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大军入城
察觉到身后有?气?息靠近, 琉璃警惕转身,对上一双倦怠无神?的丹凤眼,正是太后。兴许是担忧假寺人和那对幼子, 她眼底忧思藏都藏不住。
因为前日劝诫失败闹得?不愉快, 太后简兮并没有如从前那般言笑晏晏同琉璃打招呼, 而是走到中间?,侧身面对嬴政, 欲言又止几次,却又不好意思直言。
清楚太后想说?什么,琉璃识趣走向樊尔他们。不过, 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就算对方?说?的再小声也躲不过鲛人的耳力, 无非就是当面听和背后听的区别。
嬴政转头看向正与星知耳语的琉璃,却听母亲道:“本宫知道这种?时候求情不妥… … ”
“母后既然知道不妥, 那就不要?求情。”嬴政倏然回头,眼神?冰冷俯视着面容憔悴的妇人,觉得?那双熟悉眉眼陌生无比。
下颌骨因为后槽牙的用力而绷着, 他微微俯身, 声线极轻而压抑:“他与寡人之间?只能存活一个,莫非母后是希望寡人死?”
听清那最后一声质问, 简兮双肩彻底垮了下去?,她死死攥紧袖口, 半晌才颤声道:“政儿,你为何就不能理?解母后!”
嬴政挺直脊背, 抬起右臂指着外面全神?戒备的百官们, 突然勾起唇角哂笑一声:“寡人若理?解了母后,又怎对得?起忠心护主的文武百官, 怎对得?起外面拼尽全力抵御叛军的卫戍军们。关于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寡人念在生育之恩,一直不曾出言置喙,还望母后也不要?让寡人为难。”
太后简兮眼眶逐渐模糊,没有?转头去?看外间?那片黑色的背影。她又怎会不知孰是孰非,可若不做点什么,就真的保不住长信侯和那对幼子了。
嬴政重重呼出一口气?,疲倦道:“母后不必再妄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寡人不会妥协,亦不会放过。”
简兮站立不稳后退两步,仰头忍回眼眶中的泪水,心里突然生出了希望叛军能胜的想法,她知道那些恶毒念头不该萌生,可只要?想到那对幼子,她就是控制不住。同样?都是她的孩子,可能是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缘故,她明显偏爱幼子多一些。
淡淡瞥了母亲一眼,嬴政走出祠堂,走向武将王贲。
刚刚二十出头的将军身材魁梧壮硕,年轻的眉眼炯而有?神?,此刻正聚精会神?聆听着宗庙外的战况。起初,他本欲出宗庙与卫戍军中郎将胡阅共同抵御叛军,后来在李斯的一番劝说?下才放弃念头,决定?留在宗庙内,随时护卫君王。
王贲的父亲王翦出征前曾再三嘱咐他,让他在加冠仪式上务必保护好君王的安全。
余光瞧见繁琐的玄色冕服,王贲忙转身面对由远及近的年轻君王,双臂虚于身前,恭敬辑了一礼。
“大?王。”
其他臣子也都纷纷面对君王方?向,颔首行礼。
“诸卿无需多礼。”嬴政径直走到王贲面前,低声询问他对外面战况的看法。
残阳消失,夜幕降临,弯月忽隐忽现挂在天边。
瑟缩着双肩,战战兢兢的寺人们,在一名老宫正的提醒下,颤巍巍去?点亮堂内灯盏。
宗庙之外也很?快燃起了火把,厮杀声仍旧此起彼伏,没有?任何要?终止的意思,第二批叛军几乎死伤殆尽。
远处隐约传来纷杂脚步声,应该是第三批叛军正在向此处围拢而来。
听觉敏锐的琉璃和樊尔无声对望一眼。
被困了大?半日,星知和子霄异常警觉,听到第三批叛军的动静,主仆俩同时摸向腰间?长剑。
余光瞧见主仆俩的动作,琉璃凑近低声嘱咐:“倘若卫戍军不敌,真的让叛军攻了进来,你们两个切记,要?趁乱及时逃走。”
白日还在拌嘴,此刻突然被琉璃关心,星知有?些错愕,本能脱口询问:“你和樊尔呢?”
琉璃转头看向远处正与臣子低语的嬴政,“毕竟是教授了十七年的人,岂能说?放弃就放弃… … ”
“樊尔不走,我也不走。”星知没有?听她把话说?完,便?出声打断。
琉璃收回目光,推着星知走到无人角落,压低声音严肃道:“你们蝾螈族身份特殊,万一被那个假寺人得?知,事后寻来一些坊间?术士,引来的可不止是杀身之祸。如果?被人族知晓太月古城的存在,又将会是一场浩劫,你也不想蝾螈族因为你们再次遭受人族术士的屠杀吧!”
星知情急之下没有?想到这一层,被这么一提醒,她方?才的坚决似乎也没那么坚决了。她是满心满眼都是樊尔,可她更是蝾螈的三少主,纵使不是继承者,也应该肩负责任与荣辱。她不能,也不该让全族置于危险之中。
没有?再过多犹豫,她郑重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夜幕中,火光明明灭灭,城外大?军还在攻城,城内外将士死伤无数。
昌平君熊启焦急算了一下时辰,对旁侧马背上的昌文君熊汴道:“已到戌时三刻,也不知城中是何情况。”
熊汴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及时出声宽慰:“大?王当年能从?邯郸平安归来,便?说?明大?王是天命之人。卫戍军乃是大?秦最精锐的将士,定?能护卫大?王安全。”
话虽如此说?,其实昌文君内心也是担忧的,叛军有?多少人,至今不清楚。
两人说?话间?,城楼上再次跌落几名重伤叛军。
昌平君熊启见此,大?声命令加大?攻城速度。
不断有?叛军被弓弩射落,厮杀声更加激烈。
丑时,东城门破,五万大?军,鱼贯涌入城中,守城叛军很?快被剿灭。
一名负伤叛军跌跌撞撞钻入雍城深山中,将大?军破城消息告知了长信侯嫪毐。
眼看着,宗庙即将守不住,嫪毐很?不甘心,可他又不得?不及时撤离,他手下还剩一万八千人,根本不是五万大?军的对手,不逃只有?死路一条。
他用最短的时间?决定?去?咸阳,雍城只不过是旧都,这种?时候若能拿着假的君王玺抢在嬴政之前占领咸阳,那便?有?极大?的胜算。只要?他能顺利坐到章台宫的王位上,假君王玺便?能顺利成为真的。
在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嫪毐举起长矛,高声命令:“出雍城,去?咸阳。”
门客周农急声阻止:“侯爷,咸阳是秦王的地盘,我们入了咸阳便?没有?活路了。”
“怕甚!”嫪毐举起假玉玺,精明双目中闪过亮光:“我们有?君王玉玺。”
“可,这终归是假的。”周农是长信侯心腹,一直尽心为侯府谋划,到如今这种?地步,他更是思虑重重,不敢有?一丝行差踏错,在他看来入咸阳是极其危险的。
“只要?顺利攻入章台宫,这枚君王玉玺便?可以成为真的。”嫪毐唇角勾起,脸上笑容十分自信,仿佛王位已然是他的一般。
周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纠结片刻,他没再继续劝说?,事到如今,只有?成功才能避免一死。
趁着大?军赶往王室宗庙之际,嫪毐带领着剩余的一万八千名叛军从?最近的北城门冲出了雍城。
昌平君、昌文君带领五万大?军将将抵达王室宗庙,负责看守北门的将士便?纵马赶了过来。缰绳拉紧,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将士肩头伤口撕裂,一个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昌文君熊汴及时跑上前拉住缰绳,才避免马蹄踩踏在那名将士胸口之上。
将士感激磕了头,顾不得?流血的左肩,挪动双膝转了一个方?向,跪对着君王。
“大?王恕罪,我等失职,让叛军逃出了城… … ”
站在百官之前的嬴政安静听他叙述完当时情况,最后蹙眉问:“可有?看向叛军逃往了哪个方?向?”
“咸阳,是咸阳,虽然那条路与我们来时不同,但我认得?出,那就是去?咸阳的另一条路。”将士语气?笃定?,神?情肃穆。
咸阳?嬴政思忖须臾,面色一凛,朗声吩咐:“昌平君,昌文君,寡人命你们速速前去?追击,一定?要?及时阻止叛军进入章台宫。”
“诺!”两人异口同声,抱拳应下。
一整日都很?少言语的吕不韦这是突然开口:“大?王,长信侯曾是臣的门客,不如让臣随他们一起回咸阳清剿叛军。”
嬴政明白吕不韦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番话,只是想要?事后撇清关系。说?实话,他不想同意,可若当真拒绝,用意太过明显,抛开私怨,对方?毕竟为大?秦奉献了十几年,又是先王极其重视之人,他若执意阻止,未免会寒了那些老臣的心。
一番思量,他勉强点头同意,“也好。”
“谢大?王。”吕不韦尾音拖长,抬手执礼。
不敢再过多耽搁,给君王留下一万将士后,昌平君、昌文君和吕不韦前后翻身上马,带领剩余三万三千人匆匆追出了城。
人群外围的两对主仆,均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琉璃庆幸的是不用与人族动手,而星知却是因为不会因为战乱而和樊尔分开了。
樊尔和子霄对望一眼,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同样?为少主亲侍的他们,其实很?多地方?是很?像的,唯一不同的是将来樊尔会成为鲛族将军,统领全族海桑军。子霄因不是首领长子星耀的亲侍,故而没有?权利成为蝾螈族将军,但却可以一辈子守在星知身边,那也是樊尔所羡慕的。
星知松开剑柄,呢喃出声:“好险,差点就要?和樊尔分开了。”
闻此话,樊尔那张一贯冷峻面容上有?了一丝无奈,他状似无意看向别处,假装没有?听见那声感叹。
琉璃见两个侍卫都不吭声,好心接了一句:“恭喜你。”
“谢谢。”星知咧嘴一笑,也不客气?。
危机解除,一直跪坐在祠堂里默声祈祷的华阳王太后终于起身。她忍着酸疼的双膝在宫人搀扶下走出祠堂,看到琉璃他们没有?慌乱逃走,她内心有?些改观。
以前,她一直觉得?琉璃留在君王身边是有?私心的。在大?军入城之前,王室宗庙险些被攻破,她以为他们四个会为了保命而趁乱先行逃走,看来是她多想了。
迟疑一瞬,华阳王太后脚步一转,走向四人。
听到脚步声,两对主仆同时回转身。
华阳王太后淡笑走进,慈眉善目注视着琉璃和星知,“没想到二位胆识不输男儿。”
莫名被夸,星知先是一怔,随即眉眼弯起。
“男女平等,他们不怕,我们自然也不怕。”
男女平等?华阳王太后很?喜欢这句话。芈姓女子个个不输王室男儿,但能继承楚国王位的却只有?族中男子,很?多人都觉得?芈姓女子身份尊贵,但她们终究贵不过王室中的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星知。”星知声音清澈洪亮。
华阳王太后退后两步,将星知上下打量一遍,少女双目明亮,五官小巧精致,面部轮廓深邃立体?,虽没有?太大?的亲和感,但胜在模样?周正漂亮,举止投足看起来也是聪慧之人。
暗自打定?主意,她试探问:“不知你对大?王有?何看法?”
“????”
星知满脸不解,她对嬴政能有?什么看法!当年邯郸城中她还是有?些喜欢那孩子的,觉得?那孩子可怜又可爱。可后来咸阳重逢,他却言辞严厉阻止自己住在樊尔隔壁,自那之后,她是一点也不待见那孩子。还有?宫里那些说?她觊觎君王的传言,她更是想起来就生气?。
心中虽有?不悦,可她不好在华阳王太后面前说?道她孙儿的不是,斟酌一番,她郑重摇头:“没有?,我对大?王没有?任何看法,也不敢有?任何看法。”
华阳王太后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于是直白问:“本宫的意思是,你喜不喜欢大?王?大?王加冠仪式已成,可以娶妻生子… … ”
“王太后!”星知及时打断她。
“放肆!”侍候华阳王太后的老宫正厉声呵斥:“不可对王太后无礼。”
“我没有?无礼,我只是想说?我喜欢的是樊尔,不喜欢大?王。”星知表情十分无辜。
又是樊尔!华阳王太后眼神?犀利扫向容貌俊美的樊尔,若是能抓到错处,她早就毁了那张魅惑人心的脸了,只可惜对方?不贪恋权势,让人找不到错处。
琉璃不动声色挪动两步,挡在樊尔身前,露出一个标准微笑。
“还望王太后不要?与星知计较,我们四个自小一起长大?,她幼时就喜欢樊尔,况且她身后无权势,不适合入后宫。您也无需忧虑大?王婚事,五位王后候选人都比星知聪慧,也都比她适合做王后。”
“五位?你确定?真的是五位吗?”华阳王太后脸色阴沉。
知道老人家指的是芈檀,琉璃假装听不懂,故意讪讪摸摸鼻子,半开玩笑道:“您放心,我不惦记王后之位,不会与她们五位竞争的。”
华阳王太后又怎会不知琉璃是故意而为,一个女子肯为了一个男子这般不顾脸皮,她不免怀疑最喜欢樊尔的是琉璃。年轻时候的她也是极其看中男子皮相,可真正接触权势,她才懂得?俊美的皮囊在荣华面前什么都不是。
“你们一个两个还是太年轻,本宫倒觉得?大?王那般英气?长相才是最好看的。”
琉璃忙附和道:“王太后说?的是,我也觉得?大?王那般英气?容貌比樊尔更为好看,若让我选,我绝对选大?王那样?的,可奈何星知不开窍,就认定?了年少时喜欢的第一个人。”
缓步走向几人的嬴政听到琉璃那番话,身形一顿,薄唇不由抿成一条线,他凝望着那抹熟悉背影,迈步走近,“在说?甚?”
第112章 王宫刺杀
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的樊尔神情黯然?, 浓密长睫低垂望着地面,他明白琉璃那番比较之言是为了维护他,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他可以?接受少主心里没他, 但却不喜她?拿自己与别?人作比较, 纵使那比较是为了应付旁人。
星知撅起嘴巴瞪视琉璃一眼, 坚定站在樊尔身边,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而琉璃却无暇顾及他们的反应, 在听到身后熟悉声线时,她?呼吸一滞,暗自咬牙后悔。周围脚步声、交谈声混杂, 她?只顾着应付华阳王太后,完全没注意到其?中?有嬴政的脚步声。一想到自己那些胡言乱语可能会被对方听到, 她?面颊便瞬间灼烧起来,鲛人体温温凉,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灼烫之感,原来尴尬到一定程度,鲛人也是会脸红心跳的。
悄悄捻诀压下耳根面颊上的温度, 她?生硬回转身, 尽量自然?道:“在说你成人礼已成,该册立王后了。”
“不急。”嬴政止步在她?身侧, 深邃目光迅速扫过另外几?人,语气淡淡:“叛军逃脱, 大局未定,此事以?后再说。”
华阳王太后脸色明显沉了几?分。
天色暗沉, 火光摇曳不定, 嬴政假装没有?看见。
见君王面色并无?异样,似乎没有?听见方才那些胡言乱语, 琉璃这才稍微安下心,默默呼出一口气,僵硬的双肩也放松下来。
嬴政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小动作,唇角浮动,露出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
华阳王太后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正欲开口说道几?句,王贲这时却匆匆走了过来,先是对君王抱拳辑礼,又转而对华阳王太后辑了一礼,最后重?新面对君王,开口询问:“已整顿完毕,不知大王打算何时出发回王宫?”
生怕王祖母会催婚的嬴政没有?犹豫,立时回答:“即刻回宫。”
“是!”王贲转身走开,前去?安排车驾。
简兮待纷乱心情稍有?平复,便走出了祠堂。看着人群中?身高?气质都十分卓然?的君王,她?眼中?刚刚干涸的水汽再度满溢,打转的泪水在烛火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她?忙悄悄用袖子拭去?眼角湿润。在场大部?分人都知晓了她?和长信侯的关系,因而无?人去?在意她?的楚楚可怜。
思忖诸多,她?鼓起勇气走向众人。
琉璃看得?出来太后是有?话要与嬴政说,于是左右手分别?拉上樊尔和星知匆匆走向远处长廊,子霄快步跟上他们。武庚虽然?不会被看见,但也识趣跟了过去?。
华阳王太后先前就不待见简兮,而今又闹出她?豢养假寺人之事,便更加看不得?她?那张脸,冷哼一声后,同?样转身走开。
毕竟是生养自己的母亲,嬴政做不到视而不见。
母子二人面对面伫立着,简兮先出了声:“大王… … ”开口后,她?又觉此时提及叛乱之事不妥,及时噤了声。
嬴政知道母亲还是想要为那对双生子和假寺人求情,原本因为琉璃那段话而稍有?好转的心情顷刻荡然?无?存,胸膛起伏间,他双目中?闪过冷意,可最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先回宫吧。”
简兮下意识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母后知道你很愤怒… … ”
“既然?明白,便不要再试图说服寡人。”嬴政甩开母亲的手,转身离去?,夜风带动衣袂飞扬,绣着暗纹的玄色衣摆在黑夜中?让人看不真切。
衣袍从手心滑落,简兮半晌才垂下手臂。
丑时三刻,君王车驾缓缓驶出王室宗庙,向着雍城旧宫蕲年?宫而去?。
宗庙祠堂其?实与蕲年?宫是背对挨着的,但由于相背而立,所以?需要先绕过三条主街道,五条次街道,最后再绕过两条主街道方能抵达蕲年?宫宫门口。
如果不是宗庙后方被堵死没有?通道,他们也不会被叛军一直围困到深夜。
端坐在晃动的马车中?,嬴政突然?萌生了要在宗庙和王宫之间修建一条地下通道的想法。不过随即他又放弃了,常年?战乱需要大量兵力,修水渠修陵墓也同?样需要大量人力,这种时候不易再增加没必要的工程,况且大秦如今的都城是咸阳,如无?重?要仪式,平时也甚少会来雍城。他认为只要治理有?方,日后应该能及时避免这种内乱。
天色微微泛白,几?辆车驾稳稳驶入宫门。
一天一夜未阖眼,众人都很疲倦,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华阳王太后,回到所居寝殿后,她?在宫人的侍奉下,简单洗漱后便宽衣歇下了。
灰暗天幕下,前方巍峨殿宇仿似庞然?大物,几?声枭声远远传来,使得?耸立宫殿莫名有?些阴森之感。
主仆俩跟随嬴政拾阶而上,四下寂静无?声,偶有?萧瑟秋风裹挟枯叶发出的沙沙声。
“等一下!”琉璃一把抓住嬴政衣袍,警惕环视周围。
樊尔亦是全神戒备,右手悄无?声息握住了赤星剑柄,鲛人生性?敏锐,他亦同?样察觉到了附近有?陌生气息。
嬴政借着天边灰白,看清两人神情,也立时警惕起来,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琉璃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列两侧的十几?名卫戍军,拉着君王退下石阶,“我总觉得?前方宫殿内有?危险… … ”
她?一句话没说完,不远处便传来殿门开启的沉重?声响,森冷剑刃在即将消失的残月下闪过寒光。黑压压一群人涌出殿宇,一眼望去?差不多有?两百人。
樊尔第一时间从玲珑袋中?拿出忆影剑递给琉璃,同?时闪身挡在她?面前。
琉璃接过长剑,将嬴政拉到自己身后。
虽然?君王安危关乎国?之根本,但嬴政还没到需要躲到女子身后的地步,他拔.出腰间秦王剑走到琉璃身前,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自从继任王位,这是他第二次与人交手,研习剑术十七年?,他除了偶尔与蒙家兄弟以?及琉璃、樊尔切磋外,几?乎没多少实践经验,今日算是个机会。
十几?名卫戍军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没有?犹豫,纷纷持长戟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上方涌出来的死士已至面前。
琉璃及时用灵力传音,提醒樊尔:“斩断他们持剑之手的筋脉。”
“是!”樊尔回应的同?时,手中?赤星已然?划破了其?中?一名死士的手腕。
来陆地这些年?,主仆俩一直谨记先祖遗训,从未伤害过人族性?命。
嬴政挥出手中?长剑,干脆利索刺穿一名死士胸膛,余光却瞥见琉璃和樊尔动作一致,分别?划破两名死士的手腕。那熟悉行径让他想起当年?城郊林中?的那次遇袭,当年?琉璃也是因不愿伤及人性?命,而选择割破所有?人手腕。
可乱世之中?,作为剑客,心慈手软不是好事。
筋脉被斩断的死士均都捂着手腕没了反抗能力,赶过来的十几?名卫戍军并没有?放过他们,手中?长戟快准且狠地刺穿了那些死士的胸口。
领头的死士看清楚形势,靠着众人的掩护,犹如游走在草丛中?的毒蛇一般,悄无?声息接近琉璃背后,举起手中?青铜剑便要刺向那单薄背心。
嬴政率先发觉领头死士的意图,惊呼一声:“小心。”及时伸出长臂推开了琉璃,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及时躲开,剑刃砍在肩头,层层叠叠的繁琐冕服并不能阻挡那柄锋利长剑,剑刃深入肩胛骨,一阵刺痛传来,他迅速低身,手中?秦王剑挑开肩头剑刃,鲜血很快浸透玄色冕服。
琉璃被推得?踉跄两步,很快稳住身子回转身,正巧看到嬴政低身挑开肩头长剑。空气中?早已弥漫着浓烈血腥气,但她?仍然?能分辨出对面之人受了伤。
动作利索划破左右死士的手腕,她?快步冲过去?,凑近嬴政肩头嗅了嗅,“你受伤了!”这一声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小伤,寡人无?碍。”嬴政说着,手中?长剑翻转,刺穿了后侧方一名死士的咽喉。
“他们是伤不到我的,你只管顾好自己,不用再分神顾及我的安危。”琉璃话音未落,脚步旋转回转身,剑光闪过,方才那名偷袭她?的领头死士双手手腕筋脉均都断裂,惨叫声很快被淹没在厮杀声中?。
嬴政抬起长腿,踹开抱着秦王剑不撒手的一名死士,抽空询问身后琉璃,“为何如此笃定他们伤不到你?”
“… … … ”
琉璃本能张口,但又及时把鲛人的秘密咽回了肚子里。鲛人修习的术法中?有?一门是可以?自保的,那便是遭遇背后偷袭时,周身灵力会以?最快速度凝聚于后背,汇成屏障阻挡敌人的偷袭。就算嬴政没有?出手推开她?,那名死士也无?法成功接触到她?,这也是樊尔每次都要护在她?身前而不是后背的原因,因为鲛人的死穴在心口。
等不到回应,嬴政追问:“为何不回答?”
“因为我剑术高?超,反应敏捷,在你推开我时便已经察觉到了有?人偷袭。”琉璃说完,还不忘又补充一句:“别?忘了,我是你的剑术老师。”
话至此,嬴政明白她?是不愿意说实话,故而没再追问,专心致志应付冲向自己的死士们。
长信侯嫪毐豢养了三千两百名死士,未免出岔子,他安排三千攻打王室宗庙,剩余两百则用假的君王玺冒充卫戍军进入了王宫。倘若攻打宗庙失败,藏身在王宫的死士们会等着君王返回王宫时,进行刺杀。
在这群死士冲出殿宇时,嬴政便猜出他们是长信侯的人,看来那人还是有?脑子的,反叛之时还知道做两手准备。
眼看着刺杀秦王迟迟不成。领头的死士跌跌撞撞爬上台基,挥舞双手指挥:“刺杀秦王要紧。”
他这一声提醒,所有?死士都放弃与琉璃、樊尔以?及众卫戍军们纠缠,转而冲向嬴政。但不等他们靠近,已然?有?六名卫戍军冲过去?展开队形阻挡。
又是一阵厮杀,十几?名卫戍军负伤的负伤,阵亡的阵亡,但死士还有?五分之二。
前去?寻求支援的那名将士还没回来,若是平时,不会耽搁这般久,但因与叛军交战,卫戍军死伤惨重?,存活下来的几?乎都负了伤。昌平君留下的一万大军有?一部?分要负责照料负伤将士,而且他们都在宫外,没有?跟着入宫。
谁也没想到宫内竟然?藏着两百名死士,否则嬴政也不会放松警惕,让交战了一天一夜的将士都去?休息。
琉璃和樊尔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捻诀运用灵力,加快速度划破死士们的手腕。
一名将士看清主仆俩的动作,厉声质问:“为何不杀了他们?”
第113章 秦王受伤
琉璃和樊尔同时回头看向那名将士, 在默契对望一眼后,继续专心致志对付涌上来?的死士,并不打算理会。
将士挥出?长戟挡开侧面刺过来的剑刃, 闪身?靠近主仆俩, 严厉提醒:“交战之时, 最忌讳手软留敌人性命,还望二位先生能清楚局势, 莫要这般心慈。”
琉璃反手熟练割破一名死士手腕,回转身?面?对那名将士,故作无?辜天真:“我们不是?心慈, 而?是?没有杀过人,是以不敢。”
对面?仙人之姿的少女一身淡青色衣袍, 身?姿轻盈灵动,施出?去?的动作看似软绵绵的, 但却极其稳狠,每一剑都十分准确直击死士手腕筋脉。将士并不信她不敢杀人,一个女子能?成为剑术高超的剑客, 便不可?能?是?胆小怯懦之人, 况且那每一招每一式比上过战场的男子还要利索干脆,又怎会不敢杀人。
刺杀秦王这等大事?面?前, 二人如此行径很难不让人怀疑,将士神情严峻, 正欲出?声质疑,余光却瞥见又有十名死士冲向君王, 他来?不及开口, 便转头冲了过去?,长戟挥出?, 刺向一名死士的背心。
一道寒光闪过,森冷剑刃迎面?劈来?,嬴政闪身?向一侧躲去?,一个不察左臂被另一名死士刺穿。他剑眉微蹙,冷脸割断了左右两?名死士的喉管,死士先后倒下去?,剑刃还在手臂中没有拔.出?来?,他面?无?表情用力抽.出?长剑,鲜血顷刻涌出?,浸湿长袖,血珠很快顺着手臂滑落,蔓延至手指,滴落在石板地?面?。左肩先前因救琉璃负了伤,此刻手臂又被刺穿,象征着威严庄重的冕服不仅湿了大片,更是?残损破裂。
嬴政垂目扫视肩头手臂,握剑的右手紧了紧,顾不得流血伤口,闪身?的瞬间?又割破两?名死士喉管。他举目环顾,遍地?尸体,还能?站起来?反击的只有一成。看到了一丝希望,似乎两?处伤口也没了痛感。
几丈之外?的琉璃发现他受了伤,低声嘱咐樊尔几句,便几个闪身?到了他身?边,关切问:“又受伤了?”
“放心,无?大碍。”
嬴政及时举起剑,帮她挡开后侧方的偷袭。
琉璃垂目瞅了一眼他正在滴血的左手,几道蜿蜒血痕划过手背微凸青筋,顺着修长五指砸在地?面?,混入敌人的血水中。
“你确定无?碍?”
循着她的视线,嬴政瞅了一眼自己染血的左手,迟疑一瞬,他用力甩去?手上血珠,面?色如常:“确定,小伤而?已,死不了。”
人族君王最是?忌讳提及生死,琉璃见嬴政如此坦然,便也没有过多担心。那些死士全?是?冲着君王来?的,未免他再?受伤,她没再?离开他左右。
一声闷哼声传来?,先前念叨琉璃和樊尔不下死手的那名将士被人从背后刺穿了咽喉,鲜血喷涌而?出?,瞬间?瘫倒在地?。
琉璃和嬴政转头看去?,对上一双瞪圆的眼睛,瞳孔涣散,已经没有生还可?能?。
天边泛着金黄,朝日即将升起。
十几名卫戍军,只剩了五人,均都负了伤。
虽然死士只剩了一成,但人数也远比他们多,琉璃凝眉看向远处,不解道:“奇怪,援军为何还不来??”这种紧要关头,魂魄武庚不知去?了哪里?,倘若有他在,至少能?帮忙探查外?面?情况。
立于台基上俯视一切的领头死士隐约听到琉璃那声疑惑,突然呵呵笑出?声来?,言语嘲讽:“别等了,在那名卫戍军走出?这座宫殿之时,就已经被躲在暗中的死士一剑斩断了咽喉,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听到对方嚣张之言,琉璃倏然转身?,看向台基上双腕还在滴血的死士,若不是?碍于先祖留下的那些规矩,她真想让对方闭嘴。
同样听清死士言辞的嬴政,黑眸之中骤然浮现杀意,将秦王剑交换到左手的瞬间?,迅速拔.下一具尸体胸口上的长戟,使出?全?身?力气朝着那名死士咽喉掷去?。
一声沉重闷哼响起,长戟准确无?误刺穿领头死士的脖颈。
琉璃转头看去?,不由惊叹:“没有弓的情况下也未失了准头,看来?你这些年的箭术没有白练。”
“十几年时间?,纵使是?没有天赋之人,也能?熟练所有技巧。”
嬴政将秦王剑交换回右手,身?形转动,击杀了一名冲过来?的死士。
看着年轻君王衣袂摇曳间?施出?的熟悉招式,琉璃不免心生感慨,成人礼之前,她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收弟子,会将所会剑术悉数传授于一位人族君王。
日头堪堪越过宫墙,所有死士都被斩杀殆尽,那些被琉璃和樊尔斩断筋脉的死士,嬴政也未放过。不留后患,是?一位合格君王的准则。在此之前,兴许他还会因母亲的眼泪而?心软,但经此一事?后,他绝不可?能?会心慈放过那些叛军。乱世中,不是?你死就是?我忘,对敌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
琉璃扫视一眼横七竖八的尸体,随手将忆影剑扔给樊尔,扯起袖边还算干净的一角,胡乱擦去?额头细汗。
嬴政弯身?在死士身?上撕下一块布片,仔细擦净剑刃上还未干涸的血液,随即将剑插入剑鞘中。身?上两?处伤口还在渗血,他没有顾及自身?,而?是?走到琉璃面?前,拉住她左右查看。
关切问:“你身?上有血迹,可?是?受了伤?”
“我没受伤,都是?死士的血。”
琉璃拨开他的手,“倒是?你,左边衣袖都浸湿了,疼不疼?”
“不疼。”
可?能?是?失血缘故,嬴政面?色有些苍白,一缕散乱发丝贴在下颌,显得有些狼狈。激烈打斗下,伤口早已扯裂麻木,起初是?有痛感的,可?时间?一久,疼到极致便没了痛感。清晨的风冰冰凉凉,从衣袍破裂处钻入皮肉翻开的伤口,让人有一种血液即将凝固的错觉。
琉璃巡视一圈,仅剩的一名将士负了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平时侍奉的那些宫女寺人一个活口没留,全?被那群死士屠戮殆尽。先前踏上石阶时,她还疑惑过宫人们为何突然不懂规矩了,往日无?论多晚,他们都会掌灯等候,直到殿门大开,血腥气四散开来?,她才明白宫人们全?被那些死士拖进殿内杀害了。
没有宫人没有将士,连个前去?寻医师的人都没有。
她最后将目光落在樊尔身?上,“要不你来?帮忙治疗… … ”
樊尔仔细回想,最后艰难摇头,“没有伤药。”
当着嬴政的面?,不能?用灵力疗伤,玲珑袋中也没有能?治疗刀伤的药膏。鲛人受伤,大多时候都是?用灵力治愈,是?以他们离开无?边城时,也未想过要带能?治疗刀伤的药。
“我留下来?处理伤口,你前去?寻药,宫内若找不到医师,就去?宫外?找王贲将军,让他带你去?军中找军医。”琉璃医术不精,更加不懂人族医术药理,让樊尔前去?是?最好的安排。
暗自捻诀搜寻一遍,确定倒地?死士均无?气息后,樊尔转身?匆匆向殿外?而?去?。
琉璃走到昏迷将士身?边,蹲下探了探鼻息,呼吸微弱。悄无?声息渡了一些灵力过去?,帮其稳住心脉,救治这种还能?活的,应该不算干涉人族命数。
手臂穿过将士脊背,她托起一半才反应过来?一个人族女子不该有力气拖动身?材魁梧的成年男子,更何况她的体格外?貌完全?不像是?有惊人力气之人。未免嬴政起疑,她低低哎呀一声,半边身?子倾斜,假装力气不足,又把将士放回地?面?。
“不如,我先扶你进殿处理伤口,待樊尔带人回来?,再?让人救治他。”说着,琉璃拉住一具尸体的左腿垫在将士脑袋下面?,刚才渡了灵力给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
嬴政试图握了握冰凉僵硬的左手,完全?使不上大力气,石阶有几十层,如果单手硬拖着那名将士上去?,恐怕会加重伤势,还不如让他安静躺在原地?等待医师到来?。
“也好。”因失血缘故,他声线干哑疲倦。
琉璃没再?耽搁,起身?走过去?,欲要托起他的手臂,但却被嬴政躲开了,“不必,我双脚并未受伤,能?自己走上去?。”
知道他是?要强,不愿示弱,琉璃没有坚持。
两?人绕过尸体,向上走去?。石阶布满血水,一路走过,布履沾满血污。
待到殿门口,外?殿也同样血污不堪,横躺着一片尸体,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些血液已经干涸,尸体僵硬,皮肤乌青。
迟疑一瞬,嬴政放弃脱布履,迈步进殿,还不忘提醒琉璃:“不必脱了。”
琉璃跟进去?,尽量绕开血迹。
好在内殿是?干净的,两?人脱下布履,进入内殿。
地?面?凉气穿透薄薄足袋浸透脚心,琉璃脚趾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她面?色没什么变化,脚下步子一转,走向青铜鉴,里?面?盛满清水,她撸起袖子,拿过旁侧布巾放入水中浸湿。
没了寺人侍候,嬴政也不好劳烦琉璃帮忙,犹疑须臾,他拿下腰间?秦王剑搁置在一旁简易兵器架上,而?后单手扯开束腰革带,转身?走到楎椸前挂了上去?。紧接着是?外?袍,以及三层中衣,最后手放在里?衣衣襟处,他手指顿了顿,并没有褪下里?衣,而?是?转身?坐到床榻上,拉开领口只露出?左边受伤的肩膀和手臂。
琉璃拿着湿透的布巾回转身?,便看到他露着半边身?子,坐姿端正。那两?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却皮肉外?翻,红肿不堪,看得人心理不适。迟疑稍许,她面?色凝重走过去?,手中湿布巾将将伸出?去?,便被一只大掌握住了。
“寡人自己来?。”
嬴政看出?她方才的迟疑,打算自己清理伤口。
“还是?我来?吧。”琉璃夺回布巾,弯身?凑近,仔细擦拭着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作为一族少主,如果连帮人清理伤口都做不到,将来?要如何治理全?族。
湿凉布巾擦过伤处,一阵刺痛迅速蔓延至心头,嬴政剑眉蹙起,没有吭声。
琉璃余光瞥见他的表情变化,侧头询问:“可?是?我下手太重了?”
由于她弯身?的缘故,转头之间?,两?人距离极其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可?以看清对方瞳孔中的自己。嬴政置于膝头的右手蜷了蜷,喉结微动,垂眸移开视线,“不是?。”
“那便好。”琉璃继续专心致志处理伤口,还不忘解释:“我不曾做过这些,不知道何种力度合适,倘若下手重了,你言明便是?。”
嬴政掀起眼皮注视她的侧颜,淡淡应了一声好。
肩胛骨只有薄薄一层皮,伤口翻开,隐约能?看到骨头,琉璃一张脸皱作一团,手上力度越来?越轻。布巾很快被血染红,她丢到一旁,走回青铜鉴前,拿过一块新?的布巾再?次浸湿,最后用了三块布巾才勉强擦净肩头伤处。
被穿透的小臂看起来?更加可?怖,上下裂口外?翻着,血肉模糊。她抿紧嘴巴,表情郑重,先是?擦净手腕手背手指上的血迹,才换了一块新?的布巾擦拭伤口周围。
“是?不是?很疼?”
“还好,在能?承受范围之内。”
嬴政语气淡然,眉宇却未舒展。
琉璃睃了他一眼,没有拆穿。她发现人族惯会嘴硬,特别是?成年男子,明明会疼,却还装作云淡风轻,仿佛伤口在别人身?上一般。当初在邯郸时,有次燕丹受伤也是?这般嘴硬,明明疼得脸色煞白,却还用力扬起唇角,笑着说自己没事?。那时她还庆幸孩童时期的嬴政率真,疼了,不开心了,或者开心了,都会表现出?来?,只是?她没想到他长大后也变成了死要面?子之人。
清洗好伤口,差不多快一个时辰过去?了。
樊尔带王贲和四名军医匆匆进入内殿,后面?还跟着数名臣子,其中有姚贾、李斯、阳泉君以及王室宗正,其他人琉璃没见过,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只是?,依照李斯的官职,这种时候是?不可?以随同诸臣进入君王寝殿的,他能?顺利进来?,应该是?老宗正的缘故,看来?老人家很赏识这位异国政客。
秦王遇刺受伤乃是?大事?,几名军医不敢耽搁,叩拜之后纷纷上前查看伤势。
嬴政抬手制止,指向其中两?位,“有一名将士伤重昏厥,你二人前去?为他医治。”
“诺!”两?名军医异口同声应下。
琉璃和樊尔带着二人退出?君王寝殿,快步向着那片尸体而?去?。
剩下的两?位军医仔细为君王检查了一遍伤处,在确定伤口清洗干净后,他们才翻出?伤药为君王上药包扎。
众臣退出?去?,待嬴政换好干净衣袍,他们才重新?进入内殿。
王贲率先开口:“行刺的可?是?叛军?”
嬴政点头:“是?长信侯豢养的死士… … ”
他简略将大致情况叙述一遍,转而?问:“昌平君可?有传回消息?”
“大王放心,一个时辰前,末将刚收到前方传回的消息,他们已经发现了叛军踪迹,正在全?力追捕。”王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细长布片,双手奉上。
嬴政扫视一眼,没有接过,而?是?道:“寡人无?碍,诸卿无?需担忧,都先行退下吧。”
诸位臣子颔首执礼,向外?退去?。
想到外?殿的狼藉,嬴政喊住王贲:“你带人将外?殿处理干净。”
“是?!”王贲抱拳领命,退出?内殿。
待殿内安静下来?,嬴政疲倦走向床榻,侧躺下去?,缓缓合上眼睛,静默聆听着外?殿轻微声响,想必是?王贲正在指挥人挪动尸体,清洗地?面?。不知过去?多久,外?殿不再?有血腥气传来?,他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中十分混乱。
第114章 求情失败
帮着军医处理好伤重的将士, 主仆俩便各自回了寝殿。
清洗掉身上?血污,换上?干净衣物,琉璃披着半干的发丝倒在床榻上, 如海藻般的微卷墨发铺陈一片, 仿似黑色丝绸, 光泽而柔软。
不?知是不是一天一夜为歇息的缘故,她虽然?眼睛干涩想?睡, 但脑子却十分清醒,闭目酝酿良久,她依旧十分清醒。
就在她打算施法催眠自己时, 殿外想?起武庚地声音:“恩人,我在?王宫发现了一间密室。”
毫无睡意的她闻此话?, 瞬间睁开眼睛,起身整理好歪掉的衣襟, 走出内殿。
“进来?。”
她话?音将落,一缕魂魄穿过紧闭殿门,幽幽飘了进来?。
常年一身月白衣袍的武庚止步在?三丈之外, 身形晃动间, 在?一张奏案前盘膝而坐。
“从宗庙回来?之时,我无意中发现一名寺人举止可疑, 便偷偷跟了过去,绕过大半个王宫, 那名寺人突然?闪身进了一处废弃院子。院内破旧不?堪,杂草丛生, 寺人穿过半人高的枯草, 匆匆进入少了一扇殿门的寝殿,殿内很快传出有重物挪动的声响, 我好奇跟进去,却发现破败殿宇内竟有一间密室。恩人猜,那密室里有什么?”
见琉璃身子微微前倾,有了兴趣,武庚剑眉微扬:“秦王寻找许久无果的那对双生子,就被藏在?密室之中,两个孩子比子婴大了不?少,长得?极像太后。”
“怪不?得?暗探翻遍雍城和山阳,都?没有找到那对双生子,没想?到竟是被太后藏了起来?,看来?她心里也清楚那两个孩子是错误的存在?。”
这些?年,琉璃越来?越看不?懂简兮的所?作所?为了。
就在?她纠结是否要把双生子的藏身之处告知嬴政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嚣,是星知在?咋呼着敲打樊尔寝殿的门。
死士刺杀之事这么快便传到了星知耳中,想?必整个蕲年宫应该差不?多都?知道了君王遇刺。
经此一事,就算太后极力求情,那假寺人也难逃一死,当然?除非他反叛成功,否则嬴政不?会放过他的。
焦急的星知迟迟等不?到回应,转而来?敲琉璃的殿门。
“琉璃,你在?不?在??”
与魂魄对望一眼,琉璃随手挥出一道术法,殿门应声而开。
星知还欲敲打的手高举着,看清主位上?端坐的鲛人少女,她收回手,抬脚跨进殿内。
“樊尔不?在??”
“他和我一起回来?的。”
琉璃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星知听得?出来?,她伤心一会儿,很快自我恢复,这些?年坚持过来?,她早已?习惯樊尔的疏离。
“我听闻君王受了伤,樊尔呢?”
无论任何种族,关心过度,果然?会忘记自己有脑子。琉璃不?答反问:“你觉得?没有术法的普通人族能伤害到我们?”
“… … … ”
星知面上?一热,讪讪闭上?嘴,快步走出去,继续敲打樊尔寝殿的门。
子霄从始至终一直站在?殿外,没有挪动分毫,那张刚毅分明的脸上?冷冽非常。
日头已?至午时,琉璃捻诀束起长发,起身走下主位,打算去瞧瞧嬴政的伤势。
电闪雷鸣,一柄染血长剑迎面刺来?,可身体却犹如被无形绳索禁锢住一般,无法动弹丝毫。嬴政用力挣扎,手背上?陡然?覆上?一只温暖手掌。慌神之际,那柄长剑直直刺进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混入雨水,顺着剑刃滴落,随着雨水流走。
心口?传来?剧烈疼痛,他猛然?睁开双目,一张熟悉容颜出现在?眼前,是母亲。
他抽回手,冷漠问:“您为何会在?此?”
“本宫听说你遇刺受伤,是以… … ”顿了顿,简兮眉目柔和再次拉住他的手,“过来?瞧瞧你伤势如何。”
“母后无需担心,寡人无事。”
嬴政推开母亲的手,起身走到楎椸前,拿过上?面玄色常服披在?身上?,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水,一口?气喝完,口?中干涩这才缓解不?少。想?起梦中经历,他喉结下意识滚动几下,心口?再次隐隐作痛。
坐在?床榻边的简兮抠弄着衣物上?的褶皱,方才凝视着君王的睡颜,她脑中闪过无数种念头。她知道有了这次王宫刺杀,很难再有回旋余地,但不?试一试,她始终不?死心。当年邯郸城中相?依为命,经历过那么多艰难日夜,她不?相?信她的政儿会无视她的恳求。
手指倏然?顿住,唇齿间溢出一声轻叹,她缓缓抬起有了细纹的双眼,柔声细雨:“政儿,我们母子多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一聊了?”
明白母亲是想?以叙旧为由求情,嬴政直白道:“母后何种心思,寡人心里清楚。今日,寡人也明确告知您,不?可能,他必须死。”
“本宫知道你心中有气,可… … ”
“可是他想?杀了寡人,倘若寡人没有反抗能力,倘若今日身边没有琉璃和樊尔,而是孤身一人,您此刻看到的就是寡人的尸体。”
嬴政眼眶通红,直视着嘴唇颤抖的母亲。幼时,他为了有能力保护母亲不?受欺辱,一刻不?敢懈怠,认真学习琉璃传授的剑术,那时的他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母亲会变得?面目全非。幼时的种种努力,在?这一刻全成了笑话?。
这个世上?,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背叛,唯独无法接受亲生母亲的背叛。
重重将手中耳杯放回案几上?,他用力吐出一口?气,尽量语气平静道:“寡人乏了,想?歇息。”
两行清泪顺着简兮白皙面颊滑落,滴在?那黑色衣袍上?,不?见了踪迹。
嬴政背转身,无视她的落泪,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疲倦。
止步在?外殿的琉璃,将母子俩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都?这种时候了,她没想?到简兮竟然?还敢为假寺人求情。
殿内很快传出啜泣,紧接着是衣物窸窣声,琉璃探头去瞧,简兮不?顾太后威仪,走到君王面前,提衣便跪了下去。
“你的弟弟们还小… … ”
“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气急之下,嬴政胸膛起伏,两处伤口?刺痛无比。
简兮呼吸一滞,仰头瞅着身姿挺拔的君王,一双丹凤眼溢满泪水,红肿不?堪。沉吟片晌,她双手颤抖拉住那绣着玄鸟图腾的袖子。
“就当本宫求你,放过两个孩子,放过嫪毐。你可以褫夺他的长信侯之位,甚至是本宫的太后之位,只要你肯放过我们一家,我们愿意一辈子被困在?雍城。不?,远离秦国也可以,本宫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大王放过那两个孩子和嫪毐。”
“你们一家?”
嬴政双目猩红,弯身凑近,怒视着满面泪痕的母亲,一字一顿问:“那寡人算什么?你和他们是一家人,寡人算什么?”
面对这声声质问,啜泣声戛然?而止,简兮怔怔望着那双猩红双眼,半晌才发出声音:“你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有自己的家,但你的弟弟们还小。”
“好一个可以有自己的家!”嬴政自嘲一笑,双眸胀痛难耐,但却干涩到流不?出一滴泪。
孟夫子那些?话?是有道理的,他想?要这天下,便要经受诸多,先是年幼受困于异国,后是年少经历生父薨逝,而今终于加冠掌权,却要经受亲生母亲的被判,当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简兮一把抓住嬴政的双手,哀求道:“只要你肯放过他们,本宫自愿放弃太后之位,和他们一起远离秦国。若你觉得?面子上?难堪,断绝母子关系也可以。”
听到‘断绝母子关系’几个字,嬴政不?敢置信瞪圆眼睛,他没想?到母亲会打算不?要他。
外面偷看的琉璃实在?看不?下去了,脚下故意弄出声响,手上?还不?忘叩响敞开的殿门。
母子二?人同时警惕看去。
看清来?人,嬴政面上?冷意霎时褪去。
简兮踉跄着起身,厉声问:“你来?此作甚?”
琉璃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巧的水晶瓶,借口?道:“我来?送药。”
“你听到多少?”
“听到什么?”
琉璃假装不?知,反问简兮。
暗自松了一口?气,简兮脊背挺直,越过琉璃大步离去。
待那抹丰腴身影走远,琉璃才进入内殿,将水晶瓶放到嬴政掌心。嘱咐:“等伤口?结痂,每日按时涂抹在?伤处。”
时隔几年,嬴政仍然?记得?这是祛除疤痕的药物,他托起琉璃右手,将水晶瓶放回她手心。
“寡人又不?是女子,无所?谓是否留疤。”
琉璃没有坚持,她过来?也不?是为了送养颜膏的。
在?确定外殿无人后,她几步走到案几前坐下,坦白了自己偷听的事实。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碰巧而已?。”
嬴政没有责怪她,而是问:“你过来?有事?”
方才母子俩还在?为那对双生子争执,琉璃有些?犹豫,一时无法抉择要不?要将孩子藏于密室之事说出来?。若说出来?,嬴政恼怒之下,当即下令杀了那两个孩子,她岂不?是成了帮凶。可若不?说,那两个孩子以后成了祸患,她心里一样过意不?去。
再三思忖,她状似无意试探问:“你可有调查出那两个孩子的藏身之处?”
淡淡‘嗯’一声,嬴政没有隐瞒。
“三日之前,寡人便知晓了那两个孩子的藏身之地,未免惊扰叛军,将那两个孩子暗中转移,寡人一直装作不?知。方才寡人其?实很想?杀掉那两个孩子,可寡人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是此刻处置那两个孩子,日后便无法要挟长信侯。”
琉璃心中纠结消散,看来?是她多虑了,嬴政已?是成年人,纵使再愤怒,理智还是有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待叛乱平定,你会处置那两个孩子吗?”
“会!”嬴政语气十分坚决:“他们和成蟜不?一样,留不?得?。”
静静凝视对面年轻君王,琉璃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他那么做是对的。此次叛乱影响很大,若是留着那两个异性孩子,日后祸患无穷。
君王遇刺之事不?出半日便传遍整个王宫,在?华阳王太后的授意下,芈檀不?情不?愿被芈清拉到君王所?居殿宇外求见。
刚刚调遣过来?当值的寺人,瑟缩着双肩匆匆进来?,伏跪于地。
“芈姓贵女在?殿外求见。”
刚与母亲闹得?不?愉快,嬴政又怎会有心思接见二?人。
“寡人乏了,改日吧。”
不?待寺人退出去,琉璃轻叩两下案几,忙阻止道:“不?如还是让她们进来?吧。”
寺人止住步子左右为难,他是雍城王宫里的人,不?知琉璃身份,但见她敢在?君王面前直言,他不?敢怠慢,也不?敢听之。
嬴政不?明所?以望着对面人,用眼神询问她是何意。
第115章 不可兼得
对上那双漆黑眼眸, 琉璃有些心虚移开视线,她只想?顺利完成历练任务,并不想过多干涉君王婚事, 可奈何芈檀不愿死心, 樊尔不止一次明确表示过自己不喜欢芈姓姐姐, 否则她定会毫不犹豫赠出避水丹成全。
只有芈檀成为?王后亦或侧夫人,华阳王太后才不会处处刁难陷害樊尔。
她知?道这般撮合, 对嬴政很不公平,她没有经历过男女之间的情?感?,也能?觉察出君王真正的心思, 那有意无意的试探,她不是?不懂, 可却只能装作不懂。
历练者最忌讳与人族之间产生羁绊,她不可放任自己有不该有的心思, 况且种族差异也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待她四百八十岁到?了婚配年龄,嬴政此?生?早已?结束, 就算没有南荣舟, 他们之间也没有可能?,除非把那颗避水丹拿给他延长生?命。
嬴政作为?可能?会结束乱世之人, 琉璃不敢冒险用避水丹改变他的人生?。每代王朝都有它的命数,谁也不知?道改变统治者?的命运是?否会影响历史走向。
君父当年辅佐的那位, 愤而反抗成为?九州大地新的统治者?,可王朝崛起就注定有衰败的一天, 那位当时可能?也没想?到?, 数百年之后,他所一统的天下会再度陷入纷争。琉璃一直很清楚, 纵使她顺利完成历练,陪着嬴政结束乱世,建立崭新王朝。数百年之后,那个王朝仍然会被另一个王朝而取代,待到?下次九州大陆战乱四起,她的子嗣将以继承者?的身?份踏上这片土地,陪着另一位命之王者?更迭朝代。世间有很多残忍的事情?,这并不是?最令人遗憾的。
她怜悯对面的年轻君王,但?却不能?动用术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施法拿走简兮关于?假寺人的记忆,只有那些点点滴滴消失,当年邯郸城中那个慈爱的母亲才能?回来,然而每次她都硬生?生?忍住了,发生?过的事情?,纵使被抹去,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兴许人族王者?都要经历诸多苦难,当年君父辅佐的那位,父兄惨遭武庚父亲的迫害,命运同样多舛。
思虑良多,琉璃低声命令那名寺人先去外面候着,待寺人退出内殿,她才语重心长道:“我明白冠礼已?成,你亲政之后不必再处处隐忍,可她们五位自年少入秦至今,一心苦苦等待,你总要给个名分才行。”
嬴政静默凝睇着琉璃,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摩挲着耳杯边沿,因失血而苍白的面色使得那双剑眉更加凌厉,他抿了一下干裂嘴唇,拿起耳杯慢条斯理呷了一口凉掉的茶水。喉结滚动间,他轻声道:“她们究竟为?何等待至今,你不是?不知?!”
“那又?如何,论身?份论样貌,她们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你想?要的是?这天下,身?边站着何人又?有什么关系。”琉璃语气不由严肃几分。
“两者?为?何不能?兼得?”
听?到?对面君王低沉压抑的质问,琉璃哑然,她不是?人族普通女子,当然不能?兼得。幼时,大长老便时常教导她,继承者?当以大局为?重,私人感?情?并不重要,她这一生?注定要为?鲛族奉献,日后身?边是?何人,她无法做主。
沉吟半晌,她弯唇淡笑,柔声哄道:“听?话,她们前来也是?因为?担忧你的伤势。”
嬴政眉头?颦蹙,微微倾身?,深不可测的双目让人看不透。
“寡人早已?不是?孩子,莫要再用这种语气与寡人说话。”
面对居高临下的威慑力,琉璃身?子后仰,默默咽了咽口水,自小便时常面对君母威压的她很快恢复镇定。捧起茶水抿了一口,她尽量面容肃穆,眼神淡漠,挺直双肩,端足了一族少主的架子。
“既然明白自己不是?孩子,便不要闹脾气。”
自少年时期起,嬴政便不喜琉璃把他当做孩子,更何况是?已?加冠成年的他,双掌蜷了蜷,他蹙眉不悦问:“你认为?寡人是?在闹脾气?”
琉璃想?要反问,可转念想?到?简兮先前地跪地哀求,她瞬间反应过来,换作是?她,兴许此?刻也没有任何心情?应付人。
解下腰间装糖块的布袋推到?对面,她声线软了几分:“不想?见?便不见?了。”
垂眸看着布袋中的糖块,嬴政脸色缓和不少,但?却并没有伸手去拿。人越长大越难被治愈,借住外力影响味觉,可却影响不了内心。肩胛骨和手臂上的伤口阵痛不断,他拖住左臂站起身?,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床榻。
“寡人是?真的乏了,过几日待伤势好转,再召见?也不迟。”说着,他着衣躺下,缓缓合上眼睛,毫无血色的薄唇紧抿。
半晌,琉璃收起糖袋起身?,隔着两盏青铜灯,瞧见?君王凝结的眉心,那双丹凤眼下隐约有乌青之色,想?是?受伤睡不安稳的缘故。
迟疑稍许,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帮他盖上衾褥,指尖微动,悄无声息渡了一些灵力过去,想?要以此?减轻伤痛,让他睡得安稳些。肩胛骨处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是?为?了救她导致的,她做不到?无动于?衷,这个世上除了樊尔,嬴政是?第二个奋不顾身?救她的人,说不感?动是?假的。
其实,她有办法让那两处剑伤在最短时间内愈合,可若那么做,必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怀疑,她不能?冒险,唯一能?做的就是?施法帮嬴政减轻痛苦。
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床榻上平躺的年轻君王缓缓睁开?双目,抬手抚上肩头?。不知?为?何,在琉璃帮他掖好被角后,伤口处的痛感?竟然消失了,他能?清晰分辨出不是?错觉,是?痛觉真的消失了。
嬴政不相信这只是?巧合,十几年没有丝毫变化的容貌,眉眼间略带威严的清冷贵气,以及从不对人行礼的习惯,种种迹象都表明琉璃不可能?是?普通剑客那么简单,平常人家养大的女儿不可能?时常表露出上位者?的姿态。放眼天下,纵使王公贵族,恐怕也养不出那般气质的女子。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想?要遣人到?诸国调查琉璃和樊尔的真实身?份,可最后他都说服自己放弃了。他们是?救助他的恩人,他怕调查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伤害的不止是?他们,更是?乱世中那份难能?可贵的恩情?。
轻轻掀开?衣襟,瞅了一眼被血丝浸透的布条,嬴政轻叹一声,复又?闭上双目。
琉璃走出外殿,迎面碰上急匆匆冲进来的那名寺人,幸好她躲得快,否则便撞上了。
寺人堪堪止住步子,忙不迭伏跪在地。
“起来吧!”鲛人行礼不下跪,琉璃不喜欢人族动不动就跪倒的毛病。
寺人没有爬起来,而是?道:“齐国公主和卫国公主也来了… … ”
琉璃抬眼瞧去,妫西芝和姬如悦果然也在,五人唯独缺了郑云初。那位门客之女,这些年一直不争不抢,极少会主动到?君王面前晃悠,似乎不存在一般。
在外面苦苦等待的四人,看到?从殿内走出的琉璃,脸色各有不同。
芈檀松了一口气,耷拉着眼皮不言不语。
芈清瞪圆眼睛,双目差点喷火,若不是?被姐姐及时拉住,她差点冲上去理论。
清楚琉璃为?人的妫西芝,上前一步,询问:“不知?大王伤势如何?”
怕四人会不依不饶,不肯轻易离去,琉璃只好故意撒谎:“手臂被刺穿,皮肉红肿外翻着,肩胛骨处的伤,更是?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军医废了好大力气才帮大王止住血。可能?是?流血过多,大王一直精神不振,方才醒来没一会儿,又?睡下了。大王现在需要静养,几位不如等几日,待他伤势有所好转再来。”
姬如悦一张小脸皱作一团,轻轻‘哎呀’一声,凑上去,急急问:“大王行动可方便?是?否需要我们在身?边侍候?”
琉璃瞥了一眼刚爬起来的寺人,大力轻咳一声:“大王身?边有寺人伺候,几位不必过多忧虑。”
那名寺人会意,忙用力点头?:“对,对,奴婢会尽心尽力侍奉大王的。”
四个人自小衣食无忧,都没做过侍候人的事情?,可这次是?绝佳的表现机会,除了芈檀,另外三人都不想?错过。
琉璃看出三人心思,故而抢先开?口:“我知?几位对大王的真心,可你们毕竟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叛军还未伏诛,这种时候还是?交由医师和寺人照看吧。”
芈清最是?耐不住性子,当即反驳:“你是?何意?我们也不是?无知?之人,怎会出了岔子!”
琉璃迈出大殿,径直走到?芈清面前,“在伤口愈合前,一天要换几次药,要包扎几次,外敷要用何种药,内服之药又?是?如何煎的,你懂吗?”
“我… … ”
本能?脱口而出,芈清又?及时噤了声,她的确不懂那些。长这么大,她研读过不少诗书,但?却没有一篇是?有关药理的。
琉璃越过她走下台基,双脚落在平整地面时,她驻足回首提醒:“大王刚刚歇下,几位不如改日再来。”
妫西芝没打算在殿外耗着,匆匆跟上去,追问行刺细节。
芈檀本无心,也转而离去了。
姬如悦和芈清不死心,可没有君王召见?,她们不敢冒然闯进去,等到?暮色四合,两人才不甘离去。
嬴政借着养伤为?由,不想?见?的一律不见?,不止五位候选人,其中也包括太后简兮。
据昌平君昌文君传回的消息,叛军已?经进入咸阳,有不少臣子未认出君王玺是?假的,故而叛变。
长信侯更是?在咸阳城散播谣言,造谣现任秦王不是?先王亲生?,煽动留守在城中的将士反叛,并承诺所有叛军,日后必大肆封赏。
那些对吕不韦不满的臣子士卒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纷纷加入叛军,攻入章台宫。宫人几乎被屠戮殆尽,乳母和子婴居住的殿宇比较偏僻,在叛军到?来之前,乳母带着子婴躲到?废弃殿宇,才堪堪躲过叛军的搜寻。
并不知?子婴不是?秦王之子的昌平君和昌文君,怕孩子会遭遇不测,一刻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章台宫,将叛军悉数驱逐出去。
嫪毐还没来得及接近议政殿的王位,再次被迫出逃。
怕被连累的吕不韦回到?相府,集结所有门客和死士,打算一举歼灭叛军。他绝不允许嫪毐活着落入君王手中,在赶回咸阳的路上,他捋清楚了所有事情?,也明白了君王的真正用意。从不对所做之事后悔的他,却极其后悔将嫪毐送给太后,为?自己留下祸根。
第116章 男女有别
吕不韦回?到咸阳后的所作所为, 嬴政并?不意外,换作是他,亦会?为了保全权势荣华倾尽所有人力。至于假寺人的蓄意抹黑, 亦在所料之中, 想要推翻上一位统治者, 最直接干脆的方式便是造谣抹黑,让其失去民心。
那对曾经的主仆, 还真是相似,都是一样的精明,且颇为算计。
而今加冠已成, 就算吕不韦碍于礼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独揽大权, 但只要?他没有过错,嬴政便无法拿走他手上所有权利。相府门?客三千, 入朝为官的不在少数,只有彻底斩断吕不韦在朝中的势力,大秦朝堂局势才不会?掀起?动荡。
夕阳斜斜洒进大殿, 不染尘埃的漆黑中柱笼罩着一层淡金色光晕。
一身玄色暗纹常服的年轻君王, 面色肃然,垂目看着面前?奏章, 其上内容正是昌平君所奏军情,将士日夜兼程, 一早刚送入雍城的。
留守咸阳王宫的卫尉率军跟着长信侯反了?,其中一名将领正是章硕, 那人曾经听命于华阳王太后, 后来叛之倒戈嬴政,如今转而又投靠了?长信侯嫪毐。
早在章硕唯唯诺诺表忠心之时, 嬴政便预感他日后可能会?叛变,果不其然。
寺人托着盘飧,弓着身子快步进入大殿。
“大王,该用药了?。”
嬴政单手拿过盘飧上的耳杯,一口饮尽苦涩药汁,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案几上的奏章。
跪在地上的寺人将盘飧搁置在腿上,高举双手接过君王手中耳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沉默良久,嬴政提笔拟了?一道诏书推到对面,那双深不可测的狭长丹凤眼终于掀起?,看向一身深灰色常服的王贲。
“务必将这份诏书以?最快速度送到昌平君手中。”
“是!”王贲没有去看诏书内容,收起?装好,起?身退出大殿。
负责护送诏书的将士一刻不敢耽搁,仅用两日时间,便将那道诏书悄无声息送达咸阳,避开吕不韦,交到昌平君手上。
夜幕漆黑,昌平君府邸。
身着便衣的将士跟随家宰穿过冗长游廊,拐过一片花圃,走进议事厅。
厅内灯火摇曳,咸阳城舆图挂在一面墙上,昌平君熊启食指点在城北一处位置,正在与昌文君熊汴分析局势。
家宰躬身行礼:“主?公,林副将求见。”
林副将正是前?几日熊启谴去雍城送奏章的将士,闻此话,他倏然回?转身,大步走过去,拍拍林副将肩头。
“辛苦你了?。”
“昌平君客气?了?。”林副将从怀里掏出那份诏书递过去:“这是大王命我?带给您的诏书。”
熊启神色一凛,忙接下诏书。
林副将抱拳辑了?一礼,与家宰一起?退出议政厅。
熊汴凑到熊启身旁,伸长脑袋问:“大王如何安排?”
“大王命你我?二人务必抢在吕相之前?擒获长信侯。”熊启说着将诏书交到熊汴手上。
仔细看完诏书内容,熊汴不确定道:“大王这是担心吕相杀人灭口?”
“对!”熊启点头,神情严峻道:“吕相执意跟着我?们回?咸阳,用意十分明显。长信侯曾是他府上门?客,纵使二人而今没有勾结,也?很难说清,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
月光洒落,树影婆娑。
两人对望一眼,默契走向咸阳城舆图,打算制定新的计划。
双方势力对叛军几次围追堵截,不止大军,相府门?客和死士也?折损不少,其中郑云初的父亲郑彦更是为了?护主?而牺牲。
立冬之后的第?一场大雪毫无预兆降临,大秦将士并?不畏惧凛冽寒风,仍旧尽职尽责冒雪追击叛军。
雍城旧宫同样被雪白覆盖,琉璃围坐在燎炉旁,双手揣在袖子中,开口之际,袅袅白雾溢出唇齿,很快消散在眼前?。
“咸阳战事如何?”
“叛军被剿灭九成之九,剩余不足两千,这场叛乱应该快结束了?。”
嬴政说着展开一卷奏章,打磨光滑的竹简发出清脆声响,回?荡在偌大殿宇内。
琉璃搓搓双手,将手置于燎炉周围,幽幽叹息一声:“冬日的雍城似乎比咸阳还要?冷一些,真希望战事早些结束。”
闻此话,嬴政转头看向殿外,簌簌雪花没有要?止歇的征兆。此前?,他曾几次打算启程回?咸阳,但均都被文武众臣拦下了?。咸阳叛乱还未平息,尤其是那些惯会?动嘴皮子功夫的文臣,只要?他提议回?咸阳,他们就跪在殿外,哭嚎着让他三思。
时下,大秦与赵、魏两国的交战还未结束,一国君主?若在咸阳出了?什么意外,影响的不止是大秦的国之根本,更会?撼动秦国在诸国之间的地位。
九年前?,秦国四年内连丧三王,诸国便认为秦国大势已去,纷纷暗中联络,意欲合纵灭秦。
这一次长信侯反叛,已经让诸国看尽笑话,嬴政清楚,倘若他在这场战乱中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文臣反应那般激烈也?在情理?之中。
放下手中奏章,他起?身绕过奏案,拿下身上玄色狐裘披在琉璃身上。
“再忍耐一些时日,我?们很快便能回?咸阳了?。”
琉璃扬起?脑袋,映入双目的是嬴政线条分明硬朗的下颌。她站起?身将狐裘还给对方,随即扯住身上狐裘领子,又将自?己裹得严实了?一些。
“你这件太大太重了?,还是自?己披着吧。”
嬴政正欲再给她披上的手顿住,而后抬高手臂拎起?狐裘,确实太长了?。琉璃身高在女子中并?不矮,但比之他还是显得有些娇小,这件狐裘是宫人依照他的尺寸缝制的,整个?王宫除了?他,也?只有披在樊尔身上合适。
犹豫须臾,他还是将狐裘裹在了?琉璃身上,按住她的肩头坐回?燎炉前?。
“你坐在这里不动便是。”
“可是… … ”
琉璃抬头,那双大掌已然离开她的肩头。
嬴政坐回?案前?,拿起?那份奏章,单掌支撑着额头,认真看了?起?来。
“你不冷?”琉璃问。
“不冷。”嬴政眼皮都未抬一下。
瞅了?一眼外间越来越大的雪,琉璃并?不信嬴政不冷,她伏在案几上,倾身凑近,伸手触向他支撑脑袋的那只手,手背干燥温暖,确实比她体温高。可,人族正常体温本就比鲛人高,她有些不确定他究竟是冷还是不冷。
手背上细腻温凉的触感传来,嬴政坐直身子,反手握住那只白皙手掌,严肃问:“可是病了??穿如此之多,为何手还是这般凉?”
手被温暖大掌握住,琉璃呼吸一滞,但很快反应过来缩回?手,挪回?燎炉旁。讪讪解释:“这不是病了?,我?体温本就比常人要?低。”
想到这些年每到冬日琉璃就异常怕冷,嬴政便有些懊恼,幼时口口声声说要?报答,可即位九年,他却一直忙于与吕不韦斗智斗勇,竟忽略了?这一点。
“抱歉,是寡人疏忽,明明说要?报答你与樊尔的,可却忘记了?你有体寒之症。等回?到咸阳,寡人就颁布诏令,为你寻找医术高明的医师,治疗这体寒之症。”
“… … … ”
其实,琉璃也?早已忘记了?什么体寒之症,当初那本是忽悠嬴政的一句话,她没想到当初年仅五岁的他,会?把那件事情记在心里。
愧疚之余,她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凝眉思忖片晌,只好继续忽悠:“不必了?,体寒之症是天生的,治不好。”
“慢慢调理?总会?有改善的… … ”
“真的治不好。”琉璃出声打断他,“为师明白你想孝敬的心,可我?这只是天生体温比常人低,不能算是病症。”
听到‘孝敬’二字,嬴政脸色僵了?僵,蹙眉不悦道:“这不是孝敬,是报答。”
琉璃不懂人族的报答和孝敬有什么区别,但见嬴政神情别扭,她识趣闭上嘴。相处十七年,看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俊秀挺拔的成年男子,内心除了?成就感,更多的是担忧。
当年君父与那位人族考题均为男子,自?然不存在难掩的情愫,可她与嬴政毕竟男女有别,相处日久难免会?… …
对了?!琉璃眼神一亮,鲛族历史上也?曾有一位女鲛皇,人族统治者基本上都是男子,不出意外的话,当年她的历练考题应该也?是一位人族男子。
唇角抑制不住弯起?,琉璃猛然起?身,身上披着的玄色狐裘滑落在地,她弯身捡起?丢给嬴政。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
嬴政目送她脚步轻快离去,将那沾染了?清雅淡香的狐裘披在了?肩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武庚了?然一笑,走到琉璃方才所坐的位置,盘膝而坐,靠近燎炉取暖。纵使是一千年,他依然不习惯身为魂魄的阴冷之气?,其实不是魂魄喜欢晒太阳,而是他喜欢晒太阳,只有被暖阳包裹,他才能找回?生前?的片刻温暖。
走到无人处,琉璃捻诀闪身回?到所居寝殿,翻找出那枚可以?用来传音地漩音鉴。
流光闪过,对面传来海水波动之音。
南荣舟带着蛊惑的悦耳嗓音低低传来,“少主?头一回?主?动联络我?,可是因?为想我?了??”不等琉璃回?答,他自?顾自?道:“我?就说你我?可以?培养出感情,当初少主?还不信。假以?时日,说不好不用等到四百八十岁,少主?便能对我?情根深种。”
“… … … ”
琉璃活了?三百多年,无语都奉献给了?南荣舟,每次传音,对方总能说出一些让她意想不到的话。上个?月的某次深夜,漩音鉴突然亮起?,传入她耳中的第?一句话也?是“时隔多日,少主?可有想我??”
她每天忙着研读那些令人头疼的人族典籍,别说南荣舟了?,她连君父君母都无暇想起?,哪里又会?想得起?一位素昧谋面的男鲛。
“少主??少主??为何不说话?可是因?听到我?优美声线,激动地说不出话了??”
南荣舟聒噪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琉璃扯动嘴角,无情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找你帮个?忙。”
南荣舟不依不饶:“少主?不必害羞,我?懂。”
琉璃:“… … … ”
她发现南荣舟愈发没脸没皮了?,第?一次传音聊天时,他表现还算矜持,时日一久,他口无遮拦的毛病显露无疑。虽然知道大多数男鲛大都喜欢说些甜言蜜语,可和沉默寡言的樊尔相处久了?,她是真的无法接受对方的胡言乱语。
一想到余生都要?和这么一位日日都口无遮拦的男鲛生活在一起?,她就头疼,不知长老会?不会?同意他重新择选鲛后。
缓缓长舒一口气?,琉璃严肃道:“我?是真的想找你帮个?忙。”
南荣舟呵呵轻笑:“少主?尽管吩咐便是,能为少主?效劳是我?的荣幸。”
“… … … ”再次无语的琉璃很想就此中断传音,忍了?又忍,她才勉强平复情绪。
“你能不能前?去海渊阁帮我?查一查鲛族历史上的那位女鲛皇在历练期间发生的事情。”
“巧了?!”南荣舟轻笑:“我?正在海渊阁,少主?稍等片刻。”
琉璃淡淡‘嗯’了?一声,聆听着久违的海水声,静默等待。
约莫一刻时间,南荣舟熟悉嗓音终于自?漩音鉴另一端响起?。
“据史书记载,那位女鲛皇是五千年前?的历练者,那时的陆地有不少部落族群,各部落族长日常只关心族人能否吃饱,并?没有觉醒扩大领土的意识。是以?那位女鲛皇的历练任务并?不是结束乱世,而是选择一位部落族长,唤醒其野心,统一九州大陆。”
“这… … ”琉璃不敢置信道:“这算是蓄意煽动人族挑起?战争嘛!”
“是的,她的任务就是先掀起?战乱,最后趁乱统一人族各部落。”
“可否成功?”下意识问出口,琉璃又觉得自?己有些蠢,如若不成功,那位也?无法继任鲛皇之位。
不待对面南荣舟回?答,她又问:“最后结局如何?”
“结局就是历练者回?到深海继任鲛皇之位,那位部落首领因?为女鲛皇一生未娶,从而导致没有子嗣延续下去,一代之后,统一不久的部落再次分崩离析。”
一生未娶!听到那最后四个?字,琉璃心里咯噔一下,倘若… … 那她岂不是罪孽深重。看来,她要?亲眼看着嬴政娶妻生子,才可安心回?无边城。
另一端的南荣舟隐约猜到了?什么,试探问:“是不是你那位历练考题对你别有用心?”
“不是,你莫要?瞎说!”琉璃心虚摸摸鼻子,捻诀施法匆匆终止了?传音。
古朴肃穆的海渊阁内,南荣舟注视着玉案上的漩音鉴,眉眼间笑意渐渐褪去,原本因?愉悦而摆动的鲛尾早已凝滞。
而琉璃在得知上一位女鲛皇的历练经历后,同样久久无法心安。嬴政于他而言是历练考题,但又不止是历练考题,她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不过她是理?智的,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抉择,历史不能重演,将来一统的王朝不可因?她一代而亡。
人族男子加冠之后便是成年,看来要?尽早催促嬴政娶妻生子。
琉璃无声叹气?,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年少时期竟然要?操心别人的婚事。
眼看着叛军被打的屡屡败退,吕不韦瞅准时机,打算抢先一步除掉嫪毐,可千算万算还是慢了?一步。当他赶到咸阳城郊之时,惨败逃窜的长信侯已然落入昌平君和昌文君手中,还有其余党三十几人同样被擒获。
看清嫪毐那似笑非笑地表情,吕不韦面色一变,他这一生精明算计,想得长远,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被曾经一个?小小门?客牵连。
马背上的昌平君和昌文君看到吕不韦,隔着几棵苍天大树对他抱拳行礼。
第117章 母子反目
既然长信侯已经被抢先擒获, 这种时候,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没有做法。
吕不韦勉强扯出一丝假笑,双手虚于身前回了?一礼, 旋即调转马头, 驱马离开, 数千相府门客与死士跟着他逐一掉头,一时间马蹄声四起, 扬起尘土飞扬。
远处山石之后,一名?身着窄袖黑衣的清俊少年犹疑须臾,不甘不愿收起对着长信侯的弓弩, 弯身小跑闪身隐入队伍中。
行至官道,门客孙护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主公, 方才您就不该着急离去。”
吕不韦斜了?他一眼,“怎么?难不成你还真想让阿六当众暗杀长信侯?”
“这是?难得的机会, 待秦王回到?咸阳,便没有机会了?。”孙护神情急切。
“糊涂!”
吕不韦又何尝不知今日是?个机会,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若是?任由阿六暗中射杀长信侯, 就算他这次没有勾结叛军,也会被扣上勾结的罪名?, 除非他能将在场大军都铲除。昌平君和昌文君手下?剩余一万八千人,相府门客加上死士共有三千一百人, 明知会输的结果,冒险就是?找死, 而按兵不动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阿六驱马行至吕不韦身旁, 低声道:“主公,请准许我返回射杀长信侯, 您放心?,射杀成功之后,我立即自刎,绝不连累您。”
“胡闹!”吕不韦冷声呵斥:“你是?相府的人,就算死了?也是?会连累本?相的。”
阿六双手陡然握紧缰绳,嘴唇嗫嚅几下?,垂头解释:“我不是?想要连累主公。”
吕不韦轻拍几下?阿六肩头,声音柔和不少:“先回府。”
“是?!”
阿六郑重点头,他是?战乱中的孤儿,六岁被吕不韦捡回府中,故而得名?阿六。在相府整整十二年,虽然只是?一名?随时可能会殒命的死士,但他依然把相府当做自己的家,他十分珍惜多活的每一天。
年仅十八岁的阿六并不惧生死,这一次他没打?算活着回去。当弓弩对准长信侯咽喉之时,他几次想要松手射杀,可没有主公示意,他不敢冒险。只要他还是?相府死士,无?论生死都有连累主公的可能。
是?吕不韦给了?阿六第二次生命,他自入府那?一刻便暗自发誓要以命报答。
少年咬紧牙关,神情肃然,骨节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
当夜,看守森严的咸阳牢狱,有一名?死士只身闯入,重伤多名?狱卒,只为了?结长信侯性?命。然而一人哪里会是?百人的对手,就在那?名?年轻死士即将接近关押长信侯的牢房时,却被十几柄利剑刺穿身体,当场毙命。
昌平君与?昌文君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经查验,死士右边胸口处有大片皮肤被整个剜去,不用猜也知道是?象征身份的刺青。
诸国?之间王公贵族都会豢养死士,而每一名?死士身上都有象征身份的刺青,且基本?上都在右胸,只不过是?刺青形状不同罢了?。
“这名?死士很聪明,为了?不连累主家,竟不惜自割皮肉。”熊汴说着在尸体上摸索一遍,想要试图找到?一些可以证明死士身份的东西,然而对方既然能想到?事先剜掉刺青,又怎会留有把柄。
搜寻无?果,他站起身与?熊启对望一眼,“看来这小少年十分忠心?。”
两人都明白,就算抬着这具尸体到?相府,吕不韦也不会承认。
熊启招手示意两名?将士近前,而后吩咐:“将这具尸体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是?!”两名?将士异口同声,抱拳应下?,一前一后拖着尸体退出牢狱。
与?此同时,紧闭府门的相府内,孙护快步冲进主院,声音急切压抑:“主公,不好了?不好了?… … ”
刚刚躺下?的吕不韦起身披衣,亲自过去开门。
房门应声而开,孙护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步,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他本?能抓住半开的门板才稳住身子,“晚间我发现阿六不见了?,与?相府有关联的封传,以及您送他的那?把剑均未带走,于是?便谴人出去寻他。方才前去寻他的死士回来说阿六刺杀不成,殒命在咸阳牢狱,昌平君命人将他的尸身悬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那?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 ”
培养了?十二年的孩子,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又怎能不痛心?。吕不韦就算精于算计,贪图权势,可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当年在咸阳街市撞见乞讨不成反被揍的阿六,他没有犹豫便将那?孩子捡回了?相府。最初打?算培养阿六,是?为了?让他陪伴护佑长子,白日里那?孩子坚持要跟去城郊暗中射杀长信侯,他便有些犹豫,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断然不会任由那?孩子胡闹。
举目眺望城门口方向,夜幕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吕不韦低声叹息:“此事先不要告知崇言,这三日尽量阻止他出相府大门。”
“是?。”孙护行礼退下?。
吕崇言正是?吕不韦的长子,他比阿六大五岁,两人一起长大,也算是?情同手足。虽贵为相府长子,但他从未把一起长大的兄弟当做死士看待,若是?知晓阿六尸身悬挂城门,定会接受不了?,闹出乱子。
吕不韦明白阿六不带走任何相府的物件,就是?不想连累相府,他不让长子在这种时候知道,就是?不想让那?孩子白白牺牲。
昌平君将长信侯被生擒的消息一五一十写进奏章,命人在最短时间内送到?君王手中。
这些时日以来,太后简兮一直暗中与?叛军有联络,故而也很快得知了?长信侯被擒获。
嬴政将将拿到?昌平君的奏章,太后便眼含泪水冲进殿中,不用深想,他也知道母亲已得知咸阳叛军战败之事,他扬手屏退所有宫人,眼神复杂看着母亲,并不打?算先开口询问。
僵持半晌,简兮哽咽问:“不知大王… … 打?算如何处置长信侯?”
“当年成蟜叛变,最后以死谢罪。母后觉得,寡人会如何处置长信侯和那?两个孩子?”嬴政握着剑柄的左手因?为用力而青筋微凸,看得出来他在极力隐忍。
简兮面上闪过惊恐,她踉跄着扑向嬴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是?不是?得知你弟弟的藏身之处了??他们两个是?无?辜的,你不能把气撒在你弟弟身上。”
“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嬴政愤怒甩开母亲的手,双目猩红,“母后既然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当时就不该选择生下?他们。您口口声声说他们无?辜,难道寡人就不是?您的孩子!寡人就不无?辜吗?”
这些时日来的压抑,让盛怒的年轻君王已然失去理?智,他用力扯开肩头衣物,露出肩胛骨处疤痕还未完全脱落的伤口,食指用力点在上面,新生的皮肉之下?隐隐作痛,当初的刺杀历历在目。
“这是?长信侯刺杀寡人的证据,当日那?把剑若是?下?移,刺穿的便是?寡人的心?口!事到?如今,为何母后还要试图为那?个假寺人求情,寡人才是?您的亲生儿子,难道您忘记当初邯郸城的相依为命了?嘛!”
大概是?痛到?了?极致,那?双狭长丹凤眼中有两颗晶莹泪珠溢出,顺着线条立体的颧骨一路向下?经过瘦削下?巴,落在玄色衣襟处,那?根修长食指还戳在肩胛骨的伤口处。
简兮望着那?可怖疤痕,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可近前她又猛然缩回手。
“政儿,对不起,本?宫知道这些年亏欠于你,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呐。”
“他们?他们指的是?谁?是?那?对双生子?还是?包括长信侯?”
嬴政顾不得敞开的领口,步步紧逼,一双猩红眸子盛满滔天怒意,若面前不是?生育他的母亲,他早已拔.出腰间秦王剑了?。
简兮从未见过长子这幅样?子,一张脸被吓得毫无?血色,嘴唇颤抖着后退,最后她用力咬紧下?唇,仰头与?长子对视,尽量端着为人母的姿态。
“本?宫知大王是?因?丢了?面子才会如此愤怒,可本?宫毕竟是?生养你的母亲,当年在邯郸那?般艰难,本?宫都不曾遗弃你,那?份恩情,你此生都还不清。只要你肯放过长信侯与?你弟弟,我们母子就此两清。”
听到?这番说辞,嬴政突然呵呵笑出声来,直到?眼眶再次模糊,他才戛然止住笑声,怒目俯视着面容倔强的母亲。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他所承受的远比普通人多得多,倘若这是?他执着天下?的代?价,那?他宁愿永远只是?邯郸城中被父母呵护的质子之子。
用力攥紧秦王剑,他咬牙一字一顿再次提醒:“那?对野种不是?寡人的弟弟。”
听到?‘野种’二字,简兮下?意识扬起手。
巴掌扇在面颊上的清脆声响响彻在偌大殿宇,显得尤为刺耳。
嬴政不敢置信望着母亲,从小到?大,母亲从未动手打?过他,今日竟为了?他人而对他动手。
因?为用力而掌心?麻木,简兮强装的神情终于破防,她跌坐在地,捂着脸哽咽出声:“为何我们母子要闹到?这般地步?”
是?啊,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嬴政仰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袅袅白雾自唇齿间溢出,转瞬消散于无?形。
“当年父亲逃脱出城,抛下?我们,我问您是?否也会抛弃我,您说永远不会,可是?您的永远为什么只有短短十七年?”
简兮止住哭声,仰头望着君王挺然而立的身姿,那?张与?良人有几分相似的脸让她心?头一滞,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难以呼吸。
她揪住胸口衣襟,大口用力喘息着,在寒冷冬日,额头密密麻麻布满细汗。
听到?母亲粗重的喘气声,嬴政终究是?于心?不忍,屈膝蹲下?,握住那?颓然的双肩,急切问:“您这是?怎么了??”
简兮用力推开他,似是?中了?邪般,低低呵笑,表情让人看不懂。
“那?句话说得没错,儿子长大后都会与?父亲更加亲近。当年你明明记得你父亲抛弃你逃离邯郸,为何不恨他?为何回到?咸阳后与?他愈发亲近?是?你先不顾及母子情义的,你是?不是?为了?秦王之位,才抛弃为母选择你父亲的?”
说着,她扑上去抓住嬴政的双臂用力晃着。
嬴政跌坐在地,愕然凝睇着母亲,任由她推搡自己。这些年他处处隐忍,甚至不计较两年前母亲为了?假寺人和那?对孩子,而跟吕不韦合谋延后加冠礼之事。他一直想要修复那?岌岌可危的母子情义,但没想到?却被误会至今。
天下?之人,哪个不想要父母和睦,他亦不例外?,当年回到?咸阳,他无?数次试图拉近母亲与?父亲的关系,想要他们和好如初,然而却因?为侧夫人,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母亲不闹了?,与?父亲关系好了?不少,他以为是?母亲原谅了?父亲,没成想母亲竟然连他也记恨。
双目胀痛滚烫,他抬手捂住双眼,无?力道:“寡人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份完整的亲情,然而您却吝啬给予。”
立于殿脊之上的武庚,再也听不下?去,足尖轻点,穿过殿顶,落入殿内。入眼的是?衣衫不整的君王,双眼红肿的太后。
没有犹豫,他匆匆穿墙而出,前去寻找琉璃,到?了?偏殿,却空无?一人。想起前日星知曾吵嚷着等雪停了?,要去逛雍城集市,不敢耽搁,他化为一缕灰色光晕消失在雍城王宫。
琉璃他们是?在回王宫的路上遇见武庚的。
看到?他们,武庚瞬间飘过去,言语颠倒将君王寝殿发生的事情悉数传达。
来不及听完,琉璃便捻诀消失了?。
樊尔环顾四周,放弃捻诀跟上去的念头,四下?三三两两有一些行人,万一其中有人目睹他们凭空消失,雍城免不了?会传出一些神鬼传言。
怕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琉璃没有直接现身在君王寝殿外?,而是?选择在殿宇拐角处现了?身。来不及稳住身形,她抬脚快步跑向殿门。
还未近前,殿内争吵便隐约传入耳中。
“本?宫说了?,只要你肯放过他们,那?些生养之恩即刻两清。”
“休想,要么他们死,要么寡人死,绝无?第三种选择。”
“大王为何要如此逼迫本?宫?”
“是?母后一直在逼迫寡人!”
争辩声中夹杂着剑刃出鞘之声,琉璃脚下?步子加快,甩袖挥开欲上来阻止的宫人,推开殿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反手关上殿门。
殿外?宫人反应过来,抬头之际,只看到?重新闭合的殿门。
大殿之内,太后简兮双手握着秦王剑,直指嬴政心?口,满脸泪水威胁:“本?宫不想要你性?命,只要你答应放了?他们。”
嬴政气急冷笑,脚步沉重上前,用身体抵着剑尖,并不惧威胁。“既然长信侯已被擒获,寡人便不会轻易放之,母后若不想顾及母子之情,便动手吧。”
“大王莫要逼本?宫!”简兮双手颤抖,险些握不住剑柄。
琉璃大步过去,毫不犹豫夺下?秦王剑。
“够了?,太后到?了?这个岁数,为何还要如此任性?!今日大王若为了?您饶恕叛军,来日便会有数不清的人谋反,你可有为你的亲生儿子考虑过。”
自从冠礼之前那?次争吵,简兮每次看见琉璃都没有好脸色,这次亦不例外?。她倏而转身,步步逼近,“本?宫早该猜到?,你接近我们母子没安好心?。你留在他身边,迟迟不肯嫁人,是?不是?觊觎那?后宫之位?你比政儿大八岁,怎有脸面觊觎他!”
看来,这是?转移目标了?,琉璃差点被简兮气笑,她迎上那?怒视目光,“人人皆知太后比长信侯大十一岁,您岂不是?更加不顾脸面。”
第118章 盛怒囚禁
“放肆, 你一个小小剑客,有何资格置喙本宫。”
这是头一回有人敢当面攻讦,简兮恼羞成怒, 扬手?朝着琉璃左边面颊打去?。
不等琉璃抬手?去?挡, 嬴政先一步上前握住那只手。
“您闹够没有!”
简兮踉跄着后退几步, 难以置信瞪圆眼睛,颤巍巍指向琉璃, 质问嬴政:“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呵斥自己的亲生母亲?”
嬴政侧身将琉璃挡在身后,疲倦至极:“于寡人?而言, 她从来都不是外人?。当年邯郸城中的伤重,咸阳王宫的冰湖之底, 若不是她,寡人?早已?殒命。这些年, 您为了那个假寺人?,借口?躲到?着雍城旧宫,对寡人?不闻不问, 又有何资格置喙她?”
“本宫… … ”
简兮下意识想要辩驳, 然而张开嘴,却又无力?噤声。当年吕不韦将嫪毐送给她时, 她不是很喜欢,甚至是有些反感。可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无法忽视那些无微不至的好与真诚,人?人?都说长信侯是因为权势荣华才对她奉承讨好, 她又何尝不是贪恋那份关怀才越陷越深。相比先王而言, 至少?长信侯对她是专一的。
她承认,这些年确实因为一己之私对长子?有所疏忽, 她并不奢求谅解,可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相伴多?年的人?被处以极刑。
方才话说的虽难听,可简兮内心还是十分?感念琉璃的,无论对方是否有所觊觎,但这些年的帮助与教导至少?都是真的。
泪水不可抑制涌出眼眶,脸上泪痕纵横,在这冷冽冬日,隐隐刺痛,就如心底难以释怀的隔阂。是的,就是隔阂,不可否认,那份母子?之情终究是有了隔阂。
见母亲双目更加红肿,嬴政不忍心移开视线,方才语气再冷漠,他也做不到?轻易割舍。
琉璃静静凝睇那轮廓分?明的精致侧脸,心里无比复杂,她没想到?嬴政竟会在亲生母亲面前如此袒护她,方才被那些话激怒,她说话其实也有些过分?。
自有记忆起,三百多?年来,琉璃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那般难听之言,就算偶尔与星知斗嘴,她也只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反击。这种时候,置喙太后与长信侯的关系,不止会让太后难堪,更是揭君王伤疤。
她上前两步,站到?嬴政身旁,想要说一些话缓和?缓和?,却见对面简兮扯起袖子?用力?擦去?面颊上的泪痕,嘴唇颤抖,声音沙哑道:“本宫知道这些年对你多?有疏忽,你心有怨言理所应当,可你不该纵容一个外人?对本宫造次。”
这番话让琉璃心中那些刚升腾而起的愧疚顷刻消散殆尽,果然人?要是昏了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缓缓长舒一口?气,她拖着秦王剑走近,神?情冰冷而肃穆。
“造次?太后,你我之间究竟是谁在造次?”
不待简兮反驳,她冷哼一声:“看来太后还真是变了!当年初见,境地那般艰难,你都不曾有过舍弃孩子?的念头。可如今,你不止不顾及母子?情义,更是为了他人?而污蔑我有所觊觎,我与长信侯,是谁有所觊觎,想必太后心里很清楚。”
说着,她又靠近一步,细长双眉微凛,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后宫之位于我而言不过一个虚位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我若真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又哪里会拖延至今。日后,莫要再用你那些肮脏心思过度揣度,我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更不会… … 不顾脸面觊觎其他。”
最后一句,琉璃没有直言,但三人?都明白指的是谁。
语毕,她回转头睃了一眼那有些颓然的高大?身影,依照鲛族与人?族的年龄对比,虽然嬴政已?比她年长,可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人?,她总觉得他还是孩子?。二十二岁在鲛族还只是幼年期的小娃娃,而在人?族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琉璃承认嬴政已?然具备成年男子?的魅力?,可作为曾见过他孩童阶段的人?,她还没可耻到?对一手?培养起来的徒弟下手?。十七年来毫无变化?的容貌,以及迟迟没有婚配,不止简兮会怀疑,华阳王太后更是多?次试探,去?年还曾有意指婚,想将她嫁给蒙恬做姬妾,若不是她态度坚决,暗中施法干涉老人?家的想法,说不好真的会被绑到?将军府去?。
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人?族对于婚配繁衍后代的执念,远比鲛族强烈许多?。女?子?及笄,男子?加冠,若是没有积极婚配,就会被各种揣度,强行干涉。
若不是碍于主仆有别,琉璃都想与樊尔假扮夫妻,糊弄那些人?族。当然她也真的提过,奈何樊尔不敢,一方面是他们并没有到?婚配年龄,另一方面是作为继承者亲侍,他远比普通鲛人?更加注重礼仪制度。
三百多?年的主仆情义,早已?超乎性别,琉璃不明白樊尔为何要扭扭捏捏,在她看来,他们之间不存在男女?之别。
琉璃周身散发的那种无形威压,让简兮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扑上去?一把夺下秦王剑,便架在了那纤细脖颈上。
脖颈处传来冰凉之感,琉璃眸中闪过不耐之色,不等嬴政上前施救,她竖起两根手?指敲了一下简兮手?腕,青铜而制的长剑掉落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简兮捂着发麻的手?腕,脸上浮现惊慌。她本意是想拿琉璃性命威胁儿子?承诺放过长信侯,然而话都没出口?,剑就被击落了。
几根被斩断的发丝自肩头滑落,琉璃抬手?摸向脖颈,指尖沾染一点黏腻,一缕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飘入鼻间,她细眉颦蹙,骤然黑了脸色,这是第?一次有人?敢伤她。
嬴政也看到?琉璃脖颈上那抹细长的红色,他一步跨过去?,小心撩开那微卷发丝,愧疚问:“疼不疼?”
琉璃轻轻推开他的手?,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淡漠摇头:“不疼。”
简兮见儿子?只顾着关心琉璃,却对自己不管不顾,惊慌霎时被愤怒取代,她弯身捡起地上秦王剑,抵在自己脖颈处。威胁:“今日,大?王若不答应放过长信侯和?孩子?,本宫便自刎在这大?殿上。”
已?经受够母亲无理取闹的嬴政,因盛怒而胸膛起伏不定,他大?步逼近,单手?握住剑刃,将剑尖拉至自己衣衫半敞的心口?。锋利剑刃割破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深褐色地面,砸出无数朵血花。
“寡人?再强调一次,除非寡人?死,否则长信侯必受极刑。母后若想救长信侯,唯有亲手?杀了寡人?,寡人?和?长信侯之间,母后只能?选择一个。”
剑尖轻易刺破玄色常服,冰凉刺骨的秦王剑直抵心口?,可那凉意对于嬴政来说,不敌心中半分?。胸膛皮肤被刺破,有几滴血珠渗出。
简兮被他的举动吓得愣在原地,身体轻颤,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着母子?俩固执僵持,琉璃同样心累,她掏出一块细布随意擦去?脖子?上的血迹,毫不客气夺下简兮手?中秦王剑。
“行了!你作为长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的孩子?。”
嬴政背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长信侯叛变在先,刺杀造谣寡人?在后,寡人?绝不饶恕,母后请回吧。”
简兮不顾脸面,当着琉璃的面跪倒在地,死死拽住嬴政的衣摆,苦苦哀求:“就没有一丝余地?”
“是!”
“本宫可以放弃太后之位,只要大?王肯放过他。”
嬴政猛然转身,蹲下一根根掰开母亲的手?指,神?情痛苦非常。
“放过?母后和?长信侯可有想过要放过寡人??您一直都知道长信侯要谋反,却处处为他隐瞒,他盗取君王玺那么大?的事?,您只字不提,可有想过寡人?的安危?从始至终,母后选择的都是长信侯,寡人?竟还妄想从您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他唇角噙着冰冷笑意,低低轻笑,声线沙哑压抑。
“对不起,本宫… … ”
“天色已?晚,母后请回吧!”
嬴政起身走出数十步,态度很明显。
眼见着求情无望,简兮再次夺走琉璃手?中的秦王剑,抵在脖颈,厉声威胁:“大?王若是不答应,本宫… … ”
“够了!”嬴政控制不住大?吼一声,双目猩红冲过去?,夺下长剑,“如果母后是真心寻死,便不会闹到?寡人?面前,您不过是仗着身份威胁寡人?。”
说着,他大?步走向殿门,用力?拉开,“来人?,将太后送回寝宫,没有寡人?诏令,任何人?不得放太后出来。”
听闻这话,简兮慌忙起身,踉跄着扑过去?,死死抓住嬴政手?臂,惊恐瞪大?双目,“大?王是想囚禁本宫吗?”
两名?卫戍军行至殿门口?,为难看着君王。
嬴政用力?拉开母亲的手?,将她推出去?,毫不犹豫关上殿门。
殿外,简兮不顾太后身份,用力?拍打殿门。
站列两侧的宫人?瑟缩着双肩,均都大?气不敢出。
两名?将士对望一眼,同时上前分?别钳制住太后左右手?臂,硬拉着她离开。
外面很快安静下来,嬴政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却久久无法消散。
暮色四合,天色渐暗。
殿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因太后大?闹的缘故,这种时候没有君王命令,无人?敢主动进殿,去?点亮灯盏。
衣衫不整发丝微乱的嬴政,无力?走到?上首主位,颓然坐下,双目无神?。
几丈之外的琉璃迟疑半晌,默不作声点亮殿内所有青铜灯盏。
原本昏暗的大?殿,很快灯火通明。
嬴政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眨巴了几下眼睛。
琉璃走到?上首点亮最后一盏灯,余光瞧见君王满是鲜血的右手?,她凑近托起那只手?仔细查看,五指骨节与掌心各有一道伤口?,好在已?经不再渗血。
“你等一下。”她说着匆匆走向内殿。
嬴政目光黯然注视着她窈窕身影消失在内殿拐角处,垂在膝头的右手?蜷缩收紧,掌心伤口?传来痛楚。
在内殿找出几块干净布巾,琉璃捧着青铜鉴回到?外殿,在一块垫子?上盘膝而坐。她先是浸透其中一块布巾,才拉过嬴政右手?放在自己腿上,动作轻柔将那些血迹一一擦去?。
“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该伤害自己!”
“身体上的疼痛,又怎及心里半分?。”
听到?嬴政这话,琉璃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处理伤口?。
“身体是自己的,以后不要因为他人?而伤害自己。”
嬴政凝睇着琉璃浓密的长睫,薄唇紧抿。
处理完手?上伤口?,琉璃想起他似乎胸口?也被剑刺伤了,她没有过多?考虑,便伸手?扯开了那本就不整的衣领。
第119章 留宿寝殿
“你这是作甚?”嬴政一把握住那只白皙手腕, 漆黑双目深似漩涡。
琉璃腕骨使力,挣脱那只大?掌,她本意是处理伤口, 未曾考虑到男女之别。见嬴政这反应, 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逾距。攥紧湿布巾, 她默默移开?视线看向后方摇曳不?定的灯盏,一本正经解释:“我只是要帮你清洗身上伤口, 不?是故意?想占你便宜,若你羞赧,我可以出去帮你寻医师。”
听到占便宜几个字, 嬴政有些窘迫,他轻咳一声, 及时拒绝:“不要找医师,寡人不想让更多人知晓母后今日的所?作所?为。”
语毕, 他迟疑片晌,主动扒开?衣衫,露出心口的伤痕, 伤口不?算很深, 并不会伤及性命。象征着历代君王威严的秦王剑,剑刃锋利无比, 若不?是隔着厚重衣物,恐怕剑尖真的会刺进心口。
琉璃坐姿笔直僵硬, 没好?倾身靠近,尽量伸长手臂去擦拭伤口, 幸好?鲛人视力异于常人, 不?用凑近也能看清伤处。快速处理好?伤口周围的血迹,她擦净双手, 打开?事先搁置在案几上?的药膏,拉过嬴政的手,仔仔细细将掌心每一道口子都涂抹一遍。待包扎好?手部伤处,她有些犯难。
一番纠结之后,她将药膏推到嬴政面前?,“身上?的伤,你自己擦药。”
“可是… … ”嬴政举起被包裹严实的右手,“我惯用的是右手,现在伤了… … ”
“… … … ”
看着那拙劣的包扎手法,琉璃尴尬一笑,她倒是忘记左手不?便了。深呼吸之后,重新拿起药膏,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认命凑近。
虽然有所?尴尬,但她并未敷衍了事,仔细涂抹好?药膏后,她缓缓松了一口气,甚至还面无表情帮嬴政拉好?衣襟。
“明日,我让樊尔过来帮你上?药,你放心,他嘴很严,不?会乱说。”
嬴政神情一怔,唇角浮动,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也好?。”
洗净手上?药膏,琉璃站起身,嘱咐:“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语罢,她转身欲走,衣摆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她回?头,对?上?一双无神的漂亮丹凤眼。
长指收紧,嬴政没有松手,而?是问:“能不?能不?走?寡人不?想一个人待着。”
年轻君王神色黯然,薄唇干裂。相识这么多年,琉璃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脆弱,邯郸的艰难,先王的薨逝,以?及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强行为他择选候选人那次,他虽也伤心,可至少会发泄出来,并不?像此刻这般槁木死灰。以?往,无论遭遇何种困难,他从不?会失了斗志,那双深邃双目更不?会失去光彩。
这一刻,琉璃深刻理解了心如死灰的真正含义。孩童时期,嬴政刻苦练习剑术是为了保护母亲,他想平定乱世也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质子身份,更为了不?让母亲再被人言语侮辱。然而?世殊时异,改变的不?止是嬴政的年龄与容貌,还有简兮那颗已?经偏向他人的心。
无论任何种族都会歌颂母亲的伟大?,于是琉璃便以?为母亲对?子女都是无私的,直到她看到今日的简兮。作为一个母亲竟为另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子,那般不?顾尊严,不?惜对?亲生儿子跪地哀求,甚至是持剑威胁,纵观历史长河,大?概也是独一份了,不?知后世会如何记载这段历史。
轻微叹息一声,她回?转身,复又坐下,抬手覆在嬴政双目之上?。浓密长睫轻轻划过掌心,微微有些麻痒,她目光下移落在那苍白?薄唇之上?。
“好?,我不?走。你若难过想哭,不?必忍着。”
嬴政并不?想哭,也哭不?出来,人在心痛到极致时,反而?会很难哭出来。
“其实,寡人也想如母亲那般不?管不?顾闹上?一场,哭也好?,吼也罢。可盛怒之后,寡人除了心里堵得慌,并没有想哭的冲动。”
他抬手拉下琉璃那只手,扯动干裂嘴唇,苦涩一笑:“就算真的想哭,寡人也不?能哭。秦国律法有规定,成年男子不?可以?哭,虽然寡人也不?知秦国为何会有那种律法,但作为一国君王,理应以?身作则。”
成年男子不?可以?哭?琉璃愕然,人族束缚还真多,成年男子也是人,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人活一辈子总会碰上?伤心之事,律法不?允许哭就有点不?通人情了。秦国民风是比他国强悍,可也不?能阻止人哭呀!
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压低声音道:“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纵使你哭了也无碍,我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樊尔。”
行至牖扇外的樊尔听到琉璃这句话,垂于身侧的双手蜷了蜷,悄无声息转身离开?。
察觉到熟悉气息一闪而?过,琉璃凝神望去,外间已?然没有任何动静。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压抑地声线:“作为一国君主,寡人不?可以?纵容自己破例。”
殿中燎炉内的炭火劈啪作响,嬴政垂目瞅着被层层包裹的右手,用力呼出一口气,缭绕白?雾溢出唇齿,很快消散。
“两年前?,得知母亲延后加冠礼的真相,我便预感到她终有一天会为了假寺人而?不?要?我,可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自我安慰,这个世上?不?会真的有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做了九年秦王,我还是太过天真,竟然会对?某一件事情有所?奢望。今日,当母亲为那父子三人而?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时,我才肯认清,她是真的不?要?我了,自此我也成了这乱世中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以?前?,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母亲抛弃,好?想回?到儿时,那时无论再艰难,至少我还是有母亲的孩子。”
年轻君王语气很轻,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很重。他没有如往常那般自称‘寡人’,就如平常男子一样呢喃着自己的心事。
当听到那句“她是真的不?要?我了”,琉璃鼻子突然泛酸,当年初见,年仅五岁的嬴政被商贩那般言语羞辱,他都不?曾露出一分脆弱,可此刻的他仿佛下一瞬便会碎掉。
张开?嘴,琉璃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真正安慰到他。纠结片刻,她解下装糖的布袋,掏出一块,单手捏住他的下巴,将糖块塞入他嘴巴里。
正在黯然神伤的嬴政倏然抬眸直视琉璃,唇角还有柔软指腹留下的触感。
“那个… …我知道你很难过,也明白?这种时候说再多,你还是会难过,不?如你多吃些糖吧。我和樊尔不?开?心时最喜欢吃糖了,小时候我们没见过糖,也不?知道这世间有糖这种东西,当年初入邯郸城,我们在东市嗅到一种很香甜的味道,寻着气味一路找去,起初出于好?奇,我们买了两块,当甜腻在唇齿蔓延,我发现那是一种可以?令人心情愉悦的味道。”
听到琉璃说小时候没见过糖,嬴政眼中闪过同情,“你们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不?苦,不?及你万分之一苦。”琉璃诚实摇头,幼时虽然每日都会被长老们逼着学习术法与剑术,但那些苦头与嬴政的经历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嬴政以?为琉璃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般说的,遂没再追问。口中舌尖翻转,香甜更甚,可他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待糖块融化,他伸出食指与中指主动从布袋中夹出一块放入口中。不?知不?觉间,一包糖很快见了底,他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口中却泛了酸,又涩又酸。
琉璃俯身凑近,眸光晶亮:“如何?心情可有好?转?”
嬴政苦涩笑笑,拿过案几上?的温凉茶水,一口饮尽,喉间黏腻这才消散不?少。
“寡人明知那些糖块不?会改善心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真的试过之后,心里只会更加苦涩更加空。”
“那便去睡觉,睡着之后就不?会难过了。”
琉璃拉他起身,硬推着他走进内殿,走向床榻。
“你放心睡,我暂时不?离开?。”她说着转身走到殿门口,提醒嬴政换下身上?染血衣物。
迟疑片晌,嬴政走向楎椸,褪下身上?衣袍,换了一身干净里衣,简单漱口之后,在床榻上?躺下,拉过衾褥盖在身上?。
听到被褥窸窣声,琉璃走回?内殿,在靠近燎炉的案几前?盘膝坐下,手肘撑在案上?,双掌托腮,直直凝视平躺的嬴政。
“你尽管安心睡,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寡人不?是孩子,你不?必这般小心哄着。”
嬴政双目紧闭,却没有丝毫睡意?。
“不?要?计较这些,快睡。”琉璃说着打了一个哈欠,眨巴了几下酸涩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嬴政仍旧毫无睡意?,而?说要?等他睡着再离开?的琉璃却趴在案几上?睡熟了。犹豫半晌,他还是轻手轻脚起身,走过去弯身抱起熟睡的人,轻放到床榻上?。
如今的琉璃对?嬴政已?然完全?信任,因睡梦中没有了防备,并没有警惕惊醒,反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就如同以?前?在无边城一般。从前?生活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深海,她睡梦中从来不?用提防他人,自从来到陆地,她从未睡安稳过,这是头一回?沉睡。
嬴政轻手轻脚帮她盖上?衾褥,瞅了一眼因抱琉璃而?渗血的掌心,转身走出内殿,回?到上?首主位,开?始批阅堆积的奏章。
君王寝殿彻夜灯火通明,一直毫无动静,候在殿外的宫人们无声用眼神交流,无人主动扣响殿门打扰。每个人都在心中猜测那位有着仙人之姿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能留宿君王寝殿,不?过疑惑归疑惑,他们并不?敢真的出声讨论。
太后简兮被卫戍军强行拖回?寝殿后,得知双生子不?见了踪迹,亦是彻夜未眠,哭闹不?止。
翌日,天色微亮,琉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状况后,她猛然坐起身。懊恼一声“糟了”,来不?及套上?皮履,便赤脚匆匆冲了出去。
殿中烛火还未熄灭,嬴政单掌支撑着额头,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案上?奏章。听到慌乱脚步声,他抬眸看去,“你醒了。”
讪讪摸摸鼻子,琉璃赤脚走过去,“你为何不?叫醒我?为何要?让我睡你的床榻?那样不?合乎规矩。”
嬴政不?以?为意?:“规矩是人定的,寡人都不?在意?,那些宫人自然不?敢多嘴。”
“… … … ”
沉默半晌,琉璃艰难问:“你该不?是一夜未睡吧?”
“左右也是睡不?着,索性?便通宵批阅堆积的奏章。”
说着,嬴政提笔在奏章末尾写下一行小字,随后收起,又拿起一卷新的展开?。
第120章 莫要撮合
凛冬地面尤其?冰凉, 琉璃隐在衣摆内的圆润脚趾下意识蜷了蜷,转身快步走?回内殿,套上足袋与?皮履。
已至卯时初, 外面天色仍旧昏暗, 她回到外殿没有再理会主位上的君王, 而?是径直走?向殿门。指尖触及门板,她有?些迟疑不定, 手掌倏地蜷缩。举目环视殿内一圈,她抬脚转了一个?方?向,打算翻牗离开。
嬴政双眼从奏章上挪开, 循声看去,却见琉璃拿起撑杆支起牗扇, 欲要?抬腿翻出去。他狐疑问:“为何不从殿门出去?”
琉璃动作顿住,回头解释:“从殿门出去, 会被外面候着的宫人说闲话,从这里悄悄离开,兴许他们会恍惚认为我未曾在这里留宿过。”
“能在宫里当值的人都不是傻子?, 你昨晚没有?走?出殿门, 不止一个?宫人知道。”
“你若及时唤醒我,何至于此!”
琉璃说着探出脑袋左右瞅了瞅, 在确定外面无人后,轻巧翻身出去, 纤长背影很快消失在晨曦浓雾里。
嬴政唇角浮动,视线重?新落回奏章之上, 却再也未曾看进去一个?字。昨晚, 发现琉璃熟睡,他是想要?唤醒她的, 可不知为何,弯身的瞬间却选择将她抱到床榻上去睡,大概私心里… …
中指与?拇指用力按压着额角,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荒唐。
在殿宇拐角处停下脚步,琉璃伸头瞅了一眼,掌心汇聚术法,指尖翻转,那不为人们肉眼所见的月白术法犹如悄然流动的水流,缓缓飘向那群宫人,直击他们眉心。
十几个?宫人只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霎时清醒不少,完全没有?发觉被抹去了记忆。
一声轻叹自殿顶上响起,琉璃抬头瞧去,魂魄武庚悄无声息飘落她面前。
“恩人这又是何必,纵使?你抹去那些人这段时间的记忆,也改变不了你留宿的事实。”
被无情拆穿心思,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狡辩的毫无底气?:“我又不是故意的,可能是觉得旁边有?信赖之人,不小心睡熟了… … ”
说起这件事情,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可能你不懂,自踏上陆地第一天,樊尔就时常提醒我要?提防所有?人族,以免暴露身份,十七年了,我几乎没睡安稳过。”
对于曾经在战乱中逃过命的亡国之子?,武庚十分能感同身受,他最后跟着父亲四处躲藏的那两年,也未曾有?一刻睡安稳过。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大军便十分警惕,会立时拔营撤离。
其?实,在身死的那一刻,武庚内心是解脱的。当时新天子?虽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可一个?亡国继承者为新的王朝效力,他做不到。几个?不眠夜之后,他选择了反叛,成功则复国,失败则解脱。
晨曦的阴霾天空再次飘下雪花,武庚立在漆黑廊柱旁,仰头向上看去。簌簌雪花掺杂在晨雾中,让人看不真切。
武庚苦涩一笑:“我理解恩人,也明白日日睡不安稳的那种感觉。秦国王宫戒备森严,你的身份又是君王之师,恩人其?实不必那般警惕,不会有?危险的。”
“你生前… … ”顿了一下,琉璃话锋一转,再次劝道:“你迟迟逗留人世也不是办法,不如去轮回转世,开始新的人生。”
“我答应过恩人,要?守在那孩子?身边,便会守到他寿终正寝离开人世。”
“他已长大成人,又是秦王,没有?你守在身边,也不会有?危险的。”
琉璃发现这魂魄真是与?思鸢一般执拗,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封印在宗庙的数百年,武庚早已做好会永远被困在那颗头颅中的准备,后来封印解除,他得以自由?。在了解了当下的各国局势后,本就没有?轮回打算的他更加不愿转生,他不想生在这乱世,再次经受生前的那些困境。若是日后,嬴政真的能结束乱世,还九州大地一个?太平,他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身形飘忽间,他回转身,神情无比坚定:“恩人不必再劝,我暂时还没有?要?入轮回的念头,守在那孩子?身边是我的责任。”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未再劝他,趁着天色昏暗雾气?浓重?,捻诀回了所居殿宇。
卯时三刻,天色依旧暗沉。雪势渐大,晨雾缭绕,偌大的王宫静悄悄的,偶尔有?卫戍军巡视的脚步声。
一名寺人气?喘吁吁跑过宽绰甬道,急切的脚步声打乱了那份寂静。寺人用袖子?胡乱擦了两下额头汗珠,抬脚爬上几十层石阶,因为剧烈喘息,胸口疼痛难耐,但他顾不得那些,直直冲向紧闭殿门,踉跄着跪倒在殿门前。
“大王!大王!不好了,太后她要?自缢。”
寺人声音颤抖,夹杂着浓重?的哭腔。
殿门很快被打开,年轻君王眼下隐约有?一层阴影,看起来异常疲倦。他淡漠扫视一眼跪伏于地的寺人,抬脚越过去。
寺人回头见君王是朝着太后寝宫方?向而?去的,忙不迭爬起来,小跑着跟上去。
候在殿外的寺人与?卫戍军纠结片刻,也都纷纷跟随君王而?去。
奢靡的寝殿内,自缢不成的太后,推搡开宫人,将殿中物?件全都推倒在地。
听到殿中响动,嬴政脚步停滞,面色沉了沉,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候在殿外。深呼吸之后,他脚步沉重?走?进殿内。
宫人们看到君王,忙跪倒一片,异口同声道:“奴婢拜见大王。”
“你们都先出去。”嬴政声音暗哑。
“诺。”
宫人们屏住呼吸,低垂着脑袋退了出去。
扫视一圈殿内,嬴政突然嗤笑出声:“母后这是闹给寡人看的吧?”
简兮猛然抬头,那双精致妩媚的丹凤眼中满是愤怒,她冲过去揪住君王衣襟,怒视道:“你把你弟弟藏到哪里去了?”
“寡人说过的,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
嬴政任由?母亲抓着自己?的衣领,内心失望更甚。一夜未眠,他思虑许多,打算只要?母亲肯回头,他就毫不犹豫原谅。此刻母亲的所作所为,显得他卑微至极,像极了一个?想要?讨好,却被弃如敝履的孩子?。
简兮双手更加用力,迫使?君王向自己?低下头。
“你是本宫生的,他们也是本宫生的,本宫说你们是兄弟,你们就是兄弟。”
“够了!”嬴政双目猩红,胸膛剧烈起伏间,喉间涌上腥甜,他蹙眉暗暗压下去,眼神冰冷俯视着愈发疯癫的母亲。
“两年前,您为了他们父子?三人蓄意延后寡人的加冠礼,两年后的如今,您还要?为了他们与?寡人为敌。为何?您为何要?这般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听到他提及延后加冠礼,简兮眼中闪过惊慌,但那惊慌很快被冷漠代替。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你的亲生父亲!当年他抛弃我们母子?独自逃走?,在邯郸苦苦坚持的那些年,我却一直坚信他会亲自回去接我们母子?离开,可当真是傻!若不是春平侯送我们母子?回秦国,若不是碍于嫡长子?继承制的制度,秦王之位哪里轮得到你!你如今翅膀硬了,竟开始处处为难我这个?生你养你的母亲。是你选择了你父亲,先抛弃为母的,又有?何资格质问我!”
“从始至终,寡人从未抛弃过您,是您被他人迷了心智。父亲更未抛弃您,当年他本打算等王祖父继任王位,自己?的太子?之位彻底敲定之后,再亲自去赵国的。”
嬴政重?重?呼出一口气?,缭绕白雾暂时遮蔽他面上的痛苦之色。
“父亲若当真对您不管不顾,又哪里会冒险顶撞王祖母,坚持册封您为正夫人。”
简兮双手无力松开,颓然跌坐在地面,长睫被泪水打湿。她又何尝不明白良人心里还有?自己?,可一想到范杞,她内心的恨意就控制不住。入秦十二年来,她唯有?两次真正开心过,一次是范杞喝毒药,一次是成蟜叛变自刎屯留。
还在邯郸时,父母不止一次劝过她再嫁,她次次拒绝,因为她坚信只要?自己?始终如一,良人也会对她始终如一。她是做过吕不韦的姬妾,可嫁给良人为正妻之后,她是打算与?他相守一生的。得知可以入秦与?良人重?聚,她欢喜得一夜未睡,她抛弃家国,抛弃父母,抛弃熟悉的地方?,不顾一切来到秦国,可良人却早在回到秦国之初就另娶了她人,那些谣传成了真,让她怎能不失望伤心。
郁郁寡欢几年,良人薨逝后,简兮突然就想通了,男子?可以娶妻纳妾,为何女子?不可以!余生还很长,她只不过是想找个?人陪着而?已。
“世道真不公平,男子?可以娶很多,而?本宫只不过是找了一个?而?已,却被世道所不容。”简兮自嘲而?笑。
嬴政凝视发髻凌乱的母亲,双目涨得发疼,声音沙哑疲倦:“您错的从来不是那些,而?是纵容假寺人暗中谋权篡位,您可以留他在后宫,但不该给他封侯加爵。”
大概是因为长子?成年后更加像父亲,简兮现在看他愈发不顺眼,听着那些指责,心里刚熄灭的怒火再次升腾而?起。她站起身,食指用力点在那宽阔肩头上,眼神冷漠到仿佛面前人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你若不是从本宫的肚子?里出来,又怎么可能会成为秦王嫡长子?,你的秦王之位是本宫赋予的,就算本宫放任长信侯抢走?你的王位又如何。”
嬴政不敢置信看着母亲,甚至忘记发怒。无论?关系闹到何种地步,他都没有?想过母亲会说出这种言辞。眼眶灼烫,他极力忍着不让自己?露出脆弱,可喉头的腥甜再难压住,口腔充满血腥气?,他咬牙咽回去。
一字一顿道:“大秦属于嬴姓子?孙,就算寡人没有?降生在这世上,也轮不到那个?假寺人。”
话音未落,他甩袖大步离去,吩咐殿外将士看牢殿门,亦不让宫人跟随。走?到无人处,他扶着宫墙,被层层包裹的右手抓紧心口衣襟,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稳。为了不流出眼泪,咬牙隐忍到额角青筋凸起,双目猩红充血。
一直跟随在左右的武庚,本能抬起手想要?搀扶他,在看清自己?飘忽不定的双手时,又颓然放下了。其?实他并非真的无法接触人,作为一个?存在了千年的魂魄,有?些东西还是异于常鬼的,只要?他肯施法现身,便可以与?人接触。由?于答应过琉璃要?暗中守护嬴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随意现身,一则不好解释身份,二则怕现身后被有?心人找来术士超度,被超度的魂魄会魂飞魄散,不可轮回转生。
嬴政无力靠在宫墙上,闭目平复好一会儿,晕眩才减轻一些。
双目红肿的郑云初,拐上甬道,一眼便看到了虚弱的君王。心脏猛烈跳动起来,有?一种要?冲破喉咙的错觉,她想转身逃走?,可为时已晚,那双深邃视线已然落在她身上。
认命止住步子?,她忙低身施礼:“见过大王。”
虽然对方?及时垂下脑袋,嬴政还是看清了那红肿双眼,他现在没有?心情过问别人的心思,扶着墙站直身子?,准备离开,视线却不受控制落在地面的血迹上。
思忖片刻,他回转身,生硬问:“为何哭?”
郑云初双手覆上眉眼,犹犹豫豫唯唯诺诺回答:“我父亲… … 在跟随吕相追击叛军之时牺牲了,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 … ”
眼泪又要?控制不住溢出来,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才继续:“我怕被人看见,便偷偷躲到了这边。”
嬴政本不想同情吕不韦的人,可看到对方?那楚楚可怜的怯懦模样?,他终究是于心不忍,多问了一句:“日后你有?何打算?”
听到这声询问,郑云初倏然抬眸,那双如小鹿般胆怯的双目充满惊慌,她忙不迭跪下,先磕了一下。
“我知道大王对我们五个?无意,云初也不敢奢望大王的垂怜,我之前本想等大王册立王后之后,出宫回家继续孝敬父亲的,可而?今父亲牺牲,云初便没有?了家,云初恳求大王能留我在宫中做个?宫女。”
那句‘云初便没有?了家’,让嬴政想起了母亲,当年外祖父外祖母被赵堰害死在狱中,母亲得知消息后,也是哭肿双眼说自己?以后没有?了家。他本想拒绝,可想到母亲,到嘴边的拒绝始终说不出口。郑云初的父亲去世,她与?相府的羁绊便少了许多,待将吕不韦手中的权利收回,一个?小小宫女不足为惧,给她一条生路也无妨。
“寡人可以答应你,不过以前的关系也要?断干净。”
郑云初自然明白君王指的是吕相,她再次磕头:“谢大王。”
“起来吧!”
“诺。”
郑云初爬起来,小跑上前搀扶住嬴政的右臂。
嬴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上血迹,立时明白她为何要?逾距搀扶自己?,态度疏离退后几步,他严肃提醒:“今日你什么也没看见。”
“云初明白。”
郑云初缩回手,双掌交叠搁置在身前,没有?跟上去,遥送君王身影消失,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向相反方?向而?去。
当武庚将嬴政与?郑云初的相遇,原原本本告知琉璃时,她却不以为意。
“恩人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
琉璃不解:“他没有?因为太后而?刁难其?他女子?,说明他初心未变,我为何要?担心?”
“万一那个?郑云初假借丧父为由?,蓄意接近君王!”
“… … … ”
琉璃明白武庚的真正用意,她沉吟片刻,斟酌道:“我是鲛族继承者,日后是要?回归无边城的,你莫要?乱撮合。”
这些年,武庚也算是看着嬴政长大的,多少有?些把自己?当长辈,早在那孩子?动心时,他便察觉到了。以前当做看不见也就算了,可如今太后那般行径,那孩子?等同于失去了母亲,看着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他更加想要?说服琉璃。
“人族六十算长寿,等三十三年后,那孩子?五十五岁,说句不好听的,可能会阳寿已尽,并不影响你回归深海,。”
不等琉璃开口,樊尔先冷了脸。
“你个?魂魄懂甚!鲛族婚配讲究男女双方?从一而?终,后宫还有?五位王后候选人等着,嬴政显然做不到从一而?终。况且,鲛族长老早已为少主择选了鲛后,她若听从你的,那南荣舟该如何自处!”
武庚是头一回见樊尔这般凶,以往他就算时常耷拉着一张脸,可至少说话是温柔的,被星知缠着也甚少会恼怒,他没想到他竟也会发火。
咧了咧嘴,他狡辩道:“我不知恩人有?婚配对象,至于你说那孩子?做不到从一而?终,我看未必,几位贵女公主在宫里多年,他都没去动人家,说明他对恩人是真的很… … ”
“武庚!”琉璃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及时阻止:“我明白你是关心嬴政,他不动人家,可能是因为事务繁忙,你莫要?赖在我头上。等回到咸阳,王室宗正与?华阳王太后自然会操心他的婚事,你我没必要?在这里瞎谋划。你也做过人,理应清楚君王婚事不可儿戏。抛却所有?,我们也不可能,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可婚配,我才三百七十七岁。”
武庚有?些糊涂,“你成人礼不是已过?”
“鲛族的成人礼与?人族是不一样?的。”琉璃头疼解释。
武庚还想追问哪里不一样?,还没张开嘴,便感受到了一道凌厉视线,来自左方?樊尔。
托腮看热闹的星知,突然冲着琉璃嘿嘿一笑,“原来南荣舟是你的鲛后,难怪那次寿宴上,他会主动打听你。”
琉璃惊讶,她一直以为星知知晓南荣舟的身份,才故意帮他带漩音鉴的。
这时,殿外陡然传来铁甲撞击声,像是有?大事要?发生,武庚先一步飘出去。
有?两名卫戍军腋下分别夹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后面跟着一堆将士。
琉璃、星知主仆四个?紧跟其?后走?出来,看到远去的将士。
星知伸长脑袋呢喃一声:“怎么回事。”
魂魄不会被察觉,琉璃嘱咐武庚跟过去瞧瞧,她自己?则匆匆去了君王寝殿。
殿门大敞,年轻君王端坐在上首主位上。
迈进殿中,琉璃问:“那两个?孩子?… … ”
“寡人命人将他们从宫墙上扔下去。”嬴政目光森冷嗜血,似是着了魔。
琉璃心中一凛,大步走?上主位,抓起他的手腕,脉搏错乱,显然是被气?的。
想到先前隐约听到远处有?吵闹声,她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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