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鬼
新春年节之中, 雪后的红梅开得正酣,高门显贵的主君夫人们带着家里的公子小姐出游赏雪,去佛寺进香, 到处都是合家团圆的景象。
即便是新年,秦乐窈也都还是一天天的早出晚归。
赫连煜知道她必然是在筹划些什?么,虽然她守口如瓶惜字如金地不愿让他插手,但赫连煜到底还是怕她单枪匹马的在外面吃亏, 不放心彻底放开手去,便让季风一直在注意着她和楚家的动向。
起先一直都没什么特别的风吹草动,一直到初七的时候,季风过来上报了?一个消息:“主子, 楚家那边二公子褚少昀的院里,最近出了?点小事,有个姓宋的幕僚,此前一直颇受器重, 但现?下被关在柴房里, 依着楚二公子的脾性?, 估摸着是本着要人性命去了。”
“幕僚?”赫连煜皱着眉头,“说仔细些。”
季风:“楚二公子屋里有个通房的陪床丫头,听说是一直手脚不太干净, 私藏了?许多主君身上的小物件,年前东窗事发被捉贼拿脏,捆了?扔进柴房等候发落了?, 这些日子楚二公子一直被楚家主母拽在身侧陪着进香念佛,尚且还不知道此事, 估摸着还得个两三日才有功夫回去料理这事。
结果就?是在这个关口上,通房丫头不死心, 想?方设法勾搭上了?那位宋幕僚,原本当是想?献身求救,结果不知怎么的,两人的奸情?竟被回来的二公子给当场撞破了?。”
“这一下可好,人没救出来,反倒是把自?己给搭上了?,现?下两人都被捆了?绳子关在一处,听候发落呢。”
赫连煜对褚少昀那厮后院里起了?什?么火不感兴趣,只想?分?辨秦乐窈盯上的人物到底是哪一个,便追问道:“她那边呢?有没有什?么能跟楚家对应上的动静?”
正是因为有,季风才会来上报此事,他点头道:“有的,而且反推那通房手中拿到的媚药,还有那天晚上宋幕僚之所以会经过柴房,后面再?被楚二公子撞上,这些事情?串起来的幕后推手,深挖下去,最后都是秦姑娘在推波助澜。”
赫连煜微妙地扬起眉宇,似乎是又发现?了?一些什?么新奇之处,“就?单靠她一个人?”
“这个……”季风想?了?想?,道:“就?还有她的那群伙计吧,不过都是各干各的,相互之间?也没明?白掌柜的具体在干什?么,不过使了?不少银钱出去倒是真的。”
这一消息再?次刷新了?赫连煜对秦乐窈的认知,男人若有所思地轻笑着:“小瞧了?,她还能有这等成算的本事。”
那楚府的后院虽不是什?么皇宫大院的要紧之处,但这一步步的推动和算计,她手上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能潜入进去,委实?不易。
赫连煜的口吻多少有些骄傲在里面,季风点头附和道:“是,挺不容易的,而且心思缜密,许多东西其实?明?面上都察觉不出来什?么痕迹,好在咱们的人是受训过擅长挖这些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她的目标并非是楚家人,那这关起来的一对狗男女……”赫连煜眯着眼,又再?压下心里的念想?,秦乐窈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要报复,要是被他中途截了?胡,怕是要跟他闹翻天。
“罢了?。”男人舌尖抵着后槽牙,慢慢道:“继续盯着吧,暂时不要妄动,我感觉以她这般阵仗,应该还有后招。”
“是。”
正月十五这一天的元宵灯会,永安大街的街头到街尾,人头攒动,挂满了?各式各样明?亮的灯笼。
褚少昀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楚家二房后院的这桩丑事,闹了?这么些天,最后落了?个一死一重伤的结果,那通房丫头身子骨弱些,受不得几?鞭子便香消玉殒了?,留下一个被打去了?半条命的宋幕僚,半死不活地被拖出了?门去,丢进大灵山里自?生自?灭。
下人们对此守口如瓶,对外只说一个旧疾发作病死了?,一个失了?心疯,送去了?城外庄子上养病。
简陋的马车晃悠悠地从偏门出去,一路披着月色进了?山沟,这天寒地冻的,两个家丁的鼻头都冻红了?,搓着手随意将里面的男人拖了?出来往下一扔,只想?快些了?事免得挨冻。
宋樊身上全是被鞭子抽的血痕,双手都被反绑着,只着了?一件单薄破烂的里衣,从山沟滚落后卡在了?半腰的枯枝上,被雪冻得浑身抽搐,扯着嗓子求救道:“你?们别走!!”
“我、公子现?在只是在气头上,他那么器重我,他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你?们、你?们现?、现?在走了?我必死无疑,到时候、到时候公子还要拿你?们出气、”
家丁讥笑道:“你?还美着呢,咱们公子可不是个念旧的人,那些犯了?忌讳的人,哪个不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哈哈,你?说说你?,谁让你?管不住自?个儿的下半身呢,真活该。”
“别理他了?,咱们回城吃点酒热乎热乎,也是倒霉元宵节的还要到这荒山野岭来跑一趟,走了?走了?。”
上面的家丁说着便离开了?了?,下面的男人撕心裂肺哀嚎着:“你?们别走!!两位大哥,别走啊!!”
他已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浑身又僵又疼,若是就?这样被丢一晚上,必死无疑。
“回来啊……”宋樊绝望地低吟着,过了?许久之后,忽然间?又听见上方传来了?脚步声,踩在雪上,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男人以为是家丁回头了?,惊喜地哆嗦道:“快!快把我拉上去,我要被冻死了?!!”
天上又开始飘着小雪花了?,一颗颗的,落在了?宋樊的脸上,然后下一瞬,他看见了?一双空洞淡漠的眼,从坡上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样貌极其秀美的女人,清绝美艳,在这种月光下的雪天中,像山间?出来的仙子,蹲在了?坡边上,静静瞧着他。
宋樊整个人都呆滞了?,这张皮囊太美,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秦乐窈的情?绪相当稳定,甚至还在微微笑着,歪着脑袋,愉悦地冲他道:“那楚二公子下手狠辣,直接打死了?一个,我还以为没机会再?来见你?最后一面了?呢。看来我今年的运气挺不错的。”
她不笑还好,那张脸一笑起来比鬼还可怕,宋樊连头皮都在发麻,他被绑住的身子疯狂扭动着,尝试给她磕头,“冤有头债有主啊姑奶奶,不关我的事,我就?是个跑腿的,你?救救我吧,我求求你?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菩萨啊……”
秦乐窈一手撑着自?己的脸颊,对他慢慢道来:“你?知道那天在街上,我看见你?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老天爷可真够意思啊,这偌大的巍巍皇城啊,把你?送到了?我的眼前来。哈哈。”
夜晚的大灵山阴森寂静,除了?风声,就?只听得到男人念经一般重复的告饶声,哆哆嗦嗦的,痛苦又绝望。
山沟不远处的树下,赫连煜环着胳膊靠在树干上,却并未出声打扰,只安静地瞧着她,也在帮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这个宋樊被楚府拖出来的第一时间?赫连煜便收到了?消息,他知道秦乐窈必定会来,到底还是不放心,便也跟着赶了?过来。
他瞧着前面坐在坡边的女人,如此月黑风高?,荒无人烟之地,她也敢只身一人前往,连个帮衬的伙计都没有带。
那边的宋樊杀猪般地嚎啕起来:“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杀人了?啊——”
他哭得肝胆俱裂,上面的秦乐窈看着他这狼狈摸样,像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笑得如沐春风,开心极了?。
她笑完之后,又好奇地问他:“你?把我套着麻袋拐走的时候,想?过会有今日吗?”
秦乐窈的眼睛本来就?大,再?刻意睁大之后,在这种阴森夜风下,显得有些魔怔。
宋樊那所剩不多的气力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了?,只能被叉在那一遍遍地重复着:“冤有头债有主啊……”
秦乐窈见时机差不多成熟了?,悲悯道:“既然你?说冤有头债有主,那我给你?个机会,告诉我背后的那个债主是谁,我便救你?上来。”
听到这句,赫连煜也凝住了?心神?。
下面的宋樊却是忽然止住了?声音,秦乐窈嗤笑道:“怎么,这名字比你?的命还重要些?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犹豫?”
“说。”秦乐窈的声音忽然变得阴狠沉寂,“他是谁。那个玥公子,是谁。”
宋樊不吭声,天太冷了?,他抖如筛糠,热气越来越少,哆嗦着谈判道:“你?先把我救上去,我就?告诉你?。”
秦乐窈笑出了?声:“你?当我是在跟你?谈条件吗?搞清楚形势,只有你?求我的份。”
她可怜地往下看了?一眼,似在看一只将死的蝼蚁,“我是在给你?机会,既然你?不想?活,那便算了?吧。”
“别、不要!”宋樊慌了?,脸颊嘴唇都被冻得乌紫一片,向她求饶道:“我说我说,那位爷的背景很不一般,不像是平头老百姓,我也是、我也是听着吩咐办事的,他手下的人都神?神?秘秘的,口风紧得很……”
秦乐窈微妙地扬起眉宇,宋樊立即慌乱解释道:“真的啊姑奶奶,现?在我怎么还敢骗你?,怪只怪你?真的太漂亮了?,在那样一个海边上赶潮,那么多人,那贵人一眼就?给相中你?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他是谁。”秦乐窈的声音冰冷下来,也没了?心思再?周旋下去,那淡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宋樊感受到了?这股死亡征兆,拼了?老命地扭动起来,挣扎的像一条甩尾的蛆虫,“不要不要啊啊啊——”他看见了?上面的女人两指提着一只匕首,刀尖向下,悬在他的正上方。
“我准头不太好,不过这个距离掉下来,应该大差不差。”她蓦地将手一松,嘴里跟着道:“啪。”
自?然坠落的匕首尖端锋利无比,在男人的挣扎间?扎在后颈上,割断了?颈间?动脉,热血喷洒,很快又被寒冬给冷却下去,凝固在了?污雪中。
秦乐窈垂头站在那,怔怔出神?了?很久,看着他的血慢慢流干,以扭曲的姿态死在了?那棵歪脖子枯树上,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
夜风还是冷的,过了?好半晌,秦乐窈方才慢慢回神?,安静地骑上马走了?。
树下的赫连煜目睹了?全过程,也听见了?全过程,慢慢目送着她策马远去的身影,方才掸去身上的落雪,翻身上了?马。
赫连煜是在她后面回来的,一进主宅,就?瞧见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阁楼上面盯着夜空发呆。
之前除夕的那天晚上她也是一个人在上面坐着,但那时即便是能明?显看出心事重重,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也还是回头了?,现?在却是完全呆住了?似的。
“在想?什?么呢。”赫连煜在她身边坐下,端量着她脸上这怅然若失的空洞与?茫然。
秦乐窈偏头看了?他一眼,赫连煜神?情?温和,带着浅淡的笑意,见她看过来,用眼神?又再?询问了?一遍,“嗯?”
他做好了?秦乐窈不理会他的准备,不成想?,她竟有些迟钝地瞧着自?己,说:“想?喝酒。”
赫连煜的心化开了?。
“好。”他眼中盛满温情?,伸手在她脸颊上摸了?一下,然后往阁楼下打了?个手势,吩咐道:“去把地窖里那几?坛浮生梦拿出来。”
护卫很快送来了?酒和碗,酒坛上的红封还没拆,上面盖着贡品的印章,赫连煜揭开一坛倒了?两盏,酒香顺着夜风钻进秦乐窈的鼻子里,她盯着看了?好一会,没接他递来的酒盏,直接是把坛子拎起来了?。
赫连煜微微扬眉,也没阻止她,只提醒道:“烈酒,后劲大,别喝猛了?。”
秦乐窈对着坛子灌了?一口,发着呆慢慢咽下,烈酒入喉刺激性?太强,仿佛能将她胸口混沌郁结的沉闷冲散掉些许。
她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似幽幽叹息,然后又再?喝了?一口酒。
赫连煜拆了?另一坛,两人就?这么并肩坐在一起,一口一口的,宁静又和谐,谁也没说话打破这难得的氛围感。
秦乐窈的海量从不醉酒,她只醉情?绪,没过多久,两颊微微有些泛着微醺的红润,眼皮也比之前倦懒许多,整个人松弛着。
赫连煜抬手将酒坛拎着送了?过去示意她跟自?己碰杯,秦乐窈看了?一眼,懒散地拿酒坛跟他碰了?一下。
二人又是同?步的一口下去,秦乐窈开始抱着酒坛犯迷糊,赫连煜往她头上揉了?一把,温声道:“也别喝太多了?,喝醉了?吐着难受。”
“不会醉的。”秦乐窈舒适地眯着眼,两手搁在酒坛上枕着自?己的脸颊,人一犯懒,腰背就?不想?使力,来回怎么样都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
要是有个椅子能靠一靠,就?好了?。
她醉眼惺忪地直起腰,看见了?旁边高?于自?己的肩膀和胳膊,看起来坚实?有力。
赫连煜喝酒的动作一顿,微妙地扬起眉,往旁边斜睨了?一眼,平时抱一下都不怎么情?愿的人,竟然是主动靠着他的肩膀,还在小幅度扭动着,给自?己调整舒适的姿势。
男人心里窜上愉悦,忍不住起了?唇角,松了?胳膊任她的两只爪子绕进来挽着,将他的整条手臂当成了?靠枕,圈在了?怀里。
秦乐窈无意识地发出了?些呓语低喃,然后便一动不动的,瞧着像是要睡觉了?。
尽管赫连煜喜欢让她这般靠着自?己,但毕竟冬日夜风寒凉,醉酒酣睡必要伤寒,于是他低着头去温声将她弄醒:“想?睡觉了??”
秦乐窈没有全然醉得不省人事,但意识总归是迷糊的,一只手不耐烦地胡乱攀上去往他嘴边上捂,没什?么力道,松松软软地贴在他的半张脸上,嘟囔道:“别吵我。”
赫连煜轻笑一声,心知多半是醉了?,将扒在自?己脸上的几?根手爪子握在掌心里,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醉鬼。”
他将她抱进了?主屋里,吩咐丫鬟们打了?盆热水进来。
秦乐窈被他放在了?床榻上,内室暖烘烘的,酒后燥热,她闭着眼扯着自?己的衣领,然后手被一个温烫的大掌捉住,衣服也自?然地被解开,她听见了?水流落在铜盆中清脆的声音。
有人拧了?巾布,将她的手捉了?去,仔仔细细擦拭着。
赫连煜一手握着她,秦乐窈天生的一身冷白皮,此时醉酒之下微微泛着点粉色,那条手臂像洗净的嫩藕,虎口上还留有之前崖边溅上来的两滴血点子,已经凝固了?。
赫连煜动作温柔给她擦了?,又简单擦拭了?一番她额头后背被燥出来的一层薄汗,换了?身干净的里衣,便将人塞进了?云被里。
待到他将铜盆端走再?回来时,却发现?床上的秦乐窈不止踢开了?被子,还醒了?,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
“热?”赫连煜坐在床边,习惯性?地伸手去轻抚她的脸颊。
秦乐窈人是醒了?,但酒没醒,一动不动盯着他,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闷声不吭地忽然抓起他的手掌咬了?一口。
她咬得用力,温热湿濡的舌抵在掌心外侧,赫连煜也没躲,就?这么任她咬着,只扬眉盯着她道:“干什?么,借酒泄愤?”
秦乐窈咬了?一会就?丢开了?他的手,耀武扬威道:“我早就?想?咬你?了?。”
赫连煜一声轻笑,扬起手掌瞧了?眼,正反两排整齐的压印,还沾着她的温度和湿濡,“牙口还不错。”
他重新给她拉了?被角盖住腰腹,哄孩子似的拍了?把,“好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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