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伤别离·四
“师兄!”
趁泊雪给沈扶玉说话空, 温沨予猛地摆脱了泊雪的禁锢,他动作快得近乎看不见:“快走!”
温沨予的卷轴展开,沈扶玉和其余人尽数被其传送离开。
眼前灵光一晃, 沈扶玉的内丹近乎炸开, 他直愣愣吐出一口鲜血来。
清月剑被震碎了。
是泊雪震碎了清月剑。
“师兄!”
“沈扶玉!”
姜应几人紧忙凑上来, 往他嘴里倒了一些灵丹, 才勉强压制住他受的反噬。沈扶玉双腿发软, 眼前跳动着光怪陆离的光线,凤凰扶着他, 他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凤凰的怀里。
凤凰干脆把他抱在了怀里, 姜应在一旁聊胜于无地给他输着灵力。
难得地,危楼没有跟他们争吵。沈扶玉迷蒙中睁开眼看了看,危楼似乎并不在这里。
温沨予将他们送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山崖旁,不知过了多久,沈扶玉的视线才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他靠在凤凰的怀里,呼吸还有些微弱。
此时他们正躲在一处山林里, 远远可以听见水流声。
沈扶玉环视周围一圈, 没有看见危楼的身影。他受伤时看的那一圈,并没有看错。
“师兄……”其他人尽数紧张地看着沈扶玉。
草乌说话还是很慢, 他道:“池程余……死了?”
他连落泪都很慢。
沈扶玉没理会他们的话语, 他又吃了些丹药, 回了些力气,慢慢靠自己站起了身子。
“我出去一趟。”
沈扶玉说。
危楼坐在山崖边, 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落下去。
今夜天气很好, 明月皎洁,群星闪烁, 晚风习习。
“仙君。”危楼没回头,却听出了沈扶玉的脚步声。
沈扶玉慢慢走到了危楼身边,他坐下,危楼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像以往那样把外衣脱下来给他垫着。
“就算绛月剑恢复,”沈扶玉看着远处的黑暗,缓声道,“也没法解封。绛月剑解封需要很多很多的杀意,但是我当时就是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才将杀意和绛月剑一并封死了。”
沈扶玉也没法解封绛月剑。
危楼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他扭过头,突然笑了一下:“仙君。”
沈扶玉的鼻头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危楼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笑道:“仙君,你知道吗?你生得真的很好看。”
“本尊第一次见你,就想,这六界,居然还有生得如此标致的人物。”
比三月的桃花还好看,叫他一眼便念念不忘。
沈扶玉缓缓攥紧了危楼的衣袖,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仙君,本尊真的好爱你。”危楼认真道。
好喜欢沈扶玉。
喜欢到看他一眼就会开心一整天。
喜欢到为他放了满天的孔明灯、满河的河灯。
喜欢到为他贿赂莫须有的神明。
喜欢到把他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喜欢到去学了他喜欢的糖水。
还有好多好多,危楼总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傻事,傻到他半夜想起来都会笑。有时他会想,会不会沈扶玉想起来也会觉得好笑?——其实怎么样都好,他只想搏沈扶玉一笑。
“别说了……”沈扶玉无数次听过危楼说这句话,唯独这次叫他心脏抽疼。
“本尊听凤凰和姜应说,你年少时的抱负是天下第一,也是得道成仙,”危楼感慨一声,“本尊当年也想一统六界。”
怪不得他会喜欢沈扶玉。
也或许,沈扶玉那年朝烈狱之隙挥出的那道剑意,就注定了日后危楼对他的所有爱意。
“仙君,”危楼看着他,像是释怀般笑了一声,“其实本尊一直都知道,你最爱的是苍生,不是本尊。”
“但是本尊不一样。”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之中,本尊至始至终只爱过你一人。”
桃花雨下,蓦然回首,沈扶玉的发丝都在闪着光。
一眼交付终生。
“仙君,本尊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危楼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发顶,“就像剑修和他的剑一样。”
危楼虽然老是吃醋沈扶玉喜欢苍生胜于自己,但是仔细想想,他喜欢就是那个在人群中闪闪发光的沈扶玉,那个会怜悯众生的沈扶玉。
“请你以后一直闪闪发光下去吧,本尊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抱负——即便是牺牲本尊。”
沈扶玉攥着危楼的衣衫,嘴唇都在抖动。
“仙君,你不要哭啦,”危楼把他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就这样抱着他,“你哭得本尊心好疼。”
危楼把他的脸捧起来,笑了一声,眼中似乎有泪水闪烁:“仙君,你知道吗?本尊在知道这颗心脏是绛月剑碎片时,反倒轻松了几分。”
“时至今日,本尊依旧没有原谅刺向你的那一剑。每每看见你,本尊总是情不自禁地会自责、会难受、会觉得亏欠你好多好多。本尊给你的爱里掺了悔恨与自责,这样不好。本尊希望本尊给你的,一直都是最纯粹的爱而今好了,本尊赔你一命,本尊又可以光明正大、平平等等地爱你了。”
沈扶玉流了很多泪,泪眼模糊间他看不见危楼的模样,他不停地摇着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扶玉。”
危楼很少叫沈扶玉名字,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床笫之间。
唯独这一次,危楼认真地开口:“不要哭。”
“本尊给你的不是心脏,也不是性命,是本尊的爱。”
“沈扶玉,我爱你。”
“以后你的每一道剑息、每一处剑光、每一声剑鸣,都是我在说爱你。”
“别说了。”沈扶玉捂住了危楼的嘴,眼泪划过脸颊,在下巴处汇合,一滴一滴地落了下去。
危楼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哄他开心。
沈扶玉的手又缓缓移开了危楼的嘴唇,落到了对方的肩膀,吻上危楼嘴唇的时候,沈扶玉才意识到,原来亲吻是表达爱最直接的方式。
怪不得危楼总是时不时亲他。
怪不得上一辈子危楼情绪爆发时会说出“你从来没有主动亲吻过本尊”。
沈扶玉不懂得接吻的技巧,又抽噎得厉害,牙齿嗑在危楼的嘴唇上,破了皮,两人的口腔处瞬间弥漫起了血腥味。
“怎么两辈子了还没学会亲吻。”危楼似乎是笑了一声,他把沈扶玉往自己怀里又抱了抱,调整了一下姿势,转而主动亲吻起了沈扶玉。
泪水交织间,沈扶玉几乎要喘不过气。他胸腔因为喘不上气疼得厉害,却没有松开。
最后还是危楼先松开的。
无声地对视了许久,危楼笑了一声,把沈扶玉的眼泪抹去了。
他无声地抱着沈扶玉,看着对面的山头。
沈扶玉也没有说话,他的心情渐渐平复,眼泪也不再流了,同危楼一起看着对面的山峰。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
好像是眨眼间,天便渐渐地白了。
“不要过来了吧。”危楼跟他打着商量。
沈扶玉没说话,肩膀微微颤抖。
危楼把沈扶玉松开。危楼爱黏着沈扶玉,常常都是沈扶玉先离开,危楼一边依依不舍一边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末了再不情不愿地说一句“再见”。
这一次,他先转了身,没有给沈扶玉说再见。
拥抱一夜的温度随着时间渐渐冷却,沈扶玉静静地坐在原地,恍惚间,他像是听见了危楼跑来的声音。
沈扶玉鼻尖一酸,扭头看去,只有一道残影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真的对本尊很冷淡,本尊并未招惹过你,你提的要求本尊也答应了。本尊答应了你不攻打人界,你却并未对本尊笑,本尊都不计较你言而无信。还是说你对旁人都这样?”
“你话也很少,本尊想跟你说话。”
“本尊听说写一千遍名字,你就会出现。”
“那本尊就一直写,总有一个一千遍,你会出现。”
“本尊许愿,可以再爱沈扶玉一万年。”
“因为,本尊遇见你、爱上你,是本尊最开心的事情。即便你不爱本尊,本尊还是很开心。本尊以往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本尊还想那么开心,还想爱你一万年。”
“那本尊就自己建个节日。今日是八月十四,那便改做扶玉日吧!”
“习俗就是,在这一天,所有人都要喜欢沈扶玉,都要对沈扶玉好,不要让他干活,也不能让他难过生气。”
“仙君!”
“我要摘一朵开在阳光里的桃花送给你!”
沈扶玉想给他笑一下,可山林倏地狂风大作,惊得那道残影便化作点点星光飘向远处。
他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沈扶玉扶着地面,缓缓站起了身子,跌跌撞撞地朝山林里奔去。
山林间的风愈发大了些,参杂着些许狂躁的魔气。
沈扶玉眼前被泪水糊得模糊一片,跑动间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是能听见,上一世的危楼问:“仙君,你要不要同本尊成亲?”
而后是几月前,在他还没有恢复记忆时,危楼信誓旦旦说:“本相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见咱俩成亲了。”
还有前些日子,危楼说:“届时,本尊就去求你师尊,先定三书六礼。过大礼的时候,就找魔疆的魔将魔相来,这是魔族最有身份的人了,本尊要给你下十里红妆,全是罕见的天才地宝。待这次回去,本尊就命人打造轿子,方便迎亲的时候用。”
如此想来,前世今生,夙愿未了。
沈扶玉赶在最后一刻看见了危楼。
危楼也瞧见了他。
危楼的胸膛破了一颗大口子,一颗鲜红的心脏跳动着,渐渐从那道口子里移出来。
“危楼!”沈扶玉哭着喊了一声,声音凄厉,满是遗憾与难过。
危楼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喊他“仙君”,也可能是“心尖儿”,或者是“扶玉”。
可终究,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扶玉的手指被烫得一疼,随即是什么碎裂的声音。
是危楼的心尖血。
在他死亡的那一瞬间,一并消散了。
危楼的身体缓缓朝沈扶玉的方向跪去,沈扶玉伸出手扶住了他。
他跑得急,前身朝前俯去。
远远望去,两人互相鞠躬,竟像是完成了前世未成的夫妻对拜。
滚烫的眼泪掉落在地时,危楼的身体散做一阵轻柔的风,轻轻拂过沈扶玉的面容,带去了他面上的泪水,悠悠地飘扬去了天边。
第122章 伤别离·五
“师兄……”
在一旁看了许久的清霄派几人走上前来, 不忍地看着沈扶玉。
猛地,沈扶玉的手上传来一阵温热,沈扶玉下意识看去, 却是姜应。
姜应说:“沈扶玉, 你还有我。”
就像当年沈扶玉给姜应说的般, 姜应又重复给他说了这么一句:“你还有我。”
沈扶玉抽了抽鼻尖, 他哭得很, 双眼和鼻尖都是红通通的。
凤凰似乎是想安慰他一下,又不知该如何说, 只好又沉默了下来。
“是呀, 哥哥,”沈千水凑了上来,“你还有我们。”
“对啊师兄,你还有我们呢!”其余人吵着喊着。
大家的脸上并不轻松,但尽量表现得可靠一些,好方便沈扶玉放心。
沈扶玉身体本就因为清月剑被震碎而受了重伤,眼下深受打击, 走路都有些腿脚发软, 东倒西歪的模样叫凤凰看不下去,他走去过扶住了沈扶玉。
危楼的心脏化作了绛月剑的剑尖。
沈扶玉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剑尖, 许久, 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让危楼枉死。
他必须得振作起来。
沈扶玉的身体颤动了许久, 缓缓蹲下了身,拿起了剑尖。
剑尖还滚烫着。
他怔怔地看着剑尖, 良久, 才从储物手链里将那三片绛月剑的碎片拿出来。
四片碎片凑到了一起,很快泛起了明亮的红色剑光, 一如出世般那般明亮。
碎片剧烈地震动了,很快,齐齐升入空中,一块接一块地接在了一起。
剑光流光溢彩,与此同时,剑气掀动狂风大作,山林摇曳得厉害,树干几乎都要被吹歪。
“这居然是没有解封的吗?”云锦书不可思议。
“是,”姜应滚了滚喉结,应道,“毕竟是三大灵火锻炼出的天下第一剑。”
他们谈论了两句话的时间,绛月剑上的裂缝已经渐渐褪去。
合四为一的一瞬间,绛月剑猛地爆发出一道气势汹汹的剑气。
“沈扶玉!”
凤凰一惊,冲过去把沈扶玉抱在了怀里。
那道剑气穿透凤凰的背部,从他的胸膛中消散。
事发突然,沈扶玉原本就一片乱的脑子更加反应不过来了,他喃喃地喊道:“哥哥?”
声音小心翼翼。
不止他,其他人也看愣了。
凤凰缓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什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出的大洞,又抬起头,口中的鲜血让他的话语听得不甚分明:“孤……没事……别怕,沈扶玉……”
语毕,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道:“孤这次,保护好你了。”
凤凰说完这句话,才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般,缓缓倒在了地上。
“哥?”沈扶玉睫毛嘴唇抖了抖,想上前碰碰他去,结果凤凰直接化作了一团剧烈的火焰。
绛月剑位于火焰中间,渐渐将那团火焰吞噬殆尽。
火势渐渐小去,直至一点火星也没有了。
绛月剑一动不动。
沈扶玉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好像一场梦。
一场好可怕的噩梦。
沈扶玉缓缓睁开了眼睛,神情恍惚,有些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师兄,你醒了?”雪烟蹲在他身边,用一张荷叶盛了些清水,轻声道,“喝口水罢。”
沈扶玉转了转头。
雪烟双眼红肿,明显是哭过。
姜应、祝君安、云锦书、沈千水和草乌围在他身边,似乎是在等他醒来。
“危楼呢?”沈扶玉轻声问。
雪烟慢慢低下了头,手抖了抖,没法回答他。
“我哥呢?”沈扶玉又看向姜应。
姜应沉默地看着他。
“程余呢?”沈扶玉再问。
还是没有人能回答他。
“还有师尊……”沈扶玉嗓音抖了抖,灵丹处的疼痛提醒着他那一切不是恶梦,他闭了闭眼,眼角滑过一滴眼泪。
一片安静过后,沈扶玉像是想到了什么,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喃喃道:“还有沨予……我要去救沨予。”
“师兄,你冷静一下。”云锦书泪眼婆娑地按住他。
“我们先回清霄派。”姜应走上前去,他将自己的眼泪擦干,认真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看着他,两行眼泪顺着眼眶流下:“回清霄派做什么?没有清霄派了!师尊、灵鹿还有外门的所有师弟师妹都没有了!”
闻言,姜应眼里也浮现了一层泪光。雪烟和祝君安受不住背过了身去,哭得肩膀都在抖动。
“沈扶玉,”姜应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按着沈扶玉的肩膀,认真道,“有清霄派。我们还在,清霄派还在。”
沈扶玉呜咽了一声,双目猩红,因为哭泣,他说话时牙关都在抖动:“可是程余不在了。”
他那么好动的一个人,被硬生生砍去了四肢。
应月从姜应的衣袖中钻了出来,编成小人,去给沈扶玉擦眼泪。呜呜公主不要哭了,看得它也好想哭。
沈扶玉将它拿在了手里,还给了姜应。
“师兄,”云锦书抹了下眼泪,抽噎着道,“我们去清霄派。上一世,禁书里,溯洄从之阵法旁边有屠灵阵法。”
他说完,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我们杀了泊雪。”
沈扶玉眸光微动,看向姜应。
姜应给他点了点了头:“走罢。”
沈扶玉嘴唇抖了抖,哑声道:“……好。”
去寻屠灵阵法,杀了泊雪。
绛月剑似有所感,轻轻抖动了一下。
清霄派山脚还有之前云锦书画的阵法,凤凰不在,仙船太慢,要想快些回去清霄派,只能靠云锦书斗转星移的阵法了。
画好阵法后,云锦书把大家喊了过来。
姜应扶住了草乌。
“斗转星移!”
云锦书发动阵法,金黄色的阵法光芒一闪,几人落在了清霄派的山门前。
直直面对着下山的阶梯。
然而,准备进门,转身的一瞬间,几人均是愣在了原地。
温沨予的身体被一根粗壮的魔枝贯穿了,他垂着头,头发被鲜血黏成一绺一绺的,挂在面前,沈扶玉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用来观测天地万象的手指伤痕累累,每一根手指都扭曲了,想来是断了。他向来喜欢的白色道袍也沾染上了血迹。
另一旁的灵石上,正反复播放着他生前被折磨至此的场景。
满身伤痕面无血色的温沨予被绑在魔根上,泊雪坐在他对面,这会儿温沨予的十指还是无伤的状态。
泊雪托着腮,一边扇着羽扇,一边问道:“温沨予,告诉我你师兄的生辰八字。”
温沨予没有说话,他抬了抬眸,看向泊雪,可是目光却好像透过时光,放在了灵石前的沈扶玉身上。
他这个向来温柔善良的小师弟说:“你痴心妄想。”
沈扶玉难以自持地往前走了走,他想摸摸他小师弟的脸,却只摸到一块冰冷的灵石。
“好!”魔尊笑了笑,给旁边的魔侍使了个眼神,那个小魔立刻下去拿了刑具上来。
泊雪走向温沨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温沨予,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我你师兄姐的生辰八字,如果你觉得过于背信弃义的话,只给我你大师兄的也可以。”
温沨予抬头看了看他,突然笑了起来,他一向以温声细语待人,尚未展露过如此狂笑的姿态,笑到他干裂的嘴唇流出了鲜血,疲劳的眼眶流出了眼泪。
泊雪气定神闲地等他笑完。
“我自幼被父母抛弃,”温沨予止住了笑,却没有止住眼眶里的眼泪和嘴唇上的鲜血,依旧汩汩地流着,“好些年前的冬天,我才六岁的时候,好冷的冬天,冷到我要冻死了。”
“我的大师兄就是从大雪中出现的。他未撑一伞,却帮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雪。他把我抱在怀里,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我说我没有名字,他便给我取了一个名字。”
温沨予深吸了一口气,把嘴唇的鲜血尽数舔去,他字字清晰道:“他于天地之间,救我性命,赐我姓名,教我识万字,通万理,他带我修行,领我玩闹。”
“他给了我一个家!”温沨予咬着牙,目光炯炯地看着泊雪。
“你让我告诉你大师兄的生辰八字?”温沨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声地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像是破败的风箱,难听又瘆人。
倏地,他止住了笑,随即转化成一声凄厉的惨叫。
是那小魔拿来了刑具,泊雪残忍至极,竟是给温沨予上了拶子。
沈扶玉听着他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他徒劳无功地扒着灵石,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
他听着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声音,像是什么被用力掰断,十声后,他听见温沨予虚弱却欣喜的声音:“全断了。我赢了。”
“哈!”温沨予人不人、鬼不鬼地笑了一下,随即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落在了他的衣襟上,“我赢了!我赢了!我没有对不起我的大师兄!”
沈扶玉崩溃地喊道:“别说了!”
温沨予自然是听不到他的说话的,灵石中的温沨予倒吸了一口气,许是疼的。
“我自然是比不过我大师兄的,”温沨予垂了垂眸,又清清淡淡地笑了,“可是听到大家喊我‘小扶玉’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呀。”
沈扶玉靠着灵石缓缓滑坐了下去,他一声又一声地恳求着:“别说了、别说了……”
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刚刚见到温沨予的时候,那个时候温沨予还是个衣不蔽体的乞儿,在冬天的护城河旁,躲在雪堆里取暖。沈扶玉见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便走了过去。
他从里面拨萝卜一般把温沨予拨了出来,温沨予冻得浑身发抖,沈扶玉开了法阵,避免风雪落进来。温沨予还是抖得狠,沈扶玉索性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当时只是想顺手救个小孩,大不了把他送到善堂去。不曾想是给自己找了条小尾巴。
温沨予跟池程余和沈千水都不一样,这小孩从捡到时就特别粘人,也不跟别人说话,就一直跌跌撞撞地跟在沈扶玉身后。看不见沈扶玉便掉泪。
刚来清霄派时没有沈扶玉陪着连饭都不敢吃。
沈扶玉照顾了他很久很久。
以至于有段时间姜应常常打趣沈扶玉,说温沨予不该喊沈扶玉“大师兄”,喊“娘亲”才是。
“沨予……”沈扶玉艰涩地喊了这么一声,风声呜呜地呼啸而过,像是展开卷轴产生的声音。
“我大师兄是……”温沨予被夹断了十指后便疼晕了过去,泊雪又派人用冷水泼醒了他,醒来后的温沨予断断续续道,“千年难遇的剑修奇才,他绝对,不会输的。”
沈扶玉头脑嗡嗡作响,清霄派其他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看着眼前这副景象,纷纷喊道:“小师弟!”
灵石里的温沨予终于惹怒了泊雪,泊雪身上魔气暴涨,魔枝拔地而起,自上而下贯穿了温沨予的身体。
沈扶玉声嘶力竭却徒劳无功地喊道:“不!”
灵石的景象再度变化,重新映起了温沨予被杀死的始末。
沈扶玉不忍再看,泪眼模糊地想去把温沨予的尸身解救下来。
可他刚碰到温沨予浸满鲜血的衣袍,温沨予的尸身里便掉落出来一张卷轴。
沈扶玉愣了一下,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拿了过来。
上面很快浮现了字:
师兄。这是一段只有你能看见的字。
师兄,泊雪就是玄十三。当年泊雪得到了玄剑,玄十三身为剑灵很忠诚剑主泊雪。但是不知为何,玄十三倏地发狂杀了泊雪,并将自己变成泊雪模样,夺了他的面容和身份。
泊雪很危险,师兄切要谨慎、小心。
最后,这是在我垂危之际用所有的命数查出来的内容,用最后的灵力留下的文字。当师兄看到这句话时,不要为我哭泣,好吗?我猜在我临死之际,想到的定然全是师兄往昔冲我微笑的模样。
沈扶玉缓缓合上了卷轴,一瞬间,卷轴散做一道灵力消弭于天地之间。
“沨予……”沈扶玉抬头望着已经闭上眼睛的温沨予,眼泪悬于眼眶中久久不敢落下。
“屠灵法阵……”云锦书已经哭得看不清眼前的路了,但还是咬牙撑起了身子,“师兄,我们去寻屠灵法阵。”
姜应扶起来沈扶玉,沈扶玉睫毛颤了颤,伸出手背擦干净了眼泪,声音沙哑却坚定:“走。”
他是大师兄,他不能就这么沉溺于悲伤之中。
他得振作起来。
似乎是沈扶玉攥得手越来越紧,姜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沈扶玉偏头看了他一眼,咬牙朝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已经被烧成了一片黑烂的废墟,只剩了个骨架子在那岌岌可危地撑着。
沈扶玉走进去,便被还未消散的烟雾呛了一下。身后的几人也被呛得厉害。好在禁书收于地下暗室内,大火没有波及到。
云锦书毕竟上一世在这儿待了很久,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本禁书。
“这是……”沈千水一愣,“须以极正极邪极阳极阴四物,以极灵之物作为阵眼……这不就是溯洄从之的阵法?”
“很像,但是不一样,”云锦书认真看了一下,“溯洄从之还要用魔尊心尖血作为阵引,但是屠灵阵法不需要这个。且,溯洄从之讲究四物相互牵制,力量均衡平等,但屠灵法阵需要其中一物的力量远远超于其余三物,以便用作攻击。”
“所以还是要先找到那四物,是吗?”沈扶玉有些疲倦地开口。
“是。”
说得轻巧,但这会儿时间紧迫,上哪儿去寻这些事物?
他们沉思了一会儿,却是草乌先开得口。
“我有。”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了草乌,沈扶玉立马走过去,和草乌开了心有灵犀的阵法。
“师兄,”草乌道,“那条毒蛇,你还记得吗?”
极阴。
沈扶玉下意识看向了他手上的的那个银蛇手镯,蛇眼在只燃着一把灵火的地下室不知真假地闪了闪。
“那我这儿还有,”雪烟从他的话语中想到了什么,“我的编钟,锻炼时吸收了很多正午阳光,算是极阳吧。”
“应月是阴鬼芦,魔族之物,算是极邪之物。”姜应也道。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应月从姜应的衣袖中探出了头。
公主!我来帮你啦!
眼下也不是舍不舍得灵器的时候了,沈扶玉闭了闭眸,道:“阵眼便还是绛月剑。”
他说完,心脏一疼。舍去绛月剑,他与危楼最后的联系也没有了。
那便还差极正之物。
几人正在沉思中,地面倏地剧烈晃动了一下,随即强烈地震动起来,沈扶玉和姜应对视一眼,心底暗道不妙,沈扶玉果断喝道:“快出去!”
几人相互保护着出了地面。
“沈仙君,”泊雪笑盈盈地看着他,“真是让本尊好找呀。”
沈扶玉沉沉地看着他。
“本尊猜你肯定会来给你的小师弟收尸,专门把他放在了清霄派的门口,是不是很了解你?”泊雪看着他的眼睛。
沈扶玉绛月剑被封,清月剑被震碎,内伤太重,眼下是几人中修为最差的了。
见泊雪对沈扶玉针对的意向太明显,几人不约而同地挡在了沈扶玉的面前。
泊雪对他们视若无睹,依旧笑着看着沈扶玉:“沈仙君,我们走罢。”
一种奇怪的异香袭来,沈扶玉意识到时已经闻了一下,他眼前一黑,当即晕了过去。
第123章 伤别离·六
许久, 一片漆黑的朦胧中,沈扶玉尚不确定自己是否清醒,耳旁却传来了剧烈的争吵声。
“你叫本将帮助你时可没说会杀了沈扶玉!”
“本尊答应了你许你给他找六十个男人, 并未答应你不杀他。”
沈扶玉睫毛颤了颤。
好熟悉的声音……
一位是泊雪, 另一位是……
“他都死了本将还找六十个男人做什么?给他出殡还是陪葬?”
“还不如三十个男人呢!”
三十个男人。
沈扶玉的意识渐渐回了笼, 是红线啊。
眼前光线跳动得厉害, 一片光怪陆离, 沈扶玉缓缓睁开了眼睛。
泊雪倒是及时注意了他:“沈仙君,你醒了?”
沈扶玉左右看了看, 才发现自己被隔在一处结界内, 他被绑在了审问犯人的架子上,粗糙的麻绳紧紧勒着他的身体,白色的衣袍满是灰尘,发丝凌乱,嘴角、脖颈还是手上都有干却的血迹。
昏厥前的记忆缓缓浮现出来,他开了开口,声音沙哑:“你想做什么?”
泊雪看看红线, 又看看沈扶玉, 笑了一声:“我想要你的绛月剑。”
“沈扶玉,你能不能解封啊?”
沈扶玉不知他想要绛月剑做什么, 只是抬着眼眸看着他, 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
“这样吧, ”泊雪一把拉过红线,给沈扶玉道, “咱俩对打, 你赢了,本尊便把你放走。输了, 本尊便杀了红线,如何?”
沈扶玉没回答他,只是转眼看向红线。
许久,他轻声问红线:“你为何反水了?”
你们魔族不是实力为尊吗,不是谁强便追随谁的吗?
红线没回答他,只是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小剑仙,你怎得如此消瘦了?”
他顿了顿,又道:“本将就说要给你找三十个男人吧,这样死了一个还有二十九个呢!就不用为那一个难受了。”
沈扶玉听得出来红线在刻意哄他开心,可他实在难以笑出来。
红线也就没再说话。
“就不要在魔族前面上演煽情的戏码了吧?”泊雪打断了他们。
语毕,他转眼看向沈扶玉,手一抬,沈扶玉身上的麻绳尽数脱落,失去力道的沈扶玉狼狈地跌在了地上。
“起来呀,沈仙君,”泊雪弯腰,用一根手指挑着沈扶玉的下巴,逼他抬头,说话间,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他已经消瘦得硌手的下巴,“就算输了也没事吧?当年百人围堵你时你后来也赢了啊。”
语毕,他眼里闪着恶意的光:“要不要本尊提醒你,当年输得有多惨啊?”
有多惨?
沈扶玉轻咳了一声。
他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以至于听见泊雪这一声,几乎是瞬间就想起来百年前的事情。
“铮”地一声。
清月剑脱手而去,沈扶玉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他愣了,对方也愣了。
“我赢了……沈扶玉?”对方还有些不可思议。
沈扶玉也不是输不起的人,他应了一声,旋即召回清月剑,坦坦荡荡道:“是,你赢了。”
对方闻言,眼睛越来越亮,恨不得昭告天下似的:“我赢了沈扶玉!大家看见没,我赢了!”
他是别派的人,只是想出个任务,偷懒磨滑间发觉任务要完不成了,恰好遇见沈扶玉,便起了同对方比试的念头。
届时回派便说同沈扶玉比试中被对方所伤,故而迟了时辰。
反正沈扶玉天才剑修的名号在前,他师尊说不定还要为他能和沈扶玉切磋而感到庆幸。
谁料他居然赢了。
见他赢,围观的人也愣了。
沈扶玉输了?
战无不胜的沈扶玉居然输了?
他们先是齐齐震惊,过后,两两三三个便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沈扶玉输了?”
“嗨呀你没听说吗?他封剑了!”
“居然真封了?”
“好像是怕自己的力量伤到百姓所以封了吧。你没看见他拿的是清月剑吗?”
“也是哈,他素来用绛月剑的。”
沈扶玉并不想听别人议论自己,转身便要离开。
他的前路被人挡住。
沈扶玉抬头看了看:“阁下是?”
“水云阁刘安华,也想同你比试一番!”对方自报家门。
沈扶玉顿了顿,他修为被封一半不假,但身为剑修,还不至于不敢迎战。
“清霄派沈扶玉,请教阁下高招。”
那天的太阳很毒,烤得脸疼。
沈扶玉下意识想抬剑刺去,却被对方看出了身位,对方一剑挑在清月剑上,清月剑再度飞手而去。
“哈哈!”对方激动不已,朝四面八方欢呼道,“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沈扶玉!”
沈扶玉垂了垂眸,刚召来清月剑,面前又落了一个人。
对方比前两人都自信,直接道:“喂,沈扶玉!敢不敢同我来比试一番!”
沈扶玉第三次应战。
他输的次数越来越多,围观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同他比试的人越来越多。
沈扶玉代表的是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一骑绝尘般的剑修。
他好似天边的月亮,叫人只有仰望的份。
所有的修士都压在他的光辉之下,成了无法出头的黑暗。
而如今,月亮低沉,月光黯淡。
所有人都想打败他,所有人都可以打败他。
打败沈扶玉,好似是什么荣耀的事情。
好似这样就证明了他们一般。
烈日当头,对面的人却一个个好似打了鸡血一般,亢奋得脸都红了。他们扯着嗓子喊:“我赢了沈扶玉!”
“什么天之骄子,什么纤阿剑仙,不过如此!”
“沈扶玉,我也要同你比一次!”
沈扶玉攥着清月剑,清月剑微微散发着柔和的光,似乎是在安慰他。
然而没用,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被挑飞剑,一遍又一遍地被震下台去。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迎战的人越来越多,灵力消耗得越来越快,能赢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数百人好似围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围墙,将他沈扶玉牢牢禁锢在里面。
压抑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居然为了别人封剑,自毁前程,太蠢了。”谁说了这么一句。
“也不一定有人领情哈哈哈。”
“你懂什么,这才是君子之范嘛。依我看,仙师的称呼是配不上我们光明坦荡的纤阿剑仙的,还得是喊‘沈仙君’哈哈!”
接二连三的胜利大大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兴奋与激动渐渐模糊了他们的理智,激发了原本的本性,以至于有一人说,百般个戏谑嘲弄声逐渐开始响起。
一群人占据了优势,好似就成了什么正义伟大的光辉事迹。对面孤身一人,那必然是可以戏弄的对象,或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沈仙君这个称呼的诞生之初,其实是充满了恶意的。
沈扶玉握着清月剑,发丝都被汗水打湿了。
三天三夜,都不曾有一刻休息过。
后来他垂着头,没再有人关心过他是什么样的神情。他孤零零地站在喧嚣的人群中,好似成了那片人群中的阴影。
如今泊雪提起这件事,沈扶玉神色全然不变。
“真叫人伤心呀,沈仙君。”泊雪刻意加重了“沈仙君”三字的语气,摆明了在故意踩他的痛点。
泊雪也不恼,直接放了沈扶玉。
“来吧,沈仙君,”泊雪把清月剑的碎片丢给他,“比试一下,红线的命可还在你手上呢。他可是除了危楼,整个魔域最爱你的人了呢。”
沈扶玉手抖了抖,看着碎成好几片的清月剑,眼眶微红。
他的清月……
六岁时第一个接纳他,少年时他意气风发不常用清月,清月也只是安静地跟着他,二十岁又带他重返第一剑修之位……
他缓缓蹲下身,想把清月剑拼起来,忽觉一股恐怖的魔气来到了面前。
他抬头,正好被溅了满脸的血。
泊雪的手还没伸回去,红线半截身子都没了,只剩了最后一口气。
沈扶玉看着红线的眼睛,愣住了。
迷茫、疑惑、惊讶、悲伤等等情绪在他脑中混乱成一锅粥,叫他反应不过来。
红线替他挡了泊雪的致命一击。
可是为什么?
红线不是常说魔族自私,只以自己为主吗……
为什么?
红线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小剑仙,虽然本将常说魔族滥情,要给你找三十个男人疼你。”
“但是,偶尔一次,也叫本将亲自爱你一次吧。”
他说完这句话,便断了声息,闭上眼睛,朝前倒去。
沈扶玉伸手想扶住他。
他的身体一瞬间化作一缕魔气,散于了天地之间。
魔族生于魔气,最终也将散于魔气。
沈扶玉本就重伤,一愣神,直愣愣地就跌坐在了地上,他缓缓攥紧了手,身体都有些发抖。
不远处的绛月剑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的身上披了一件衣服。
“本尊听闻你爱干净,这身衣服太脏了,穿这身吧,”泊雪顿了顿,笑道,“这是危楼登上魔尊之位时穿的衣服呢,想来你也没见过吧。他若是活着,肯定会跟你炫耀吧?”
泊雪俯身,认真地给他穿上这件衣服。
这是一身极其华丽的黑色华服,金线绣着的花样暗光流动,一看就价格不菲。
“……你拿去吧,”沈扶玉攥了攥衣服,沙哑着声音开口,“不要再杀人了。”
他真的……要受不住了。
不要再杀人了。
想要绛月剑就去拿去吧。
“本尊不要死剑,”泊雪一边给他把这件华服穿上一边笑着开口,“本尊想要没有封住的绛月剑。可惜这把剑只有你能解。”
沈扶玉滚了滚喉结,声音艰涩:“我解不了……”
“便是如此,也不够你的杀意吗?”泊雪歪了歪头,问他。
沈扶玉终于明白泊雪是想要做什么了,一股巨大的怒火烧得他胸腔疼,泊雪从来没有想过要杀自己,他是想要自己眼睁睁看着旁人为他接二连三地赴死,以此来激发自己的杀意。
“你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你还想怎么样?”沈扶玉红着眼问他。
泊雪摇了摇头,笑了一声,神似癫狂:“不够。我要六界第一,要这六界再也无一人敢欺辱我。包括神界和冥界,所有人、所有畜牲,所有的一切,都要看我的眼色!”
欺辱。
电光火石之间,沈扶玉的脑中轰然一声,清明至极,他看着泊雪,问道:“究竟是要看你玄十三的眼色,还是要看泊雪的眼色?”
泊雪倏地安静了下来,他看着沈扶玉,只字不发,一双眼睛好似平静的海面,却隐藏着无数暗涛汹涌。
“泊雪是个低等魔族,在魔族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肯定很难过吧。想来被人欺辱也是家常便饭,但是他很幸运,得了一把有剑灵的剑,”沈扶玉道,“剑灵忠为魂,不会伤害剑主的。”
“我猜,你们的日子定然特别难过,泊雪或许说过‘好像做天下第一,便不用被人欺凌了’之类的话罢。你们自然是做不到的。”
“但是异剑灵可以做到。所以你剑走偏锋,杀了泊雪,做了异剑灵,用了他的模样与身份,有朝一日你成为了六界第一,也算是‘泊雪’成了六界第一。”
他说完,力气用了不少,嗓子也干,又咳了几声,嗓子眼一阵发腥甜,想吐血。
“啪、啪、啪”
泊雪安静了很久,才缓缓拍了三下手,落在这方寂静的黑暗中,好似平地三声惊雷。
“很聪明嘛,你猜得不错,”泊雪笑了笑,走到沈扶玉的面前,蹲下身看着他,声音轻飘飘的,“该怎么奖励你呢?”
“不如本尊也告诉你一个关于你的剑灵的秘密,如何?”
沈扶玉心底倏地涌上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来,他警惕地看着泊雪。
泊雪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沈仙君,其实剑灵和剑主的联系很奇妙的,你认不出来剑灵,天机不可泄露,剑灵也不能主动同你说。不过当时你的剑出世太混乱,剑灵丢了,以至于你们见面谁也没认出来谁。但是呢,你潜意识做过的某件事,其实已经给足了暗示。”
沈扶玉不知泊雪为何倏地说起这件事了,只是感觉,接下来泊雪要说的话,绝对异常恐怖。
“比方说——”泊雪刻意拉长了声音,待了几秒,才俯下身,凑到沈扶玉的耳边,悄悄话似的。
“你亲自取得名。”
“‘余’和‘予’都有‘我的’的意思吧?”
第124章 伤别离·七
沈扶玉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一瞬间, 过往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起来:他六岁时清月和绛月出世,而温沨予和池程余正好也比他小了六岁,总是执着于看他解封绛月剑的池程余, 十八岁他封剑后就未再生长过的池程余, 总是喜欢粘着他的温沨予, 对他的保护欲总是过于强烈的温沨予, 总是吵架的两人, 争的“小扶玉”的称号……
前世,他身死后宛如人间蒸发的两人。
原是因为在剑主死亡的一瞬间, 剑灵也消散了。
沈扶玉怔了许久, 他看看旁边碎了的清月剑,又看看还封着的绛月剑,眼前浮现的却是惨死于木箱中的池程余与被魔枝贯穿身子的温沨予。
他咬着唇,肩膀忍不住发起抖。
仔细想想,这两人挨着自己时,也是随着绛月剑和清月剑的方位站的。
绛月剑背于左,池程余便习惯在他左边叽叽喳喳。
清月剑背于右, 温沨予便习惯在他右边温声细语。
沈扶玉后槽牙咬紧, 气血翻涌,他拼命压制, 嘴角还是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百般情绪汇集在一起, 宛如一把巨锤将他锤得眼前发黑, 他攥紧了手,眼泪已经流干了, 什么也流不出来, 只是双目猩红,失神地看着远处许久。
“不过你也不用太自责, 因为一开始他俩也没有认出你来嘛。应该是你们恢复前世记忆时,他俩才意识到了。”泊雪假惺惺地安慰他。
“你究竟……”沈扶玉再傻也能看出来泊雪是在刻意折磨自己,他抬头看看泊雪,“想做什么?绛月剑就在旁边,你想要它,拿去便是。何须伤害那么多性命?”
“本尊说过了,”泊雪笑盈盈地看着他,“本尊不想要封住的绛月剑,本尊要解封了的。”
“绛月剑无法解封!”沈扶玉声音沙哑,若是绛月剑能解封,他也不会任由泊雪如此胡乱作为。
要解封绛月剑,需要很多很多沈扶玉的杀意。
沈扶玉一愣。
他后知后觉,纵然自己知道泊雪杀了那么多人就是在估计激怒自己,要自己更多的杀意,他竟然还是一步一步走上了他设定好的道路。
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所为何事?
“你究竟要绛月剑做什么?”沈扶玉一瞬间冷静了下来,眸光微沉。
泊雪看向沈扶玉的眼中带了些许赞许:“好聪明呀,纤阿剑仙。”
沈扶玉沉沉地看着他。
“不告诉你。”泊雪一挑眉,悠哉悠哉地走到绛月剑面前,一把拿起剑,细细端量了片刻。
倏地,他猛地把绛月掷了出去。
绛月剑猛地深入地底,震开魔气四溢,这一剑好似劈开了什么般,眼前的景象都随之一花,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是清霄派山下,与桃花镇连接的那片桃林。
好多的人。
沈扶玉一愣,姜应几人在,桃花镇的镇民也在。
沈扶玉觉得这画面有些许的眼熟。
桃林、火……
知寰师尊生前算出的惨烈情景倏地浮现在了脑海中,沈扶玉瞳孔一缩,近乎是嘶哑着声音开口:“快走!”
结果他们却好像完全看不见沈扶玉、也听不见沈扶玉的声音般,只是警惕地看着泊雪的分身。
“泊雪。”
沈扶玉不在,姜应便成了队里的主心骨,他看起来还算镇定,警惕防备地看着草乌。
沈扶玉想跑过去,结果却被一张不知名的结界给硬生生拦住了。他手心一疼,才发现这个结界烫得很。摆明了是要故意拦住他。
沈扶玉转脸看向泊雪:“泊雪!住手!”
泊雪完全不搭理他,只是给姜应道:“好久不见,各位仙师。还有桃花镇的镇民。”
姜应几人亮出灵器,站到了镇民们的前面。
沈扶玉握紧了拳头,心脏跳得很快,又惊又怕,紧张地看着面前的百姓与师弟师妹们。
不妙的感觉宛如悬在头顶上方的一把利剑,叫他冷汗直冒。
“哭得这么惨啊?”泊雪淡淡地扫了眼后面的镇民,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感谢本尊叫你们想起来前世的事情了吧?”
“想起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逼死沈仙君的啦?”
他一说,倒有人反应了过来:“是你!”
“那日告诉我们沈仙君要和危楼成亲的,就是你!”
泊雪大大方方地一点头:“是呀,正是本尊。就是本尊一步步引导你们的,如何?就连那些‘沈仙君助纣为虐’的话,也是本尊传的。不过你们不会要把一切错误怪罪到本尊的身上吧?若是你们意志坚定,当真尊敬他,怎么会让本尊有可乘之机呢?”
他开口很快,一下子就把旁人的话全堵住了。
镇民们面色惨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喏,”泊雪张开手,掌心浮现出沈扶玉尚未醒来时的模样,“你们的沈仙君。”
他给他们看的是还未醒来的沈扶玉,白色的衣袍又脏又乱,领口大张,露出的白色肌肤上还带着鲜红刺目的血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脸色惨白,眼眶红肿,还有哭过的泪痕。他躺在地上,看不出来胸膛有没有起伏。
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晕过去了。
更像是……
“师兄!”
“沈仙君!”
泊雪的场景一放出来,底下的人纷纷惊呼。
姜应还算冷静,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若是沈扶玉死亡,泊雪不会这么悠哉悠哉地同他们周旋。泊雪摆明了是想讲条件。
讲条件,就有回旋的余地。
“不要杀他们,”沈扶玉回过了神,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泊雪,“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伤害他们。”
不要杀他们,不要再杀了。
他承受不住,他真的……
不能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亡。
“本尊没想杀他们呀,”泊雪笑盈盈地看着沈扶玉,虚伪地叹了口气,“小剑仙,你不要露出这般可怜的神情,本尊都要心疼了。”
沈扶玉心脏跳得厉害。
那边,泊雪的分身转过了头,撑着脸看向下面的人。
“你们还在期待沈仙君解封绛月剑来救你们是不是?可惜,绛月剑解封需要很多杀意,沈仙君没有告诉你们吧,他十八岁时,为了不让自己的杀意胜过理智,伤害你们,连同杀意——或许叫心魔比较好?心魔和绛月剑一并封死了。”
泊雪笑道:“解封绛月剑,本就是一件悖论。木已成舟,本尊胜局已定。”
“本尊,要血洗六界。”泊雪一字一顿道。
“二师兄……”云锦书下意识看向姜应,似乎是在朝他求证泊雪所言的真实性。
姜应缓缓开口:“心魔……怪不得。剑修随着越来越多的杀生,会越来越嗜杀。这种杀意一旦控制不住,就会形成心魔,进而失控,沦为魔修,无差别杀人。”
凭借沈扶玉当时的力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怪不得……
可是失控的剑修毕竟是少数,沈扶玉究竟是为何会笃定自己一定会失控?他在禁地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跟那个屠杀沈家庄的魔修有关?
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但姜应眼下实在没空去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只是要杀意就能解封是吗?”
一片绝望的哀叹中,一个人倏地试探着问道:“那么,杀够足够的人,是不是就能凑齐足够的杀意,绛月剑……是不是就能解封了?”
闻言,沈扶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脸色苍白,理智全无,对着那边的人喊道:“不是!不行!不许!”
外面的人自然是听不到他的呼声的。
外面也安静了起来,下意识看向说出这话的人来。
杜灵侠还没想到会被这么多人看,他抖了抖身子,磕磕绊绊道:“就是、就是一个猜测……”
他说完,所有人都跟着沉默了起来。
“试一试。”云锦书也反应了过来,他扭头看向绛月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云仙师,”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我来吧。”
云锦书下意识看过去。
“你有修为,能帮大家,我一把年纪了,”这个老头拄着拐一顿一顿地走来,“还有肺疾,死我一个,也无所谓啦。”
“您是?”云锦书下意识问道。
“沈仙君,”老头笑着拄着拐,慢悠悠地往绛月剑的方向走去,“七夕时,买了我所有的酒呢!”
“听闻沈仙君不爱饮酒,真是麻烦他啦。就当我报答他吧。”
沈扶玉看着那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向绛月剑,提高了声音喊道:“不要去,不要去!”
他自然是在做无用功。
那老头很快走到了绛月剑前。
绛月剑被泊雪插在了桃花林前,血红的剑身黯淡无光,但见过的人都知道,这把剑有着多么可怕的力量,会爆发出多大的剑光。
由六界三大灵火锻造而成的天下第一剑。
让沈仙君一剑成名的绛月剑。
老头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买他酒的那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沈仙君,他给自己的买酒钱叫他多苟延残喘了这几个月。
也该到时候了。
老头想,便当是报答沈仙君了。
菩萨啊,显显灵吧。让沈仙君这般心善的人,再多活一些时日吧。
沈仙君爱苍生,苍生也爱沈仙君。
老头深吸了一口气,拐杖一扔,义无反顾地将脖颈撞在了绛月剑的剑身上。
沈扶玉眼都红了:“不要!”
绛月剑感受到了血气,剑光闪了闪,它好像听见了沈扶玉凄厉的呼声,剑光一亮,剑身倏地燃起气势汹汹的火焰,很快便将老头的尸体吞噬殆尽。
火更大了些。
“有用!”雪烟一惊。
可是绛月剑的封印似乎只是松动了些许,并没有彻底解开。
泊雪幽幽地提醒他们:“要解开绛月剑的封印,只靠那个老头可不行哦。”
其余人警惕地看了泊雪一眼。
“沈仙君待我们极好……”有人想跳火,“上一世我们也确实对不起他。”
“真的要跳吗?那就死了呀……”
“可是活着也会被那个魔头弄死吧,不如赌一赌沈仙君?”
“沈仙君真的还活着吗?”
“一定要跳吗?”
“我,我,”死亡的恐惧叫杜灵侠连连后退了几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一咬牙,直愣愣冲进了火里,“我也要成为救沈仙君的英雄!”
火光吞噬了他,火势更甚。
“谁爱跳谁跳,反正我不跳。”吓得一个乞丐连忙朝反方向跑去,可他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他转过了身,泪流满脸:“可是除了沈仙君,没有人会救我了。”
他一闭眼,跑步间有几分慨然赴死的大义凛然感。
沈扶玉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拍了拍结界,想要冲出去,声音绝望沙哑:“不要!不要跳了!停下来!”
结界把他们隔绝成了两个世间,外面的人完全听不见沈扶玉歇斯底里的喊声。
王心慈一咬牙,主动站了出来,她道:“大家!”
她提高了声音,掷地有声道:“这魔头觉得我们自私自利,忘恩负义,低劣弱小,他燃起这把火,就是要看我们第二世再次背弃沈仙君!”
“我们没有妖魔鬼族的力量与修为,但是我们有骨气!”王心慈眼神明亮坚定,“铮铮铁骨,宁折不弯!我们不强大,但我们依旧顶天立地!”
“他以为他这样可以摧毁我们,他是痴心妄想!”
王心慈说完,转而朝火海奔去。
自她之后,镇民们也相继一个接一个地朝火海跳去。
沈扶玉不停地拍打着结界,他的双手的掌心都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他像是一个被人勾去了魂魄的木偶,麻木又僵硬地盯着绛月所在的地方,绛月剑发出的火焰好烫,好似烫穿了结界,烧得他的眼睛生疼。
“不要、不要、不要……”
沈扶玉像是一头困兽般发出痛苦又无力的呜咽,他跌落在地上,他竟分不清是心脏的痛随着血液流入了四肢百骸,还是身体的痛苦一路挤压了心脏,他呕出了一口血,鲜红的血液吐了前襟。
火势越来越大,很快便蔓延到了姜应等人的面前。
火光映出了他们坚定又柔和的身影。
“再给你打一次配合吧,我的天下第一小公主。”姜应笑了笑,跳到了火焰面前,像是在给沈扶玉说话似的。
草乌撤去了阵法,行动自如,他走到了火焰前,没说话,但是眉眼柔和。
“大师兄!”云锦书眼眸明亮,看着中间的绛月剑,见剑如面,“桃林烧坏啦,你再变一次桃花出来吧!”
“大师兄,”雪烟笑道,“遇见你真好,下辈子我还要跟你做同门。”
“师兄,”祝君安眼眸柔和,“我这次会勇敢一些。”
“哥哥!”沈千水更活泼一些,“谢谢你呀。我喜欢千水这个名字,也喜欢沈这个姓。”
他们顿了顿,手拉住了手。
姜应垂了垂眸,轻声道:“同舟共济,生死相依。”
火光旁,清霄派山脚下的巨石依旧巍然不动地立在那里,上面“敢为天下先”的字样闪闪发着光。
一瞬间,他们福至心灵,起身齐齐跃入火海中。
敢为天下先!
他们直愣愣的下坠的身体像是一根银针般刺入沈扶玉的头顶,沈扶玉眼前一黑,目眦欲裂,崩溃喊道:“不要!”
他为人称赞的冷静与温柔好似随着那几个身影一并跳入火中,被烧了个彻底。他动了动唇,火舌又大了些,火光跳映在他的脸上,沈扶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猛地栽倒在了地上,束发的玉冠随之掉落,他的头发狼狈地披散开了。
沈扶玉抽噎了几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出来,又缓缓地汇成了一条水流,落入了地里。
一时间,百般情绪,只化作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啊啊啊!”
心脏传来的疼痛教他难以忍受,他跪在地上,只能可怜地弓起背,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的十指扣在地上,全身都在发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师门、他的师弟师妹、他的师尊、他的长老、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他的哥哥……这个偌大的世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就像年幼时整个村子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又变得孤独起来。
他孤独着来,曾热闹一阵,又将孤独着离去。
“啊啊啊——”沈扶玉的指尖被粗粝的石子渗入,但他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他明明已经及冠多年,此刻却像是一头失去了庇佑的幼兽一般可怜地喊叫道,“救命啊……”
不要跳、不要跳、不要跳。
沈扶玉急火攻心,又是吐出了一口血来,血液迸溅得到处都是,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还在仙船上,池程余和温沨予在吵架,偶尔讨论草乌和乌龟谁更快一些,雪烟、祝君安和沈千水在讨论哪根发簪好看,姜应还在拿着扇子故意寻危楼和凤凰的开心。
沈扶玉呜咽了一声,痛苦地看着绛月的方向,他喊道:“危楼……”
救救我吧。
谁都好。
“姜应……草乌……锦书……程余……”
救救我吧,求求你们了。
“雪烟……君安……千水……沨予……”
救救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扶玉跪在地上,抱住了头,他的衣襟上已经满是鲜血与泪水,狼狈得再不复往日风光霁月的模样。
“别丢下我……”沈扶玉喃喃道。
他想起昔时那魔修血屠沈家庄的事情了,彼时他躲在巨石后面,正如此时他被挡在泊雪的结界里面一样。
“哈!”沈扶玉大笑了一声,一偏头、一闭眼,眼泪又甩出去几颗。没了发冠,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下来,有几丝凌乱地粘在脸上。
原来幼时的独活,他从未释怀过。他从未原谅过自己幼时的无能与懦弱。
不知过了多久。
沈扶玉的脖子像是折断了一般,费力地吊着脑袋,转向了一旁泊雪所在的地方。他抬了抬眸,那双叫无数人为之倾倒的眼睛因为哭泣溢满了红血丝,毫无生气又阴冷地盯着泊雪,看起来尤为可怖。他的嘴角还残留着鲜红的血液,被他伸出舌尖舔了进去,而后他眯了眯眼睛,似乎是在品味这血的味道。
“我要杀了你。”沈扶玉平淡地说道,声音轻轻的,鬼似的呢喃。
绛月激动得颤抖了起来,它的剑身剧烈地战栗着,与它同出一脉的清月剑的碎片也跟着抖动起来。
沈扶玉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发丝凌乱,内里的衣衫杂乱不堪,外罩一件漆黑的衣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泊雪。
“我要杀了你。”
沈扶玉伸直了胳膊,手心张开,剑息阵阵,他的衣袍不停鼓动,衣衫落发起飞,他吐出两个字:“剑来。”
火光好似漩涡一般朝着位于中心的绛月剑转去,又被它尽数吞噬。晚霞般的剑光以绛月剑为中心一寸一寸地朝四面八方亮起,剑气汹涌澎湃。
直至晚霞铺满整片苍穹,绛月剑剑身一震,带起的剑意震得天地山崩地裂。
天下第一剑,绛月剑。
时隔百年,再度面世。
第125章 伤别离·八
血红剑光将天光渐渐吞噬, 沈扶玉身上灵气四溢。
沈扶玉扫了眼地上的清月剑碎片,张开另一只手,清月剑剧烈抖动, 倏地, 这些个碎片猛地拼接在一起, 刺目的清辉绵延万里。
血红色的剑光与雪白色的剑光涌动交织, 以沈扶玉为中心, 天地间像是被分割成了这两个颜色。
沉寂了百年的剑气与灵气好似出笼的野兽般肆虐,形成一股无声的恐怖气压, 牢牢压了下来。
清月剑划出一道雪白的光痕, 率先回到沈扶玉的手里。剑风好似狂风大作。
绛月剑从空中势如破竹地飞了下来,插入地里,震起万般碎石,它身上倏地燃起一大簇火光,烈火绕着沈扶玉化成一圈火墙。
烈火熊熊,一声凤啼刺破天际。
火光渐渐形成凤凰的模样,绛月剑解封, 凤凰本体涅槃之火再度复燃, 死于绛月剑剑下的凤凰展翅浴火重生。
燃着火的翅膀展开时遮天蔽日,正午的天一瞬间变成了黑暗, 空气中的温度都高了不少。
凤凰飞于沈扶玉的身后, 妖气带起沈扶玉衣袍翻飞。
泊雪表情不变, 似乎笑容更深了些。他召来魔剑,不紧不慢道:“沈仙君, 受教了。”
凤凰的重生似乎并没有叫沈扶玉有何激动, 他心如止水,只是淡漠地握紧了手里的双剑, 足尖轻点,毫不留情地去刺向泊雪。
他身影很快,起剑时好似在舞剑。泊雪转了剑,刺向沈扶玉,沈扶玉很快化作一抹残影离开。
原来如此。
泊雪扭身,魔剑正正好抵挡出刺来的绛月剑。
泊雪被他的剑气震得后退了一步,他稳住身形,朝沈扶玉刺去。
“师兄!”绛月剑上剑光一闪,熟悉的声音重新响起。
剑在剑灵在。
池程余手中以自己的剑灵力量生成了一把锋利的长剑,提剑帮沈扶玉挡住了这一剑,绛月剑解封后,他也不再是少年模样,而今是个要比沈扶玉都高的青年了。
池程余眼睛亮亮的:“师兄,我回来啦!”
“师兄!”清月剑也一闪,温沨予现身,召来卷轴,护在沈扶玉的面前。
泊雪一一看过他们三人,眼中不知闪过什么情绪,他笑了一声,道:“好,好。”
沈扶玉淡淡地看了池程余和温沨予两人一眼,转身继续朝泊雪攻去。
泊雪身上的魔气又浓郁了一些,他似乎还很轻松,继续跟沈扶玉打起来。
“世人都猜沈仙君的剑招是因为过于花里胡哨,很容易被人半道截住,才不断追求速度的,”泊雪一边同他打斗,一边慢悠悠道,“如今一看,分明是因为过于快,才要‘花’。花的多,旁人攻击你时就会不停慢你一步,攻击成你残留的身影。”
“剑中神舞,舞中绝剑。”
“沈仙君天才剑修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
沈扶玉被他戳中了本命剑招,也不急,继续同他缠斗在一起。
他俩你来我往间,沈扶玉居然落了几分下风。
“这样不行,”池程余还是咋咋呼呼的,“绛月和清月的力量来源是月亮,这大白天的咋办啊。”
泊雪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扶玉:“是嘛,沈仙君?”
“池程余你疯了吧这话你都说!”温沨予急得如热锅蚂蚁。
池程余∶“……”
他不就小小着急了一下嘛。
“你就知道给师兄惹祸!”温沨予气不过,又扭过头去骂他。
池程余面红耳赤:“我也是着急!”
沈扶玉没什么表情,他的修为解封了,他自己却像是封住了般,整个人的身上都弥漫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感,像是数九寒天落下的冰雪。
他像是一条冻住的溪流,再不复素日温柔涓涓的模样。
温沨予下意识地看向了他:“师兄……”
怎么怪怪的?
凤凰看了他们一眼,倏地化作几十倍大的凤凰原型来,他熄了自己身上的火焰,天地间一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中。
“是要月亮,”池程余还是讨厌跟他抢大师兄的人,“你挡这个做什么?”
凤凰也烦他:“隔绝日光也有用。你看他是不是力量大了些?蠢货。”
正如凤凰所说,沈扶玉双剑的威力又添了不少。
“沈仙君,”阿户的声音从凤凰的羽毛里传来,“我来助你!”
凤凰:“?”
他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阿户,准确来说是月精石在说话:“妖主殿下,您忘了,之前沈仙君把我交给您,后来我跟着您一起被绛月剑吸入剑里了。”
阿户的魂体在月精石里太久了,又经过绛月剑里三把灵火的淬炼,几乎要和月精石融为一体。
月精石可以短暂地作为月亮一用。
说完,月精石便飞去了凤凰身下,月光一闪,竟化作一轮明月悬于空中。
阿户和凤凰配合下,居然真的造了一个黑夜出来。
有了月精石的加持,清月剑和绛月剑的剑气当真上了好几个台阶。
沈扶玉的身影越发叫人眼花缭乱起来。
泊雪同他缠斗了一番,察觉出来,他看向沈扶玉,若有所思:“无情道?”
沈扶玉面若冷霜,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继续朝泊雪攻击,摆明了是要泊雪的命。
泊雪大笑一声,魔剑与绛月剑相抵,两人靠得极近,泊雪反问他:“怜悯成性的沈仙君,居然入了无情道吗?”
沈扶玉扫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震开他,继续朝他心窝攻去。
泊雪不紧不慢抽剑挡下这一击,他预判了一下沈扶玉的身影,直直朝那处挥出一道魔气。
沈扶玉被他逼得停了一下。
泊雪手挥了一下,当即出现了律言、香铃、南鸳北鸯四人的身影。
“小仙君!”香铃眼前一亮,她还没说出话,却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面色涨红,看起来十分痛苦。
律言和南鸳北鸯也是出现了她的情况。
紫色的魔气源源不断地朝泊雪身上送去,沈扶玉提剑再次刺向泊雪。
泊雪吸取他们力量的速度很快,几乎是眨眼间,四人身上的魔力尽数被他吸去,身形透明,几乎要消失。
泊雪的力量又上了一层,见沈扶玉攻来,他也不着急,转而提剑朝沈扶玉心窝刺去。
绛月剑刺入泊雪身体,泊雪必然大伤,但还会有一口气在。
魔剑若是刺入沈扶玉心中,沈扶玉便会如前世一般魂飞魄散!
沈扶玉侧身收剑躲开魔剑。
泊雪想乘胜追击,魔剑却剧烈抖动一下,直接脱手而去。
一只手接住了魔剑。
亮红色的眼眸眼中充满了傲气与恨意:“你算什么东西,本尊面前也敢称尊?”
是危楼。
绛月剑里有催生他的烈狱之火。
泊雪前有沈扶玉,后有危楼,上方还有个凤凰,见状,他冷笑一声:“好得很。”
危楼迫不及待先看了眼沈扶玉,沈扶玉面色平静,并没有看他。
危楼一愣,沈扶玉,好像有些不对劲。
但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他想什么,他转了下魔剑,朝泊雪攻去。
泊雪和他俩战到一起。
他三修为都高,打得昏天暗地地,粘着在一起,连彼此的身影都看不清晰,一时分不出来胜负。
“师兄!”绛月剑里传来云锦书的声音。
“沈扶玉,开同舟!”姜应也道。
危楼:“?”不是,怎么他们都跑这剑里去了。
沈扶玉立于上空,甩了一下剑,一个灵力纵横交错的阵法瞬间在泊雪上方形成了,他将泊雪牢牢困在了最里面。
同舟,无论施法者在何处,只要团结一心,同是施法,就可以形成。
沈扶玉和池程余、温沨予在外,姜应等人在内,沈扶玉转了一下剑,足尖一踩,一剑刺穿了泊雪的肩膀。
泊雪大笑一声,震开了他。
沈扶玉还有伤在身,危楼的魔气也没有好完全,而泊雪刚吸了四位魔将的魔气,即使被沈扶玉打了这一剑,依旧隐约占着上风。
这样下去不行。
危楼看向沈扶玉:“得想个办法叫他停一下。”
沈扶玉应了一声,但是没有看他。
危楼顿了顿,再次看向沈扶玉。
太奇怪了。
沈扶玉怎么……
危楼心底隐约有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他觉得沈扶玉很陌生,虽然沈扶玉还是原来的那个沈扶玉,但是冥冥中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常把沈扶玉惹生气,已经习惯了沈扶玉不理他。
只是这一次,沈扶玉不搭理他,实在奇怪。
这种安静叫危楼心底发慌。
沈扶玉身上在打斗中添了很多伤口,鲜血在空中零零散散地落下来,雨似的。他毫不在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继续提剑朝泊雪攻去。
“得想个办法叫泊雪停一下。”危楼猜测是不是两人离得远的缘故,就寻了个机会,靠近给沈扶玉说了这句话。
沈扶玉还是没理他。
危楼怔愣地看了沈扶玉一眼。
他不知道在自己死去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觉得,沈扶玉不明亮了。
他的仙君,就像是阳光下枝头开得最好的桃花似的,亮晶晶的。而今却是变得灰扑扑了。
危楼沉了脸,继续朝泊雪攻去。
无论如何,肯定是泊雪干的混账事。
泊雪似乎看出了危楼的心中所想,轻笑一声:“沈仙君可是灾星啊,本尊只是叫他认清了这件事情而已。”
危楼愣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那个算命的,是你!”
泊雪挑眉。
“沈扶玉,”危楼来不及骂他,转头看向沈扶玉,“你别信他的!”
沈扶玉好像听不见似的。
糟糕的是,他们胶着太久,阿户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月光越来越淡。
眼下还是黄昏,月亮还没升起来。
沈扶玉的剑气明显弱了一些。
泊雪似乎是想说什么,倏地身形一僵。
他的身体中隐约泛起一阵阴气森森的红光,像是有什么附身的人正在剥离。
沈扶玉眸光一凌,趁泊雪顿了这一下,一剑打在他的身上,将泊雪抽到了一旁。
徐三娇彻底从泊雪身上抽离出来。
当时,泊雪为了提高自己的力量,强行将鬼界的鬼魂吸去阴气,徐三娇作为鬼王自然不能逃脱。
但徐三娇利用他吸取的阴气在他身体里保全自身,蛰伏许久,就待时机成熟,重新出世。
凤凰撤了翅膀,飞向他们。
泊雪被他四个围了个正好。
至此∶沈扶玉坐镇东方,极正;危楼坐镇西方,极邪;凤凰坐镇南方,极阳;徐三娇坐镇北方,极阴。极灵之物月精石悬于上方。
屠灵阵法已成。
第126章 伤别离·九
屠灵阵法, 四物中要有一物的力量远超于其余三物,用作攻击。
危楼、凤凰和徐三娇三人力量差不多,沈扶玉几乎用尽了全身的灵力, 勉强比他们强了一些。
反观泊雪, 虽已身处于屠灵阵法之中, 却依旧悠然闲适, 他不急不缓地走到沈扶玉面前, 化开了自己的心尖血。
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到阵法之中。
沈扶玉眸光一动,脑中豁然清明。
泊雪要他解封绛月剑, 并不是要绛月剑, 而是要他解放力量,和势均力敌的危楼凤凰和徐三娇三人形成溯洄从之阵法!
泊雪不想做天下第一,他真的目的是……时间回溯!
沈扶玉咬了咬牙,试图将身上的灵力再强大一些,但泊雪却是搭上了他的肩膀,轻轻靠近了他:“沈仙君,出生时天有异象, 被旁人当做了是祥瑞之兆, 不料六岁时克死了全村人。”
“你十八岁封剑、上一世主动死于危楼剑下,与命运对抗这么多次, 终究是……难违天命。”
“眼下, 你又要把他们所有人, 再度克死啦。”
沈扶玉瞳孔微缩。
十八岁。
乌云在头顶形成一片压抑的黑色,隔绝了天光, 天开始刮起了风。
沈扶玉左右睡不着, 他一闭上眼,就是那小孩可怜巴巴给羊上坟的模样。
沈扶玉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还是冲动了,想着快点完成任务,所以牺牲了羊。沈扶玉攥紧了身上的薄被,目光沉沉。
这些日子,他明显杀气重了些。
他在杀戮中得到了难以言说的兴奋与满足感。他曾问过知尘师尊,但知尘师尊只是告诉他,剑修有这种感觉是很正常的。
只要保持理智与心念就好。
但沈扶玉还是忐忑不安,他害怕心魔,害怕走火入魔,他比任何人都怕。六岁时屠他满庄的便是一个走火入魔的剑修,沈扶玉打心底害怕和厌烦成为他那样的人。
思索间,沈扶玉一抬头,居然走到了关押那名魔修的禁地前。
他转身正要离去,又顿住了脚步,踟蹰了起来。
那魔修不知为何杀不死,他虽恢复了理智,但杀意和恶意仍在。
沈扶玉抬头看着禁地,鬼使神差地,他缓缓将弟子灵玉牌放在了禁地前的阵法前。
阵法录入了他的信息,想来很快便会通知师尊。
沈扶玉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禁地,他只是想知道对方是怎么变成魔修的。
禁地安安静静的,一时间只能听见沈扶玉的脚步声。走过去,无数个复杂阵法禁锢着一个人影。
沈扶玉看见他,缓缓攥紧了手。
无论过去多久,看见这个人,他还是会感受到滔天的恨意。
绛月剑激动得嗡嗡作响,清月剑闪着光,怕沈扶玉冲动。
听见脚步声,对方缓缓抬起了头。
很明显,这魔修在这儿过得很不好,他头发乱糟糟的,眼底乌青,眼球混浊,身上衣服也很破。
“你……”对方不认识沈扶玉。
沈扶玉走到他面前站定,问:“你是如何走火入魔的?”
对方看了他一眼,风轻云淡道:“杀人杀多了。”
随意得好似今日吃了什么饭一般。
沈扶玉没由来觉得很恶心。
他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沈……扶……玉……”
对方趁他思索间,眼尖地看到了他弟子腰牌上的名字,咂巴着嘴琢磨了一阵,想起来了:“哦,是你啊。”
“千年难遇的灾星。”
沈扶玉一愣:“什么?”
魔修一见他愣了,顿时明白了他不知道这件事,魔修因常年被关押的怨气终于有了倾泻口,他眼中闪着恶意,报复般地开口:“怎么?你师尊没告诉你吗?你的命格出奇地硬,出生时天降异象。年幼时六亲缘浅,长大后,你身边的人没一个好下场。一日不除,为祸人间。世间将有无数人因你而死。”
沈扶玉脑中轰然一声,下意识道:“你胡说!”
他出生时,久旱三年的村子倏地下去第一场大雨。若真是他出生时引起,久旱逢甘霖,分明是吉兆,怎么可能会如对方所言!
“你都克死了一整个村子的人,还不信呢?”对方幽幽道,“你不信可以去问你师尊咯。你师尊中肯定会有通晓命理之人吧?”
“我……”沈扶玉一时哑言,心慌意乱得厉害。
理智上他不该轻信对方所言,但沈家庄被屠的惨景浮现在眼前,叫他心底打了个突。
“听闻你很厉害,”魔修偶尔也听巡逻的弟子谈过几句,“修真界前所未有的天才剑修。”
魔修笑了一声:“不知你走火入魔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想来比我还恐怖吧?”
“毕竟,你那一身可怕的力量,既有救世之能,也有灭世之力。”
这句话叫“灾星”的身份有了很强的说服力,沈扶玉脸色惨白,连连后退:“你胡说,我不信。”
“随你,”魔修信誓旦旦,“你去问你师尊便知了。”
沈扶玉咬牙重复一声:“我不信!”
他怎么会是灾星呢?
他救过那么多人,他怎么会害人?
“扶玉,快走吧。”
“是你们把辛辛杀死了。”
父母的遗言与那小孩的泣音一起在脑海中响起,沈扶玉咬紧了牙关,心里乱得厉害,他转身朝外面跑去。
压抑了许久的云层响起接二连三的雷声,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淋下来,沈扶玉也忘记撑开避雨的阵法,就这样一路跑着去了清霄派主峰。
“大师兄!”
路上有弟子同他打招呼,他也没回。
沈扶玉慌不择路,他的心跳得又急又快,手直发抖,他连礼都没行,直接推开了主殿的门。
知尘和知寰正在议事。
“扶玉?”见他过来,知尘有些意外,“怎得这样过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师尊……”沈扶玉抬头看着他,声音细听有些发抖,“我是‘灾星’?”
知尘想要扶他的手一顿,知寰也猛地抬起了头。
见状,沈扶玉眼眶微红,但他不死心,他还是想要寻一个确切的答案:“是吗,师尊?”
“不是,”知尘转而问,“扶玉,不要这样想。这话是谁同你说的?”
沈扶玉笃定道:“师尊,您骗我。”
知尘看着他的眼睛。
沈扶玉的一滴眼泪顺着眼眶滑落:“师尊,您在骗我。”
许久,知尘叹了口气,走过去摸了摸沈扶玉头:“什么灾星不灾星的,为师从未信过这个,扶玉也不要信。”
沈扶玉眼眶湿红,像只疼得紧的兔子,却咬着牙,只流了那一滴泪。
“所有亲近我的人都会离我而去,我会害死无数人,”沈扶玉猛地擦掉眼泪,“是吗,师尊?”
“沈扶玉!”知尘难得严肃起来,他喝道,“不要相信这些虚妄之言!”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知寰,嘴唇微抖:“师尊,我想知道。”
知寰沉默许久,才道:“扶玉,命理之事不能全然相信,算出来的结果也只是起到一种趋利避害的结果。”
沈扶玉怔怔地看着他。
一瞬间,他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陌生起来。
最陌生的,还是他自己。
我是灾星。
我会害了所有人。
是这个意思吗?
沈扶玉眼眶一热,转身跑入了雨幕之中。
雨淋得很大,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平整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他的心好像被破开了一个大洞,外面的冷风冷雨一同席卷过来,冷得他止不住发抖。
雨水落入眼睛里,又混着温热的泪水流出来。
我怎么会是灾星呢?
他明明那么努力地去救人、救灾,他喜欢苍生,苍生也喜欢他。
他怎么会是灾星呢?
沈扶玉在雨中跑了很久,雨很大,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也分不清自己而今身在何处。
天边一声又一声地闷雷在耳边响起,震得他心发慌,他环顾天地四周一圈,倏地就崩溃了。
“我不是——”
沈扶玉站在断崖旁,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空,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进了不知名的深处。
十八岁的暴雨随着泊雪的一句话再次浮现,沈扶玉鼻息间好似都能闻到潮湿的雨腥味。
他一时心慌意乱,眼前却是万物流转,在泊雪戏谑的目光中,他的灵魂好似跌进了一条湍急的漩涡之中。
待到一切渐渐平息后,沈扶玉来到了一处村庄中。
月色如水,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着黑烟,村庄中隐约传来哭泣声与哀嚎声。沈扶玉一愣,身后出了一身的冷汗。
太熟悉了。
这是无数次叫他午夜惊醒的噩梦。
这是……
沈家庄被屠的那一夜。
他下意识想跑过去,又停住了脚步。
如果自己就会死在这个夜晚,就不会发生后来一系列的事情了吧。
沈扶玉垂下了眼眸,头发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他放下了手,想寻个地方自己坐着。
可惜这边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坐,地上和树上到处是燃着的火光,沈扶玉隐去了身形,兀自寻了个地方。
他其实当年没怎么见过沈家庄的惨状,他从后门跑出去,走的都是偏僻的小路,除了偶尔可以听见人们越来越弱的哭泣、惨呼声外,什么听不见,也很少能看见什么。
所以他这一路走过来,才发现,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居然不是夸大。
时隔一百余年,沈扶玉已经认不清这些人都是谁家的谁了,只是依稀觉得这些已经永远闭上眼睛、沾满鲜血的脸庞很熟悉。
沈家庄弥漫着一股杀戮之后的寂静感。
沈扶玉感受了一下,那魔修不在,应该是杀完了村子里的人,去追六岁的沈扶玉去了。
沈扶玉显了身形,他还没分清这是何处,角落里倏地听见一声痛呼声。
常年救人的本能叫他下意识寻了过去。
是个女人,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看起来是受了很多折磨。
她背对着沈扶玉,身体因为疼痛蜷缩了起来。
沈扶玉走过去,出于尊重,他没有查看女人其他身体的地方,只是帮她号了号脉。
受伤过重,失血过多,无力回天。
沈扶玉正要将手撤回来,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就费劲地盖到了他的手上。
对方气若游丝:“扶玉啊……”
沈扶玉瞳孔紧缩,僵硬地扭过头去,记忆里的面容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娘……”
第127章 步蟾宫·一
“扶玉啊……”沈孟氏费劲地抬起手, 想去摸摸他的脸。
沈扶玉身体一僵,手足无措,但还是主动握住了沈孟氏的手, 叫她的掌心贴住自己的脸。
“怎么长得这么大啦……”沈孟氏挪了挪指腹, 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
沈扶玉低下头, 不知道要说什么。若是以前的他, 必然会鼻尖一酸, 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砸在沈孟氏的怀里,他的委屈会有倾泻点, 他会把沈孟氏的手握得很紧, 会想给他娘说,他是灾星,他害死了你们,又会想给她说,他封剑之后,百余人都来笑话他、逼他跟他们对决,他还想说, 他打不过泊雪, 好多人都因为他死了。
但是更多可能是,千万句话会在开口的一瞬间, 凝成一句:“阿娘, 我好想你们。”
可是眼下沈扶玉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默不作声地守在沈孟氏的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你……”沈孟氏头很晕, 以为这是自己死前的幻觉。
好可惜啊, 她的孩子长得那般好看,又聪明伶俐, 她却无法看见他长大的模样。
沈扶玉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紧得有些疼了,沈孟氏才后知后觉这似乎不是假象,她有些不可思议,却因为过度虚弱说不出话来:“你……”
沈扶玉想给她渡点灵力过去,才发现沈孟氏不是修士,他手中也没有灵药,自然是救不了她的。
“阿娘,时空错乱了,我从以后的日子里过来的。”沈扶玉看出了她的疑惑,给她解释了一句。
沈孟氏露出了些许笑容:“原是如此。”
“上天眷顾……”沈孟氏轻轻碰了一下他的眼睛,“你长大啦。”
那她就放心了。
沈孟氏眼前越来越模糊,她好像快要死了,她想抱抱她的扶玉,可是又想看看她长大后扶玉的脸,要是还是个小孩子就好了,她就能把他抱在怀里,还能看着他的脸了……
她真的好舍不得。
“阿娘……”沈扶玉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茫然地喊了一声“阿娘”。
他是真的入了无情道,这般情况下,他的心境依旧是波澜不惊,他知道他娘很快就会死去,他没有灵药,他娘也没有灵气,任何道路都通向了一个终点——死亡。
即便他有那么强的力量,他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扶玉,”沈孟氏听见了他的呼喊,一瞬间,她感觉自己面前的不是长大成人的沈扶玉,而是那个不到她膝盖高的小孩,她轻声哄道,“不要哭,不要怕,扶玉,好好长大,你活着,爹娘就活着……”
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孩子。
没有什么比知道沈扶玉以后会平安长大更好的了,如此,她也能安然瞑目了。
沈扶玉攥着沈孟氏的手,他看着对方的头轻轻歪了一下,由此断掉了气息。他跪在地上,时隔百余年,他居然感受不到年幼时娘亲去世的悲痛。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沈孟氏尚未凉去的尸身,过了好久,他才将她抱起,放在了他爹尸身的旁边。
他看了他们一会儿,本想叫他们入土为安,可是不久后清霄派的人就会前来,他们会更好地处理好他爹和他娘的尸身。
许久,他也只是撩起衣摆,俯身磕了三个头。
他的手臂撑在地上,不知为何手臂发软,险些没有站起来身子。
可是他终究要站起来。
命中注定。
沈扶玉理智地想,他的命是他的爹娘换回来的,他不能这么轻易死了。
至少。
至少要活到这时。
至少要活到他娘临死前看到他长大成人的这时。
沈扶玉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子,循着那魔修遗留的魔气飞了过去。
还是熟悉的深山。
沈扶玉落到山林里,他修为比魔修高很多,他可以隐去气息,那魔修自然不会察觉到什么。
魔修站在山洞前的巨石前,倏地拊掌大笑:“好,好,不愧是灵童。”
魔修不再对沈扶玉感兴趣了,转而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阴阳石,似乎是在琢磨怎么把阴阳石取走。
魔修取出了自己的剑,很明显是要击碎了再取。
沈扶玉踩了一下一旁的树枝,借着力道飞于空中,喝道:“绛月、清月!剑出!”
阴阳石听到他的召唤,猛地一震,缓缓升入了空中。
沈扶玉伸出了手,过于肥大的黑袍翻涌着,他看不清下面魔修和儿时自己的身影。
熟悉的灵力与剑气从阴阳石中蛇一般缓缓绕上沈扶玉的手心,沈扶玉静静地看着阴阳石,阴阳石开始散发红、白两种灵光。
猛地,阴阳石断裂成两半。
月光的照耀下,这两半巨石各自化成一把锋利修长的灵剑。
沈扶玉一掌推开清月剑,叫他去保护儿时的自己。
另一只手握住绛月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魔修,手中长剑一转,魔修还未反应过来,滔天巨浪般的剑气就将那魔修震飞了出去。
方圆百里,不见其身影。
沈扶玉不愿看见儿时的自己,他背过身去,将绛月剑也丢到了他的面前,道∶“这是你的剑。白色的叫清月,红色的叫绛月。拿好它俩。”
话说完,沈扶玉当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另一边,被震开的魔修遇见了另一个人。
泊雪将他从岩石上扒下来,道:“清霄派来人抓你了。”
魔修心一紧:“什么?”
可是自己并不认识他,魔修警惕地问:“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不重要,”泊雪一笑,靠近了他,谆谆善诱,“重要的是,方才那个孩子,是个命数极硬的灾星。”
“我可以用魔力保你不死,但是有个条件。”
魔修握住了手中的剑:“什么条件?”
“我要你把他是灾星的事情,告诉他。”泊雪道。
“就这样?”魔修没想到会这般简单。
泊雪道:“就这样。”
“好。”魔修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
泊雪满意地一笑:“他叫,沈扶玉。”
既然阴差阳错来到了过去,那他自然要给十八岁的沈扶玉一件大礼了。
不然,沈扶玉若是十八岁不封剑,顺利飞升后,他的计划全都化作一场空了。
……
沈扶玉有些累,不是身体累,是精神上的累。他没再管那边小沈扶玉的事情,转而自己走去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地里。
这是处荒野,空旷得很。
沈扶玉站在前面发呆。
不出所料,他是在和泊雪抗衡之时,被时间回溯的阵法阴差阳错弄回这里了。
他心里清楚,他这会儿应该要找到回去的法子,杀了泊雪。
可是。
若真是灾星的命格,他会和所有人一起死在泊雪的阵法里。
太痛苦,太难受。
沈扶玉不想再看见那种场景了。
他不想和这世间的任何人再牵扯上任何关系,他好累。
他在这儿站了很久,倏地察觉旁边多了一个小孩。
沈扶玉回头望去,对方低着头,他看不清对方的脸,穿得破烂,看样子是个小叫花子。
沈扶玉主动走了过去,问道:“你迷路了?”
小孩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沈扶玉察觉出来对方有些害怕自己,索性寻了个地方坐下,不去主动看小孩。
小孩还是局促不安。
沈扶玉凭空变了只树叶,隔空取水,递给了那小孩:“喝吧。”
小孩犹豫了一下,伸出两只小手接了过来,很乖很知礼:“谢谢你。”
沈扶玉感受到那小孩靠着自己坐了下来。小小的一团,没什么威胁力,跟只刚出生的幼猫似的,小心地蜷缩着。
沈扶玉又给他变了点小米酥:“吃吧。”
小孩还是双手接过去的,声音明显一些受宠若惊:“谢谢你。”
沈扶玉没说话。
吃饱喝足之后,这小孩的胆子明显大了几分,他尝试着靠近了沈扶玉一些,软糯糯的声音没话找话说:“你是不是经常帮助别人呀?”
沈扶玉应了一声。
“那……”小孩问他,“这些伤也是救人受的吗?”
沈扶玉心脏微疼,沉默一下,道:“算是吧。”
不料对方却道:“好厉害!”
“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沈扶玉觉得奇怪:“为何?”
哪有人上赶着受伤去的?
“我也想帮助别人,也想救很多很多人,做个好厉害好厉害的大英雄,就像你一样!”
原是如此。
沈扶玉了然了,小孩嘛,总有些英雄梦,可惜他主动注定要让这小孩失望了,他道:“我不是英雄。”
“许多人因为救我而死了,我连累了他们,我是一个灾星,不是什么英雄。”
“啊……”小孩眨了眨眼,“那你救过他们吗?”
沈扶玉应了一声。
“那我觉得,你就是英雄。”
小孩子的想法,果真叫人无法理解。沈扶玉平静地想,准备着过一会儿便将这小孩送回去。
“你救了我,你就是我的英雄,”小孩说,“如果以后你遇到危险,我也会去救你,即便那样会让我陷入危险。”
“不是你连累了我,是我选择了你。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摆脱危险,然后再来救我。”
“因为你是一个英雄,是我的英雄。”
沈扶玉怔怔地听着他的话,真奇怪,分明是稚子戏言而已,他居然……
“我要走了。”沈扶玉攥了攥手,站起身来,他要回去,救人。
小孩也跟着他站了起来:“我想去找你。”
须臾,这小孩又苦恼地顿了顿:“可是我不认识方向啊?”
“我好笨,对不起。”
沈扶玉沉默了一下,难得也遇见一个同自己一般不识方向的小孩。
良久,他给那小孩说:“不认识方向,也没什么的。”
“因为不分东西南北,所以往哪走都是向前。”
“你只要一直向前,就可以找到我。”
就像过往他给无数人说的那样。
“哦……”小孩歪了歪头,稀里糊涂地,但还是点了点头,认真道,“好的,那我们约好了哦。”
沈扶玉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等等!
他走出去数里,倏地想起那小孩说的“你救过我”。
他何曾救过他,他来到这儿,唯一救过的就是……
沈扶玉错愕回身,正好看见小孩费劲踮着脚尖,给他招了招手。
稚嫩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
“我叫沈扶玉!谢谢你成为我的英雄!”
“我以后会去找你的!我们约好了哦!”
从来没有什么黑衣人,他引以为傲、立作榜样的,至始至终都是他的自己。
人生恍恍百余年,他一直追求的、想认识的、想成为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好像有什么屏障刹那间化作无数碎片,被挡住的喜怒哀乐再次涌入沈扶玉的心里。万人殉剑的痛苦与无力、身边人死而复生的庆幸与惊喜、再次见到娘亲的怀念与悲伤……
还有他自己。
沈扶玉嘴唇一抖,眼泪夺眶而出。
他捂着心口,缓缓蜷缩住了身子。
在他最狼狈不堪的年岁,成了他年幼时期的英雄。
小扶玉一直踮着脚尖往这边看,似乎是在纠结要怎么走。这时的小扶玉尚且不知以后之事,但沈扶玉知道。他知道自己以后会走很长的路,他会遇见很多人,他会与很多人产生联系,他会为很多人欢笑哭泣。他会春风得意,也会沦为笑柄。
沈扶玉回过了身子,迎面的风很大,眼泪打湿了胸襟。
他朝再忆往昔事,我为我,泪满襟。
沈扶玉闭上了眼睛,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
那年,十八岁的他穿过暴雨,一剑冲破头顶云霄。
而今,他穿过十八岁的暴雨,一脚踏破时空困境。
沈扶玉睁开眼睛,看着泊雪。
正如十八岁的沈扶玉站在清霄派主殿前,义无反顾地举着剑。
旧日今时的声音重合。
“我偏要——不、从、天、命!”
第128章 步蟾宫·二
泊雪眼神一凌, 一道魔气打过去,但还是被沈扶玉震开了禁锢。
泊雪脸上的戏谑消失殆尽,面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我绝不会输。”
美这个字, 和什么优点加在一起都是所向披靡的存在:高贵的出身、超凡的能力、恐怖的财力, 唯有单拎出来的时候, 是最轻贱的, 是最一文不值的东西。尤其是在魔族, 在这个以出生时魔气决定基本能力强度的族群。越靠近中央魔域,魔气越纯粹, 能力越强, 越有钱,越多人追随。
而泊雪,血统低贱,便是原罪。
玄十三诞世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的主人居然是这么个废物。泊雪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捡到了一个有剑灵的剑,他又惊又喜,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浑身上下都是低贱的, 唯有这个名字, 是君上赏赐的,是唯一名贵的东西。既然如此, 那便给你我的名字吧。”
“从此以后, 你便叫泊雪吧。”
玄十三和泊雪就此换了名。
但是准确而言, 也没换,因为玄十三不太在乎这个, 他看泊雪喜欢这个名字, 就还是“泊雪”“泊雪”地喊他,泊雪虽然不说, 但每次被喊都会很开心。
泊雪是个低等魔族,甚至是低等魔族里的低等魔族,他常常干粗活,有时还要被一些能力强的魔族欺负。
玄十三有时看不惯,就会出手帮他一把。
每每这时,泊雪便会不好意思道:“谢谢你,玄十三。”
泊雪有时也会给玄十三道:“若是你的剑主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很厉害的人就好了,这样你也不会跟着我受欺负,也会变得很厉害了。”
玄十三想了想,如果泊雪所说的“受欺负”是指被其他魔族颐指气使干这干那,没事的时候在被人莫名其妙打一顿的话,那玄十三确实不想再受这个气。
玄十三给泊雪说完,泊雪又忧愁地叹了口气。
玄十三常常会想,泊雪不像是个魔族,他若是个人,兴许日子会好过许多。
玄十三不觉得泊雪驯服了自己,他对泊雪的忠诚度并没有那么高。尤其是看见过池程余和温沨予之后,再回想这段时光,他更这么觉得。在泊雪被欺负时,他并不会像池程余和温沨予那般不计一切后果地去保护泊雪。相反,他有时巴不得泊雪多挨点打,好让旁人不会注意到自己。
一日,泊雪摇摇晃晃地回了他们居住的小山洞里。
玄十三看了他一眼,不出所料,泊雪是又被打了。
“要我给你报仇吗?”玄十三问。
泊雪摇了摇头,他坐在地上,慢吞吞医治着自己身上的伤,许久,他喃喃道:“若我也是天下第一就好了。”
玄十三看了他一眼,问:“你想做天下第一?”
“嗯。”泊雪腼腆地笑了笑,“很好笑是吧,不过若是天下第一,这六界便再无人能欺负我了。”
泊雪托腮,又顿了顿,道:“这世间谁不想做天下第一呢?”
所以才这般难。
他还是过好眼下的日子好了。
玄十三毕竟是剑灵,忠于剑主是他的本能,但泊雪这愿望实在太难为人了些,他成日里苦思冥想也没想到要如何做才能让泊雪当这个天下第一。
且不说他们魔族近日新上任了一位新魔尊,杀得中央魔域的尸体摞起来有城墙高,就连给泊雪赐名的旧魔尊也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就算是修真界,似乎也有个很厉害的剑修在冒头。
按近得来说,这几个长日欺负泊雪的魔族他们也打不过。
啧。
玄十三觉得他的剑主当真是麻烦,要么不许愿,要么一许就许个大的。
真是疯了。
但是剑主的话他还是会听的,玄十三苦思冥想了几日,实在找不到法子了,便去问了其他的魔族。
“剑灵怎么增长实力?”那魔族一愣,他看了眼玄十三,好笑道,“你不会妄想自己的剑会生出剑灵吧?”
玄十三和泊雪并未将玄十三是剑灵的事情告知旁人,旁人只当魔族又诞生了一个和泊雪一样弱的魔族。
“你不会不知道吧?”玄十三没耐心地反问他。
那魔族当即不愿意了,他道:“你看不起谁呢?我自然知道。你想要剑灵变厉害,直接让剑灵弑主呗,那就成异剑灵了。”
玄十三:“……”他当然知道这个法子。
不过见眼前的人也没什么有用的法子,干脆没再跟他过多纠缠,转身离开了。
他又去问了其余的魔族,所有人的同一答案都是“异剑灵”。
玄十三面无表情地想,他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违反自己的本性去弑主。
玄十三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这个主人懦弱、无能,又生了个好看的皮囊,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魔域,天生就是给人欺负的命。他常看泊雪伤痕累累,他们戏弄泊雪,就像是戏弄一只生得好看的鸟似的。渐渐地,两人都快把这饱受欺凌的日子过习惯了。
直到有一晚,魔尊危楼练习时,地动山摇,把沉睡的玄十三震醒了。
他才发现另一个灵台上,泊雪并不在。
大晚上的,不会又有人把他抓去当出气筒了吧?
他走出去山洞,便看见泊雪坐在山崖前发呆,玄十三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百无聊赖地寻了个地方坐着,同他一起从黑夜坐到了白天。
天光亮起时,泊雪一回身,愣住了:“你……”
“做什么?”玄十三问他。
泊雪摇了摇头,只道:“我要出去一趟。”
玄十三微微颔首,也没过问。
几日后,泊雪鼻青脸肿地回来了。他像个在外干苦活后满载而归的父亲,拿着一块剑佩,炫耀似的给玄十三道:“送你的!”
玄十三看了看,有些意外,那玉佩说不上是多好的质量,但也绝对不是泊雪能够得到的东西。
再看泊雪的一身惨样,就知道泊雪定然又是给人取笑去了。
当个逗乐的玩物,换了一个并不高档的玉佩。
玄十三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挂在了剑上,平平无奇的玄铁剑顿时有了些许光彩。
泊雪看起来很满意,一直笑着看着那把铁剑。
玄十三看了泊雪一会儿,又偏过头去看着铁剑。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攥紧了手。
他想,泊雪就这么个愿望了。
说是要动手,结果玄十三碍于本能,迟迟下不了手,以至于泊雪也发现了异常:“玄十三,你怎么了?”
玄十三说:“在想要你做天下第一的事情。”
泊雪有些意外:“你还在想啊?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这般天方夜谭的事情,罢了。”
有些事情本就是一生下来就注定好了的。
玄十三没说话。
真正出手的时候还是在一个夜晚,玄十三回来没看见泊雪,泊雪也没带他的剑。
玄十三知道他肯定又叫那些性情恶劣的魔逮去欺负了,他拿起了那把剑,主动去寻泊雪了。
他赶去时,泊雪被那群魔族围在中间,有人嬉笑着拽起他的头发,叫他学狗爬。
玄十三怒火中烧,欺负,可以,羞辱,不行。
泊雪看见了玄十三,给他摇了摇头,叫他不要惹是生非,不然会有更严重的欺凌。
玄十三想,不会了。
不会再有欺凌了。
他抽出剑,不要命似的和那群魔族厮杀在一起。
就像无数的剑灵一样,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剑主的身前。
泊雪一时愣住了,似乎没想到玄十三居然这般凶残。
就连那些魔族,一时也被他震慑到了,玄十三明显不敌他们,身上满是伤口,但却像只不知疼痛的疯狗般继续攻击着他们。
临了,居然真叫他把这些人全杀死了。
他浑身是血,胸腔剧烈起伏着,就像是一只在地狱里杀出来的恶鬼般可怖。
泊雪不怕他,反倒走到他身前,担忧地问:“玄十三,你怎么……呃。”
他未问出的话掐死在了嗓子眼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十三,嘴角缓缓流出了鲜血。
玄十三能感受到从剑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力量,恍惚间,他竟觉得这些力量是泊雪身上的活气。
“是吗,连你也……”泊雪苦笑了一声,连他的剑灵也嫌弃他。
玄十三一怔,想跟他解释一下,但泊雪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泊雪的血溅满了那只玉佩,玄十三抽出剑,泊雪化作一缕魔气,悠悠地消散了。
一瞬间,玄十三获得了无上的力量。但他并不开心,他想,别的剑灵弑主时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他不知道,他只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化作了泊雪的模样,变了泊雪的声音,装作泊雪的神情,将过往欺负他的魔族尽数杀死,一路杀到中央魔域。
他本想杀了危楼,将他取而代之,但他发现危楼的实力有些过于强大了,他是可以杀了危楼,只是杀了危楼后,他也必然会元气大伤,那其余天下第一的竞争者就要凌驾于自己之上了。
于是玄十□□而求其次,寻了个中央魔相的位置。
这一刻起,玄十三彻底成为了泊雪,此后再无人喊过他玄十三,也再无人欺负过泊雪。
但玄十三想要的至始至终都是天下第一,他想了想,最佳的办法还是坐收渔翁之利,于是他劝说一心变强的危楼去一同六界,届时人间那位天才剑修必然会跟他厮杀在一起。
可他百般算计,硬是没想到危楼居然爱上了沈扶玉。
爱情叫人无坚不摧,也叫人破绽百出。
玄十三几乎要把脸笑烂了,当真是天都在助他。
在他跟着危楼去清霄派跟沈扶玉打斗时,玄十三看见了沈扶玉和他的那两个师弟。
什么师弟,同为剑灵,玄十三一眼就看出来池程余和温沨予是沈扶玉的剑灵。只是不知为何那俩剑灵不知道自己是剑灵,沈扶玉更是不知道。
被扔出清霄派前,他往回看了一眼。
阳光给沈扶玉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他的那两个剑灵一人抱着他的一边胳膊,吵得面红耳赤,他无奈又温柔地笑着看他俩吵。
分明是这般温暖和谐的一幕,泊雪却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玄十三觉得沈扶玉和泊雪很像,生得极美、性格温柔,但也不那么像,泊雪性子懦弱,但他从未在沈扶玉身上瞧见过这种特征,想来也是,沈扶玉是天才剑修,意气风发,所有人都喜欢他,旁人不舍得欺辱他,也不会允许其他人欺辱他。
玄十三只看了那一眼,便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自己无论爬到多高,也不是泊雪。
他要泊雪做天下第一,他要泊雪回来。
时间回溯,时间回溯的那四物便是沈扶玉、危楼、鬼王和凤凰,他身为剑灵,属于有灵之物,可以当作阵眼。而他的血可以当作阵引。他杀了所有魔族,吸取了所有魔族的魔气,时间回溯后,整个魔族只会剩下泊雪一个魔。妖界、人界和鬼界,不会对泊雪造成什么威胁。
只要时间回溯阵法成功……
“我绝不能输!”玄十三能感受到沈扶玉磅礴的了灵力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自己的压制,他发了狠,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已经到这一步了,就差最后一点,他决不能输!
他赌上了那么多,他决不能输!
沈扶玉被他陡升的力量压制得吐了口血,两人对抗间,沈扶玉的发丝一阵又一阵地飞舞着,他咬了咬牙。
危楼三人的力量渐渐消失。
“师兄!”绛月剑里,雪烟等人的声音传来。
“心尖儿!”危楼喊道。
“沈扶玉!”凤凰也喊。
难得地,徐三娇也喊他:“沈仙君。”
沈扶玉丹田传来阵阵火燎燎的疼痛,他咬紧了后槽牙,手指发颤。
绛月剑再阴邪也是他的剑,他不会伤害苍生,只要他没输,一切都有逆转的可能。
他不会输。
沈扶玉手持双剑,直指泊雪,绛月剑解封,一并回来的不止有他的杀意,还有他的……
绛月剑和清月剑倏地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危楼三人齐齐被震飞出去。
我要做——天下第一!
剑光明亮间,沈扶玉的眼睛比一切都要明亮,一瞬间,他好似又回到了烈狱之隙,勇敢、坚定、胸怀大志。
正如知尘所言——少年意气,永远不受年龄的禁锢,只要你想、你勇敢,你就永远在最好的年龄。
那会儿他十八,他什么都敢做,他什么都敢赌。
绛月剑解封,他的少年意气一并随着回来了。
沈扶玉身上的伤口流出鲜红的血液,疼得他身体抽搐,但他没管,他转了一下剑,仰头自信豪爽地笑了一声,咽下嘴里涌上来的鲜血,身上灵力爆发出刺目的光。
玄十三瞳孔紧缩。
“还有一招。”
剑气掀起万里长风,发丝与衣袍狂舞,露出了沈扶玉昳丽的面容,染上的鲜血好似在他眉间开出了花。
绛月剑和清月剑的剑光越来越亮,二者相交,编织成一束绚丽广阔的光景。
他有两把剑,有两道本命剑招。
但双剑合一,还有第三招——
“扶摇直上,风禾尽起!”
玄十三一惊,已经完全压制不住沈扶玉的剑气了,巨大磅礴的剑气将他整个人都掀飞出去,绛月剑和清月剑分别在他胸腔前与后背处,直直贯穿!
输了……
玄十三吐出一口血,先跪在了地上。
绛月剑和清月剑从他身体出贯穿出去,一左一右插在他的身边,似乎是在帮沈扶玉看着他。
死亡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
玄十三身体晃了一下,面朝地倒了下去。
泊雪当年被自己杀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又想起初遇,泊雪腼腆又惊喜道:“我浑身上下都是低贱的,唯有这个名字,是君上赏赐的,是唯一名贵的东西。既然如此,那便给你我的名字吧。”
玄十三一直不明白,他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泊雪驯服的。沈扶玉那两把剑,温沨予驯服于他的正直善良,池程余驯服于他的武力高强。
那他呢?
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被泊雪驯服的?这个在无数个夜里困扰他、让他思念泊雪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在他生命的尽头,有了答案。在泊雪把他名字赐给他的时候。
泊雪常说他只是个低等魔族,但玄十三其实也只是一把普通的玄铁剑罢了。
第129章 步蟾宫·三
沈扶玉全身的灵力都用尽了, 他像是一条被抽干的井,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玄十三死后,一点一点散做灵息消散。
不远处, 早就是强弩之末的危楼几人已经昏倒在了地上, 躺得四仰八叉的, 看着已经死了。
沈扶玉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方才的那一剑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与灵力, 想来不多时,他就会因为灵力枯竭而死去。
前面多了很多人, 危楼、姜应、凤凰、池程余、温沨予、雪烟、祝君安、云锦书和沈千水, 还有他的两把剑。
沈扶玉离他们离得有些远,咬咬牙,费劲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地爬向了他们。
他晕晕乎乎地,只看到了一红一白两抹剑光,他知道自己是走到了绛月剑和清月剑的身边。
沈扶玉太累了,一点也动不了了。
他缓缓翻过了身, 仰面看着夜空。天已经黑了, 一轮明月正悬在空中,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沈扶玉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是在被百人围堵后, 他跑去一座莫名的山上, 那会儿他还不知道会遇见草乌, 他站在山林里,那天的雨下得很大, 冷得他只打颤。
他看着山间树林, 莫名地,眼泪就流下来了。
他觉得很委屈, 他在想,自己的路是不是走错了,是不是要选择另一条路走才好。
人的七情六欲太苦了,或许这才是无情道飞升仙人多的原因。
他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又有几分不服气,不知出何心理,他还是每日照旧去山下。有人对他避而远之,有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便是说书先生的话本,都变成了他百战百输的故事。
人们戏喊他“沈仙君”。
像是在嘲讽他为了不杀害别人封剑结果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般。
沈扶玉全然不管,状若无事地从人世间走过。
有好事之徒,便会笑着问他:“沈仙君,今日又要应谁的战啊?”
沈扶玉没理他。
走过一家糖水铺,有人喊道:“沈仙君!”
沈扶玉顿住了脚步,想听听他还有什么嘲笑的话可说,结果对方只是惊喜地看着他:“真的是你呀,沈仙君!”
沈扶玉迟疑了一下,没再对方的神情中看到恶意。
“沈仙君!”对方一边擦着手一边跑来,热情十分,“沈仙君怎得有空来这边啦?来来来,进来坐!”
“不了,我……”沈扶玉推脱的话就被对方接二连三的邀请堵在了嗓子里。
“进来吧进来吧!”
对方笑盈盈地就把他拉进了铺子里。
“沈仙君吃什么啊?”对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勺子,似乎是想要给他打一碗糖水。
“不了不了,”沈扶玉连忙摆手,“那个我还有事……”
对方不由分说地给他盛了满满一碗,拉着他到了一个桌子前,道:“快尝尝吧,沈仙君!早就想报答你啦!”
“我?”沈扶玉一愣,就被对方按到了凳子上。
“是啊,”铺主说,“前些年战乱的时候,我快被那些官兵打死了,是您救的我啊。”
沈扶玉在官兵手心救的人多了去了,一时也不知道铺主是谁,只好尴尬地坐着。
铺主确实十分热情,他转而给铺里正在吃糖水的人道:“各位、各位!沈仙君来啦,今日来吃糖水的,一律不要钱!就当我请大家的!”
沈扶玉身体一僵,生怕又看见那种看好戏或者嘲讽的恶意目光,意外地,所有人都很惊喜:“沈仙君啊,居然真的是沈仙君!”
“我方才就说过了,是沈仙君,他救过我,我能不知他生得什么样子吗?”
“沈仙君!沈仙君!”
“我就说沈仙君这个称呼很好吧!比仙师好听多了!特别适合我们沈仙君!”
他们吵得乱成一锅粥了,沈扶玉被他们被他们围在中间,不知所措地站着。
最终还是铺主出面来解救的他。
铺主一边挡着热情如火的人群,一边把沈扶玉拉去了后厨。关上门,他歉意道:“不好意思啊沈仙君,我方才也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的,我就是有点激动……”
“无碍。”沈扶玉给他笑了笑。
铺主给沈扶玉在后厨找了个凳子和桌子,将那碗糖水放在桌子上,道:“那,沈仙君您在这里尝尝吧,我前面还有顾客,就不多招待了。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您再跟我说!”
沈扶玉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好。”
铺主离去后,沈扶玉才舀了口糖水喝。
他没尝出来什么味道,便又舀了第二口,他觉得里面有一股又咸又热的液体。
许久,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流出来的眼泪。
真奇怪,当时被百人围堵,他也只是哭了一下,而今对方不过给了他一碗糖水,他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沈扶玉颤着手,哆哆嗦嗦地往嘴里塞糖水,糖水混着眼泪一并吃入肚子里,沈扶玉眼泪一颗一颗砸进糖水里,末了,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擦着眼泪,才能吃下去。
咸涩的眼泪落入糖水中,被甜味化开,后来沈扶玉再没吃过那样的糖水。
但是他又觉得,后来他吃过的每一碗糖水,其实都和这一碗差不多。
沈扶玉吃过糖水,铺主还在忙,他将一锭银子放在空了的碗旁边,擦干净眼泪,无声地离开了。
天已经晴了,雨后的阳光呈现一种暖黄色,落入人间,铺了层软纱似的。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支离斑驳的影子,沈扶玉走过时,影子从他身上轻蹭着缓缓流淌过。他的身上亮起一点点的金光,又一点点地消散。
他走到树下,才看见一个小女孩正抬着头看着树上,咬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扶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在树上看见一只别在树杈中的纸鸢。
“哥哥,”小女孩眼巴巴看着他,“可以帮我一下拿一下纸鸢吗?”
沈扶玉应了一声,轻松跳到树上,取了纸鸢,递给了她:“给。”
“谢谢哥哥!”小女孩眼睛瞬间一亮,接过纸鸢,一边跑一边回头:“哥哥再见!”
沈扶玉笑着跟她摆了摆手。
沈扶玉站在原地,抬头去看树的缝隙,他的眼睛方才哭得有点肿,这会儿阳光落在眼皮上,有点舒服。
他飞到树杈上,靠着树干,闭眼小憩了一会儿。
迷蒙中,他好像变成了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猫,正躲在阳光下沉睡。
……
那是一段只有沈扶玉自己的日子,他身边谁也没有,他方和凤凰与姜应闹了别扭,还没来得及认识危楼和草乌等人。
过得不算很好,但也还不错。
随着眼睛缓缓阖上,沈扶玉能看见的世界越来越少,只剩一条模糊的缝隙时,他看见月亮正缓缓升了起来。
清辉模糊地扩大,又细细碎碎地飘落下来,沈扶玉好似身处一方光怪陆离的奇怪境地中。
他左右望望,感觉自己身边像是起了大雾,也不算是大雾,因为雾中还闪着微弱的光。
他听到一种空灵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沈扶玉。”
沈扶玉一愣,下意识应答:“在。”
那声音又问:“你怎么来这里啦?”
沈扶玉奇怪地反问:“我为何不能来?”
“好罢。那你修仙这么多年,可曾悟出过什么东西?”
沈扶玉一顿。
一瞬间,他想起来很多事情,从他睁眼,看见不属于人界的凤凰开始,再到他从自己手中接过绛月剑和清月剑,背着两把比自己还高的剑走过清霄派的山阶,遇见姜应、夺取阴鬼芦、和凤凰重逢、屠蛟、群星抱月、封剑、遇见其他师弟师妹,遇见危楼……
再到方才自己耗尽所有灵力屠杀玄十三。
猛一回忆,他才发现,原来他已经走了那么长的路,和那么多人产生了牵绊。
那个灾星的说法,似乎也不准确。
这道声音问他有什么感悟,他其实感触颇多,心里有很多很多话语,在开口的一瞬间,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却依旧坚定。
他说:“敢为天下先。”
他从来没有屈服过命运,也从来没有失去过勇气。
他一直,敢为天下先。
浓雾散去,那道声音的主人便露了出来。
沈扶玉一怔,才发觉这人身着红白相间的华服,两个耳坠,一边是精致的月亮,一边是栩栩如生的桃花。他画了很精致的妆容,姣好的面容便愈发雌雄莫辨起来,唯独眼下点缀了一颗晶莹的水晶,象征着他的怜悯之心。
双手边各有一把剑,一把血红,一把雪白,正散发着柔和的光。
这是他。
准确来说,这是他的神相。
神相朝他伸出了手。
沈扶玉下意识也伸手找去,他一步一步朝自己的神相走去,却在碰到的一瞬间,神相化作桃花扑面而去。
沈扶玉的面前出现了一道通天阶梯。
“继续往前走罢。”
那群已经远去的桃花瓣如此说道,沈扶玉回首望去,才发现那些桃花正闪着光一片一片地落进人世间,似乎是在修补因战乱而被摧残过头的六界。
沈扶玉重新回过了头,他再次看向好似无尽长的通天梯,一正色,眼神坚定,抬脚走去。
……
危楼一睁眼,已经身处魔界议事殿的王座上了。
他愣了一下,身后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还是魔尊?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吗?
那沈扶玉……
危楼瞳孔剧缩,他来不及思考,仓惶地跑下台阶,怎么会是梦呢?那么真实、那么具体,梦怎么会那么清晰的?
他不敢想,总怕一睁眼又回到了冰冷冷的宫殿。
灵台之上是他熟悉的尸身。
不要、不要、不要。
危楼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满脑子只有“不要”一个字。不要这样对他,他不要回来。他跌跌撞撞地要跑出门去,门却从外面被打开了
红线惊喜道:“尊上!金银花树开了,沈仙君飞升了!”
危楼顿了一下,猛地推开红线,朝外跑去。
门外,整个魔界的金银花树都开了,金灿灿银晃晃的一片,折射着光彩斑斓的光,素来昏暗的魔界难得有这么明亮闪烁的时候。
远处,身着华服的沈扶玉正一步一步登上深入云端的阶梯。
金银花树反射的光在他身下好似形成了一片闪着光的云层。
他每一步都光彩夺目。
云层身处响起一阵凤鸣,凤凰飞过燃着灯的神塔,一分为二,两只凤凰跟在沈扶玉身后,遥遥地送着他。
鬼界,明霜女几人稀奇地看着鬼界的天,鬼魂畏阳光,鬼界素来幽黑一片,难得有这么明亮的时候。
明霜女伸出了手,道:“这光不伤人。”
“是,”徐三娇看着天,道,“沈仙君飞升了。”
淑兰问道:“沈仙君?你那只小狗的哥哥吗?”
徐三娇应了一声。
“怪不得……”淑兰感慨一声,跟着她一起抬头观看。
沈扶玉走上第一台阶,他看见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藏在襁褓中,在娘亲的怀里安静地睡觉。
一旁的男人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他的脸颊,轻声道:“那就叫你,扶玉吧。”
婴儿被戳醒,正要哭嚎,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去,窗口落了只火红色的鸟,见他看过来,那鸟扑扇着翅膀飞去了。
结果又在夜晚飞了回来,鸟迟疑地喊道:“沈……扶玉?”
待到他六岁后,沈扶玉满身是伤,遇见了一个老头,对方慈祥和蔼地看着他:“扶玉,是吗?”
再后来,他抬头,看见树上的少年:“沈扶玉,你要不要同我做朋友?”
他长大些,在雪地里捡了一个将要冻死的小孩,小孩醒过后,攥着他的衣摆,一步一句:“师兄。”
“哥哥!”再过些年,他捡回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活蹦乱跳地,眼睛明亮。
“沈扶玉。”夜色漆黑中,满是药味的少年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沈扶玉!你在同我比试一次!”他第三个捡到的小孩一开始总是不服气地喊他的名字,到了后来,不知从哪天起,对方看见他便黏过来,围着他不肯走:“师兄!大师兄!”
有很多人喊他“师兄”和“大师兄”。
当年外门入内门试炼的第一甲女弟子就会叉着腰明媚地喊:“大师兄!”
自她之后内门第二个女弟子也会小声温柔地喊他:“大师兄。”
他走过山下,背书背得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书页的弟子也会连忙站起来,笑着喊:“大师兄!”
但是从山上下去,很多人喊他“沈仙师”,后来他们喊他“纤阿剑仙”,渐渐地,不知为何“沈仙君”的称呼又广泛传播了起来。
他穿过茫茫人海,桃花扑面,他听见一声含着笑的“沈扶玉”,他望去,对方总是不正经,喊他“仙君”,喊他“心尖儿”,最亲密的时候,他喊他“扶玉”,对方故意逗他时,便喊“娘子”。
后来,对方在他的灵台前跪了一万年,声声泣血:“沈扶玉。”
沈扶玉每走一台阶,便会记起一件事,遇见一个人,走到最顶端时,他才讶然,百余年,他竟遇见了这般多人。
仙鹤啼叫一声,落在了他的左右。
凤凰停在他的身后。
凤凰送行,仙鹤迎之。
沈扶玉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站了很久,只要迈出一步,他的神相、仙号、庙宇等等就会出现。
沈扶玉抬头望了望天,倏地回过头去。他的发丝卷起来又垂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站在天上,朝下望,比在高山上看得还清楚。
清楚得叫他可以看见每一个人的神情。
他看见光芒落在每个人的眼睛里,他们的眼睛尽是亮亮的,他们在为他的飞升而开心,在期待他的神相和仙号。
沈扶玉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缓缓转身,一脚踩进神界。
长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楼梯陡然间化作无数金光落下。
自从魔族屠村后便再无生机的沈家庄,倏地出现一座庙宇。
上挂“风禾殿”,左右两联为“听众生请愿,镇六界平安”。
里面一座手执双剑、却男生女相,慈悲模样的金身,便是庙宇所供奉的神仙了。
神相出,仙号定。
修真界飞升了第一位非无情道的仙人——
心怀苍生,傲上悯下,纵身陷囹圄,亦不失所志,心善渊,与善仁,时望所归,敢为天下先——是矣,沈扶玉也。
是岁八月十四,飞升,听众生请愿,镇六界平安,仙号风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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