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丝丝暖阳从楹窗中照进来,女子紧闭着双眸,细眉时而紧蹙,时而放松,似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不知梦到了什么,她额头溢出涔涔冷汗。
倏然,女子猛地睁开眼睛,手臂撑着身子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盼秋听见动静,忙忙掀开床幔,吓得皱起眉:
“公主怎么了?!”
她何时见过公主这副模样,立刻扬声朝外喊:“来人,快去请太医!”
陈媛一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一手紧捂住心口,从梦中带出的后遗症,撕心裂肺的疼让陈媛喉间似堵塞住说不出话来,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掉下来。
砸在床榻上,砸在盼秋手背上。
盼秋大惊失色,她吓得抱紧公主,这一碰,她才发现公主浑身似都在颤抖,盼秋彻底慌了:
“公主!公主!您不要吓奴婢啊!”
殿门倏然被推开,徐蚙一闯进来,一见床榻上的情景,眼眸顿时一寒,沉声:“怎么回事?”
盼秋急得快哭出来:“不知道!公主一醒来,就疼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适才已经有人进宫请太医了,但那人的速度肯定比不上徐蚙一,他吼了声“备马”,就要亲自去宫中请太医。
但就在这时,后方传来公主的哑声:
“霍、霍余……”
说出这两个字后,陈媛的情况似好了些,身子依旧在发抖,但却可以说出完整的话,她眼泪又凶又狠地掉:
“去找霍余!我要见他!本宫要见他!”
徐蚙一顿住,他不知公主为何要在这时见霍余,但他从不会违抗公主的命令,强忍着担忧咬牙离开。
陈媛瘫软倒在盼秋怀中,吓得盼秋一骇:“公主!”
陈媛紧盯着殿门,一言不发,泪水悄无声息地落下,滴落在盼秋脖颈间,盼秋透着股哭腔问:
“公主哪里疼,您告诉奴婢。”
陈媛蜷缩着身子。
哪里疼?
四肢百骸皆在疼。
初见沈柏尘,陈媛就觉得莫名的怔然,尤其那一头银丝,让她毫无根据地联想到霍余。
可她刚才好像看清了。
她看见长安城中到处都是血!是刀刃割破喉咙,迸射在墙面上的血迹!她看见长公主府中倒下的一具具尸体!看见盼秋自刎于公主府前!看见徐蚙一被长矛贯穿钉在公主府门上!
那一日,长安城中皆是哀嚎,公主府只余惨烈,皇宫……血流满地。
她的皇兄,堂堂君王,被射杀在金銮殿上!
而她……
挺着高高的腹部,被人强按在铜镜前,有人替她梳妆,描细眉红唇,那人温声和她说:
“很快就会结束了。”
那人要她在皇兄大丧之日穿一身红衣,抚在她腹部的手带着涔涔恶意,他蓦然轻笑:“这世间当真没有比公主更狠心的人。”
“数年相伴,公主对我可是没有丁点留情。”
他殷切地告诉她,在回去的那段时间内,待她如何想念。
告诉她,哪怕改朝换代,她依旧会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陈媛恶心得只想吐。
倏然,他温声轻笑:“公主只要再替我做最后一件事,待来日,我再给公主赔罪。”
他轻抚她的腹部,像低声亲昵地和她说:
“公主向来娇气,可不要弄伤了自己。”
然后,她在那日一身白衣被推上了城楼,居高临下地看见了风尘仆仆的霍余。
他骑马在千军万马前,属于大津的旗帜在他身后高高立起。
陈媛只觉得浑身都在疼,一见霍余就浑身的疼,从心尖密密麻麻的疼似针扎般蔓延全身,因为她知道,霍余拼命赶回来的原因,可注定他要失望。
大津朝的军队不畏惧任何对手,他们唯一的顾忌就是她。
她甚至没有给陆含清任何跟霍余交谈的机会,亲手将刀刃送上脖颈,让霍余眼睁睁地看着她倒下,她只给了霍余一条路,他除了进攻,别无选择。
她知道霍余在那一刻肯定恨毒了她,因为霍余抱着她,被推上断头台时都未掉一滴眼泪的人,在那一刻哭得仿佛被抛弃的孩童一样,他不断地说:
“公主你骗我!”
她顶着他满目的恨意,手都在抖,可无人会看出破绽,因为她浑身皆伤,无人会知晓她手抖的真实原因,她要将霍余逼到绝处,所以,她只能扯出一抹轻笑。
她告诉他,大津朝的皇帝必须是陈家的血脉。
她说,还他一个家人,问他可会开心?
她亲眼看着男人被她逼得双眼通红,她的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见他一头青丝瞬间发白,让她紧闭上眼睛,根本不敢看。
那刹那间,她根本分不清是开膛破肚疼,还是触目惊心来得疼。
一夜的梦。
让陈媛不知前因,不明后果,却亲身体验了一番梦中她的遭遇,疼痛随身。
她蜷缩在盼秋怀中,哽咽着说:
“盼秋,我好疼……”
盼秋顿时生了细细密密的心疼,恨不得替她受过。
她生了怒,连声催促:
“太医呢!”
与此同时,官道上一匹马横冲直撞,行人恐慌躲开,马匹直接冲向皇宫,被禁军拔刀拦下:
“皇宫重地,不得喧哗!”
徐蚙一手持令牌,话中寒意逼人:“霍余在何处!”
公主府的令牌,在长安城可以说是堪比圣旨。
拦住他的禁军面面相觑,拱手道:
“大人正在面圣,请容我等通报一声。”
徐蚙一指甲深陷手心,但皇宫重地,也不容他放肆。
御书房,陈儋正和大臣们商议有关北幽一事,霍余有些心不在焉的,陈儋觑了他一眼,刚欲说话,殿门就被推开,刘公公火急火燎地进来。
陈儋脸一冷:“何事?”
刘公公不敢耽搁:
“回皇上,徐大人手持公主令牌,让霍大人立刻回公主府。”
御书房内有人皱起眉,正在商议朝政大事,长公主忽然闹这么一出,有些不成体统。
但无人敢乱说话。
霍余直接站起身,陈儋知晓小妹并非无的放矢的人,遂问:
“出什么事了?”
“奴才不知,只听禁军说,徐大人脸色严肃,仿佛恨不得直接擅闯皇宫,公主府适才还有人来请了太医。”
只听见太医二字,霍余就立即疾步离开,甚至连告退一词都未曾说。
但陈儋根本顾及不了这些,他一颗心沉了又沉:
“备驾,朕要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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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中乱成一团,霍余赶回来时,就见婢女不断端着热水,来来往往,盼春来回走动,时不时朝外眺望。
见到他们,像松了口气,又很快紧绷起来。
徐蚙一三步做两步上前:“公主怎么样了?”
盼春跺脚:“刚刚浑身冒虚汗地昏过去了!太医呢!太医没有跟着你一起回来吗?!”
听见动静,盼秋立刻扬声:
“霍大人,快来!”
珠帘被倏然掀开,霍余进来就见公主昏迷不醒地倒在床上,他呼吸一滞,身子不稳地朝后栽了下,盼秋不断替公主擦着额头的冷汗,回头,忙说:
“公主昏迷中一直在喊霍大人的名字!”
一句话,将霍余砸醒,他快步上前,越走近,才将女子的情形看得清楚,她浑身不断冒着冷汗,似在忍着疼,浑身控制不住地蜷缩在一起。
这一种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她口中不断呢喃:“霍、霍余……霍余……”
霍余握住她的手,一颗心早就沉到谷底,不断低声应她:
“我在,我在,公主,我在这里。”
女子似乎听见他的声音,浑身颤抖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很快,她又蜷缩起身子,恨不得将自己都抱在一起。
盼秋在一旁看得,捂紧唇,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就哭出来。
陈儋终于带着太医赶到,待看清殿内情形,顿时怒不可遏:
“你们怎么照顾的公主?!”
殿内人唰得一下全部跪下,盼秋哭着说:“回皇上,公主今日一醒来,就疼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从醒来到昏迷,公主只说两句话。”
“她让徐蚙一去找霍大人。”
陈儋立刻问:“还说了什么?”
盼秋忍不住哽咽:“公主说她好疼。”
陈儋在皇宫中待久了,下意识就要这件事阴谋化:
“公主的吃食和用物可有问题?!”
“昨日公主从宫中回来,只用了晚膳,多饮了几杯酒水,除此之外,和平日中都没有区别。”
霍余根本听不进其他人的话,他紧紧握住女子的手,听见盼秋说公主疼时,他就猜到了什么。
离开洛劢城的前一日,公主也是如此,她梦见公主府禁军死伤过半,醒来后,仍带着梦中的痛彻心扉。
可今日公主梦见什么了?
才会疼得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昨日公主醉后的那句话还在耳边,霍余忽然有点不敢想。
他怕。
那日情景于他而言,就是一场噩梦。
他如何舍得公主也记起那一幕?
失去至亲至信的人是她,受尽屈辱的人也是她,哪怕临死的最后一刻都要承受剧烈痛苦的亦是她。
霍余还记得盼秋曾无意中说过的一句:“公主最怕疼了。”
“公主怕疼”这一句话,前世折磨了他二十年。
那么怕疼的公主,却替他怀了子嗣,公主查出有孕时,恰好是他出征后的一日。
无人告诉他。
所以,也无人知道霍余在看见城墙上女子挺着高高腹部的短短一刹那,就经历了人生中的大喜大悲。
不可否认,在公主闭眼的最后一刻,他恨极了公主。
霍余不敢想的是,昨日公主滴落在他脖颈处的一抹冰凉。
若前世公主当真喜欢过他,那她又是背负着怎样的心情,才能顶着他满目的恨意,仍笑着让他剖腹取子?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二十多分钟
抱歉抱歉
宝子们,看看我专栏的那本《权臣囚欢录》呗,我好想写那本啊,想写女儿虐渣男
第82章
太医诊脉,额头冷汗都快掉下来。
霍余挡在床前,陈儋在这个时候有点看他不顺眼,但陈媛一直在霍余的名字,陈儋只能压着情绪站在一旁,冷眼看向太医:
“愣着做什么!公主倒底怎么了?!”
林太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脉象并无大碍,可公主疼痛的模样却不似作伪,半晌,他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回皇上的话,公主这应该魇住了。”
霍余手狠狠一抖。
陈儋未曾发现他的异样,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自他登基后,陈媛在大津朝就如同在无人之境,万事皆要顺她心意,梦魇也总得有个由来,小妹何来的梦魇?!
林太医欲哭无泪,脉象如此,他自不可能欺君。
是霍余打破了僵持:“给公主开副安神止疼的药。”
陈儋倏然眯起眸眼,作为君王,陈儋可以说是格外平易近人,哪怕霍余偶尔吐槽一句,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可如今,他漆黑的眸子印着狠戾,拎住霍余的衣襟,寒声:
“你知道她为何会这样。”
他并不是在向霍余要一个答案,而是十分肯定。
霍余只是低垂眼睑,沉声暗哑:“公主只是做了个噩梦。”
陈儋紧盯他,半晌,才狐疑地松开手。
但陈儋不可能就这么任由陈媛疼下去,冷声吩咐:“把太医院所有的人都给朕叫过来!”
这一日,公主府涌入很多太医。
长安城中不乏有消息灵通的人,意识到公主府可能出了事,在若有所思的同时也不忘警告府中小辈近日都紧着皮安分点。
不管看了再多的太医,得到的结果和林太医的答案都无甚区别。
一碗安神药,被盼秋喂给公主,须臾,公主渐渐安静下来,但依旧环抱着身子。
陈儋阴沉着一张脸,自年少时受伤,他很久未曾见过陈媛这么脆弱的模样,甚至,就是那时,陈媛都会假装根本不疼地来安慰他。
陈儋和霍余守了公主一日一夜,天际晓亮,陈儋不得不赶回去早朝。
将要午时,盼秋端来一碗粥,低声:
“大人先吃点东西吧。”
一日一夜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糟蹋。
床榻上女子睡得很安详,眼眸轻闭,似有些柔和温雅之意,但他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错觉罢了,让盼秋稳住心神的,就是女子神情不再如昨日那般痛苦。
霍余摇头。
公主未醒,他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
而且,霍余轻抚女子眉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子这时的平静只是安神药在起作用,等女子醒来后,只要她还记得那些梦境——
这种所谓的平静就会被立刻打破。
陈媛醒来时,只觉得四周格外安静,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床顶是一层纱幔,绣着精致灵巧的花纹,往日就很得陈媛喜欢,可如今,陈媛明明在看着那花纹,眼中却只有恍惚。
她脑海中还有混乱。
太多画面挤进来,头疼欲裂的感觉在一日一夜后逐渐归于平静,她浑身有些乏力,是昨日身子紧绷的后遗症,也是一日未曾进食的结果。
她眼睫轻颤了下,很快安静地垂下眼睑。
陈媛动了动手指,顿时惊醒身旁守着的人,霍余立即睁眼,撑着床榻站起来:“公主!”
霍余一动不动地看着公主,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痕迹一样。
陈媛抬眸,将霍余看进眼中,她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话在舌尖转了半圈,说出口却变成:
“我饿了。”
霍余攥紧手心,他回神吩咐:“盼秋,把粥端过来。”
守了很久,盼秋等人也累得不行,但一听见动静,就全部立即清醒,快步过来,惊喜道:
“公主醒了?!”
盼秋和盼春将陈媛扶起来,半靠着软枕,霍余端着米粥,一勺勺地喂她,动作温柔得似生怕女子一碰就会碎了。
但陈媛一见他的动作,就想起梦中的一个情景——陆含清掐着她的下颚,迫使她仰着头,将药一勺勺地喂她喝下。
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遂顿,厌恶地移开眼,虚弱地说:“我不要喂。”
霍余将那抹厌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仿佛抽了一下,他脸色有些发白地将米粥递给盼秋:
“公主昏迷了很久,又常时间未进食,我让盼秋喂公主,好不好?”
他问得很小心翼翼。
霍余可以确定,公主肯定想起了什么,她醒来时的眼神太平静,漆黑的眸子似照不进一点光亮。
霍余当公主在怪他。
可下一刻,公主的话打破了他的自以为是,陈媛咬声说:
“我不要人喂。”
霍余紧紧皱起眉头。
连盼秋都不要?
公主倒底梦见了什么?
几人根本不敢违抗陈媛这个时候的命令,不安地将粥碗递给她。
陈媛没有进食的欲望,可她知道,她必须要进食,她端起米粥时,手指有刹那的轻抖,是脱力所致,可陈媛只仿若不见,紧紧按住碗壁,强迫自己将一碗粥全部喝完。
盼春端着药进来,无措地和盼秋对视,不知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将药端上去。
公主往日最厌喝药的。
盼秋犹豫了下,可陈媛已经看见了盼春,她平静地说:“端过来。”
盼春一怔,将药递给公主时,忽然鼻尖一酸。
她不如盼秋和公主亲近,但这么多年,和公主的情谊也是旁人比不得,公主的变化太突然,她低着头遮掩通红的眼眸,等公主喝完药,将药碗端了出去。
待身子渐渐恢复些许力气,陈媛终于说:
“你们都出去,霍余留下。”
殿内一静,盼秋和徐蚙一对视一眼,徐蚙一抿唇,率先转身离开,盼秋带着其余婢女也退了出去。
陈媛静静地看着楹窗外的桃枝,如今才二月,公主府的桃枝就冒出了绿芽。
殿中只剩下两个人时,霍余还有紧张,可公主久久未说话,他心中那份紧张渐渐淡去,安静地陪着公主。
须臾,陈媛才收回视线,她靠着软枕,仰头看向霍余:
“后来怎么样了?”
她很平静,仿若昨日的痛苦根本不存在般。
陈媛没有自欺欺人的爱好,一次是梦,那么两次三次呢?
她确信,她所梦见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若无霍余后来的介入,很可能现实也会如同梦境中一样发展。
霍余一怔,哪怕公主没有明说,他也知道,公主问的是,在她走后,大津朝怎么样了。
他垂头,忍住心中的酸涩:
“淮南乱贼尽数剿灭,盼春找到我,将公主藏起的名单交给我,按照上面,我找到了那些人,填补官员空缺,那一战,大津伤筋动骨,休整了近十年,才彻底缓过来。”
顿了顿,他才添了一句:
“稚儿年幼,我代为辅佐,公主安排的人都很好,他们待圣上尽心尽力,呕心沥血地想要为大津培养出一个盛世明君。”
霍余用简简单单地两句话,将二十年的艰苦和百废待兴尽数概括,甚至不提一句自己。
那句“稚儿年幼”让陈媛眼睫轻颤,她的梦境很长,但只有淮南军攻破长安城之后的事,在那之前的种种,陈媛皆不知晓。
她体会了那时的心情,对霍余无尽的愧意和心疼。
可陈媛清醒后,却不明原因。
在知晓大津朝后来安好后,她终于可以问:“你为何会出现在公主府?”
先前,霍余回答得很快,但对于这个问题,他却沉默半晌,才堪声:
“庆元九年,圣上下旨,霍家蓄意谋反,收缴了霍家兵权,被判株连九族。”
现在是庆元七年,距离他口中的时间点还有两年的时间。
陈媛拧眉,既是如此,那霍余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公主府?
她绝非因儿女情长一事,而会乱皇兄大业的人。
“公主替霍家求情,免了霍家幼儿子女的死刑,而在行刑的前一日,公主偷梁换柱,用一死刑犯,将我转移到了公主府。”
陈媛细眉紧蹙,她觉得霍余在说天方夜谭,哪怕霍家交了兵权,她都在暗暗提防着霍家,这种情况下,她凭什么要替霍家说话?
陈媛难以置信,合理地提出质疑:
“你给我下蛊了?”
若不然,根本无法解释。
哪怕她和霍余暗通款曲,她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男子去给霍家求情。
霍余堵声,沉闷地说:“没有,那时我和公主根本不相识。”
自不可能不相识,一个臣子,一位公主,必然有所交集,但却无私交,只能说认得而已。
之所以用不相识这三个字,不过故意再否认公主的猜想。
公主向来谨慎,不熟的人很难近身,遑论下蛊?
陈媛觉得没道理:“那是为何?”
霍余:“我不知,那时所有人都道公主和陆含清好事将近,忽然这一遭,让很多人都大吃一惊。”
听见某个名字,陈媛顿时脸色冷下来。
不过,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当初霍余对陆含清为何那么排斥了。
陈媛不着痕迹地皱眉,她不可能为了男女私情去做什么,但她很了解自己,如果她那时当真救了霍余,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霍余曾对她有救命之恩。
所以,她不介意救一个失去根基的人。
她也终于弄懂之前的一个疑惑,霍家落寞,霍余再无依靠,她的那些调|教手段自也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霍余至今都未明白公主为何会救他,他还在等一个答案。
可如今见公主这副神情,他就知道,公主也不知道。
或者说,现在的公主还不知道。
他轻扯了扯手腕上的青丝红绳,低声稍沉地问:
“公主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必知无不言。”
公主醒来后,问了大津朝如何,问了他为何进公主府,却一字不问他在那之后过得如何。
陈媛倏然抿紧了唇,她眼睑轻垂,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呢?”
“他怎么样?”
那个,她用了无数代价才换得出世的孩子,怎么样?
他好不好,有几分像她?
她话中藏着期盼和无措,霍余垂眸,看见女子指尖紧紧扣住锦被,因用力而泛白。
他脑海中的那些捏酸吃醋和斤斤计较尽数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霍余想粉饰太平,可他没有,他最终说的是:
“他很好,身份尊贵,万人敬仰。”
“他也不好,总是不懂事地哭着问我要娘。”
他那时当真恨极了陈媛,恨她狠心地抛下他们。
可这一句“不懂事”,却生生地在陈媛心上剜一块肉下来。
陈媛一直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她将软枕狠狠砸向霍余,声声泣血:
“霍余!你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能有孕的!”
软枕砸在霍余脸上,可却不如这一句话让霍余如遭雷劈。
什么叫不能有孕?
陈媛捂脸痛哭,梦中带来的压抑和紧绷在这刹那间倾泻而出,她喊骂着霍余,似要将梦中的苦楚全部哭出来。
她身中寒毒,根本不能有孕,所以在看见城墙上挺着腹部的那个人时,她甚至差些不能感同身受。
如果她当真替霍余怀了个孩子,那她必然在有孕前就命不久矣!
怪不得。
怪不得梦中的她哪怕对霍余再心疼愧疚,都没有任何一丝的犹豫!
皇嗣尚有皇兄,她如何能做到在数月前就料到了结局?!
她根本就是选择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要给霍余留下一点慰藉!
她耗尽生机才诞下的孩子,霍余怎么可以这么说他!
陈媛说不清现在的感受,她明明是在责怪霍余,可内心的自责却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
作者有话说:
今天来晚了,这章将近四千,晚上再加一更
昨天补了个女神节的抽奖,随机的,然后我看了下结果,真的有非有欧啊
第83章
殿内动静闹得太大,盼秋等人闯进来,就见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将手边的物品皆砸向霍大人,霍大人怔愣在原处,躲也不躲。
一柄玉如意砸在了霍大人的额头,盼秋只听砰得一声,玉如意应声而碎,大人额角顿时青紫破了皮,一滴殷红顺着眼角滑下。
盼秋惊呼一声捂住嘴。
殿内倏然安静下来,陈媛怔愣住,似又看见霍余刹那银发的模样,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手无力地撑在床榻边缘,半晌,她紧紧闭上眼,指着殿门:
“出去!”
霍余想说些什么,可是陈媛现在不想听。
她并非怨恨霍余,只现在不想看见霍余,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梳理情绪。
甚至,她怕她过于冲动,会在情绪冲昏头时,说出一些伤人的话。
盼秋很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
“大人,你先不要刺激公主了。”
她用了一句“刺激”,让霍余瞳孔倏然一缩,他深深地看了公主一眼,才转身出了寝宫。
可他未走,只站在了殿前。
盼秋用帕子一点点擦拭公主眼角的泪水,陈媛咬唇,她不爱哭,偏偏这两日只要清醒时,就在以泪洗面,意识到这一点,陈媛顿时生了一抹自我厌恶。
她轻垂眼睑,压着哭腔说:
“我想一个人静静。”
可盼秋怕她独自躲起来哭:“奴婢知道公主不想和奴婢说,奴婢不问,只安静地陪着公主,可好?”
陈媛堵声,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陆长泽带人围住公主府时,捉拿住了盼秋,要挟公主府开门投诚,可盼秋忠诚傲骨,怎会舍得让她为难?
她猛然夺过剑刃,自刎在公主府前。
她的盼秋,自幼陪着她,那一年不过恰好二十二,正值女子芳华,却香消玉损,甚至连个安宁的身后事都不得。
陈媛沉默,盼秋无声地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的殿外。
霍余脑袋中仍一片空白,似针扎地疼,盼春心惊胆颤,这两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盼春都生了怵意,不由得出声:
“大人,你怎么了?”
霍余堪堪回神,他倏然抬起头,一阵恍惚,堪声暗哑地说:“公主说她根本不能有孕,是什么意思?”
盼春顿住,这种事关女子名誉的事本不该对外人说,可公主都不介意和霍余说,盼春也就没有瞒着原因:
“公主年少时曾替圣上挡过刀,虽然伤好了,可寒毒却一直残余在身上,不得根治。”
说着,盼春细拢眉心,蹙起心疼:
“公主厌苦,却得日日喝药,就是这个原由。”
“太医说过,公主的命可以说是用各种名贵药材偷来的,身子冰凉不得离暖玉,孕事艰难,除非有朝一日可解身上寒毒,否则一旦有孕,就是在损耗自身生机。”
不生和不能生,完全是两种概念。对于女子来说,这就是剥夺了公主作为母亲的权力。
霍余脸上刹那间褪尽了血色。
不得有孕,损耗自身生机?
那公主前世有孕的代价就是……
这一刻,霍余忽然觉得他好卑劣。
他竟在这时产生了逃避的念头,不敢去猜想答案。
盼春见他这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世间男子都渴望子嗣,哪怕霍大人对公主用情至深,恐也不会例外。
她不得不提醒霍余,小声:
“公主格外珍惜自己身子,大人若一心想要和公主在一起,就要做好准备,可不要伤了公主的心。”
伺候公主那么久,盼春对公主自然有所了解。
看似跋扈,但对自己人时心肠却甚软,公主轻易不会接纳旁人,可一旦投入情感,就必然会是毫无保留。
霍余根本不在乎子嗣,他所在乎的只有一人而已。
他颤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公主会在什么情况下生出怀孕的心思?”
盼春有些抵触回答这个问题。
她咬紧唇瓣,半晌,才低低烦躁地说:
“公主绝不会生出这种心思,除非公主——”
盼春倏然噤声,那几个字,一旦将公主代入进去,她就说不出口。
但即使如此,霍余也得到了答案。
霍余以为,在经历前世眼睁睁地看着公主倒下的那一幕,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体会那一刻的痛不欲生。
可如今,他才知晓,他高估了自己。
这世间苦楚,他才尝过一二罢了。
他前世被公主所救,在公主府中过了一段最安宁平静的日子。
直到国家祸乱,他被公主举荐,带兵出征,战场无情,可他依旧未曾受过什么苦。
公主抗住了所有的压力,将一切安排得格外妥当。
所以,霍余可以任性地一心皆是儿女情长。
但公主不行,她是皇室公主,受万民敬仰,国泰民安时,她可以任性妄为,但家国破碎时,她就失去所有任性的资格。
她明知身将死,却呕心沥血地将一切事都安排好,她要给大津朝留一个后手,留一个绝不会背叛大津的后手。
她是最好的棋手,利用情爱,让他甘之如饴地陷入情网,为她所用。
稚儿,是她对他的愧疚,唯一可以做到的弥补。
而他却认定稚儿也只是她棋盘中的一步棋子,将她恨入了骨子中,直到二十年的苦楚和遗憾不断加注,才变成了执着。
苦涩和愧疚席卷而来,差些压垮了霍余,似针扎似虫爬,硬生生地将一颗心脏往外扯,霍余忽然闷哼了一声,喉间传来一股血腥味。
盼春惊呼一声:“大人你怎么了?!”
公主一直梦魇,太医尚在公主府未离开,很快就有太医赶过来,可霍余却只是堪声说:
“我没事……”
太医面面相觑,惊骇地看着他唇角和额头渗出的鲜血。
而霍余只是双眼殷红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他自以为那段情感中,他是被算计的那一个,不断在付出,哪怕爱意盎然,也在心中藏着无尽的委屈。
可二者中,往往做决定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
因为她背负得最多,甚至哪怕死后也只会被误解。
他凭什么认为,在日日夜夜的抵死缠绵中,只有他一个人动了心?
日色很快落幕,夕阳余晖渐渐散去,将公主府笼罩进一片黑暗中。
红灯笼挂满了小径上的树枝。
大雨倾盆地落下,淋湿了霍余的全身,盼春看得心惊胆战,撑着雨伞,大声地喊:“大人,你快回去吧!”
连续两日未曾休息,若再淋雨,怕是会落下热症。
霍余一动不动,向来挺直的脊背似乎也稍有些弯曲,仿佛根本听不到盼春的话。
徐蚙一冷眼旁观。
忽然,殿门被推开,陈媛一身红衫云织锦裙,外拢披风走出来,她眼尾尚透着湿意的红,却已然收拾好了心情,一支金簪傲然矜贵。
她的骄傲,不会让她沉浸在过往的痛楚中。
大雨蓬勃中,陈媛和霍余隔着水雾遥遥对视,只一顿,陈媛收回视线,冷声说:
“谁让你这么糟蹋自己的?”
霍余眼倏然红了,大雨中,分不清他脸上湿润究竟是何物,他哑声说:“公主不怪我了吗?”
陈媛停顿了很久,才伸手,接过盼秋递过来的油纸伞。
她亲自迈进大雨中,将油纸伞举高,恰好盖过霍余的头顶,隔绝的大雨,她的声音也清晰地落入霍余耳中:
“我若怪你,你就是站死在这里,也改变不了什么。”
霍余心颤了下。
他怔怔地看着公主,不论前世今生,公主都很骄傲,自不会替旁人撑伞。
不等霍余说话,陈媛就皱了皱眉,继续道:
“你的确让我不高兴,可她也有不对。”
陈媛冷哼,怪不得霍余养成执拗的性子,因为梦中的她就是如此,事情有温和一些的解决方式,可梦中的她失去了太多,习惯了将所有事都埋在了心中。
可这时的陈媛却并非如此。
她说:“如果那时她能坦白地告诉你,她的确很喜欢你,你就不会心生猜疑和怨恨,哪怕余生难捱,起码尚有点可回想的记忆。”
而不是只有怨恨和痛苦。
陈媛不会做遮掩,她就是对霍余有好感,她就是要霍余明白这一点。
哪怕利用,她也会正大光明。
那个人受尽了苦楚,才换得了她如今的安宁,陈媛自不会辜负她。
她这一生只会骄傲地抬起头颅,这亦是她的心之所向。
霍余喉间涩得难受,他忽然将女子拦腰抱住,埋在她脖颈间,眼眶似有酸涩滴落,他哑声说:
“公主,你怎么这么好。”
前世救他性命,今生叫他自爱。
明明她背负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却不曾有丝毫怨怪。
她这么好,叫他如何不爱她?
作者有话说:
霍余:呜呜呜,公主真好。
加更来啦!
【叫他自爱:前期提过,公主怒其太过奴性】
【超大声:我这章多甜啊!】
第84章
陈儋还在担心陈媛的情况,就听人来通报,公主和霍大人进宫了。
他刚站起来,陈媛就带着霍余走进来,她脸上尚透着白,陈儋脸色有些不好:
“刚醒来,乱跑什么,有什么话不能让人送信过来?”
说着,陈儋瞪了一眼霍余。
小妹任性也就罢了,他也不知道拦着点?
霍余常常被无故被殃及池鱼,早就习惯了,如今连神情变都未变一下。
谁拦得住公主?怕是皇上自己也不行。
陈媛恹恹地耷拉着眸眼,只道:“有些事,只能当面说。”
刘公公早就眼色地让人搬来软榻,连霍余也蹭到了一张椅子,很快有宫女奉上茶水,刘公公弯腰带着宫人退下,给他们腾出安静的空间。
陈儋觑了眼霍余,暗道,喝茶卧谈,这是将他的御书房当成什么地方了?
陈媛不知陈儋她在想什么,她只要一想起梦中情景,就控制不住心中压抑的情绪,她开门见山地问:
“北幽和穆凉的人何时离开?”
小妹刚醒来就冒着身子不适也要进宫,陈儋心知肚明她要说的必不会是什么小事,如今张口就是使臣,陈儋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我明确说了不可能让小妹和亲一事,北幽虽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明显有另外的打算,北幽使臣一日不离开,穆凉使臣恐怕也不会走。”
陈媛皱眉,北幽的地理位置只会比穆凉更难缠。
但,不论什么原因,都阻止不了她的决心。
陈媛眸中神色冷凉了下来:“七日内,让他们离开大津地界,若不走,那就只好让他们暂留在长安一段时间。”
霍余抬了抬眸,又很快垂下,他猜到了公主想要做什么,但却不语。
恨淮南的人,并非只有公主。
他手背碰上茶杯,见水温快凉下来,他无声地将茶杯送给公主。
被一打岔,陈媛顿了顿,觑了他一眼,霍余低声:
“茶快凉了。”
自知晓公主的身子情况后,霍余对这些细节就格外上心。
陈媛似停顿了下,才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水温刚好可以入口,唇齿余了抹茶叶的涩后醇香。
喝了口茶水,她就抬眸准备继续说,只稍稍一伸手,霍余就很自然地将茶杯接过。
陈儋不着痕迹地轻挑了下眉梢。
这是什么情况?
他就离开了公主府短短半日,小妹和霍余之间的关系怎么就好像突飞猛进了?
先前小妹对霍余各种嫌弃时,陈儋还稍有些可怜霍余,可如今小妹对霍余另眼相看,陈儋反而看霍余哪哪儿都不顺眼。
陈媛没有察觉陈儋的异样,或者说,察觉了也不在意。
这是迟早会被发现的事情。
陈媛忽然扬声:“刘公公,搬一张长桌进来。”
陈儋错愕:
“小妹这是要作甚?”
陈媛没有和他解释,等长桌搬进来后,陈媛才说:“地图。”
很快,一张近两米的地图就铺在了长桌上,若是北幽和穆凉使臣看见这张地图,恐怕会欣喜若狂,因为这是一张纳入了大津朝所有板块的地图。
陈媛接下来的一句话,顿时让陈儋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
“大津朝在边关有八处驻军,岭安,淮南,洛劢城和边城最多,其余四处不过将将十万人罢了。其中岭安驻军最多,足足有六十万,由肃北将军驻守。”
陈儋眼神稍有一闪。
陈媛略过洛劢城和边城不提,只说了岭安,他还有什么不懂?
大津有两个威胁,北幽和穆凉,一位于北,一位于南,边关驻军也因此在南北最多,靠北九十万大军,靠南八十万。
防止有人拥兵自重,将两方兵权一分为二,亦有让二者相互监督之意。
淮南野心昭然,人人皆知。
小妹如今的意思,明显不想再要粉饰太平下去。
可往日,小妹明明想要以和缓的手段来解决淮南一事,陈儋当初欲起兵时,小妹就说过——战乱起,苦的只会是百姓。
她曾游历,待平民百姓总容易生出不忍。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内乱绝对不可取。
可如今,是什么导致小妹转变了想法?
陈儋不知,但他想起昨日见到小妹的模样,眼中有片刻阴沉闪过,很快,他抬起头时,脸色和平常并无区别,他问:
“小妹想要做什么?”
陈媛的目的很明确,也只有一个,她细白的手指点在地图中的一处,她眸色暗沉,话音慢条斯理却冷凉:
“我想要淮南易主!”
陆氏驻守淮南太久,已经将淮南当成了他陆家的所有物。
话音甫落,殿内陷入沉寂。
陈儋手指敲点在案桌上,须臾,他摇头无奈:
“你刚刚提起肃北将军,看来是已经有了打算?”
有梦预知,陈媛知晓肃北将军可信,而且肃北将军一家都骁勇善战,陈媛很冷静地将想法托盘而出:
“让肃北将军立即秘密回岭安,宣陆祜北上。”
陆祜是陆含清的亲生父亲。
陆祜若是抗旨,他们就可以借题发挥。
陈儋好奇:“若他奉旨北上了呢?”
陈媛顿了下,颇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才没好气冷声道:
“证明一个人清白很难,但想要一个人有罪,却易如反掌。”
陆氏想要谋反,没有证据?
那就捏造证据!
没有问题就制造问题,她想要陆祜死,他就不得活!
陈儋轻啧了声,有些人一旦狠下心,才让人胆寒,不过陈儋只是勾唇笑了笑: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让北幽和穆凉的使臣暂住长安一段时间了。”
他明白陈媛让使臣离开的理由,不想让旁国掺和内乱,可北幽和淮南相邻,谁都不知道北幽会不会和淮南勾结。
而这些使臣,恰好就沦为了人质。
陈媛和陈儋对视一眼,没有反对,论狠绝,陈媛自比不上陈儋,但这个时候,她不会允许任何可能破坏计划的意外出现。
陈媛长久不说话,陈儋知晓她今日要说的事已经说完了,陈儋冲着霍余轻颔首:
“那小妹将他带过来作甚?”
整个计划和霍余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显得今日霍余有点多余。
霍余听出他话外弦音,掀了掀眼皮子,平静道:
“昨日地方官员新上的折子,臣觉得还是由圣上亲自过目为好。”
地方官员的折子,从全国各地送到长安,繁琐而甚多,陈儋不耐烦一个个去看,就全推给霍余,只有重要的折子才会被霍余拿来给他过目。
搁其余人身上,这是圣上信任。
但霍余很明白,陈儋不同,信任也许有,但更多的则是偷懒罢了。
陈儋身子顿时坐正,讪笑:
“朕就只是一问。”
可谁知,他话落后,就见小妹轻垂眼睑,稍有些沉思迟疑的模样。
陈儋讶然:“小妹当真对他有安排?”
霍余也很意外,转头朝公主看去。
就听陈媛很冷静地说:
“防人之心不可无,谁都不知淮南可有后手。”
梦中陆含清绕而北上,给陈媛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霍余抿唇,他的确不想离开长安,并非畏惧战争,而是想要一直陪在公主身边。
陈媛没有去看霍余,而是垂眸淡淡道:
“请皇兄下旨,从边城调军,二十万,绕羡城、江城和梧城而过,赶到渠霖关。”
须臾,她抬眸,和霍余对视:
“这是曾经霍家统领的军队,我要你即日起赶往渠霖关,统领这二十万军队,以备不时之需。”
陈儋几不可察地皱眉,霍家兵权是两代君王筹谋很久,才从霍家拿回来的。
小妹这一句话,就代表将霍家兵权奉还。
可偏生霍余脸上还似隐隐有些不情愿,陈媛眼睫轻颤了下,才平静将后半句话道出:
“我会和你一同前往渠霖关。”
“不行!”
“我不同意!”
霍余和陈儋前后出声,两人对视一眼,都互有嫌弃。
陈儋皱眉道:“我不可能同意你亲自上战场。”
霍余比陈儋多了几分顾忌,他打量着公主的脸色,堪堪补充道:
“我答应公主前往渠霖关,但公主不能前去。”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都不能确保会发生什么,霍余绝不可能让公主身处险境。
可惜,这二人根本拦不住陈媛。
陈媛直接道:“我意已决,皇兄不必多说。”
梦中场景时时刻刻浮现在脑海中,陈媛看向霍余,冷声坚决:
“我要亲眼看着淮南易主,否则,我心病难消!”
霍余顿时哑声。
昨日公主疼得浑身颤抖倒在床上的情景,霍余不想再看第二次。
他曾噩梦缠身,太清楚那种无助和痛苦。
所以,霍余根本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
陈儋看了看霍余,又看了看小妹,轻眯了眯眸子,只好提醒小妹一个事实:“你劝动他有何用?我不同意,谁敢出兵?”
陈媛太了解陈儋了。
她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淮南有药可治我的寒症。”
陈儋脸色倏然大变,连霍余也不可抑制地屏住呼吸,陈儋直接失态地站起身,紧紧盯着陈媛,半晌,他艰难地移开视线: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陈媛怎么可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梦中陆含清亲口告诉她的。
“淮南常年处于寒冰之下,雪山之上生长着一种药材,药性炎热,对我的寒症有大作用,可是,这种药材采摘后就必须立刻入药,方可不失药性。”
她这话一出,前往渠霖关一事就是铁板钉钉了。
陈儋忽然沉声道:
“陆氏可恨!”
他一直在为陈媛苦寻良药,淮南早就知晓有药材得用,却一直隐瞒不报,该死!
作者有话说:
霍余:!!!
啊啊啊,我又来迟了!!!
【低头道歉】
第85章
回府的路上,霍余一直垂着眼睑,沉默不语。
陈媛有点奇怪,抬眸看向他:“在想什么?”
霍余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只是在想,他前世究竟错过了多少东西?
重活两世,却尽是糊涂。
“公主,淮南当真有可以根治公主的良药吗?”
他并非不信公主,只是想要再确认一下。
然而陈媛却是停顿了片刻,她垂眸敛下一闪而过的凝霜:“我也不知,只能说对我的病情有用,却未必可以根治。”
梦中陆含清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地灌她喝药,褐色的药汁溅在身上,陈媛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狼狈的时候。
可那药,却的确对她有用。
只对她有用。
若她知道得早一点,她会甘之如饴地饮下药汁,可太晚了。
那时她身怀有孕,生机早就消耗殆尽,良药也救不回来她,唯有一个办法。
——借子身反哺母。
陆含清不在乎她腹中胎儿,或者说,他比谁都希望这个胎儿不要降生,可那时她有孕将九月,冒险落胎只会要了她的命。
所以,在得知那药性霸道,会夺取胎儿生机反哺时,陆含清如获至宝。
梦境如地狱。
陆含清一边低声温柔地哄着她,一边强硬地逼她服药,携住她下颚的手如同桎梏,任她如何都挣脱不开。
所以梦中的她才会说,所有的结果早就注定了。
她根本不可能等到腹中胎儿平安降世的那一日,在那一碗碗的“良”药后,她和腹中孩儿注定了只能活一个。
她选择了对大津最有利的那个选择。
梦中的她,唯独有愧于一人。
霍余抬眸看了眼公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他压下心中的担忧。
不知公主有没有发现,自她梦中醒来后,她常常会失神,就如同她的那句,心病难消。
他状似不经意地给公主送上一杯茶。
陈媛回神,她眼眸稍有些闪烁。
梦中除去和淮南有关的一部分,令陈媛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心甘情愿地为了霍余而诞下一个孩子。
陈媛忽然身子前倾,凑近了霍余。
陈媛抬了抬下颚,好奇地亲在霍余脸颊上,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为何就能哄骗了梦中的她呢?
她动作突如其来,让霍余怔愣住,僵着身子不敢动,半晌,才堪堪说:
“公、公主?”
陈媛轻哼了声。
马车骤然勒停,陈媛身子本就前倾,这一下,整个人顿时朝前栽去,霍余立即反手勾住女子腰肢,以背垫地,将女子护得严严实实。
案桌上的糕点也顺势落地,等混乱停下时,霍余呼吸顿时放轻。
他抬眸,女子脸颊近在眼前。
陈媛双手撑在霍余胸膛上,和霍余抵着鼻尖,呼吸似乎交缠在一起,陈媛怔愣一下,才发现两人的姿势有多不堪入目。
但霍余不吭声。
陈媛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下,她低垂眼睑,视线在那薄薄的唇瓣上扫过,好奇地俯下身。
温软相贴时,霍余勾在女子腰肢上的手倏然收紧。
他喉结缓缓滚动,任由女子试探地伸出舌尖,只一刹那,霍余就失去了理智,他抬手而上,按在女子后脖颈处,稍稍用力,女子身子顿时和他贴在一起。
霍余动作来得毫无预兆,陈媛睁大了眼,她不知这时该如何反应,也不知霍余做得好不好,一开始,只觉得霍余在横冲直撞,生涩非常,因为他勾得她舌根发疼。
但很快,他似摸到了窍门,灼热的呼吸带着清淡冷冽的味道,一部分和她呼吸彼此交缠,另一部分重重拍打在她脸上,陈媛这时才恍惚地意识到男人的呼吸有多沉重,引得她也不由得加重了些呼吸。
她渐渐觉得呼吸不过来,节节退败,最终似弃械投降般无力地攥住男人的衣襟,脑子中晕晕乎乎地成了一片浆糊。
等霍余松开她时,陈媛还有些回不过神,垂眸去看霍余,马车内昏暗,只能将他整个人的轮廓瞧个大概,头微偏,一贯冷硬的眼中带着轻微的暗色,似压抑着什么。
呼吸很重,陈媛紧贴着他,自然能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让陈媛看得眨了眨眼睛。
回过神,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陈媛脸颊烧上了嫣红,但她却并不慌乱,青丝散落在霍余身上,轻轻扫过他下颚时,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下。
莫名的感觉,似透着一股劲儿,却又说不出来。
但惹得陈媛想碰碰他,所以,她伸了手,却被霍余捉住,紧紧握在掌心中,陈媛细眉稍拧:
“放开。”
霍余呼吸微重,他苦笑,低声求她:
“公主,别招我。”
真的忍得很难受。
浑身似点了火,渴求着靠女子近一点,可霍余知道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随着他的话,灼热的呼吸洒在逼仄的空间中,陈媛手指轻颤了下,她稍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也许,她有些弄懂了,为何梦中的她会喜欢上霍余。
很简单的道理——美色·诱人。
只看霍余隐忍克制的模样,哪怕他低声苦求,陈媛也只想离他再近些,想看看他会有何变化。
但陈媛没有继续。
霍余将她扶起,低身弯腰替她整理着衣裙,适才意乱情迷时被解开的腰带,也被他温柔地系上,将衣襟青丝拢好,陈媛又是可以随时见人的模样。
陈媛才终于出声:
“怎么回事?”
徐蚙一沉声传来:“回公主,前方路被挡住了。”
听见徐蚙一的声音,陈媛才后知后觉地面红耳赤,徐蚙一的听力那么灵敏,适才一直未出声打搅,是不是他听出了里面在做什么?
但很快,这分羞臊就被压了下来,在皇宫红梅林时,她和霍余就被后宫妃嫔撞见过一次。
一而再地,陈媛已经能够很好地调整情绪了。
“是谁?”
这么没有眼色,连公主府的马车都敢拦?
“陆含清和北幽使臣。”
陈媛眼眸一沉,霍余也抬眸,马车适才弥留的暧昧气息顿时烟消云散,二人对视一眼,下一刻,霍余掀开了提花帘。
她们目前到了朱雀桥,在桥上,陆含清的马车和鸾安公主的仪仗撞到了一起,彼此都停在了桥上,恰好挡住了陈媛的去路。
陈媛低声:“这两个人怎么会撞在一起?”
她不可信什么巧合。
徐蚙一这才回话:“适才鸾安公主险些落河,是陆含清手疾眼快地救了鸾安公主。”
霍余掀了掀眼皮子,适时地出声:
“英雄救美?”
冷冷的一句话,暗含几分淡淡的讥讽。
结合霍余这句话,陈媛再抬头看去,果然,就察觉出些许不对劲,陆含清和鸾安公主虽然离得不近,至少有三步的距离,可鸾安公主偶尔朝陆含清看去的视线,却含着几分不可言说的羞怯。
只是,相较而言,陆含清就显得温和而疏离。
如此眼熟的一幕,让陈媛忽然想起沈柏尘和刘芊妤,她轻声嗤讽:
“你们男子就这般了得?任何野望计谋都要靠骗女子芳心来得逞?”
话音甫落,霍余和徐蚙一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替陆含清背锅?
霍余出声:“人尽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徐蚙一面无表情:“属下只听公主命令。”
霍余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徐蚙一,他怎么觉得自己被徐蚙一踩了一脚?
只凭这个回答,无故就低了徐蚙一一头。
霍余抬眸,再看向陆含清,厌烦得厉害。
果然,他一遇见陆含清就没好事。
在淮南一事未有定论前,陈媛不想看见陆含清,否则,她怕她控制不住想杀了陆含清的心。
她放下提花帘,冷声吩咐:
“盯着陆府和北幽使臣,一旦二者走近,立刻来报。”
“而现在,让他们让路!”
陆含清眼中几乎快凝了冷霜,脸上的温和寡淡了很多,适才,他刚上朱雀桥,就遇见鸾安公主,遂后鸾安公主的轿子倾斜,将要落湖之际,陆含清出手救下了她。
谁知,这一救,反而给自己招上了麻烦。
淮南是皇室的眼中刺,位置又和北幽相邻,他又不傻,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北幽使臣有牵扯,这些时日,他都避着北幽而行。
可惜,偏生有人刻意在等着他。
鸾安公主脸色羞红地和他说话,话里话外皆是感激,邀请他去使臣居住处,方可好生谢谢他。
鸾安公主前往大津的目的就是和亲,其根本是在替她皇兄拉拢势力。
北幽朝政三分,她皇兄无可借力,才将主意打到了大津朝上。
鸾安公主可选的人不多,其一,大津皇帝,可大津皇帝不蠢,后宫妃嫔甚多,鸾安公主哪怕得进后宫,也未必有安稳的一席之地。
其二,手握重权的朝臣。
鸾安公主必须承认,她最属意的人就是霍余,他得大津皇帝信重,掌管十万禁军,而且,哪怕霍家交了兵权,武将中仍有根基。
可那日及笄礼,鸾安公主亲眼看见霍余等着靖安长公主一同离开。
身在大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选择和靖安长公主作对。
所以,她最终将目标放在了陆含清身上,他是淮南陆氏之子,淮南和北幽相邻,而且淮南兵权在握,陆含清未曾娶妻,这样一看,似乎陆含清比其余人都要合适作为和亲对象。
然后,就有了今日的这一出。
禁军上前清道时,陆含清眉眼的温和终于消去,眼中闪过一抹冷凉。
至此,他还有何不知,今日他是落入旁人的算计!
利用皇室猜疑,将他推向北幽。
而旁人,许也会认为这都是他所谋!
作者有话说:
陈媛:嗯……很好?
【来晚了,滑跪,晚上加更补偿一下】
第86章
今日夜色浓郁得近乎化不开,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午时落的雨尚未干透,风带起些许湿润。
公主府中有一处温泉,这里引活水而入,雾气弥漫,女子从水中冒出头,水花四溅,她微喘着气,脸颊潮红,水珠顺着脸颊滑过锁骨,滴落温泉中消失不见。
女子站起身,后背挺直,莹白如玉,中间一条深凹的脊椎线,让人挪不开眼,青丝倏然披下,飘在水面上,恰好遮住了这抹春光。
盼秋领着婢女跪在地上替她擦拭身子,一件轻薄的亵衣穿在身上,又拢了披风,才被众星拱月地送回寝宫。
待陈媛踏入宫殿的一刹那间,她稍有些几不可察的停顿,抬了抬眼眸,望向殿内那个端坐着的男人:
“你怎么还在?”
霍余侧了侧身子,露出他身后的案桌:“公主今日还未喝药。”
陈媛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不敢置信,盼秋今日都将这事忘了,却变成了霍余在这里等着她?!
盼秋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奴婢差些都忘了,公主快些将药喝了。”
陈媛愤恨地瞪向霍余,霍余面不改色地和她对视,在知道公主的身子情况后,他不可能任由公主糟蹋身子骨。
陈媛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任由盼秋喂她蜜饯,拎着霍余的衣袖,嫌弃地上下打量。
霍余不明所以:“公主怎么了?”
陈媛口中蜜饯尚未咽下,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你真的没有被调包?”
不替她挡着药也就罢了,居然现在都和盼秋同流合污了。
盼秋轻呵了声,似在嘲笑公主的痴心妄想。
陈媛心虚,顿时讪讪地移开视线,霍余低笑了声,换来公主的横眉冷对。
霍余不在意,他接过婢女递来的锦帛,坐到公主身后,替公主擦着头发,陈媛身子放松,半倚靠在他怀中,很明显地察觉到身后人的身子稍僵了片刻。
陈媛其实很纳闷。
按理说,在霍余的记忆中,她和他的亲密举动应该数不胜数才对,怎么会一碰就僵硬。
显得格外生涩。
她挥退其余婢女,靠在霍余的肩膀上仰起头,白皙修长的脖颈形成一道优美的幅度,霍余视线稍暗,很快,他轻垂下眼睑,沉声暗哑:
“公主坐好。”
这般姿势,他根本无法寻到着力点替她擦头发。
可现在的陈媛一肚子好奇,按捺不住地问他:
“梦中,你和我都做了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在霍余面前承认梦中的那个人就是她。
然而霍余的注意力却都被她的问题吸引住。
两人都做过什么?
霍余稍抿紧唇瓣,做过的事太多了,寻常夫妻会做的事情他们皆做过。
甚至,更出格的事也并非没有。
可霍余不知该如何对女子说,只能无奈低声唤她:
“公主!”
陈媛轻哼了声,觉得颇有些无趣。
做都做了,有何不好说的?
可她倒底没有逼霍余说,她能清晰地察觉到现在的霍余不想碰她,也不该这么说,更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陈媛隐约猜到为何,心中些许好笑。
她的身子岂是那么容易就会有孕?哪怕梦中的她,也必是用了何种药物,才会得偿所愿。
不过,这些她都没有和霍余说。
因为,只要拿下淮南,霍余所想都会一一实现,的确没有必要这个时候冒险。
霍余搂住她的腰肢,将下颚抵在她的颈窝处,轻声说:
“明年冬日,我和公主去边城小住一段时间吧。”
那里气候宜人,四季如春,最适合陈媛待的地方,而且,霍余年幼曾在边城生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想带公主去那里看看。
陈媛并不在意,可有可无地应了声:
“只要你说服了皇兄,我自无意见。”
她有些许的不自在,因为两人离得太近了些,她只要稍抬抬下颚,就可以亲到男子。
她的披风散落在地,青丝顺着动作披散在胸前,亵衣太过单薄,许是殿内燃了地龙,并不觉得冷,反而衬得殿内稍有些旖旎。
霍余沐浴过,外衫只虚虚地披在身上,只要陈媛想,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外衫挑落在地。
明明是她被霍余圈在怀中,可霍余给她的感觉却是——任君采撷。
陈媛觉得好笑,也真的呐呐捂住脸笑了出来。
霍余不明所以,眼中皆是困惑,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搂在女子腰肢的手稍紧了紧,将女子护住,不会让她掉下软榻。
像这样安静地和公主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她在就好,这就是公主不在后的那二十年中,他最大的奢望。
陈媛没有让霍余在她寝宫内过夜。
倒不是她羞涩,只是不想折磨霍余罢了。
霍余离开时,耳根子都是红的,他将外衫披在身上,拢了拢衣襟,走路的姿势似有僵硬。
********
翌日,陈媛和往日一样,辰时才醒来。
盼秋掀开床幔,见公主并无异样,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陈媛将这一点看在眼中,知晓是她前日醒来时将盼秋吓到了,所以,她没有和盼秋说,她昨日又做梦了。
和前日不同。
这次的梦境有些让人脸红心跳。
就在她的寝宫中,夜色撩人,烛火不断地摇曳,纸窗上印了两个重叠的身影。
梦中她一袭红色轻纱,似刚沐浴结束,青丝半干半湿地贴在胸前,若隐若现给她添了分让人口干舌燥的余媚,漫不经心地坐在软榻上。
霍余就在她跟前,那种姿势,让陈媛根本不敢回想。
他半跪在她跟前,攥住她脚踝,手背上青筋微起,上身衣裳半敞,他深深地埋着头,额头似热出汗,贴在她身上,无人可见,她悄无声息地攥住绒毯,身子有一刹那的紧绷。
陈媛脚趾稍有些蜷缩,忙忙将思绪收拢,不敢再去回想。
盼秋纳闷地看着她脸上嫣红,觑了眼尚未打开的楹窗,不解:
“公主是觉得热吗?怎么脸这么红?”
陈媛顿时臊得脸颊通红,眼神心虚地躲闪着,呐呐地说:“是有些热。”
盼秋忙忙去将楹窗打开,通风透气。
回来时,还在小声嘀咕:
“奴婢起床时,还觉得今日有些凉呢。”
陈媛低头,抖着手指将纽扣系上,假装没有听见盼秋这句话。
忽然就听盼秋一声轻嗔:
“哎呀,公主快住手,这扣结系错了!”
陈媛手堪堪一顿,再低头,才发现的确系错了。
盼秋将扣结解开,重新替她系好,有些纳闷嘀咕:
“今日公主怎么怪怪的。”
陈媛垂首,耳根子红得几欲滴血。
作者有话说:
小霍:有点害羞。
【有点头疼,这章稍微有点少,姐妹们将就看一下】
第87章
那日撞见鸾安公主后,陆含清就一直在想,要如何避免和北幽使臣接触,也就疏忽了对旁人的注意,例如肃北将军的行踪。
然而,不等陆含清想到办法,就得知圣上下旨,让陆祜立即北上长安!
陆含清脸色顿变:
“你说什么?!”
庆安也是慌张:“奴才不敢乱说,圣旨已经被钦差大臣送往淮南了!”
长安已经有他作为质子,圣上不可能无故让父亲北上长安,除非——圣上下定决心要对付淮南。
但陆含清想不通,往日皇室忌惮淮南,一是淮南手握兵权,二是淮南地理位置易守难攻,最主要的是淮南哪怕有不臣之心,皇室也不曾有证据。
淮南军队亦是大津军队,往日圣上的态度,分明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去动淮南。
陈媛若是知道陆含清想法,怕是只会厌烦,梦中的她的确是如此想,可正是因为如此,才助长了淮南的火焰,让他们野望愈加强盛。
而现在,她却知晓,指望淮南投诚,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既不听话,那就打到他们听话!
忽然,府外传来一阵动静,陆含清起身,往日温和皆不见,眸色只余冷沉:
“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小斯磕磕绊绊地跑进来,差些栽在地上,指着门外,他吓得话都说不清:
“公、公子!府邸被禁军包围了!……好、好多禁军!”
陆含清的心狠狠一沉,他推开书房的门走出去,就看见禁军副统领,宋泽齐带着几名禁军进来,陆含清眯着眸子,说:
“不知陆某犯了何事,才让禁军这么大张旗鼓地围了陆某府邸?”
对此,宋泽齐只是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有人奏明圣上,淮南意图叛乱,圣上有旨,在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烦请陆公子就待在府中,不要外出。”
话音甫落,陆含清顿时按住扳指。
宋泽齐觑了他一眼,见他情绪似乎并无变化,心中咂摸了下,这陆氏嫡子倒也是个人才。
可惜,圣上不想再容忍淮南。
这所谓的望族子弟,再过不久,也就只是阶下囚而已。
甚至可能还不如阶下囚。
但事情尚未成定局,宋泽齐倒不至于对他推搡不客气,不过他倒是知道,他顶头上司对这陆公子可是不喜得厉害。
宋泽齐一挥手,带着禁军离开,道:
“吃食我们会给陆公子送进来,还请陆公子安心在府中带着,只要陆氏清白,陆公子很久就可以出去了。”
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
陆氏清白?
陆含清显然也知道宋泽齐这话不过在敷衍他,所以,他没有拦住宋泽齐离开。
他一人在长安,本就孤立无援。
陆含清抬头看了眼天,午时尚晴空万里,如今就乌云遍布,他很清楚,圣上的这一道旨意,就代表,要变天了。
陆含清闭了闭眼,他呼吸有些沉重,转身回了书房。
庆安揣揣不安:“公子,我们要怎么办?”
陆含清垂眸:
“禁军封锁府邸,我们能怎么办?”
只能听天由命!
他按住书桌,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忽然,他想起今日前来封锁陆府的人居然是宋泽齐,霍余对他的不喜几乎摆在明面上,居然放过了这次看他笑话的机会?
陆含清才沉声问:“前往淮南的钦差大臣是谁?”
“殿前太尉霍余!”
答案不出所料,可陆含清仍旧身子一顿。
那是霍余,霍家如今的掌权者,不过年仅二十四,就能到现在的高位,谁敢小瞧他?
霍家男儿自幼就生存在边城,代代为将,圣上派他去淮南,是何意?
陆含清其实猜到了圣上的打算,但他却不想承认。
然而,庆安的话还没有说完:“还有靖安长公主。”
陆含清倏然跨前一步,捏住庆安的肩膀,冷声微沉:
“你说什么?!”
庆安肩膀处被掐得很疼,但他从未见过公子这副表情,吓得不敢表现出来,磕磕绊绊地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殿、殿前太尉和靖安长公主奉旨前往淮南。”
现在的陆含清还不知道圣上已经下旨从边城调军二十万正在赶往渠霖关,而渠霖关也位属于淮南。
*******
此时的陈媛和霍余已经收到了圣旨,正准备赶往淮南。
圣上下令,命一万禁军随行,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护公主周全。
谁都不知道淮南会不会发疯,一旦公主落入淮南人手中,反而要挟长安,陈儋也不知自己会作何决定。
岭安六十万大军,渠霖关亦是二十万大军集结,若还对付不了淮南,陈儋觉得霍余根本无需回来见他了。
公主銮仗华贵,她府中的三百禁军同样随行,就跟在銮仗左右。
霍余骑马在前,圣上亲自领百官送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城。
一出皇城,陈媛就掀开珠帘,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高耸的城墙,梦中,她于城墙上跌落,而如今,她不会让任何人侵犯这座城池!
霍余的马渐渐落后,直到和銮仗平行,陈媛不紧不慢地轻挑眉:
“怎么了?”
霍余从怀中掏出一个热乎的纸包,陈媛不明所以地接过,被烫得轻“嘶”了一声,她细眉轻蹙地伸手摸了下霍余藏纸包的位置,仍是滚热的。
她脸色有些不好:“这么烫,你就直接贴身而放?”
被公主训了,但霍余眼中却闪过一抹浅淡的笑意,他低眸轻声说:
“我皮糙肉厚,无妨。”
陈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世家公子矜贵,他那一身肌肤冷白细腻,让女子都羡慕几分,哪有他说的什么皮糙肉厚?
陈媛打开纸包,里面是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她一怔,记忆稍有些回拢,那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被霍余带着一同去早朝,途中,霍余也给她买了同样的包子。
霍余的低声传来:“公主今日用膳时只吃了两口,近傍晚队伍才会歇下,公主先垫垫。”
闻言,盼秋无声地瞥过来一眼。
陈媛垂首失笑,她早膳用得不多,盼秋自看在眼中,特意待了很多糕点,必然不会委屈了她。
纸包很热,透过相贴的手心似传到心底,一股暖流,让陈媛什么都没说,捧着一个包子,轻轻咬了一口,确定是长舆街头的那家包子。
她托腮好奇:“你不是说,他们家的包子每日都会早早卖完吗?”
霍余耳根子发红:
“我使了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到位,那家人自不会介意多做一屉包子。
陈媛笑得眸眼稍弯,将另一个包子递给他,见霍余不解的接过,她才解释:“我吃不完。”
这家的包子很大,一个,就够她吃得很饱了。
霍余没有多说,行军中,也没有时间给他细嚼慢咽。
他几乎就是两三口就将包子吃下,他吃东西时,有一个习惯,常会用左边的牙去咬,此时左边的腮帮突起一块,不断咀嚼下,腮帮跟着一动一动的,显得劲儿劲儿的。
陈媛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往日皆喜欢那种温和的男子,一瞧就是贵公子的风范和仪表堂堂的,但如今,她生平第一次觉得,硬梆梆的男子似乎也有一番趣味。
尤其是霍余一身戎装,脊背挺直,似任何风霜都压不倒他。
陈媛心想,她往日的眼光还是太局限性了。
等霍余重回队伍前面,陈媛放下珠帘,盼秋才轻哼了声:
“现在公主眼中是只有霍大人了。”
陈媛觉得很冤枉,嗔瞪她:“你胡说什么呢?”
盼秋冲她吐了吐舌头,才道:
“大人这一出,倒显得奴婢不够贴心。”
陈媛刮了刮她鼻尖,稍有些无奈:“你啊,就知捏酸吃醋。”
盼春在一旁偷笑。
主仆三人在銮仗中有说有笑,徐蚙一听见笑声,也只垂了垂眸,似有片刻的温情一闪而过。
因无人耽误行程,霍余又深知公主身子情况,一路加速前进,终于在十日后,众人赶到了渠霖关。
边城二十万大军,在他们出发前就已经调动,和他们不过左右脚一同到了渠霖关。
边城带兵者,名为钱元罕,拜见公主之后,才和霍余商量如何布兵一事。
渠霖关到淮南城只需半日的时间,二人商定好,由霍余翌日带领三千人前往淮南宣旨。
钱元罕和霍余是旧相识,闻言,皱了皱眉头:
“只三千人,是不是太少了?”
霍余摇头:“宣旨而已。”
带太多人,反而显得他们胆怯。
况且,公主曾让圣上下令,让肃北将军围住淮南城,换句话来说,如今被动的是淮南,他们若敢轻举妄动,只会给他们理由发兵。
陈媛得知霍余的决定后,她什么都没有说。
渠霖关近北,这里很冷,四处皆是帐篷,陈媛早就裹上了绒毛大氅,似乎还在长安过冬一样。
霍余将汤婆子递给她,两人在军营中走动,盼秋等人离得很远,给了她们足够的相处空间。
陈媛知道,渠霖关就是她能走得最远距离。
没有人会同意她跟去淮南城的,那样风险太大,所以,她没有说什么和霍余同去的话,只轻笑着说:
“我在这里等你。”
霍余心下一动,似乎时光重叠,前世公主也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渠霖关的军队是后手,霍余这一去,直到问题解决才会回来。
许是数日,也许是数月,不定归期。
他忽然低头,很轻地碰了女子的唇瓣,他轻声说:
“公主,这次会不一样的。”
他会平安回来,带着可以医治她的药,让她会亲眼看着淮南毒瘤消除,再无心病噩梦。
作者有话说:
盼秋: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让我做对比
啊啊啊,这次太晚了吧,我对不起你们,评论发三十个红包道歉
第88章
渠霖关的夜很凉,陈媛没有和霍余在外待得太久。
回来后,霍余跪坐陈媛旁边,亲手截断一缕青丝,柔和烛光下,他低眸将青丝和红绳编到一起,亲自替她带上。
陈媛稍怔。
在洛劢城,她给霍余青丝红绳时,其实并未想太多。
但如今,等霍余亲自给她戴上同样的红绳时,她才觉得这根红绳的分量,似有千钧重,又似鸿毛轻。
青丝也象征着情丝,他很少对她明说欢喜,却处处表达着情愫。
霍余抬头,低声和她说:
“那日公主给我红绳,定不知我有多欢喜。”
陈媛轻垂眼睑,霍余的手艺自是不如盼秋,这根红绳编得简陋而且有点丑,若是往日,陈媛绝不允许这种丑东西出现在她身上。
但现在,陈媛难得没有生出嫌弃。
霍余问她:“公主现在梦到哪里了?”
陈媛错愕,幸亏营帐中光线暗淡,霍余没有发现她神情的不对,她睁大了眼,堪堪纳闷: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做梦?”
怕盼秋她们心生担忧,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霍余选择实话实说:“猜的。”
陈媛无语噎住。
霍余偷看了公主一眼,烛光下,女子青丝披散在身前,似洛神在世,偶尔斜斜一记轻瞥,风情慵懒,让人挪不开视线。
偏生她时不时地觑一眼手腕,又很快收回视线,似生怕被旁人发现她的举动一样,灵动狡黠,也让人有了敢亲近她的胆量。
他企图让公主给他一个承诺:
“梦中,公主让我出征前,曾答应过我一件事,公主可有梦到?”
陈媛没有,除了那日的长安城兵败,她梦到的很多都是风花雪月。
她狐疑地抬眸望向霍余:
“我以为你对梦中的我言听计从。”
居然有胆量对她提要求?陈媛觉得,从今以后,她得高看霍余一眼了。
听出公主的言外之意,霍余轻咳了声,才说:
“那时公主答应我,只要我得胜归来,就会同我成亲。”
话音甫落,陈媛手抖了一下,她尚未理清情绪,下意识地反驳:
“不可能!”
她不可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承诺旁人。
倏地,陈媛身子一僵,她想起来,霍余不是旁人,是和她日夜缠绵了整整几年的人,梦中的她本就对霍余有欢喜,甚至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那么,承诺他成亲,倒也不是不可能。
陈媛回神,她呐呐地捧起一杯茶,掩饰般地抿了一口。
霍余这个时候,和她提起这事,是何原因?
难道想要她履行承诺?
毕竟梦中的霍余的确得胜归来了。
霍余没注意到公主的慌乱,那一声不可能太斩钉截铁,似在表明态度,霍余眼中神色一刹那就黯淡下来。
因为,他记起,那日年宴时,公主曾亲口告诉他,她从未想过会嫁给他。
他稍有些颓废地垂下头。
那就罢了,反正只要他在,也没有其余人可以近公主的身。
名分什么的,他不在……
哪怕只是安慰自己的话,霍余也安慰不下去,他心中骂了句脏话,他不在乎个屁!
他就是在乎得要命!
就是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公主身边!让那些觊觎公主的人有多远滚多远!
可不论霍余在心中如何碎碎念,明面上却不敢逼公主一句。
营帐中倏然安静下来。
陈媛觑了眼霍余,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觉得霍余有些许的可怜。
梦中和她厮混了那么多年,都不得名分。
不知过了多久,营帐中响起女子含糊的声音:
“倒也不是不行……”
霍余倏然抬头,他眼睛在这一刻亮得有些灼人,他似想说些什么,又怕说错什么,半晌,才说:“那公主要我做什么?”
话落,陈媛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叫要他做什么?
搞得好像似个交易一样。
陈媛才不承认她是对霍余心软了,她只是想起梦中的那个孩子,若她不和霍余成亲,那么那个孩子的身份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媛心中暗暗地想,霍余就是父凭子贵,这样一想,才叫她心中莫名的涩意和不自在稍稍消除了些。
顶着霍余灼亮的视线,陈媛移开视线,轻哼了声:
“等你能够平安回到长安,向皇兄请旨再说吧。”
霍余心知肚明,得她首肯,圣上那边就并无什么难度。
他埋在公主脖颈间,低笑出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让陈媛轻轻打了个颤,不由得伸手推了推他,羞恼低声:“放肆。”
霍余细细的吻落在她额头、脸颊、粉唇、甚至脖颈处,带着温热的呼吸,陈媛眼睑轻颤了颤,双手无力地攀在霍余脖颈上,她听见霍余低声说:
“待我回来,公主可否再给我一截青丝?”
陈媛有些纳闷:“你要那作甚?”
霍余轻抚她脸颊,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陈媛一怔,侧头看去,二人青丝交缠在一起,似乎密不可分。
适才霍余说的话,她几乎都听不清。
可“结发”二字却似乎被霍余钉在了她脑海中,久久不散。
*******
翌日,霍余带三千人离开,陈媛亲自送行,遥遥地看见霍余走远。
她在想,梦中的她在那时是否也曾这样亲自送过霍余远行?
未曾亲自经历,很难体会陈媛此时的心情。
她和霍余相处时间才短短不到一年,其中推心置腹也不过月余罢了,她尚觉些许苦闷,那梦中的她呢?
五年相伴,朝夕共处。
不论前世今生,她只知道,以先帝和皇兄对霍余的夸赞,可以让霍余给她带回一个满意的结果,所以,她一步步将霍余推向战场,她强行忽略了战场的刀光剑影,和霍余自身的意愿。
陈媛轻轻抚着手腕上的红绳。
可不论她心中如何想,她都只是目送霍余离开,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见,陈媛没有一丝停留,转身就回了营帐。
和长安城繁华相比较,边关豪迈萧瑟,却也显得无聊了些许。
明明公主和平日中并无不同,但徐蚙一却总觉得公主情绪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他稍有迟疑,顿了顿,转身离开。
午后,陈媛刚用过膳,就见徐蚙一踏进来,经过这段时间,她早就收拾好了那些悲秋伤春的情绪。
陈媛轻挑了挑眉梢,有些好奇:
“你去哪儿了?适才一回到营帐,就不见你人影。”
她的视线在徐蚙一手上稍有些停顿。
徐蚙一朝她看去,眼中有些困惑。
半晌,他才说:“我去了军营北边的林子,捉了几条鱼。”
他记得公主曾说过怀念他烤的鱼,适才察觉公主情绪不佳,他就特意去北边林子转了转,林中当真有河,他烤了几条鱼就立即赶了回来。
可公主似乎不需要了。
陈媛察觉到了什么,朝徐蚙一看去,冲他招手。
徐蚙一不明所以,但仍旧听话地走近。
渠霖关很冷,清晨仍飘着风霜,徐蚙一捉鱼,烤好再一路拎着回来,手冻得通红。
陈媛接过了他手中的烤鱼,抬眸问他:
“给我烤的鱼?”
徐蚙一不会对公主说谎,只能低低地应了声。
陈媛尝了下,其实比当初的味道要好很多,她不得不承认,记忆真的会将一件事美化,哪怕徐蚙一特意带了调料,手艺也进步了很多,但那一次的烤鱼仍排在陈媛心中的首位。
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只低声埋怨:
“你怎不提前和我说,不然刚才午膳,我就少用些了。”
徐蚙一无措地背过手。
他烤了四条鱼,陈媛给盼秋和盼春各分了一条,剩下一条给了徐蚙一,才和盼秋道:
“蚙一可是很少烤鱼,倒是你讨了个巧。”
徐蚙一抬眸看向公主,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睑。
他心知肚明,公主已经不需要烤鱼了。
可公主仍接过了烤鱼。
所有人皆说公主张扬跋扈,而徐蚙一却觉得,公主温柔得不可思议。
她生而就是公主,高高在上,何须要体谅旁人?
烤鱼有些凉了,徐蚙一咬进口中,听公主的话,一点点地挑着鱼刺,听着盼秋和盼春的赞不绝口,他仍旧沉默寡言,只是手上稍用了些劲道。
徐蚙一无背景无靠山,他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只靠他自己,他天生神力,武功可说超群,得圣上赞赏无数,他刚入公主府时,何人不替他道一声可惜?
可自从进了公主府,徐蚙一无时无刻不在庆幸,那一年圣上要替公主选私兵时,他从众人间站了出来,幸好,他从未懈怠,才让公主在万人中一眼就挑中他。
于旁人而言,公主府是名利场,无人不想攀。
可对于徐蚙一来说,公主府只是家罢了。
在他胡思乱想时,传来公主的声音:“日后,你要是去了哪里,记得要告诉我,我身边可离不得蚙一。”
徐蚙一低声:“属下知道了。”
无人知晓,在徐蚙一眼中,公主就是黑暗中的一道光,在他寂寥人生中添上一抹光彩的人。
他爱慕她,敬重她,却唯独不会亵渎她。
等徐蚙一退出营帐后,陈媛托腮,和盼秋低语:
“蚙一似乎今年三十了?”
盼秋不明所以地点头:“刚好三十。”
许是霍余昨日的话对陈媛产生了影响,她不由得说:
“那蚙一也该考虑人身大事了。”
盼秋忽然有点心疼徐大哥,共事这么久,旁观者清,盼秋自然知道徐大哥对公主的心思。
顿了顿,她才说:
“公主快不要乱点鸳鸯谱了,这种事也得看缘分。”
就如同,徐大哥和公主,那就是有缘无份。
作者有话说:
小霍:能够父凭子贵,那也是本事。
【今天很早!】
第89章
在霍余还没有到淮南时,陆祜就收到长安城中的消息。
这么大的动静,他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钦差大臣即将抵达淮南城,没有时间给陆祜犹豫,要不要奉旨北上长安,是一个横在陆祜面前的难题。
淮南八大望族早就绑到了一条船上,得知长安风声后,这些时日,三番四次往返陆府。
八大望族自有强有弱,陆氏为首,孟氏和钟氏则相较而言势弱,平日中也安静似随波逐流。
这日,刚从陆府中出来,孟岩秋掸了掸衣袖,抬头看了眼天,低声呢喃了句:
“风雨欲来……”
钟立忞不知何时站到他了身旁,两人对视一眼,钟立忞直接低声道:
“昨日,我家奴仆告假回乡,可是在傍晚之际赶了回来。”
这话中包含的意义万千,孟岩秋眼神顿时变了,他呼吸直接一滞,奴仆要回乡就赶回,这点小事钟立忞根本无需和他说。
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既然他说了,就必然代表着什么。
孟岩秋脸色有片刻的暗沉——淮南被困!
大津朝位于北幽和穆凉之间,却使两国不敢来犯,主要原因就是大津朝兵强马壮,淮南的确有三十万兵马,哪怕对上北幽,淮南也丝毫不惧。
可对比全国之力,淮南三十万大军又算得了什么?
二人并肩同行,直到孟府,孟岩秋才问:
“昨日的事,今日在陆府时,你怎么未说?”
钟立忞神情不明,久久未曾说话。
孟岩秋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心中立即骇然,他起身看了眼四周,确认四下无人时,他才压低声音斥道:
“淮南八族一体,站队时可最忌墙头草!”
钟立忞早就被淮南最近的风声闹得心中不舒坦:“难道要我们陪着一起去死吗?!”
两家向来有联姻,关系甚密,否则钟立忞也不可能将所有事托盘而出。
钟立忞站起身,怒意盎然:
“长安消息传来才几日?淮南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困!谁有这种能耐?!”
“只有岭安驻军!”
“袁忠那个疯子!打起仗来不管不顾,他掌管有六十万大军,如今兵临城下,粮草充沛!反观淮南,至今还跟无头苍蝇一样,我们子女根基可都在淮南城,我们拿什么跟他们耗?!”
孟岩秋如何不知?
他捏住眉心,摇头:“你再着急,又如何?”
“陆氏掌兵权,话语权从不在我们下四族手中。”
钟立忞握紧拳头,半晌,他才说:“当年陆氏想要拉拢其余七族,护城军中就有我等家族的人。”
孟岩秋脸色倏然大变,他骇然抬头:
“你疯了?!”
哪怕两军真的会开战,可如今还未有结果,钟立忞既然就想要投降?!
钟立忞也咬声:“等到真的打起来,那就晚了!”
孟岩秋面色晦涩难辨,久久不说话。
钟立忞深深呼出一口气,低声:
“漓儿就快要生子,那会是我钟家的嫡长孙,孟兄难道不替外孙考虑一番?”
孟岩秋之女就嫁给了钟家的嫡子,也将两族关系彻底系在了一起。
孟岩秋果然生了迟疑,这时,钟立忞才继续道:
“孟兄不如好好想想,长安那位搞这么大阵仗,岂会轻拿轻放?”
淮南没有了退路。
陆祜要么亲自去长安送死,要么拉着淮南拼死一搏。
可他们都知道,陆祜不会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
孟岩秋抬手打断钟立忞的话,面带踌躇:“你让我再想想。”
钟立忞也知这事不可能轻易下决定,没有继续逼孟岩秋,见好就收,很快离开。
等他离开,孟岩秋脸上的踌躇之色才淡下去。
书房门被敲响。
“进来。”
来人躬身恭敬地递上一封信:“家主,城外来信。”
孟岩秋接过信封,等看清信上写的内容,他才长舒一口气,将信封放在一旁,平静道:
“渠霖关的消息递到钟家那边了吗?”
“等钟大人回府,就会得到消息。”
孟岩秋不咸不淡地颔首。
来人微有不解:“家主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劲给钟家送消息?”
家主一直和长安城有所联系,风声刚传出,孟家就得了消息。
只有孟家投诚,方才更显诚意。
如今家主拉上钟家,就等于将到手的利益分出一半去。
孟岩秋冷哼,夹杂了些许无奈:“也不知钟家那小子哪点迷了漓儿的眼,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难道看着她送死?”
子女都是债。
他外孙将要诞世,哪怕是孟岩秋也生出于心不忍。
不过算钟氏还有点良心,这种时候也没有忘记孟府。
翌日,钟立忞又找了孟岩秋一次,孟岩秋似艰难才下了决定,闭眼无声地点头。
钟立忞心中大松一口气。
等霍余抵达淮南城时,就见八大族候在城门口相迎,但唯独陆氏首位站着的并非陆祜。
霍余若有似无地轻眯眸,面无表情:
“陆祜何在?”
陆氏来人是府中庶长子,哪怕对霍余的态度不满意,但霍余顶着钦差大臣的名头,他只能拱手作答:
“家父身体抱恙,恕不能迎。”
霍余只是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冷声嘲弄:“圣旨亲到,哪怕半截身子埋在土里,都得给我爬着来迎。”
陆泽宇脸色顿时铁青。
其余人刚欲说话,霍余则直接挥鞭驾马:
“陆府,带路!”
身后三千人立即跟上,踏出来的灰尘飞扬,陆泽宇心中顿时叫了声不好。
只看霍余的态度,哪怕父亲贬入膏肓,也只会压着父亲北上长安。
霍余只觉得陆氏在淮南做土皇帝做久了,脑子可能生锈了。
圣旨是让陆祜去长安接受调查,一旦查明,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竟在这时称病?
阶下囚而已,谁在乎你身体是否安康?
所以,在陆府闭门不见客时,霍余只是稍稍抬了抬手,立即有人上前撞门。
陆泽宇忙上前要拦,一柄刀刃直接架在他脖颈上,霍余真的长见识:
“钦差宣旨,你也敢拦?”
刀刃冰冷泛着凉意,陆泽宇身子一僵,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口水,不敢将胆怯露出来:
“事情尚未有定论,你怎敢撞陆府大门?”
霍余无声地摇头,不得不提醒他:“不迎圣旨,就是大不敬!”
陆府的门并非铜墙铁壁,很快就被撞开,陆祜也装不了死,终于现身,霍余才开始宣读圣旨:
“……陆氏意图谋反,圣上命陆祜即日起立刻北上长安接受调查,不得有误!”
霍余面前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人,他将圣旨递给气色不好的陆祜,眼中情绪没有一丝波动:
“陆侯爷,可有听清圣旨?”
陆氏身为异姓侯,可这一声陆侯爷在这道圣旨后喊出口,就带着莫名的讽刺嘲弄。
陆祜是个和陆含清很相似的人,但他身上的那种温和已经变成了儒雅得体,他比陆含清要老谋深算,心思也沉得厉害。
可再多的心思,也要有余力展开。
如今陆祜所作一切,也不过困兽挣扎。
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他只能奉旨上长安,否则,他就是抗旨,铁定的罪名,他必须得背!
所以,陆祜只咳嗽了声,就道:
“臣,接旨。”
他刚欲说什么,霍余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抬手:
“既然如此,来人,请陆侯爷上路。”
陆祜眯起眼眸,他平静道:“钦差大人应该也不急于这一时。”
霍余不咸不淡地觑了他一眼:
“陆侯爷好像还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真相未明前,您就是戴罪之身,喊你一声陆侯爷,是看在陆氏列祖列宗的功勋上,而不代表你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话说得很难听,未曾给陆祜留任何脸面。
陆祜倏地轻笑了一声:“如果我说,今日就不想北上长安呢?”
霍余挑眉:“恐怕没有侯爷选择的机会。”
他不再说废话,直接让人将陆府相关人士全部押送北上,在三千边城军前,陆府的那点人根本起不了任何抵抗。
一炷香后,封条被贴在陆府大门上。
霍余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前世,霍家也是如此,一道封条,就击溃了这个百年世家。
圣上为君,他要谁死,谁就不能活。
前世淮南先有大周秘宝,后反其道和穆凉勾结,暗中北上,才打了长安猝不及防,可等大军回到长安,仍然被打得溃不成军。
那时霍余只一日就收复了长安。
淮南准备了数年的一场戏,只短短八个月就彻底落幕。
前世尚如此,今生,淮南又岂能翻盘?
陆府一行人直接被押送,其余七族看得心惊胆战,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谁都知道陆祜不会就这么束手就擒,但无人敢动。
因为,他们不知道,明知淮南有三十万大军,霍余何来的底气如此肆意?
城门处,护城军傻眼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该不该开城门。
霍余觉得可笑:“你们淮南满城,都是准备要抗旨不尊吗?”
一道抗旨的罪名压下,直接把护城军骇得额头都是冷汗,可饶是如此,他们仍然不敢开城门。
陆祜远远站着,轻勾着一抹淡淡的笑,似乎在等着看霍余要怎么办?
淮南军很快就会赶到,到时,若霍余未过这城门,恐怕也就永远都过不了了。
然而,就在这时,钟立忞忽然上前,他未看任何人,直接下令:
“开城门!”
钟立忞身子绷直,哪怕他不看任何人,也知道其余六族肯定都震惊地看着他。
陆祜脸色直接沉了下来,他冷声道:
“钟立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最难的一步已经迈了出去,钟立忞反而冷静下来,他扫了一圈人,只说了一句:
“圣旨不可违!”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下令:“钟铨,开城门!”
每日护城军都有调换,今日的护城军刚好就是孟家和钟家族中子弟,钟铨抬头看了眼家主,自家家主行事谨慎,做任何事都有他的道理。
前几日,家主就吩咐了让他在今日来守城门。
他早就得知了家主的计划,知道家主宁愿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也只想护住钟家所有人的性命。
钟铨没有任何迟疑,立即执行!
陆祜震怒地看向孟岩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阻止他?!”
再坚持一会,淮南军就要到了,这个蠢货,居然临头倒戈!
孟岩秋只是垂眸,静静地站着。
陆祜意识到什么,脸色顿时难堪下来,沉怒:
“你二人早就勾结了?!”
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今日就刚好是孟氏和钟氏的人在守城门?
孟岩秋叹了口气,苦笑着道:
“侯爷,抗旨是死罪,我不能拿孟家上下近百人的性命冒险。”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电脑一直连不上网,连基友开房码字都进不去,从十点多搞到现在
然后默默无网码字,后来一直同步不了,没有办法上传
把电脑关机重启好几次,现在才搞好
哭,这次真的不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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