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三种羞耻(12)


    伯蒂一时不知道该对诺玛深情的话语做出什么反应,难道他应该鼓掌叫好吗?或者追问为什么既然莱昂纳多爱她,现在他们却明摆着没有在一起?


    教官根本不可能有爱这种东西。


    相信教官会有爱,不如相信草履虫也有个大脑。


    或者相信老鼠们才是地球的主人,人类只不过是这群老鼠的实验品,整个人类文明其实从未真实存在,所有能证明历史存在的证据,不过是老鼠们为人类精心炮制的谎言。


    好在诺玛也并不在乎伯蒂的反应,这个美貌的女人显然不期待伯蒂能给她什么,仅仅是想同一个陌生人说说心里话。


    “你没有见过莱昂纳多。”诺玛难过地说,“你不知道他在自称为莱昂纳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时候的他多么迷人啊,温柔体贴,幽默风趣,才华横溢……所有用来称赞一个人的句子和词汇都应该用在他的身上。莱昂纳多是所有人的梦中情人,人们会为了能和他春风一度的可能杀人——也真的有人为他杀了人。”


    “我可以想象。”伯蒂发自内心地说。


    他确实不知道教官在被称为莱昂纳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他知道现在这个自称为亚度尼斯的教官是什么样子。


    他完全相信人们会为了能和亚度尼斯春风一度杀人,他甚至会相信有人会为了亚度尼斯的一个吻杀人。


    “你好像好多了,伯蒂,我们该回去了。待在这里太久对你没有好处,你的理智正在被融化,就像地面上被晒化的硬糖。”诺玛说,“而且你也被吃掉太多了。”


    伯蒂听得极为入神,尽管他完全没听懂诺玛所说的任何话。


    教官的那一大堆名字,这条诡异的长街,奇怪的诺玛,混乱的时间线,还有他隐隐约约记得的一些梦境……过于庞大的信息量已经让他不算是绝顶聪明的头脑过载,他沉思了半天,终于谨慎地问出了他认为目前最需要问的问题。


    “我被吃掉太多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被吃掉太多的意思。”


    诺玛看上去无心解释,她对任何与莱昂纳多无关的话题都兴致缺缺。伯蒂很想再问,但识相地没这么做。


    谁知道教官和诺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暂且不说他们现在具体是什么关系,但在过去他们有一段儿是肯定的。


    既然如此,就由不得伯蒂不拿出对待教官那样的尊敬来对待这个女人了。


    他们原路返回,天空晦暗,仿佛蒙着一层灰纱。诺玛走在前面,腰肢摇曳,健步如飞,伯蒂再三提速也没法跟上。


    后来他索性就放弃了跟上诺玛,脚步虚浮地坠在后方。他觉得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层灰纱,这整条长街似乎都只剩下了淡淡的虚影,而且逐渐变得一模一样,放眼望去,似乎前后左右的景色都没有半点差别。


    “快一点。”诺玛催促他,“再快一点!”


    这女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细长的两条腿,竟然走得那么快。


    伯蒂在心中暗骂,可很快,他连暗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疲惫地拖着双脚勉强往前蹭,那感觉像是在沼泽里迈步,每一次抬脚都要耗尽他浑身的力气。


    “到了。”诺玛说。


    她停下脚步,走到几乎累瘫到地上的伯蒂身边,伸手想推他,可看看伯蒂现在的样子,她又皱着眉收回了手。


    她一脚把伯蒂踹回房间。


    *


    伯蒂喘着气从床上跳起来。


    他惊魂未定,左右四顾,这还是他睡前看到的房间,这让他放松许多。空旷而封闭的屋子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伯蒂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离开过。


    浓郁的肉香充盈在他的鼻尖。


    那所有和诺玛相关的记忆都像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他感到一股奇怪的空寂,仿佛在梦中失去了什么……


    伯蒂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错觉。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


    这双手已经失去了皮肤,裸露出下方红色的肌腱。血管有节奏地跳动着,像是无数条蠕虫在他的身体里乱钻,这双手就像被放在锅里煮了数小时一样皮肉剥落,某些地方甚至已经完全镂空。


    淡粉色的骨骼从镂空的地方钻出来,铁锈般的霉菌附着在他的手骨上,伯蒂翻转手指的时候,几块指腹上脂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荡,像一团不停弹动的果冻。


    伯蒂抬手,嗅了嗅自己。


    那股肉香就是从他自己身上传来的。


    有人敲了敲门。


    “请进。”伯蒂木然地说。


    门开了,伊薇挂着甜美的笑脸,推着餐车走进了房间。


    她穿了一条吊带长裙,银色的裙面如鱼鳞般闪着光。这条长裙也果然将她衬托得如人鱼一般神秘和高贵,烫成了细卷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如同海藻。


    “吃饭啦,威廉姆斯先生。”她快活地把餐车停在伯蒂身边,一一揭开挡住食物的银盖,“今天的主菜是炖羊肉、烤羊排、炸鸡和牛腩锅,多吃一点,好好补一下身体。”


    伯蒂迟钝地抬头看他。


    “你说我该去照照镜子吗?”他问。


    “我的建议是不要照镜子呢威廉姆斯先生,你可能会被自己现在的样子吓到的。”伊薇笑容可掬,“不过没有关系,多吃一点,再去泡个澡,你很快就会重新胖起来的,威廉姆斯先生。”


    伯蒂没有低头,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他摸到了一团湿滑柔腻的东西。


    “我现在还能吃东西?”


    “当然没问题了,威廉姆斯先生。”伊薇微笑着说,“请不用担心,你现在非常健康,非常有活力。虽然看起来很恐怖,但你被吃掉的只有脂肪层和皮肤,效果相当于最顶级的抽脂瘦身手术,而且这场手术全程无痛,甚至会很愉快呢。”


    “那我的皮肤……”


    “我们会给你一身更年轻的皮肤,威廉姆斯先生。”伊薇温柔地弯下腰,轻轻抚摸伯蒂的后背,如同诱哄小孩般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皮肤,威廉姆斯先生?我们这里有所有类型的皮肤,男人的,女人的,婴儿的,青少年的……白皮肤,黄皮肤,红皮肤,黑皮肤,蓝皮肤……甚至虫类的软甲,鱼类的鳞片……应有尽有,任你挑选。”


    伯蒂仍只是木然地坐着。


    “我……我就想要我自己的皮肤。”


    “这在技术上没有任何困难,威廉姆斯先生。”伊薇的声音仍是柔和的,“现在,是时候来点前菜了。”


    她把餐车朝伯蒂的方向推了推,伯蒂呆呆地抓起一块炖羊肉就往嘴里塞,浑然不顾油脂和汤水滴落得到处都是。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那些油脂和汤水在落到地上后就消失了,仿佛一滴水落进一沓厚厚的纸巾里。


    伊薇微笑着退出房间,却没有关上门。


    她推着另一辆餐车停在伯蒂的门前,打开餐车上装满炖肉的盒子,对着房间一股脑地倾倒起来。


    *


    亚度尼斯拔.出了插在康斯坦丁胸口的长剑。


    鲜血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剑身上,将清亮的剑身染得诡异而魔魅。


    “这把剑沾了无罪之人的血,差不多废了。”康斯坦丁说,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我居然算得上无罪之人……哈、咳咳、哈哈哈!”


    “不同的神灵对罪名有不同的定义。”亚度尼斯说,“这把剑只斩亵神者。你既然不知道它归属于哪一个神,自然不可能亵神。”


    失去了固定身体的长剑,又大笑了一阵,康斯坦丁没力气再站直身体,顺着墙面往下打了几次滑。


    亚度尼斯拦腰抱住他。


    康斯坦丁欣然接受了亚度尼斯的好意,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亚度尼斯的胸前,问他:“你到底有多少被神灵赐福的武器?”


    亚度尼斯说:“不计其数。”


    “我可以用吗?”康斯坦丁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


    亚度尼斯的回答更加直接:“不用和我客气,随便拿。”


    “真慷慨。”康斯坦丁挑高了眉梢,“因为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还是说你对谁都这样?”


    亚度尼斯抚了抚他在流血的心脏,回答:“过去没有人能接近我到这个程度。”


    他将康斯坦丁抱到椅子上放好,康斯坦丁往椅子里缩了缩,捂住还在剧痛中抽搐的胸膛——这种连绵不绝的疼痛感到底是伤口所致,还是感情作祟,他实在是难以分清。


    亚度尼斯带着烈酒返回,酒杯中悬浮着一尊栩栩如生的人鱼冰像。他把杯子递给康斯坦丁,康斯坦丁猛地灌下了一大口。


    “过去也有人爱你吗?”康斯坦丁问,“而且你还没讲完诺玛·贝克的许愿。她许愿了什么,连你也不能完成?”


    亚度尼斯从康斯坦丁的杯子里喝了口酒。


    康斯坦丁盯着他无波无澜的面孔看了几秒,受到惊吓般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这段过去让你伤心了。”


    “嗯。”亚度尼斯说,“一共有三个人爱我。”


    康斯坦丁震惊于“三”这个数字:“只有三个?我不信。”


    “只有三个。”亚度尼斯说,“其他人以为他们爱我,其实他们是恐惧我,或者彻底疯了。”


    “诺玛是其中之一?”


    “诺玛是其中之一。”


    “我猜还有一个倒霉鬼的故事很长,以后再听吧。”烈酒让康斯坦丁产生了温暖的错觉,他放松地舒展了一下身体,“说回诺玛的许愿。”


    他对这些过去表现得很执着。


    “一共有三个人爱我。情人的爱。”亚度尼斯说,“每一个都让我……”


    悲伤。快乐。痛苦。快乐。迷惑。快乐。寒冷。快乐。空虚。快乐。绝望。绝望。绝望。绝望。绝望。


    绝望。


    或者所有情绪全是假象。


    “……感到很抱歉。”亚度尼斯说,“非常抱歉。”


    绝望。


    “你的表情和你口里的话完全是两回事。”康斯坦丁嘲笑道,“你现在满脸性冷淡,像是在说‘你是我所有炮.友里技术最烂的那个’。”


    绝望。


    “诺玛向我求婚了。”亚度尼斯说,“她想要我们结婚后搬到郊区的房子,在院子里养花和搭秋千,为我生两个孩子,每天收拾收拾房间,照管小孩,为我准备三餐。我可以有情人,不过必须是她同意的对象,而且不可以带回家让两个孩子发现,马龙除外。”


    康斯坦丁听呆了:“这有什么不能实现的?”


    “这些描绘只是一个外壳,内核在于,她许愿的是美好幸福的普通生活,这一点我永远不能满足。”亚度尼斯说,“我只能拒绝她。”


    绝望。


    康斯坦丁想了想,忽地大为感慨:“我绝对是这三个人里要得最少的!”


    “胡说,”亚度尼斯轻飘飘地反驳,“你最贪心。”


    “你倒是说说我贪心在哪里。”


    亚度尼斯拿起空酒杯走开,并不回答康斯坦丁。但闲极无聊的康斯坦丁怎么也不肯住嘴,喋喋不休地追问个不停。


    “除非你把话说清楚否则我是不会闭嘴的,听到没,亚度尼斯,我现在是重伤患者,我有的是时间耗在这。你最好在我烦死你之前告诉我答案。”他说,痛快地喝着酒,“我知道你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我问不出来,但我分得清你是现在不想说还是完全不会说。说吧,亲爱的,说吧!”


    “他们都不敢奢求太多。”亚度尼斯说,“而你想要我爱你。”


    这句话击碎了康斯坦丁试图掩藏的一切秘密。


    他沉默下来,就在亚度尼斯以为他会闭口不言的时候,康斯坦丁又一次展露出他惊人的、可怕的贪婪。


    “你爱我吗?”他胆大包天地问,就好像前一阵子冷笑着说“你根本没有爱”的人不是他似的。


    绝望。绝望。绝望。绝望。


    亚度尼斯俯下身,给了他一个深吻。


    第82章 第三种羞耻(13)


    伯蒂站在山巅。


    这当然是个概念上的虚指,没有别的情况能形容他此刻的状态。如果他不是身处于山巅,那这独属于高空的缺氧感从何而来?


    食欲海啸般吞噬了他,这海啸就不是概念上的虚指了。这里确实存在着某种“海啸”——大块大块的熟肉混合着浓汤,如海浪般扑倒在他面前。伯蒂在浓稠的肉汁中丧失了视觉,却依然能通过嗅觉、味觉和触觉“看”到淹没了整个房间的汤水。


    粉白的断面,深红的纹理,血和肉块在房间里扭动,垂死的蠕虫般失控地痉挛。


    香气醇厚得如有实质,堵塞住他残存的思维。


    伯蒂拼命张开嘴吞吃,然而浓稠的汤水黏住了他的嘴唇,肉丝塞满了他的牙缝,肉山肉海将他的整个身体都淹没了,只剩一个头颅露在外面,又时不时地翻涌着留出一道缝隙,让他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这一幕可不太多见。”伊薇一边心不在焉地把推车里的食物往房间里倾倒,一边啧啧有声地感叹,“可怜的胖子,住在哪里不好,偏偏要住在修格斯的‘消化房’里……”


    不过最坏的果然还是亚度尼斯。


    所有的客房都被安排在修格斯的消化房中,没有人入住的时候,这些空空荡荡的胃袋都只能无聊地自我消化。只有入住了新的客户,修格斯才能得到投喂。


    一般来说,客户都不会被吃掉太多,可谁叫这位威廉姆斯先生太胖了?其他客人最多经得起几次舔,威廉姆斯却能撑得住被咬上一大口。


    饿了很久的修格斯可以在舔上一口后忍住不咬,却没办法在咬上一口后忍住不继续下去。


    推车中的肉食仿佛无穷无尽,将房间装得半满。门大开着,却像是被透明的薄膜挡住一般,没有漏出半点肉屑。


    伊薇好奇地将手伸进房间捞了一把,可当她将手摊在面前时,手指上却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花。


    还护食呢,伊薇撇撇嘴,心想我又不吃你的。


    修格斯越来越像狗了,主人饿着你,你连呜呜叫都不敢,别人碰你一口吃的,你就差下口咬了。


    翻滚的肉块逐渐被分解成肉糜,浓汤中,伯蒂的骨架清晰可见。


    他只有头颅还像个活人了。


    “悠着点儿,别把伯蒂吃光了。”伊薇说,“你造成的所有麻烦最后都得由我们可亲可敬的主人解决,对吧,修格斯?你还记得这个对吧?”


    说起来,只叫它修格斯是不是太奇怪了?它总得有个名字才对,修格斯是种族不是名字,就像一条狗通常不会被取名为“狗”。


    房间里肉汤翻滚的趋势明显变缓许多,伊薇听到了带点不满的呜咽和抱怨。她忽然想起来亚度尼斯是怎么称呼它了,他叫它“房子”。


    不算个好名字,但也不差。


    *


    这不是个回忆过去的好时机,而且伯蒂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童年了。他从离开自己的家庭的那一刻起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


    当然,最后他还是回来了。


    哥谭,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魅力?没有人能从它的漩涡里逃脱,这座城市简直给每一个诞生于此的婴儿都烙下了终身不褪的胎记,他们必须终身携带这道胎记,不管他们走得有多远,人们都能一眼认出他们来自哪里。


    这道胎记让他们不被外界所接受,他们终将回到赋予了他们胎记的地方,就像死人归于泥土,就像婴儿回归母体。


    他此刻正在回归母体。


    只有母体会那么温暖和柔软,令他感到饱足,而且十分安全。


    自他脱离母体开始,这类似的感受就永远地离开了他。伯蒂并不怨天尤人,这可是哥谭,他还能指望什么呢?其他城市的有钱人还能活得算是自在,可在哥谭,就算是有钱人,也得提心吊胆得等着某天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危难。


    他还记得他曾经有一个妹妹,还有个妈妈。父亲老早就死在某场恐怖.袭击里了,周围和他们家庭类似的情况不少见,所以他对父亲也没什么概念。


    他只被一件事困扰。


    饥饿。


    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这种感觉塞满,塞得膨胀起来,就像一只被开膛破肚、抽去骨骼的火鸡内被填满馅料,失去弹性的皮肤拉抻出可怖的死白色。饥饿令他的眼中只剩下幻觉,唯有“饥饿”这感觉本身,在视野中虚幻地鼓动和盘旋。


    胃部永远在焚烧,喉腔永远干涸,口中的唾沫永远带着血气。


    饥饿像是从天空中垂下的丝线,丝线的末尾缠绕住他的关节,将他悬吊在人世之中。饥饿操纵他,犹如操纵木偶。


    女人的尖叫斩断了丝线。


    妈妈。她的胴体瘫倒在床单上,软烂得像是变质的奶酪。


    她曾经甘美过,那麻袋般垂落下来的乳.房曾经提供给他生命初生时所需的一切养料,但现在她不年轻了,胸脯干瘪得像枯叶。枯叶浸没在腥稠的血水中,她大睁着眼睛,脸颊上沾着水迹和白斑。


    他守口如瓶,报酬是了一沓足以填饱肚子的钞票。


    妈妈,她在生前用乳.汁养育了他,死后也留下了哺育他的余温。他渡过了一段相对轻松的日子,年幼的妹妹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整夜地嚎哭。


    “你哪里痛?”他问,但妹妹说不出话来,她太小了,只能呜咽和哭叫。


    或许她在疑惑那双安慰她的手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现在抱着她的人如此冰冷。


    她苹果般的脸温暖而饱满,让伯蒂想起妈妈养育他的乳.房。


    人性究竟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先前养育他的人是妈妈,后来,又过了几年,妈妈的身体或许在泥土中彻底腐烂,成为了植物的养料。


    妈妈无暇顾及他了,于是养育他的人变成了妹妹。


    伯蒂被肉泥呛了一下,他用指骨抹开脸上厚厚的汤汁,茫然地左右四顾。淹没了他的肉海缓慢地下沉着,他的身体变轻了,轻得过分。伯蒂低下头,看到自己体.腔里柔嫩的脏.器,他的心跳动着,肺叶煽合,凝结在他淡粉色骨骼中的肉泥缓慢地朝下滴落。


    伯蒂颤抖着感觉到腹部的收缩,尽管他已经失去了那里的皮肤、肌肉和脂肪,可他的神经仿佛和肉泥融为了一体。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不存在的腹部收缩得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规律,他的全部力气都集中到了鼓胀的腹部,正拼命向外排出什么。


    悬空在外的疼痛紧紧地拥抱着他,令他在醺然中敞开了胸腔……伯蒂“嗬嗬”地喘着气,感到饱足的喜悦……又过分地饱足了。


    他掰断肋骨,温暖的食物漏出来,掉在他脚下,粘着香醇的、稀稀落落的肉汁滚到了一边。


    这是伯蒂彻底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


    伊薇在门口探头探脑。


    “进来。”亚度尼斯说。他的手轻轻搭在康斯坦丁的脊背上,捏着那几块鼓起来的脊柱。


    “客户昏过去啦。”伊薇快活地小跑过来,“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对头哦,他是不是要死了?”


    “他几天前就死透了,现在只是再死一次而已。”亚度尼斯说,“给他换个新房间,和原来那个一模一样的。再给他重新做一个身体,不要做成胖子,做成他很多年前的模样。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伊薇乖乖地说。


    但她站在原地没有走。


    亚度尼斯说:“过来吧。”


    伊薇喜笑颜开地冲到亚度尼斯身边,端详起康斯坦丁的睡颜。他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手指虚虚地抓着亚度尼斯的衣摆。


    伊薇发出小小的“噫”声,低声说:“他闻起来好难过。”


    “他自找的。”亚度尼斯回答。


    “你到底干了什么呀?”


    “最有趣的点就在这里,我几乎什么都没做。”亚度尼斯轻轻抚摸康斯坦丁的脊背,“一切都是他自己完成的。他自愿献上一切,没有指望我做个会说拒绝的慈善家,可等他发现我真的照单全收,他又觉得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付出。”


    “噢。”伊薇想了想,“那听起来不是很像骗子的作风啊。”


    “他从没觉得能骗到我。”


    伊薇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可还是充满同情地说:“太惨了,康斯坦丁。”


    “注意你的言辞。”


    “反正我说什么主人都不在乎。”伊薇狡猾地绕到了另一边,“他会在这住多久呀?”


    “不清楚,看他的打算。”亚度尼斯停了一下,“你的问题太多了,伊薇。”


    “我很难受嘛。”伊薇侧过身,向亚度尼斯展示她的后背,“翅膀根又痒又疼,它们什么时候才能重新长出来啊?”


    “也许几年,也许几个月。”亚度尼斯说,“好了,你该走了,记得照管布鲁斯,他又盯上危险人物了。”


    “是。”伊薇垂下头,乖顺地退出房间。


    *


    康斯坦丁咳嗽一声,醒了过来。


    他看到亚度尼斯平静的双眼,愣了一会儿:“……别告诉我你一直看着我睡觉。”


    “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


    “只有精神变态才会看人睡觉看一整夜,亚度。”康斯坦丁翻了个身,“嘶——疼。你又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


    “哼。”康斯坦丁嗤道。


    他坐起来,一瘸一拐地下了床,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他穿好衣服,披上风衣,拎起手提箱。


    “那我走了,美人儿。”他轻佻地说,“乖乖在这儿等我来看你,嗯?”


    “你真是非要在嘴上占点儿便宜才满意。”亚度尼斯说,“请吧,浪子。我总是在等你的。”


    第83章 第三种羞耻(14)


    伯蒂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在镜子面前站那么久,尽管他从超重体型瘦成了健美身材,可事到如今,这点变化已经不足以令他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他在镜子面前看了那么久,可能是因为太无聊。


    真是怪事,他对现在的这个自己毫不陌生,仿佛他昨天就有这么瘦,上周、上个月、去年也这么瘦。他的胸肌雄伟,腹肌紧绷,人鱼线流畅而优雅,当他曲起手臂,肩膀上则鼓起一个使人挪不开眼的弧度。他看上去就像一尊古希腊雕像,身体的每一寸都绝对符合美学标准。


    但伯蒂心中并未迸发任何喜悦。


    他的感情都消失了,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由钢铁零件组成的机器人:头脑清醒,四肢灵活,能精确地完成所有他想完成的事,可再也没有任何想做某件事的欲望。


    在内心深处,他想要歇斯里地尖叫。


    可事实上他只觉得此刻十分美好。


    像是灵魂正在缓慢地适应一具活力充沛的身体,“活着”的剧痛在他的每一寸肉.体中飞溅。所有的感觉都在蓬勃地发育并且非常陌生,又因为陌生变得漂浮不定,仿佛只是错觉。


    直到他在亚度尼斯的面前坐下的那一刻,一直游离在意识之外的情绪才回到他的身体。


    伯蒂从一个诡异的梦中醒来了。


    *


    “先生。”他喃喃地说。


    “看来你这段时间休息得很不错,伯蒂,你瘦了不少。”亚度尼斯挑起眉梢,“很荣幸我给你提供的客房还能成为健身场所。”


    伯蒂苦笑:“别开玩笑了,先生,难道你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身体上挥了挥手,动作潇洒:“这根本不是我锻炼出来的。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是一份礼物,先生,我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承担起这份礼物背后的代价。”


    “请不用担心,你已经为你在这栋房子里接受的所有服务付过账单。”


    “那也一定会有什么额外的代价,先生。你不肯细说,是因为我会被吓得像个小女孩一样尖叫吗?”


    “不,”亚度尼斯笑着摇头,“不,伯蒂,我不说是因为没有任何附加的代价——所有的代价都已经收取了。毕竟,你最近做了很多梦,见到了一些理论上说已经去世的人,和他们交流对话。”


    “这就是代价?”伯蒂愣住了,不是说他对此没有一点揣测,只是这种代价听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所以被他第一时间排除出了答案的名单。


    “不。”亚度尼斯轻柔地说,“这不是你付出的代价,是你付出的代价让你有了这些就经历。你确定要我明说代价的具体内容?”


    伯蒂端详着亚度尼斯,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之前他一直能从教官身上感受到的倦怠和紧绷感都淡化了。


    此时此刻,教官甚至有点热情。


    尽管教官非常迷人,可很遗憾,教官从来都不热情。


    教官所有的“热情”都建立在他的迷人之上。


    有那么一张脸又有那么一具身体的人总会在社交中被添上一层滤镜。他稍微应付你两句,你就会觉得他对你格外温柔;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你一眼,你就会觉得他在对你微笑;他就算讲个过时的笑话,你也会笑得前仰后合。


    然而这层滤镜从来不会掩盖那些过于强烈的东西,尤其不会把教官的冷淡变成热情。


    伯蒂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真是假,他试探着说:“先生,你一直回避我的问题。”


    “那是为了保护你的理智——尽管它们也不剩下多少了。”


    “我想知道答案。”伯蒂说,他踌躇着补充了一句,“另外,我还想知道教官你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好。”


    “真正的代价是死亡。你在这里是死过好几次。死亡会让你看到其他已死之人,参与到他们的记忆之中。”亚度尼斯说,“我的心情好是因为这段时间有位朋友来拜访我。”


    他真的回答了。


    伯蒂震惊地差点跌下来。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脑子里迅速冒出一大堆问题,全部心神都放在了亚度尼斯的第二个回答上。


    至于“死过好几次”什么的,既然他现在又活了,还能好端端地(也许这个词要打折扣)坐在这儿,做这个可笑的咨询——他有时候真搞不懂教官脑子里在想什么,维持这种仪式感就这么重要?那就说明死亡不是什么大事。


    教官的回答才是大事。朋友。他竟然用到了这种词。而且在这种高兴的时候显然是认真在说话。


    教官还能有朋友?


    伯蒂不禁对那位素味平生的“朋友”肃然起敬。


    究竟是什么钢铁意志的神人——或者圣人,才能被教官视为朋友?


    也没准对方是个恶魔。真正的恶魔。绝对是恶魔之王这个水准的。那家伙名叫撒旦也说不准呢。


    *


    “停。”亚度尼斯说,“别关注我。你才是主菜,伯蒂。”


    尽管知道教官是在开玩笑,伯蒂还是为这句话不安地吞了口唾沫。


    “让我们回到最初谈到的问题上,你说你觉得自己压力过度。”亚度尼斯在膝盖上摊开了笔记本,“请详细说明你的症状。越详细越好。”


    “我……”伯蒂习惯性地抖了抖肚子,紧接着才想到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满身的肥肉,“我睡不着觉。我总是浑身冒虚汗,在夜里发抖,手脚痉挛。我偶尔会听不清别人说什么,看不清东西,还会忘记上一秒刚发生的事。有一次我枪决一个叛变的亲信,冲着他放完枪后我还习惯性地叫他的名字,想让他帮我处理尸体。”


    “这情况持续了有个一两年了,我的属下们没起疑心纯粹是因为我们都是哥谭人。”伯蒂说,“哥谭的□□老大越来越喜怒无常越来越神经质?常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关于这个……亚度尼斯难辞其咎。


    哥谭的浓雾并不是纯粹天气的因素,


    亚度尼斯微微点头,走了一下没什么必要的流程,问:“做过体检了?”


    “除了过度肥胖导致的毛病外一切正常。”伯蒂回答,他渐渐放松了些,“要不是怎么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我干什么要看心理医生?”


    “我以为在哥谭,看心理医生算不上什么事。”


    “确实算不上什么事,可也得分情况。有些人越疯越有攻击力,这方面的例子太多我就不说了;还有些人越疯越软弱。我属于后者。”伯蒂长长地吐了口气,拍着自己平坦下来的肚子,“你看,我都把自己吃成什么样了。”


    “你的体型可不是一两年时间能吃出来的。”亚度尼斯平静地说。


    他说话的同时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看起来不像是在记录什么,更像是在涂一张速写。


    伯蒂偷眼打量,却只能看到一片反光——他诧异地观察了一番房间里的光源,心想按道理说他是能看到教官在笔记上画什么的啊。


    亚度尼斯合上笔盖,将笔记本反朝向伯蒂。


    空白的纸页上仅仅被勾勒出几根细长的线条,图像的完成度连速写都称不上最多只能算是最基础的草稿。但这几根线条对于人物形象的捕捉又是如此精妙,大量的留白并未使它缺乏细节,恰好相反,这幅画里的细节简直多到让伯蒂窒息。


    他张着嘴,从干涸的嗓子里发出几声不成调的询问:“这……这是……”


    “你认出来了。”亚度尼斯把笔记本放回膝盖,自己打量着这幅简笔画,“画得还好吗?我不太能分辨出来我的技术有没有退步,也许是我陷入了所谓的‘瓶颈期’。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自己的画工变化了,虽然我的导师一遍又一遍地称赞我,可他和我的时间线不一样。在他看来我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画成这样,但实际上我花了——”


    亚度尼斯思索了一下,摇摇头:“我忘记我究竟花了多长时间了。”


    伯蒂死死地瞪着笔记本,脸色白得惨烈。


    “啊,我忘记了你才是主角。抱歉,心情不错的时候我有点喜欢自言自语。这是个坏习惯,但会显得我更像是普通人。”亚度尼斯笑着朝前倾身,拍了拍伯蒂的肩膀,“放松点,伯蒂,你没必要把自己困在童年里。”


    伯蒂缓慢地将视线移到亚度尼斯的脸上。


    “先生,”他这时候终于显出点□□老大应有的冷静,“你一定和很多恶徒有过这种交流。”


    “如果你是说心理咨询,不,这是我近些年才认真开始做的。如果你是说面对面谈话的那种交流,”亚度尼斯微笑着,用笔帽轻轻敲打笔记本的纸面,“相信我,伯蒂,我认识历史上每一位知名的连环杀手。”


    伯蒂想起他在梦中见到的华生。


    他敢说当时住在房间里的人一定是那位歇洛克·福尔摩斯,只可惜他没能亲眼见到对方。那个开门的小女孩拦住了他,并用某种他理解不了也不再试图去理解的方式让他回到了现实。


    对这件事伯蒂始终有点遗憾,虽然他并不是福尔摩斯的忠诚崇拜者,而且照阵营说,福尔摩斯还完全站在他这种罪犯的反方,可谁能拒绝亲眼见到历史名人的诱惑?


    没准他们还能聊上几句话呢。


    “那是我。”亚度尼斯说。


    “什么?”伯蒂下意识地问。


    “那个女孩。那就是我。我是他们的房东。”亚度尼斯提醒道,“还记得你在柜子上看到的烟斗吗?那是歇洛克死后赠送给我的。”


    伯蒂脱口而出:“你曾经是个女孩?”


    “不。我只是根据当时的社会环境,为自己的足不出户找了一个合适的身份,而最合理的、不会引起注意的身份是独居的寡妇。”亚度尼斯说,“我原本用不着打扮成女孩,但我当时还没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能力。合适的选择有两个,要么弄坏歇洛克的脑子,要么就得尽量把自己的形象往‘独居寡妇’上靠拢。”


    “你还挺体贴啊。”伯蒂忍不住说。


    “我先弄坏了几次他的脑子,再尽量修好。”亚度尼斯回答,“这才能避免他意识到他眼中的我和周围人眼中的我有多大的差距。”


    实际发生的事其实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这一过程花掉了他十来年。


    歇洛克是个极有求知欲的人,他针一般刺人的目光总是在亚度尼斯身体上打转,感谢他的眼神露骨得没有丝毫感情.色彩,才没让他们的同居人,温和亲切的约翰,产生些可怕的联想。


    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亚度尼斯的第一个老师。


    当然,不是最喜欢的那个。


    第84章 第三种羞耻(15)


    “我相信你曾经和福尔摩斯生活在同一时代,先生,但我很好奇,为什么你没有出现在华生所著的传记里?”伯蒂问道,“福尔摩斯当然永远是华生笔下的唯一主角,可你也不是那种可以三言两语就能带过的人,先生。”


    “请你仔细考虑时代因素。在十九世纪,一位年迈独居的寡妇可不是合适的描述对象,而约翰一贯是位礼貌的绅士。”


    伯蒂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这意味着他们的谈话必须回到他自己身上。


    天,尽管伯蒂是主动来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的那个,可他希望得到的是一位真正的心理医生的帮助——起码是接受了正统的学院教育、有营业执照,或者至少是个人类的心理医生。


    只能怪他捡到了教官的名片,又实在不敢不来。


    伯蒂只能盯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这是他的手,毕竟他使用它们时毫无阻碍,灵活流畅得就像它们从未被更换过;但这又不是他的手,他的手没有这么纤长有力,也远没有这么漂亮。


    他展开手指,观赏它们缓慢地舒展,如同一朵花般开放。伯蒂还记得这双手在不久前枯萎发黑、裸.露出血淋淋筋肉的模样,他细细思索,竟觉得那还好接受得多。


    “我们还在治疗之中。”亚度尼斯慢吞吞地提醒,“你是想谈还是不想谈?”


    想谈。当然想谈。这世上有几个人会觉得被困在心理障碍里是好事,又有几个人不想摆脱这种麻烦?但伯蒂不认为教官能帮他解决他的问题,可能从学识和智慧上讲教官完全能担任心理医生这一职位,然而教官的劣势也极为致命。


    教官不是人。


    教官看待人就像人类科学家看待实验用的动物,真实情况或许还更夸张。伯蒂敢说,教官之所以在做“心理医生”这份工作,就是为了进行人类观察。


    但有这个必要吗?教官哪怕就坐在自己家里,也能清楚明白地观察到任何一个他想要观察的人类,可他就是要多此一举。


    这种莫名其妙且毫无必要的仪式感存在于各方各面,虽不至于无法容忍,然而当伯蒂心烦意乱的时候,这些仪式感导致的无用举动无疑增添了他的负面情绪,让伯蒂恨不得以此为借口疯狂地和教官吵上一架……这计划当然只能宣告破产,所有想法都注定只能是想法。


    至于别的?伯蒂不知道其他人敢不敢,反正他自己不敢。


    “我能看出来你不想聊自己。”亚度尼斯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不介意换成你更感兴趣的话题。”


    他极为恰当地在伯蒂胡思乱想的间隙说出了这番话,踩点之准直教伯蒂毛骨悚然。


    但最让伯蒂毛骨悚然的不是教官说话的时机,而是他竟然又重新开始对教官的不同寻常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他正距离之前那种诡异的心理状态越来越远。


    按常理来说,恢复正常当然是一件好事,可假若这种“正常”里充满疑虑、恐惧和痛苦,“不正常”中却只有朦胧空寂的、无我的安宁,那么“正常”和“不正常”究竟孰优孰劣就很难断言了。


    伯蒂最终也只能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


    “听你的,教官。”他梦游般说,“都听你的。”


    亚度尼斯微微扬起下巴,那动作显得既神秘又优雅,更加奇特的是他还露出一点微笑。尽管这个微笑从审美上讲称得上动人心魄,可伯蒂仍只被亚度尼斯唇下一闪而过的森然惨白摄住了心神。


    “你似乎对歇洛克很感兴趣。”亚度尼斯说。


    *


    约翰·华生端着咖啡走到窗前,张望了一会儿天空,随即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我看外面要下雨了,赫德森太太。”他说,“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音乐会应该在两小时前就结束了,他一定是又被什么怪事吸引了注意力。我希望他这次回来时别再带着伤,那看上去可真是怪吓人的。更何况又马上要下雨了,泡了雨水的伤口很容易发炎化脓,到时候他就得卧床休息。要我说,福尔摩斯是不错的室友,唯独他不能动弹又没有案子的时候除外。”


    在他身后,爱丽丝摆弄着手中的小提琴,回答说:“你的希望恐怕得落空了,华生医生。”


    “你在干什么?”


    “给他换一根新的琴弦。”爱丽丝从容地将打理好的小提琴放回琴箱,“这样,他在焦躁中制造的噪音也能稍许动听一些。起码我是这么希望的。”


    约翰闷闷不乐地坐到沙发椅上。


    “无聊了?”爱丽丝问。


    她站起身,轻巧地绕过沙发椅,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可那丝毫无法增加她本来的身高。


    她有一张属于孩子的面孔。大大的蓝眼睛,圆润的脸颊,蓬松的金色卷发披散在肩侧,灯火中,那头金发被镀上柔软的微光。


    “还是你的旧伤又开始疼了。”爱丽丝又说。


    她沉静地凝视着华生的脸,从那张写满了不耐的脸上获得了答案,于是又重新站起身,走到华生面前,递给他一个圆盒。


    “我不要。”华生拒绝道,“它确实很有效果,赫德森太太,可有效得太可怕了。请原谅,在你告诉我它的具体成分之前,我是不会再用的。”


    “我说过很多次,华生医生,这是不能外传的秘方。”


    华生用沉默表示了拒绝。


    爱丽丝微微皱起眉,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她又将手往前递了递,这次,华生顺从地接过圆盒,并且旁若无人地撩起裤腿,将药膏抹在了疼痛的位置。


    “很好。”爱丽丝说。“有一个总是把自己搅和进危险的咨询侦探已经够我头疼了,再来一个因为病痛暴躁的医生,日子简直没法过。要不是我还控制不好……”她及时打住了。


    华生如梦初醒。


    他懊恼地看着手中的圆盒,咕哝着:“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会什么巫术,赫德森太太。”


    “留着它。你会用上的。”


    爱丽丝走到门口,拉开门,门外的人立刻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无力地靠着墙上。细雨被他带进了屋内,又被爱丽丝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她看着靠在墙上的人。


    “总是这么及时地开门,赫德森太太。”福尔摩斯苦笑着,“如你所见,我又带着满身的伤回来了。”


    “华生医生?”爱丽丝没有理会他,而是提高了音调,“华生医生?”


    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急匆匆爬起身的人不慎碰倒家具的声音,而后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惊呼:“福尔摩斯!你又怎么了?”


    华生开始检查福尔摩斯的伤口,而爱丽丝习以为常地代替福尔摩斯做了回答:“刀伤和枪伤,老样子。”


    她的声音和华生无奈的话音混在一起:“天呐,福尔摩斯,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爱丽丝率先走进房间,华生则搀扶着福尔摩斯跟在她身后。在此期间,福尔摩斯敏锐的眼神一刻不停地在爱丽丝的后背上绕着圈。


    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爱丽丝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从她后脑勺处偌大的蝴蝶结装饰,到她以蕾丝做点缀的肩头,再到她的袖口和手指,她光洁的小腿,连她的脚腕和走路时偶尔露出的鞋底也没放过。


    华生尴尬地咳了一声,低声提醒:“福尔摩斯。”


    “赫德森太太,”福尔摩斯就像没听到华生的暗示似的,“你今天没有出过门,是吗?”


    华生替爱丽丝回话:“当然了,赫德森太太今天一整天都和我待在一起。”


    福尔摩斯对此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但未发一言。他在华生的搀扶下坐到沙发椅上,爱丽丝取来了医药箱,得到华生匆忙而又感激的道谢。


    在华生忙忙碌碌的时候,福尔摩斯依然紧盯着爱丽丝。“赫德森太太,”他说,突然痛得倒嘶了一口凉气,不得不暂时中止原本要说的话,转而对华生说,“我的朋友,这伤在我看来还没严重到需要动刀子的程度。”


    华生把掏出来的子弹扔进银盘,不冷不热地回答:“我才是医生。”


    自知理亏的福尔摩斯安分了,爱丽丝则坐在他的对面,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对方吃瘪的模样。她的笑意丝毫不加以掩饰,福尔摩斯斜了她一眼,忽而说:“我是在查开膛手杰克的案子时受的伤。”


    爱丽丝不笑了。


    她抿住嘴唇,蓝眼睛忽闪了一下,无声地表露出了兴趣。她说:“可开膛手杰克已经许多年没有现身,没准早就死了。”


    “我不这么认为。”福尔摩斯说着,却忽然将话题拐向毫不相干的方向,“我不知是否只有我注意到了这点,赫德森太太,你正是在开膛手杰克最后一次犯案后不久出现在伦敦的。”


    这话中的隐含意味十分可怕,华生顿时抬起头,严厉地警告道:“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置若罔闻,继续说道:“你的力气大得不同寻常,总是独自更改房间里的陈设,包括我和华生两个人一起抬都费力的衣柜;你十分富有,品味也不同寻常,华生可能没有注意到,但我却知道墙面所挂的油画都不是仿品,而是真迹——为此我还特地学习了如何鉴定艺术品;你深居简出,尽一切可能不和外界的人接触,却又总是有身居高位的人乔装打扮后前来拜访;你完全不需要出租房屋谋生,却又接纳了我和华生两位租客……如此种种,怪异之处简直数之不尽。”


    华生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爱丽丝,又将迷惑的眼神投向福尔摩斯。


    他看上去完全被福尔摩斯的话给搞糊涂了。


    爱丽丝说:“放轻松点,约翰,歇洛克没有指认我是开膛手杰克的意思。”


    “什么?哦,赫德森太太当然不可能是开膛手杰克。我倒不是说她没有这种能力和潜质,但她缺乏连环杀手最重要的特征,她没有犯罪所需的内在激情,那种澎湃的情感力量,而且她并不将死亡这件大事放在眼里。”福尔摩斯说,“但她一定和开膛手杰克有所联系。这是一定的。”


    *


    “你是吗?”伯蒂插嘴问道。


    亚度尼斯忍耐而宽容地看了他一眼。


    “那开膛手杰克到底是谁?”伯蒂说,“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个连环杀手的具体身份,也许你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教官。”


    “开膛手杰克是一群人。”亚度尼斯回答,“他们都因我而死。”


    但当时的他还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5章 第三种羞耻(16)


    亚度尼斯的态度寻常,既不显得回避,似乎也没多少谈兴。


    于是伯蒂顿时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不敢细问,又不敢完全不问;可是要问的话,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做切入口。


    ……这也太难了。他真的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吗?


    应该像这样左右为难的明明应该是医生才对。


    伯蒂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又偷眼瞧了瞧亚度尼斯。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所有所思地沉吟着。


    在伯蒂在心里努力打着腹稿,斟酌着删减增添要说的话的时候,亚度尼斯忽然站起身——伯蒂立刻就为这个动作绷紧了脊背,甚至手臂也因为过分的紧张而微微颤抖起来。


    亚度尼斯走向他,在伯蒂强掩惊恐的眼神中越过他,停在他的背后。


    伯蒂这才缓慢地松了口气,然而心中惊惧交加的复杂情绪并未散去太多。他悄悄地半歪过脑袋,斜着眼睛去看亚度尼斯在做什么。


    这个动作难免让他的身体重心稍微倾斜了一点,在高度紧张中,伯蒂没意识到,他身下的椅子,随着他身体重心的转移,也轻微地歪斜了一点。


    像是活着的生物为了让乘坐的人更加舒适,自发地跟随人的动作做出调整一般。


    亚度尼斯正停在一个矮柜前。


    这个矮柜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伯蒂记得很清楚,矮柜出现的位置上一直空无一物。他们所处的房间并不大,放下一张小桌和两个椅子后,椅背和墙面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刚好能容许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人在不侧过身的情况下顺畅地通过。


    摆下这个矮柜之后,他的椅背和矮柜之间的距离,仍旧能容许一个成年男人不侧身通过。


    寒意从伯蒂心中冒了出来,好在虽然这件事细思起来极为恐怖,但伯蒂已经差不多快习惯了在这里居住的必备技能。


    不要多想。他在心中默念道,不要多想就是了。


    就当自己记住的东西都是假的,自己看到的东西也不是真的。就当这是个噩梦,梦醒了一切就会结束。


    至于这个梦到底会不会醒,梦的结局又是什么……


    亚度尼斯拉开了矮柜的柜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那声音听起来并非是拉开了一个柜子,而是推开一扇厚重的、尘封已久的巨门似的。


    “找到了。”亚度尼斯的声音里沾染了一点愉快,“我就知道被我放在什么地方。”


    他合拢柜门,转过身,带着手中的琴盒返回座位,而后在伯蒂的注视中打开盒子,取出一把有些陈旧的小提琴。


    “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亚度尼斯低声说。


    他轻轻抚摸着琴面,仿佛这不是什么木质的乐器,而是情人的肌肤。他的指腹下,提琴的琴面如焕发了生命一般,呈现出极为柔软细腻的质感。


    伯蒂认不出来这把小提琴是否具有高度的艺术价值,也不清楚这把小提琴是否技艺精湛。


    他只能笼统地看出这是把漂亮的小提琴,古老,且被保存地非常完好。


    亚度尼斯取出琴弓,将小提琴放到膝上,略作调整后,他拉响了它。


    明净清澈的乐音从他指下跃出,伯蒂简直在错觉中见到空气中漂浮的乐符。闪闪发光的荧粉在飞舞的乐符中漂浮,五光十色,炫目夺人。


    很难说出这乐声究竟是哪里好听,甚至于你也很难说出乐声好听,因为它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特点。一切感受好像都只是种错觉,就像一个人回忆起印象深刻的初恋,理智上清楚ta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有缺点,也有不足,可所有的理智,都不会影响到回想时初恋所留的感受美好温暖得失真。


    那也是足够真实的失真,在幻想和真实之间取得了精准的平衡。


    但伯蒂依然有些失望。


    他不是失望与乐声不够动听和梦幻,他失望的是没有发生任何事。


    没有可怖的气息在音乐中若隐若现,没有生命正悬在蛛丝上的惊险痛击他的心脏,没有绝望感堵住他的呼吸……


    没有阴影笼罩住他,让他在濒死的寒冷中战栗。


    这乐声仿佛浸透了理智。它美极了,却透出十足的清醒,那仿佛超越了人类极限的理智感从音符中渗透出来,稳固了他的精神,也激活了他的灵魂。


    好吧。先生当然非常可怕,身处这栋房屋中时伯蒂没有一刻不在忍受折磨,但是,难道他不也正受此吸引吗?


    他需要这道创口。


    他需要感觉到自己的内在正被恐惧从创口中挤压出去,就像他自己正迫不及待地逃离这幅肉囊一样。


    来自深处的痛苦让他恐惧,将他封存在肉|体之中,然而当他在这里,面对着亚度尼斯,更加浓重的恐惧撬开了驱壳,令他感到一种……释放,自由,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活。


    无时无刻,他都在感觉到那道创口正在扩大。


    脓血由创口溢出,脂肪在创口四周腐烂,他感觉到内部的血|肉正在溶解,而皮肤变成了一件不再贴身的、松垮的假衣。


    他换上了新衣,陶醉不已。


    然而这乐声,它刺穿了浓雾,也刺穿了他的内心。


    伯蒂忽然前所未有地恐慌和迷茫起来,他回忆着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不——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它们是怎么存在的?他——他被吃掉了?他还活着,这不——等等,他遇到的那些人才更加——


    悠扬的乐声使他更加清醒,也更加昏沉,伯蒂挣扎着发问:“先、先生,这首曲子,这首曲子……”


    亚度尼斯放下手中的琴弓,将小提琴和琴弓放回琴盒,合拢盒盖,把琴盒轻轻放到桌面上。


    *


    歇洛克从桌面上拿起琴盒,打开它,用手指拨动了几下琴弦。


    “华生,有人动过我的小提琴?”


    “赫德森太太帮你换了新的琴弦,或许还保养了一下。”华生回答,“这可不像你会问起的问题,福尔摩斯,你中枪的又不是脑袋,还是说,受伤这件事让你的智慧无法灵活运转了?”


    “别打趣我了,我亲爱的华生。”


    歇洛克拿起琴弓,放到鼻尖下深深地嗅闻,一股奇异的腥咸香味充盈了他的鼻腔,还带着一点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


    “你知道赫德森太太是用什么保养小提琴的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对小提琴一窍不通。怎么?赫德森太太做错了什么吗?”


    歇洛克暂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取出小提琴,将它夹在腿间,快速地拉了几个音节,这才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琴弓。


    “没有,华生,恰好相反,赫德森太太做得太好了。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她究竟用了什么东西给我的小提琴做养护。”


    “还能用什么东西?”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福尔摩斯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整了整舒适的室内衣。他环视一周房间,目标明确地走到楼梯口,就在这时,赫德森太太上来了。


    “你还是坐着休息比较好,歇洛克。”爱丽丝端详着福尔摩斯苍白的脸,“你用了我给华生医生的特效药吗?”


    “我不会随意使用来历不明的药|物的,赫德森太太。”


    “听您这么说可真叫我伤心,华生医生,难道我还会对我的房客做什么坏事?”


    爱丽丝的唇边浮现出一缕微笑,那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实在是不怎么符合她如今的年龄,但华生丝毫没有觉察到异常之处。福尔摩斯倒是紧盯着爱丽丝的脸,神色稍微恍惚了一下,然而这种神色很快就消失无踪,他的表情也恢复如常。


    “请千万谅解,赫德森太太,我绝无怀疑你有坏心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


    爱丽丝一笑,转头对福尔摩斯说道:“我给你带了烟斗和烟丝过来,也许你会想试试。”


    福尔摩斯皱起眉,“不用麻烦,我记得……”


    “你的针管和药我都扔掉了。”


    福尔摩斯大叫起来:“赫德森太太!”


    “干得好,赫德森太太——真不知道福尔摩斯是怎么藏那些东西的,我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华生大声叫好,“早该这么做了!”


    “这是我为你特制的烟丝,经过了一点小小的处理。它会让你舒服很多的,遗忘病痛也不在话下。”


    华生小声嘟囔:“啊,赫德森太太,你又用什么奇怪的材料做了奇怪的成品?我真怀疑我和福尔摩斯成了你的实验工具。”


    爱丽丝充耳不闻,将手中的托盘往前递了递,福尔摩斯充满怀疑地看了一会儿烟斗和烟斗里预先填好的烟丝,不情不愿地拿起它,放到嘴边。


    “我对你的话是不抱什么指望,赫德森太太,我只希望它的味道不那么差……”


    爱丽丝划燃火柴,微微踮起脚尖,为福尔摩斯点燃烟斗。


    “请好好品尝,歇洛克。”她压低声音,带着奇异的笑意说,“它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保证。”


    福尔摩斯盯着爱丽丝头顶的发旋,一言不发地吸了口烟斗。


    一股丝毫不带烟气的香味在他的口中爆开,还没等福尔摩斯品尝到真正的滋味,就游进了他的肺中,渗进他的血管,立刻使这个老烟枪感受到强烈的上头感。他站立不稳地踉跄了一下,被爱丽丝伸来的手臂搀扶住,又重新站稳了。


    “福尔摩斯?”华生奇怪地问。


    “我感觉……”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道,“我感觉好极了……我的小提琴——”


    华生把琴盒交给爱丽丝,担忧地望着福尔摩斯:“还是我来扶着你吧。”


    “不必。不必。”


    福尔摩斯精神抖擞,已经陷入全然无我的兴奋中,他放开爱丽丝,在房间里胡乱地踱着步,双眼灼灼发亮,挥舞着手臂,混乱不堪地念叨着不知所云的话。


    他的这个状态,反而叫华生放下了心,因为这样的福尔摩斯是他很熟悉的。福尔摩斯遇到有挑战性的案子就会有这样的表现,等他从这种情绪中脱离,自然就会将在此期间思索的内容向同伴一一道来。


    但身边有一个正在兴奋之中的福尔摩斯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华生既不想打扰福尔摩斯的思考,也不想被福尔摩斯打扰到自己的休息。


    他同站在一边的爱丽丝打了个招呼,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你在烟斗里放了什么?”


    华生一走,福尔摩斯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味道怎么样?”爱丽丝不答反问。


    “你放得太少了,我没尝出什么东西,但是,这种感觉是全新的。我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可是,也从来没这么清楚过。过往的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在这种状态下,我思考的能力被提升了无数倍,如果我能一直拥有这个状态——”


    “那你的生活会比现在还要无聊。”爱丽丝说。


    “你说得对。”


    福尔摩斯冷静下来。他重新坐回沙发椅,拿起小提琴,不假思索地演奏起脑中迸发的灵感。


    *


    “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曲,由福尔摩斯所作,由福尔摩斯当时演奏的小提琴演奏。”亚度尼斯说,“我给他尝了一点我的血|肉,当然,也可以换句话说,我被他品尝的血|肉也品尝了一点他。”


    “……”伯蒂眼神涣散。


    “这首曲子在演奏人类的理智。人类的理智多么值得歌颂。”亚度尼斯说,“歇洛克·福尔摩斯,我就知道他会给我带来惊喜。”


    第86章 第三种羞耻(17)


    窗外的新月升高了,在窗框边留下尖尖的一点。


    亚度尼斯端坐着,双手轻轻合十交叉。


    他纤长的手指交织在一起,伯蒂的眼神长长地落在他的手指上,而在他的错觉中,亚度尼斯的手仿佛是无数缠绕在一起的人体,淡淡的血色令白皙的皮肤如腐烂的肉泥般潮湿,并且散发出一股诡异的腐臭气息——这气味让伯蒂感到腹中饥饿。


    “你……”他无法自控地说,“你让他吃了一点……你?”


    “啊。”亚度尼斯笑了,并不是嘴唇在笑,而是眼睛在笑,“我偶尔会用我自己招待喜欢的人类。”


    这个微笑里带着分寸恰好的暗示,足以让伯蒂理解这个招待里的双重含义。


    伯蒂壮着胆子端详了一阵亚度尼斯,虽然不明白教官为什么表现出了十成十的好心情——也完全不想明白——但这已经足够他提出自己的想法。


    “这次结束之后,我希望能、能回去住,先生。”


    亚度尼斯既惊讶又担忧地望着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如果是哪里有所怠慢,请千万要说出来。伊薇一向把客人们照顾得很好,这栋房子也一向欢迎所有类型的客人,坦白说,我还以为你会想永远住在这里呢。”


    没什么不好的。


    每件事都那么合乎心意,温度、湿度和光照,每天送来的三餐和甜点和夜宵,甜美性|感的邻居……和谐融洽地分布在一起,齐心协力地包裹着他。


    伯蒂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它们结实有力,崭新而瘦削,又陈旧得像是从二十年前一直使用到今天。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没什么不好的。最好的是他的运动量没有增加,食量越来越大,却每天都在变瘦。


    像是一头被精心养肥的猪,但屠夫并不宰杀他,而是在他的睡梦中精心剔下他的肥肉。


    这一过程毫无痛苦,所以也没什么不好的,是吧?直到刚才之前伯蒂都这么想,可转瞬间,他的念头就起了变化。他想这是不对的,这是不正常的,他需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我只是离开自己的地盘太久了,先生。”伯蒂战战兢兢地说,“你也知道,哥谭没什么忠诚可言,一个离开太久的老大,回去之后最好的结果也是丢掉位置留下小命,我必须要回去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


    “大概是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你的时间概念出了差错。”亚度尼斯说,“你只在这里住了一天。”


    伯蒂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但,当然,客户的要求永远是第一位。”亚度尼斯站起身,走到门前,为伯蒂打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


    *


    “就这么让他走了?”伊薇在他背后窃笑,“为什么呀?留着他嘛。”


    亚度尼斯随手撇开她:“行了,别再和房子抢吃的了。你吃的不是肉。”


    他停了一下,问:“邀请函都准备好了吗?”


    “都写好了!房子说它寄出去了!”伊薇立刻精神抖擞,一路小跑地跟在亚度尼斯身后,随着亚度尼斯一起穿过漫长昏暗的走廊,“真没想到都市传说是真的,原来真的有地方提供这种服务……虽然提供服务的不是人类……”


    “我们没有提供任何服务。我们更没有以任何形式对参与者收取任何费用。”亚度尼斯平静地说,“这场宴会更像是一场免费的艺术展。”


    “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这种话。”伊薇狡猾地眨眼。


    最前方的门打开了,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吹拂进来,热浪涌进房间,热带植物特有的宽大叶面彼此扑打摩擦的声音,和海潮声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门外阳光灿烂,世界色泽鲜亮得像是煮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


    “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房子里可以有一座热带岛,但是这座岛又存在于房子外面,客人们可以坐船或者坐飞机上岛……”伊薇嘟嘟囔囔地左顾右盼,“魔法就可以不讲道理吗?”


    “这不是魔法。这是科学。”


    “你最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咯!”伊薇说,“受邀的客人们什么时候来?”


    “最恰当的时候。”亚度尼斯说。


    他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推开另一扇门,这扇门的边缘向外延展,晕染出门后的整个建筑。


    那是一座高耸的城堡,能令人轻易地联想到中世纪、巫师、吸血鬼等等元素,房屋的表面却没有任何富有特色的细节。粗糙的设计和惊人的表现力达成微妙的平衡,看得久了,这种超过人类理解认知的混乱感会让人从喉咙里呕出自己的内脏和脑子。


    伊薇比亚度尼斯更早发现不对:


    “这个不太好哦,会让所有客人都疯掉的吧。让房子再细化一下?或者加点雾什么的?”


    “不用为他们担心。”亚度尼斯回答,“它正适合那些接到邀请的客人。”


    *


    福尔摩斯手持放大镜,伏趴在桌面上,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这张邀请函。他长时间保持着这个姿势,因为看得过于认真,华生一连声的催促完全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老天,福尔摩斯!”华生无奈地走到他背后,用手指轻叩桌面,说道,“醒醒,福尔摩斯,你又在忙什么?”


    他打了个哆嗦,感到房间里冷得不正常,于是看向壁炉。


    壁炉里干干净净,不仅没有火,甚至找不到半根柴。桌面上乱七八糟地堆着玻璃容器和滴管,宽大的木桌上,一个个被腐蚀的印记清晰可见。


    福尔摩斯又废掉了一张桌子。真不明白赫德森太太是怎么能做到对此不发一言的。


    “我亲爱的华生,最近一直没有案子来找我,还能有什么忙的?我只好做做稀奇古怪的研究。前阵日子,我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我能从一张信封和邀请函上了解到所有适用于侦破工作的信息,并且对所有读到那篇文章的人发起了挑战。你知道这件事的,对吧?”


    “我的确知道。”华生回答道,“我还知道你收到了不少试图挑战你的信件,而你漂亮地看破了他们的所有伪装。尽管我已经在和你一同居住的时间里深刻地了解了你的智慧,但这件事依然让我大开眼界。”


    福尔摩斯收起放大镜,将那张邀请函推到华生面前。


    “看看这个。”


    华生好奇地俯下身,打量起这张邀请函。这是张巴掌大的淡黄色硬纸,用黑色的墨水写着一行地址,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更没有时间。华生凑到邀请函上嗅了嗅,闻到一股迷人的淡香,似乎是女士香水,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清楚这股香味是想模仿什么花朵。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只能猜这大概是女士的来信。”华生说道,“不过你在报纸上发出了挑战,所以香水味也可能是混淆视线用的。”


    “你还是老样子。不多尝试一下吗?”


    “别再捉弄我了,老朋友。”


    华生从福尔摩斯的态度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尽管福尔摩斯偶尔会以看他抓耳挠腮却一无所获的模样为乐,可当福尔摩斯的思路受阻,这位聪明绝顶咨询侦探总会一再请求他的室友多讲几句,并声称哪怕是错的,也能启发他的思维。


    “快为我解谜吧!”华生叫道。


    福尔摩斯沉吟了几秒,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纸张的材料我不认识,也看不出产地,墨水也不是我了解到的任何一种。在这之前,我试过用化学试剂对付这张邀请函,之后我发现哪怕是浓硫酸也无法对它造成损毁,在进行了各种尝试后,我甚至将它投进火炉,但炉火都烧尽了,它也没有丝毫变化。”福尔摩斯说道,“太奇怪了,我亲爱的华生,你能想象到吗,这个世界上竟然存在一种无法损毁的纸张。”


    他的双眼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说话间不停在椅子上扭动。这孩子般的行为让华生失笑,他摇了摇头,从胸袋里抽|出两张票,说道:“赫德森太太送了我们两张音乐会的票。等你研究完了我们一起去吗?”


    “赫德森太太送的?哦,那值得一听,她手里总有数不尽的上等货。”福尔摩斯心不在焉地说,“德国音乐,对吗?”


    华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喜欢德国音乐,而你对此毫无研究。如果你细心一点,会发现赫德森太太在细节上的把握堪称完美,她给我们的永远是我们最喜欢或者尝试之后会最喜欢的。前者还能归功于她的观察力和智慧,后者就是我怎么也无法想通的事情了。或许是女人的天赋。女人就擅长这些。”


    华生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愈演愈烈,他怎么也无法忽视。


    “福尔摩斯。”


    “什么事?”


    “能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发现这张邀请函的吗?你发现它的时候,外面是不是没有信封?”


    “楼下客厅的茶几上。是的,没有信封。只有一张邀请函。”福尔摩斯专注地望过来,“我看出来你有话想说。”


    “你有没有想过……”


    “请尽管直说。”


    华生有点吞吞吐吐,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刻意从邀请函上移开了视线,说:“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不是给你的挑战,而是别人给赫德森太太的邀请函?”


    福尔摩斯愣住了。


    第87章 第三种羞耻(18))


    布鲁斯亲自打开了门。


    “真是稀客。”他挖苦道。


    亚度尼斯将手杖扔到他怀中,布鲁斯敏捷地一抬手就将它捞到手里,翻来覆去地打量这东西:“手杖?你来我家为什么要拿手杖?”


    他说话间,亚度尼斯已经松开腰带,解开粗呢大衣的扣子,将外套脱了下来,同样往布鲁斯的身上一扔。


    布鲁斯稳稳地抱住了大衣。


    “嘿!我是迎宾吗?”他不可置信地问,同时紧紧跟上了亚度尼斯的脚步,“喂,喂,你在听我说话没有?!”


    亚度尼斯在沙发上坐下了。他舒畅地叹了口气,随手打了个响指,屋内的灯光全部熄灭,明亮又苍白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同时涌入屋内的还有带着碎雪的冷风。


    壁炉中冒出一簇火星,紧接着火焰膨胀、扩张,烧着了整面墙壁,热浪很快就让凛冽的空气又温暖起来。


    布鲁斯把手杖和大衣扔到一边,走到亚度尼斯面前,做出打响指的动作:“这是什么?”


    “什么‘这是什么’?”亚度尼斯眨了一下眼睛。


    “这个,”布鲁斯打了个响指,“这是什么?”


    “你不是看到了?为了这一切东西,阳光啊,雪风啊,炉火啊,要变出这些来。都是魔法的事儿。”


    这下布鲁斯是真的确定不对劲了。他往身后一倒,重重地陷进沙发,惬意地舒展了一下四肢,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第一,你做这些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不管是念咒语还是打响指;第二,你用的不是魔法,没人知道你用的是什么;第三,你的心情好得不正常,而根据我的经验,你心情好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


    “康斯坦丁确实来过,放宽心,亲爱的,”亚度尼斯轻轻弹了一下舌头,将这个昵称念得低沉而粘连,“这次倒霉的不是你——就算是你又怎么样呢?你不会记得那些事情。”


    “那才是最糟的部分!”


    “你记得的时候会感谢我让你忘记的,布鲁斯,我亲爱的弟弟。”亚度尼斯轻笑了一声,“超级英雄都会有一个起源故事,我毁掉了属于你的那个,当然要补上更多更好的。这可是我们当初的约定。一个完整的、没有缺憾的、幸福的家庭。”


    他说得意味深长,布鲁斯却理解不了其中的深意。


    他怀疑地盯着亚度尼斯,毫不客气地指出重点:“但你把我关于约定的所有记忆都拿走了。这完全就是你的一言堂。”


    “我知道啊,所以我只拿走记忆,留下了感受。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亚度尼斯懒洋洋地说,“行了,让我们安静地呆一会儿吧,就像你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出门,只有我照顾你的时候一样。”


    布鲁斯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照顾我的是阿尔弗雷德,你只是在旁边看着,偶尔拿我做奇怪的实验。”


    “那是多么美好的旧时光啊。”亚度尼斯怀念地说。


    *


    “介意我问一个问题吗?”布鲁斯说。


    “请。”


    “为什么你一直叫康斯坦丁的姓?你们已经很熟了。我是说,你叫我布鲁斯而不是韦恩,所以显然你会根据熟悉程度改变称呼。”


    “我已经有过一个约翰了。”


    “哈?一个?只有一个?我不知道你还会给不同的情人独一无二的称呼。”


    “约翰不是我的情人,是我的房客。”


    布鲁斯震惊了:“你那房子还能租出去给人住?谁住能不疯?”


    “不是我现在住的房子,是另外一栋。”亚度尼斯敲了敲膝盖,“现在那栋房子已经变成世界著名景点了。你还去参观过。”


    布鲁斯立刻锁定了“约翰”的人选。


    “……约翰·华生?”他是个自控能力很强的人,但此刻仍旧惊呼起来,毕竟那是他崇拜了很多年的侦探,“还有歇洛克·福尔摩斯!”


    等等。既然这两个人是房客,那亚度尼斯岂不是……


    作为福尔摩斯的粉丝以及从演绎法里学到很多的侦探,布鲁斯当然熟读过《福尔摩斯》并对里面的剧情了如指掌,只要稍一回忆,他就知道了亚度尼斯曾经扮演过的身份。


    “寡妇。”布鲁斯忍了又忍,还是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寡妇!做过脱|衣|舞|娘的寡妇!亚度!你是怎么得罪华生的!他说你是个‘热情亲切、交友广泛、风韵犹存’的寡妇!‘年轻时可能做过一点错事,但绝不影响其魅力’的寡妇!”


    亚度尼斯困扰地说:“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关注这个。这也不好笑。”


    “我哥是个寡妇。”布鲁斯摸着下巴说。


    他安静了几秒,又一次爆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停下来,一直礼貌地保持着安静的亚度尼斯才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是什么?”布鲁斯打起精神,好奇很快被警惕所取代,他上下打量亚度尼斯,“你确定那是一份‘礼物’而不是灾难?”


    “嗯……”亚度尼斯轻轻地笑了,“别看我,不在我身上。刚进门我就给你了。”


    “你带了一根旧手杖和一件旧大衣给我当礼物?”


    “那是福尔摩斯的。上面有标记。”


    布鲁斯立刻把手杖和大衣抱到面前,翻找了一通。手杖上确实刻着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缩写,大衣内侧则用金线绣上了全名。


    他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亚度尼斯就拒绝了他:“烟斗是他送给我的,是我的收藏品。”


    在布鲁斯露出失望的表情前,他又说:“但这份礼物依然非常有价值。关于他的生平,我想你应该如数家珍。”


    提示如此明显,布鲁斯的蓝眼睛马上又闪闪发亮了:“是、是他和莫瑞亚蒂在莱辛巴赫瀑布决斗留下的那根登山杖吗!”


    真可爱,他开心得说话都打磕巴了。


    “还有他当时穿着的大衣。”亚度尼斯说,“顺便一说,这本来也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所以我在他离世后带走了。贝克街里展示的那两个是仿品。”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布鲁斯发自内心地恭维道。


    不管第几次听到这句话,看到这样的笑容,亚度尼斯都感到无比的愉快。


    布鲁斯很快就会为这句话后悔的。


    但那岂不是更加妙不可言?


    *


    推门声打断了尴尬的沉默。


    爱丽丝端着银盘出现在客厅,银盘上放着茶水和慕斯蛋糕。


    浓郁的香味随着她一同涌入房间。有起码一秒钟,华生觉得这股香气的来源并不是她手中的下午茶,而是她本人——她的身体本身。


    但这个再荒唐不过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消失在他的脑海深处,约翰扬起热情的笑容,提高声音:“郝德森太太!我们正谈到你呢!”


    爱丽丝的眼神在空荡荡的桌面停顿。


    而后她才慢吞吞地抬起头,静静地望过来。


    华生为这一眼心虚不已,下意识理了理领口,张口想说点什么,又没办法从脑袋里搜出合适的词汇。他的思路打了个飘后就回不去了,双眼逐渐定格在爱丽丝的银盘上。茶水和蛋糕的香气几乎钻进他的脑子,让他开始幻想今天的下午茶会有多美味……


    “请过来坐,歇洛克,约翰。”爱丽丝弯下腰,将银盘笔直地落下,正正好放在桌子的正中。


    还没等华生应声,福尔摩斯就迈着大跨步走到了沙发边上,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华生抱歉地对爱丽丝笑了笑,并着福尔摩斯的肩膀坐下了。


    “这是今天的下午茶。”爱丽丝说。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位房客的表情,好似完全不知道那张邀请函出现过,仅仅只是困惑于华生异常的态度。


    “您真是太好了,郝德森太太。”华生努力吞咽唾沫,“您只是我们的房东,却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


    “请放心,我所做的远比不上你们的付出。”爱丽丝说。


    她的蓝眼睛像是镜面一样,平滑地、忠实地印出华生的面孔,随后,镜子里的那张脸换成了福尔摩斯:“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歇洛克?”


    “那是因为我在思考,郝德森太太。”福尔摩斯说道。


    “看来你有新的案子了,这座城市非常适合你,看上去它充满了犯罪……和黑暗的东西。”爱丽丝说,“我注意到你拿走了这里的邀请函。”


    “我以为那是某位不愿意透露身份的求助者给我的。”


    “要这样说也没错。那确实是送给你的。”爱丽丝说,“你对他的态度有些过于粗暴了,歇洛克。要知道,他在异乎寻常地强大的同时,其实也异乎寻常的脆弱。”


    “他?”


    “邀请人。”爱丽丝沉吟了一会儿,“就当他是我的后辈吧。”


    “如果我没记错,郝德森太太,你并没有任何亲人在世。”


    “我从未提及过这种事情,歇洛克。不过我确实从不联系我的亲人,不接受他们的帮助,就当他们都过世或者还未出生——因此你的推理也不算出错。”


    “这份邀请函似乎是用非常特殊的材料制作的。”


    “……它采用了一些你所不了解的科技,歇洛克。非常精妙,并且非常隐秘,从未有人真正理解这种科技,但又确实能解释很多发生在现实中的事情。”爱丽丝幽幽地说,“请不要放在心上,这种科技对你的工作毫无帮助,甚至非常影响你的理性。至于我为什么知道,歇洛克,我从来没有掩饰过我广泛的交际圈。”


    福尔摩斯看上去半信半疑,但作为科学的忠实拥趸,他接受了这个解释。


    “我能有幸得知是什么科技吗?”


    爱丽丝沉默了几秒。


    “量子力学。”她确凿无疑地说。


    第88章 第三种羞耻(19)


    很难想象有外地人会喜欢哥谭这座城市。哪怕在伯蒂这个本地人看来,哥谭也像是一直伏趴在海岸边的巨大癞|□□,后背上布满了丑恶的凸起和坑洼。有时候,他甚至认为,不是常年阴云密布的天气造就了哥谭的气质,而是哥谭的气质造就了这样的天气。


    绝大多数哥谭人都终身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令哥谭像是一个封闭式的孤岛。


    孤岛上的居民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存在——不,不是理智上的不知道,而是情感上的不知道。就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基|督徒能够在充分理解达尔文进化论的同时,又坚信人类由上帝造就一样。人类的浅薄在此,深奥也同样在此。


    从先生那里回来后,伯蒂时常陷入古怪的思考之中。


    他以为他回家后的梦里一定会充满光怪陆离的内容,然而事实恰好相反,他一沾上枕头就感到疲惫如山般压下,而他只经过了闭上眼的这一瞬间,就进入了死亡般的沉眠。


    醒着的时间段里,他对自己掌握的小小帮|派做出了一些安排。惩罚因为他的离开而蠢蠢欲动的属下,暗杀妄图窃取他的财富和权力的对手,处理一些不能写在书面上的交易,为完成了任务的雇佣兵们付清尾款。


    他忙碌得要命,每天从睁开眼睛就开始与人会面,用餐的时候还要查看这些天积压下来的情报文件。


    哥谭是世界上节奏最快的城市,因为死人太频繁了。说不定昨天才结成同盟,今天就得因为对方被灭了满门而提心吊胆,唯恐被连带着一起解决了。


    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利益,他得知道哥谭的上流人们都在干什么,还得知道又有哪些麻烦人物从疯人院里越狱。掌握后者的情况要比前者重要得多,同样也要麻烦得多,得从无数小道消息里筛选出最接近真相的那个。


    当然了,老道的哥谭人都知道,永远有捷径可以走。只要关注蝙蝠侠的动向,了解他询问的问题,自己再有几分实力,就能在哥谭保住性命。


    蝙蝠侠最近在追查军|火动向。这是常规的小麻烦,堪比其他城市的盗窃案。


    这说明“大人物”们的计划还停留在计划阶段,正是他们这些小帮|派张口抢食的好时机。


    但伯蒂对此毫无欲|望。过去那些催促着他、逼迫着他往上爬的东西都消失了,他的食欲大减,吃东西对他来说再没有任何享受可言。他越来越少地感觉到饥饿,越来越多地感觉到饱足,然而,与此同时,一种崭新的渴求愈演愈烈。


    终于结束了工作,他让保镖都停留在门外,独自坐进沙发。


    正是先生赠送给他的沙发。一个精巧、舒适、甜美的柔软怀抱。它拥抱他的热情比最浪|荡的昌技还要过火,那股恨不得包裹住他每一寸皮肤的劲头,叫他又受用,又恐惧。


    ——赩燏


    伯蒂试过摆脱它,可很快就投降了。胎儿不可能脱离母体,那不是上|瘾或者迷恋,而是一旦脱离就会死亡。


    他不是对自己投降,而是对死亡投降。


    他躺在沙发上,注视着窗外的哥谭。浪潮向他涌来,剧烈的颠簸让他越来越深陷入沙发。


    他慢慢地沉下身体。


    一点,又一点。保持着节奏。他的皮肤蠕动着,像是蛇的喉咙在吞入食物。


    伯蒂吞入了沙发。


    又或者沙发吞入了他。


    现在,他完完整整地包裹住沙发了。


    又或者沙发包裹住了他。


    他闭上眼睛,发出惬意的咕哝,如母体中的胎儿发出呓语。


    沙发紧紧地压缩着,挤压着那具原本包裹着伯蒂的肉|囊,温柔的爆裂声浸在水声中。它慢慢地嵌合到伯蒂的皮肤里,鲜红的液体被它收紧的动作拧出来,浓稠的红浆活体般游动,爬满沙发的表面,又凝结,变硬,结痂。


    孤岛上的居民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存在。


    伯蒂知道了。


    *


    亚度尼斯在哥谭的小巷中漫步。


    血腥味。痛苦。惨嚎。


    被摧毁的人,被折辱的人,被碾磨的人。


    阴沉的浓雾。明亮的灯光。豪车、华富、美酒、珠宝。哭泣,尖叫,呜咽,呻|吟。挣扎,抽|搐,战栗。在绝望中高|潮,亦或是在高|潮中绝望。


    它们全都是会令人类快乐的东西。


    而令人类快乐,会令他快乐。


    ……好吧,那不会令他感到快乐,他不会快乐。但起码那已经足够接近。


    尽管去接近它似乎也毫无道理可言。他更应该做的是回到他的母亲和妻子的怀中,回到祂伟大的躯体里,被祂消化,也由祂孕育。


    但总有些属于人类的东西还潜藏在他的深处,给予他一些行动的逻辑。


    这很让他烦恼。


    “……这就是你把我抓到这里来散步的理由?”康斯坦丁极其无语。


    “我以为这是约会?”亚度尼斯压下眉尾,露出委屈的、惹人怜爱的神色,“吃饱喝足,身体交流,短暂休息积蓄体力之后,再在景色优美、气氛温柔的地方牵手散步,吐露心声——”


    “奇怪,”说到这里,他已经接近自言自语了,“明明每一步我都严格执行了。你没有意识到这是约会吗?”


    康斯坦丁咳出一口血来,又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粗暴地抹掉血迹,说:“我刚才监狱里刚打了一架。我的肋骨断了三根,三根都戳进肺里了。我的小腿被锤了几下狠的,可能是假性骨折。”


    亚度尼斯垂下头,吻了吻康斯坦丁的手背,温柔地回答:“虽然你不是为了这次约会才特别地梳妆打扮,但我还是非常满意。”


    康斯坦丁剧烈地咳嗽着,血沫溢出唇角,他很不耐烦地舔掉它们,然后把沾着血的唾沫吐到亚度尼斯的脸上。


    “……”亚度尼斯没有躲开。


    他凝视着康斯坦丁,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没办法分清康斯坦丁到底是在挑衅还是在与他调情。


    于是他抬起手,递出夹在指间的丝卡烟。


    “我这样能抽烟……?算了,死不了。”康斯坦丁叼起烟嘴,烟头无火自燃,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烟头亮得像一枚星星。


    他又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水和烟雾同时从他的嘴唇鼻腔里淌出,他在疼痛中拧着眉,咳嗽得愈发激烈,哪怕这样,他也用牙齿牢牢咬着烟头,用力到咬肌和眼角都在痉挛。


    漂亮的面孔淡化了一些表情上的狰狞,然而艳红的血、灰白的烟雾掩映中,康斯坦丁相比起人类,更像是恶鬼。


    亚度尼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发自内心地夸赞道:“你很美丽,康斯坦丁。”


    “比、咳咳、比不上你,美人。”康斯坦丁艰难地从牙齿和烟嘴里挤出这句话。


    “和我做比较是不是过于吹毛求疵了?”


    亚度尼斯仍旧专注地凝视着康斯坦丁。


    这是哥谭,所以当然不会出现什么“阳光投射在他身上,为他的面孔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的事情,但亚度尼斯的皮肤表面确确实实地在散发微光。


    仿佛光洁完美的陶瓷沾着水迹,带着血的唾液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一直落到他的颈边,仿佛一路燃烧了过去。他散发出一股又甜又腥的、混乱暧|昧的气味,康斯坦丁分明地从这股气味里嗅到了他自己……


    明明已经做过那么多更加夸张、更加诡异的事。


    康斯坦丁并不认为他爱亚度尼斯。


    触碰亚度尼斯是危险的。祂的存在撕裂了世界的运行规则,尽管这规则在祂漠不关心时也岌岌可危,尽管这规则本就只是看起来有其规律。


    可是在祂之前,世界只是混乱和滑稽而已。祂的存在却令一切联系都被折断,被摧毁,连混乱和滑稽都不再有。


    “饶了我吧。”康斯坦丁说,“求你了,饶了我吧,我是个贱|货,我是个表子,你喜欢贱|货表子的话满哥谭都是。我有什么好的?饶了我吧。”


    他已经无法呼吸了,嘴唇乌紫,生命的火光逐渐熄灭着,情绪在此时都褪去了,他昏沉而麻木。


    疼痛之中,他的嗓子和舌头反而灵活起来,因此将话说得无比流畅,每一个字都和着血和命掷出。


    “饶了我吧。”他重复道。


    这个怪物竟然敢对他说“你爱我”,还用那么肯定的语调。他知道人类的爱是什么东西吗?他知道这东西有多复杂吗?他知道心绪因为别人的微小行为起伏不定是什么感觉吗?他知道依赖和占有|欲产生的感受吗?他知道嫉妒是什么吗?他知道什么?


    亚度尼斯静静地说:“你知道吗?”


    啊。啊。啊。


    康斯坦丁想要纵情大笑。


    他快要死了,可狂喜依然从他的喉腔里喷出来,变作古怪凝滞的“嗬嗬”声。哑巴就是这样笑的吧。他不在乎。他想要大声狂笑,然而在生命的最后片刻,他连“嗬嗬”声都无法发出。


    血雾蒙住了他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可又无疑地看见了亚度尼斯。


    这个怪物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他同样依然不认为他对这个怪物怀有爱意。


    可亚度尼斯微微地笑了,笑容竟然澄澈宁静得像是辉光中没有波澜的海面。


    “想要我饶过你吗?我并不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亚度尼斯说,他的声音魔咒一样伸进康斯坦丁的大脑,“你骗起自己来也很卖力啊。”


    亚度尼斯放开手指。


    在真正理解之前,康斯坦丁用最后一点力气扣住了亚度尼斯的手。


    亚度尼斯回握住他,这怪物手掌中似乎长出了尖刺,并且这尖刺钻进康斯坦丁的血管,让他的心脏轻微地瘙|痒和疼痛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拜个早年!新年快乐!


    *


    第89章 第三种羞耻(20)


    神迹。


    超乎凡人之力的、违背自然规律的、无法解释的事。


    “康斯坦丁。”


    他听到了祂的声音。


    “再一次醒过来。”


    那个声音这么命令。


    他嗅到了奇异的腥香,于是仿佛痛饮过烈酒一般醺然。他闭着眼睛,然而不属于人类的感官却从他人类的身体里生长出来,如同一口自他口中吐出的烟雾一般向外逸散。


    人类的头脑无法理解这异样的感官。


    但他的心——他的情感——


    他的——


    他、他却——


    他理解了。


    他理解祂了。


    难以言喻,难以表述,难以描绘。没有任何相近的东西可以用作比喻。祂——亚度尼斯——啊,原来祂确实是一个“他”。


    “你居然在想这个?”


    亚度尼斯说。


    烟雾轻轻地笼罩了亚度尼斯,于是,这一次,康斯坦丁逐渐勾勒出爱人的面目。


    他并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然而确实出现了一条路径,将他与他不可名状的爱人联通。


    “爱人。”


    亚度尼斯轻轻地说。


    祂不是在说话。祂是更加庞大的一团浓雾,时而澄澈如水流,时而旋转如群星,时而焚烧、爆裂、坍塌,无尽地漫延出去,仿佛是某种天外之物偶然投下的、扭动的影子。


    祂在唱歌。


    不,祂并未真正意义上地通过自己的躯体歌唱,只是祂发出的声音无比曼妙,那么辽阔和空旷,仿佛巨大的石窟里一滴溅在地面的水所发出的回音。


    他只捕捉到这回音中的一点余韵。


    但他已感到人类的肢体正因这点余韵腐败,那感觉并非死亡,而是时间。


    时间并不如死亡一样惹人讨厌——他想,但这想法朦朦胧胧的,隔着玻璃纸一样不真切。他还有意识,那么,他是死了吗?不——没有,他感觉到了,他没有死,只是时间在流逝,不断地、不断地流逝,而他始终没有触摸到死亡——


    “人本来也不会死。”亚度尼斯静静地说,“所以人才可以那么轻而易举地复活。真正的死亡……”


    祂的歌声变得更加辽阔、更加空旷,恢弘又光怪陆离,祂的歌声在描述梦境,一个囊括了所有时间线的梦,一个将无穷宇宙笼罩其中的梦。


    “……死亡亦会消逝。”亚度尼斯说,“那才是‘死亡’。”


    祂的形容多么完美。没有任何冲突,仅仅是真理其本身而已。祂的世界多么广阔,抚平了他的所有伤痛,也平息了他的所有愤怒。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曾经发生、正在发生、即将发生,他只是宇宙中一颗星球上某条河流中的某一滴水珠,因为某一个巧合跃出水面。


    这就是你眼中的世界吗?


    “不。”亚度尼斯的声音依然轻柔,“比这更混乱,更广阔,更复杂,更……”


    祂的歌声停下了。戛然而止。甚至让他感到有点不适。仿佛习惯了巨响的人突然来到寂静处,相比起外界变安静这种可能,这个人会更疑心是否自己聋了。


    “……痛苦。”


    这个怪物用人类的语气说。


    祂——他听起来不是很确定。然而他又如此美丽,他的声音,他所发出的人类的声音,明亮得像是雾霭中的一束辉煌金光,如此稀薄,由此愈发明亮,如此明亮,由此愈发稀薄。他的不确定因此显得天真起来了,却并非孩童的天真,而是……


    ……被脱|光了衣服后,还会咬着指头说“哥哥你在干什么”、“感觉好奇怪,痛痛”的天真。


    直白地形容,天真得像个生理弱智。


    “唔。”亚度尼斯含糊地说。


    祂听起来不打算争辩,也不否认他的想象。那么事实和他的猜测大概相差无几,从生理——如果这个词能用来形容亚度尼斯的话——上说,祂没有这种功能。


    祂没有痛苦这种功能。


    祂没有所有和情绪有关的功能。


    他指责的话竟然是真的。祂真的没有那种东西。


    康斯坦丁在幻觉中眨了一下眼睛,想要看清亚度尼斯的表情。他用力转动眼球,血雾淡去,他的视线慢慢清晰。


    “康斯坦丁。”亚度尼斯说。


    祂的声音里带着疑惑,究竟是伪装还是真实呢?康斯坦丁涣散地想着,他觉得这个怪物假装自己是人类太久了,不是以人类的时间观念为尺度的太久了,而是以祂自己为尺度的“太久了”。


    此刻他正在生死的交错之间。不过这不是值得多考虑的事,总之他已经经历过太多遍了,死而复生是神迹,而神迹又往往是重复出现的。以人类的标准说,他会死去无数次,又复活更多次,那都不是真正的“消逝”。


    “喂,弱智。”康斯坦丁说,“我怎么还是看不见你?”


    他感到一抹淡淡的烟气覆住他的双眼。


    他看到了——


    那抹烟气重新遮住了他的眼球。


    “不必说。不必想。忘记吧。”亚度尼斯说,“你明知道这对你没有好处。”


    康斯坦丁并不答话。他做过的没有好处的事情多了去了,为此也算是吃尽苦头,然而下次碰到了,他还敢再做。他只是沉默地体会着。


    这个怪物假装自己是人类实在是太久了。


    “我们还没有散完步。”他说着,举起自己始终被亚度尼斯握住的那只手。


    亚度尼斯点了点头,又重新带着他往前。


    这里依然是哥谭,却变了个模样。康斯坦丁用烟雾般的感官俯瞰这座城市,看到了精密且工整的几何结构。地上的建筑和地下的管道构成了花田般绚烂的纹理,色泽艳丽,如同被搅散的彩虹。


    这是一座堕落的城市。


    人类的情绪在拼尽全力地燃烧,于是满城都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像花田中飞舞的萤火虫。康斯坦丁意识到他们都是快乐的。当然,他们痛苦、绝望,可他们都无比快乐,满城都是纵|情的欢笑。


    他忽然意识到,哥谭绝对是一座景色优美、气氛温柔的城市。


    “我……”康斯坦丁若有所思地说,“我疯了?”


    亚度尼斯中肯地说:“应该没有。”


    因此康斯坦丁明白过来:“我疯了。”


    “没有。”


    “你不懂。”康斯坦丁说,“你是个弱智。”


    “……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亚度尼斯说,“你真的没有疯。”


    “给我证明。”


    “有一个非常简单而且易于操作的判断方式是,当你明白到你的状态不是正常人类应有的状态,并认为自己可能疯了的时候,”亚度尼斯说,“你恰好没有疯。”


    康斯坦丁认为这话有道理,没有提出异议。


    他们肩并着肩漫步,时间长得没有终点。康斯坦丁认为这种无声的步行很适合用来想点什么,可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想。大部分时间他都头脑空空地跟着亚度尼斯的脚步,少部分时间,他在听亚度尼斯轻盈的歌声。


    他的生命正在重燃。


    这感觉很美好。


    就像被恶魔追着咬了几年,每时每刻都绷紧了神经,最后靠着牺牲某个朋友脱困;就像在那之后,他抽掉几盒丝卡烟,灌空自己能找到的所有酒瓶,醉溺在自己的血和呕吐物里。


    此刻他既不疲倦,也不悲伤。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整个一生都在拼命地逃跑,那没有什么意思,因为其实逃不逃跑结果都会一样。


    “我们就这么走到永远吗?”他问。尽管不关心答案。


    “那可以做到。”亚度尼斯说。


    “讲讲你的故事。”


    “你想听什么?”


    “讲点你永远不打算对别人讲的。”


    “那太多了。”亚度尼斯说,“让我想想。”


    他的思考或者回忆花掉了许多时间。


    “在最初的最初,最早的那个最初,我是作为献祭材料降生的。在还没有经过仪式升格成为母亲的幼子之前,我是一个人类。男性人类。教派花了数百年时间严格控制血统,才得到了性质稳定的我。”他说,“但我的魅力属性过高,因此看守我的教徒把我偷走,藏进了一所大学。”


    “我在大学念了很多年书,期间被召唤或者献祭了很多次,作为人类的我在很小的年纪就完全疯掉了。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在这样的反复提纯里,我的属性越来越接近母亲的要求。”


    “当我的状态到达人类的终点,母亲以真身降临,接纳了我。”


    “我就是这么诞生的。”亚度尼斯说。


    “你讲得太枯燥了。”康斯坦丁评价道。


    “因为这些都不是我要讲的重点。”亚度尼斯轻声说,“在被偷走之前,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单向透视镜组成的方盒子里,没有光,没有空气,没有食物,就这样关了我很多年。这是为了让我‘渴求’,而不让我理解我究竟渴求什么。我将渴求一切。”


    “把我偷出来的教徒,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对我说:‘我爱你’。”


    “然后他请求我爱他,即使他清楚我完全无法理解。”


    亚度尼斯停住脚步,转过身,将手指放在康斯坦丁的脸上。他的手指释放着光热。


    哥谭的风声凄厉地哀嚎着,康斯坦丁的生命越是回归,异常的感官就越是衰退。但他此刻却在想亚度尼斯被放出盒子后看到的是什么。亚度尼斯从未表现出对自然景观的特别偏好,但这个故事里暗示了他确实有所偏好。他当时看到的是什么?


    “浓雾。”亚度尼斯说,“淤泥一样的浓雾。”


    康斯坦丁没什么想问的了。


    他发了很长时间呆才发现亚度尼斯还在等待。他不是不知道亚度尼斯在等待什么,只是感到十分诡异。当属于人类的生命回归,他的理智重新占领头脑,情感上就更古怪了。


    “这毫无疑问是成功的约会。”亚度尼斯指出这点。


    “……所以呢?”


    “成功的约会都有奖赏。”


    更诡异了。


    康斯坦丁僵硬地说:“……我爱你。”


    亚度尼斯被逗得大笑起来,眉毛高挑,双眼微眯,鲜活得像个人一样。康斯坦丁被笑得摸不着头脑,只好看着他的笑脸愣神。


    直到亚度尼斯低下头,吻了他的嘴唇。


    第90章 第三种羞耻(21)


    福尔摩斯和华生在剧院的门前整理衣冠。


    “我还是不知道郝德森太太的过去。她真是位迷雾一样的夫人,华生,这不禁让我很好奇,因为迷雾背后总是藏着黑暗。”福尔摩斯说。他心不在焉地扶了扶头顶的猎鹿帽。


    他和华生都是盛装打扮。


    黑色双排扣长礼服,浅色马甲,手套,黑皮鞋,标准而隆重的正装。


    不,只有华生是标准而隆重的正装。他戴着一顶考究的高礼帽,还有一根红宝石领带针。


    而福尔摩斯戴着不伦不类的猎鹿帽……华生高度怀疑,就是因为看出了福尔摩斯对于这种服饰背后代表的一切的嗤之以鼻,郝德森太太才会为福尔摩斯准备一顶猎鹿帽。


    “我们来早了吗?”华生说。他松了松领口,但还是觉得有点呼吸不畅,“门口只有我们两个。”


    马车已经消失在拐角。华生心神不宁地扫视着周围,伦敦的雾气让可见度低得吓人,马车声也消失得太快了,按常理来说,这附近不应该这么安静,而且其他的客人都在哪里呢?总不会就只有他们吧?


    现在唯一能安慰华生的就是赫德森太太亲口许诺说她也会来。


    别误会,他曾经是个勇敢的士兵,现在也是个勇敢的医生,他上过战场,见过凶案现场,离奇的事情并不会让他感到恐惧。但能不遇到奇怪的事,当然还是不遇到的好。华生必须有些羞愧地承认,当他在夜晚的伦敦匆匆走向家门时,内心深处滋生出的恐惧,常常动摇他内心信仰的根基。


    “我看不见得。我们没有来早,华生,我们只提前了十五分钟到。”福尔摩斯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我们只提前十三分钟了。”


    “郝德森太太从来不迟到。”


    “但她也从来不会早到。我注意到我们的房东太太有着非常有趣的习惯,她的时间概念精确到秒。有一次,我请她连续一个月在凌晨四点钟为我送夜宵,然后观察她的作息。连续一个月,她在晚上十二点准时熄灯,三点半起床,去厨房煮咖啡,做三明治、饼干或者蛋糕,然后在四点到我的房间敲门。我每天晚上都数着秒,竖着耳朵听她发出的声音。”


    “福尔摩斯。”华生不赞同地摇头。


    “有一天,郝德森太太晚了半分钟,我还以为她出了错——结果随着夜宵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崭新的怀表和赫德森太太留下的便条。上面写道,我的怀表已经因为白天的进水不再准时了,她希望我能收下‘更符合我身份’的怀表作为礼物。”


    福尔摩斯举起手中的怀表:“就是这枚怀表,华生。它没有走错过一秒。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些有趣的功能。很遗憾,因为这里没有目标,无法向你展示。”


    “赫德森太太有很多好东西。”华生实事求是地说,“但我和你不一样,你有充沛的好奇心和执行力,而我过去的生活告诉我不要深究太多。赫德森太太是个友善的好人,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一如既往的忠诚,华生。”


    “你认为自己不忠诚吗?”


    “对一个我几乎完全不了解的人?不,华生,不。”


    “而你和这个你完全不了解的房东同住了数年,同时还让她免费担任你的管家。你甚至要求她在凌晨四点为你送食物,并且一点也不怀疑她会在你的咖啡里下毒。”


    “我并不是说我不信任她。”福尔摩斯说。


    爱丽丝在他们身后清了清嗓子:“先生们,你们还要在门口站多久?”


    福尔摩斯和华生都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华生惊讶地脱帽按胸,然后戴上帽子,惊讶地问:“郝德森太太!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有看到马车。”


    “我更喜欢步行。”爱丽丝回答。


    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烟灰色粗呢大衣,脚踩红白撞色皮靴,长发被严严实实地塞进同样是烟灰色的丝绒宽檐帽里。福尔摩斯锐利的视线在她身上四处穿刺,尤其注意到她帽檐上的黑红两枚桃心胸针。


    那对胸针光洁如新。任何意义上的光洁如新。这说明不了什么,她大概有上千对一模一样的胸针。


    “嗯。有意思。”福尔摩斯说。


    爱丽丝望了过去,蓝眼睛像一对玻璃。


    她偶尔看起来会有点可怕,福尔摩斯想,像个假人。很逼真,很像人,但依然是个假人。他不太喜欢他从她那里观察到的东西,而且,坦诚地说,他也不太确定他观察到的东西。


    “更像是不太愿意确定。”爱丽丝说。


    这是个巧合。


    那对蓝色的玻璃球轻轻地转了一下,挪向华生:“请吧,先生们。”


    她没有等待回应,径直走向剧场的入口。华生追了几步,意识到福尔摩斯没有挪步后停在原地,犹豫地问:“呃?福尔摩斯?”


    他们距离剧场的入口超过五米远,五米之外,她的背影清晰得像是近在咫尺。浓雾为她开拓了一条道路。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华生,啊,迟钝的、忠诚的老朋友。一如既往的错得离谱。


    “进去吧,华生,看看可敬的郝德森太太为我们准备了什么表演。”


    *


    布鲁斯用眼角观察侧前方那位年轻人有一段时间了。


    首先当然是因为他的衣着。


    他敞着暗红色锦缎外套,露出内里的雪白的丝绸衬衫,镂空丝绒衣袖优雅地贴着他的手腕垂下来,蓬松地遮掩着他修长的手指。他的手让人分心,因为他圆润的、闪耀着淡淡辉光的饱满指甲,比那件华丽外套上的宝石纽扣还要夺人眼目。


    布鲁斯抬起手腕看表,同时巧妙地调整角度,令年轻人的侧脸出现在足以充当镜面的表盘上。


    绝对的意大利人。不太典型的长相。紧窄的头颅,皮肤雪白到足以用养尊处优来描述,红棕色的半长发披在肩膀上,鼻梁笔直,但与其说他英俊,不如说是秀美。


    最吸引布鲁斯注意的是他身上文雅而恬静的气质。他有一种奇特的生机,茂盛而勃发,仿佛一杯满到极致的水,水面高高漫出杯沿,饱胀欲裂、摇摇欲坠,却又始终坚持着不肯破碎。


    “你喜欢这幅画?”布鲁斯轻车熟路地搭话。


    “很难说。”年轻人转头看过来,眼中闪烁着活泼的趣味,“你喜欢吗?”


    布鲁斯答得很有自信:“这很显然是仿造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我对油画没有多少研究,只能说从技巧上看已经接近一流水平……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风格画老斯塔克先生,还是穿着西装的版本。从这点上看又更像是后现代艺术风格,这就是我完全不关心的领域了。”


    “接近一流水平?”年轻人笑了,脸颊上浮出两粒珍珠般的酒窝,“你是指米开朗琪罗么?”


    “我更会说这是拉斐尔的风格。”布鲁斯走近两步,“尤其是对线条的运用。”年轻人饶有兴致地听着,于是布鲁斯决定加大吹捧的力度,“毫无疑问,这位作者是拉斐尔的狂热粉丝,他的模仿逼迫到了近乎于偏执的地步,他把拉斐尔的鲜明特质全部刻进了笔触下,并且任由拉斐尔的痕迹淹没他自己的才华……”


    布鲁斯发现年轻人的笑意变淡了,那两粒珍珠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于是迅速转了口风:


    “……但他本身的气质依然在画作里闪闪发光,并且赋予了这幅画魔鬼般的冲击力。我是说,尽管这毫无疑问仿造了拉斐尔的风格,但拉斐尔的端庄、典雅,这幅画上一点也没有。”


    “不如直接说这幅画够情|色。”


    “我不能反驳。”


    “哈。”年轻人说,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画像,“他一定和画上的人睡过。睡了很长一段时间。要打赌吗?”


    “我和你选同一边。看来赌约没法成立了,”布鲁斯露出魅力十足的微笑,“但你先选的,就当我输了吧。我是布鲁斯·韦恩,先生,我要怎么签那张给你的支票?”


    年轻人笑着转身:“再会,韦恩先生。”


    他走过转角,布鲁斯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的背影。


    一串响亮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小男孩飞快地从他面前跑过,不知怎么,还想观察那个年轻人的布鲁斯看了过去,正对上一双明亮的、圆溜溜的蓝眼睛。


    短暂的对视中,小男孩给了布鲁斯一个灿烂的笑脸,如此灿烂,仿佛一束光击碎了浓雾和黑夜。


    还有点眼熟。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布鲁斯一个恍神,年轻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了。而随着小孩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另外两人逐渐接近。一个高,一个矮,都穿着严谨的正装,但高个子竟然戴了顶猎鹿帽。


    “看起来我们不是唯一受邀请的。”矮个子对高个子说,“任何线索?”


    “安静地往前走吧。”高个子回答。


    布鲁斯不知为何有点同情高个子。他的声音紧绷,显然十分不安。


    他们也飞快地从他面前走过了。


    布鲁斯摸了摸下巴,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邀请函。没有错,“飞翔的格雷森”马戏团表演,时间就在今晚。


    “等很久了吗?”有人问。


    布鲁斯瞬间警惕起来,他放下邀请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着眼前只有他腹部那么高、却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的小女孩。


    “你是谁,亲爱的?哦,哦,让我猜猜,”布鲁斯微微俯下身,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小女孩帽檐上的黑红桃心,“爱丽丝?”


    “那是我的名字。”小女孩说,“伊薇今晚有别的安排,我是你的女伴。”


    “只是随便问一句,”布鲁斯说,“今晚没什么大事发生,对吧。”


    爱丽丝耸了耸肩:“你知道的。都是老样子,没什么新鲜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要开始收尾了


图片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