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蝶恋花·十一
“你来做什么?”
凤凰百年没见过姜应了, 猛一见险些没认出来,无他,姜应实在太憔悴了:脸色苍白, 眼皮微肿, 再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狡黠精明的模样。
“沈扶玉死了。”姜应的嗓音有些哑。
凤凰的身体僵住了。
姜应的这句话险些叫他分不清心魔与现实, 他的心底倏地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与怒气来, 他愣了许久, 才回过神,猛地拽住姜应的衣领, 沉声道:“谁许你开这种玩笑的?”
姜应一动不动, 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平静地看着凤凰,再次道:“沈扶玉,死了。”
凤凰的胸膛猛地起伏了几下,推开姜应:“滚!”
撒谎。
分明他前些日子去偷看沈扶玉的时候还好生着!他不过闭关修炼压制心魔了几日,怎么就死了!
姜应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知道的, 从他和魔尊在一起人间便有万般风言风语, 这些日子他们实在骂得过分,魔尊便将那些人全杀了。”
“按他的性子, 想来是跟魔尊吵了架, 回了清霄派。那魔尊不知为何发狂, 沈扶玉不敌他,也可能是为了保护他……”
“滚!”凤凰打断他的话, 把桌子上的东西尽数掀翻在地, “孤让你滚!”
该说的都说了,姜应深吸了一口气, 静静地看了眼凤凰,转身离去。
“殿下?”
姜应刚走,青鸾便走了进来。
“沈扶玉死了。”凤凰看向青鸾,似乎是在告诉她,又像是在等她的答案。
“殿下……”青鸾一顿,低下了头,“节哀。”
凤凰眼前一黑,险些没站住,他扶住桌子,面上难得有几分仓惶:“孤不信,六岁那年说他死了他照样活得好好的!”
说不定是使得坏主意想让自己回去找他呢?
毕竟姜应都回来了,肯定是姜应出的主意。
“殿下,”青鸾咬了咬牙,“沈仙君今日出殡,您出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凤凰滚了滚喉结,猛地推门而出,未到人间,便见漫天的纸钱,还有哭声中传来的声声“沈仙君”,像是汹涌的海面掀起滔天的巨浪,几近将他席卷入海底。
一瞬间,他的愤怒、他的恐惧、他的怨言尽数剥夺去,只余了满地的荒芜。他抬着脖子去看天上的纸钱,今日风大,阳光不明朗,纸钱压下来,阴沉沉得一片。
他冷不丁地想起沈扶玉很久之前说的话:“凤凰,这种天可能要下雨啦。”
时间太久远,凤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回答的什么,因为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把沈扶玉叼进了羽毛里。
羽毛毛绒绒的,沈扶玉被逗得一直在笑。
当时只道是寻常。
凤凰闭了闭目,回了妖族。
“殿下?”
青鸾看向凤凰,后者异常平静,看得青鸾心底隐约有几分不好的感觉。
凤凰道:“孤本想杀了危楼,但是,沈扶玉既选择跟他在一起,定然是喜欢的。他用命救下来的人,孤再杀了,倒让他成了枉死。”
他说完,停了很久。
他一点一点看过这座宫殿的每一处,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以致他转身时倒有几分轻松感。
他拿出藏在书架底端的一把剑,在青鸾惊慌失措的一声“殿下”中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鲜红的血从背部蜿蜒曲折到脚跟,凤凰一声不吭,生生剜出了自己的凤凰骨。
“我,不想当妖主了。”
他真的不想再当妖主了。
眼泪从青鸾的眼角缓缓流出:“殿下……”
凤凰骨已剜,凤凰实力大减,再不配妖主之位。
凤凰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话想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勉强给青鸾笑了一下,什么也没带,就这么告辞了。
哀莫大于心死。
凤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真正的难过,并没有声嘶力竭,只是有种说不出的疲倦,疲倦到他连身后的伤也不想管,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趴着。
找个什么地方呢?
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凤凰看着手里的凤凰骨,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没有告知任何人,孤身去了旧地。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原本整洁的房屋塌得塌、损得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门前的大树不知何时被雷劈倒了,横在院子中央。
凤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用最后一点妖力,把这里恢复得与记忆里别无二致。
童年的记忆就这么变得清晰起来,凤凰变回了公鸡大小,趴在了门前,轻轻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听见远方传来了又轻又急促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今日阳光明媚,他看见六岁的沈扶玉踏着金黄色的暖光,眼睛亮晶晶地朝他奔来:“哥哥!我回来啦!”
脚步踩碎了落了满地的眼泪。
魔疆。
泊雪带着一个新的灵台走入殿内:“尊上。”
他来得不巧,危楼正在给沈扶玉梳头发,就没有理他。
泊雪只好把这个新的灵台放在了一旁,站在危楼身后,毕恭毕敬道:“尊上,这是妖主送来的灵台。据说制作材料中融了凤凰骨,可以保尸身不老不腐。”
危楼给沈扶玉梳头发的手一顿。
许久,他才状若无事般重新梳了起来,泊雪正欲离开,便听危楼问:“你说,本尊怎么会杀沈扶玉呢?”
“本尊,追了他五年,同他在一起六年,整整十一年,本尊一句重话都没舍得给他说过。”
“本尊,怎么会杀他呢?”
泊雪站在远处,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尊上,您当时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危楼低喃着轻笑了一声,“本尊怎么能认不出来他……即便是走火入魔本尊也应该认出他的。”
泊雪没有说话。
危楼呢喃间,却已经给沈扶玉扎好了头发。
他放下了手,无声地看着沈扶玉,看了一会儿,他给泊雪道:“你走吧。”
“属下告退。”泊雪行了一礼,转身要走之际,殿中又风风火火地闯来一人。
泊雪拧眉喝道:“谁许你来这儿的?滚出去!”
这个魔族惊慌失措地看着泊雪:“尊上、泊雪魔相,外面来了个人间修士,身负奇毒,已经毒杀了好些人了!”
话音刚落,殿内走进来一个穿着鸦色衣袍的人来,他的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马上就要晕过去似的。
泊雪警惕地看着他。
危楼回过头,只觉得这人眼熟。
那个来通风报信的魔族早就跑了,三人静立殿中,皆是未言未动。
许久,还是草乌先动了起来,他在危楼警告的眼神中一步一步地走向灵台,直至看清沈扶玉毫无起伏的胸膛、紧闭的眉眼,最终愣住了。
他的嘴角渗出了乌黑的鲜血,滴在地上,他像是个被撤了线的木偶,轰然跪在了地上。
“师兄——!”
殿内响起草乌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只一声,却淬满了绝望,他想,师兄,你骗我。
泪眼模糊间,信仰已塌,道心已碎,草乌一夕白头。
泊雪吃惊地看着草乌如此,下意识去看危楼,危楼并没有在看草乌,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扶玉的尸身,不知在想什么。
不对劲。
泊雪想,沈扶玉身死,他的师门、人间的其他人,皆痛哭流涕,但危楼从恢复神智的那一刻,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掉。
实在是,过于不对劲。
草乌从魔域离开后,并没有回到清霄派,是云锦书发现了他的踪迹。
“三师兄——”云锦书跌跌撞撞地跑回了门派,“跳崖自尽了!”
姜应、雪烟、祝君安和沈千水惊愕着站了起来。
草乌深居简出,他们对他的了解知之甚少,但感情倒是深厚。哪怕是姜应,也对这个见了几面的同门的自戕感到悲伤。
云锦书滚了滚喉结:“三师兄……给许多村子的井水里下了毒,而后跳崖自尽了。”
桃花镇下的毒尤甚,那村子几乎无人生还。
“这个时候……”雪烟勉强笑了笑,“是大师兄……”
几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报复人间的居然是平日里不动声色的草乌。
清霄派刚举行完一桩白事,又要举行一桩。
“说起来,”沈千水缓缓道,“六师兄和小师弟也不见了。”
池程余和温沨予素日里最喜欢沈扶玉,而今沈扶玉身死,他们……
许是崩溃躲起来了,更差的便是像草乌那般想不开……
雪烟闭了闭眼,哑声道:“大家先回去吧。”
大师兄不会想看见他们这样的。
云锦书疲倦地朝自己峰头走去,倏听身后传来一声:“锦书。”
他看过去,发现是姜应,也就是前几日刚回来的二师兄,云锦书道:“二师兄。”
“锦书,”姜应笑了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是不是……逍遥王?”
云锦书的身形一顿。
姜应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台阶坐着,他抬头看着天上明亮的月亮,道:“按理来说,我们还有点沾亲带故。我爹是安国公。”
云锦书一愣,旋即又想起来安国公满门被屠的事情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月光清亮如水,泛着淡淡的光晕。姜应想起沈扶玉的身影来,想起他说“你还有我”的样子,他本来是想借着跟云锦书相认的契机给旁人说一下他和沈扶玉的事情的,他离开得太久了,已经快没人记得他和沈扶玉当年形影不离的模样了。
以往他不知为何有人频频谈起旧事,后来才知因为满是遗憾、放不下。
沈扶玉也走了,有时姜应坐在月光下,难免会想,若是当年及时低头,会不会好一些呢?
话到了嘴边,姜应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终究是……自作自受。
他再不能心安理得同被人回忆起年少之事。
倒是云锦书先开了口:“当时我哥死的时候,我每天都很难过。”
“我救不了我哥,也没救到大师兄。”云锦书一抹眼泪。他拼命读了那么多书,最终什么也没有用上,怎么会不遗憾,怎么会不恨自己?
姜应见不得人哭,他站起身,拍了拍云锦书的肩膀,自己心头怄着还要去开解别人的感觉实在不是个滋味,能言善辩的嘴在这一刻只干巴巴地吐出了一句:“时光不能回流,沈扶玉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的。”
他说完这句话,心头一酸,怕失态,道:“我先走了。”
他离开后,自然没看见云锦书站在原地呆愣的模样。
良久,云锦书的嘴里吐出一声:“时光……回溯?”
……
自从草乌来了一趟之后,魔域再无人光临。危楼从魔库中翻出了各种禁书和宝物,来寻找补救之法。他冷静得可怕,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身边的事情,找着能让沈扶玉复活的办法,除了每日盯着沈扶玉发呆的时候,与平常别无二致。
最恐怖的是,危楼当真一滴眼泪没有掉过。
渐渐地,魔族上下便当他们魔尊恢复好了,直到一年后——
一年后的春天,危楼种在殿前的桃林又开花了,他冷了一年的表情终于解冻,兴致勃勃地走了出去,他站在桃林前,像是在看桃花,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自桃花开的那日起,他就站在桃林前,仰着头,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塑。
桃花冒出粉尖、绽开娇嫩的花朵,叫风一吹,落一场桃花雨,淋了危楼满身。
直到一场大雨下来,风吹雨打下,败了满地。
危楼恍然回神,他打了个哆嗦,眼底渐渐爬上一层恐惧来,他喃喃道:“这不算、这不算……”
他一边后退着一边这般说着,一连好几声后,他猛地提高了声音:“这不算,今年桃花没有开!”
他狼狈地跑回了大殿,将门重重地关上。黑暗笼罩下,他踉跄着走向灵台,几步的路程,他撞翻了好几个事物。灵台上,沈扶玉正安静地闭着眼。人们常说,灯下看美人,无声的黑暗模糊了沈扶玉的面容,倒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从危楼的眼眶中流出来,他想像以往那般把沈扶玉抱怀里,又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在外风吹日晒得,肯定脏极了,若是抱了沈扶玉,定又要跟他生气。
他站在灵台旁,不知如何是好,他舍不得后退,又不能向前,百般为难,百般苦涩,百般皆是错。
他想,若是沈扶玉醒着就好了。沈扶玉若是醒着,哪怕不拥抱,只消一句话,就能将他针扎似的心脏轻抚好。
“仙君、仙君,”危楼站在黑暗中,流了满脸的泪水,“你同我说句话,一句话就好……一个字也可以。”
“本尊知错了,本尊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求求你,理我一下。”
沈扶玉始终安静地躺在灵台上,胸膛没有丝毫起伏。
第112章 蝶恋花·十二
危楼就是从那日起变得不正常的。
他先是把魔剑掷在地上, 用魔力硬生生将其震碎,他受了反噬,满口都是血:“都是你的错!是你杀了他!”
他看着许久, 又猛地抱头蹲下身, 崩溃哭喊:“是本尊的错, 是本尊杀了他。”
大殿回荡着危楼绝望孤独的声音, 太过空旷, 声声交叠,叫人痛不欲生。
他没再管过魔域的事务, 不要命似的各处寻找能让沈扶玉起死回生的办法, 时常将自己搞得满身是血,这时候,他就会换一身新衣服,走到灵台前,跟沈扶玉说小话。
他从不上灵台,大多时间都是跪在沈扶玉的灵台前,偶尔太累了, 就只抱着沈扶玉的腰, 将头埋在对方的胸膛前,闭上眼睡觉。有一阵一连十几天都这样, 他睡得很早, 醒得很迟, 但真正睡眠的时间并不久,常常睁着眼睛无声地凝望着黑夜, 等到晨曦微露之时, 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不出几个时辰, 又会被下方胸膛的安静吓醒。
他醒后,呆坐一会儿,便跑去小厨房做一碗糖水来,他小心地把沈扶玉抱起,让他坐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拿勺子喂他。
危楼道:“本尊做糖水的手艺又进步了,这是新研究的,你尝尝!”
沈扶玉没说话,也没张口。
危楼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动作,直至手里的糖水变凉。
届时,他就会故作淡定地一笑,小声嘀咕:“本尊天天吃你不吃的残羹剩饭。”
他就这样一勺一勺吃完了这碗冷掉的糖水。
天气好的时候,危楼也会带着沈扶玉出来,有时候是抱着他,有时候是背着。
“今年桃花开得不好,”危楼背着他在桃林里走,“肯定是照顾桃林的那个下等魔族没用心,这点活都干不好,本尊看他也不用活了。”
沈扶玉没说话。
危楼却道:“好好好,本尊不杀他,听你的。”
“……”
“不要生气了嘛,仙君,理理我?”
“……”
“怎么天天因为旁人跟本尊闹脾气,到底旁人是你道侣还是本尊是你道侣?”
“……”
“知道啦——本尊不杀他啦。以后还是本尊来照顾这几棵桃树吧。”
在危楼看来,沈扶玉走了,但没有离开他。他依旧披一蓑烟雨匆匆走进两人生活过六年的殿内,依旧在桃林内窈窕起剑,依旧跟他谈笑风生。
危楼有时喝醉了,就看着桃林发呆,看桃林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他便笑:“你们也想他了是不是?”
他笑完,又落寞起来,长呼一口气,坐在地上,看着地上一颗石子出神。
“本尊也想他了。”
想他了,危楼就开始捡起了之前的事情干。他买了很多很多宣纸和墨条,一笔一划地写着沈扶玉的名字。他写得认真,希望在某个一千遍,还能遇见沈扶玉。
他一写就是一天,写得自己都快不认识沈扶玉三个字时,就跪在沈扶玉的灵台前,愣愣地发呆。
会有某个瞬间,他不相信沈扶玉当真魂飞魄散了。他找来山河卷,在上面写上“沈扶玉”的地点,山河卷没有丝毫反应。危楼抹了抹眼泪,又重新写了一遍,依旧是没有反应。
他怔了许久,突然恨极,猛地把山河卷撕烂了。
好疼啊,危楼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在外面的桃林里穿梭来穿梭去。
为什么啊?危楼忍无可忍地嘶喊,那么多人都喜欢沈扶玉,为何没有一个人来找他寻仇?!为何没有一个人来罚他?!
危楼脸色苍白,身体抽搐得厉害,他被什么绊倒,却没有起来,他跪在地上,捂着脸哭喊。
是他杀了沈扶玉啊。
他怎么会杀了沈扶玉呢?他为什么没有认出来沈扶玉?
为什么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那是他见第一面就万分喜欢的仙君,他怎么会杀了他?
求不得、爱别离。
危楼莫名信起了神佛,他在魔界建了佛堂,每天虔诚地许愿。
可惜沈扶玉还是安静睡着。
泊雪心下不忍,给他道:“尊上,求神拜佛这种事……不太靠谱。”
危楼静静地看着面前慈祥的佛像,倏地道:“会不会是拜错了呢?本尊记得沈扶玉修得不是佛道,他们那一派,是不是信三清?”
危楼又建了一座三清殿。
他什么都不求,他只想要沈扶玉回来,哪怕不喜欢他了、不认识他,甚至是恨他,都可以。
他只想要沈扶玉醒过来。
再后来,危楼就开始做梦。
梦里自己回来了,灵台上却没有人,他一惊,仓促转身离开,要去寻沈扶玉。
他一拉开门,沈扶玉站在暖洋洋的金色阳光中,身后是漫天飞舞的桃花,他敲门的手还抬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危楼?”
危楼只觉得阳光晃眼,叫他看不清沈扶玉的面容,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流得太多,才没看清沈扶玉。
“仙君,你回来啦?”
“是呀。”
“你别走了,本尊知道错了,本尊已经把魔剑震碎了,本尊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他语无伦次地抓着沈扶玉的手。
未等回答,大梦一场,猝然惊醒,他依旧独坐深夜。
危楼对这种梦境食髓知味,他开始尝试着用不同方法睡觉、做梦,有时他分明知道这是梦境,却执拗地不肯醒来,只期盼着梦境再久一些。
渐渐地,他不敢做了。因为他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常常看着灵台上的沈扶玉就开始出神,究竟有沈扶玉的梦境是美梦,还是没有沈扶玉的现实是噩梦呢?
这个想法叫危楼如梦初醒,他不敢再沉溺于梦境之中,怕自己哪日再也走不出来,那现实中的沈扶玉就再也没有人救了。
他不敢做梦,自然也不敢再睡觉,于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自责、越来越难受。
痛苦得无以复加之时,他忍不住跪在灵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用额头撞击台面,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流了满脸,宛如恶鬼降世。
“沈扶玉,求求你,醒过来,求你了……”
可是他发颤的尾音中却藏着竭力压制的哭声。
他不是恶鬼,他只是太想沈扶玉了。
鲜血始终没有眼泪流得多,伤口再疼也没抵过心口的疼。
他的额头上渐渐地添满了伤口,结痂的伤口被反反复复地撞开,不知哪日旁边又填了新伤口。危楼身材高大,长相极野,这些伤口不深,却破了容,很难看,很狼狈,还有些可怕。
于是六界皆传,魔族的那位魔尊,最终还是疯得彻底了。
这天,魔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份过于特殊,危楼不在魔域,泊雪等人不敢擅作主张叫他离开,只好让他在殿里等着。
这人去了灵台,看见沈扶玉模样的一瞬间,确实稍稍错愕:“这是……”
面容红润、呼吸平稳、衣衫整洁,不像是死了,竟像是睡了。
泊雪给他解释道:“这些年,尊上用尽了所有办法,终于让沈仙君的身体恢复了活人模样,只要有办法寻到魂魄,就可复生。”
来人震惊得一时失言,良久,他才道:“可是,危楼杀师兄的是魔剑吧,魔剑入体的一瞬间,魂飞魄散。”
别说找寻魂魄了,就连拼凑魂魄都做不到吧。
“是……”泊雪苦笑了一下,“这些年,各种办法都试过了,但是尊上不死心,执意要把沈仙君寻过来。”
云锦书也惊了。
他自是听过危楼疯了的传言,不曾想居然疯到了如此地步。
最滥情的种族,竟出了这么个痴情种。
他们谈话间,危楼便回来了,一看灵台前围着人,心瞬间提了起来:“谁许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他一边骂着,一边拖着跛了的那条腿快步走来。
云锦书一见危楼,更惊讶了——
危楼的额头上满是未处理的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没有,还有一些疤痕,他脸上再没有不可一世的神情,红眸中充满了压抑与伤情,甚至跛了一条腿。
危楼是这样的吗?
那个风光无限、桀骜不驯、眼高于顶的魔尊?
思绪流转间,危楼已经回到了灵台前,他推开云锦书与泊雪,十分熟练地跪坐在了灵台前,他拿出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色手链来,在沈扶玉面前晃了晃,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看,本尊今日给你寻的,喜欢吗?”
沈扶玉自然不能回答。
危楼也不介意,只是放在了沈扶玉的手边,道:“本尊身上脏脏的,沐浴了再给你戴上试试。”
他状若无人地开始给沈扶玉分享起自己这一路的见闻来,偶尔说出的几句话好似沈扶玉在回应他似的,看得云锦书惊疑不定。
这也,太疯了。
他看向泊雪,问:“他一直这样?”
泊雪犹豫了一下,实话实答了:“一开始不这样,后来越来越严重了。”
云锦书又问:“他的腿?”
“沈仙君恢复身体的一剂药材生于一处诡异沼泽旁,尊上的那条腿不小心踏了一下,就……”
云锦书问:“他不治?”
泊雪道:“凡是因救沈仙君受的伤,尊上从未治过。”
云锦书震惊不已,只觉得危楼疯得比传闻中的还厉害。
那边危楼说着说着,肩膀耷拉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给沈扶玉道:“本尊今日也没求得寻找你魂魄的办法,本尊是不是很没用?”
“危楼,”云锦书打断了他的话,“被魔剑刺中的一瞬间便会魂飞魄散,这世间根本没有能寻回这种魂魄的办法!”
殿内一瞬间陷入了针落可闻的沉默中。
“若非看在你是他师弟的份上,”危楼缓缓开口,“本尊早就将你赶出去了。”
云锦书一把把他拉开,气笑了:“你以为我师兄当时伤不了你吗?他宁愿自己死也要把你唤醒,不是让你这样剑走偏锋发疯自残的!”
“他是想让你好好活着,带着他那一份好好活着!”
危楼偏头笑了一声,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沈扶玉,眼神专注又深情,他道:“本尊同他认识以来,没有一件事情不是顺着他的。他喜欢的本尊就捧给他,他讨厌的本尊就不做。”
“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本尊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一直找下去。一直找到魔力耗尽,本尊也消散于天地之间。”
生同衾,死同穴。
危楼的眼眶红了红,他不喜欢这个世间,这个没有沈扶玉的世间,一切都糟糕透了。
他情愿自己疯得彻底,情愿死得再快一些。
他真的,好想沈扶玉啊。
云锦书张了张口,这一刻,他倏地想起来温沨予当年算出来的东西了——沈扶玉的正缘。
“你出去,”许久,云锦书给泊雪道,“我有事要给你们魔尊说。”
泊雪点了点头,很快离开了。
云锦书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放到危楼面前。
危楼看了眼,是个很复杂的阵法,估计是个高阶阵法。
“这个阵法叫‘溯洄从之’,”云锦书道,“是个禁术,用作……”
“时间回流。”
危楼的瞳孔紧缩。
几乎是没有思考,他猛地把那张纸夺了过来,手抖得厉害,声音也发着颤:“怎么用?”
“这个阵法是禁术,等级在高阶之上,复杂不说,条件还极度严苛。要找到极阳极阴极正极邪四物,并用一个高灵力之物作为阵眼,画阵法的血——”云锦书没说,只是看着危楼。
危楼却是懂了:“我的血?”
云锦书补充道:“准确来说,是你的心头血。”
危楼是高等魔族,心头血是他的魔力来源,功效不必多说。
“好,”危楼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已经找齐了,”云锦书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想清楚,这个阵法发动时间不知是多久,在此期间,你必须要保持心血流出,一直到阵法启动。”
“也可能,这个阵法会硬生生地耗死你,也发动不了。”
危楼看着沈扶玉,道:“我不在乎。”
他只在乎沈扶玉。
不会有什么事比失去沈扶玉更痛苦了,只要沈扶玉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做。
他什么也不怕。
云锦书失言地看着他,许久,他才点了点头:“那好。那我去取其余需要的事物,明日这时,我会来找你。”
溯洄从阵法所需的四物:极正之物,乃清霄派镇派灵物玉灵菇;极邪之物,乃桂花阁密物,蝎尾石;极阳之物,乃妖主凤凰的护心翎羽;极阴之物,则是沈千水带来的鬼王鬼域支撑物阴火莲。以天下第一奇剑绛月剑为阵眼,以魔尊心头血为阵引,由此而成阵。
一个阵法,云锦书画了足足三天三夜,这个阵法并没有很大,但是太复杂、太难,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画错。画完之时,他整个人都有些疲倦。
云锦书看向危楼,道:“这个阵法发动起来很慢,不知道要等多久,你看着这些血,一旦干涸,需得在阵眼重新放入一滴。”
危楼应了一声。
云锦书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灵台上的沈扶玉,离开了。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桃花开了又败,人世间的人换了又换,修真界的奇闻轶事变了又变,危楼始终守在这个阵法前。
久到以姜应为首的内门弟子接任清霄派掌门等职,久到凤凰重伤不治身亡,久到魔族的魔将魔相尽数换了一遍,危楼还是雷打不动地一次又一次地往里面滴注心血,随着心血的减少、他的魔力渐渐稀薄。
他的眼眸由一开始的亮红色变作暗红色,又由暗红色变为了紫色、绿色,直至某一天,泊雪为他端来茶水时,里面映出了他灰色的眼眸。
危楼没说什么,只是将那碗茶水一饮而尽。
“清霄派的姜应掌门以及其他长老,去了。”泊雪道。
危楼应了一声。
泊雪没说什么,只是道:“属下为您输送点魔力吧,这样的话,兴许您还能撑得久一些。”
危楼看着一旁灵台上沈扶玉的身影,道:“好。”
危楼的眼眸又变回了紫色。
不知从那天起,泊雪也没再来过。
危楼不太记得年岁,只知道桃花开了一万次,这桃花刚种在这儿的时候,怎么种怎么死,危楼只好往这些土里放了滴自己的心血,这才养活了这些桃树,不曾想,倒是福祸相依,给了这些桃树寻常桃树没有的寿命。
危楼的眼眸又变回了灰色,他咳了几声,嘴中溢出了鲜血。
终究是命不久矣。
危楼笑了一声,这阵法迟迟不动,一开始他还会怀疑云锦书那小子骗他,心焦难受得不行,总觉得这阵法永远都启动不了了,又觉得下一刻这阵法就会启动,期待不已。
他备受折磨,又不敢停。
后来,过了几百年,也可能是几千年,反正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这样一过,便又是几千年过去。
他把嘴角的鲜血擦掉,垂眸间,才发现这阵法又干涸了。他熟练地用匕首破开胸膛,用银针引出了心头血,滴到了里面。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危楼的眼前一阵发黑。
冥冥中有道声音在宣告他的死亡,危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拖着早已残废不堪的身子走向灵台。
灵台上,沈扶玉安静地躺着,他白皙的面容依旧精致,乌黑的长发依旧柔顺,一万年的时光没有磨灭他丝毫的美丽,他安安静静地沉睡了一万年。危楼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一次,危楼没有跪坐在地上,他爬上了灵台,躺在了沈扶玉的身旁,牵住了沈扶玉的手。
他说:“好久不见,沈扶玉。”
“我真的爱了你一万年。”
他阖上了眼睛,往昔一点一点在眼前晃过,才发现,那年桃林,原是一见倾心,害得此后万年,心甘情愿。
可若是再来一次,他的心脏还是会在那天为沈扶玉停下一瞬。
再来一万次,他还是会为沈扶玉心动一万次。
他还会无数次祈求桃花,让自己爱上沈扶玉。
危楼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他没看见的地方,他方才滴入的心头血正缓缓流动着,绛月剑、玉灵菇、蝎尾石、护心翎羽、阴火莲,齐齐震动着。
倏地,阵法的光一寸一寸地亮了起来,阵法越来越大,光也越来越亮,四物在这个过程中化作闪着光的齑粉消散,绛月剑抖动得厉害。
阵法掀起的风掀飞了危楼旁边的屋子,数不尽的宣纸腾空而起,纷纷扬扬地飘向世界各处。
每一张都写满了沈扶玉的名字,每一张都在求他回来。
溯洄从之的阵法笼罩天地之时,绛月剑猛地断裂成五片,不约而同地飞向各处。
与此同时,原本枯死的树木花草开始重新焕发生机,现在的一切渐渐被过往取代。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第113章 蝶恋花·十三
沈扶玉缓缓睁开眼。
他把手从三生石上撤回来, 回头看去,才发觉危楼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其余人不知去了哪儿, 这儿一时之间只剩下他俩。
“你死后, 本尊每一日每一夜, 每一时每一刻, 痛不欲生得恨不能死去。”危楼偏头看向沈扶玉, 他分明是笑着,但眼中却渐渐涌上了一层水雾, 在通红的眼眶上浮着, 没有落下来。
沈扶玉身死,殉了好多人。唯独他不可以,如果他死了,沈扶玉就真的回不来了。
所以他强撑着,跪遍了神佛,求遍了世人,沈扶玉沉睡的灵台上溅满了危楼额头磕出的鲜血, 每一道都在求他快点醒过来。
“但是我还是爱了你一万年。”危楼笑了一声, 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一万年是他寿命的时间,绝不是他爱他的时间。
沈扶玉喉结微动, 缓缓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 危楼脸上滚热的泪水便落进了他的手心里。
沈扶玉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危楼抬着脸看着他,他声音颤抖得厉害:“本尊……永远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要怎么原谅走火入魔的那一剑呢?他在沈扶玉的灵台前跪了一万年, 给溯洄从之阵法放了一万年的血, 硬生生将自己放血而死,可是时至今日, 他仍没法原谅自己。
以至于后来阵法启动,他竟有一种不想再去打扰沈扶玉的想法。
危楼意识到时间回溯时,是他一觉醒来,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他的伤口、灵台、还有建造过的佛堂……
危楼愣了一下,忙不迭地跑出去,正逢泊雪来找他,欣喜道:“恭喜尊上!时间回溯阵法成了!”
时间回溯后,所有人的记忆自然都会消失,危楼的心头血作为阵引,是阵法的发动条件,自然是随着阵法消失了。心头血只剩了一递,他的魔力散去了九成九,记忆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保存了下来。
至于泊雪,也是因为当时给他输了魔力,也成了阵引的一部分,故而也还记得。
危楼愣了很久,才跑去了人间。
他本想去找沈扶玉,又不敢去找,犹豫了许久,只好抬头看着天上莹白的月亮,泊雪一直小心地跟着他。
“真的回来了?”危楼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总感觉是在梦里。
泊雪认真道:“真的回来了,尊上。”
危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回魔域吧。”
泊雪不解:“不去找沈仙君了吗?”
“嗯。”危楼应了一声,转身,却看见清月剑的剑光大盛,白衣翩跹,沈扶玉踩着月光缓缓落下去。
危楼所在的地方应该离沈扶玉不远,近到他可以看见沈扶玉湿润漆黑的眼眸,闪动着灵动的光。
沈扶玉的剑气很厉害,甚至蔓延到了危楼这边,桃枝微颤,桃花雨似的落下来。
月光、桃花、沈扶玉。
危楼忍不住笑出来,可嘴里一苦,才发觉原是泪水早就滑落了下来。
可他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一万年了啊,足足有一万年了啊……这是他的仙君,他的沈扶玉。
原来相见时,思念最甚。
沈扶玉出现的一瞬间,危楼就忍不住去寻他,又不敢靠近他,只能躲在角落里观望。
他看见沈扶玉温柔耐心地安抚一旁的百姓,他记得平日里他最恨这副场景,他讨厌得到沈扶玉偏爱的众生。可是如今一看,恍然隔世,他竟觉得庆幸。
怎么样都好,只要沈扶玉还活着,怎么样都好。
沈扶玉陷入危险的时候,危楼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出去救他,但他还有些许理智,他翻了翻,找出来那个金色桃花纹半脸面具,因着匆忙,没系好带子,被沈扶玉勾了下来。
他没敢回头。
他不敢让沈扶玉看见他的脸,更不愿让沈扶玉看见他满脸的泪水。
他落地后,忍不住给泊雪道:“泊雪,本尊碰到他了,活的、温热的……”
他来来回回地重复这几句,痴了似的,边说边掉泪,又被他抹去。
泊雪便问:“那何时再去找沈仙君?”
危楼住了嘴,他们已经走了很远,是看不见沈扶玉了。他大大方方地回过了头,望着方才走过来的方向,声音轻轻的:“这一次……就不找他了。”
他只会给沈扶玉带来不幸,他希望沈扶玉开心、平安、受欢迎,就像没遇见他之前。所有人都喜欢他,爱护他,给他无上的赞誉。
兴许从一开始,他的出现就是错误的。
而今世,他会悄悄跟着沈扶玉,悄悄保护他,权当是给他赎那一剑的罪。
泊雪哑然。
可是危楼决定好不去找沈扶玉的时候,沈扶玉又来找他了。
那会儿他方写好一千遍沈扶玉的名字,但是宣纸没有了,他想去找宣纸,一开门,沈扶玉就站在门口。
桃花如雨,阳光绵延,沈扶玉站在春风中,抬起头时,一朵桃花正从他鬓角擦过。
总有一个一千遍,他会出现。
恍然间,前世今生巧妙重合,危楼眼前光怪陆离,微微怔愣。
怎么会这么巧呢?前世也是没有纸的时候开的门。
他记得每一次沈扶玉出现的样子。
就是在那一瞬间,危楼改变了主意,他把沈扶玉拉了进来,笨拙地学着前世轻佻的模样,去惹沈扶玉的欢心。
一万年的蹉跎,把他变得萎靡不振、阴郁寡言,唯独一颗温热鲜活的心脏,为沈扶玉从前世跳到了今生。
他不知道沈扶玉还喜不喜欢今生的自己,但他知道沈扶玉喜欢上一世的自己。
贪婪、自私,旁人给魔族的评价没有错,危楼想,在沈扶玉出现的那一刻,他还是贪心了,他想让沈扶玉爱上自己。
“与其说,不给你说,倒不如说是,”危楼坐在地上,勉强扯了一个笑容,“本尊在自欺欺人。”
“本尊……”危楼嘴唇抖了抖,眼眶再次掉出来了泪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本尊永远过不去那把剑的坎儿。”
只要不跟沈扶玉说,他就还能躲避。他愿意倾尽一切对沈扶玉好,以此麻痹自己。
可是沈扶玉想起来了,那一剑就又赤、裸、裸地出现了。
沈扶玉蹲下身,他捧住了危楼的脸,眼眶中似乎也有泪光,他说:“危楼,好久不见。”
危楼脑中的弦终于断了,他猛地把沈扶玉抱紧了怀里,眼泪很快打湿了沈扶玉的衣襟,他痛苦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扶玉轻声道:“危楼,时间已经回溯了,你不需要跟我讲对不起了,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吗?”
危楼自我折磨了一万年,已经够了。
“不一样……”危楼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无论你是因何而死,本尊都会救你。可是那一剑,本尊永远亏欠你……”
如果沈扶玉是因他人而死,危楼照旧会放一万年的血、等他一万年,这一万年,是他爱沈扶玉的证明,并不是他对沈扶玉的弥补。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他道:“危楼,不是你的错。”
“是泊雪。”
怀疑到泊雪身上是因为泊雪每次都出现得恰到其时,不过之前他藏得深,沈扶玉没看出来。若不是前世成亲那晚实在明显,估计沈扶玉也会觉得危楼上一世失控是因为太过患得患失造成的。
泊雪说,他从桃花镇回来,桃花镇的镇民要他给沈扶玉带话。
桃花镇的镇民说,他们得知了沈扶玉要和危楼成亲的事情。
此事决定得匆忙,瞒得又紧,短短几个时辰内,绝不可能传出去。
那么唯一透漏口风的,除了泊雪,别无二人。
只是,沈扶玉不知道泊雪是因为一时疏忽才暴露,还是有恃无恐地暴露,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
危楼抹了抹了泪,疑惑地问道:“什么泊雪?”
沈扶玉便把自己的猜想给他说了。
不料危楼听后更低落了:“都是本尊的错,他是知道你对本尊很重要,才会对你下手……”
沈扶玉哭笑不得:“他陷害你,你怎么还认罪了。”
危楼闷声道:“本尊怎么会没认出你来的?”
沈扶玉笑笑:“走火入魔,能认出我才怪吧。”
语毕,他想起皇宫那次,危楼认出了他反刺自己一剑的事情了。
他下意识看向危楼,到底是要多自责,才会在走火入魔时仍不忘这件事。
那一万年,危楼究竟是把那一剑想了多少遍、懊悔了多少遍,才会在第一时间转过了剑,毫不犹豫刺入了自己的心房。
危楼明显也是想到了这件事,他终于提起了些许精神,给沈扶玉道:“仙君,这一世本尊只是个低等魔族,即便是走火入魔也不会伤到你了!而且,本尊能认出你了!”
沈扶玉笑了一下,心口又酸又甜。
沈扶玉说:“这件事差不多调查完了,回去看看泊雪想做什么。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成亲吧。”
再成一次。
上一世还有一拜没有完成。
危楼呼吸一滞。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幻觉。
沈扶玉见他久久不说话,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不愿意?”
“愿意愿意愿意!”危楼一把抓住他的手,又猛地把他扯到了怀里,他像是漂泊很久的流浪汉终于找到了家,今世所有的泪都在今日流干了,“沈扶玉,我好爱你。”
“前世是,今世是,生生世世都是。”
这是他见第一面,就万分喜欢的仙君。
是他心甘情愿散尽引以为傲的魔力也要找回家的仙君。
哪怕他的内里再破烂不堪,他也会打起精神,去博沈扶玉一笑。
他真的……好爱沈扶玉。
危楼闷闷地抱了沈扶玉很久,久得沈扶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拍了拍危楼的肩膀:“先放开我。”
危楼把他放了。
沈扶玉哭笑不得:“你怎么这般……”听话。
弄得他都不习惯了。
危楼顿了顿,幽幽道:“你就是喜欢本尊对你不礼貌。”
“胡说八道。”沈扶玉脸微微泛红。
危楼轻轻笑了一声。
“危楼!”沈扶玉羞愤交加,险些不理他。
“好嘛,不要不理我,仙君——”危楼凑过去哄他。
“师兄!”
一旁传来乱七八糟交叠的声音,仔细一听,个个声音带着哭腔。
沈扶玉躲开危楼,看过去,云锦书、雪烟、沈千水三人跑得最快,祝君安稍慢一些,姜应和凤凰在最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他奔来。
云锦书率先憋不出,一下子扑到沈扶玉的怀里:“大师兄呜呜呜呜!”
沈扶玉还是第一次被云锦书这么扑,险些没站稳,还是被危楼扶了一下才稳住身子。
“师兄你回来了呜呜呜,”云锦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好想你,你不知道你死后我有多后悔没有给你说过谢谢。还好我的阵法没有错,我真的好害怕……”
沈扶玉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怎么你也这样了。”
云锦书哭得一抽一抽的。
“师兄,”雪烟也跟着落泪,“真的好想你……”
“哥哥!”沈千水也跟着哭,“我真的好难过,我后来都不敢回清霄派!”
祝君安静静地看着他,安静地把滑落的眼泪擦去。
沈扶玉原本只做好了安抚池程余和温沨予的准备,结果这几个倒先冲出来了,弄得他十分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哄:“好啦,好啦,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求助似的看向姜应,出乎意料地,姜应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许久,姜应说:“上一世,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上一世姜应也去看过危楼,比起危楼的自责,遗憾带给姜应的痛苦有过之而不及。
应月从姜应的衣袖中钻出来,熟练地把自己扭成一个白色的小人,蹲在沈扶玉的肩膀上捂面哭泣,呜呜,公主上一世死掉了!
它哭也没有泪水,看起来格外滑稽讨喜。
沈扶玉的目光微微柔和几分,他道:“这一世不是。”
姜应笑了一声,抬了抬眼,逼退了眼眶中的湿红,他说:“是,这一世不是。”
沈扶玉给姜应说完,又看向凤凰,凤凰明显是哭过,眼眶睫毛都湿漉漉的,沈扶玉道:“哥哥,我回来了。”
凤凰怔怔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很想沈扶玉。
想沈扶玉给他撒娇,想沈扶玉给他告状,想沈扶玉躲他羽毛里。
他真的,很想沈扶玉。
“回来就好。”凤凰说。
回来就好。
那么多个日夜里,他一直在盼着沈扶玉回来。
终于回来了。
沈扶玉笑了笑。
云锦书抽噎了一会儿,勉强平静了下来。他把之前的事情给沈扶玉说了一下,他们恢复记忆醒来就崩溃了,各自找地方哭了一阵才回来,结果一看见沈扶玉,又憋不住了。
沈扶玉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们。
“抱那么久。”危楼小声地嘀咕抱怨着。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倒发现温沨予和池程余一起过来。这俩人素日里最不对付,怎么还走一起去了?
“师兄……”温沨予一看见他,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他跑到沈扶玉怀里,哭得身体都在发抖。
饶是危楼也没这么难过,沈扶玉倒被温沨予吓了一跳,刚想安慰他,便听池程余哀嚎一声“师兄”,也跟着跑过来放声哭嚎。
池程余哭得撕心裂肺,看着整个人都要背过气去。
沈扶玉惊恐地看着他,只能腾出来一只手安慰他:“好了,不哭了。”
池程余是真的难过,哭声宛如撕裂的锦帛,掉下来的每一滴泪都浸满了痛苦与哀伤,他像是受了惊吓的孩童一般,憋了很久,在寻着娘亲的那一瞬间终于忍不住了。
“程余,”沈扶玉温柔地捧了捧他的脸,“好啦,不哭了。”
“师兄,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池程余身体抽搐得厉害。
“不是你的错,程余,”沈扶玉捏了捏他的脸,“你已经做得很好啦。”
话说完,沈扶玉觉得勒着自己腰的手臂越来越紧,才发现温沨予无声哭得忘记呼吸,嘴唇都憋紫了。
沈扶玉喝道:“沨予,喘气!”
温沨予猛然回神,抽了一下,呼吸急促:“师兄……”
他咬了咬牙,脸色苍白,几乎站不稳:“师兄,我没有保护好你,我眼睁睁看着你……”
“沨予,”沈扶玉擦了擦他的泪,“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保护我。”
温沨予确实有些神情恍惚了:“不不……是我的错……师兄……是我的错……”
“沨予,”沈扶玉的语气强硬了些,“不是你的错,别乱想。”
温沨予受了惊,惊慌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的语气温柔了些,用指腹细致地给他擦着泪:“沨予,不要自责,好吗?”
温沨予闭了闭目:“师兄……”
池程余在一旁大哭大喊,温沨予无声哭着就要憋气晕过去,沈扶玉手忙脚乱地哄着他俩。
哄着哄着,沈扶玉反倒先轻笑出了声,他一手捏住了一个人鼻子,哄小孩似的轻轻晃了晃:“我方才还说锦书他们做了你们做的事,眼下看来,你俩还是更胜一筹些。”
他语气又轻又柔,带着打趣味道,眼里闪着戏谑的光,倒真像娘亲哄小孩。
温沨予率先不好意思了,他抹了抹泪,乖巧地撒了手。
池程余看了看四周,一圈人都盯着他,一时也有些羞耻,擦干净泪躲沈扶玉身后去了。
看什么看!
沈扶玉看了四周一圈,倏地做了一个决定:“我去找一下草乌。”
第114章 吾往矣·一
沈扶玉一处山林间寻到草乌的。
草乌背对着他, 他说话行动都慢,兴许听见了声音,没来得及做动作。
“草乌。”沈扶玉走了过去。
很久之后, 草乌才回了他一声:“师兄。”
为了方便沟通, 沈扶玉走过去, 搭在了他的手上, 把心有灵犀的阵法打开了。
“草乌, ”沈扶玉顿了顿,道, “我没有想到你会那样做。”
草乌平静地反问道:“师兄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沈扶玉哑然, 他垂了垂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住了。
草乌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师兄,我知道。那会儿你是没有办法,你不杀危楼,一旁的百姓就会受伤, 所以选择了牺牲自己唤醒危楼。”
“只是……”
“师兄, 你在为了他们慨然赴死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刻, 想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事?”
那年, 山上来了一个白衣少年。
这儿偏僻得紧, 两人都没想到会看见对方,对方给他点了点头, 草乌转身离开了。
兴许是知道仅不过一面之缘,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介绍过自己。
草乌原以为沈扶玉会像之前误入山林的人一样,找到路便离开了, 不曾想对方在这儿待了很久。以至于采药时,偶尔能看见他。
对方也不说话,整日就坐在树上发呆。
他生得好看,气质非凡,又背负双剑,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草乌不愿跟他产生过多交流,偶尔看见时,对方跟他礼貌招呼,他也只是视若无睹,没回礼。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草乌把草药全都收进来时,看见对方还站在雨里,瓢泼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衫,一道闪电亮起时,草乌看见他捂着眼睛在哭。
草乌只看了这一眼,转身回了屋。
次日,这白衣少年就消失了。
一连好几天,草乌才看见他又回来了。真奇怪,对方明明还是穿得那一身白衣,草乌就是觉得他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草乌感觉得没错。
对方回来后,就不坐在树上发呆了。他跑到山涧中,一下又一下地舞着手里那把雪白色的长剑。
山泉湍急,他就站在水里,不知疲惫地挥舞着,似乎是在练习什么。
草乌看了一眼,不知详情,也不愿了解,还是没跟他说过话。
不过草乌的屋子后面就是山泉,他每日清晨起来、晚上临睡前,都能看到对方在练习。
无趣。
但是美人舞剑,也挺养眼。
偶尔草乌一日无事时,就站在窗口看他舞剑。
草乌隐约明白,对方似乎是在和山泉对决。
草乌想,这也是个无聊的人。
这天,草乌照旧去山上采药时,不慎跌进了一处谷底,他扭到了脚,四周也没有藤蔓,爬不上去。
又逢秋雨连绵,下起了雨。
草乌四处看了看,发现对面有一处凸出来的山石,似乎可以避雨。
他慢吞吞地爬了过去,眼下天已经黑了,他便准备先在这里凑活一晚。
当然,若是运气不好,命丧于此也是有可能的。
草乌脸上丝毫不见慌乱,他平静地看着漆黑的雨幕,闲靠在了背后的巨石上。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反倒越下越大,秋风萧瑟间,草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风雨卷动,天光越来越暗,高大密集的树木压下来,很快便连成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草乌静静地看着,他扭伤的脚踝很快泛起了灼热的疼痛,他浑然不觉,依旧一动不动。
因为背笼打翻,采摘好的草药落在了泥泞中,不出所料地话,是不能用了。
生死有命。
草乌正这么想着,漆黑的夜里却倏地燃起一道火光来。
草乌一愣,那火光却在他愣神间,认了主般直冲冲地朝他飞来。
——不是。
临得近了,草乌才看清,不是火光在飘,是有人用蓑衣给火把挡着雨,正朝他跑来。
“你……”看清来人,草乌更愣了。
是那个白衣少年。
“你在这儿啊,”对方温柔地笑了笑,把斗笠和蓑衣全都给了他,“让我好找。”
草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找我?”
“是呀。”对方坦荡应道,旋即蹲下身去帮他捡掉落在地上的草药。
泥泞溅满了对方的衣摆,草乌拿着他的斗笠和蓑衣,没有穿,只是问:“为何?”
对方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之前,用过晚膳,总会悄悄在窗前看我练剑,今日你没来,又是大雨,我便猜测你是不是遇见山难了。”
“不是这个……”草乌看着他被雨淋湿的乌发与白衣,手用力到几乎青筋暴起,“你为何会来救我?”
对方正好把最后一株草药捡到了背篓里,一手提着背篓,一手便想来扶他:“因为我猜你有难。”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草乌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也没察觉出对方居然把自己给扶了起来。
对方把斗笠从他紧攥的双手中解救出来,笑了一声:“你拿着不戴做什么?”
而后给草乌戴到了头上。
对方看了看这瓢泼的大雨,犹豫了一下,转身神神秘秘地给草乌道:“雨太大了,我不认识路。所以呢,为了我们能够安全回去,我要破个戒,你不许告发我。”
草乌抬抬眸,破戒?
“不说话,那便是同意了?”对方同他对视一眼,雨幕中,火苗似乎跳进了对方的眼眸中,一闪一闪地,格外明亮。
话音刚落,草乌便看见对方一直舞着的长剑倏地自己升了空,剑光明亮,把每一根雨丝都照得一清二楚。雨势磅礴,很快浇灭了火把。
“小心一些。”对方轻声提点了这么一句,转而握着他的肩膀,一跃飞身上了剑。
草乌呼吸一滞。
对方踩着剑飞入空中,左右看了下,找到草乌的屋子后,方才拉着他去了飞了回去。
“好了。”对方笑了一下。
他飞得又高又快,却意外得很平稳。
草乌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你是修士?”
“是,”对方笑了一声,额前发丝掉落一滴晶莹的雨滴,“我派不许在外动用灵力,麻烦你帮我保密了。”
那时草乌才知道,对方名叫沈扶玉。
出于礼貌,草乌也给他说了自己的名字。
“草乌?”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惊讶,“这是株草药的名字吧?”
草乌应了一声,坐在板凳上,找出红花油,给自己按压扭伤的红肿脚踝。
见他没事,沈扶玉这才拿着剑又走了出去。
“你去做什么?”草乌下意识问。
“练剑,”沈扶玉没回头,晃了晃手里的剑,“我今日的剑法还没有练完。”
草乌不知说什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入了雨幕中。
次日,雨过天晴,拜昨夜那场雨所赐,草乌发起了高烧。
沈扶玉站在他的窗口,从外往里看,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草乌昏昏欲睡,不太想搭理他。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瓦罐盆勺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快,屋里弥漫起一股难闻的草药味。依草乌的经验,入嘴会更苦。
“喝药吧。”沈扶玉温柔的声音传来。
草乌头疼欲裂,几乎睁不开眼,那勺草药就这么喂到了他的嘴边。
应该是放到温凉了。
不烫嘴,却更苦了。
没由来地,草乌想到了自己已经逝去的爹娘。
等到清醒的时候,草乌才发现自己的锅台黑了一大片,他看向一旁的沈扶玉。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歉然:“……我不太会用。”
草乌:“……”
“罢了。”怎么说沈扶玉也是救了自己,草乌还不至于恩将仇报,生这点小事的气。
只是这砂锅确实让沈扶玉熬坏了底,看来对方是真的不太会控制火候。
“我要下山去买个砂锅。”草乌给沈扶玉道。
沈扶玉坐在凳子上,闻言,歪了歪头:“可以给我带碗甜水来吗?”
草乌本想说不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沈扶玉坐那儿歪头直勾勾看着他的模样很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跟之前可靠温柔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默然,扭头走了。
沈扶玉也没说想要什么糖水。草乌便随意给他买了一碗,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荷包里多了几两银两。
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不用想都是谁。
草乌直接用多出来的银两付了钱,心安理得。
他又去买了砂锅。
这会儿还不到正午,草乌本想赶紧回去,倏地听见有人在议论沈扶玉。
他脚步一停,才发现自己对沈扶玉的来路一无所知。
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沈扶玉是什么绝世天才,从无败绩,一时头脑不清楚封了剑,眼下被人单挑了百场多,一次都没胜过。
有人惋惜,有人难过,还有人幸灾乐祸。
草乌听了个大概,提着东西离开了。
只是他没想到沈扶玉的名气居然这般大,以至于他回山的路上一直能听见有人在讨论这件事。
他听了一路,到家之时,已是日暮山头。
沈扶玉还在练剑,这次,他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相同的剑招时,草乌居然看出了几分执拗。
他想起沈扶玉刚来那会儿的雨夜,沈扶玉躲在雨里悄悄哭泣的样子。
草乌打断了他的练习,道:“我回来了。”
沈扶玉像是等了他很久,收剑后很快走到了他的身边:“你回来啦。回来好慢。”
“随便买的。”草乌把糖水给他放在了桌子上。
沈扶玉眼睛明亮,笑盈盈地看着他:“谢谢你啦。”
他说完,拉开凳子坐了下去,一勺一勺地咬着糖水吃。姿态很优雅,也可以说很乖巧。
草乌想,看着弱柳扶风的文弱书生模样,居然有着战无不胜的能力吗?
“你看我做什么?”沈扶玉失笑,把糖水往他那儿推了推,“你也要吃吗?”
“我不嗜甜。”草乌淡淡地拒绝了他。
“好罢,”沈扶玉万般可惜地把碗拉了回来,“那你明天还去集市吗?”
草乌反问他:“你想买什么?”
沈扶玉想了想,道:“你以后做饭可以做两人份的吗?我也想吃。我不会做饭。”
草乌:“……”
沈扶玉补充道:“我不白吃,我给你钱。”
草乌问:“你是修士,不是辟谷了吗?”
沈扶玉又吃了勺糖水,含糊不清地回复他:“辟谷也可以吃东西嘛。”
草乌:“……”
草乌觉得,自己家里真的像是进了一只小野猫。
草乌其实不太在意吃什么,有时懒了一日也不会吃饭,偏生沈扶玉一日三餐规律得很,无奈之下,只能草乌给他做。
这样想来,说是他是小野猫也不太准确,应该是一只走丢了的家养猫。
还是富贵人家跑出来的那种,娇弱金贵得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只家养猫脾气好,无论做得好吃与否都会捧场,礼貌道谢、夸赞。
沈扶玉也不吵他,吃过饭就去练剑。
成日里一天到晚都在练剑,草乌就没见沈扶玉有一时半会的停下来过,不休息吗?就算是修士,也得休息的吧?
草乌问他,沈扶玉给他指了指一旁的树,道:“我歇在树上。”
草乌:“……”
草乌:“……?”
真成小猫了?
沈扶玉以为他是好奇,还给他演示了一下,他把草乌拉到树下,自己一跃坐到了粗壮的树枝上。
“看!”
树枝交错,沈扶玉一矮身,倒真像是只探头探脑的小猫。
“我平日坐在这儿,”沈扶玉扶着树干挪了挪身子,往粗壮的树干上一靠,“贪睡的话,就这样小憩一下。”
明明是普通的事,他说起来眉眼带笑,像是很开心。
“摔下来怎么办?”草乌无情地戳穿了他的开心。
沈扶玉拍拍清月剑:“清月会接住我。”
草乌:“……”
草乌淡然地看了沈扶玉一眼,回屋了。
次日,草乌买菜回来稍晚了一些,因为他带了床新打的被褥来。
沈扶玉站在窗口,好奇地探进一颗脑袋:“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草乌一边铺着地铺,一边反问道。
他铺好,才发现沈扶玉已经沉默了许久,转过头,倒看见对方一言难尽的表情。
草乌:“?”
“我想铺树上。”沈扶玉犹豫着开口。
草乌:“……”
他微微拧眉:“沈扶玉,你是猫精吗?”
“什么?”沈扶玉没懂他的意思,只是为难着解释,“地上脏。”
草乌的表情也变得一言难尽起来:“树上就干净了?”
“比地上干净,我就是嫌地上脏才去树上的。”沈扶玉极力辩解。
草乌面无表情地把地铺重新卷起来:“树上有鸟屎。”
沈扶玉:“……”
他噎了噎,漂亮的脸蛋上渐渐浮起一抹红色来,难得声音都大了些:“草乌!你怎么这样说话?”
沈扶玉生着闷气去练剑了。
草乌没哄他,只是等一切都收拾好后,又下山了一趟,给他买了碗甜水,放在了桌子上。
他一抬头,就看见沈扶玉扒着窗沿往里看。
草乌也看着他:“吃不吃?”
沈扶玉翻身进了屋子,走到了桌旁坐下。
趁他吃甜水,草乌又去收拾他在外面晾晒的草药了。
许久,他听见沈扶玉惊喜的喊声:“草乌!”
旋即屋门被打开,草乌背对着他,动作没停,但知道沈扶玉是因为什么开心的,他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草乌,”沈扶玉落到了他的面前,眼睛亮亮的,“你是把床让给我了吗?”
草乌应了一声。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怎么办?”
草乌说:“打地铺。”
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感动:“草乌……你真好。”
草乌听着他的声音不对,拨弄好药材,一看,果然,家养猫变小哭猫了。
“哭什么,”草乌随意地问了一声,而后又问,“晌午想吃什么。”
沈扶玉将眼泪擦去,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我吃什么都好。”
草乌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去做饭了。
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又稀里糊涂地生活了两年。
他俩也不买什么,平日里开销并不大,最大的开销全在吃食上了,沈扶玉不爱下山,成天就琢磨他的剑法,托他的福,草乌的厨艺也是日益见长,已经足以同山脚的厨子一决高下了。
冬日最冷和夏日最热的时候有沈扶玉的阵法撑着,四季如春,草乌第一次感受到人们口中的天才剑修。
即便是在不擅长的阵法方面,沈扶玉的灵力居然可以覆盖整座山。
“沈扶玉。”夜晚的时候,草乌倏地开了口。
正值春日,晚风一吹,外面树梢微动,树叶沙沙作响,给安静的夜晚添了几分祥和的气氛。
“嗯?”沈扶玉应了一声。
草乌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第115章 吾往矣·二
“什么问题?”沈扶玉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认真, 从床上撑起了上半身,也认真地看着他。
“你没有怨过吗?”草乌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闻言,屋里一瞬间陷入了很久的安静中。
沈扶玉的身影融进了黑暗中, 一片模糊, 显然, 他听懂了草乌问的是什么。
草乌这两年通过有意无意的打听与各种传入耳中的流言蜚语, 差不多已经弄清了当时的情况。沈扶玉仓促封剑, 实力大减,不知是谁头铁和他对决, 结果就这么挑飞了沈扶玉的剑, 于是一众人围着沈扶玉对决了三天三夜,沈扶玉就这么一连输了百十场。
昔日剑仙,一朝沦为旁人口中笑柄。
“有人说,你是为了保护百姓才封剑的。”似乎是见沈扶玉迟迟不开口,草乌又添了这么一句。
为了保护别人封剑,却被人趁虚而入当作名利的踏板,不怨吗?
沈扶玉沉吟了片刻, 倏地又躺回了床铺, 他看着长长的屋梁,声音平和又淡然。
“爱我者为我落泪, 恨我者落井下石, 不过世人的爱恨之于我而言, 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这话说得……草乌从地铺上坐起身,偏头看向他。
“这是无情道, ”沈扶玉也偏过了头, 撑着脑袋看他,道, “怀大爱,却无情。”
所以无情道常出飞升的仙人。
原来如此,草乌了然:“你修成了?”
“没有。”出乎意料地,沈扶玉回答得很干脆。
草乌:“……”
他疑惑地看着沈扶玉,不知沈扶玉究竟是想说什么。
沈扶玉眨了眨眼睛,即便是在黑夜,他的眼睛也很明亮,他说:“因为那个下雨天我去救你了呀。”
“这不算大爱吗?”草乌平静地问他。
沈扶玉抿了下唇,淡笑着摇了摇头。
“不算。因为当时我察觉到你有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去救你,而是担心你,”沈扶玉说,“那会儿我以为你是哑巴,以为我交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好友。”
毕竟他每次给草乌打招呼草乌都会看他一眼,没事的时候还喜欢躲在门后或者窗户后偷看他练剑。
草乌:“……”
“修无情道的人,心里是没有特殊之人的,所有人对他们而言都是平等的。那天下雨,我一担心你,我就知道我修不成了。”沈扶玉把手臂交叠在床沿,下巴垫在上面,改成趴着看他,他的黑发在床沿垂落下去,一晃一晃的。
草乌静静地看着他,他也无声地看着草乌。
良久,还是草乌先收回了目光。
沈扶玉以为他要睡了,于是也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他还没有入梦,便听见草乌淡淡地开了口:“我的爹娘都是郎中。”
草乌不知道他睡没睡,他猜测沈扶玉没睡,因为沈扶玉睡着的呼吸声不是这样的。
“那会儿我家在京城开了个药肆,”草乌缓缓地说着,“前些年,起义军战乱得紧,再加上连年大旱,我爹我娘偶尔会行义医,或者施粥。”
“有一次,一个从外面逃难来的灾民求他们救救他的儿子。我爹我娘看了,发现对方整条手臂都被斩断了,不知他们是从哪里跑来的,这个人已经卒昏了。再加上常年饥饿,对方的身体状况本身就很差。”
“能醒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是对方一直声泪俱下地哀求我爹娘,不住地磕头,只求一试。我爹娘一时心软,便答应了。”
说到这儿,草乌停了很久,他看着漆黑的屋里,恍惚间总感觉又回到了那天叫他此生难以忘记的一幕。
“我爹娘努力了一天一夜,还是无力回天。那小孩就这么渐渐没了气息。”
“至此,我爹娘甚至想着给他家些许银两,安顿一下也好。不曾想对方倏地发了疯,一边叫喊着‘你们不是名医吗为什么治不好’,一边抽出了刀,将我爹娘全部杀死。”
“偌大的药肆只剩了我一人,平常接受我爹娘布施与治疗的人,冲入药铺,大肆抢劫。”
草乌说着说着,又平静了下来,他问沈扶玉:“沈扶玉,你说,这能不怨吗?”
沈扶玉没有回答他,也是过了一会儿,沈扶玉说:“草乌,睡吧。”
草乌知道这件事问沈扶玉要个答案也是为难他,他偏过了头,眼泪落入枕头间,过去的好多年间他都是这般落泪入睡的。
一觉醒来,他俩就好像什么都没有说过般平静。
草乌照旧倒腾他的草药、下山采购、做饭洗衣,沈扶玉还是一如既往地练着他的剑法。
那次草乌看了眼他的剑法,沈扶玉以为他是好奇,便主动给他道:“我之前灵力很强,剑气也是依托灵力,由此,当时很多人都挨不过我一剑。然后两年前我就在想,若是不靠灵力,只靠我的剑气呢?若是我的敌人和对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呢?”
草乌见他想分享他的剑招,便顺着他问:“所以你站在水里练剑是?”
“你看。”沈扶玉抽出清月剑,一跃而起,剑尖点在水面上,震起无数水滴。
沈扶玉的剑招很快,几道身影间,清月剑上就沾满了无数水滴,滴滴分明。
水波荡漾。
沈扶玉可惜地看着水面:“还是没法全部接住。”
草乌懂他的意思了,有些震惊:“你要把震起来的水滴全部接住?”
“是,”沈扶玉坦坦荡荡地承认,“而且它们震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接住的时候就是什么样子。”
这怎么可能……
草乌哑然,却没说什么打击他的话,他想,怪不得沈扶玉练了两年还没成功呢。
日子就这么一晃又过去了几个月。
又到一年的秋末,这回他俩当真是认识了足足两年了。
草屋给沈扶玉带了一碗甜水,回来的时候沈扶玉正抱剑站在门口等他,看见草乌,沈扶玉咧嘴一笑:“草乌,你要不要去看我跟别人的对决啊?”
草乌一愣,还以为是又有人来趁人之危,想踩着沈扶玉去拿名号。但看沈扶玉的表情又不像。
草乌点了点头,出于好心,他道:“那些人趁你之危落井下石,妄图踩着你来扬名立万,本就是投机取巧之人,你也不用太过于放在心上。”
闻言,沈扶玉一笑:“那我就当你是去答应陪我去了?”
草乌没说话,算是同意了。
沈扶玉带着他御剑飞行,草乌第一次经历这个,下意识攥紧了沈扶玉的衣襟,怕掉下来。他比沈扶玉还高些,这样一来,他就看见沈扶玉乌黑的发顶,以及发旋。
连头发丝都好看。
草乌没由来想,这般天之骄子,被人围着叫嚷着对决时,肯定难过了吧。
事态比草乌想得还要糟糕。
沈扶玉落地的地方是个演武场,他们去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
“这……”草乌下意识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踩着清月剑不紧不慢地落了下去。
人群一看见他,顿时躁动了起来:“沈扶玉!”
“真是沈扶玉啊!”
“沈扶玉,你居然还敢挑战我们?”
“好罢,这次一定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哈哈哈,沈仙君,你想先从谁开始啊?”
人声嘈杂,草乌只零星地听清楚了这几句。很糟糕,但是又有些不一样,他看着沈扶玉,又愣又懵。
沈扶玉只是把他送去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安全地方,道:“我比完,就来找你,你千万别乱跑。”
“你!”草乌一句话没说完,沈扶玉就御剑飞去了演武场的最中央。
“一起来吧,”沈扶玉拿着清月剑,阳光落在剑尖上,刺眼的光一一指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一起上。”
闻言,人群先是安静了一下,旋即爆发出巨大的嘲弄声:“沈扶玉,你疯了不成?”
“笑死啦,沈仙君,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可是封剑了?”
“沈扶玉,你可是我们在场每一个人的手下败将,还一起上……”
“口出狂言!”
面对如此声音,沈扶玉丝毫不慌,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怎么,你们不敢?”
“你都敢,我们如何不敢?”
“就是啊,只怕你到时候千万不要求饶才是!”
沈扶玉勾起一抹笑容:“那好,开始吧。”
难得地,草乌也有些许紧张,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这百十个人一拥而上,阵法、长剑、刀……各种各样的法器纷纷朝向了站在中间的沈扶玉,
而沈扶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足尖一点,飞身去了最上空,清月剑在他手里转了一圈,旋即爆发出刺眼的雪白剑光,剑风凌冽,直直把他们全部定在了原地。
这群人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面上渐渐浮上一层惊恐之意。
清月剑的剑息不如绛月剑那般有排山倒海之势,但是足够仔细,剑光笼罩范围内,密密麻麻,一个也不落,许多人的法器尽数被沈扶玉的剑息震成齑粉,修为稍差的,已然吐了一口血。
沈扶玉站在空中,阳光刺目,叫底下的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翻飞不止的衣摆。
“即使封了剑,你们,照样不敌我一剑。”沈扶玉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封剑两年后,沈扶玉以新的剑法,一打一百六十二,再次夺回修真界第一剑修的名号。
至此,人们印象中的红衣渐渐被白衣取代,但依旧憧憬畏惧他。
“你……”回去之后,草乌还是很难形容看见沈扶玉那一剑的感觉,太震撼。
沈扶玉从山下的集市上带回了两碗糖水,还有一些别的糕点,他放在桌子上,就看见草乌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草乌顿了顿,问:“这两年,你一直在练这个,是不是就是为了今日复仇?”
他很难想象,沈扶玉看起来没什么烦恼忧愁,皱眉次数最多的是因为糖水撒了,心里居然这般……
“复仇?”沈扶玉像是听见了奇怪的事情一般,他笑笑,“不值得。”
草乌一顿。
“你也说过,他们不过是一群落井下石、投机取巧之辈,”沈扶玉舀了勺糖水塞嘴里,随口道,“我从来不觉得我会输给这种人。”
“那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是为了……”
“我不仇恨他们,但我也有羞耻心啊,”沈扶玉声音平和,“身为一名剑修,被一百六十二个人围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对打,被挑飞剑八十四次,被打下台八十八次,太丢人。”
“本来我就是想研究适合清月剑的剑法,正好拿他们试一试,”沈扶玉转而有些惊喜地看着手里的糖水,“今天的绿豆沙好甜,草乌,你尝尝!”
草乌看着沈扶玉,对方的眼睛依旧是亮亮的,一起生活两年,草乌自认为很了解沈扶玉,但沈扶玉总会猝不及防给他露出一些额外的、他未曾见过的模样。他一开始觉得沈扶玉是个善良沉稳的人,后来发现对方有些说不出的挑剔娇气,尤其是在讲究干净上,挑剔得不行,一天就要洗一次衣服。而今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沈扶玉是一名剑修,一名天才剑修。
未封剑时一骑绝尘,封剑后依旧可以一剑定胜负。
温柔又坚韧,随和又骄矜。
沈扶玉是个和他的名字一般美好的人。
沈扶玉一挑百人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修真界,人界也闹得沸沸扬扬的,草乌再去买菜时,酒楼的说书先生便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沈扶玉的事情。
讲他六岁拜入清霄派,讲他降伏妖主凤凰,讲他一人屠蛟,讲他以一敌百。
两年前被围攻的经历都成了卧薪尝胆,人们爱他意气风发,爱他除暴安良,爱他温文尔雅,爱他眉眼如画。
一时之间,沈扶玉又成了风光无限的沈仙君。
他变得忙碌起来,不再是每日只站在泉水旁练剑,草乌搬回了床上,准备的饭量也变成了一个人,因为沈扶玉不再常来了。
草乌的生活又变回了平淡,他没什么太大的心情起伏,沈扶玉一直不走才是奇怪的。
只是偶尔,草乌在集市买完甜水回来后看见空荡荡的屋子还是难免会愣一下,后知后觉沈扶玉已经不在这里了。
过了几个月,沈扶玉又跑来了。
“草乌,”沈扶玉明显有些匆忙,神情和语气都很严肃,“你先离开这儿。”
草乌不紧不慢地扇着火,熬着粥,问:“为何?”
“我这些天带队一场外门弟子试炼,在你隔壁山上,”沈扶玉说话有些急,但依旧有条有理地,“本来是找寻一些魔物魔兽,但是山上倏地多了一条毒蛇,很厉害的毒,外门弟子好几个因此丧生,命悬一线的也不在少数。”
“你先离开这儿,等安全了,我再给你说。”
草乌扇风的手一顿,反问道:“毒蛇?”
“是。”那毒蛇太毒,沈扶玉根本靠近不了它,连斩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撑着结界叫它不要靠近别人。
旋即草乌又不紧不慢地扇着风:“你不知道,这边好用巫蛊。这条毒蛇这般毒,要么是蛊术师放出来的,要么此蛇已经毒到蛊术师也压不住。”
沈扶玉一愣:“你知道?”
草乌应了一声。
沈扶玉又问:“那你可知有无解毒之法?”
草乌看着炉子里的火,扇风的手渐渐停了下来,许久,他缓缓开了口:“若是前者,找蛊术师解开即可。若是后者……要找比它更毒的。”
沈扶玉拧了拧眉:“更毒的?”
“毒人,”草乌言简意赅,“也可以说是毒王。”
沈扶玉问:“他在何处?”
“死了,”草乌不再扇风,转头平静地看向沈扶玉,“我娘是毒王。”
第116章 吾往矣·三
沈扶玉脸上闪过一分歉然:“抱歉。”
“无事。”草乌并不是很介意。
出于安全考虑, 沈扶玉还是把草乌送下了山下,他把草乌安置在一处客栈,这才离去。
沈扶玉翻身而下, 一旁的百姓已经认出了他, 哭喊着跑来:“沈仙君!救命啊, 沈仙君!”
这一喊, 引得旁人也跟着喊了起来:“沈仙君!救救我们吧, 沈仙君!”
人群围得厉害,沈扶玉一时走动不开, 只好停了下来。
他们把沈扶玉围在中间, 哭得喘不过气,更有甚者,直接对着沈扶玉跪了下去,不住地磕头,请求他救他们一命。
“沈仙君,救救我们吧,那究竟是什么毒啊?”
“沈仙君, 我家汉子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沈仙君, 我儿才三岁啊!”
他们嘈杂得厉害,沈扶玉耐心地劝导着他们:“我知道, 我一定会寻来解毒之法, 处理好这个问题, 好吗?”
草乌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口,无声地看着这一幕, 扶着窗沿的手渐渐攥了起来。
恍惚之间, 他好像又看见那个雨夜,那个抱着儿子的男子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 乞求他的父母救他儿子一命。
沈扶玉不是神仙,即便他再厉害,也没办法解那个毒,为何要如此勉强他?
他父母都说了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为何要将这种错误怪罪到他父母身上?
草乌指尖一疼,才发现是用力过度,把指尖磨破了。
看来这毒确实厉害,已经蔓延到了这里。
沈扶玉不知怎么劝说的他们,再次把他们哄回了屋子里。
“沈扶玉,”草乌走下去,“我跟你去罢。”
沈扶玉拧了拧眉:“你胡闹什么?”
“我懂毒。”草乌气定神闲地说了这么一句,他看着沈扶玉的眼睛,似乎料定对方会答应自己。
沈扶玉:“……”
这个理由,他确实没办法拒绝草乌。
“好罢,我会保证你的安全的。”沈扶玉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句。
草乌不置可否,其实都可以,再者,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想活着。
沈扶玉先带着草乌去了隔壁山上,树很多,树冠茂密,那蛇不知所踪,兴许就缠在某根树枝上阴毒地注视着他们。
结界内,许多清霄派的弟子们虚弱地躺着,气若游丝,嘴唇乌紫。
草乌想去看一下,沈扶玉却率先握住了他的手腕:“毒性很强。”
“我知道,”草乌淡然道,“我只是看一下。”
沈扶玉和他无声对望一眼,缓缓放开了手,但还是跟在他旁边,怕他出什么危险。
“师兄,这是……”一旁的外门弟子犹豫地看了眼草乌,疑惑地发问。
沈扶玉道:“是我的一位朋友。”
这外门弟子便没再说话,虽然对方只是一介凡人,但既是大师兄的朋友,想来也是深藏不露的吧。
草乌抽出一根银针来,在距离对方不到几里的地方试探了一下,银针的颜色渐渐变黑。
“很毒,”草乌把银针收起来,得出了结论,“估计是条蛊术师压不住的蛇。”
沈扶玉拧了拧眉,问:“那要如何解?”
“准备后事。”草乌淡淡道。
沈扶玉:“……”
“没有骗你,”草乌看着沈扶玉的眼睛,认真地开口,“这蛇毒得很,除了毒王能杀,其余的杀不死,也解不开。”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又凝重了几分。
草乌想看看他怎么回答,倏地后背一阵发凉,他朝旁边看去,正好对上一对金黄色的竖瞳。
草乌一下子僵在原地,他最怕蛇。
“草乌!”
沈扶玉比他反应还快,那蛇出来攻击他时,沈扶玉提剑一斩,被蛇灵巧地躲过。
“嘶。”沈扶玉忙收回手,但迟了一步,那蛇已经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几乎是一瞬间,沈扶玉雪白的手背瞬时变得乌紫一片。
“你。”草乌怔愣住了。
“大师兄!”外门的弟子惊呼一声,就要围上来关心他。
“离我远点!”沈扶玉喝了一声,脸色更苍白了,他嘴唇哆嗦,嘴角溢出黑血。
草乌反应了过来,连忙点中了沈扶玉的几个穴位。
沈扶玉浑身发软,眼见着就要跪地上,被草乌抱在了怀里。
外门弟子红了眼,各种阵法灵符灵器打过去,一时把那蛇不甘不愿地轰走了。
“你们……”沈扶玉睫毛颤了颤,只能睁开一半的眼眸,他嘴角黑血止不住,脸色苍白得宛如数九寒天堆积的雪,“冲动……防身之物全都交出去,一会儿如何是好。”
他虚弱得紧,说一句话便要喘好久,声音轻轻的,几乎要听不见。
他躺在地上,草乌半蹲着,叫他上半身靠在自己怀里。
“草……乌……”沈扶玉费劲地睁开眼,想跟他说什么,“你别怕……”
见此状,外门弟子一个一个地流起了眼泪:“大师兄你不要这样,师兄你振作一下,我们回去找师尊……”
沈扶玉想笑笑,安慰他们,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他已经去寻过师尊了,师尊也没有法子,这才批了那么多法器和灵符。
“沈扶玉。”草乌握着沈扶玉的手。
“你……”沈扶玉被口腔里的血呛到,轻轻咳了几声,他想安慰安慰草乌,又实在难以说话,“我把你衣服弄脏了……”
他下一句话想说,我给你洗衣服吧。
你给我做过那么多次饭,这次还因为我被卷入进来,把你的衣服弄脏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草乌用指腹轻轻擦去沈扶玉嘴角的黑血,问:“沈扶玉,你相信善恶有报吗?”
沈扶玉觉得草乌又困在他爹娘惨死的困境中了,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好,你答应我,”草乌目光依旧淡然,手却是紧紧攥紧了沈扶玉的手,“你要证明给我看——善有善报。”
沈扶玉勉强听懂了他的意思,只是他已经濒死,实在不知要如何证明给草乌看,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如果这样能让草乌解脱的话……
草乌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衣袖中拿出几根银针,他将沈扶玉翻过身,平放在地上,褪下他的衣服,看向一旁的外门弟子,道:“点火。”
外门弟子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指尖一撮,就给他点了一抹火光。
那毒素蔓延得很快,这一小会儿的时间,沈扶玉的整片后背已经乌紫了。
草乌把银针在火光上细细烤过,旋即一根又一根地扎在沈扶玉背部的穴位上。
乌紫很快消退了不少,但还是很严重。
尤其是在沈扶玉雪白的后背上,乌紫乌紫的一片,尤为触目惊心。
外门弟子看愣了:“你……”
草乌站起身,道:“回清霄派,我有办法救他。”
从草乌方才的动作中就能看出他并不是无的放矢,外门弟子一抹泪,也来不及伤心难过了,只期望赶紧救大师兄。
他们带着草乌和沈扶玉回了清霄派。
知尘站在派门前,看见来人,他先看见了沈扶玉:“扶玉?”
“师尊!”外门弟子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主心骨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哭了起来。
知尘却是看向了一旁的草乌。
“这是外门选内门的考核测试吧。”草乌虽是询问,但语气却是笃定。
知尘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眼中带了几分欣赏:“正是。”
“我要做你们内门弟子,”草乌平淡道,“我要做沈扶玉的师弟。”
知尘抚了抚自己白花花的长胡子:“这般肯定,看来你笃定自己有过人之处。”
草乌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很快就有了。”
“冷静自持,勇气可嘉,”知尘像是明白了什么,“那你试试吧。”
草乌对他行过礼。
草乌又回到了他的山上,有知尘给的阵法,他回去得很快。
他缓缓打量过这片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小茅草屋,这才敛下眼中的一切情绪,缓缓走了进去。
他碰了碰一旁药柜的几个格子,一阵咯噔咯噔的声响过后,整个药柜缓缓朝一边移了过去。
原本药柜下方出现了一方暗道,楼梯一直绵延进漆黑的深处。
草乌取了灯笼,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暗道下面还有一扇门,他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很久,才缓缓推开。
屋里一阵嘶嘶声。
灯笼的光亮照起,嘶嘶声似乎更大了些。
草乌抬了抬灯笼,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个大牌匾,写着“悬壶济世”四字,一旁还有“神医草氏”等等数不尽的小牌匾。
这些都是他爹娘获得的,悬壶济世的牌匾甚至是御上钦赐。
最中间却是一个深坑,深坑旁,是一些数不尽的竹笼。
草乌将门关好,从一旁的柜子处拿出几瓶小巧的雪白陶瓷罐来,拔开塞子,每一罐里面都装满了圆滚滚的药丸。
草乌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近了一旁的笼子里。
幼时爹娘的话似乎又在耳旁响起。
“医者,怀仁心,便是渡人不渡己,也无妨。”
“医术,也可能会被人用来做坏事;毒人,也未尝不是好人。”
草乌站在缓缓蹲下了身子,他想到方才在清霄派看见的那个巨石,上面刻着“敢为天下先”。
一瞬间,他的心头倏地像是有什么在回应,以至于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他把竹笼推进深坑中,竹笼的盖子被震开,里面沙沙地爬出几条毒蛇来。
草乌含了一颗解毒丸进去,看着下方毒蛇爬行,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其实他瞒了沈扶玉一件事。
他娘确实是毒人,也确实是被人杀了不假。
但是……他知道毒人的制作办法。
他有办法,把自己炼成毒,甚至是……毒王。
“毒人,就是要比一切都毒,”阿娘说,“一开始可以有解毒丸撑过,但是到最后,你要摆脱解毒丸,要你的身体适应毒性、甚至是高过毒性,跟养蛊有异曲同工之处。”
“在此期间,你要有一个绝对的、不能倒的信念。”
草乌咬了咬牙,把咬在自己腿上的毒蛇扯开,毒素叫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近乎要昏厥过去。
但是——
草乌又推翻了一个竹笼,各式各样的蛇游走了进来。
但是!
草乌攥紧了手,他还要回去救沈扶玉。
沈扶玉答应他的,要给他看一个、和他父母不一样的结局。
草乌怕蛇,从小就怕,他感受着数不尽的毒蛇在自己身上爬行,冰冷的鳞片、尖锐的毒牙、粘稠的□□……
草乌紧紧攥着陶瓷罐,恐惧与疼痛叫他不断地使劲,直直握碎了陶瓷罐,碎片划破了他的皮肤,鲜血叫毒蛇愈发兴奋。
草乌眼前一片昏花,他想,我不能死,我不能被毒死。
我还要回去救沈扶玉。
毒素入心时,汗如雨下,恍惚间竟如那年暴雨天,沈扶玉抱着一个火把朝他跑来。
草乌下意识冲幻觉伸出了手臂,他咬紧了后槽牙,又反应过来,一把扯开围在自己脖颈处的毒蛇,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猩红的双眼一寸一寸看过脚下还在爬来爬去的毒蛇,对他们的恐惧渐渐消失。
他想,我绝对、绝对、绝对不能死——
我要回去救沈扶玉。
就像当年他救了我一样。
我要让他有一个和我爹娘不一样的结局,他答应我的,我答应他了!
我要回去救沈扶玉!
草乌猛地把最后一个竹笼踢翻,可是里面的毒蛇却没敢爬出来。
再一看,坑里的毒蛇也不敢动了,它们发着抖,一点一点地往草乌身边远处挪去。
草乌弯下腰,从地上拽起一条毒蛇,将自己的血液喂入他的嘴中,毒蛇抖动了几下,渐渐没了生息。
草乌把它的尸体随意丢在地上,把自己的血滴在地上,阴冷地看过脚下的每一条毒蛇。
良久,那些毒蛇一条一条地爬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舔过他的血。
没有一条敢不听命。
地下暗室的毒蛇很快便全部死干净了。
草乌最后看了一眼“悬壶济世”的牌匾,缓慢走了出去。
他所到之处,树木、花草尽数枯死,毒气四溢。
草乌从阵法中重新回了清霄派。
三日不见,他的气势愈发冷冽,一时间也没有人赶上前去。
“等等!”有些大胆地想去搀扶他,但被另一个眼见的拦住了,示意他看草乌脚下的灵草。
原本还好好的灵草已经枯死。
“这是……”几个弟子目瞪口呆,又心底生寒。
知尘倒是了然了:“毒王。”
草乌给他一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又划破了手指,滴入了一个小药瓶中,一并递给了知尘:“按这个熬药,再加入我的血,可以解毒。”
他说完,并没有回答别的什么,又重新回了自己的屋子。
院子中间,正盘着一条巨大的毒蛇,见他出来,眼里闪动着贪婪的光,不动声色地舔了舔信子。
很明显,这条毒蛇是被草乌的毒吸引来的。
是咬伤沈扶玉的那条毒蛇。
草乌一步一步走近了它,它也虎视眈眈地盯着草乌。
那就看看谁能毒过谁吧。
第117章 共此舟
与毒蛇缠斗的过程草乌并不想多做回忆, 他最后勉强收服了这条毒蛇,他踉踉跄跄回到清霄派的时候,沈扶玉和其他的外门弟子都醒了。
“草乌!”
看见他, 沈扶玉便想来接他。
草乌还不能控制自己身上的毒, 站在远处, 没让他靠过来。
他看见沈扶玉的眼睛红了, 看着要哭了。
草乌想到刚见沈扶玉时对方躲在雨里哭泣的样子, 当时那般委屈时,也是这样红的眼睛吗?
草乌想跟沈扶玉说话, 但他体内的毒素已然浸透到每一滴血液里, 叫他的行动和说话都变得异常缓慢。
见沈扶玉醒来,草乌只觉得撑着自己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他呕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草乌!”沈扶玉一惊,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草乌躺在地上,给他说了第一句话:“不要紧……”
沈扶玉眼眶红得紧,水雾蒙上去更显得晶莹剔透:“都是我的错。”
草乌想说, 不是他的错, 但是他开口太慢了,说不了。
其实他最想说的是, 沈扶玉, 你别哭。
不知道是想说给十八岁雨里的沈扶玉听, 还是眼下二十岁的沈扶玉听。
这会儿,人群中突然钻出来一个脏兮兮的人影:“我能试试吗?”
这人不知给草乌和沈扶玉施了个什么阵法, 能让他俩神识相通, 方便交流。这人临时取了个名字,叫心有灵犀。
为了遏制草乌身上的毒, 他封了自己的穴道,那条毒蛇也因此失去了力量,化作他手腕上一个银蛇手镯。
这场沈扶玉带队的试炼由此结束,草乌半道成了内门三弟子,雪烟则是堂堂正正第一名成了第四名弟子。
知尘等人给草乌批了药草峰,耐心地教他引气入体。
草乌身上的毒素太厉害,以至于一开始,他一个时辰才能回给别人一句话。
那毒很厉害,沈扶玉感染的第一年变得很虚弱,他身形消瘦了很多,不爱吃饭,走上几步都要喘好久的气,有时一觉能睡很久。偶尔清醒时,也恹恹的,说话轻轻的,或者就干脆不说话了。
有时外门弟子同他说着说着话,倏地得不到回应,惊地忙一回头,才看见沈扶玉不知何时靠着椅背壑眼睡了过去。
他连说话都觉得很累。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沈扶玉总是受伤,受了伤,就立刻来找草乌包扎伤口。
无聊的时候沈扶玉就给他说话,也不介意他回得慢,沈扶玉说一句,总是等他回了话,这才说下一句。
俩病秧子说话一个比一个慢。
沈扶玉觉得好笑,笑了没几声,就开始咳嗽。
时间一久,草乌就反应过来——谁能伤得了纤阿剑仙呢?
“你不用自己弄伤自己再来找我包扎。”草乌酝酿了很久,掐着沈扶玉进来的点,在他刚进门,就给他说了。
沈扶玉先是一愣,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反倒是一笑:“好罢。”
沈扶玉被他戳穿,干脆就不掩饰了,天天跑来他这儿,跟他说话。不说话的时候,沈扶玉就霸占他的床睡觉。
草乌平静地想,就是一只被惯坏的家养猫。
也不知是不是沈扶玉常来找他说话,草乌说话和行动倒真快了些。
沈扶玉也渐渐好了起来……
如此种种,历历在目。
所以上一世,要草乌怎么接受沈扶玉的死亡呢?要他怎么释怀那些间接导致沈扶玉死亡的、恶毒的流言蜚语呢?
“草乌……”沈扶玉哑然,垂了垂眸,“我并不知。”
他不知道草乌的道心是他,他以为草乌当时结了道心,是因为已经原谅了当时他父母的事情。
草乌没有回答。
沈扶玉抬起头,才发觉草乌已经无声落了好多的眼泪。
“师兄,你为苍生而死,为危楼而死,所有人都不敢伤他们,怕让你的死亡成了枉死,”草乌闭了闭眸,呼吸乱得很,“可是我好恨。”
他恨沈扶玉对芸芸百姓万般好他们还是在咄咄逼人。
他恨危楼许诺得千般好还是没能保护好沈扶玉。
他恨沈扶玉骗了他,恨沈扶玉忘了当年的承诺。
所以他给井里投了毒,杀了无数魔族,他本想连危楼一并毒死,可是在看见灵台上沈扶玉的尸身,绝望大过了他的恨意,他的道心碎裂成无数片,一夜白头,最终,他回了那座山上,一跃而下。
其实从他父母枉死那年他就想这么跳下去了。
迟了百余年。
“可是我回来了,”沈扶玉轻声道,“大家把我拉回来了。”
“上一世的死亡不是终点,有你们,就已经是善报了。”
沈扶玉抽出手帕擦去草乌的泪水,道:“草乌,你有精湛的医术,更有万毒之身,朝前看吧。”
不要再困在过往了,不要再把救赎的希望押在别人身上了。
草乌反手握住沈扶玉的手腕,他的眼中隐约有几分偏执在:“师兄,若我偏不呢?”
沈扶玉顿了顿,无奈道:“那就不啊。”
草乌抬着眸看他。
沈扶玉笑笑:“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我们?”
“是的,我,你,”沈扶玉指了指自己,草乌,又指向一旁的树后,“还有偷听的那几个。”
草乌下意识看过去。
树:“……”
巨大的树后,冒豆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
草乌:“……”
雪烟尴尬地摆了摆手:“三师兄,大师兄。”
祝君安比较平静,但是脸也有点红:“三师兄,大师兄。”
云锦书尴尬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欲哭无泪:“大师兄,给点面子嘛。”
沈千水倒是开心:“三师兄,哥哥说得对呀,我们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池程余直接冲过去抱住沈扶玉的腰哭喊:“亏我这么多次都记得带着你!你也跟我抢大师兄!”
温沨予温和地笑笑:“三师兄,大师兄已经回来啦。”
草乌怔然地看着他们。
沈扶玉轻飘飘道:“树上的呢?”
姜应却是直接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好敏锐呀,公主。”
沈扶玉:“……”
“你是猜到了树上有我,还是有凤凰,还是有危楼?”姜应笑盈盈地问。
危楼:“……”
凤凰:“……”
凤凰咬牙切齿:“太贱了,孤迟早抽死他。”
危楼深有同感。
两个人也尴尬地从树上现了身。
草乌看看他们,又抬头看看沈扶玉。
“啊!”沈千水惊呼一声,“那这样的话,当时那场内门弟子试炼是哥哥带队,四师姐和五师姐争第一,然后哥哥被咬伤,三师兄来救哥哥,七师兄给哥哥和三师兄画阵法的时候正好撞到了我!”
“好巧。”雪烟感慨一声。
“还有,”姜应不紧不慢地扇着扇着,气定神闲道,“那条毒蛇的消息是我放给师尊的。”
那毒蛇太毒,姜应收到消息的时候便料想到它会祸及百姓,于是仓促报给了师尊。可惜还是迟了一步,沈扶玉带队时已经遇见了那条毒蛇。
“真巧啊。”云锦书也唏嘘感慨,他当时只是认出来那个白衣师兄是当时救自己的人才去帮忙的。
“这一世同上一世已经有很多不一样了,”沈扶玉握紧了草乌的手,认真开口,“定然不会是上一世的结局。”
草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须臾,他淡淡扯了个笑容:“好罢。我相信师兄。”
沈扶玉笑笑,一抬头,倒发觉危楼在看自己。
沈扶玉:“?”
他顺着危楼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自己和草乌紧握的手。
沈扶玉:“……”
又乱吃味。
危楼委屈得不行。
不知是不是受到前世记忆的影响,沈扶玉再看危楼委屈的表情,一方觉得他无故吃味好笑,一方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感。他抽回了手,无奈地看着他。
危楼嘴角忍不住地扬起。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沈扶玉心里有很多人,他也是主母般的存在!
沈扶玉正想说什么,头顶倏地压下来一大片黑色的阴影来。
“沈扶玉!”蛟龙贪婪又愤怒地看着他,“你居然实力大减,当真是天不负我!”
危楼下意识把沈扶玉护在了身后。
“失去一半实力居然还敢私闯我的秘境,”蛟龙一个一个看过他们,“那今日便一同葬在此处吧!”
凤凰一瞬间化作原型于沈扶玉身前展翅,眸光冷冽:“你敢?”
蛟龙不以为然,嗤笑道:“你同他签订契约,力量也因契约削弱一半,我会怕你?”
“哥。”沈扶玉看着蛟龙,喊了凤凰一声,“你先靠后。”
他有一个新的想法要试试。
凤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化作人形,落到了沈扶玉的身后。
沈扶玉看了清霄派众人一面,轻轻扬了一下唇。
清月剑清鸣一声,雪白色的剑光划过天际,应召而出,落入沈扶玉的手中。
蛟龙虽有一雪前耻之心,但百年前沈扶玉那一剑还是给了他太大的阴影,以至于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便警惕地看着他。
见剑光确实不如百年前那般强盛,蛟龙方才放下了些许心。
“锦书,”沈扶玉偏头看了眼云锦书,“开阵。”
云锦书一愣,大师兄没说是什么阵法,兴许就是空白阵法,他拿出自己的旗帜来,落地成阵。
这个阵法什么都没用,只是画个圈能成阵就好,一般是用来尝试新阵法的。
云锦书不知道沈扶玉要这种阵法做什么,但沈扶玉说什么他听就是。
金黄色的阵法光很快将蛟龙围在里面。
蛟龙嗤笑一声,就凭这个?
它朝下一瞥,清霄派的人已经沿着阵法的边将他围住,沈扶玉站在最中间,转了一下清月剑。
阵法受到他的剑气影响,开始缓缓晃动起来。
蛟龙也没理他,毫不犹豫地攻击起来。
“雪烟。”沈扶玉喊了一声。
雪烟反应迅速,阵法里很快响起悠扬的编钟声。
蛟龙警惕地看着他,倏地感觉五脏六腑都疼,它吐出一口血,才发现那血乌黑,显然是中了毒。
蛟龙怒极,当即摆尾,试图打碎这个阵法。
阵法硬生生挡住了它这一击。
不对。
蛟龙眸光渐冷。
这阵法还是金色时,灵气是属于布阵者的,但在乐修奏了乐后,阵法的灵气明显变成了另外两个人。而今,又换了另外的——
它一个个看去,果不其然,在一旁看见了开着卷轴的温沨予和双手亮着微光的沈千水。
不行,不能这样攻击。
蛟龙冷静下来,再次看向沈扶玉,沈扶玉站于中间,明显是阵法的中心人。
先杀了沈扶玉。
蛟龙目标坚定下来,嘶吼一声,朝沈扶玉攻去。
沈扶玉不紧不慢地用清月剑抵挡着它的攻击,一招一式地溜逗着它。
蛟龙没由来想到百年前沈扶玉也是这样戏弄自己的,一瞬间怒气更甚,正要一招杀了他时,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它挣了挣,没挣开。
数不清的白线好似编成了一张牢不可破的复杂渔网,将它牢牢困在其中。
姜应牢牢攥着线,祝君安的灵气穿梭其中,稍一改动,便是更牢固的结。
“你!”蛟龙对沈扶玉怒目而视。
池程余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沈扶玉的身前,他手里的剑直指蛟龙。
沈扶玉转了一下清月剑,道:“应该是我们吧。”
蛟龙心道不好,但它还被应月缠着,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扶玉喝道:“起阵!”
一瞬间,九种灵力转入阵法之中,光色流动间,隐约有着六爻卦象,阵法变得越来越刺目。
以清月剑为阵眼,阵法掀起狂风大作,一时间地动山摇,威力不容小觑。
蛟龙倏觉身上的鳞片在一片一片剥落,它痛不欲生,仰天长啸一声,身体绷直,几乎要晕厥过去。
太奇怪了,这个究竟是什么阵法,明明他们加起来都敌不过它才是。
它疼得泪眼婆娑之际,隐约看见沈扶玉手持清月剑正朝自己这边赶来。
“铮”!
右角断裂。
沈扶玉站在狂风之中,甩出一道剑息:“这招叫,同舟。”
同舟共济,生死相依。
敢为天下先。
第118章 伤离别·一
“同舟阵法!”
蛟龙折了右角, 鳞片也剥落了很多,阵法消失后便疼得昏厥了过去。
比起蛟龙,沈扶玉的师弟师妹们明显对方才的阵法更感兴趣, 他们一溜烟聚集到沈扶玉的身边, 将他团团围住, 激动得不行。
“师兄!你怎么想到的?”
“师兄你好厉害!”
“师兄师兄, 刚才那个是同舟阵法吧, 是吧?”
尤其池程余云锦书雪烟和沈千水四人最激动,一言一语地几乎不给沈扶玉说话的时间, 草乌的生命力流失太快, 又恢复到了以往慢吞吞的模样,温沨予和祝君安在一旁照看他。
姜应含笑闪着扇子,也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沈扶玉无奈地笑了笑:“当时说完当时历练的事情就有点头绪了,蛟龙一来正好试一试。”
他解释完,还是遏制不住其他人的兴奋。
“我要去给师尊说!”池程余兴冲冲地喊道。
沈扶玉点点头,道:“我们先回仙船。”
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做呢。
回到仙船, 沈扶玉没着急先和清霄派联络上, 反倒是先从储物手链里拿出了月精石。
“阿户,”沈扶玉笑了笑, “好久不见。”
阿户看见沈扶玉, 面上露出些许惊喜:“沈仙君!”
而后阿户看见了其他的人, 一怔,有些局促起来:“这是……”
“这是我的各位师弟师妹, 我的兄长以及我的道侣。”沈扶玉一一介绍过。
阿户一怔, 比起前面的,他还是更震惊沈仙君的道侣居然是个男人, 好像也不是人,人的眼睛没有这样的。
但阿户还是尊重沈扶玉,他礼貌道:“各位仙师好。”
“你的魂体差不多好了,不多时就可以去轮回了。”沈扶玉耐心道。
阿户一直在月精石里,没什么对时间的感触,不曾想居然都这么久了,他心下说不出的感触,只是朝沈扶玉深深鞠了一躬:“沈仙君,谢谢您。”
沈扶玉把他扶起来,又跟他随意聊了几句,便叫他再去月精石里养几天。
阿户应了一声,重新回了月精石里。
凤凰还是第一次见,多看了几眼,这么小的石头,当真能做月亮用?
沈扶玉见他难得有好奇的东西,便将月精石交给了凤凰。
凤凰稀奇地摆弄着。“
“那我们不去找绛月剑了吗?”池程余趴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回应道:“绛月剑是被当作阵眼才震碎的,不是被人恶意为之,若是我没猜错,许是只剩了最后一片。不用特别着急。”
“大家这次出来也很辛苦了,先回峰休息休息吧。”
辛苦归辛苦,但是以后这样大家一起出来的机会就不多了,他们半是可惜半是惆怅地叹了口气。并没有那么快乐。
沈扶玉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们一眼。
“师兄!”云锦书凑上来,“反正这事差不多解决了,我们先去玩一下再回峰吧!”
“对啊!”池程余也跟着附和道,“回峰好无聊的!”
“我也想去玩!”雪烟揽着祝君安的肩膀,“回峰又要报告,太痛苦了。”
沈扶玉:“……”
一众人说想去玩,沈扶玉也不可能扫他们的兴,只是点了点头,道:“可以。”
“这片应该有个花灯城,专门造花灯的,应该很有看头。”姜应说。
“那我们就去那儿吧!”沈千水眼巴巴地看着他,“好不好呀,哥哥?”
沈扶玉应了一声,道:“那就去那儿吧。”
定好了地点,沈扶玉就先回屋了,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又跟蛟龙打了一架,实在有些疲倦。
危楼在他旁边守着他。
仙船悠悠地穿过云层,窗外柔黄色的暖暖的眼光透进来,展铺在地板上,空气中隐约漂浮着些许细微的颗粒。
不知过了多久,仙船很明显停了下来。船体一顿,沈扶玉就醒了过来。
危楼凑过去亲了亲他:“仙君,你醒了?”
沈扶玉还没在睡意中缓过劲来,半张脸藏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只露出来一双水润润的眼睛。
危楼喜欢他的眼睛,忍不住用指腹扫了扫他的眼睫毛。
沈扶玉觉得痒,伸手拍了一下他作乱的爪子。
危楼:“……”
沈扶玉被他这么一弄,彻底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他们下去玩了?”
“嗯。”危楼应了一声,旋即期待地看着他。
沈扶玉:“……”
危楼说:“仙君,你跟本尊去吧!”
沈扶玉:“……”按理来说危楼都是活了一万多年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不稳重。
但他仔细想了想,发觉危楼也没有稳重的时候。
“对了,”沈扶玉想起来什么,撑起头来问他,“危楼,我记得魔族一开始只有四将四相是吧?”
“嗯,是,”危楼还以为他要问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曾想居然这般简单,“但是泊雪后来能力出众,跟本尊自荐,本尊就又封了个魔相给他。”
“能力出众?”沈扶玉微微拧眉,心下愈发不安。
“是,”危楼道,“他有一个异剑灵。”
沈扶玉瞳孔微微张大,这一刻,他不详的预感几乎达到了顶峰。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姜应一把推开了他的门。
危楼下意识把没穿好衣服的沈扶玉挡在了身后。
“沈扶玉,出事了。”姜应神色严肃。
沈扶玉穿好外衣,站起了身子:“怎么了?”
“花灯城,满城被屠。”
沈扶玉瞳孔一紧,顾不得跟他们说什么,拿起剑,飞到花灯城前。
云锦书等人就在城门前。
眼下城门大开,城内横尸错落,血流成河,城池上方还有一大片萦绕不去的乌云。
“师兄,“云锦书脸色凝重,“他们是被献祭了。”
沈扶玉一愣:“献祭?”
“就是,一种获取力量的邪术,”云锦书言简意赅,“就是把满城的人杀了来获取力量。”
沈扶玉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阴邪的法子,他眼神沉了下去,跨步走了进去。
一切都和云锦书所说的那般,城里一个活人也没有,尚未散去的魔气充盈在满是血腥味的空气中。
沈扶玉多看一眼,心便沉下一分。
“这是泊雪的魔气。”危楼不知道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
闻言,沈扶玉当机立断,转而看向凤凰:“哥!即刻回清霄派!”
凤凰对他眼下的急促感到疑惑:“即刻?”
“即刻!”沈扶玉果断道。
“行。”凤凰见他是真的着急,也不含糊,直接化作一只原型,要他们上来。
飞往清霄派的路途中,朝下看去,到处硝烟弥漫,却寂静一片,很明显,是都死完了。
“还没联系上师尊吗?”许是看沈扶玉久久无法得不到通讯玉石的回应,姜应主动问道。
沈扶玉摇了摇头,心沉了几分。
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泊雪为何要这么做?”池程余不理解,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泊雪都很正常,简直就是魔族里最特别的一个人。
他甚至帮助危楼弄了时间回溯的阵法!
“不好说。”沈扶玉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而已,没有定论前不想说出来给他们增添担忧和恐慌。
沈扶玉手上的通讯玉石迟迟得不到回应,渐渐地,所有人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本尊有山河卷,”危楼看向沈扶玉,“本尊带你去,更快一些。”
这般急迫的情况下,凤凰也来不及同危楼争,他给沈扶玉道:“你先跟他去,孤带着其他人很快赶到。”
沈扶玉点了点头,当即在危楼拿出的山河卷上写下了清霄派的名字。
山河卷上魔气一闪。
看清面前的情形,沈扶玉险些跪了下去。
“仙君!”危楼连忙伸手扶住了他。
沈扶玉呼吸都有些急促,他身体僵硬,慢慢推开了危楼抱着自己的臂膀,缓慢地迈开了步子。
入目之处,原本郁郁葱葱灵气四溢的山林被烧得惨不忍睹,黑烟袅袅地升入空中,沈扶玉踩过无数次的山阶上,横着好多眼熟之人的尸体。
“沈扶玉。”危楼走到他身边。
这一声像是唤醒了沈扶玉般,他猛地召出清月剑,御剑飞到了山头上。
“师尊!”沈扶玉环顾一周,没看见五位师尊的身影,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悬了一颗心,他不敢掉以轻心,声音大了些,试图先找到师尊。
他看了一眼大殿,心恐慌得紧,好似那儿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一般。他不敢进去,只好先去别处寻找。别处除了倒塌的房屋、烧毁的灵木、惨死的尸体,什么也没有。
清霄派从未如此安静过。
沈扶玉越看越心惊,恐慌将他的理智一点一点蚕食殆尽,他喊得声音越来越大,步伐也从行走逐渐变成了奔跑。
“师尊——师尊——”沈扶玉一声一声地喊着。
危楼跟在他身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兜兜转转,他俩还是又回了大殿前。
逃无可逃,沈扶玉身体抖了抖,伸出的时候,才发觉连手指都抖得厉害,他将手掌贴到了大殿的门前,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大殿的门被缓缓推开,外面的光线漂浮着从逐渐打开的门缝中一寸一寸地点亮漆黑的屋子。
血腥味率先传出来,门彻底打开的一瞬间,沈扶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怔怔地看着屋里的场景,被人扼住咽喉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眼前蓦地一黑,危楼着急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似的:“沈扶玉!喘气!”
沈扶玉肺部一疼,才猛地吐出一口气来,原是他一时忘了呼吸。
“仙君。”危楼担忧地握住他的胳膊。
沈扶玉眼眶渐渐红了,他轻声喊:“师尊?”
没有人回应,于是他又喊了一声:“师尊?”
沈扶玉闭上了眼睛,痛苦与悲伤像是两座大山般将他牢牢压在下面,他喘不过气,几乎要跪下去。
“大师兄!”
恰逢此时,凤凰载着其他人赶来了。
这群人一边喊着沈扶玉一边朝他奔来,数池程余跑得最快,他猛地冲到沈扶玉的面前:“大师——”
没说完的话在看到大殿内的情景时戛然而止。
池程余愣在原地:“师尊?”
姗姗来迟的其他人也愣住了,他们下意识看向沈扶玉:“大师兄,这是……”
沈扶玉嘴唇动了动,脸色惨白。
“师尊!”几人好像也并不需要沈扶玉的回答,他们跌跌撞撞地跑进殿内,哭喊声随着眼泪一起爆发。
可是他们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师尊!”
大殿内,被钉在墙上的五具尸体慈祥地闭着眼睛,无一人回应他们。
我是大师兄。
沈扶玉咬紧了后槽牙,手攥得用力,指甲刺破皮肉,流出汩汩的鲜血。
我是大师兄,我得冷静下来。
沈扶玉用力到浑身都在打颤,想要将眼泪逼回去。
“仙君。”
沈扶玉被人轻轻抱住。
“本尊在,你哭吧。”危楼说。
一瞬间,沈扶玉泪如雨下。
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好了等他们回来的吗?怎么几月前就成了最后一面了?
明明走前还是好好的……
明明说好了……
沈扶玉痛不欲生,无声的眼泪打湿了危楼肩头的衣料。
溢满了哭声的大殿倏地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痛吟,沈扶玉眸光一冷,清月剑直直顺着声音来处抵上了对方的咽喉。
第119章 伤别离·二
他用手背一抹眼泪, 转过身去,才发觉是浑身是血的灵鹿。
沈扶玉一惊,召回清月剑, 忙不迭走了过去:“灵鹿!”
灵鹿跪在地上, 伤势重得已经起不来了。看见沈扶玉, 它的眼中似乎有几分急切。
“你, 这里, 我师尊——发生什么了?”沈扶玉慌乱之际,竟有些语无伦次。
好在他还知道给灵鹿疗伤, 他将灵力轻柔地送进灵鹿体内, 心却一凉:“你的妖丹……”
灵鹿从嘴里吐出来一个纸团,虚弱道:“这是知尘道人的遗言。”
灵鹿想给他说话,可张口却是满嘴的血,它自知时日不多,依依不舍地看着沈扶玉:“快走吧……泊雪……屠了清霄派……他要找你……”
真快呀。
总感觉沈扶玉还是刚迷路时的六岁小童,怎么转眼就这般大了?
“找我?”沈扶玉一怔。
“是……三天后……”灵鹿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恍惚间, 竟觉得阳光温暖, 树叶沙沙作响。
它阖上眼,依稀闻见幼童身上独特的香味, 还有落在额上轻轻柔柔的吻。
沈扶玉眼睁睁看着灵鹿倒在这里, 怔在了原地。
许久, 他才颤着手去摸那个纸团,纸团有灵鹿的灵力包着, 还很干净, 拆开来,里面的字迹十分清晰。
也十分熟悉。
“扶玉, 泊雪的实力深不可测,为师五人合力仍不敌。见字远离,去找绛月剑。”
沈扶玉缓缓攥紧了纸张,像是攥紧了自己的心脏,每次跳动都带着窒息的痛苦。
“泊雪有异剑灵,你封了剑,必然打不过他,”危楼走到他身边,虽然这样有些残忍,但为了沈扶玉的安全着想,他还是狠心把沈扶玉拉了起来,“走吧,沈扶玉。”
沈扶玉脑中一片混乱,却察觉出来危楼的话中似乎有深意,他猛地回头:“你想做什么?”
“去找你的剑,”危楼笑了笑,手指轻轻拂过沈扶玉的面容,似乎是想把他的面容记在心里,“本尊在这里等他。”
“我打不过,你就能打过了?”沈扶玉的声音一瞬间提高了。
他没有师尊了,也没有其余的师弟师妹了,灵鹿也死了,他不能接受剩余人中任何一人的死亡。
“是呀,”池程余凑了过来,一掌推开了危楼,“师兄,危楼根本就不顶事,还是我来吧!”
他拍了拍胸脯,试图表现得看起来像以往一样冲动莽撞,但眸光柔和,眷恋地看着沈扶玉:“师兄,我们都是剑修,让五师姐给我做一张你的人皮面具,我还能拖他一会儿!”
“池程余!”沈扶玉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不许。”
“师兄,我不会离开你的,”池程余猛地扑到沈扶玉的怀里,就像以往做过无数遍的那样,“师兄,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的!”
“这样吧,”见沈扶玉还想开口拒绝,池程余猛地捂住了他嘴,眼睛溜溜地转着,他道,“等你找到绛月剑的最后一块碎片,我就回来,好不好?”
“我还没见过师兄挥舞绛月剑的样子呢!”池程余松开了沈扶玉,张开手比划着,语气一如之前那般憧憬,“师兄!你就让我看一次吧!”
沈扶玉浑身都在发抖。
难得地,温沨予主动走了过来,帮着池程余劝说道:“师兄,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泊雪不知道要找你做什么,我们打不过异剑灵,但是封剑了的你说不定可以一敌。让六师兄留下来挡住泊雪,能拖一点时间是一点时间。”
沈扶玉缓缓看向危楼:“泊雪究竟要做什么?”
他也是魔族,危楼会不会知道?
“他要一统六界。”外面倏地传来陌生的声音。
沈扶玉觉得耳熟,看过去,原是两个在魔族看见的魔相,还有一个不认识。
说话的是要给沈扶玉画画的那个。
“浮华,”危楼看向他,“他何曾说过?”
“你们去鬼界的时候,他就在人界开了杀阵,”浮华走了过来,“你们离开鬼界后,他就吞噬了整个鬼界的怨气,这两件事足以叫他实力大增。屠了清霄派,不过一瞬间的事情。”
“那你们来这儿做什么?”姜应警惕地看着他们。
“沈仙君这般仙人似的人物,死了太可惜了,我要趁他活着的时候多画几张。”浮华笑嘻嘻道,旋即两眼放光地看着沈扶玉。哎呀,怎么哭了还这般好看,瞧瞧这个湿红的眼眶……
沈扶玉无暇顾及他,只是问剩下两个:“你们呢?”
“我吗?我是来给你们提供情报的啊,想要什么有什么!”满身金银的魔主动开口道,“你可以叫我招财,也可以叫我旺财,我感觉这两个名字都很好听,来财多财也不错,你们随便叫吧,反正我喜欢财。”
“芋鱼,”最后一个慢吞吞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滥竽充数的芋,浑水摸鱼的鱼。泊雪肯定会使唤我们然后再把我们的魔力抽走,反正你们对上泊雪必死无疑。我还是跟着你们被他一下子杀死吧,我不想干活。”
“其他人呢?”云锦书有些不可思议,“都选了泊雪吗?”
危楼不是旧魔尊吗?统治他们的时间肯定比泊雪统治的时间长吧!一点旧情都没有的吗?上一世为了给危楼追人还白挨了那么多顿打呢。
“实力为尊嘛,”招财理直气壮道,“泊雪那般强,谁会来选你们啊。”
雪烟还是不可置信:“红线呢?”
红线不是很喜欢沈扶玉吗?
“一两黄金,我就告诉你。”招财道。
姜应毫不犹豫拿出一锭黄金丢了过去:“说吧。”
招财放在嘴里咬了咬,欣喜道:“好罢。因为泊雪骗了他。泊雪其实是想杀沈仙君的,但是泊雪骗他可以让他给沈仙君找六十个男人。愚蠢的红线。”
姜应:“……”
沈扶玉没心思管这些,回了头,才看见祝君安已经在给池程余做人皮面具了。
池程余蹲在她旁边,手舞足蹈地指挥着:“这儿不是这样捏的吧,大师兄不长这样吧!”
祝君安应了一声,头偏了偏,用肩膀擦去了眼泪。
见沈扶玉看过来,池程余打直了胳膊给他打招呼:“师兄!”
沈扶玉的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痛苦,但还是笑着应他:“程余。”
他没有阻止祝君安做人皮面具,他的情感与理智好似剥离开来,理智形成一张无形的屏障,任凭情感在里面撕心裂肺,不曾动摇丝毫。
池程余眼巴巴看着他,又转脸再三叮嘱祝君安:“五师姐,你一定做得像一点,不能有丝毫的偏差,我一会儿再来看看。”
语毕,他也不等祝君安答应,撒丫子跑向了沈扶玉的怀里。
撞碎了沈扶玉的理智。
沈扶玉低下头,嘴唇微抖:“程余,我们一起走。”
十八岁那年,沈扶玉醒来,便看见的是池程余的臭脸:“你醒啦?醒了就赶紧走吧!”
沈扶玉看了看这里的木屋,问道:“是你救的我?”
池程余一颔首,臭屁得惹人烦:“不然呢?”
沈扶玉依旧心怀感激:“谢谢你。”
池程余不屑得理他这感谢,转身走了。沈扶玉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儿是处破庙。
池程余刚走出去,就有些地痞流氓来找他的事,他们把池程余堵在中间,嬉皮笑脸地:“喂,臭小子,这处庙宇是我们的了,你赶紧滚。”
池程余不服,梗着脖子骂道:“谁说的!谁先来就是谁的!”
地痞流氓人多势众,才不怕他一个混小子呢,干脆直接动起了手。
池程余还算有些功夫,但到底一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沈扶玉刚走出来,池程余就被打飞到了他的脚下。
沈扶玉低头看了他一眼,池程余也看着他。
不知为何,池程余看着他就觉得委屈,就像被欺负的小孩找到了爹娘一般,明明不想哭的,但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这是我们的地盘,赶紧滚!”其他人看不清沈扶玉的脸,直接骂骂咧咧道。
沈扶玉连清月剑都没抽出,一记灵力打出去,几个人当即一个接一个震到了树上。
他蹲下身,把池程余扶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也不嫌弃,便揽住了池程余的肩膀:“走了,回家。”
路上,他问池程余叫什么。
池程余后知后觉自己在沈扶玉的面前丢了脸,便道,不告诉你。
沈扶玉也没有逼问他,只是把他领去了清霄派的外门弟子那儿。
池程余天赋很高,脾气也傲,沈扶玉觉得他不会受欺负,也就放心地离开了。
他下了山,一去便是两年,后来中了毒,又养了一年的病,再听到池程余的事情时,就是三年后了。
“大师兄,你快管管他吧!”外门弟子叫苦不迭,“他要无法无天了!”
仔细一问,才知他捡来的那个小孩已经打遍外门无敌手了,谁也看不起,傲气得不行。谁也不想同他玩。甚至旁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唯一接触到他名字的弟子,只得了一句话——我没有名字。
于是外门弟子便叫他佚名。
沈扶玉挑了挑眉,主动去寻了池程余。
池程余正坐在树上,懒洋洋地睡觉。
“佚名?”沈扶玉好笑地问了一声。
池程余探出了脑袋,原本还有烦不胜烦,看清沈扶玉的模样,倒噎了一下:“做什么?”
“想跟你比试一下。”沈扶玉抱着剑,仰着头看他。
说这个,池程余可就不烦了,他一跃而下,不甚在意道:“走罢。”
毕竟沈扶玉可是领他入门的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嘛。
结果当天,沈扶玉就把这个天子骄子打得落花流水,爽得一众外门弟子振臂高呼。
池程余站都站不稳,被沈扶玉拉去叫医修治疗了。
池程余越想越不服,日日去寻沈扶玉比试。
第二次,他还是输了。
他不服。
第三次,他也是输了。
他不服。
第四次。输,不服。
第五次。输,不服。
……
第不知几次,他服了。
于是沈扶玉从那天起,身边就多了个小尾巴,小尾巴兴冲冲地抱着剑,喊着:“大师兄!你再跟我打一次!”
沈扶玉被他缠了一年了,气笑了:“不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池程余眨了眨眼睛:“我没有名字啊。”
沈扶玉一愣。
“我是孤儿嘛。”池程余理直气壮道。
这种不重要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他还想跟大师兄比试!
“那我……”沈扶玉迟疑了一下,“去找师尊给你取名字吧?”
池程余不想取名字,只想快点跟沈扶玉比试,便催促道:“不要不要。好麻烦呀。师兄你随便取个嘛。”
“我?”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意外。
池程余点点头,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是啊,而且本来我就是你领进来的嘛。就你取吧!”
沈扶玉看着他,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了“驿程千里渺愁予”,他下意识道:“便叫程予罢。”
池程余问:“哪个程,哪个予?”
沈扶玉给他写了出来。
池程余却是眉一皱:“那不就和那个废物一个字了?我不要,师兄你给我改一个嘛!”
沈扶玉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废物”是谁,他哭笑不得,还是顺着池程余说了:“不许这样说沨予——那便改成‘余’罢。”
“单姓个池,如何?”
池程余得了新的名字,反倒不惦记跟沈扶玉比试了,欢呼雀跃至极,围着沈扶玉上蹿下跳,还时不时跑他怀里。
“我以后就叫池程余!”
……
池程余想到了往事,他看着沈扶玉蒙上一层水波的眼睛,知道沈扶玉也想到了,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不要,师兄,你先走。”
“我答应你好吗?”池程余握着沈扶玉的手,“我一定不会有事的,师兄。等你找到绛月剑,我就回来,我要看你大杀四方的样子!肯定特别帅!”
沈扶玉咬了咬嘴唇,几乎控制不住地发抖。
“师兄,你要好好的。”池程余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干脆像以往那样扑到他的怀里,脸贴在了他的胸膛。唯独这一次,无论是温沨予,还是危楼、凤凰等人,都无一人跟他争抢。
“师兄,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谁敢打我的大师兄,我就杀了谁!”
池程余留了下来,祝君安做好人皮面具的那一刻,他们就该分别了。
“师兄!”池程余站在山上,看着凤凰载着他们越来越远,“你要做天下第一!”
这是他最喜欢的,天下第一的师兄。
无论谁说什么,他只认沈扶玉是天下第一。
第120章 伤别离·三
许久, 沈扶玉的眼上覆下来一片黑色。
沈扶玉后背一软,直接倒在了危楼的怀里。
危楼坚定地抱着他,轻声哄道:“没事了, 仙君。我们在三天之内找到绛月剑的最后一块碎片, 就好了。”
沈扶玉攥住了他盖在自己眼上的手, 身体颤抖得厉害, 硬生生地将涌出眼眶的眼泪尽数逼了回去。
他听见许多细碎的哭声, 似乎是雪烟他们的。
出乎意料地,温沨予是最镇定的一个人。他拿着卷轴走到沈扶玉的身边, 问:“师兄, 我们现在去哪儿?”
沈扶玉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其余人,除却那三个魔族,姜应面色凝重,草乌反应迟钝,剩下的雪烟几人泣不成声。
沈扶玉脸色倒还平静,只是开口时,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原来的声音, 他脑中混乱一片,什么也不清晰, 只能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道:“沨予, 先查有没有怨气或者阴气浓郁的地方。”
他不知道绛月剑的最后一片碎片在哪里。
分明当年封剑时义无反顾,被百人围堵时也不曾有丝毫的悔意, 可临了今日, 沈扶玉终究是冒出了一个念头——若是没有封剑呢?
沈扶玉的身体抖了抖。
屋里,平复好心情的几人正围着浮华三人。
浮华两耳不闻窗外事, 蹲在门口陶醉地画画。芋鱼摊在椅子上,悠哉游哉得身体好似融化一般。唯有招财肯和他们交流。
“钱头草,朝钱倒,哪边钱多往哪倒。“招财大爷似的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过他们,像是要宰客的黑心掌柜。
他这话说得很明白了。
姜应直接掏出一大袋黄金扔在招财面前,道:“你知道的,全说出来。”
一麻袋的黄金砸在桌子上,桌子不堪其重,砰地一下就塌了。
招财眼都看直了,瞬间对姜应肃然起敬起来,他站起身,殷勤道:“好的,好的,姜阁主。”
“首先是我们魔族第一魔将律言,循规蹈矩,十分恪守规矩,一个字,强!”招财认真道。
“你们了解其他魔族也没什么用,泊雪一人就能杀了你们,”芋鱼慢悠悠道,“不如跟我一样等死好了。”
说完,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起来觉了。
姜应没理他,只是看向招财:“继续。”
“好罢。”
本以为能空手套白狼的招财叹了口气,真讨厌,为什么姜应他们不听芋鱼的,这样他就可以少说很多东西了!
“香铃和红线差不多吧,有时他第二她第三,有时又反过来,南鸳北鸯合而为一时强,分开就是我这种能耐。你们不是对抗过他俩了?”
招财在这边滔滔不绝,相比之下,温沨予倒是遇见了些许困难。
“师兄,这些年不常有。但是因为泊雪作乱,各处都是……”
根本分不清哪儿处怨气和阴气最重。
闻言,沈扶玉低垂着头,半点反应也没有。
“师兄?”温沨予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声。
沈扶玉缓缓抬起了头:“你说,绛月剑还可能会去哪儿呢?”
温沨予迟疑了一下。
“去沈家庄。”
沈扶玉咬了咬牙,说出来心里最疼的答案。
凤凰飞行的动作似乎是顿了一下,旋即转身,飞速朝沈家庄飞去。
“用山河卷吗?”危楼心疼地捋了捋沈扶玉的发丝,他从来没有见过沈扶玉这般难受的样子。
沈扶玉抬了抬眼,道:“好。”
能快一些是一些,他们耗不起。
“孤大概会飞两天半。”凤凰也给他简单报备了一下。
沈扶玉点了点,在山河卷上写下了沈家庄的名字。
沈家庄位于一片山区,山和地都很多,故而人们生活也算富足。如今却是只剩了一片荒原,鳞次栉比的房屋经过百年的荒废早就变成了断壁残垣,灰扑扑的一片。沈扶玉目光移了移,他不太认得方向,在这种环境下更甚,结果他还是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家。
门口的大树不知被哪道雷劈了,横倒在院子里。他记得小时候凤凰最喜欢窝在树上,喜高是一回事,主要是看得远,可以准确找到沈扶玉从哪里跑来。
沈扶玉茫然地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没有他想要的碎片。
“仙君?”危楼试探地喊了他一声。
沈扶玉拧着眉:“我在想,它会不会在我遇见它的那座山上。”
但是他当时仓皇逃乱,也不认识路,并不知道自己去的是哪座山。
“清月,”沈扶玉想起了什么,召来清月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在哪里遇见的?”
清月晃了晃剑身,飞上空中,绕了一圈,又回来,点了点剑身,它横到沈扶玉的腿边,示意沈扶玉上来。
沈扶玉和危楼一并御剑前去。
山倒未曾变过,绿油油的一片,山泉、山林以及山上的生灵都好好的,一如百年前那般。
清月剑将他们带到了那处熟悉又陌生的山洞处,山洞已经坍塌了,什么也看不清。
危楼看向沈扶玉。
“你去那边找找,我在这边找找。”沈扶玉道。
危楼点点头,只是看着他:“注意安全。”
沈扶玉应了一声,一边找寻着一边给云锦书他们用通讯灵石告知了一下。
找寻一天无果后,沈扶玉紧紧抿着唇,下颌角都绷紧了。
不在这儿,那会在何处?
他已经把这儿寻了个遍了,还是找不到。
“我感觉……”沈扶玉闭了闭眸,声音发颤,“我感觉绛月剑离我很近,但是我就是找不到他。”
不知为何,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他觉得绛月剑就在这儿的山上,但是他找不到。
——感受你的剑。
当年他在烈狱之隙,师尊告诉他的话。
师尊。
沈扶玉眼眶微红,咬了咬牙,强行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事情。他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了一下,绛月剑被封住,一点灵力都泄露不出来。
但冥冥中,似乎是有什么在回应他。
很微弱的存在感,但是沈扶玉感受到了。
就在这里。
危楼轻轻抱了抱他:“我们再找一次。总会找到的。”
沈扶玉滚了滚喉结,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了。
山很大,沈扶玉和危楼两人找着找着就过去了两天多。待到凤凰几人来到时,他们搜寻的范围更大了些,也更仔细了些,但还是一无所获。
云锦书直接开了一个高阶的搜寻阵法,将山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笼罩了,但还是没找到。
沈千水也不停地问着树木花草有没有见过这里飞来一个碎片,花草树木皆是给了否定的答案。
“师兄……”雪烟斟酌着开口,“会不会不在这里?”
沈扶玉喘了口气,分明刚来这儿时,他几乎是九成九确定绛月剑的最后一块碎片在这里,可是一连将近三天搜寻无果,他心下也不确定起来。
“泊雪的异剑灵叫玄十三,之前只是一把普通的玄色铁剑,”危楼不知想到了什么,给沈扶玉道,“因着是那一批中第十三把锻造出来的,所以叫玄十三。泊雪生得好看,但是个低等魔族,上一任魔尊跟他有过短暂的春情后,赐了他这么个名字。”
“后来泊雪得到了玄十三,才一路到了魔相的位置。”
沈扶玉看向危楼。
怪不得危楼这些天都很少说话,原是在思考这些问题。
浮华美滋滋地跑了过来,给沈扶玉看自己的画卷:“看!我的洛神。”
他画了一张沈扶玉垂泪的模样。不得不说,浮华的画技确实可以的,他将沈扶玉画得栩栩如生。好看的眼睛经由眼泪的浸泡变得异常水润,脸上划过一道水痕,下巴处的眼泪还闪着破碎的光。
沈扶玉简单扫了一眼,没理他。
“泊雪和玄十三之间肯定有什么交易,”温沨予走了过来,“剑灵对剑主的忠诚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玄十三为何要弑主后跟随泊雪?”究竟是什么样的诱惑,能把剑灵蛊得叛主?
沈扶玉看向招财。
招财懊恼道:“我也不知道。”早知道打听一下了,这么个情报,得值多少钱啊!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回家里看看吧,”凤凰冷不丁地开口,“说不定绛月剑在那边。”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绛月剑的碎片。
“我先去的那边,没找到。”沈扶玉看向凤凰。
凤凰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道:“再找找吧。说不定哪里漏了。”
哪里漏了?
沈扶玉像是被他点了一下,隐约有什么头绪,却想不分明。
无奈之下,他们也只好再回去沈家一趟。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下来,黑漆漆的夜里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安静得吓人。
意外地,沈家门口,摆放了一只巨大的箱子。
就这么突兀地摆在那里,晚风一动,便有些许血腥味传来。
沈扶玉几人互相警惕地看了看对方。
“师兄。”温沨予上前,似乎是想要保护他。
沈扶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来吧。”
直愣愣地摆在他家门口,估计就是给他看。
看着不像是什么友善的事物,但沈扶玉有个猜测,这个猜测叫他不得不走上前去亲自查看。
沈扶玉蹲在木箱旁,深吸了一口气,心底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只有这一条路可选。他伸出手去,将木箱的盖子缓缓打开。
月光一寸一寸落进箱子里,箱子里的事物也一点一点地暴露在了沈扶玉的眼里。
满脸的血,未来得及闭上的眼眸,被砍下整整齐齐放在胸口的四肢。
沈扶玉怔怔地看着箱子里的人。
他的猜测成了真。
他僵在原地,手先发起了抖,旋即一点一点蔓延到了全身,直到最后连牙齿也在打颤。
程余。
这是他的程余。
三天前还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程余。
沈扶玉想碰碰他,可是又不知该先碰何处。池程余满身的伤,最致命的是胸口的剑伤。
沈扶玉将他的全身一点一点地看过,他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以至于只是紧紧地看着池程余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眶通红,滚烫的泪水一颗一颗砸了下去。
“程余……”沈扶玉费了好大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只手紧紧攥着箱子,另一只手抖得不成样子,伸出去给池程余阖上眼睛。
他盖上了池程余的眼睛,却没有站起身。额头缓缓抵在了木箱边缘,巨大的悲伤将他的心紧紧攥住,眼泪模糊了木箱边缘的血。
“六师弟!”云锦书先喊出了声,眼泪率先流了下来。
雪烟也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祝君安背过了身子,不忍去看他。
“六师兄……”沈千水泣不成声。
姜应拧了拧眉,眼眶微红。
危楼默默走到了沈扶玉的身边,搭住了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他。
“沈仙君,”空中突兀地传来熟悉的声音,“别来无恙啊。”
是泊雪。
“泊雪!”凤凰率先反应过来,蓄势待发地看着他。
清霄派的人也纷纷亮出了灵气,大有一番决一死战的架势。
沈扶玉抹了把眼泪,起身抬眸看向泊雪。
危楼将沈扶玉挡在身后,沉声道:“泊雪。”
泊雪权当看不见那些朝着自己的武器,他玩味地笑了一声,下一秒,出现在了沈扶玉的另一边,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哭成这样啦,沈仙君?”泊雪的指尖轻轻划过沈扶玉的面容,帮他擦去一滴眼泪。
“你失约了,害得本尊好找。”泊雪笑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沈扶玉挣开泊雪,清月剑直直刺向泊雪,冷声问道。
泊雪伸手握住清月剑的剑刃,很快地,鲜血顺着他的掌缝流了下来。他浑然不觉,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沈扶玉:“不要这么凶嘛,沈仙君。我们先前见面还好好的呢!”
沈扶玉试图召回清月剑,但仿佛有道无形的屏障般将清月剑死死拦住,清月剑纹丝不动。
沈扶玉的一颗心都沉了下去。他虽猜到泊雪必然实力恐怖,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本尊其实还蛮喜欢你的,”泊雪一手拿着清月剑,一手绕过沈扶玉的肩膀,轻轻地从他的侧脸划到他的喉结,用指腹细细感受着属于生命的微动,“生得好看,天之骄子,还是个小正经。”
“或许这样说比较合适——沈仙君,你看出我们魔族都很喜爱你了吗?”
沈扶玉看了看周围,才发觉其他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压迫般脸色惨白,动弹不得,更说不出话。尤其是危楼。
是泊雪在用他的魔力阻止其他人。
看泊雪的架势,似乎还是很轻松。
居然强到这般地步了吗……沈扶玉咬了咬嘴唇内侧的肉。才发觉情况比自己想得还要糟糕。
“在想什么呀,小仙君?”泊雪似是不经意道,“要不然你别跟危楼了,跟本尊吧。”
他说完,虚空甩出一道魔力来,逼迫危楼抬起头。
他伸手将揽住了沈扶玉的腰,另一只手捏了捏沈扶玉的脸,以一种极其轻佻的姿态把沈扶玉抱在了怀里。他看向危楼的眼里有几分戏谑与挑衅,跟沈扶玉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君王在哄宠妃似的:“我们杀了危楼,好不好?”
“就像这样——”泊雪笑了一声,他什么也没有动,浮华、招财和芋鱼三人却凭空炸开,三道魔气吸入了泊雪的体内。
危楼说不出话,但眸光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恨不得啖其血肉。
沈扶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紧紧抿着唇,没有理他。
“好罢,”泊雪似乎是很可惜地叹了口气,“本尊还想着,若是你乖顺一些,本尊就留你一条命呢。罢了,反正比起独活,你肯定更喜欢同他们死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沈扶玉便觉得自己浑身一重,铺天盖地的魔气压制着他,他宛如一个不会水之人溺失足落水般,浑身使不上劲,肺部疼痛。
他额头渗出些许冷汗,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却毫无办法。
倏地,泊雪猛地松开了他。沈扶玉腿软了几分,身子晃了晃,勉强站住。
“对啦,差点忘记把礼物送给你了。”泊雪笑了笑,拿出一张卷轴来。
“真言卷轴,开启后,凡是真话都会尽数被记在上面。说不上罕见的玩意,沈仙君肯定见过吧。”
沈扶玉平稳着呼吸,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沈仙君,本尊好心帮你,你却露出这般眼神,真叫人伤心。”泊雪虚伪地说了这么一句。
旋即,他缓缓打开了卷轴,眼中闪烁着恶意与玩弄的光:“沈仙君,你手上的手链是危楼的心尖血罢?”
闻言,沈扶玉下意识把手背到了身后。
“当年危楼为了催动溯洄从之的阵法,放了一万年的血,硬生生将自己放死,”泊雪轻飘飘道,“为此散尽了九成九的魔力,最后那点可怜的魔力,便凝在了那滴心尖血中。”
“魔族没了心尖血和魔气就会彻底消亡——沈仙君觉得,代替危楼心脏的东西,是何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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