最近的态度有些奇怪,亲爱的。”亚度尼斯说,“有点像自己一个劲儿吃闷醋又不肯明说。是因为你自暴自弃进监狱前最新认识的女友下地狱了吗?顺便说一句,她真是怪可爱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


    “我好像说了不符合社交规则的话。”亚度尼斯朝康斯坦丁伸出手。


    康斯坦丁慢慢地走过去,在病床边端端正正地跪下来。他的长风衣衣摆擦过无菌室的地面,挺括的布料像飞鸟被淋湿的羽翼般朝四周摊开。他将脸埋在亚度尼斯的小腹上。


    才刚缝完针,亚度尼斯的上半身赤|裸着,伤口处散发着新鲜的消毒剂气味,然而,消毒剂也掩盖不住伤口处浓郁的腥香。亚度尼斯将手指插进康斯坦丁的黑发中,有节奏地揉捏了一会儿,轻轻托住康斯坦丁的后脑。


    康斯坦丁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


    情绪在康斯坦丁的眼中翻滚,涌动。像是海一样,粗重的,体积大的,无法分解消失的,这些情绪沉下去,悄无声息地落到最深处,激起那地方所沉积的一些细碎的,微小的,单薄的情绪。


    它们是肉眼不可见的微尘,在滚动的海潮中上浮。当他们沉积在最深处时,那是一片毫无存在感的沙地,上浮时却闪烁着冷寂的微光,仿佛幽暗森林里星星点点的萤虫。


    “啊。”亚度尼斯说,“你内心深处的那些,那是希望和爱吗,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不说话。可能是懒得说。亚度尼斯并不在乎。


    “你知道我最喜欢人类的是哪一点吗?”他问。


    康斯坦丁不说话。可能是不想说。亚度尼斯没那么在乎。


    “恒星也会燃烧殆尽,但人类心中的希望和爱,它们似乎没有燃料,也不需要燃料,永远不会烧尽。我想这可能就是人类存在的意义。”亚度尼斯告诉他,“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即使是无所不知的我们,也无法理解这一点。”


    “奈亚似乎明白。虽然祂明白之后的反应是想尽一切办法毁灭它们,由此获得快感。我和祂不一样,我希望培育它们,也许能在我自己身上培育出这种东西。那肯定会花数不尽的时间和精力,但这些东西我有的是。”


    康斯坦丁用空洞的眼睛凝视他。


    “真正让你无所适从的是,你无法停止希望和爱。即使你的绝望也会诞生新的希望和爱,直到它们再一次让你绝望。紧接着你又从心里掏出希望和爱,如此反复,直到最终的永恒的消逝到来。”


    “我可以救她。但是,我也真的不在乎。可能我会救她,可能我不会。”亚度尼斯点了点头,“你自己也清楚。”


    康斯坦丁说:“我从来没他妈把你当成救世主。”


    “但现在,你跪在这里,求我这么做。”


    “……”


    “仔细想想,确实是我自己提起来这件事的。我想偶尔做点好事也无妨。”亚度尼斯说,“那我就去掉这一整段经历的存在好了,亲爱的。”


    亚度尼斯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


    第110章 第四种羞耻(10)


    人们相信喜马拉雅山脉中隐藏着世外高人,而登上喜马拉山脉则毫无疑问地是一场朝圣之旅。


    世界最高山脉,这一伟岸的名号和喜马拉雅联系在一起。古往今来,人类孜孜不倦地向这座山脉发起挑战,为了锻炼意志,为了彰显信仰,为了扬名立万,为了财富利益……又或者,正如那句名言所说。


    我们为什么攀援?


    因为山就在那里。


    喜马拉雅山脉就在前方。


    斯特兰奇穿着登山服、杵着登山棍,抬了抬帽檐,仰望着这座仿佛直通天际、最高处深藏在浓浓云雾之中的巨大山脉。


    他是跟随登山队来到这里的,和绝大多数选择乘飞机抵达目的地的人不同,斯特兰奇出于自己的特殊需求——寻找大法师——就连过来的路程也是一步一步走来,使用过的交通工具仅限于自行车和邮轮。


    他们的聚集地点就在机场附近,集合之后,队长会带领他们去露营地,同其他登山队伍汇合。


    攀登喜马拉雅现如今已经有了一条相当成熟的商业线路,在各大集团推出的高科技产品的保驾护航下,即使是从未有过登山经历的人,也能在接受短时间的培训、取得证书后挑战这座大自然的神迹;而即使配备了最新的设备,这趟旅途依然有丧命的危险。


    队长最初很不情愿让斯特兰奇加入队伍。


    这是当然了,因为斯特兰奇没有接受培训、没有证书,除了少许水和食物外什么也没有携带,甚至拒绝背上氧气罐。


    他给出的理由也相当匪夷所思,一度让所有人怀疑他精神失常。


    “我……大概算是来朝圣的。”斯特兰奇这么说。


    朝圣?


    来喜马拉雅朝圣并不奇怪。自古以来,这就是人们心中的圣山。几乎所有的合法宗|教都承认喜马拉雅的神圣性,就连不合法的也对喜马拉雅抱有特殊的感情。


    奇怪的是斯特兰奇说这话时的态度。既然来喜马拉雅朝圣,又选择了近乎于自杀的方式,想必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可哪一个虔诚的信徒谈起自己的朝圣之行,会选用如此犹豫,充满不确定的口吻呢?


    更何况,斯特兰奇也不像是践行苦修的信徒。


    他高大、强壮、健康的身体是充足的饮食才能养育出来的,他与人交流时锋锐、敏捷的思维也显示出他接受过的高等教育。


    大概只有他总是不停地颤抖的双手显出一点异常:斯特兰奇甚至无法用一只手端起倒满了水的杯子,因为水会在激烈的抖动中泼洒出来。除此之外,倒是一切如常。


    最终让队长答应的是斯特兰奇诚恳的请求。


    队长经常带领登山队,也见识过各种人挑战喜马拉雅的各种理由。有些人攀登这座山脉,完全就是为了死在路上,让永冻的土壤和冰雪将自己的尸体凝固成后来者的路标;有些人攀登这座山脉是因为人生走到了尽头,心里却憋着一簇火苗,他们迫切地希望自己获得一种凶险而雄奇的成功,譬如抵达世界的最高点。


    而有些人,他们来这里,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为了这个答案,他们可以忽视一切艰难险阻,接受一切凌|虐折磨,哪怕是以接近赤|裸的姿态,徒步走上喜马拉雅的山峰。


    “我会带上你的。那是因为我知道哪怕一个人上路你也一定会去,跟着我们,至少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帮点忙。”队长告诉斯特兰奇,“我只希望你能活着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她转过头,深情地望着寥远的山峰。她看不到它,但她知道,它就在那里。


    “站在世界的最高处,那是种至高无上的享受。我向你保证,斯特兰奇,你不会忘记这种体验的。假如你能活着下山,在往后的日子里,这种体验将会是你一生中最为宝贵的财富。相信我。我去过很多次。现在,对我来说,哪里就像家一样。”


    队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脸颊微微发红。不知道是因为对斯特兰奇发表了这样感性的感叹,还是因为这里空气稀薄。


    斯特兰奇缓慢地眨着眼睛,盯着队长看。


    “呃,”他喃喃地说,“我想你搞错了什么,队长,我的目标不是喜马拉雅的最高峰,我的目标只是……喜马拉雅上面的一个小村落,大概是半山腰更往上一点的位置。三分之二的高度,我猜?”


    队长张大嘴,又猛地合上嘴巴。


    斯特兰奇试探着问:“它叫卡玛泰姬,我知道那是个神秘的地点,哪怕是像你这么经验丰富的登山客也不一定听说过,但是……或许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队长?”


    队长目瞪口呆地盯着斯特兰奇。


    “……你在搞什么鬼,白痴!”她终于大叫起来,“那你找登山队做什么?!你该做的事情是去车站买票——白痴,回头!去坐大巴车!直达卡玛泰姬!”


    “哈。”斯特兰奇惊讶地说,“我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


    古一立在冰雪的世界中。


    喜马拉雅的夜晚,星空干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尽管这里远远不足以被称为一尘不染——任何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天空都不能一尘不染,大约只有南极或者北极才配得上这一词汇——然而绽放的星星依然能用肉眼观察到细节,那细致的沟壑、轻微的卷曲与褶皱,仿若娇柔的花瓣。


    “有一阵没见过你了,亚度尼斯。”古一温和地说,“近来可好?”


    “你对我的态度比上次好多了。”亚度尼斯回答。


    他往前走了几步,同古一并肩而立。星星忽闪着眼睛,饶有兴致地凝视着他们。


    “上一次,你来是想要我帮你一个忙;而这一次,你来是帮了我一个忙。”古一被逗笑了,她转头,端详着亚度尼斯,“即使是你这种榆木脑袋也能理解其中的区别,不是吗。”


    “我非常聪明,远比你能找到的任何生物都聪明。我是个天才。”


    “那倒确实是真的。”古一说,“如果曾经还身为人类的你诞生在这个世界,我会选你继承我的位置,而不是斯特兰奇。我还是会收他做我的弟子,只是你会在至尊法师这个位置上做得更出色。”


    “我不能回溯我自己。”


    “而我也不会帮你。”


    “所以,你确实有办法让我……”


    古一打断了他:“难道你没有向时空的支配者和万物归一者寻求过帮助?”


    “我当然问过尤格索托斯。但他扰乱了我的思绪,让我被本能控制。等事情结束,他已经走远了。”亚度尼斯皱着眉。


    “很高兴知道你和我们的顶头老板有良好的交际?”古一好笑地看着他,“不过我得承认,我没想到祂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我希望祂至少让你开心了一会儿。”


    “你对你们崇拜的主神似乎不怎么尊重。”亚度尼斯说,“对我反而挺好的?”


    “噢,主不在乎。”古一说。


    她转过头,继续凝视雪地:“而你在乎。看,你本可以直接搜索我的头脑、剥夺我的灵魂,你可以杀死这里的所有法师,你可以利用他们强迫我,或者至少,你可以说几句话威胁我。但你选择不那么做。”


    “你知道我只是在模仿,而不是‘在乎’。”


    “你在乎,在乎到去模仿。”古一说,“不得不说,我有些受宠若惊。”


    “那就答应我的请求?”


    “并不是我不愿意,或者不想帮助你,亚度尼斯。”古一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声叹息,“你看,我们都知道斯特兰奇必须在人生跌落到谷底后,才能走上法师的道路。”


    “他还远不到跌落谷底的程度呢。”


    “别把谷底看做彻底失去希望的终极时刻,亚度尼斯,他的手,那是他的热忱和希望所在,是他建立自我的基础。失去了手,失去了神经外科医生的身份,他失去了‘自我’。那就是谷底。在此基础上,财富和名誉不会让他的处境更好,更多的折磨和苦难也不会让他的处境更差。”


    亚度尼斯若有所思地朝着古一所望去的方向看:“所以,我现在就处于谷底?我也失去了我的‘自我’。”


    他们所望的方向,斯特兰奇蜷缩在旅馆里沉睡着,双手颤抖,眉头紧锁。


    “哼嗯……”古一说,“我想不能那么说。我所熟悉的这套无法套用在你身上,你已经不是人类了。”


    “又一次,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我可不会这么说。你现在有目标,不是吗。寻爱之旅怎么样了?”


    “我有康斯坦丁。”


    古一第一次展露出惊奇的情绪:“噢!我确实好奇过为什么他突然失去了踪迹,现在我没有疑问了。不是说我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既然它就这么发生了……”


    “他非常爱我。”亚度尼斯说。


    “我本来想说这实在是太诡异太变态和太毛骨悚然了,完全就是一个人在绝望到极致的时刻才会有的心境。但,既然是约翰·康斯坦丁,我能看出其中的合理性。他似乎能始终保持这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心态。”古一说,“你们适合彼此。”


    亚度尼斯想了一会儿。


    “我不是来向你寻求感情建议的……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如果你期待我帮上忙的话,跟我来吧,我有几本不错的魔法书可以给你。”古一说,“让康斯坦丁学点副作用没那么大的招数吧,人类毕竟还是很脆弱的。”


    “我能留下来看看你用灵魂出窍那招把斯特兰奇吓得几乎尿裤子的样子吗?”


    “为什么不呢?他总归是需要和你、和主打交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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