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基本是愉快的,只要苏和丽莎肯放弃对她们的调侃,更多关注厄尼的心理健康,就会更愉快。赫敏轻轻眨了两次眼。她绝对没有任何办公室恋情的苗头……她们也算不上办公室吧……不,她是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和办公室没关系!
“但是,”苏不置可否地一撇嘴,“你们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扭头寻求丽莎的支持。
丽莎支持了她。
餐后厄尼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声称他回寝之前还要去别的地方,和她们分开了。苏和丽莎几乎一瞬间就决定甩开她们,于是仅仅通知一声——甚至都没尝试邀请她们——就跑了,说是要再喝一轮,而罗塞塔上上次和她们去喝酒被灌到卫生间吐了三次,赫敏近期对酒精敬谢不敏。
虽然她确实和金妮他们喝了一点……但是,她也不会对金妮和哈利做什么,对吧。
只剩下两个人沿着夜晚的街道缓步慢行。
她们这样有一段时间了吗?多长时间?不不不,等一下,她们“哪样”了?
这肯定是一种误读,因为在她离开英国之前,她确实正在和保加利亚学生发展……新的假设。你需要新的假设,用来取代旧的。不过她也需要去访问哈佛,还是访学更重要,所以她就去访问哈佛了,就是这样。虽然……她跳过了一些不重要的部分,比如为什么一学期访学和保加利亚新假设是冲突的。此外,你还要想清楚为什么原本没有访学打算的学生会像逃难一样申请大洋彼岸的学校。
假设的成立需要许多条件……不然它就是空想,不会有什么说服力。或许东欧风格不适合她吧。或许是因为“克鲁姆”而不是“克鲁莫夫”总会让她分神。保加利亚和斯拉夫语,姓名的严格规则。他为什么不姓“克鲁莫夫”?他是黑户吗?赫敏轻轻甩甩头。事实上,在有人提出这一点之前她其实没意识到一个保加利亚人姓“克鲁姆”有什么问题,毕竟她是英国人,她真的有必要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姓氏吗?
“克鲁莫夫”。
停下来,无论他姓什么都和你没关系,这个小知识很有趣,把知识留在脑袋里就够了。不要考虑是谁告诉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英国安全模式,记清楚。安全模式。
她已经一再发生……偏转,做出……不应当的选择。如果你对东欧球星没兴趣,就不该答应他。
可是,也不能说她没兴趣——她只是——你不能非黑即白地认为要么深深迷恋要么不顾一屑,大部分人的情感不是这么运作的,兴趣需要培养,他还是挺有趣挺可爱的,有点儿腼腆。
但也只是这样了。
你真的对他没兴趣,至少不是应该有的那种,也没有应该有的那么多。
因为没时间培养感情——她要去哈佛访学,不是吗?这不就——
这不就——是你突然提出申请,像逃跑似的窜进了哈佛。猜猜看,是谁和你一起申请了拉德克利夫研究院?
答对了,就是第一个提出“克鲁莫夫”的那位博物学家。
你把他甩了。你真的对他没兴趣。因为你对谁有兴趣?
苏说——你们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只是……她真的很难投之信任。
“那种严重缺乏安全感和对失败有强烈恐惧的角色常常能够互相理解。”
金妮这么说。她或许说得没错。
所以,或许这是能够得到理解的,甚至是……她不知道,就像互相原谅。这不是一个单方面的游戏,不是孤单的博弈,它需要双方都有进入挂起状态的默契,一种复杂的、扭曲的、被动的、间接的……还是说清楚一点好了——戏剧化的过度自我的默契。
挂起而不中止,停顿而不切断,再回到接通状态。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悬置”。而且不想把这话说给身边的哲学系学生听。
天气不是很凉。米迦勒学期即将过去。剑桥总是很干燥,几乎不冷。
“其实希望冷一点。”路过圣体钟时罗塞塔没头没尾地说。
“为什么?”赫敏抱着胳膊,虽然剑桥并不冷,但夜晚总还是有一丝寒意。
“会更好看。”罗塞塔说,“跟你说这个好像没什么用。”
她不得不花了半分钟理解什么会更好看,然后意识到指的是人,或者说服饰装扮。赫敏滑过雪,也去过冬天的北方地带,她承认寒冷天气自有魅力。但不需要体现在剑桥,也不需要更好看的保暖穿搭,她有点儿怀疑那保不保暖。
道路两侧都是学院的古建筑,庭院拦住了外界的目光。
“有时候,我们会认为自己是独特的。”罗塞塔说,“认为我们很特殊。按道理,我应该有很多晦涩艰深的词汇用以表达朦胧抽象的概念,不过,我认为即便是最爱创造词汇的学者也可以用最基础的单词生活。”她配合似的轻轻一笑,“总有一天,我们会意识到自己没有那么特别。”
“可能吧。”赫敏说,“但是每个人还是很独特的。你不可能完全复制另一个人的一切信息和特征。”
人就是不特别的,你以为自己很特殊只是你以为,是好心人们为你营造的假象。你不特殊,你没有令人瞩目的能力,为了成为你希望的那个人,你必须加倍努力,控制自己,满足期待。如果你真的很特殊,难道还需要费这么多力气吗?
“是吗?有人不可取代吗?”罗塞塔问,“真的有人重要到地球都绕着她打转吗?我们只是拥有一个很丰富的模板库,随机抽选几个要件,组合起来,或者把同样的东西丢出很远……这是个误会。可能就在完全相反的地方有人正和我想着完全一样的事。”
“你不能把人拆解成一部分再去和别人比对,”赫敏回答说,“如果用这种方式,那么所有人都可以一模一样,因为总会有些地方和别人一样。”
“我们只是在最微不足道和短暂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同的表现,产生了一些微小的差异。”罗塞塔接着说,“这没有影响从头到尾的那种相似。”
赫敏停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她有点儿烦躁,“你是说所有人都出生又死亡,是吗?简化到连人都不是的程度?”
“不,我只是在通知你。”罗塞塔说,“三是一个神圣的数字。所以……就结束了。”
她仿佛听见一根门廊柱断裂的声音。然后是门廊。然后是一堵墙。
“请你说清楚。”赫敏说,“没必要把什么都当成谜语。”
“这不是很清楚吗?”罗塞塔用一种发笑的口吻说,“我发现,至少确认了我自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了。不管是我还是这个观点。”
一堵墙,然后是房顶,从中间塌陷,落在地板上,所以天花板也开始粉碎。
——你又对了。你总是正确的。没有人的注意力会长久维持在一个水平和一个地方。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而且不希望以这种方式表达,因为……至少,你仍然认为她是特别的。有某种特殊之处正在闪烁。
“那很好。”赫敏用很清晰的声音回复道,“我想我们没有……其他问题了吧。”
天花板与连接着所有墙壁的梁柱一同倒塌。
她听见轻轻的笑声。
和建筑化为飞灰的轻轻的响动混合在一起。就像它们非常遥远。
只是又证明了你的思维方式和生活哲学没有漏洞。为之庆祝就可以了,不要太激动。
只是这样。
你有时候必须逼迫她跳出框架思考。
如果控制狂有一种分类是自我控制,那么赫敏·格兰杰可以被完美归类。没有人是完美的,所以她也会犯错,那些用以强化她正直天性的自我约束迟早会变成火山喷发的材料。你知道岩浆其实可以叫滚烫的石头水吗?
其实不可以。但谁在乎呢?
你有时候确实要拿出胡说八道的能力和颠倒乾坤的态度来。
赫敏的棋艺比她还差。多可怜啊……是吧。
再施加一点压力。因为她是一个正直的人。
因为她是一个并不安分的人。
让十四世纪的城堡去死吧,现在是后现代。
“但是什么规定了人的……特征呢?”赫敏说,“你不能因为有两个人都爱吃……松饼,就说她们没区别。”
“真的有区别吗?”罗塞塔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为什么?你认识两个爱吃松饼的人?”
“至少现在不认识。”赫敏不大甘心地说,“好吧,松饼不是重点,你不能随便抓来两个人说她们爱好一致所以她们是一样的。”
“如果她们爱好一致,对一些青睐这种爱好的人似乎就没什么区别。”罗塞塔说,“你看……因为你欣赏这种特质,反倒让它不再那么特殊了。”
“但你不可能因为认识一个喜欢松饼的人就说所有人你都认识,也不可能因此和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对吧。”
“是啊,很有道理。”罗塞塔点头认同道,“没错,那因为什么才让这个松饼伙计和别人不一样呢?”
赫敏顿了一秒。她好像摸到了什么痕迹……但她们都走到银街上了。
“总要有其他特征吧。”她暂时把疑虑抛开,接着说,“比如松饼伙计同时喜欢看看书,戴眼镜,不喜欢听摇滚乐……诸如此类。”
“总要有限度吧?”罗塞塔问,“你不能把所有的细节列成表说松饼人为什么那么特别。”
“怎么不能?那都是松饼人自己的特质——我认为只有你能把列成表的细节全部替换掉才能证明她不特别。”
“对,都是松饼人的特质。”罗塞塔说,“真的吗?”
“什——怎么,当然是真的。”被她压下的疑虑重新浮出水面。
“我的意思是,那可能都是松饼人的特质。”罗塞塔又开始摆弄她的手指,“但是——这张表是你列的,对吧?不是松饼人,而是你。你认识一个松饼人,为她列了一张特征表。”
“即使是这样——哦。你——好吧,但是——至少这也是你对松饼人的全部认识,也就是说松饼人对你而言特殊的理由,没错吧?”
“作为松饼,我不是很确定。”罗塞塔说,“松饼有不同的火候,上一秒它还没熟,下一秒又太过火。她可能养成了新习惯,戒掉旧习惯。就算是松饼人自己又真的能笃信她是独特的吗?”
“所以松饼人不独特。”赫敏说,“回到最初的问题,你怎么区分所有爱吃松饼的人和你认识的那个?”
她又听见一阵轻笑,但这一次很近,罗塞塔透着浅浅的得意。
“你已经说了。”罗塞塔搓了搓指尖,“你完全提到了如何区分。”
你认识的那个。你认识的。“你”。这就是区分方法。爱吃松饼的人跟你没关系,只是那个人而已,甚至那个人爱不爱吃松饼都无所谓,因为她今天爱吃明天就可以不爱吃……重点是“你”。你认识那个人。
“我以为你会对专业更严肃一点。”赫敏呼出一口气。
“这跟哲学半便士关系都没有。”她说,“我差一点就转修历史了。”
所以你认识一个,就是一个,认识两个,就是两个。她为什么要认真讨论松饼人,明明早该对话题走向有预料。
但有时足够独特的标记和特征,那些特殊的经历和记忆……其实也没有那么独特。你可能在泳池边摔倒过,在雪地里摔倒过,在草地上摔倒过,环境当然是不同的,但你都摔倒了,而且心情大差不差。经验的重复削减了它们的特殊之处,你在回忆时可能会一连串想起所有窘迫,而不是一次品味一件。它们没那么特别,除了特别丢脸之外。
“重点是你认识那个松饼人。”罗塞塔说,“因为你认识……她才是所有松饼人里最特别的那个。或者最松饼的那个。”
“不,不可能有人因为认识另一个人就‘最特别’,”赫敏皱皱鼻子,“虽然我不知道你把什么定义为‘最特别’,那肯定是诡辩的前置条件。”
“对你来讲,她是所有松饼人里最特别的那个,说不定对你而言是唯一的松饼人。还是说……你要认识其他松饼人了?”
什么叫“要认识”?说得像……她觉得这不是什么松饼人夜间小课堂……
“这和我认识松饼人没关系,只是你不能因为认识一个人就把她当成最特别的吧。”赫敏说,“当然,或许从你的角度可能是……”
罗塞塔又开始摩挲她的下巴。“从我的角度是。你还希望有多少个角度?两个,一百个,七十亿个?”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你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赞许和赏识,因为你不够好,你还可以更好。你只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你正在努力做好自己。做好自己——做一个好的自己。只是这一回别误会有人想知道你正在努力,没有人想知道。你早就确认过这一点了,别那么咄咄逼人。
“那不可能,对吧。”赫敏说,“所以归根结底,我们还是不能认为谁是真正特别的。”
“但那个松饼人对你而言是特别的?”
“嗯……”赫敏沉吟道,“我想是吧。仅仅对我而言。”
“那么,对松饼人而言,你难道不是特别的吗?”她说,“一来,你对她投注了超出对其他松饼的关注;二来,你可能是司康人,她可能喜欢司康人。”
“一旦有其他人也关注这个松饼人超过其他松饼,理由就不成立了。”赫敏说,“二来,我不是司康人。”
“你是奶油酥饼人?”罗塞塔问,“就像你还没认识第二个松饼人,现在也没有第二个这么关注她的人。而且就算有人很关注松饼人,她也未必觉得很重要,因为你才是最重要的那个——现在。”她最后添上一个词。
她肯定也不是奶油酥饼人。
“如果你非要这么……”赫敏捏了捏鼻梁,“松饼有保质期,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可能已经放坏了。”
“那你觉得什么好?”罗塞塔说,“橡皮小熊?”
“松饼人——就松饼人。”赫敏还捏着鼻梁,“很好,现在松饼人很特别,可以了吗?”
“你退让得好干脆。”
“因为我不是青少年了。”
“那你也不是橡皮小熊?”
“明显不是。”
“哦,那你是什么,松饼人?”
她在“什么”和“松饼人”之间做了一个隔断。赫敏想,听起来不像是询问你,更像是询问松饼人。
好吧——她明白了。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松饼人现在确实很特别。如果有人告诉松饼人现在她最重要,那她就很特别。这没道理,没关系,这种事是不讲道理的,你要习惯。
“现在”。这个词也和整个句子、整段话孤立。它可以指一种状态的存续,也可以指一种存续的状态,不是吗?它可能意味着有一个很特别的松饼人仍然特别……或者,有一个松饼人现在——当下——此时此刻——很特别。
也可能同时指向两者。
赫敏有一瞬间非常想说自己是橡皮小熊。但实在说不出口,二十多岁的女人在夜晚的街道上对着另一个人声称自己是“橡皮小熊”,她疯了。
松饼和松饼……和松饼……和松饼。她只能想到松饼。她一个月都不想吃松饼了。
她恍过神来,自己正走在环岛上,左手前方是自行车租赁站,右手后方是加油站。
完全走过了——老谷仓已经和她隔了两道转弯——她就不该讨论什么松饼人,吃点麦子不好吗?回宿舍睡觉比松饼人的心理健康重要很多。
“不管我是什么,都要回去休息了。”赫敏说,“已经走出很长一截了。”
“那你何必倒回去?如果你倒回去,我们两个就都要单独走很长一段路。”罗塞塔扬起眉毛,摆出她交车钥匙时那副无辜的神情。
“是,而且是你害的,你和你的劳什子松饼人。”赫敏直冒火,“不走难道睡加油站?”
“你可以和松饼人住一个房子。”罗塞塔说,“公寓虽然不大,睡两个体型正常的人还是足够了。”
不知怎么,她觉得这是早有预谋的……赫敏后知后觉地重新整理思绪。
“不……但是,距离差不多……”她很不争气地磕巴起来,“这样太麻烦了——我觉得……呃。”
罗塞塔正微微低着头,听见她的结巴回话后就那么扬起眼,眼珠半露半藏。
艾尔谷梗。她想。一种猎犬。
——猎犬。
赫敏·格兰杰今晚的待办清单新增三个事项,用以删减她一向引以为豪的卓越记忆。
一,她承认自己是松饼人。
二,现在有两个松饼人住在一套公寓里,房主事先没有声明这是一居室。虽然她也没问,但这是房主的错。
三,两个松饼人凑到一起没有好事。继酒精之后,睡眠障碍也不能作为借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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