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偏我来时不逢春(18)【捉虫】
◎她以为,这叫终究有救。◎
兰山君一直觉得, 那一缕突然间透进来的光是她的救赎。
她确实凭靠着那缕光又重新生出了活的意志。
她想,这日子,是越发过得好了。
今日有一缕光, 明日说不定就能逃出去。
她天生就倔,不肯认输, 于是就算是爬, 她也要爬到窗户边,艰难的撑着墙站起来, 伸出手去捧住那星星点点,努力的将脸凑过去, 置身于暖阳之中。
她以为,这叫终究有救。
却原来, 这叫——点天光。
这让她挣扎过的无数个白天黑夜, 都成了笑话。
她一时之间, 只觉得又回到了那个被捆住手脚送回淮陵的寒冬,无助, 悲愤,委屈,绝望。
她在那里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在那里恨宋知味, 恨镇国公一家, 恨天, 恨地,恨每一个认识的人。
恨到最后, 面目全非, 又开始强迫自己清醒。
她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 不让自己被无边的黑暗吞掉了理智, 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很努力的活了。
但她还是有撑不住的时候。
她不再去吃那些冷菜馊饭,不再去想着活,她面无表情坐在地上,手里拿着老和尚的戒刀。
那缕光出现的是如此适宜。
在刀挨近手腕的那一刻,它出现了。
她不知道愣了多久,又摸索着到门口端起冷菜吃了起来。
活下去吧。
再努力活一活。日月有明,容光必照,说不得有一日,就照到了她这里。
她就这么的,又活了那么久。
活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是用刀割破了手腕?是衰竭而死?是饥肠辘辘而亡?
兰山君的头慢慢低下去,身子忍不住颤抖,眼眶忍不住泛红,却还是倔得很,不肯掉下一滴泪来。
她想,别查了,就用戒刀杀了宋知味算了。
她没了一条命,宋知味赔掉一条命,正好。
一命抵一命,不亏。
她蹭的一声站起来,急切的去寻自己的刀。
她这么一副样子,早就吓坏了在旁边的寿老夫人和郁清梧。
她跌跌撞撞的起身往前走,郁清梧只能去拦,但哪里拦得住,她力气大得很。他一着急,怕她出事,只能逾越,用尽力气按住她的肩膀。
“兰姑娘,你怎么了?”
“兰姑娘?”
“山君。”
他悬着心喊,“山君——回神!”
兰山君听见自己的名字,这才缓缓的恢复理智。
她怔怔抬头,看见郁清梧担忧的看着她,轻声道:“山君,回神。”
寿老夫人方才一直坐着,刚刚猛的站起来头有些晕,又跌坐回去,在那里干着急:“山君,你怎么了?”
兰山君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可能是压抑太久,可能是恨意太深。
但从噩梦苏醒,又不免索求更多,她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死。
这还是重生回来之后,她第一次失态。她急急转身往回走,生怕自己再冲动。谁知脚一软,便要倒下去,幸而郁清梧就在身边,连忙伸手将人扶住。因不敢逾越太过,只能用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臂,这才将将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寿老夫人眼见兰山君冷静下来,这才松口气道:“钱妈妈,快拿几块糖来化了给她喝下去。”
又叫郁清梧,“扶着山君坐下去,别站着,那样费力气。”
郁清梧照做,等兰山君坐下之后,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倒是没发觉,又急急的蹲下去,轻声说了句得罪,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手腕上为她号脉。
这是他年少时候学的本事,跟读书一般,也是下了苦功夫的。
钱妈妈端了糖水来,用勺子喂给兰山君喝。赵妈妈本在门口守着马车,听见声音不对往里走,一进来就见郁清梧正为自家姑娘号脉,她连忙着急问,“这是怎么了?”
郁清梧:“无事,应当只是……只是吓着了。”
他迟疑不定。若是按照诊断来,她这是心神俱伤,方才那一下,倒像是回光返照。但也可能是他学艺不精。
好在她现在的脉象现在是稳下来了,他道:“压压惊就行。”
寿老夫人闻言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继续问,只是将兰山君慢慢的搂在怀里,生怕再惊吓了她,宽慰道:“没事,没事,不用吓着,有我在呢,我也算是老封君了,妖魔鬼怪都得绕行。”
兰山君被这般围着打转,心中感激,却也知道自己的言行可能令他们起疑了。
但他们应也无从查起。她过去的十六年是有迹可循的,无论怎样,都查不到她身上去。
她扯了个谎言,道:“我曾经在书上看见过,也曾经听一位来买猪肉的夫人说起过她有这么一段过往。”
她低声道:“书上看见的时候,只觉得是一段荒谬的话。听人说起,也觉得是假的。”
“谁知道,真就有这么一种刑罚。现在想想,听人说的时候并不真心,以为是她用谎话来支吾我,还对人敷衍得很,假装信了这么一段鬼话。可若是她真有过这么一段日子,那我的敷衍和假装相信,又该多伤人心。”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心中有愧,方才心中还想着回蜀州去跟她说一句对不住。”
寿老夫人:“你们是萍水相逢,她定然不会在意的。”
兰山君习惯性笑笑,道:“在意不在意,都无用。她跟我说了这么一个故事之后就死在了破庙里,我当年看见之后,心中尤为不好受。于是这么多年,心中总是会想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便好受些,若是真的,我又忍不住想,当时要是真心一些,她临走的时候会不会好过一些?”
寿老夫人听完唏嘘,“你这是至情至性呢,也是心里有了执念,所以才会如此。”
兰山君:“若是别的事,倒是也不会这样,只是这法子听起来就折磨人得很,我心中毛骨悚然,很是过意不去。但因是年少时候的事情了,我记不太清,有时候会想,会不会是我记错了才有了这么一段记忆?”
“所以一直记在心里,前些日子还托郁大人帮我查一查。”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郁清梧闻言,眸眼都轻柔起来,心想,她的性子如此容易共情他人,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阿兄去世的时候,她身上就弥漫着一股悲凉,不仅在她自己身上萦绕不开,他总觉得,她看他的时候,也有这么一股悲凉。
就跟他总觉得他们是故人一般,他也觉得她看他,还有一股同病相怜之相。
这又让他心中担忧。
人是有底色的。有些人常年开怀,便碰见了病了也不怕。有些人藏了事情,日日压着,总有一日要压垮,风吹草动,便要去见阎王。
郁清梧难免开解起来,“这法子确实是骇人听闻,一时不信,是人之常情。你别总想着,想来是她的死你过意不去,这才成了执念。”
而后忍不住道:“我瞧着,这法子是专门用来折磨意志坚韧的人。若不是清楚被送进去的人骨头倔,便不会用这个法子。”
“寻常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呢?怕是坚持不了几天就要自戕了。”
他不由感慨:“那位夫人竟然熬过来了,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活着的。”
兰山君手慢慢的攥紧,跟着出声,“是,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她喃喃道:“点天光……何仇何恨,才想出这般的法子折磨人。”
寿老夫人却越发觉得点天光三个字在哪里听闻过。
她问郁清梧,“你在哪本书看见的?”
兰山君也看过去。
郁清梧:“是在一本杂记上。倒是没有书名,里头记的东西倒是多,花花草草,古画山川,应有尽有,这种刑罚,是在最后一页上写着的。”
他这段日子浑浑噩噩,本是不知道做什么的。但因有了兰山君的嘱托,竟然有了些精神,他柔声道:“晚间睡不着,我就不断翻书,翻着翻着,还真翻到了。”
兰山君:“可否把那本书给我看一看?”
郁清梧:“当然可以,只不过不在这里,是在郁府的书房里。等我后日让人给姑娘送去。”
兰山君:“多谢。”
郁清梧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们两个,总是谢来谢去的。
但因为有需要帮扶的地方,所以才会道谢。他跟她说,“以后还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来找我,我能做的,定然会帮你做好。”
兰山君再次生出了利用他去跟宋知味斗的心思。她这回直接应承下来了。
上辈子,也没有听闻过他跟宋知味是好友,也许本就是敌对的呢?
他几年之后扶摇直上,宋国公府也要暂且避开他的光芒,若是想要找人,如今跟她有牵扯的郁清梧无疑是最好的,比祝家兄妹还要靠得住一点。
她听见自己低声嗯了一句,“好,我一定找你。”
寿老夫人在一边瞧着,笑盈盈的,跟钱妈妈对视一眼,心里倒是打起了主意。
等回去之后,她说,“你瞧他们两个,是不是天生一对?”
钱妈妈:“我也觉得是。只是苏公子刚去世,咱们是不好说这个的。”
寿老夫人叹气,“我也不愿意说,可山君今年十六岁了,镇国公府今年一定会给她找夫婿的。”
钱妈妈:“那也不能是咱们看着好就行,还要问过他们的意思。”
是这个道理。寿老夫人就道:“再过两个月,我便先问问清梧的意思,若是他点头了,我再去问山君。男人的面皮厚,就算山君不愿意也无事,拒了就是。”
否则先问兰山君,山君要是愿意,而清梧摇头,那就是伤了姑娘的体面了。
寿老夫人躺在床上,又不免想起了苏家兄妹。她这一辈子从未对人亏心过,唯独觉得对不起这兄妹两个。
她心善,忍不住又道:“你说,当初我要是让他们住在我这里,他们就不会死了吧?”
钱妈妈唉声叹气的,“别想啦,事情都过去了,您的身子要紧。”
所以说,人心善的时候才会这般自责,像那些魑魅魍魉,杀了人跟没事人一样,当时还风风光光办寿宴呢。
她道:“还望地府里面有公道。”
寿老夫人便闭上眼睛歇息,等了等,又忍不住攥着钱妈妈的手,“哎,点天光三个字,你熟悉不熟悉?我总觉得很久很久之前听谁说过。”
钱妈妈:“我哪里记得住?!”
她还有一堆事情要忙呢!等伺候睡了老夫人,又得去管着整个寿府的事情,她只比寿老夫人少十五岁!
她觉得自己也到要休养的年岁了。
她说,“过几日我就去挑些丫鬟小厮回来伺候我。”
寿老夫人笑起来,“你早该如此做啦。我劝了你多少次,你总不愿意。”
钱妈妈:“我本来就是个奴婢!”
寿老夫人:“哦,哪个奴婢总是我我我的?”
她道:“快别倔了,咱们还能活几个年头呢?”
她说到这里,又低声下去,“清梧这性子,跟山君的倒是有些像,都是性子犟的孩子。我看他最近行事,很有些亲近蜀州乡党的意思。”
钱妈妈没懂,“他本就是蜀人,合情合理,之前除了给咱们送年礼节礼,徐家他也没落下过。”
徐家也是蜀州来人。徐家老爷如今官至大理寺卿。
寿老夫人叹气,“你不懂,他心里还是有坎了,从前是一心一意跟着邬庆川走,如今还想多走一条路出来。”
钱妈妈:“这可不兴让邬阁老知晓。”
寿老夫人:“都是从我这里走的礼,邬庆川向来不爱管这些,也没个人管后宅,他哪里知晓?”
她道:“我心里犯愁,生怕他们师徒两个隔阂越来越大。”
钱妈妈思量了一会,更加不懂了,“那你怎么不跟邬阁老说,还答应帮郁少爷瞒着?”
寿老夫人沉默,而后道:“行舟和莹莹,死得太不应该了。清梧想要报仇,我也能体谅。邬庆川的路子走不通,他是想着用蜀州学子四个字来做文章。”
钱妈妈:“这……这怎么好?”
寿老夫人沉下脸,“有什么不好呢?”
邬庆川压着清梧问他有什么底气,清梧闻音知意,只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可难道他真的没有吗?
她一气,咳嗽起来:“清梧明明还有他。口口声声,他把清梧当儿子,可你看看,博远侯爷是怎么护着他儿子的?我都能知晓,清梧的肩膀被他越压越低,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该有多伤心。他是把邬庆川当做亲父的。”
钱妈妈赶紧过去拍她的背,劝解道:“你也说了,你还有几年活头,就别这般糟蹋自己身子了,他们的事情你少管!”
她擦泪道:“大夫说,你若是再这般操心,怕是活不过三年。”
寿老夫人笑起来,“也够了,我这一生,倒是不亏。”
她昏昏沉沉睡过去,梦里倒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她进宫看望陛下和皇后,陛下拉着她道:“阿姐,快来,伯颜正在说要剃了发做和尚去。”
她就骂:“好生生的,你做什么怪!”
段伯颜阴阳怪气的道:“还说呢,我这是替自己修福气。”
他啧啧道,“阿姐,你可不知道,我跟太子不过是背地里骂了齐王几句,他就说以后要把我点了天光,熬断我的骨头。?*? ”
他说,“你听听,我可是他舅舅!”
寿老夫人便看向齐王,齐王赶紧道:“我就是看见个典故,说笑呢。”
她又陛下,陛下摆手:“阿姐,我被他们都要弄得心里憔悴了。”
但他道:“先把齐王罚了吧,哪里敢这般对长辈不敬。”
寿老夫人就心想,点天光,我今日好像听人说过。
听谁说的呢?
她在梦里皱起眉头,伯颜笑着走过来,问:“阿姐,多谢你来了,我才敢说骂齐王。”
她就骂:“以后别没大没小的,那毕竟是陛下!那是陛下的儿子!”
但是她又舍不得骂了,拉着他的手道:“伯颜,我是不是好久没见着你了?”
恐有十六年了。
怎么也不入梦来见一见故人。
……
镇国公府里,兰慧抱着枕头来跟兰山君睡。她这几日都是如此,很喜欢跟兰山君睡前说说话,以此来加深感情。兰山君知晓她的好意,但今日实在是精神不济,她道:“我可能要先睡了。”
兰慧一看她的脸色就担心,“怎么一点气血都没有?”
兰山君:“可能是先去了祝家,又去见了寿老夫人,有些累。”
兰慧:“六姐姐赶紧睡!”
兰山君心神俱疲,点点头,很快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等她醒的时候,就见慧慧坐在床上给她擦汗,道:“六姐姐,你做噩梦了。”
兰山君不记得。她茫然说,“是吗?”
兰慧:“是。你难出了一身的汗,我摇了摇你才醒。”
她朝着外头喊,“沏一杯温水来。”
秦妈妈带着引秋进门,担忧道:“怎么就梦魇了?要不要去白马寺里面拜拜?”
兰慧:“明日问问母亲。”
兰山君:“无事的。”
她摇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秦妈妈:“子时。”
兰山君:“还早着呢,你们也快些睡吧。”
兰慧忧心忡忡,“六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兰山君温和道:“没有。”
兰慧就不好再问了。她之前觉得母亲是想多了,但是近些日子越跟六姐姐相处,她就越觉得母亲说得恐有道理。
六姐姐可能心中藏着事情。
但她不肯说,这是情分没到。兰慧无声的叹息,攀着阿姐的胳膊好一会才睡着。
兰山君却睡不着了。
她等兰慧呼吸轻缓之后才慢吞吞的爬起来。她举着灯坐在外间案桌前,浑浑噩噩坐了好一会后,提笔想写点什么,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兰慧,恐被她看见,便又放了下去。
但脑子里浆糊一般,很多事情竟像云烟一般,在心中起起伏伏萦绕,却又没有个头绪。
她不得不再次提笔,像郁清梧写札记一般,也写上一段语意不明的话。
“元狩四十八年元月二十,知往事有名目,天光有典故,宋贼多恨我——”
笔力锋利,犹如刀削。
她想,宋知味和幕后的凶手必定是恨毒了她,所以才用了这种办法来折磨她。
那她将来也要还回去才行。她这个人,除了骨头倔,还爱学人做事情。
颇有些眦睚必报。
且今日许是压抑已久的心事释放了一些,她反而没有像之前那般去细细盘旋在过往的每一件小事上不放过自己,没有再纠结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犯了什么错才让人如此对待。
她只想到苏家兄妹——他们不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吗?
他们的命也还是没了。
权贵愚人,奸贼杀人,本就毫无道理。
而后又想到老和尚。
她自从开始查十六年前这个节点开始,便发现,正好是十六年前的春日,先太子和他的舅舅镇南大将军段伯颜相继去世。而后,先太子一党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自此不再成气候。
老和尚若是跟她的事情有牵扯,若是在朝堂,会不会是先太子的人呢?
她总是不可避免将所有的人和事情都跟她被困淮陵牵扯在一起。
这是在淮陵漫天黑寂里养成的习惯。
这种习惯让她痛苦,但也总能让她多想出一个凶手来,多想出一种别人迫害自己的缘由来。
她并不忌讳这种胡猜。
她猜的凶手太多了,万一能猜中一个呢?她当时就想,猜过,怨恨过,也比没怨过好。
于是又提笔,在纸上写道:“贼人多恨他,迁怒于我。”
若老和尚是先太子的人,那他可能得罪的就是齐王。
齐王啊……齐王十年后,虽然熬到了五十岁,但却是隐隐有胜出的局面。若是老和尚跟他有恩怨,那宋知味用她做礼投靠也是有可能的。
宋知味那般的人,冷冷清清,冷心冷情,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只是,到底是想不通为什么非要用点天光这样的法子。
无论是哪种猜想都想不通。
寅时了。
兰山君认认真真将纸折起来。突然又想到郁清梧。
他是喜欢写札记的。
她看看手里的纸,手一顿,干脆也做了一本札记。
以后能写的东西姑且多得很。
兰山君在案桌前坐了一夜。
这一夜,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痛苦,反而越到最后越平静。
这是她的好处,她总有一股子韧劲在,能撑住所有意外的发生,不让自己倒下去。
兰慧起床的时候,便见她直着腰,坐在案桌前看窗外的风景。
见她这般,就知道她一夜都没有睡!兰慧大喊:“天爷,好歹也眯一会!要是睡不着,也叫我起来一起说说话啊!”
兰山君却睡不着,等用了早膳后问:“下个月初,我听闻宋国公府有赏花宴?”
兰慧点头,“是啊,到时候母亲要带着咱们两个去。”
她看了一眼兰山君,“六姐姐,母亲恐要给你挑夫婿了。”
她小小年岁,说起这些来一点也不害臊。
兰山君刚开始还好奇她是如何养成这般的性子,后来发现母亲时不时就要跟她说几句嫁高门,便也明白了。
她摸摸兰慧的头,“那你帮我看着点,我眼光不好。”
兰慧被摸了一把,高兴得很,觉得六姐姐终于跟自己亲近一些了,道:“好啊,洛阳跟姐姐适龄的男人我都知晓。”
她帮着兰山君梳妆,而后无聊道:“明日你要去寿府,三哥哥要跟着齐王世子去马场,我却要和母亲嫂嫂一起学管家,实在是枯燥无味。”
兰山君本来往头上插金簪的手一顿,“三哥哥要跟齐王世子去马场?”
兰慧点头,“是啊,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母亲是高兴了,四叔就提心吊胆的,生怕他惹出祸来。”
四叔父的胆子最小,做什么事情都是站战兢兢的,所以齐王很瞧不上他,一直没有重用他。
但唯独兰三多事这点四叔父没想错,两年后兰三害得他丢了官印,自此以后,镇国公府一蹶不振。
兰山君:“四叔父的担心不无道理,还是提醒母亲让三哥警醒一些吧。”
她记得上辈子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情,当时兰三实在是得意,在她面前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不过应当是没有出什么事情的,不然他也不至于那般炫耀。
她没管太多,道:“对三哥哥而言,警醒一些没坏处。”
兰慧:“谁说不是呢。”
第二日,兰山君早早的就去了寿老夫人家里。她还想看郁清梧手里记载着点天光的书。
等她走了,兰三少爷才慢吞吞的过来陪着朱氏用饭,叹气道:“我都怕她了!”
兰慧翻了个白眼,三少夫人忍着没有说话。
她告诫自己不能生气,给他塞了个包子。
但包子没有塞住兰三少爷的嘴巴,反而涨大了他的嘴巴,包子在他嘴巴里面嚼,也没有堵住他的嘴,还在那里叨叨叨:“她可真厉害啊,这几日见了我都不叫人的。”
之前她不去祖母那里请安他还能理解,祖母要挪她师父的长明灯去道观里,毕竟做得过了些。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啊,他是有理有据的,都是为了她和镇国公府好。
结果好嘛,她将过往一说,家里人都说他的错。
兰三叹息:“你们就惯着她吧,总有一日要惯出事情来的。”
三少夫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站起来对着婆母道:“母亲,我先去对一对月牌。”
朱氏尴尬的点点头,等儿媳妇走了之后道:“你这张嘴巴啊,来,再吃个包子吧!”
兰慧又翻了个白眼。
兰三少爷面上挂不住,但也没生气,只笑着道:“小丫头片子,脾气倒是大。”
他站起来,“好了,今儿个是你哥哥我风光的时候,就别给我气受了。”
四老爷特意过来叮嘱了几句,还是不放心,“你一定要少说少做。”
兰三少爷:“知晓啦!”
四老爷:“我看看你的刀。”
兰三少爷却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四老爷一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声道:“你是不是不听话,又去库房取了你父亲的战刀?”
兰三少爷软了态度,“叔父,不过是拿去装装样子——”
四老爷难得生气:“什么是装装样子?你知道今天那里都去些什么人吗你就这般说?你祖父,父亲,当年在蜀州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冒然把他们的战刀带过去,若是有任何意外,你能担当起后果?”
先是战败,死了五万战士。后是战胜,死了五万战士。
他说,“我们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我们家,死了两个人,道观里进了两个人,我们如今用刀,该用不开刃的刀。璋儿,你万不可做出让家里为难的事情来。”
兰三只能讪讪道:“不用就不用嘛,四叔骂人做什么。”
于是把刀还回去,四老爷见了,亲自锁了库房,看着他离开才去上值。
兰三却看着四叔给他的普通刀郁郁寡欢。本是要去出风头的,谁知道当头被打一棒子。
他的小厮见了,道:“时间还早,咱们不若回去再还换把其他的?”
兰三烦心的叹气,了无生趣的拿着刀比划来比划去,而后握刀的手一顿, “我知道了!”
他喊起来,“快,快,回府去!”
他知道要拿什么刀了。
他跟朱氏道:“母亲,我想借六妹妹的戒刀一用。”
他看过六妹妹练刀,一招一式,飒飒有风。那把戒刀应该有几十年的痕迹了,也不知道在和尚庙里传了几代。
他说,“四叔叫我用不开刃的刀,六妹妹那把刀总是不开刃的吧?”
他都想好到时候若是有人问他要说什么了,他就道:“家中规训,遵循罢了。”
这般一想,便越发得意,催促道:“母亲,去啊。”
朱氏却不敢去拿,“我们跟你六妹妹闹成什么模样了?刚刚才和好一些,怎么能去擅自拿她的刀。”
兰三:“我只是拿出去一下,肯定不用她的,到时候还璧归赵给她就好了。”
朱氏还是不敢,她犹豫,“要不,咱们先去问过她?”
兰三:“哎呀,哪里还有时间!”
他道:“我去取刀,母亲去叫人告诉她,这般两边都好。”
朱氏到底点了头,“行。但你一定别弄坏了她的刀,那是她师父给她的,她多宝贝你是知晓的。”
于是,一边让贴身婆子去拿刀,一边去叫人去寿老夫人家里,
刀拿回来了,兰三高兴的道:“母亲,我先走了,六妹妹若是要骂,你就让她等我回来骂。”
朱氏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也不敢把此事告诉兰慧和三少夫人,只敢叫人堵住各个丫鬟婆子的嘴巴,而后跌坐在凳子上,捂着胸口道:“天爷,这叫个是什么事情哦!我都想死了去!”
她到底还是怕了大女儿的。
——
另一边,郁清梧特意跟上官说选在今日沐休,就是为了将书亲自给兰山君送来。
他早早的就到了,还给她带了洛阳城里好吃的猪肉包子。
这是寿老夫人跟他说兰山君爱吃的。老夫人说,“我和钱妈妈是老人胃口,我们吃的她可吃不惯,便要你去买了。”
郁清梧自认受了兰姑娘的恩,给她带些吃食是很乐意的。他还无师自通买了其他的吃食——都是跟猪有关的。
天没亮去买,买全了也还早,谁知道兰山君到得更早。
她盯着他,他连忙把吃的给过去。而后发现她笑了笑,客气的说了句多谢,又看着他。
这回不用她说了,他马上从怀里掏出那本杂记。
兰山君接过,并没有立马看,而是坐到一边吃早膳。
郁清梧坐在另一侧帮着钱妈妈盘账。
钱妈妈有心撮合两人,便叫两人都给自己择菜!
她坐在那里念念叨叨,“我真是苦,一辈子在寿家当牛做马。”
虽然说的是这种话,但她的手快得很,比牛马跑得可快多了。
兰山君跟她不熟悉之前,还以为钱妈妈是端重的性子,熟悉之后发现她老人家很喜欢念叨。
这般的抱怨让她似乎回到了淮陵,老和尚也会碎碎念她,“以后等我死了,你怎么办哦!我一点都不放心你,但我又不能为你安排好后面的事情。”
他说,“山君,幸而你会杀猪,以后就在淮陵杀猪一辈子也不错。”
兰山君想到从前轻声笑了笑,跟钱妈妈道:“您这是说着玩,等老夫人真不让您做了,那您也要骂人。”
钱妈妈:“我骂人也是随了她,她年轻的时候总是骂人。”
郁清梧将菜条子和菜叶子掰断放到一边,道:“老夫人最爱听各家的家长里短,还爱评点,有一回我还在呢,她听闻有一家子人一块欺负新媳妇的还骂呢。”
钱妈妈:“那是宁远侯家,不要脸,扒灰的扒灰①——”
话刚出口,便知晓自己失言了,连忙去看兰山君,她正脸色如常的笑,倒是郁清梧,平常那么一个冷静自持的性子,耳朵微微红了起来,脸上竟然显出一些无措来。
他不知道是该要听得懂还是要听不懂。
他不由自主的看向兰山君,就见她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
他只能咳了一声,“钱妈妈,我去给你和山君姑娘取个暖炉来。”
钱妈妈暗恨他不懂珍惜机会,但又不好明说,只能笑着道:“山君,来,吃些果子后去看书吧。”
兰山君不愿意在这里看。她怕自己又要失态。
她放下手里的菜,拿了一个果子慢慢的吃,“老夫人还没有醒?”
钱妈妈:“她这几日做噩梦呢。”
兰山君:“怎么做噩梦了?要不要去白马寺拜一拜?”
钱妈妈惆怅道:“故人入梦,也算不得坏事。”
她想了想,道:“这倒是你的功劳。”
兰山君向来爱多想,手一顿:“我的功劳?”
钱妈妈:“是啊,她都多少年没有梦见过那位段将军啦。”
兰山君啃果子的动作慢下来,嘴巴缓缓的咀嚼,“段将军?哪位段将军?”
钱妈妈在一边杀鸡,利索的割断了鸡脖子:“镇南大将军,段伯颜。你可能没听说过。”
兰山君见她说这些,不免起了心思打听,“我听过一次……上回在郁家,邬阁老说的时候,我听见过这个名字。”
钱妈妈听她说邬阁老,又想起郁清梧可能对邬庆川有了隔阂的事情。便唉声叹气起来,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模样。
兰山君暗道一声不好,刚要说几句话让她留下来多说说从前,就见寿老夫人起床了。
两人忙过去,钱妈妈道:“昨晚上睡得可好?”
寿老夫人点头,“好得很,你放心。”
她问,“你们在说什么这般高兴?”
兰山君心里存了思量,先说:“钱妈妈说您爱骂人。”
寿老夫人:“我可没有。”
兰山君:“后又说,您有故人入梦,是托了我的福。我正想讨你的赏。”
寿老夫人笑起来,“确实是托你的福。”
兰山君:“我还以为是钱妈妈说笑,原来是真的,倒叫我迷糊了。”
寿老夫人就道:“原是你那日问清梧的刑罚,叫点天光的。”
兰山君轻声嗯了一句:“我记得,老夫人也说有些熟悉,是想起来了?”
她当天太失态,没顾得上问,今日本也是想要寻个借口问的。
既然要问,就做好了准备,她坐得直直的,声音更轻了,笑着问:“您也听说过吗?是哪里听说的?”
老夫人点头。但这事情,肯定是不能说给山君听的。
她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兰山君缠着她,“老祖宗,您就说吧,我这辈子执念甚少,就这么一个执念,可不能吊着我。”
寿老夫人犹豫起来。
她是见过前日兰山君模样的。到底是极为喜欢这个孩子,又见郁清梧回来了,想着齐王跟邬庆川的关系以及博远侯府的关系,觉得还是要说一说。
至少要让他知晓自己对上的是什么人。齐王的手段向来算得上狠辣。
她便道:“当年,先太子跟着折太师读书,读出了一肚子的变法以治天下。”
“他的舅舅段伯颜本是镇南大将军,蜀州最开始的叛乱就是他镇压下的。”
“当年他带着儿子去蜀州,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一个人。他的妻子受不了打击,不久也撒手人寰。”
“他一生只有一妻,一子,就这么都没了,自此就没有再出过洛阳。这般,就成了文臣,又跟着太子开始变法。”
郁清梧只去了拿了个手炉回来,不欲她们竟然说到了先太子和镇南将军。他迟疑看向兰山君,不知道这些她听了好不好。
结果看过去,她竟然听得一脸认真。
他便将手炉散给了老夫人和钱妈妈,再轻轻放一个到她手里,自然而然接了话道:“是,邬先生也是折太师的学生。”
寿老夫人:“当年你先生可不是个好学生,总是逃学出去玩,便被伯颜拎回去训斥。太子年长他几岁,还总是护着不给打。”
邬庆川年轻的时候是个浪子,最爱上花楼里捧花魁。但邬家也没有太多的银钱,他抠门得很,便被众人取了个“抠抠浪人”的名号。
“后来你先生承了太子和伯颜的志向,才正经起来。”
她道:“但齐王却厌恶变法革新,与太子和伯颜对上了。”
“有一回,我进宫,正瞧见太子和伯颜,齐王在那里跟陛下对峙。”
“具体的就忘记了,只记得太子说齐王杀人太过,齐王说太子和伯颜在背后骂他,伯颜见我来了,故意拉着我说,齐王说要把他点了天光,熬断他的骨头——段伯颜当年打仗的时候,以骨头硬著称。”
“有一次身上他受了十三刀,硬生生的撑到了回营才叫大夫,我听闻之后都吓死了,他倒好,还称自己为阎王不夺命,十三刀如饮水。”
兰山君手里的手炉就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
郁清梧赶紧去帮她捡。
等抬起头的时候,却见她还是没有直起腰,她的手依旧在地上挨着。
郁清梧担惊受怕起来,“山君姑娘?”
兰山君慢吞吞坐好,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怎么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做出来呢?”
寿老夫人:“齐王倒只是说一说。段伯颜是病故的。”
兰山君喃喃道:“那也太过分了。”
怎么能对一个身上有十三处刀疤的人说这种话呢?
老和尚身上,就有十三处刀疤。
她的心慢慢的酸涩起来。
她不敢相信有些答案如此简单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又觉得这辈子那场大雪就是好迹象。
这是他送她来了。
从上辈子的淮陵送到这辈子的洛阳。
他肯定在帮她。
真相呼之欲出,她却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脚不沾地一般。
还是不敢信,怕自己搞错了。
她遥遥看向屋外。
无数个夜,无数揣测,无数恨意,脑海里揣测出的无数个真相,难道就是从这么荒谬的一句话开始?
那也太荒谬。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她又想起了老和尚吃着她做好的卤猪蹄,不断吹嘘自己的从前,“哎,山君,为师给你取名为虎,也是有寓意的,我曾经就跟虎打过一架,我这刀疤,你昨日瞧见的那些,瞧瞧——”
兰山君白了他一眼,“师父,老虎耍不来大刀,我也不是傻子!”
老和尚只能摇头晃脑,“好吧,是山贼。我行侠仗义,跟山贼比拼,留下十三条疤。”
她担心,“你病得这般厉害,会不会就是它们引起的?”
老和尚夸下海口,“别怕,我这是阎王还不夺命,十三刀如饮水。你放心,我肯定活到九十九。”
兰山君啃着猪蹄,腾出嘴巴问最关键的事情:“你杀了山贼,那官府给你银子了吗?”
老和尚就撇嘴,“他们不杀我就好啦!”
兰山君小小一个人,顿时急起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山贼!”
不然怎么不去领赏银?
他一直都不怎么靠谱!
老和尚就笑,“确实落草为寇过——你还挺聪明。”
他说,“山君,这事情我只告诉你,你别往外说去。”
兰山君眼泪就掉了下来:“这下好了。我清清白白一个好人,叫你给连累了。”
如今想来,若老和尚真是段伯颜,还真是一语成谶。
屋外的白梅摇摇坠坠,好似雪一般,就要落下去。
兰山君想起自己被捆走的那个晚上,有漫天大雪。
从那日起,她就被冰在雪里了。
郁清梧便发现,兰山君极为容易出神。
他将捡起来的手炉再次弯腰放在她的手里,轻声唤道:“山君——回神。”
他低声问,“是想起什么了吗?”
兰山君喃喃道:“我想起了一句诗。”
郁清梧:“什么诗?”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她回神,问,“这也是好事,对吧?”
郁清梧肯定的说:“冬雪消融,春日来临,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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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 偏我来时不逢春(19)
◎你凭什么,觉得只是刀去刀回,完好无损?◎
马场。
兰三少爷被随从引着去了齐王世子身边。
齐王世子正在跟皇太孙说话。两人年纪相仿, 自小也是在一块读书长大的,抛开朝堂纷争不说,他们倒是能说几句家常。
齐王世子就抱怨小儿子实在是粘人, 他道:“我要是不抱他,他也不哭, 但眼睛咕噜咕噜转, 我在书房看书呢,他就在门槛外念三字经, 念几句就探头探脑看我,我哪里还忍得住?还是抱进来随他在屋子里面乱爬。”
皇太孙是个温和儒雅的人, 因着自小身子不好,身上披着一件狐裘大衣, 笑着道:“那你该偷着笑了。我家那个有些倔, 你打他, 他含着泪,泪也不掉下来, 但怎么打也不动弹——我记得你小时候,齐王叔打你,你跑得比谁都快。”
齐王世子哈哈大笑起来,“我最爱去你宫里藏着。父王可不敢去你那里放肆。”
正要再继续说说自家那贼头贼脑的小儿子, 就见兰三过来了。他脸色有些微妙起来。
镇国公府的人, 就好像前几辈把祖宗的高香都烧光了, 于是坟头再没有冒出青烟来,自此一代不如一代, 到这一代, 已经成了个笑话。
齐王不愿意用兰四老爷那个胆小如鼠的鼠辈, 齐王世子自然也不愿意用兰三这个跳来跳去的跳蚤。
但他不愿意用甚至冷落的人, 魏王世子毛还没长齐,倒是不嫌弃,竟然也想来抢一抢。
那就给你抢。
他笑着对兰三少爷说,“我这会儿没空,你去找阿杨他们说话吧。”
魏王世子单名一个杨字。
兰三少爷眼巴巴来,又眼巴巴走了。
皇太孙看出其中的官司,摇摇头:“何必逗人家。”
齐王世子,“当耍猴了——那日你也瞧见了,这人自以为是得很,跟阿杨正配。”
他想要继续说自己的小儿子。
皇太孙眼眸却轻轻转起来。
今日来的人不少。宁远侯家,镇国公家,宋国公家,庆国公家等都来了年轻一辈。
他目光在不远处的宋知味身上停顿一瞬,而后笑着问齐王世子,“阿冀怎么没有来?”
齐王世子皱眉:“他最近被关了。”
他低声道:“你也应知晓了,蜀州学子案——邬庆川那个弟子没有死咬着,但到底是明年的春闱学子,就这般没了命,蜀州那边就盯上了,徐家——大理寺不松口,就是不给结案。”
皇太孙早知晓这些事情,徐家暗地里是他的人。
他微微笑起来,“我是听闻没有证据,只是因着之前的事情牵扯到了。”
表面话还是要说一说的,他道:“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齐王世子:“确实是没有证据,父亲也说阿冀这是遭人陷害了。”
齐王很喜欢林冀,觉得他有一股莽劲,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齐王世子想起这个就摇头,“算了,不说他,真是一笔糊涂账,我都不愿意去管,且阿冀也该受些教训了。”
他虽然是齐王的儿子,但是并不愿意滥杀人命。无论这次的事情是不是林冀,三年前无辜杀害那学子妹妹的事情总是真的。
他跟林冀并不算亲近。他更喜欢宋国公的儿子宋知味,年少沉稳,清贵自持。
这次将人请来了,肯定是要多亲近亲近的。
只是跟臣子示好也要讲究法子,他并不着急,又开始跟皇太孙说起小儿子。
皇太孙:“……”
他无奈的道:“每回都要说,说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他摆摆手,“我去坐会。”
齐王世子大笑起来,“行吧,我去换个人说。”
他就去找宋知味了。
皇太孙倒是没有急着走,而是又站了会,在那里想林冀的事情。
这次,邬庆川那个弟子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本以为,邬庆川教出来的弟子跟他应当是一般的立场,谁知道竟然颇有些不同。
他手指头慢慢的握紧马鞭,慢吞吞的走在草地里,半晌后,突然笑起来。
邬庆川竟然不把自己跟博远侯早有往来的事情告诉自己的亲传弟子。
这可真是……这是要守护住自己的脸面吗?还要是要做什么?
皇太孙唏嘘起来。
邬庆川这个人,他并不讨厌。也是个可怜人。
一个纨绔硬生生被掰成阁老,这其中不容易,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紧接着父亲和舅祖父败了,他又被流放蜀州十年。
那时候,皇太孙还是对他满怀愧疚的。但他自身难保。
皇祖父不愿意他进朝堂太早,压着他在东宫读书,一直读到二十一岁才放他出来。
出来后,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父亲就是动得太厉害了,所以才那般逝去。但他还是给邬庆川写了信去。
毕竟是故人。信里是些家常,回忆以前东宫的琐碎,结果信刚送出去,就被皇祖父叫过去了。
皇祖父笑着说,“听闻你跟庆川那孩子走亲了?可小心些,你初出茅庐,一不小心就要掉进坑里。”
皇太孙背后出了一身的汗。有了这么一句话,他自然不敢再去结交,但皇祖父口中透了话,他也要顺从的去查,便也能查到邬庆川已经跟博远侯在一块私下谋利。
这可真是……他心里明白皇祖父对他的警告,同时又有些感慨人之易变。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人都是会变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是当年的志向。
只是难免有些失落。
当年跟着父王和舅祖父的人,死的死,变的变,如今,倒是不剩下几个了。
皇太孙要用人,就只能重新去拉拢,谋划。
他慢吞吞转身,捧着手炉淡淡看今日来的这些人,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人群里却一点烟火气都没有的宋知味。这无疑是个聪明人。却不是皇太孙要的。
他要的是郁清梧那般的,出身不高,只能依靠于皇恩,没有家世的人。
毕竟,他也只有这点“皇恩”给他们了。
皇太孙有时候看自己,发现除了是皇太孙这个身份外,皇祖父给他框死了所有的路,好像一无所有。
他自嘲一笑,知晓皇祖父的惶恐。
他从小是父亲亲自教导的,跟舅祖父也很是亲近。
所以即便他们死的时候他才九岁,但还是不可避免被忌惮上了。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忌惮。自己当年太小,并不懂父亲和舅祖父的志向,也并不打算去做。
他其实也不懂父亲和舅公两人为什么偏要走那么一条路。
若说最后继承他们志向的,应该就是邬庆川了。如今,又多了一个郁清梧……不,现在应也只有郁清梧了。
皇太孙不免要叹息。为曾经的那些人,也为郁清梧。
不过曾经的人都已经死去,郁清梧也不一定能撑几年。
他心情低落下去,又转身往众人齐聚的热闹地方去。
他们正在比刀。
皇太孙到的时候,只见魏王世子正拿了自己最近从陛下那里得来的刀炫耀。明明嘴角都要压不住了,却还在那里道:“你们也把自己的刀拿出来看看吧。”
齐王世子冷笑。
皇帝的刀都拿出来了,谁敢跟着比?
他眼眸里露出讥诮,正要走,就见兰家那个跳蚤应该是要奉承,拿出自己的一把短刀,“啊呀,那我这把刀,在世子爷面前就更加的不堪入目了。”
齐王世子随意看了眼,发现是把戒刀,并不算锋利,应当很久了,但养得很好,颇有光泽,可见刀主人是爱护它的。
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果然有几个人过去瞧。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戒刀。倒是稀奇起来。
兰跳蚤见了他,眼?*? 睛一亮,竟然还打算来奉承他,齐王世子最讨厌跟蠢人打交道了,立马走人。一转身,就见皇太孙静静的盯着那把戒刀看。
齐王世子笑着过去,“怎么,你也没见过戒刀?”
皇太孙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克制自己,而后淡淡笑了笑,“没见过。”
他走进人群,看着兰三少爷道:“孤也瞧瞧。”
兰三没曾想这还能吸引到皇太孙。他手都颤抖了,连忙递过去。
皇太孙拿在手里细细的看过,手指头在刀尾上不着痕迹磨了下,神色一怔,道:“确实是好刀。”
——
寿府。
兰山君已经冷静许多,静静的坐在一边看书。
郁清梧却已经琢磨给她写药方子。
他道:“你气血不足,心神郁郁,便不能再伤神了。”
兰山君心绪繁杂,左边耳朵里进,又从右边出去,只轻轻嗯嗯几句。倒是钱妈妈一脸狐疑,“你开的药能吃吗?”
郁清梧:“能吃,您信我,我医术还可以的。”
他说完这句话又去看兰山君,怕她对自己也有顾虑。却见她只静静的坐着,手里捧着他今日给的书,正在慢吞吞翻,听见他们的话没抬头,也没有做声。
连个眼神都没有给。
郁清梧轻轻叹口气。
其实,他知道,她肯定又在为那个死在庙里的夫人伤怀了。他虽然不太懂她为什么会执念这么久,但执念这东西,他恰逢刚懂。
他对阿兄的死就有执念。
这段日子,他晚间做梦也是对着阿兄忏悔。
“若是我那日不去先生那边,就停下来听阿兄说话又如何呢?”
恐多年后,他都会在这一句话里面走不出去了。
这不是药能治的。
他便将药方子搁置一边,不再提起。又不禁慢慢走过去道:“兰姑娘。”
兰山君抬头,仰首看他:“嗯?”
她神色清冷,并不如往常那样温和,带着些不近人心的漠然。
这般的态度,倒是将郁清梧的双脚驻足在原地,不敢再走近。但都来了,必然是要事出有因的,不然她会觉得他这个人冒冒失失。
他便犹豫着从怀里掏出她那日给他的手帕。
他递过去,道:“我都已经洗好了。”
兰山君接过去捏在手里,“好。”
郁清梧不知道怎么的,就情不自禁的后悔起来。
他想,他应有无数的话可以跟她说,怎么就偏偏还了手帕。
倒不是他舍不得手帕,而是……而是……
他想,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少,他虽然跟兰姑娘相识不久,但终究是有情分在。
往后也不知道能见几次,也许时光匆匆,他身边也就剩下这么一个真性情的人在了。
他留着手帕,也好知晓世间曾经有过真情在。
但手帕已经还了回去,更没有讨要的道理。他只能又道:“山君姑娘。”
兰山君再次抬起头看他。
她身上无力,却也不敢太露出破绽。
而后就见他坐了下来,跟她一块坐在廊下。
他轻声道:“姑娘那日跟我说,万事得想开些,就算是坎没有过去,但是心中总会舒坦些。”
“姑娘又说,无论如何,明日的朝阳还会升起,日子且长着——我凭着姑娘这两句话,倒是浅浅熬过来了。”
阿兄下葬后的那几天,他躺在地上一哭就一夜。但哭完了,天还是要亮的。
天亮之后,等待他去做的事情就还很多。
要去结交,要去为官。
背着先生请寿老夫人为他约了大理寺卿徐大人,初六又去了翰林院,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试讲,难道对着上官要哭丧着脸吗?
刚过完年,谁也不愿意看见他这般,所以他只能笑。
先生看见他说,“你这是长大了。”
他不置可否。
晚上却一宿一宿睡不着。他只能靠着兰山君的这两句来安慰自己。
竟然也熬过来了。
他道:“今日,我承了姑娘的情,也想给姑娘几句话。”
兰山君侧头看他:“嗯?”
郁清梧认真道:“姑娘本心纯善,而世间污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应是你的错,也别把错往身上揽,这般心中自然会轻松许多,不然万事成为执念,那就整日把自己框住了。”
这句话,倒是正中兰山君的心怀。
她也是如此想的。她心中倒是泛起一丝暖意,连眉眼也不自觉柔了下去,“好。”
她收起书,正准备起身,便见赵妈妈带着朱氏身边的贴身婆子急匆匆的进来。
婆子见了她,拘束的道:“六姑娘,夫人让奴婢给您说件事情。”
兰山君勉强打起精神,“什么事情?”
婆子支支吾吾。
兰山君自己出身在乡野,对他们向来是好脸色的,见她神色惶恐,便笑着道:“你尽管说吧,母亲既然要来,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婆子就道:“三少爷今日去赴魏王世子的约,各家都带了刀去比划,但三少爷的刀临行前却被四老爷扣下了。”
她小声道:“三少爷便记起您的那把戒刀……”
兰山君嘴角的笑就慢慢的落了下去。她的神色越来越冷,她问,“是把我的戒刀拿走了吗?”
婆子赶紧点头,“因那把刀是您师父的,夫人心中不安,让奴婢快点来给您说一声。”
兰山君深吸一口气。
她记得,上辈子没有这事情。
那日,兰三是风风光光的走,风风光光的回,说这个世子爷夸他,那个世子爷对他青睐。她却跪在祖母的屋子前跪了半日。
两相比较,实在是殊荣巨大,她心中还偷偷自卑过。
她从未见过什么天潢贵胄。
她见到最贵的人,是镇国公府一家。
但如今仔细想想,有些事情,该发生的都是发生了的。这件事情应该也是发生过。只是母亲和兰三都没有告诉她。毕竟她那个脾气,刚跟祖母吵过一架,他们来问,她肯定不愿意的。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愿意。
如此这般,他们偷偷拿走再悄悄还回去,倒是把事情悄无声息的办成了。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跟母亲划出一条道,是有用的。至少这辈子来告诉自己了。
但这用处,似乎也不是特别的大。该拿走还是拿走了。
她只能道:“此事等我回去的时候再说。”
婆子连忙走了。
夫人想来在家里等得急呢。
郁清梧一直站在一边没出声。他大概知晓她在家里过得不好,但也没想过,家里人还会不经她同意就拿走她师父给的戒刀。
亡人遗物,怎可擅自主张呢。
他不是个爱嚼舌根的人,但钱妈妈过来的时候,他故意将此事说了一遍,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急匆匆上了门,问一句,又急匆匆走了。”
钱妈妈是宫里长大的,曾经也是皇后身边有名有姓的人,哪里还不懂这些,立刻以最坏的心思来揣测人心,“啊呀呀,这还不懂吗?这是打量山君好欺负呢,做出一副自己很在意的模样,好像自己的良心多些。但若是真在意,既然选择拿了,便等她回去好好安抚,说说补偿。反正是不会到别人府上来说一说。”
“这不知晓的,还以为山君是个独性子,兄弟借刀都容不下。”
寿老夫人听闻,也皱眉道:“朱氏这些年,倒是越发糊涂了。”
只有兰山君脑子里面乱糟糟的,还在理老和尚的事情,并没有太在意此事。
她在心里慢慢盘算,有那十三道疤痕,有那句阎王不夺命,十三刀如饮水的话,又有齐王说要“点他的天光,熬断他的骨头”,她倒是能有五分揣测段伯颜是老和尚。
但冷静下来,还有五分,也无法真的确定。
别临了临了,在这种关头找错了人。
她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又有一种浮游朝生暮死之感。
她深吸几口气,用手搓搓脸,让自己精神一些。
就算老和尚是,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向来信奉一句话,便是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郁清梧再过来的时候,就发现她精神好多了。她还有闲心问起他之前的事情。
这可真是让他受宠若惊。他听见她问,“我方才瞧见了你写的药方,你的字写得很好。”
郁清梧:“先生说我的字虽然有内抱不群之心,却没有外欲混迹之心气,还要多练练才好。”
兰山君:“你的字师从邬阁老吗?”
郁清梧点头,“是的,但先生的字比我好多了。”
兰山君:“你不用灰心,先生比弟子好,本来就是应当的。”
她顿了顿,似乎是安慰他一般道:“就好像邬阁老的先生肯定比他好一般。”
郁清梧听了她的话,不免开怀。虽然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字不如先生而伤怀过。
所以说,山君姑娘的心就是太柔善了。
兰山君倒是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她只是继续试探性的问:“我记得,你今日还说,邬先生师从折太师?”
“那是先太子的太师,如此看,邬先生竟然跟先太子是同门——”
郁清梧点头,“应该算是。”
兰山君:“能给太子做太师,字想来是最好的。一一顺下来,相当于你的字也是最好的。”
郁清梧笑起来。
他说,“也不是。”
他想了想,道:“若说最好的字,应当属镇南将军。”
兰山君呼吸一窒。她确实是想引着他往这上面说的。没曾想他自己先说了。
他说起段伯颜来,简直信手就来,“他跟陛下是一个先生教导出来的,听闻年少的时候很是猖狂,曾言自己是天下第一字。”
兰山君听得笑了起来。
她看过老和尚的字。
只看见过一次。就是他醉酒后带着她醉打老道门那次看见的。
但她当年还不识字。
那八个字,她不认识,不知道叫人必有终,古无不死。她只觉得很好看。
好看的东西,她都想要。别的也就算了,需要花银子买,可这字明明老和尚会写,为什么不给她?
她当年也倔,在地上哭得打滚,嗷嗷叫唤,一边哭一边看老和尚,见他没什么表示,就去泥地里打滚。
老和尚无奈的站在院子里替她洗衣裳,喊道:“山君啊——别哭别滚啦,滚脏了衣裳,我这老胳膊老腿哪里受得住这般洗哦。”
她最后也没有跟着老和尚练字。
但她想,若是把段伯颜的字拿到她面前来看一看,些许能认出来。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依旧模模糊糊是有些印象的。
读书识字,也算是她的执念。如若不然,她也不会碰见苏行舟。
她便跟郁清梧道,“听你这般说,我倒是好奇了,想要看看。”
郁清梧一听,心中涌上些欢喜:“这有什么难的?虽然过去了十几年,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他了,但是先生却有他的手稿,小时候还曾经给我看过,我留着呢,姑娘要是想看,我就给姑娘送过去。”
兰山君再三感谢,“我字写得不好,若是能瞻仰瞻仰,说不得能写得更好。”
郁清梧也想起了她家师父的字。
他说:“你的字也是你家师父教的么?”
兰山君:“是。”
她还愿意给他写几笔。
她的字是上辈子跟着母亲学的,后头觉得母亲的字软绵绵,便又买了书回来描红,学这个学那个,学到最后,母亲的占五分,其他乱七八糟的占五分,反正是四不像,但总上有了自己的风格。
反正肯定是不像老和尚。
她提了笔,在一边写了几个字。
“元狩四十八年,春。”
郁清梧见了,还是夸赞的,“你的字很有气势。”
但其他的,也夸不出来了。
钱妈妈过来给他们送糕点吃,闻言悄悄的翻了个白眼。、
——要是她,她闭着眼睛都能夸出几朵花来。
她老人家势必要给年轻人做一做榜样的,于是特意走过去,呀了一声,拿起来看:“瞧瞧,瞧瞧,这横竖撇拉,瞧瞧,没有十几年的功夫,是写不出这笔字的。”
兰山君:“……”
她好笑道:“也不知道妈妈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钱妈妈便讪讪道:“当年我夸人也真诚得很,只是这么多年跟着老夫人骂东骂西的,很是退了些本事。”
可见无论是什么本事,都是要长久修炼的。
等兰山君要走的时候,钱妈妈还对她道:“下回你要是被人欺负了,就让我去给你出头,正好给我练练嘴。”
兰山君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这是怕自己今天回去受委屈。
所以说,有时候萍水相逢,也能抵千山万水。
她感激的道了一句,“妈妈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
朱氏早早就等在堂庭里。
她都不敢坐下!
她心里有愧,自然是如坐针毡。
等兰山君回来,她开口就是道歉,“实在是事出有因,我不好拒绝,只能任由你三哥哥拿去。”
兰山君:“那母亲现在这样,是想让我说什么呢?”
朱氏支吱吾吾说不出话来。
兰山君:“三哥还没有回来吗?”
朱氏连忙点头,“那么多人,没准交了几个好友,去吃些酒也说不定的。”
兰山君:“既然如此,途中可能多有事故,母亲可曾想过会遗失?可曾派人去先拿回?”
朱氏一愣,“什么?”
兰山君似笑非笑看过去。
朱氏羞红了脸:“不曾。”
她轻声解释,“我已经盯嘱过他了,你三哥哥虽然嘴巴冒失,但在外头还是稳重的,必然不会遗失了你的东西。”
兰山君:“那就是最好的。”
她静静的坐在堂庭里,“我在这里等三哥哥回来。”
朱氏就发现了,兰山君今日的态度很是冷淡。
她前段日子还觉得她总是温温和和,格外疏离。结果比起今日的态度,前几日实在是和气。
朱氏面上也有些下不来台,只觉得山君还是太过于刚烈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如此有撕破脸皮之像。
她唉声叹气,又不好说,且自己有错在先,实在是没有脸面的。
结果就这么会功夫,慧慧和三少夫人也过来了。
见两人气氛不算融洽,三少夫人马上找借口离开。兰慧等她走了之后直言道:“怎么了这是?”
兰山君端起茶杯抿一口,又不轻不重的放下,继而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道:“母亲和三哥哥偷走了我的刀。”
朱氏闻言,猛的抬头,只觉得方才那响声如同千斤重,“山君——怎么能说偷呢?”
兰山君笑笑:“就是偷了。”
趁着她跪在祖母的院子里,偷偷摸摸的拿走,又偷偷摸摸的还回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不告自取既为偷,这是先祖圣人说的,也不是我说的。”
朱氏面色涨红,却又被她这样强硬的态度怼得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最后只能喃喃说,“不是已经叫人跟你说了吗?我那是事急从权,你这个孩子,怎么得理不饶人?好歹是一家人,说话的时候应当注意些,彼此也好相处……”
兰山君微微笑起来:“注意不注意,相处不相处——但不告自取,即为偷。”
一句话,把朱氏的长篇大论又噎了回去。
所以说,在自己有道理的时候,何必听别人说什么呢?
做长辈的,对子女总是有许多歪道理。
但这个道理听不听,又全凭良心。
她如今的良心是不剩多少了。
兰慧便大概知晓了发现了何事。
她有心想要缓解,却又怕自己一开口不是伤害到母亲就是伤害到六姐姐,索性坐到一边骂三哥——这总没错!
正骂着,兰三少爷就回来了。
三少夫人陪着他一块,脸上颇为尴尬,可见也是在路上知晓刚刚兰山君和朱氏是为什么吵架。
她真是羞死人了。在娘家的时候,整个族里也没有办过这样不体面的事情。
六妹妹性子冲,她本以为丈夫一回来就要被骂的,结果却见她只是静静的接过了刀,放在手里不断的看。
而后问,“三哥,齐王世子可曾夸奖这刀?”
兰三少爷没被骂还有些心虚,他道:“齐王世子没看,他忙得很呢。”
“但其他人却夸了它许多,他们哪里见过戒刀,都只是听说过罢了。”
所以说,他很有先见之明,没有抢风头,却另辟蹊径,也有了一番风光。
他说,“魏王世子对我尤其好,还说下次请我喝酒。”
然后想了想,说,“就是皇太孙殿下也拿过这刀去看呢。”
兰山君抬起头,“皇太孙?”
兰三少爷骄傲得很,昂起头颅,“是啊。”
他说,“皇太孙殿下还问我这刀的来历,我还替你在他面前美言了几句——”
兰山君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手里的刀一点一点被她攥紧。
她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宋知味为什么会娶她。
为什么前面十年不声不响,跟她生儿育女,跟她相敬如宾。后面那一天,却把她送去了淮陵。
如今,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倒也有些模模糊糊的答案了。
也许是有人在背后帮了她一把,也许有人在背后利用她。
但无论如何,应该也是先从认出她开始的。
也许正是这一次呢?因为母亲不喜欢她的过去,不喜欢她练刀,她每次出门都是规规矩矩,从未带过刀出去。
她心中万般揣测,在这一刻却通通退去,只剩下一股莫名而上的怒意,和无尽的委屈。
她的手紧紧攥着刀,而后突然站起来,对着兰三的手就要敲下去。
朱氏惊慌失措,立马护着,将人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兰山君的刀就横在了她的胸前。
朱氏吓出一身冷汗,大声道:“山君,刀去刀回,完好无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兰山君只觉得自己听了一个笑话,“那母亲,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你知道我那不知道坚持了多久的日子,叫做点天光吗?
她那段难熬的日子里,即便再痛苦,恢复理智后也不曾真正怨恨过镇国公府一家不去救她。
人人都有难处,她知道。
她咬紧牙关,沉声问,“但母亲又凭什么偷走我的刀,甚至都不跟我说一声——你凭什么,觉得只是刀去刀回,完好无损?”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定错时间了。发啦,今天晚上九点见。
20 ? 偏我来时不逢春(20)【捉虫】
◎而清梧,你要走的不是路,不是道,甚至不是途,是径。◎
东宫, 深夜。
太孙妃拎着食盒进了书房。
皇太孙正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他都不用睁开眼睛, 便笑着道:“日日这般吃宵夜,恐以后胖了你要嫌弃我。”
太孙妃利索的将菜一一摆出来, “来吃吧!”
两人自小一块长大, 青梅竹马,长大后又成为夫妻, 生儿育女,彼此之间清楚得很。她见他久久不回, 待在这书房里面一个人闷着不出,便知晓是有事情难着了。
但从小到大, 他为难的事情太多, 问也问不尽。索性只让吃, 道:“我让人给你做了青笋肠,要不要蘸点辣子?”
皇太孙脾性温和, 嘴角含笑:“好啊。”
太孙妃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饭默默吃起来。
她从小就吃得多,皇太孙却因为身子弱吃得少。他吃不下的,她都拿过来吃完。
如今长大了,夫妻十载, 这般习性也没有变过。眼见他磨磨唧唧, 慢慢吞吞, 便端起他面前的饭倒了一半到自己的碗里,“没事, 我吃不胖。”
而后抬起头,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怎么我来了还愁眉不展?”
皇太孙替她夹了一筷子酸萝卜开胃, 轻声道:“元娘, 你还记得舅祖父吗?”
太孙妃瞪大眼睛,她是当年的知情人,马上左右看看,而后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怎么想起舅公了?”
皇太孙:“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
他感慨道:“距离父王和他离世,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七年。”
他从九岁,也成了二十六岁。
当年舅祖父抱着他举过头顶放在树上,道:“等我们阿虎长大了,不用舅祖父也能爬上来。”
他胆子小,吓得惶恐大叫,父王过来瞧了叹气,“这可怎么办哦,跟个女娃娃一般。”
舅祖父:“我家元娘虽然是女娃娃,却厉害得很。”
他站在树上啊啊啊叫,父王却笑着递给舅祖父一把戒刀,“舅舅,你看,这是阿虎给你做的。”
舅祖父就抬起头看他,“阿虎,你又去打铁了啊!”
他便脸红起来,支支吾吾的,“反正是我偷偷做的。舅公,你不是说以后要去做和尚吗?这把戒刀你喜欢吗?”
舅祖父哈哈大笑,“我那是说笑呢,我做什么和尚,那我怎么喝酒吃肉?到时候做个酒肉和尚对佛祖不敬,怕更是没福。”
他的脸就更红了。
其实他最开始想要打的是一把将军用的长刀。但是打长刀太累了,他就做成了小小的短刀,又听前几日舅祖父在家里对着父亲嚷嚷着要去做和尚积福气,便灵机一动,做了这把戒刀出来。
因为偷了懒,所以匕首上的纹路也少了半截。
为了好看,他自己画了点上去纹路,看起来到底是不丑了,但没有什么特色,跟普通人用的一般,他本是不好送的,谁知道父亲从他的屋子里翻了出来。
他便道:“要不还是还我吧,我重新给你做一把大将军用的战刀。”
舅祖父:“不用,这把就足够好啦。我们阿虎自己做的,还做得这般好,我心中欢喜呢。”
他就趁机道:“舅公,父亲,能给我换个名字吗?”
阿虎这个名字好俗气啊。
他说,“就是虎,也有许多叫法,山君就很好啊——”
舅祖父切了一声,“山君是女子的名字。男人嘛,就该叫猛虎才好听!”
他坐在树上悲伤的大喊:“我不想叫齐猛虎!”
而如今,除了妻子,已经没人叫他这个小名了。
而如今,有一个姑娘,带着他送的戒刀到了洛阳,叫山君。
山君啊……
他深吸一口气,怎么就这般巧呢。
父亲对外是病逝,但其实自戕而亡。这个少有人知道。
舅祖父是听了父亲死讯吐血而亡。这个众人却都知晓。连他都觉得这没有假。
但确实,他没有见过舅祖父的尸体。
父亲那般惨烈死去,皇祖父不忍心杀舅祖父,也是有可能的。
他心神不宁,却不敢贸然派人去淮陵查,怕被皇祖父知晓。便只能徐徐图之了。
他愁容满面,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若真是他想的那般,那这个姑娘就是舅祖父在淮陵养的。
他还需要护一护。
毕竟是叫山君的人,归根究底,是有一份香火情在的。
他怔怔出神,太孙妃用手戳戳他,“是不是真出什么事情了?”
皇太孙:“没事。”
这事情却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把刀应当只有他认得出,她又是镇国公府的人,只要知情人少,暂且应当是无事的。
太孙妃心思大,从不多想。他说没事就没事吧,但她也有话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喜欢伤春悲秋了,如今儿子也像你,我倒是担心得很。但儿子我能打一顿,却不能打你。”
皇太孙只好大口吃饭。
太孙妃收拾碗筷要走了。
两人在一块的时候,倒是不喜欢奴仆们伺候,什么都自己来。皇太孙从小跟着她一块做,而今很自觉的为她倒水喝。
太孙妃一口喝完一杯水,拍了拍他的手,“阿虎,你别想太多,舅祖父是个潇洒之极的人,你这般时不时念叨一下他,他说不定还不自在呢。”
皇太孙点头再点头,等送了心大的妻子离开,又忍不住发愁。
没曾想门又开了。太孙妃抱着被子进来,“咱们今晚就睡在这里。”
行吧。
皇太孙笑笑,跟她一块躺下。她抱着他,“你要不要跟我说一说你发愁的事情?说出来就好了。”
皇太孙就道:“我看上了一个人。”
太孙妃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
皇太孙猛咳起来,叹息道:“是看上了一个臣子。”
太孙妃不好意思的笑,“谁啊?”
皇太孙靠在床上,“邬庆川的弟子,郁清梧。”
太孙妃:“你怎么看上他了?”
皇太孙温和道:“他适合做一把刀,无论是砍向邬庆川还是砍向齐王叔,都正合适,我如今缺人手呢。”
太孙妃沉默起来:“那你也要对人家好点。”
她抱着丈夫道:“我听说过他的事情,他也是个可怜人。”
……
翌日,镇国公府,朱氏病了,兰慧早早的赶过来陪着她。
三少夫人一是要管家,二是昨日那般的场面她都瞧见了,她在那里,婆母怕是会尴尬,请安之后便走了,并不待在屋子里。兰山君肯定是没来的,于是一屋子里,就剩下娘两个,朱氏又委屈的哭起来。
兰慧心头上了火,今日嘴角便燎泡了。母亲一哭,她就摊手,“算啦,六姐姐也是气头上,那是她师父的遗物呢,你们拿了才去说,还要派人去寿府说,我听着心中都不得劲。”
朱氏:“我那是怕了她呀,我又不敢不说。”
兰慧:“既然不问自取,也当等她回来再说,怎么还跑人家府上去?不就是想要她知道,您心里是怕了她的。哦,你拿了人家的东西,还一副怕了你的模样,不是纯粹欺负人嘛。”
朱氏愣了愣,“我没有这般想。”
兰慧摆摆手,“但你是这般做的。”
她说,“昨天六姐姐拒绝我去她床上睡了。”
说起这个就愁,“我好不容易跟六姐姐亲近些,如今又远了。”
而且……
她说,“六姐姐这几日,又或者说,从回到镇国公府后,其实一点也不快乐。母亲没有发现吗?她整个人……”
兰慧比划了下,“她整个人绷得很紧,像弦。只要这么轻轻一扯,她就要断掉。”
朱氏叹息,“可是,她的气焰也太大了,此事本可以不闹成如此的。”
兰慧:“三哥哥没有说六姐姐的身世吧?”
朱氏:“他能有那般傻?只说是她有慧根,一个和尚见了欢喜,死后便把遗物给她了,戒刀只是其中一样。”
兰慧:“那就好,我现在总算是知晓四叔的心情了。”
朱氏没好气看她一眼,低声道:“我心里还有愁绪呢。”
兰慧:“什么愁绪?”
朱氏:“她这般模样,以后你三哥哥心中肯定是有疙瘩的。我在的时候,还能压着你三哥哥以后帮扶她,她要是在夫家受气了,至少有你三哥哥撑腰。”
“可她现在跟璋儿急头白脸的,以后被夫家欺负了怎么办?我心里就怕你三哥不帮她。”
她掉眼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里就偏心你三哥一个,你们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她拉着慧慧的手,“你跟你三哥哥好,等以后,若是你六姐姐需要帮忙,你就去跟你三哥说。”
兰慧应了。她等母亲睡着之后去,又去看六姐姐。正好瞧见寿府的钱妈妈送东西来。她上前问好,听见六姐姐道:“慧慧,寿老夫人给你带了些吃食。”
兰慧知道是六姐姐在寿老夫人在自己面前美言了,感激道:“是,我也给老夫人做了个香包,劳烦钱妈妈待会带回去。”
钱妈妈笑着道:“多谢您了。”
又看向兰山君,“这是姑娘要的书,既然送到了,那我便回去了。”
兰山君哎了一声,跟慧慧两个人亲自送她出门。
兰慧眼巴巴的道:“六姐姐,我能在这里坐一会吗?”
兰山君有些为难,道:“我想看会书。”
钱妈妈是受郁清梧之托来送段伯颜写的文章。
她送兰慧出去,“我知晓,你这段日子极难,既要顾好母亲,又要顾好我,在你这个年岁来说,实在是难得。”
若是上辈子慧慧能与她这般好,她心中肯定欢喜。但于她现在而言,亲情二字却有些难以消受了。
她不愿意伤了慧慧的心,笑着道:“你多顾着自己的事情吧,你才只有十三岁呢。”
小姑娘操心太多,也不是好事。
兰慧愣愣的被送到门外,好一会儿才红了眼睛。
小丫鬟看着她这般,心疼道:“您一片好意,六姑娘也太过分了。”
兰慧看她一眼,“闭嘴吧!”
她恨恨回去,决定再也不要理三哥哥了。
她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这边,兰山君等她走后,才笑着跟赵妈妈和秦妈妈道:“我读书的时候喜欢安静,要是没有大事,不必叫我。”
赵妈妈哎了一声,担忧的看她一眼,想了想,让秦妈妈去院子里面调教丫鬟们安静些,她亲自守在门外不让人来打搅。
都是人心换人心的,从前她们虽然被夫人遣来照顾六姑娘,却心还在夫人那边。但一日一日过去,她们也能知晓六姑娘是真对她们好。
心自然就偏向了姑娘这边。
昨日的事情,她也听秦妈妈说了。秦妈妈向来严肃,不爱说笑,背后嚼舌根,但也说了句抱怨的话,“我们都不在——被遣走了。不然定然是要拦一拦的。”
这话不用说明白,大家彼此都懂。
赵妈妈叹气一声,刚要抱着针线篓子过来给六姑娘做双袜子,就听里面突然传来茶杯碎的声音。
赵妈妈赶紧转身隔着门问,“姑娘?”
等了好一会,才听见六姑娘道:“无事。”
赵妈妈心都提起来了,却又不敢进去,只好继续守着门。
里间,兰山君站在一片碎瓷片里,面无人色,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腰站得直直的。
是老和尚的字。
即便多年过去,但只要看一眼,她还是能认出来。
骤然之间,她觉得头越来越重,她艰难的伸出手将头上的发钗都取下来,一样一样丢在地上,直至披发而立,她才觉得可以呼吸。
她怔怔一瞬,随后方才一直出不来的那口气便又成了戾气,她眼眶一红,咬牙压低了声音骂道:“该下地狱的狗东西!”
就是这样点了她的天光吗?
没有点到老和尚的,就要来熬断她的骨头吗?
是要看看她的骨头有多硬吗?是要看看老和尚养出来的人能撑到什么时候吗?
她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眼?*? 前已经被泪水模糊了,腰却已经挺得直直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突然透进了一缕光。
一缕,两缕……
正午时分,春光正好。
兰山君呆呆的摊开手掌,仰头伸手向窗边。
暖烘烘的。
照得人很舒服。
像她去世的那一天。
她缓缓回过神来,低头看身边,已经是一片狼藉。她茫然看了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摔碎的茶杯。
她蹲下去,将书放在腿上,双手去捡碎瓷片,而后一滴泪掉在了依旧萦着茶水的瓷片上,溅起了涟漪。
兰山君再忍不住,这么多年,头一回闷声哭起来。
“师父——”
她哆嗦着,“师父,你不知道,我过得有多艰难。”
“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帮帮我。”
——
郁清梧下值之后就去了邬家。
先生给他买的宅子离邬家不远,他走过去,只要一刻钟就行了。他去邬家,小厮们都叫他少爷。
不用排次序,不用加名姓。在邬家,他就跟先生的儿子一般,仆从们都知晓。
先生见了他来,很是高兴,道:“快些,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炒肉,我也得了一壶好酒,你陪我喝一些。”
郁清梧嗯了一声,等到吃完饭,喝完酒,他才将一张纸给先生递过去。
邬庆川笑吟吟的接过,等看清纸上的字后脸色骤然一变,看向郁清梧,“你怎么会有这个?”
郁清梧:“有人给我送来的。”
邬庆川:“谁?”
郁清梧:“不知道,就那么送到了我的门口,丢在地上。”
他一直低着头,都不敢抬头看邬庆川,问,“先生,信上写,你与博远侯府早有来往,这是真的吗?”
邬庆川起身,将窗户关紧,久久沉吟,看向郁清梧。
他道:“是真是假,重要吗?”
郁清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突然惨笑一声,“为什么不重要?莹莹的命,阿兄的命,为什么在先生的口中,就成了不重要呢?”
邬庆川并不生气。他知道,只要回到洛阳,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坐下来,“你来问我的时候,想来已经就信了纸上所说。”
他道:“清梧,我其实还挺高兴的。”
郁清梧抬头看他,只见先生笑着道:“你要是一直不怀疑我,一直信我,我才伤心。”
“毕竟,你是我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我还是希望你聪明一些才好。”
他将手里的纸一点点折起来:“你父母双亡,在族中备受欺凌。六岁那年,你就碰见了我。你极为聪慧,过目不忘,文章看一遍就能记住,当时我就在想,你将来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我当时虽然被贬蜀州,但心中依旧有一番大志向,想着我即便死在蜀州,也要有人传承衣钵才行,便收了你为徒——至今,我依旧不曾对你失望过。”
他感慨道:“清梧,你很好——很好。你听话,勤学,从不妄自菲薄,也不骄傲浮躁,你实在是学得太好了,看着你一脸清正的为天下,为百姓,我便想起了故人。”
郁清梧怔怔开口:“故人是谁?”
邬庆川:“折太师,先太子,段伯颜。”
他心中浮起一股十余年都退之不去的酸楚,轻声道:“可是清梧,这个世道——我用了一辈子才看清了这个世道,它并不公正,也不清白。”
“吏部官员冗杂,军政混乱不正,户部早已亏空,百姓苦不堪言……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了。”
郁清梧蹭的一声站起来,“可是先生,你教过我,即便贪官横行——”
邬庆川一口打断他,“不是贪——不是贪。”
他静静盯着这个得意门生道:“清梧,不是贪,是昏。”
郁清梧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邬庆川神情却越来越平静,“昏之一字,远胜于贪。如若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世上还是如此。”
郁清梧喃喃道:“可是先生,即便您改了志向,也不能跟博远侯府……”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越来越低,几乎是哀求道:“四年前,你没有收到过阿兄的信,对吗?”
邬庆川头侧了侧,“没有。”
“去年,您手里是不是有林冀杀害阿兄的证据,却没有给我?”
邬庆川转身:“没有。”
郁清梧久久没有回话。
邬庆川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刚要开口安慰几句,就听他问,“这么多年,先生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心志已变的事情?”
邬庆川沉默起来。
他想,有过很多个机会,他都能告诉清梧的。
但他开不了这个口。
这个孩子啊,自小就听他说从前,听他说天下,百姓,他长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样,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树。
他便不忍将他的树枝砍断,将他的根拔出来让他重新长。他不忍开这个口。
于是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直到今日,他还是不愿意直接跟他说,“你抛却过往重新来过吧,你跟着我一块跟那些你想要除去的人做事,我们必定能够在洛阳之中站稳脚跟。”
他做不到。
他甚至期待着,清梧能够坚定的站在过去那里,站在他的对面,终究有一日来告诉他:“先生,你是错的。”
可是这太苦了。他走过那条路,他知道那有多苦。
他又不忍心他去做。
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清梧,我不愿意逼迫你。是去是留,你要自己决定才是。”
郁清梧来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来之后,还是被先生一句话说得回不过神来。
什么是去是留,什么自己决定。
他抬头,“先生,你告诉过我,这条路虽然艰难,但有我陪着你,即便前路险阻,你也是不怕的。”
“我虽然不曾跟先生说过这种话,但是我所作所为,都应告诉了先生,即便前路险阻,但因有先生在,我也是不怕的。”
邬庆川闻言,不免心痛,但还是厉声道:“什么是路?”
“能并行三辆马车的才叫路!”
郁清梧怔怔,抬眸看过去。
邬庆川:“能并行三辆马车的是路,能并行两辆马车的是道,能过一辆马车的途——而清梧,你要走的不是路,不是道,甚至不是途,是径。”
不能通马车的叫径。
他哀声道:“荆棘小径,已经布满了前人的鲜血,你还要走吗?”
他声音低下去,似乎是说给郁清梧,也似乎是说给自己听:“难道是他们的鲜血不够多吗?难道是他们的鲜血不够热吗?为什么他们都走不出来一条路,却要我们走出来。”
郁清梧却已经回过神来了。他站得直直的,沉声道:“可是先生——是你教我,正因为他们走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要继续走。”
他想起莹莹,想起阿兄,想起这些年的一点一滴,惨然道:“先生,无论是路,还是道,又或者途,总会有两个方向,这叫歧。”
他挺直腰,声音颤抖:“恐我与先生……已有歧路。”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作者有话说】
嘿嘿,因为想起现在半途V也能拿全勤了,所以我把这章九千字的三千挪到明天了,因为要上夹子,所以本来打算明天后天更新三千字的,现在想想,拿个全勤也可以啊,所以明天也六千,后天也六千。
我会提前更新的,明天六千(周五)在早上九点,然后后天的六千(周六)在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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