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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娇气


    有精怪吗?


    龙可羡被这几个字彻底带偏, 思绪长了脚,开始在想象中奔跑,仿佛连脑门都要顶出两只犄角来了, 仿佛尾椎骨上要延出一截尾巴来了, 仿佛那截尾巴已经在小幅度摆动了。


    水雾在水面上缓慢游走, 氤氲成一团, 再丝缕地贴着腰线往上,阿勒觉得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可爱, 魂飞天外的样子可爱,攥着拳头恨不得把他往下摁的样子更可爱。


    于是他凑过去,手掌按在银甲上,含着湿气轻声说:“你好硬。”


    龙可羡银甲着身,浑身上下严丝合缝, 阿勒不着寸缕,坦坦荡荡清清爽爽, 两个人就挤在这水池角落, 笼在白蒙蒙的水雾里, 因为三个字交换了一道眼神。


    龙可羡立刻别过头。


    这种性别倒错的话,从阿勒口中呵出来, 就是极具哥舒特色的娇气,既带着逗弄, 又掺着索求,还有点儿难以言喻的暧昧。


    软刀子似的,一寸寸侵刮着龙可羡心防。


    这身银甲成了累赘,罩在身上有如火炙, 让她卸也不是,穿也不是, 龙可羡手指一下下磨着掌心,盯着侧方,镇定道:“是很硬。”


    可能是那湿雾钻进了她脑中,龙可羡猝不及防抓起阿勒的手,低下脑袋,带着他往肚子上乱戳:“铁打的,摸到了吗?往这里打两拳,你的手骨都要裂掉。”


    本质是恐吓,阿勒果然很上道:“明白。”


    “所以,便不要讲些精怪的浑话了,”龙可羡一鼓作气,“三山军驻在这里,一万个精怪也不敢来。”


    “嗯……”阿勒拖着尾音,“这般说,当真有这精怪了?”


    “有!”


    心虚过了头,反倒豁出去了。


    龙可羡用力扯来小衣,死死攥在手中,对他恶狠狠地说,“三只眼睛六只手的精怪,头是白的脚是蓝的,一口能吞两个你!”


    小衣得手,龙可羡毫不犹豫转身,撑着池壁就爬了上去。


    “闹精怪啊,那好说,”阿勒倒也没拦,踩着台阶往上走,随手扯了绸布擦拭,“我认识几位大师,都很有道行,收服一两个精怪想必不是难事。”  “收服?”龙可羡跺着脚,水珠渗出薄甲甲片的缝隙,滴滴答答成串儿地往下落,她不敢卸甲,只能等水抖完。


    水珠沿着阿勒肩胸的肌肉线条蜿蜒下滑,他擦着头发,说:“不错,用只葫芦把那精怪收起来,再撒点儿料,腌个把时辰,放在火上烤个两日两夜,便……”


    龙可羡还背对着他,手里捏着小衣不知往哪儿搁。


    心一横,干脆塞进了靴筒里,手指头捅着那点缝隙,使劲儿往里怼。


    阿勒差点儿乐出声,憋得脸发僵。


    龙可羡浑然不知,此刻听他欲言又止,又好奇,又不想显得太上心,便故作放松地说了句:“便如何了?你说。”


    阿勒说:“烤烤,便能塞嘴里吃了。”


    “你不要骗我!”听到这里,龙可羡哪能听不出来,这就是糊弄人呢,她忍不住纠正,“书里都讲了的,精怪根本不能吃,烤烤就化了,会变成股黑烟飘走的。”


    塞了小衣,龙可羡手全是湿的,随手扯了块布擦拭,心里边油然而生一种防卫成功的得意。


    阿勒语气放轻,带着钩子似的:“黑烟?”


    “是啊,”龙可羡扭过头,这一扭,一口气差点儿续不上来,那红云从脸颊飞向耳廓,眨眼就蔓延到了胸口,她哽了半晌,憋出一句。


    “穿条裤子再讲话!”


    阿勒笑出声,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到她擦手的那块布:“你须得先给我啊。”


    龙可羡怔在原地,垂头把那块布扯开,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你哄我……”


    话没讲完,阿勒的影子已经压到了脚下,龙可羡怒火中烧,把布往他胸口一按,紧跟着气劲上涌,一把将他推了开来。


    “哗——”


    池水激烈翻涌,炸起了好大一朵水花。


    ***


    屋里上了饭食,龙可羡和阿勒以桌面为界,一个坐海角,一个坐天边,恨不得隔八丈远。


    一顿饭吃得针锋相对。


    阿勒用小鸾刀割着肉,没有往她那看一眼,就怕对上了就想和她干一架。


    养什么不好,非养个祖宗出来,闲得没事就往他身上撩点火,等烧眉毛了再一把给他推到池子里去。


    管撩又管灭,说不定还觉着自己挺能耐。


    小白眼狼。


    阿勒越想越悔,是该把龙可羡摁到池子下,让她憋着气儿挨一顿的,等她憋得急了,里里外外一道打抖,再可怜巴巴地在水底下红着眼眶求他,他再托着她升上水面缓两口气。


    气息不能匀彻底了,得掐着最后那一口气的时间,再带着她沉下去,两个人都在窒息的边缘刺探上限,求生欲主导亲吻,唇齿撕扯碾磨,而后交换着胸腔里为数不多的气息。


    嘶——不能想。


    阿勒立时悬崖勒马,截断了思绪。


    用过饭,漱了口,两人还是没有讲过话,龙可羡倒是不心虚了,推那一把之后莫名有些爽到,故而下起逐客令也很客气。


    “饱了吗?”


    知道关心人,阿勒把小白眼狼几个字收回来,冷酷地应了声:“嗯。”


    龙可羡捏着手指头,客气地说:“该走了吧。”


    “?”阿勒瞟一眼过去,“走不了,腿伤了。”


    “嗯?”龙可羡把他上下打量一眼,警惕地防着他,“胡说,你没有流血。”


    “暗伤,”阿勒抵着膝盖,随手敲了敲,“你对自个力道有数吧?那一把推下来,不死就算万幸,落点暗伤不奇怪吧?北境王威名赫赫,收留个把因伤致残的可怜人不过分吧?”


    一串因果又快又猛地打下来,龙可羡结巴了:“不,不……过分。”


    “放心,叨扰不了你多长时间,我亦不是那等非要缠磨黏人的,”阿勒又抛了个钩子,“凭你我的‘普通’关系,我只待一夜,够意思吧。”


    这般知道分寸,龙可羡反倒摸不准了,她眨巴两下眼睛,犹豫地问:“一夜吗?明日要做什么去?”


    “想知道不难,”笨鱼咬了钩子,阿勒慢条斯理地收线,“先讲明白,这是把我揣心窝里关心,还是‘普通’的客套?”


    “……”龙可羡语塞,望天望地,好半天才说,“哪种你才会讲给我?”


    “你不妨自己试试。”


    龙可羡口齿黏糊:“揣心窝里……的客套。”


    阿勒都气笑了:“少君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龙可羡听完,自个儿也觉得挺机灵,微微地抿了点唇,眼风得意地斜过去,却对上了阿勒要吃人的眼神,她。


    “算了。”阿勒上手掐住她两边脸,搓来揉去,作弄了个痛快,龙可羡脸皮薄,跟那蒸过的白糖糕似的,太不经掐。  她龇牙咧嘴地忍了几下,脸上就已经可怜兮兮地红了一片。


    阿勒揉得心宽气顺,这才告诉她:“明日我要入王都,不烦扰你。”


    龙可羡没料到这个走向,顶着红鼻头,愣愣地问了句:“王都吗?要分开吗?什么时候回来?”


    没带迟疑的三句话击中了阿勒胸口,短暂地把他带回了分别之前,他们吵闹,他们黏糊和好,他们打架,他们打滚拥抱,阿勒抬起手,罩着她后脑勺,和龙可羡鼻梁对鼻梁地轻轻蹭了一下。


    呼吸正在接近,热气喷洒着,像是另类的触摸,气味沿着鼻腔入侵,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仿佛到了一种不做点什么都不对劲的氛围里。


    正在此时,笃笃两声,两道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这阵错意的对视。


    龙可羡抽身,发丝沿着阿勒掌心滑下去,有点痒。


    屋门侧开,余蔚匆匆入内,那门檐夹角中藏着晃眼的酷蓝色,长风卷着枯叶疾扑而入。


    跟着这股妖风一起刮进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


    骊王下旨召龙可羡回王都,这事儿龙可羡没准备,晌午一过就紧锣密鼓地上中营去了,一忙直到入夜。


    她昨夜就没有睡足,调整完营地布控和巡航攻防后就困得直磕脑袋,看着满当当的军务,龙可羡实在挨不住了,痛饮两盏酽茶。


    ……这之后,整座三山军营都动起来了,龙可羡跟炮仗似的,点哪蹿哪,蹿哪炸哪,亢奋得把自己的坐骑来来回回刷了三遍。


    翌日天蒙蒙亮,一支小队整装肃列,龙可羡英气勃勃骑在马上,临出发前,却收到了官道塌陷的消息。


    龙可羡卡壳了,连轴转了一夜的脑袋变得迟钝。


    穹顶蒙在铅灰色罩子里,雾还没有散,折腾一夜的营地逐渐陷入安静,而西院却更热闹了,吆喝声穿过薄薄的云雾,钻入耳朵里。龙可羡麻木地问:“哥舒预备走哪条道?”


    尤副将抹着汗:“哥舒公子走的水路。”


    龙可羡斟酌再三:“去问问,还有空船吗?”


    “哥舒公子方才遣人来说了,”尤副将说,“他昨夜请了大师算过,近日不宜策马,若是少君用得上,”他难为情地挠了挠鼻子,“把路费结了就成,依照您二人如今的普通关系,讲情分太轻浮,还是论金珠吧。”


    “咔嚓”一声。


    龙可羡把鞭子拗断了。


    第162章 共游


    哥舒策这个奸商。


    说不讲旧情就不讲旧情, 说明码标价就明码标价,打着海寇不做赔本买卖的说法,走趟王都, 扒了龙可羡两百颗金珠。


    龙可羡拿到账册时, 冷冷地笑了两声, 转过头画了个卷毛小人, 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个稀烂。


    这是激将法, 龙可羡不上当,遣尤副将送金珠过去,尤副将回来却说阿勒没在船舱里。


    “说是着人放了舢板,趁夜离船去了。”


    这祖宗本来就神出鬼没,龙可羡没说什么, 只是闷闷地点了个头。


    今夜风缓,尤副将便开了半扇窗, 窗外漆黑, 鼾息般的风动声里, 偶尔掠过一两只夜鸦。


    “骊王避您如蛇蝎,又不得不用您, 本来大家离得远,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这回他走偏招,借着年尾述职的由头将您调遣回都,难保不存着什么龌龊心思。”


    龙可羡说:“我也存着龌龊心思啊。”


    北境王舍身入都,就为和宁妃见一面, 这事讲起来都算大逆不道。


    但北境王是龙可羡呐,尤副将半晌无言:“您那不叫龌龊心思, 叫人之常情。”


    “好吧,”龙可羡觉得有理,“很寻常的龌龊心思。”


    “……”尤副将决定不在这个话题和少君掰扯,“属下已经吩咐南北整兵,若有异动,除常备营外,两日之内都可以出兵。”


    这是龙可羡出行前吩咐下去的,她点头:“办得好。”


    “只要营地动起来,骊王必定能摸到风吹草动,这就算个威慑了。骊王要再有什么心思,那就得掂量掂量自个的身板了,”尤副将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此次先关宁妃,再召您回都,说没有猫腻都没人信。”


    讲到龙清宁,龙可羡就抬起头来:“宫里来消息了吗?”


    ***


    龙清宁仍旧在禁足。


    雪一落,这座华丽的宫殿就和其余屋宇没有区别,雕栏画栋失去了颜色,锦丽花簇歇了生息,放眼望去,处处都覆着惨白的冷意,只有屋里晃着一捧颤颤巍巍的昏黄烛光。


    沙沙,沙沙。


    龙清宁斜靠在榻上,手里有件天丝云锦的小袍子,肩膀处有些磨损,她正对着烛火缝补。


    宫女端着药过来:“娘娘歇一歇吧,奴婢再去点两盏灯。”


    “不必,”龙清宁打娘胎里下来就有弱症,常常要吃药,她喝了药,嘴里苦得发麻,她却连眉也不皱,“就快好了。”


    这是昨日小皇子偷偷从宫墙狗洞里塞进来的,说除夕拜祖的时候要穿,却不小心燎了个口子,要宁母妃给补一补。


    哪里来的火能往肩膀头子上燎?


    小孩子的谎总是自以为精妙,骗心软的大人买账。


    龙清宁从前不这般的,这孩子跟着她的时间不长,她也不算多么体贴周到,只是做了宫妃的本分,尽一个看顾的责而已。


    但他却像是从来没吃过糖的小孩,嗅到点甜味儿就往身上贴,龙清宁心里是不耐烦的,但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却讲不出拒绝的话。


    那很像龙可羡,像小时候的龙可羡。


    “小皇子当真喜欢娘娘,日日都要来过,今晨您不见他,他便顶着风雪,巴巴地在外边守了半个时辰。”宫女搬来小马扎,坐在榻边给她捶着腿。


    龙清宁低头咬断线,抚平了衣裳,淡声吩咐道:“收起来,明日送过去,不要声张。”


    “是。”


    宫女叠好了袍子,把药碗收起来,在忙碌的窸窣声说:“北境王已经奉旨回都,已在路上,娘娘再熬两日,便能出头了。”


    龙清宁含着笑,没应这话,只是指了指斜倒的药碗:“药汁洒了。”


    ***


    三日后,船只即将抵达宁蘅港,龙可羡要在这里转马道。


    阿勒连日不见踪影,只在黄昏时分让厉天带话来,说是雪催风急,要与她结伴同行。


    这也不是麻烦事,只是要等厉天先下船去安排马匹、打点驿站,上下得多耗三四个时辰。


    龙可羡答应了。


    船只不能在宁蘅港长靠,因此船速要缓下来,掐着时间到港口才行,龙可羡在舱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刚把叠雪弯刀挎在腿侧,就听见敲门声。


    进来的是尤副将,他穿着窄袖便服,发梢还带着湿,一进舱室就匆匆开口:“少君,陆路皆有埋伏,对方人杂,辨不清路数,不像是一伙儿的。”


    坎西城官道塌陷之后,龙可羡换了船,这事儿她没声张,仍然在坎西城留了一支小队,用来混淆视线,那支小队在军营里耽搁了两日之后,第三日就骑马北上了。


    然而这支小队在途中先后遭遇三次伏击,官道民道换着走都是如此,设伏的俱是些散兵游勇。


    这就说明,她的行程被卖了。


    “有人不想您回王都,”尤副将冷哼,“骊王也忒不厚道,这事儿干过一回,还想踩到咱们头上来。”


    是骊王吗?不一定。龙可羡说:“没有人希望我回王都,谁都有可能。”


    “如今仍是遛着他们?”


    “不遛了,”龙可羡踩着凳子,低头,把靴筒扎紧,“杀掉吧。”


    尤副将应是,出去传过话后又倒回来:“如今再想想,官道塌陷也不是偶然了吧少君,哥舒公子是不是早知道了?”


    要在祁国境内行船,需要提前半月到沿海各港打点,这就说明至少半个月前,哥舒公子就知道龙可羡必然要北上王都,这批船挂在行商名下,就算是条暗线。然后在龙可羡临行前,再做一出官道塌陷的人为意外,就能把龙可羡和设伏的散兵错开,将她的行程遮得严严实实。


    原本龙可羡是这趟行程里最大的变数,出了坎西城,过了那段塌陷的官道之后,她随时有可能下船另走,但阿勒用两百颗金珠扣住了她。


    两百颗!


    龙可羡得攒多久!  阿勒把桩桩件件都算进去了,讲起来很缜密,也很妥帖,但这事戳了龙可羡肺管子:“他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还不要来见我,独断专行,做的是好事,人不是好人。”


    “……”尤副将没法接,只得仰天干笑。


    船行缓慢,烛影摇曳,龙可羡的侧脸流淌着阴影,眉峰拥起小小一团,嘴巴抿得紧紧的,看起来就更像闹脾气了。


    尤副将看着她,心里有点感慨:“少君有些不同了,”他笑起来,“哥舒公子也有些不同了。”


    龙可羡没明白,转过头看他。


    尤副将也讲不明白,那只是种微妙的气场流动,只存在于龙可羡和哥舒策之间。


    就像两个中毒已久的人,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刻起,毒性就开始缓慢发作。


    龙可羡从一团战无不胜的传说,变成了鲜活生动的女孩儿,荣光之下长出血肉,少君不再是那个为战争而生的少君了。


    原来少君也会因为喜欢,就要豪横地把值钱玩意送个遍;


    也会虚掷一整天到白崖小院的秋千上,而不是繁琐的军务和坚硬的兵戈;


    也会在撩拨下羞得跳脚,然后绞尽脑汁地撩回去;


    也会困得蔫巴还要在这里等别人,明明哥舒公子也没有讲几时回来,明明两个人还在疑似吵嘴,但就是有种诡异的默契。


    哥舒策就很奇怪了,他是那个一开始就中毒至深、病入膏肓的人。


    那样花样百出的手段,谁都要脸红耳热招架不住,偏偏他一次比一次玩得野,浑身浪劲儿都要往龙可羡身上撒似的。


    或许是这个人天赋异禀,是个情种,那浪劲儿宛如日夜不息的潮,撒也撒不完,却从潮水底下浮出了更直白的情绪。


    是最近尤副将才知道,原来哥舒策毒舌是毒舌,恣肆是恣肆,自己的喜怒凌驾众人之上也是确凿事实,但他也会有柔软的时候。


    也会喜欢把脸埋在龙可羡颈窝,猫一样黏着人家;


    也会因为龙可羡喜欢,而默默地忍着小猫小狗,明明那么烦这些小东西;


    也会被龙可羡气得狠了,把自己关在屋里,上下一通收拾得干干净净之后,再神清气爽地出来。


    他是很爱龙可羡,恨不得人尽皆知。


    大家都想要战神北境王,可是哥舒策只要龙可羡。


    “属下如今有些信了,”尤副将絮絮叨叨地说,“厉天说的青梅竹马情深意重那一套,确实不是假话。”


    在分别的时候,他们都像是短暂地罩上了另一层壳子,只要彼此靠近,那层外壳就会破碎融化,不约而同地露出内里的真实。


    说是毒,其实更像双向愈合。


    正在此时,一道扎眼的火光从河面晃进来,尤副将探出去,看到有船正在靠近,他抚掌笑道:“来得好!说谁谁到。”


    不料左肩倏地发紧,龙可羡突然扯着他衣裳往后一拽!两道尖锐的箭簇就擦着他鼻梁过去,电光火石那么快。


    “敌袭!”尤副将和少君的默契是战场上练出来的,当即就着这道力,往后一脚踹裂了门板,用巨大的落地轰砸声作提醒。


    哨音长鸣,在宽阔的河面回荡,雾气随之弥漫开来。


    整条船毫无预兆地开始倾斜。


    龙可羡没走门,手攀舷窗就要翻出去,半身已经探出了窗外,斜侧方却忽然伸来只手,那力道和温度龙可羡再熟悉不过了,她弯身,钻入舷窗内,正对上一张带笑的脸。


    “来得好。”


    阿勒眉间有寒湿的水汽,笑起来很招人:“我把人引过来聚齐了,少君要怎么赏?”


    “赏你共游。”


    话落,龙可羡嵌入他指缝,一记蹬脚,带着阿勒坠入了漆黑的河面中。


    第163章 仅剩


    暗河在漆夜里长奔, 沿着河道一路延伸到天边,冲刷过泥砂石壁,湃击过碧瓦朱墙, 带走了这场早有预谋的突袭。


    两个日夜之后, 留在坎西城混淆视线的第二支小队还被各方罗网绊在中途, 龙可羡已经踏进了王宫的金钉漆门里。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骊王在暖阁里接见龙可羡, 因为时间匆促,这位勤勉的帝王还没有收拾好情绪, 眼里残留着隐晦的探究。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打了个照面,龙可羡一眼看到他耷拉的眼皮,鬓边的白发也藏不住了,仅仅小一年不见,便犹如老了五六岁。


    看来最近皇商频繁反水确实是个打击, 骊王刚刚握住了手中的权柄,尝到了名望的甜头, 就因为一手制衡失误而痛失好局, 怪不得愁呢。


    行过礼后, 骊王赐座。


    龙可羡没接,说是来述职就是来述职, 人站在长桌前,掏出本册子, 就开始照本宣科地念了。


    落水、遇袭、改道、混淆视听,关于回都这几日的混乱,龙可羡半个字都不提,翻动着册子, 一板一眼地,从第一页念到最后一页, 连语调都平直没有起伏。


    述职完后,内侍小心地奉上茶水。


    “航道复启一案,你功居首位,朕想着要赏,却不欲拿金银俗物糟践了你,”骊王刮着茶沫子,说,“可有什么想要的,想求的?”


    龙可羡喉咙口咕噜了一下,差点儿就要说出龙清宁,好歹憋回去了:“不糟践,”她艰难地转口,“俗物也可以。”


    他最后那句明摆着钓鱼。


    龙清宁禁足究竟是因为他疑心重,还是别有用意,龙可羡没法断定,但若她先开口为龙清宁求情,那就会落到被动。


    龙可羡要谨慎。


    但这谨慎的态度反倒让骊王很淡地笑了一下,眼尾延出细密的褶子来,仿佛龙可羡这反应才正中他下怀,才更加证明龙清宁对她相当重要。


    “那便赏赐黄金万两,骏马八百。”


    龙可羡迟疑了片刻,才行礼谢恩,心里边毛毛的,像有冰凉的铁丝在刺挠。


    两人又讲了些军务和海防之后,骊王露出倦意,龙可羡依礼告退,他捏着眉心,摆了摆手,说:“去看看阿宁吧,她记挂你许久了。”


    ***


    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一句话里套十七八个弯弯绕,龙可羡走在宫道里时心情愉悦,虽然那股隐约的刺挠感挥之不去,但这也是她和骊王最平和的一次见面了。


    内侍领她到宫道外边,龙可羡走进去,正逢悬日侧斜,半掩半露地镶嵌在鸱吻上,宛如被兽口死死衔住了,晃下来的日光扎眼。


    “少君。”


    宫女在殿门外等候多时,见龙可羡出神,便轻轻唤了一声。  龙可羡收回视线,跟着宫女绕过长廊,进到后殿时,龙清宁正在廊下晾着桂子,旁边有张矮几,翻过的书倒扣着,清茶还在飘香。


    她穿着鹅黄色宫裙,头上没有钗环,乌润的发堆在鬓边,整个人淡淡的,日头半笼下来,恰到好处地给她叠了一层暖光。


    龙可羡就挪不开眼了。


    ***


    廊下多设了张矮几,两个人并排坐着,脚边搁着红泥小炉,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烟,龙清宁姿态娴雅地斟着茶:“这半年又高了点儿,在海上受的伤可好全了?”


    “都好了,”龙可羡主动地撩开衣裳,露出截腰线,伤口早就看不出来了,她便往那光滑的皮肤上戳出条红线,“有这般长,流好多血。”


    “但是不痛,”她补一句,“一点也不痛。”


    龙清宁笑容很浅,但一直没散:“嗯。”


    “你不要担心。”


    “很担心。”


    龙可羡垂下脑袋,把衣裳系好:“那我日后不那般了。”


    她指的是以攻代防的打法。


    龙清宁靠过去,解开那个乱七八糟的结,重新给她系好腰带,她的动作很细致,龙可羡看得着迷,觉得怎么有人连系个结都像幅画。


    “好了,”龙清宁往她后腰上拍了一下,“很乖。”


    龙可羡肉眼可见地红了脸,把手蜷起来,一个劲儿往她掌心里拱,而龙清宁不知是刚好抬手还是刻意回避,手背和龙可羡的擦过,自顾自拎起了茶壶。


    咕嘟声戛然而止,一卷一卷的轻风打过来,龙可羡手凉凉的,低下头,慢慢地蜷起了拳头,有点儿懵,还有点儿讲不出来的委屈。


    心里涌起强烈的落空感。


    明明之前都会牵住的。


    她很生气,却没法跟龙清宁耍脾气,只敢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盯住她,嘴巴抿得紧紧的,这幅模样看得龙清宁失笑。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龙清宁揉了揉她的发顶,把糕点移过去,“长不大的吗?”


    就这么一句又嗔又轻的话,奇异地驱散了龙可羡的不悦,她迅速吃掉了整盘糖糕,边吃边拿眼珠子瞄龙清宁。


    等龙清宁夸一句,她就吃得更欢了。


    日光斜进来,是澄澄的灿金色,龙可羡晃着脚尖,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在冷宫里有人欺负你吗?给你熏死人的炭火,给你馊饭吃,不给你冬衣被褥,有这些事吗?”


    “哪里听来的话,”龙清宁说,“只是降了位份,月例都是不变的,你在一日,就没人敢往我这里动手脚。”


    宁妃是道信号,是龙可羡和骊王互相角力的映射结果。


    龙可羡强,则宁妃高枕无忧,龙可羡弱,则宁妃境遇多舛。


    尽管性命无虞,打压却是无处不在的,在宫里头,要折腾个把人,有太多不见血的阴私路数了。


    龙可羡拧起眉毛,一寸一寸巡过了整座宫殿,很严肃地告诉龙清宁:“若是有人给你下绊子,要讲给我,我教训他们!”


    “知道了,”龙清宁拉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想起了旧事,“你的指骨自小就比旁人硬,上书塾时,因为旁人扯坏了你的书袋,你便一拳砸断了他的鼻梁,先生打你手心,你倒硬气,连着戒尺一并折断了。”


    她说着笑起来,神情温柔:“后来便在宗祠里关了两夜,我赶到时,你就蜷在蒲团上,抱着只破书袋好生可怜。”


    龙可羡垂下眼睛:“不记得。”


    龙清宁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没有要问我的吗?”


    龙可羡闷声摇头:“没有。”


    来之前,她在心里罗列了许多问题。


    褚门战时,你在北境仅仅是为了替我笼络旧部吗?


    龙宅里发生了何事?我为何烧了宗祠?


    那十七封信,你为何不早交给我,阿勒不要我想起来,你也不要我想起来吗?


    但来之后,她看着龙清宁的脸,嗅着龙清宁的味道,那些话便都不想问了。她没法将这些尖锐的问题抛给龙清宁。


    因为人皆有私心。


    龙清宁有私心,没关系的,她可以接受,因为她剩下的也不多了。


    高处有风来,龙清宁站起身,把吹散的桂子抚平,龙可羡突然抱住了她:“你好香。”


    她连一句“你抱抱我我便不问了”都不敢讲,就这样干等着龙清宁抱回来。


    可不知等了多久,桂子散落一地,浓郁的香气随风飘远,背上那只手却迟迟没有往下落。


    ***


    王都的雪来势汹汹,穹顶一片铅灰色,朔风抽打着满街帆幌,行人奔走四散,阿勒没有往三山军下榻的驿站去,而是去了西城的一座庄子里。


    他翻身下马,把鞭子抛给厉天:“龙清宁旧宅查了吗?”


    “查了,”厉天小跑跟上,“连石板瓦砾都被人撬了个空,什么也剩不下。”


    阿勒嗯声,没什么表情。


    “李王两家来了帖子,请您赏脸赴宴,”厉天从袖中抽出帖子递过去,“明日还要往万家……”


    话音戛然而止,厉天惊愕地看向房门下的人:“少,少君怎么来了?”


    不是进宫了吗?晚间不是还有三山军的接风宴吗?只是分开半日便要翻墙了吗?


    院落昏沉,薄薄的灰影里,龙可羡坐在门槛上,把脑袋靠在门框边,鹅黄色发带落了一半,正在风里轻轻飘。


    可能是等得困了,她揉两下眼,转过头来,鼻头都被冻红了,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


    眼神相撞那瞬间,阿勒以为回到了初见那年。


    只不过十二岁的阿勒会扭头就走,再巴巴地找回来,现在的阿勒会蹲在她跟前:“怎么来了,要与我私会吗?”


    龙可羡点头:“要私会。”


    “普通关系私会,这话传出去就难听了,”阿勒绕起她发带,“叫偷情。”


    “不偷情,”龙可羡就着动作往前靠了点儿,用额头轻轻磕在他下巴,“抱一下。”


    “一下?这不是你说的算,”阿勒抬起头,让她额心下滑,贴在胸口,“嗯,贴着了,撒不开手了。”


    龙可羡闷不吭声。


    他说着,一手抚在她后心,一下下顺着,又往下捞起她攥得死紧的拳头,笼在掌心里搓,边搓边嫌弃,“一团冰坨,不是老嚷着肚子里有团火吗,日日用精血养着它,这冰天雪地里不让它出来暖暖,要待何时用?”


    龙可羡还是不说话,把下巴垫在他颈窝,蹭了蹭。


    “蹭什么!”阿勒手下滑,将她整个托抱起来,听起来像低斥,眼里却带着笑,“还舔!”


    他这般高大,轻易地就罩住了龙可羡。


    龙可羡的口鼻都埋在他颈窝,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很轻地叫了声。


    “哥哥。”


    第164章 避风


    阿勒把她带进了屋里, 放在小榻上,开始点灯点火壁。


    一层层的暖光刷上来,伴随逐渐升高的温度, 让人有种站在寒冬暖阳下的错觉, 龙可羡抱着手炉子, 看阿勒站在桌前慢悠悠搅一碗姜汤。


    是比今日午后王宫里的阳光要暖, 龙可羡想。  像是避风港。


    冻僵的皮肤开始缓慢回温,带来刺刺麻麻的感觉, 龙可羡说了今日进宫的事,从骊王讲到龙清宁,最后吸了下鼻子。


    “我又不是笨的,她那般问,就是想好了说辞来应付我了, 我又能问她什么,那些话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 ”阿勒咬着这几个字, 心道对着我倒是一句一句净往心窝子里戳, “怎么呢,话还烫嘴?”


    龙可羡抹了两把眼睛, 很忧愁的,根本没听到阿勒的话, 往回倒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确切记忆——在军营里醒过来的时候,她身边就是龙清宁安排的侍女,是与龙清宁有旧交的下属,是龙清宁一封一封日日不断的信。


    在那样的神思状态下, 龙清宁以一种最和风细雨的方式营造了安全堡垒,让龙可羡在伤愈之后的浑沌时期有个温和过渡。


    她那样好, 满足龙可羡所有关于美好温柔的想象。


    “我没有疑心过……仿佛生来就是有个姐姐的。”


    阿勒尝了姜汤,说:“不烫了。”


    “哪怕她是天底下最坏的人,”龙可羡还在小声念着,“那又有什么关系,她都可以告诉我的,要疆土,我打给她,要权势,我保她上。但她不讲,总是自己在走一条很难的路。”


    讲到这里,阿勒才缓慢地回过味来,龙可羡这般反常,不是因为龙清宁可能也利用了她,她委屈成这样,仅仅是觉得龙清宁 已经艰难到这地步了,却没有选择跟她开口。


    这小炮仗……


    护短护成这般,不是他教的吧,是打娘胎里带的吧。


    夜里龙可羡睡不安稳,梦里还在猫儿似的哼。前半夜要姐姐,后半夜开始喊阿勒。


    阿勒心说还不算白养她,结果还没笑出来,便听见龙可羡迷迷糊糊地喊阿勒要水。他给倒了温水,还没躺下,又要给掖被子,给攥手指头,给揉肚子拍背。


    这小炮仗……


    如此看人下菜碟,逮着他一个折腾,就当真是他惯出来的了。


    ***


    翌日雪还在下,龙可羡在干柴爆出的噼啪声醒过来,四方帐子昏昏的,她枕在谁的臂弯间,热得想要踹被子。


    不料脚刚屈起来,就教人抵住了膝盖。


    龙可羡口鼻都闷得难受,蹑手蹑脚探出颗脑袋,阿勒的睡脸就在跟前,他合上眼的神态安静无害,或许是没有睡好,眉峰略微蹙起来,像得不着糖就要闹脾气的小孩子。


    她往他眼睛上亲了一下,借着伸出手指,沿他的眼皮往下逡巡,滑落鼻峰,落到唇珠上。


    一下就被咬住了。


    “不要睡觉,”阿勒眼睛还没睁开,“偏爱找人咬么?”


    一把没睡醒的沙哑嗓音。


    龙可羡指尖温热,他一说话,便有软软湿湿的触感扫过,她想到阿勒在榻上的那些癖好,鬼使神差的,把指头往里戳了一截,立刻就被更湿更热的口腔裹住了。


    这般软!


    龙可羡舍不得动,连阿勒什么时候睁开眼都不知道。


    湿热过后是细密的咬合,阿勒的牙齿坚硬,从指尖往上游走,舌头却很柔韧,还在紧紧裹袭着她。


    脑中某根弦啪地就断了。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叩门声,两长一短,是厉天。


    阿勒充耳不闻,翻身上来,一手握着龙可羡腕子,齿间还衔着她指尖:“是谁说不要在一个院子里,不要一道睡觉,就怕枕头风吹昏了你的头的?”


    龙可羡已经昏了,她口鼻间俱是阿勒的气息:“我……”


    “是谁可怜巴巴坐在门槛儿上,像只没人要的猫崽子,等着我捡回屋的?”


    龙可羡颈间黏着湿汗:“是我……”


    “又是谁夜里将我当老妈子使唤,天一亮又亲又摸,还往我嗓子眼里捅咕的?”


    叩门声又响,这次唤起了龙可羡的部分羞耻心,她慢慢地红了耳廓:“不要你说了。”


    阿勒是不说了,俯身亲下来,沿着龙可羡眼皮细细密密地往下亲,他的舌头比龙可羡手指还灵活,勾着她在唇齿间滑动。


    他们沉默地交换着气息,在这亲密无间里融化了彼此,两个人都很喘,心口贴心口,胸腔剧烈跳动。


    然后在龙可羡揪着他腰带,开始笨拙地撕扯时,阿勒忽然闷笑出声,按住了她的手,把吻改成了咬,碾磨在她下唇,说。


    “今日不成。”


    龙可羡被亲得七荤八素,还没回神,懵着看他。


    阿勒笑得更坏了,凑到她耳边低语。


    “偏不合你意。”


    ***


    厉天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见里边叫进。


    他搓了搓手,掀帘子进去时,发现少君坐在榻边,和公子隔得老远,还偏着身,只用后脑勺对着公子。


    厉天没敢多看,紧着把事儿报了:“先时属下已将王李两家的宴推了,谁料李氏攀上了万家,还要借着万六爷长女生辰宴时与您谈买断商路之事。”


    李家在祁国境内做粮食生意还不够,主意打到了南域。上回坎西港那场鸿门宴里,他和齐阁老在阿勒身上占到了便宜,如今便得寸进尺,要垄断祁国向南域流通的粮食。


    阿勒披着袍子:“先前送来的粮价和耗损册子呢?”


    厉天从一沓案务里抽出来:“这儿,粮价也高得离谱,比南边市面上流通的还高,说是先往宫里送,最后卖开了,不还得咱们填这个差价。”


    “账都算不明白,打回去重算就是。”阿勒把那册子随手一翻,看了两眼便丢进了火壁里,那火舌跐溜一窜,眨眼间舔透了纸面,再悠悠地吐出青烟来。


    阿勒说:“已经南下的那部分,将账册找出来,打回重拟,拟的数目不好看不放船。”


    李家南下的船已经整装待发,正是准备满载而归的时候,掐着这个时间点,卡他们一手价格,是挺要命。


    厉天在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珠子,高兴地应了声:“是!”  早该给他们几分颜色了!在那场鸿门宴里,李家掌柜狮子大开口,揪着南域粮税太高这事,要阿勒让利两成,那会儿阿勒应了,此次就得连本带利的全讨回来。


    哥舒策不茹素,他最喜欢兴风作浪。


    厉天兴高采烈退下去后,龙可羡耳朵微微动,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此次入都,是做什么来的?”


    山间浮着茫茫雪粒,阿勒抵开窗往外看,闻言回头:“是来收债。”


    ***


    士族看重女儿,越是老派的那几个姓氏,养起女儿就越精细,万家尤甚,万壑松独女生辰这日广宴宾客,连龙可羡也收到了帖子,在雪歇山晴的这日,策马进了万家祖宅。


    席面设得巧妙,亲眷置到湖畔雅苑,官场同僚与世交旧故就安排在松林之侧,不但以内外院分离,还有短坐屏风相隔,只有相邻几座才能互相倾谈。


    龙可羡坐在席间,听松涛阵阵,当中夹着数道低语。


    “说是头痛之症,午后宣了太医,后又请了几位方士进宫。”


    “方士?别是魔怔了罢,先王因何而死他竟忘了吗?方士如何撺掇人修习邪法,服用丹元,如何打着寻求大道的幌子摧垮心志,他全忘了?”


    “我看是病急乱投医了,心症大于身症,昏了头!”


    大家不避政事,嚼起王室大小事,就跟讲起邻里后宅似的,龙可羡把茶碗盖轻轻放下了:“上次进宫,骊王就很显疲态,眉间压的纹,比……比陈包袱还重。”


    阿勒往后靠坐,架着手臂:“做君王的,胸中搁的是天下,没那脑子又要揽这活儿,那王位就是道挂在头顶的催命符,日日头疼夜夜胸闷也是常事。”


    “只是政务便能一夕之间愁成这般吗?哪怕皇商有倒戈相向的,那也只是少数,只要第二拨回都的皇商能妥善相待,要洗清这次的荒唐也不是难事,他还有涪州学子的支持,处境比一年前不知好了多少。”


    龙可羡不讲究鞠躬尽瘁、事必躬亲那套,她回想着骊王的模样,只觉得好生佩服。


    阿勒把着茶杯,没有讲话。


    龙可羡晃眼过去,纳闷道:“你这几日,怎么连酒也不饮了?”


    “也?”阿勒敏锐地抓到这个字。


    “禁酒禁欲,这很不像你,”龙可羡神情严肃,“若是有什么难处,不要憋着,你同我讲。”


    “……”


    阿勒唇间遗着茶香,还没开口,几重竹帘便悉数卷起,露出一双织锦红云小靴来。


    ***


    万悉瑾是来向龙可羡谢礼的。


    她方才十岁,脸上还余着肉感,那双眼睛却像湖似的,又润又静,行礼时从容大方,半点儿不拘谨,很有主家风范。


    龙可羡听说过万悉瑾,是位很了不起的小女郎,但眼见与旁听是两回事,她殷勤地拍了拍身侧:“坐这边吗?”


    万悉瑾乖巧地坐了:“多谢少君赠礼。”


    龙可羡备的礼是一张北境舆图。


    说普通呢,它既没有贵纸名墨,也没有大师手笔,只是张普通舆图。


    说珍贵呢,这东西算北境机要,连王宫里也找不出第二张来,因为剥除了屯兵要塞,只余山水城镇,龙可羡才将它拿出来。


    “不要紧,”龙可羡摆摆手,“送礼要送到高兴才行,听人讲,你心里边喜欢家国山水……”


    听人讲,你们倒是讲得挺宽。


    阿勒闲闲地撂一眼过去,转着瓷杯不吭声。


    万壑松端坐在侧,父女俩的仪态如出一辙,他笑了笑,看阿勒杯里的茶水:“是涪州酒不合口味吗?”


    阿勒原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道:“合口味,不过最近不便饮,用了些药,怕冲了药性。”


    不待他问,阿勒回了道意味不明的笑。


    “避子药。”


    第165章 忆起


    厚雪压枝, 王宫的碧瓦连脊都浸在夜色里,龙清宁缓步上了阶,她提着裙摆, 脊背纤直, 在登上九九白玉阶后, 裙面缓缓垂落, 她略微偏过了头。


    夜已经深了,到处都静悄悄的, 穹顶仍然压着厚重的阴云,长灯、高墙和宫苑都在龙清宁眼前摊开,而她的目光只在宫内停留片刻,之后便沿着连绵的屋脊伸向了天际。


    寝殿里有药味儿,开着窗也散之不去, 骊王\8 正在披衣翻看折子,先听外间几道低语, 内侍宫女便轻手轻脚忙活了开来, 挑烛芯的挑烛芯, 煨热汤的煨热汤,而后那帘子一掀。


    两人隔着忙碌的宫侍对视, 片刻后,龙清宁浅淡地笑了笑, 伸手把窗子关了:“陛下素有咳疾,这寒冬冷夜开着窗怎么能行?”


    骊王目光还未收,他看着龙清宁关窗盛汤,又看着她散了宫侍, 坐在榻前把油花撇了,就觉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他们仍旧是郁郁不得志的王爷, 和背负祸国骂名的深宫宠妃,在雪林宴里匆匆一瞥,就碰出了相同的欲望和野心。


    可惜。


    两个野心勃勃的人只能短暂地相伴前行,等达到各自的目标之后,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阿宁,这些日子,委屈了你。”骊王捏着瓷勺,徐徐搅着热汤。


    龙清宁笑意不变:“陛下为君为夫,要臣妾自省宁心,哪里就称得上委屈了。”


    “屈于深宫就是委屈,”骊王搁下勺子,看着热气袅袅,却没有碰一口,“阿宁有鸿鹄志,不该囿于四方墙内。”


    龙清宁一手挽着宽袖,垂首磨墨:“臣妾的志向是活命,是摆脱沦为玩物的命运,陛下拉臣妾出了火海,臣妾已经别无所求了。”


    “日升月落不拘于人,时过境迁之后,莫说志向,”骊王顿了顿,“连人心也易变。”


    龙清宁温柔道:“人心不过二两肉罢了,凉不掉,就变不了。”


    浓黑的墨汁在碾磨间逸出来,一时之间没有人讲话,只余细微的磨动声,龙清宁侧头看去,手腕突然一紧,墨条跌进砚台,溅开了几滴。


    骊王拽着她手腕,抵在鼻尖嗅闻,他咳疾重,这一动作就扯得喉咙口棉絮涌动,连呼吸都夹着沉重的喘声,明明已经顽疾缠身,可他箍着龙清宁的手却在逐步收紧。


    “你从前,也是这么给王兄研墨的吗?”


    龙清宁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子,她含笑轻语:“陈年旧事,怎么好说。”


    “我要你说!”


    龙清宁转过身,不退反进,呵气般地说:“是啊,从前,先王最爱我素手研墨,他爱在我背上作画,画完之后不着衣履,倚在榻上,他能看一整夜。”


    “龙清宁……”


    骊王掐着龙清宁的手臂,脸上已经涨得绛红,口鼻间抑制不住地喷洒热气,看起来十分可怖。


    龙清宁却伸出了另一只手,那指甲盖圆润,沿着他狰狞的面容寸寸描摹:“你知道他还喜欢什么吗?他喜欢……”


    一阵剧烈的呛咳,骊王推开了龙清宁,在痰盂里呕出了那口淤滞之气,龙清宁在他目光不可及之处缓慢擦拭手指,没有近前去。


    这阵呛咳过去后,有内侍进来为骊王净面更衣,忙碌半晌,又躬身退下去。


    榻边的窗子又打开了,来自北地的朔风无情地拍击枝条,雪都被拍落了,洋洋洒洒的,宛如悬浮的雪雾,那寒冽的空气漫进来,冷得清清醒醒。


    “小时候我在外边,看兄长在里头念书,”骊王声音沙哑,喉咙口像磨着一捧沙砾,“太傅严格,罚他抄书,从天明抄到天黑,我就坐在外边墙下,给兄长递云蜜糕。”


    “我们不是没有过恭敬友爱的时候,只是我们皆身在王族,在这里,天真和敦厚皆是要命的,更遑论!那时士族如滔天巨浪,一场党祸就能带走两个皇子,我们在猛潮间苟延残喘,连活命都是奢求,那点情分早就磨干净了。”


    骊王肺腑喉道一片灼热,缓缓吸了口气,一冷一热,撺掇着那股咳劲儿又要起来了,但他没有挪动半步。


    “但我仍要问一句,”骊王骤然转头,口中逸着白雾,“阿宁。”


    龙清宁缓缓抬头。


    骊王紧盯着她:“先王当真是死于北境王之手吗?”


    龙清宁不偏不倚迎上他目光,还是那句话:“宫变之前,先王已咳血多日,经不起动荡,北境王并未出手。”


    两相对视,谁也没有说服谁,雪雾涌进来,模糊了视线,骊王盯着她,突兀笑了两声:“阿宁,你也怕。”


    那笑声夹杂在风嚎雪唳之间,令人毛骨悚然。


    骊王透过悬浮的雪粒看她无懈可击的表情,慢慢嚼出了点兴味,“若不是她,那便是你。”


    自从小皇子当众为宁母妃求情之后,龙清宁的野心就已摆上了台面,她柔弱却心狠,聪慧且缜密,如果要扶持小皇子上位,做垂帘听政的太后,她就不能在关键时刻沾脏水,譬如弑君这名头,是绝不能碰的。


    他以为龙清宁显露出野心,便是准备放手一搏,依照她的性子,总该明白哪些脏水该甩,哪些累赘该抛,北境王在弑君这事上本来就摘不干净,为何不干脆全数推给北境王?


    原来她也怕。


    原来她也有弱点。


    骊王闷咳数声,喉咙堵着一团棉絮,撕扯得头颈都疼,但他却怪异地笑了起来,宛如诅咒般地说道:“你仰赖的,你保护的,终将摧垮你。”


    ***


    万悉瑾行过礼后,由嬷嬷领了回去,龙可羡和阿勒在宴席过半时,也离开了万家祖宅,俩人没有骑马,走进了灯红酒绿间,沿着长街一路向北。


    王都没有宵禁,街巷都很干净,山彩鼓沸,金堤如绣的,往来都是香风云鬓,龙可羡牵着阿勒袖管,净挑着小摊跟前走,半刻钟不到,已经吮干净了两根板糖,还在垂头往袖里摸银子。


    刚摸出两枚铜板,街对侧忽然响起阵喧闹,她撇过头看去,一支宽服华衣、头戴假面的队伍从街巷中出来,敲着锣打着鼓,旋起了欢快的舞步。


    “那是贵妃巷,”糖人摊子的小伙儿看了,便道,“往里进去,便是贵妃娘娘……啊不,应当是宁妃娘娘旧居,跳伏祈舞的、唱戏的,都爱往里边摆台子,热闹着呢。”


    “贵妃……巷?”龙可羡呆呆站着,往那人堆里看。


    “从前不叫这个名儿,几年前,宁妃娘娘和先王在巷尾小桥上一撞眼,那便是金风玉露喜相逢啊,”小伙讲起故事来如数家珍,“宁妃一朝飞上枝头做了贵人,这才改了名儿。”


    阿勒把铜钱抛给小伙儿:“讲得好,赏你俩子儿,去置办一块惊堂木,还卖什么糖人,当街说书岂不痛快。”


    小伙儿竖起眉毛:“嘿,有这么骂人的吗。”


    阿勒推着龙可羡穿过人潮,走到巷口,才往她脑门上弹一记:“回神儿了。”


    龙可羡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看看左右,又默默牵住了阿勒袖管,往前方戳一指头,阿勒就懂了。


    ***


    说是贵妃巷,看着却要比寻常巷弄宽得多,往里走了一刻钟,远远地就看到了龙清宁旧宅,没想到的是,宅子外边杵着俩披甲佩刀的宫卫。


    “骊王别的不行,对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倒是怪上心的,自个儿在宫里水深火热,外头一间破宅子也要派人守着。”阿勒不咸不淡说了句。


    龙可羡拽了下他指头。  阿勒瞟过来:“这都说不得了?”


    龙可羡摇摇头,指了指那叠瓦之后的高墙。


    ***


    这宅子已经荒废多年,四围俱是荒墟与野草。


    冬夜的风料峭,半人高的野草在行走间被拂开一条线,很快又合拢,枯黄的颜色下藏着两行脚印。


    龙可羡小声说:“宅子里遭过贼的,你要当心。”


    阿勒环顾四周,只看到黑漆漆的房门与破损的瓦砾:“你如今……遭没遭贼都能看得出来了?”


    龙可羡老实道:“姐姐讲的,遭了贼,那些信才落到万琛手里,”她瞄一眼过去,“最后被你换走。”


    再掐头去尾地落进了龙可羡手里。


    “……”阿勒把她脑袋扭回去,“好汉不论过往。”


    两人在破败的回廊走了片刻,来到扇屋门前,龙可羡抬手一推,人还没进,头顶便扑簌簌地落了一捧灰,阿勒罩住她口鼻,顶开火折子,就着昏光往里看。


    屋里很小,一眼就能兜到底。


    桌椅皆是翻倒的,柜格箱笼都被翻了个空,处处狼藉不堪。


    阿勒啧声:“这群人,把这宅子当皇陵了,夜黑风高地来这盗/墓呢。”


    “比盗皇陵值钱,”龙可羡认真地说,“万琛盗了信,倒手卖给你,便换了金山银山,我都想来。”


    阿勒没应这话,心虚。


    两人绕着屋里看了两圈,阿勒便催着她往外走:“这屋子,厉天早翻了七八遍,地砖都撬过,没有什么好东西。”


    可龙可羡脚底生了根似的,推都推不动,她点点鼻子,神态正经:“你没有闻到吗?”


    阿勒知道她鼻子灵,说不准当真闻到了什么,他也跟着定神嗅了片刻,可除了陈腐霉烂,什么也没闻着。


    “有墨香,”龙可羡笃定地说,“定州墨,我用的那种。”


    “好本事,”阿勒拍一把她后腰,“漏网之鱼教你逮住了。”


    龙可羡有点难为情了:“只是闻着了,不知道在哪里,也有可能已经被人取走,只是残留了些味道,定州墨味道足,时日越长就……”


    她说着话,阿勒用帕子垫在掌心,开始拎桌踹椅地找起来,霎时间烟尘滚滚,她呛咳一声,“你慢,咳,别丢了!”


    阿勒捏着根椅子腿,嫌弃地一丢,那椅子腿“砰”地砸向墙壁,头顶又是一阵落灰,龙可羡刚要抬袖,却猛地抬头往上。


    “让开!”


    阿勒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话落,他人已经撤开了三个身位,而龙可羡撑着墙面借力纵跃而上,在半空抽出叠雪弯刀,抬起刀柄,在房梁磕了一下。


    沉闷的敲击之后,紧跟着的是细微开裂声。


    龙可羡站在屋子中央,角落那道梁应声而裂,两息之后露出了黑漆漆的洞缺,一沓纸雪花似的往下落。


    或许是时日长的原因,磕在地上发出脆响。


    龙可羡捡了一张。


    卷毛锦衣,趾高气昂地站在船头。


    是阿勒。


    又捡了一张。


    还是阿勒。


    连捡七八张,全是阿勒,只是有的面容清晰,神态纤毫毕现;有的歪七扭八,落笔粗糙,画得神形皆不像他;有的甚至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


    岑寂里,朔风掠过草浪,倏地扑面袭来,龙可羡觉得脑中浑沌,仿佛在刹那间涌进了无数声音。


    “那是妄念,是邪祟,是十恶不赦的枭首。”


    不是的……


    “他趁人之危,不安好心,只想操控了你为他所用。”


    不是的……


    “他将你弃在此地,可曾过问?不曾!他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给你。”


    不是的……


    “你是龙氏遗珠,站在父辈的肩上,承着宗族的荣光,理应全心效命,弃了他,你便是北境王。”


    “不是的……”龙可羡无助地看向阿勒。


    她就是这般忘记的。


    第166章 忆时


    阿勒不喜欢北境。


    太冷, 太乱,战火连天,龙可羡在这里要吃苦头。


    这般说不大准确, 事实上, 在来北境的路上, 龙可羡就已经挨了不少委屈。


    阿勒是一路跟着她北上的, 北境的船在前边走,他就远远地落在后边, 隔了百余里,没敢离太近,因为那群经验丰富的兵油子耳目也很灵。


    偶尔,船只靠岸补给时,他能在千里镜里看到龙可羡。


    龙可羡很好找, 阿勒一眼便看到了。


    她蹲在船舷上,被巨轮叠帆衬得很小, 乖是乖的, 出发前交代她的手套戴了, 麂皮小靴穿了,毛兜帽戴了, 就是看着相当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处,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船靠岸的时间很短,大伙儿都轮着下船,便是不能走远,踩踩实地也是好的, 但龙可羡不。


    她白日蹲船舷,夜里靠舷窗边。


    船上的人都不明白。


    只是怕她人还没到北境, 脑子先冻坏了,这般冷的天,不紧闭门窗窝在里边,偏偏要大口大口喝冷风。


    海嘛。有什么好看的?那浪潮千篇一律,海风咸湿清冷,究竟有什么值当一个小姑娘日日看,夜夜看?


    这种怪异的行为在船上很扎眼,在枯燥的行程里,很快便发酵出了闲言碎语。


    有人说,“那孩子是个傻的,”


    有人说,“那孩子行止怪异,我就没听她开过口,”


    有人说,“晌午的日头这样大,那孩子还穿得熊似的厚,热得满头满脸汗都不晓得脱,我好心让她脱了,你猜怎么着,小丫头瞪我!”


    龙可羡耳朵灵,她都听到了,这就更孤僻了,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而阿勒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不是在看海,不是要吹风。


    她在等,等一张九叠船帆从海天尽头升起,等那条绘了美人的海寇船杀上前来,等船上下来个青年,把她一牵,领着她逍逍遥遥归家去。


    她只是在盼一个人。


    阿勒头一回觉得,千里镜上那两枚薄薄的玻璃片很是可恶,它只是在视觉上单方面地拉近了距离,却没法把他带到她身边。


    一个月零三日。


    北上的日子里,阿勒擅自把龙可羡装进了两枚玻璃片中,继而揣在心口里,鼻子酸得像会塌掉。


    ***


    北境的冬日很长,军营就设在山脚,那高耸连绵的山棱覆着雪顶,自上而下地俯瞰军营,人一仰头,眼里甚至装不下那样磅礴的雪影山势,只觉得沉沉冷冷的,压得眼睫都抬不起来。


    阿勒蓄起了胡子,罩起了裘衣,花了不少心思,方才摸进了安置伤兵的二营。


    在这里要见龙可羡一面很难。


    北境极度排外,尤其是在战时,进出筛人的程序繁琐又严格,尤其敌视南域。


    几十年前,南域那些闲出蛋的枭首还曾试图混进北境寻矿脉,两边真刀真枪打了几回,几十年后,就在这儿给阿勒添了几重阻碍。


    阿勒拢共带了千余心腹,把所有能用得上的关系都用了,扮成各种百姓官吏,塞在各种队伍里,最终顺利进到北境的只有七个。


    他要靠着仅剩的七个人,在这片陌生且战火纷飞的地域扎下根来,若是能渗透进去,那自然好,若渗透不进去,也要把外边的人手逐个带进来,必要时候,这就是龙可羡的后手。


    小崽傻,真当他能做个甩手掌柜。


    想是想过的,但撂不下她,光是想一想就很要命。


    ***


    到北境之后,龙可羡被带往龙宅小住,阿勒初来乍到,还在军营里小心地粉饰来意,消息来得慢,待他知道这事儿,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


    日沉西山,天边是幽淡的麻灰色,营地里点起了火台,伤兵往来不绝,哀嚎着呼喊着,大伙儿都忙得焦头烂额,阿勒提着一杆戥子,思量片刻,悄悄避开巡卫出了军营。


    入夜之后风也大,雪里夹着黄沙,扑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阿勒没有马,走到龙宅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翻过几道高墙,来来回回寻过几遍,才在一间花厅里边找到龙可羡。


    她身边围着一群妇人,神情看起来十分惊恐。


    “我是你婶子,小时候便见过你的,那时啊,你娘把你生下来便不管养。喔唷,那么小的孩子,就放在族地里不闻不问,还是婶子管了你几年饭,要记得婶子的好,知道了吗?”


    龙可羡迟疑地点了个头:“你养了只狗。”


    “是了!”那丰腴妇人立刻转头,对着其余亲眷炫耀似的说,“我就说嘛,若没有这滴水之恩,哪里有后来的阿羡,我们阿羡是乖孩子,不会忘的!”


    其余妇人们笑着附和,那笑意有点牵强,有点干,惶惶不定的样子。


    龙可羡却拧着眉毛,说:“可是你让我与狗比谁跑得快,比谁跳得高,比赢了便给我两块窝头,比输了便只能喝冷水,你还让我汪汪叫。”


    那年龙氏尚是鼎盛时期,婶子们整日无事便摸叶子牌玩儿,要么就养些小猫小狗。龙可羡还小,不会讲话,却要在管家的婶子们手里讨饭吃,她见猫狗都惹人爱,便以为是吃得少的缘故。而自己虽然没有尾巴摇,可只要乖乖的,每回只吃一两口,或许就不至于饿肚子了。


    要不是不会讲话,她真就傻愣愣地为两口馊窝头叫了。


    这话一出,那妇人脸上霎时僵了,像一尊泛黄的瓷,在强光下显露出裂痕来,支吾地不敢开口。


    龙可羡一把拂开她的手:“我不喜欢你。”


    屋里叽叽喳喳地热闹,阿勒就摸黑掩在廊柱后边,只能遥遥地看。小崽耳朵灵,离得近了难保不被她听出来,他伸指撩开枯草藤,就着门前灯笼看进去,不知里边在谈论什么,那妇人们突然一窝蜂地涌上去,把龙可羡团团围住了。


    另一个干练些的妇人上前,握住了龙可羡手腕,来来回回打量她,龙可羡不习惯,皱眉往回抽手,那妇人又再笑嘻嘻拉她。


    阿勒差点儿没忍住,拉你爷呢!看你爷呢!


    他料想龙可羡要翻脸,果然她恼了,大声说:“不要摸我!”


    她气冲冲地,脸上都是决绝和愤怒,却因为口舌笨拙显得十分孩子气,被妇人们当作了女孩儿的娇闹,嬉笑着没当回事。


    于是龙可羡攥着拳头,冷笑两声,一脚踹掉了半扇门,“我要回家去!不要你们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里。


    阿勒这才徐徐靠近。


    屋里的低语声聒噪,方才对着龙可羡的千般讨好,在人后都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埋怨。


    “是个犟种。”


    “脾气怪,记仇得很嘞。”


    “跟她那外域父亲很像,我见过的,不合群哪。”


    “非我族类……”


    阿勒靠着门扉站了片刻,手里捻着石子,在下阶时,手里的石子激射而出,眨眼便击穿了桌上的瓷壶,瓷片混着热茶水一齐迸溅开来,屋里霎时惊喊声一片。


    他攀壁上房,顺着龙可羡离开的方向走,很快便在一处院落里看到了她。


    随着砥柱崩塌,龙氏也随之没落了,院子里连灯笼也没打,龙可羡就坐在台阶上,口鼻逸着白雾,她把“我要回家去”说得掷地有声,可是她没家可回。


    儿时那一张张嗔骂嫌恶的脸换了个样子,披上一张谄媚急利的皮,跑来跟她说,这里就是她家,但龙可羡知道不是的,这是很多人的家。


    唯独不是她的。


    龙可羡挪了点儿屁股,把脑袋靠在廊柱上,她左手拳头一直攥得很紧,里边温热,躺着枚铜钱。


    铜钱上缠的红线已经磨烂了,局促地露出了丝线,她垂下了脑袋,很心疼地,一遍遍把红线抚平,然后攥回了掌心。


    天这么冷。


    她靠着掌心这点热过活。


    冰凌挂在檐下,零星地往地上砸,阿勒就坐在屋脊上,胸腔里灌满朔风,龙可羡在台阶上坐了多久,他便隔着叠瓦灰墙陪了多久,真是……从未想过自己有此等耐心。


    直到子时。


    龙可羡困得脑袋直往下磕,最后实在挨不住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探着脑袋左右张望许久,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屋里走。


    阿勒看着,没吭声,寒风把那股冲动压住了,随之蔓延开的是更深层次的渴望,他竟然在此刻想到了母亲的眼神。


    每次隔着人潮不能相认时,每次忍不住单独召他进王帐时,每次看他短暂停留又离开王帐时,母亲的眼神都透着一种强烈的难以割舍。


    他从前不明白的,此刻都在龙可羡身上尝到了滋味。


    手指头不自觉收紧,那细小的石砾站不住,骨碌碌地沿着脊线滚下了房顶。


    “嗑哒。”


    石子落地。


    实在是不大明显的声音,但龙可羡立刻转过了身,高兴得跳了起来,“阿勒!”


    阿勒在她抬头前已经撤身,跳下屋顶,闪进了一间茶房里。


    龙可羡那样兴奋,那样笃定,她坚信阿勒一定会很快来接她回家,为此即便没有看到人影,即便只是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忍不住要往阿勒头上想。


    然而她跑遍了整座院子。


    “都没有……”龙可羡跑得浑身热腾腾,可是她站在风里,却觉得整片胸腔都冻住了。


    她找了很久,终于坐在地上,开始揉眼睛。


    “我不哭。”


    她揉得很用力,是想把眼泪往回挤。


    “龙可羡不哭的。”


    她一遍遍自言自语,说得自己都信了,而后吸吸鼻子,告诉自己:“到这里还没有一个月,一个月而已,很快就可以见面的。”


    龙可羡弯腰,用石子在麂皮靴面上划了一道线,一道线代表一日,攒够三十道,她就能回家。


    龙可羡伸出手指头,把那寥寥几道线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数了两遍,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屋里进。


    那颗石子被风推着,骨碌碌地又滚远了。


    阿勒弯身捡起,拢在了手心。


    第167章 山河


    三山军并没有给龙可羡留多少认祖归宗的时间, 她回到北境,是要改变这片战域现状的,因此第三日清晨, 龙可羡便被带到了营地里。  她像个出门游学的女郎, 背上自己的小书袋, 挎着自己的叠雪弯刀, 就从富贵宅门里走进了铁马金戈中。


    起初并不容易。


    龙清宁为她笼络母亲旧部,想要她重新掌住三山军权。


    然而龙可羡不是龙霈。


    这位一生颠沛传奇的女将已经死了十几年, 部下忠心是否始终如一,这是件需要用时间衡量的事情,即便忠心犹在,也不会无缘无故转接到龙可羡身上。


    一个私生女。


    即便有龙清宁作保,那也个天降而来的未知因素。


    于是, 基于战局,双方各退一步, 三山军给了龙可羡一支小队, 标配二百军士, 而后把她放到了最靠近褚门的战场上。


    日头刚刚升起来,打亮了帐篷上的碎雪, 龙可羡踩着积雪,默不作声跟在龙清宁身后, 俩人顺着小道,往林地里走。


    越往里,树越密,笔直地高耸着, 刺得天光都成了小片小片的金芒,贴在身上, 龙可羡伸手接了一片,然后被握住了。


    “阿羡长大了。”


    那只手很快地从她手指上移,抚在眉骨的位置,又沿着鬓边一寸寸滑落。


    龙可羡没躲,站在那里,有点局促的,有点害羞的,揪紧了自己的袖口,打量着龙清宁神色。


    打量了片刻,龙可羡开始小心翼翼把脸往她掌心里蹭,还要装作不经意似的,把眼睛往她脸上瞟一下,再瞟一下,见龙清宁笑容温和,蹭得更起劲儿了。


    不料龙清宁忽然收回了手,往自己腰间比了一下:“小的时候,才这么高,一见我就往我身上扑。”


    龙可羡记得的,何止是扑,简直是要挂在龙清宁身上不下来了。


    龙可羡是在庄子里出生的,自打落地就被送到了族地里。


    当时龙霈孤立无援,军中兵权不稳,宗族中各有心思,重要的是,那时军中部下大多对她早死的夫君忠心耿耿,之所以支持龙霈,更多地是出于扶持北境王遗孀与其遗腹子的缘由。


    他们不可能容纳龙可羡,加上龙可羡生父来自海外异族,只要把她捧到台面上,这孩子就活不下来,舆论都能杀掉她。


    故而龙霈瞒得紧,把接生的婆子都处理干净了,知晓此事的只有两个心腹,长久以来,龙霈只在耳闻中了解龙可羡——


    那孩子长牙了;


    那孩子咬人了;


    那孩子还不会讲话,日日都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


    所以,龙可羡没有见过娘,也不知道娘是什么。


    她有时候蹲在院子里玩泥巴,会见到妇人领着小孩来给耆老问安,那小孩儿不是被牵着,就是被抱着,受尽疼爱的模样。龙可羡会盯着他们看很久,她不明白为什么挪不开眼睛。


    小孩儿淘气,趴在娘亲肩头,见到脏兮兮的小龙可羡,就朝她扮鬼脸。


    龙可羡觉得有趣,也朝他扮鬼脸,把舌头拔得老长,脸蛋脏兮兮的,还要把牙齿全龇出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就这样朝着小孩和妇人跑去。


    小孩儿尖叫着喊娘,龙可羡便被当作小乞儿,推下了台阶,她膝盖破了个洞,疼倒是不疼,就是闷闷不乐的,往裤腿上蹭着脏灰,她决定,再也不喜欢“娘”这个字眼了。


    想起来,龙可羡有没有见过龙霈呢,应该是有的。


    那是个偶然的机会,龙可羡跟着婆子去地里翻土,她力气大,婆子们爱使唤她,她也很高兴,因为每翻一次土就能换得两丸芝麻糖,就是耗时久,一整个下午都得待在田地里,但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正没有人跟她玩。


    正是秋日午后,太阳把地面焙得透了,田野间弥漫着一股瓜果熟烂的味道,她翻完了土,等婆子们吃了酒来给糖,远远地便看到了几人从田埂上过,中间那个好生漂亮,像佛堂里供的菩萨娘娘,遥遥地走过去,仿佛要上到云端里,但也特别冷淡,仅仅是看了龙可羡一眼,就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没有多看,因为菩萨娘娘身旁跟着个小神仙,见到她愣了许久,像是认得龙可羡,而后便突然提着裙摆朝她奔过来。


    真好看哪。


    龙可羡盘着腿,静静地坐在土堆上,想,那身后轻盈的红纱都扬起来了,像曳着片云。


    不过须臾,那小神仙就跑到了她跟前,可能是身体弱的关系,小神仙喘得好厉害,脸颊红扑扑的,气息不定,嘴巴一闭一合说了好多话,可是龙可羡听不懂,只是懵懂地仰头望住她,还在抠指甲缝里的泥巴。


    于是小神仙弯腰牵起了龙可羡。


    一双雪白纤细的手,一双糊满泥巴的手,狼狈地交叠。


    龙可羡常常挨人冷眼,她虽然不通人言,总是模模糊糊地能领会到嫌恶的意思,所以她往回抽手,不想把小神仙弄得和她一样脏兮兮。


    脏了就不漂亮了。


    但龙可羡一抽手,小神仙就哭。


    那眼泪啪嗒啪嗒往龙可羡手上砸,吓到了龙可羡,只好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眼睛,这下可糟,擦得小神仙眼下脏了一片。


    小神仙哭得更厉害了。


    只是哭,控制不住地哭,哭得龙可羡心都跟着碎掉了,小神仙也不打她,不大声吼她,只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了。


    抱得好紧。


    龙可羡闻到了,小神仙是香的。


    小神仙常常来看龙可羡。


    悄悄的,总挑晚上来,有时候带几件厚衣裳,有时候带些糖糕,她试图教龙可羡说话,但时间不够,只能一遍遍重复两个字,姐姐。后来龙可羡便懂了,听到姐姐,就是小神仙来了。


    龙清宁太好了,她满足龙可羡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想象。


    分别的时候,龙可羡连话也不会讲,现在龙可羡上过学认过字,看到龙清宁,觉得自个还是像满手脏污的小泥人,终于可以攥住她的衣摆,很轻地叫她:“姐姐。”


    叫得很好,字正腔圆,龙可羡很满意,这是小结巴能喊出来的最好听的话了。


    龙清宁没再落泪,微微地笑了笑,她能和妹妹相处的时间总是短暂匆促,便轻声交代了两句:“前线战事激烈,却也是最快让你崭露头角的地方,如今军中没有能服众的将领,几个副将各自为政,你若做得好,有战功,有母亲私印,旧部便愿意跟随于你。”


    “你信中说,你过得好,可是方才我听人讲,荀王掳了你进宫里,他……”龙可羡攥起拳头,看着就生气了,“他欺负你!”


    龙清宁顿了片刻,继续说:“军中有位姓陈的大夫,从前是母亲提拔的,我已打点过了,若是受了伤便找他。”


    “宫里面有什么好呢,”龙可羡急得团团转,“荀王很老了,胡子那般长,脾气还很坏,你要吃亏的,你不要回去了,就在北境,我可以保护你。”


    龙清宁拉着她的手:“你在南边……功夫学得很好,学问也不差,程叔也讲了,你跟着家里人出海打仗,攻防战都能独当一面,我才动了召你回来的心思,阿羡,我们被驱离故土,回来就是要站到最高处去的,龙宅终有一日要沉寂在飞灰中,三山军只能是你的。”


    两个人各说各的,龙可羡觉得姐姐就是在敷衍她,她突然把手一拽,大声说:“我不要三山军!”


    “我带你回南清城,”龙可羡把她抓得很紧,严肃地告诉她,“不会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很快活,坐大船,骑高马,听曲看戏。”


    须臾,龙清宁往前走了两步,她披着银白大氅,像一粒融进天地间的雪:“那皆不是我的快活。”


    “还有其他的快活,”龙可羡很固执,“我只想要你好。”


    龙清宁平静地说:“看宗族支离破碎,让王庭改天换地,掌生杀权,握山河印,这就是我的快活。”


    这太复杂了,也太远了,龙可羡只看眼前,她不明白,只能闷闷地踢了脚石子:“做完了,我能回家吗?”


    龙清宁轻微地皱了一下眉,为这个陌生的字眼。


    “阿勒说满一个月,他便来接我了,”龙可羡抬头,神色认真,“我很想见他。”


    说到阿勒,龙可羡终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脸上充满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感,像两只眼睛都浸到糖汁里了,亮亮的,龙清宁看着,觉得有些刺眼。


    龙可羡该是一柄无往不利的重器。


    铁血,无情,翻天覆地。


    爱会拖垮她。


    龙清宁不要爱的,那是太奢侈太悬浮的东西,宛如捣衣时浮在水面上的泡沫,看起来五光十色,实际上不堪一击。


    龙可羡不爱她也没关系,龙可羡最好谁也不爱,只爱她自己。那样会很孤单,而孤单是笼中雀才会考虑的东西,龙可羡生来是搏杀的鹰,孤单是她最好的清醒剂。群狼环伺,在性命跟前,孤单算什么。


    但是龙清宁算错了。


    龙可羡要爱,而且,她看起来只想要一点点爱。


    若是她贪心点,要天下人的爱,那都算得上好事,偏偏她只想要那个人的爱。


    风摇雪枝,龙清宁眼下覆上层阴影,她望向远天,没有说话。


    ***


    短暂相见之后,龙可羡跟着旗手往褚门去。


    因为在南域领过兵的关系,龙可羡第一份军功也来得快,仅仅过了两日,龙可羡轮换下阵时,“小罗刹”的名头就渐渐地响了。


    很多人称她有大将之风,是临危不乱的意思。


    但事实上,龙可羡第一次破开敌方阵型,大杀四方之后,夜里回到帐子便手抖,抖得连行军饼也握不住,在帐子里来回走动。


    走一圈,就抚抚胸口,轻声说:“吓死我了。”


    第二日,仍旧雄赳赳地扛着刀杀进战场中。


    阿勒看着很不是滋味儿。


    他已经把后营摸熟了,能跟着前线士兵去送药救人,龙可羡第一次上阵那日,阿勒就攥着折伤簿站在沟壕里,看着那小小的人,心里边又烦又酸,扭头拎起将士衣领吼。


    “那就是个小姑娘!你们让她做什么?割割草就行了,割人头么?”


    结果,那日息鼓后,龙可羡用杆破枪串了一串儿敌将头盔,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


    龙可羡真是把天生的好刀。


    这种具有强破坏性的战力已经很可怕了,她还不会累不会倦,伤好得也快,只要给她足够的吃食,她能连月待在战场上。


    她的名声渐渐打响,蔓延到了褚门一带。


    冬去春来,雪水化开,裸露的沙土下冒出了新色,早晨总是有雾,驻守褚门的三山军常常可以看到浓雾里,猩红的门下走出一个扛着弯刀的少女,少女身后还拖着个大皮革袋,里头丁零当啷响。


    龙可羡很厉害,北境也只有一个龙可羡。


    龙霈旧部的拥护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北境爆出的火星只有一颗,战事仍旧焦灼,越来越多的将领死在战场上,雪化了,露出来的还有暗红色的土壤,留给三山军的时间不多,他们需要拧成股绳才能抵御外敌。


    他们叫她少君,即便没有王都册封,也默认给她北境王的待遇,全军上下没有不服气的。


    敌军不是没想对付她,但不管是单打还是列阵,都没在龙可羡手底下讨到好,为了不让对方避战,龙可羡戴上了面具,战场上常常能见到这样的景儿。


    战鼓响时,一匹快马率先杀进阵里。北蛮子的哨兵使劲儿舞旗传递消息——好消息,对面只来一个人。坏消息,对面北境少君。


    从春到夏,酷暑来临前,龙可羡都策马奔跑在广袤的战域里,只是她越来越不开心了,休战时,会沉默地望着南边。


    那双麂皮靴早就穿烂了,上边密密麻麻都是刻痕,阿勒没有来,送出去的信也没有人回,她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崽,抱着烂靴子一坐就是一天。


    她还在等。


    第168章 良药


    春末夏初这段时日, 空气暖而不燥,龙可羡在龙宅小院里养伤。


    这是数月以来,龙可羡第一回 重伤, 也是数月以来第一回退下前线。


    军中的大夫陈包袱不能随她来, 族里便请了位大夫来为她治伤, 龙可羡很配合, 即便不管这伤,过些时日它自然就会愈合, 但因为这位大夫是龙清宁关照过的,故而苦药汁她喝了,长银针她扎了,除了有些昏沉爱困,其他也没有什么不舒坦, 她喝药一贯是如此的。


    养伤到第三日,停了药, 困劲儿稍散, 龙可羡便拄着刀鞘, 一瘸一拐地去了驿站。


    驿站不远,和龙宅隔着两条街而已, 可才走出街口,却仿佛一脚踩到了另一界俗世。


    龙宅坐落在山脚, 高门朱户秩序井然。


    驿馆扎在小巷里,矮墙灰瓦摇摇欲坠。


    龙可羡拄着刀鞘进去,问那邮吏有没有她的信,邮吏打着哈欠, 摆摆手说:“没有。”


    “怎会没有呢,”龙可羡单脚跳着往前, 扒在柜面前边,“你给查查,南域来的信,必然通通都是我的。”


    “您是营里边的神兵天将,小人不敢在您跟前瞎扯,南域来的信,莫说近几月的,就是往前倒个十年,那也没有。”


    邮吏从前也是军中退下来的,只是伤重不能再提刀,这会儿见她挂的腰牌,不敢应付了事,掏出钥匙捅开了柜格,“您瞧瞧,这里边都是无人可领的信,盖的都是咱们北境的戳,没有例外。”


    那几封信零零落落的,一眼就看尽了,确实没有阿勒的火漆封。


    龙可羡回去了,她头也不回地走,说着再也不要来了,第二日还是天不亮就往驿站跑。


    可是第二日也没有,日日都没有。


    她寄出去的信,好像化进了北境的朔风里,连一点回音都不给。


    不是不生气的。


    对龙可羡而言,踏上北境的第一日就在盼着阿勒,喜悦以一种恐怖的方式疯狂增长,靴筒快要刻满三十道线的时候,她夜里都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骨碌地爬起来,在纸上写好了要跟阿勒说的第一句话,抽出叠雪弯刀来,对着那截刀面练习如何把话讲得又顺溜又好听,甚至把自己的军徽腰牌洗得锃亮,要把自己的荣誉给阿勒看。


    三十道线刻满的那日,龙可羡睁眼见血光,闭眼是漆夜,十二个时辰,她掰着指头数着过,偏偏哪里都没有阿勒。


    随之而来的就是断崖式的情绪下跌,她开始生气,开始给阿勒写信,可一握笔又忍不住写些高兴的事,写想他的话,写完了,才想起来自己的面子,便在结尾落一句“我很生气”,用这种稚拙的话威胁阿勒,还不是想他快些来。


    快些来。


    快些来吧。


    最后这威胁也在等待中被磨干净,变成只要他来了,这百十个日夜里生的气都可以一笔勾销。


    龙可羡在休战期频繁进出驿站,这事瞒不过龙宅诸人。


    可是驿站那位邮吏没挨过倒春寒,病死了,知道的只说少君常去等信,却不晓得等谁的信,等哪方来的信,因此族中也有想往她跟前来“排忧解难”的,携了各地通关文书来,要给龙可羡送信去。


    龙可羡盯着这位族叔半晌,没吭声,扭头就出了府宅,她一路策马回营,从床底下拖出只皮革袋,摸出一袋金珠,而后召来一位军中司御,把往南域探消息的事儿交给了他。


    这是她全部家当。


    离开南清城时,龙可羡把从小到大攒的所有银子都使在 城防上了,她不在家,便要给阿勒建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龙可羡预想过会慢,因为不能调动战场军力,只能用金珠往南打通渠道,去搜罗有关南域的所有消息,其间困难可想而知,没有关系,她能等,她已经学会耐心了。


    ***


    北境的夏日来得疾,像雷雨,轰轰烈烈落一阵,就凉下来了,半青半黄的打着旋儿磕在阶前,龙可羡左腿折了,吊住脚在床榻上寸步难行。


    吕大夫刚打好板子,叮嘱道:“比前日好了,仍旧不能落地,还需静卧养三日方可拆板。”


    龙可羡点了个头:“不落地。”


    “要也须得按时按量吃,不可偷偷倒了。”吕大夫是最初给她看伤的,一按脉就知她吃没吃药。


    龙可羡眼神飘忽着,小声说了句:“会晕。”


    少君体质殊异,这点吕大夫也没辙,只能温和劝着:“若是小伤倒也罢了,若是少君想要早些落地行走,还是把两贴药吃完才是。”


    龙可羡犹豫片刻,老实地说:“好苦。”


    “良药苦口。”吕大夫拾掇着绢布和药碗,含笑道。


    “这几次的特别苦,”龙可羡愁眉苦脸,“和以往的不一样。”


    吕大夫手里那瓷勺“咔”地跌在绢布上,他手指滞空片刻,弯身捡起来了。


    龙可羡体质与常人不同,药劲儿猛了她会晕,所以常要用药引来慢慢激发药性,因此那几味药引她都熟悉,她巴巴地看过去:“不要换药引,苦得吞不下,再给多一点点糖吧。”


    吕大夫好说话,从袖袋里掏出一包蜜饯推过去:“这是在下自家浸的,少君含着解苦。”


    那叠乱糟糟的绢布刚拾掇起来,屋外忽然传来阵嘈杂声,是后营掌管粮秣的一位司御官,他匆匆入内:“少君,有消息了!”


    远天滚来道闷雷,仿佛老天呛起了一声咳嗽,满天阴云都跟着颤动起来。


    第169章 铜钱


    暴雨瓢泼而至。


    阿勒站在城楼上, 眉眼被雨水扑得模糊不清,他举目远眺,一线灰影浮动在海天尽头, 那是福王叛军的战船, 他们已经占领了百里开外的南沣和南芗两城。


    “西南方向船只有异动, 照这个攻势, 雨停之后还会有一次登陆战,”厉天攀着铁锁上来, 喘着气说,“公子歇一歇吧。”


    阿勒浑身透湿,手臂搭在墙垛上:“放海鹞子,去信给闻道,让他转道西北, 取福王属地。”


    厉天快速分析局势:“南清城里守军少,福王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转战此地, 就是要占城积威的, 百里开外俱是强兵猛将, 援兵若是西进,咱们明日便难打了。”


    “再调祈山北上, 截断主国探船,”阿勒充耳不闻, 在小臂上架起臂弩,“南清城百里开外的航道,全线封锁。”


    他要速战速决,他要冒险。


    南域陷入战事, 已经有数月时间。


    起初只是福王手底下的流兵与朝廷巡卫之间爆发摩擦,随着矛盾加剧, 双方战域不断拉大,由陆转海,自此惊动了阿勒。


    他收到消息时,还在北境给龙可羡铺路,那短短几行字,看起来不痛不痒似如寻常,但他却嗅到了些反常的味道——黑蛟船横行乌溟海,陆上若是起了摩擦,不会扩散到海上,恨不得夹着尾巴打完,若是延到海上,那就有被黑蛟船一锅端掉的风险。  没有这么蠢的。


    事出有异,阿勒回了南域。


    果不其然,先前的小规模摩擦只是试探,试探阿勒行踪。阿勒不在南域这事儿瞒得密不透风,但开春时主国几次相邀,阿勒都没有去,主国朝廷为了缓解驻兵压力,编了个消息漏给福王——哥舒策不在南域。


    这事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原本只是个调虎离山计,但吊起了福王的胃口,若是能趁机捣了南清城,就能破开阿勒独霸海上的僵局。


    没想到,真让福王误打误撞捡了个漏。


    不但哥舒策不在南清城,巡卫也不似往常严密谨慎,他不禁猜测,或许这群贼寇内部出了什么乱子,已经自顾不暇了,这岂不是天赐良机!福王一时间雄心澎湃,觉得自己不负此封号,当真是个福星福将!


    于是,福王竖起反旗,主力打着肃清寇贼的旗号强攻南清城,而小皇帝正好坐山观虎斗,三方形成了鼎立之势。


    雨势越来越大,狂风翻起巨浪,迸裂在碎石嶙峋的海崖上,阿勒避到了挡板下面,鬓发渗出的雨水沿着额头下滑,他侧脸看着瘦了不少,眉眼往下都压着层不耐。


    随着距离拉远,多余的情绪都被雨势涤荡干净了,阿勒从北境的冰天雪地里走出来,往南就是春天,却没有化掉他心里的冰霜,他频繁北望,就如同龙可羡北上时远眺南方。


    这两道视线在交错的时空里碰撞,撞出了酸涩,阿勒很想她。  “北边情况如何?”


    厉天擦着眼睛,以防视线被雨打得模糊,闻言道:“褚门打得越来越凶,那蛮子没有足够粮草,撑不过第二个冬日,必定要在大雪封境之前蓄势猛攻。”


    阿勒指腹贴着臂弩:“信递进去了吗?”


    厉天说:“咱们姑娘在褚门没有固定营地,常常变阵辗转,似是连几位副将和近侍哨兵都是转阵当日才知道安排,属下估摸着,将此次的信送到了龙宅里。”


    刚到北境时,不能泄漏行踪。


    一是不欲龙可羡分心,这小崽是听着半点风吹草动便会毫不犹豫奔向阿勒的人,她当时初来乍到,还没有对这片土地产生依恋和责任感,而战争不是简单的排兵布阵,它背后需要这类信仰支撑,她需要剥离阿勒,专注进去,才能做得更好,才能保住性命。


    其次,就是阿勒身份敏感,在战时和龙可羡搭得太近不是好事。


    阿勒在北境不到一月的时间,便把该铺的路扩出了雏形,他离境匆忙,临走前龙可羡还在前线,他便给龙可羡留了信。


    但回信迟迟未至,这很不符合龙可羡性子。


    阿勒便继续送,一封封见缝插针地送。


    龙可羡为什么没有回信呢?


    长夜过半,雨声藏进了潮浪里,穹顶零星地飘着雨丝,密集的火影逐浪而来,锣鼓砸破了寂夜,迸开的火星砸到了阿勒手边。


    “咻!”


    臂弩淋了血水,变得湿滑不堪,阿勒浑身都湿透了,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手臂和腰腿刀箭伤无数,其余都没有大碍,只是左臂划开了一大道刀伤,他撕了袖子,偏头扎紧了。


    天地间战鼓雷鸣,到处都是呼喊高喝声,整座南清城都被恐慌笼罩,守城军只有寥寥两万余众,敌军宛如涌上来的浪潮,攻势日夜不息,而援军却迟迟未至。


    “公子,洪通崖边有敌摸上来了,”厉天粗喘着靠过来,“是不是调集外城兵力堵上去?”


    阿勒缓出口气,摸了一把加固过的城壕:“开西城门。”


    开城门,打巷战。


    龙可羡临走之前,把从小到大攒的银子都交给郁青,要他把整座南清城城防重铸一遍,西城就是其中重工改造过的地方。西城民居少,要迁移起来不是难事,里边暗巷弩墙推石道齐备,是关门打狗的最佳地点。


    西城涌入数不尽的敌军,犹如开闸泄泥,顷刻就占走了几条主街。


    阿勒策马在前,奔袭间手起刀落绝不犹豫。


    “砰——”


    长/枪从侧方掷来,他勒马急停,在马匹嘶声抬蹄时翻身滚落,反手抬刀,就挡住了压下来的刀剑,阿勒顶着刀剑,推开了围来的敌兵,刀光破开了天穹,连眉眼都浸上了血水,他一步一步杀开条血路,好似天降罗刹。


    可淤泥似乎不会停歇,敌军还在一波波地涌进来。


    这步棋下得很冒险,胜了就是一劳永逸,反杀叛军,震慑朝廷,若是输了,代价就是龙可羡给他重铸过的城池,是他们一道长大的家。


    真傻。


    花钱不会花,连花灯都只琢磨着买最便宜的那盏,不买首饰新衣,不捧小唱花伶,得了点金珠全藏起来了。


    阿勒头一回见她金库时都沉默了,那哪是金库,分明赶得上州府银库了,他问她是不是要买一座城,她笑眯眯地说是。


    没想到真是。


    臂弩“铿”地落地,阿勒腿上擦过一记暗箭,他跪在泥沙里,仰头是昏沉的天,掌下是粗糙泥地,他顶开了水囊口,在烈酒入喉后,默念了句什么。


    城门缓缓合闭,周遭叛军躁动起来,风很大,带走了那句低语。


    ***


    龙可羡心神不宁。


    低空掠过鸟翼,空气沉闷,雪却迟迟不落。


    她趴在草堆里,整片背部都火辣辣的,她捂着左眼,小心探查四周动静。


    北境秋日短,这会儿竟然飘了雪,一片两片雪花落在泥泞里,瞬间就化掉了,这是北境的第一场雪,也可能是北境最后一场鏖战。


    战况不明朗,先遣军死伤过半,前突营只有五百人幸存,龙可羡自己也在鏖战中伤了一只眼睛,后背还挨了一刀,伤口不深,就是长,再进几寸,就能把她这个人一砍两半。


    风轻轻吹着,周遭透着股诡异的安静。新调过来的哨兵叫邹礼,他有些紧张,抱着刀眼都不敢眨,正在这时,龙可羡动了动水囊,听得“叮”一声,他惊得哨子都快丢了出去。


    是一枚铜钱。


    它随着动作,从龙可羡袖口跌落,砸在石面上,骨碌碌地滚了一臂远。


    “是铜板呢少君,”邹礼忙不迭翻身给捡起来,见上边缠着红色丝线,不由扭头说,“缠红绳,是压岁钱吧?我给您收好。”


    铜钱回到掌心里,龙可羡拨开细碎枯黄的草叶,是压岁钱吗?她竟然有些想不起来,这是哪年的压岁钱,是谁给的压岁钱。


    旷野朔风里,苍鹰旋翼而落,龙可羡握紧了刀柄,仿佛在风声里听到了过去的低语。


    “讲点吉祥话来听听。”


    “先生讲,人要活到,一百岁的,牙齿掉光光,也不怕……和你活到一百岁,就可以了。”


    “这叫长命百岁,费这劲儿。”


    少年的笑声若有似无,像是从天边传回来的,她甩了甩脑袋,觉得有些昏沉,


    但下一刻,乍起的鹰唳就划破了寂静,龙可羡握着刀滚出草堆,在风起时放倒了摸到近前的野哨。


    战鼓雷鸣,群马在旷野那侧滚滚而来,邹礼咽了口口水,却没有后退半步。


    雪越来越大,龙可羡三日不眠不休,眉骨还在滴血,左眼也越来越模糊了,西北方向燃起狼烟,那是敌军正在猛攻的意思,她横刀替邹礼斩断一道流箭,却没有替他挡开袭来的尖刀。


    邹礼倒下了。


    敌军在减员,身边的将士也在一个接一个倒下,狼烟再度燃起,对方的攻势没有达到预期,只能暂撤保全,剩余的士兵衔尾追去。


    龙可羡在收刀时都踉跄了,她张了张唇,忽然有些疲惫,从前以为永远也使不完的气劲已经有了枯竭的迹象。


    雪粒融化在眉骨,她觉得刺痛,这痛感很陌生,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左腿就受了一击,她闷哼出声,仅剩的右眼也瞥到了逼近的寒芒。


    还有个漏网之鱼!


    龙可羡迅速翻掌,掷出袖里的铜钱,清脆的兵戈击碰声前后响起,竟然有两道。


    风里有卷碎的枯草屑,龙可羡站立不稳,血眼朦胧地,看到不远处似乎站了个人,在稀稀落落的雪色里,看不清脸,那轮廓高挑,既熟悉又陌生的,她琢磨不清,就想揉眼看清是敌还是友,却在抬手时被抱了个满怀。


    第170章 重逢


    这个拥抱很短, 一触即离。


    阴云逼近了地面,草浪间还有战死将士的残影,阿勒粗喘着, 他来得太急, 从一个战场下来, 横跨万里海域, 又奔向了另一个战场。


    所幸来得及。


    远处追敌的将士回来了,大伙儿围着这处避风坡, 连火也没有点,只是沉默地就着冷水吃行军饼,大家都要在最短时间内补足体力,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袭,而阿勒半扛着龙可羡坐到了最里侧。


    只是走这几步路, 龙可羡整片后背都湿透了,她坐在柔软的草堆上, 胸口轻微起伏, 手是麻的, 抬也抬不动。


    气劲在多次空竭、盈满、空竭、盈满里循环往复,此时经脉已经空滞, 五感钝朽,痛觉也一并回归, 她咽着行军饼,本想摸出药膏子来抹抹,却发现今日这个士兵尤其妥帖。


    力道适中,动作麻利, 迅速地处理了她左腿和手肘的伤,在抬手查看她眉骨伤口时, 龙可羡嗅到了股熟悉的味道,她鼻子发痒,偏头避开了,说:“你,好闻。”


    说完就有些懊恼,怎么气劲耗空,连讲话也提不起劲儿,她又耷拉下脑袋,拽着枯草不讲话了。


    阿勒这就笑了一声,转头拿水囊时,摸了把胡茬子,再看了眼自个破烂的战甲,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是么,属下倒没有觉得,少君讲讲看,是个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他问了,龙可羡便回想着,摇了摇头:“讲不好,一点点熟悉。”


    阿勒顶开水囊口,把干净的绢布打湿了,抬手去擦拭她面上的血污,他动作细致有章法,冰冰凉凉的触感带走了疼痛,药粉洒上来的同时,他又说:“既是熟悉的味道,那必定是见过的,少君不妨再想想。”


    那清清爽爽的气息沿着额头下滑,在龙可羡鼻尖萦绕不散,她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点儿,追着这味道去,而后攥住了指尖,被突如其来的酸涩打得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般?


    她见过的士兵数不胜数,没有一个会给她如此复杂的感觉,龙可羡眉骨伤口处理好,眼前笼罩的黑影退开了,龙可羡不由抬起头。


    已经入夜了,龙可羡左眼看不见,右眼也模糊,看不到面容,只能沿着虚影描摹出那一点轮廓,她闷闷地说:“看不见。”


    阿勒抚过她右眼,没有什么问题,估摸着还是气劲耗空的缘故,他这会儿还没有发现不对劲:“看不见不打紧啊,要不要再闻一闻,说不定闻多了便记起来了。”


    龙可羡陡然红了脸,往后瑟缩:“不可以闻的,这般很不检点。”


    阿勒不知道该笑该哭,他俯首抬起龙可羡下巴:“龙可羡,你真——”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随之一起凝固下来的还有阿勒的表情,见到人了,上过药了,一颗悬着的心也躺回胸腔了,这会儿终于回过味来。


    没道理的。


    小崽伤得再重,一时的恍惚是常情,但是没道理过了两刻钟还认不出他,明明从前只要闻着味儿就能毫不犹豫跳上来,他们相伴长大,对彼此都有近乎本能的亲近感。


    他突然开始掏匕首割短胡子,又捆起乱糟糟的发,直到露出大半张脸,才摸出火折子,屈掌笼住火。


    微弱的光线浮起来。


    龙可羡受伤的眼睛因为光线而泛酸,她眨了两下眼,滑了一行泪,抬手给抹掉了。


    眼前的这团黑影逐渐被擦拭干净,影影绰绰地倒映在右眼,从眉到鬓,从鼻梁到嘴唇,龙可羡看得出神,轻声说了句。


    “你……”  时隔小一年,两个人才重新回到咫尺距离里,一成不变望不到边的潮浪不见了,夕阳西下时昏蒙的南北天际也不见了。


    阿勒终于不用再隔着山海眺望远方,他的目光贪婪,一眼也舍不得眨,心里好似热油迸溅,溅得哪哪都是酸痛,他迎着龙可羡目光,声音嘶哑:“我怎么?”


    龙可羡觉着见到这个人,就像泡进了一汪热汤泉里,浑身的痛都消失了,有些记忆如同返潮,一波一波地打得她晕乎,呆呆地就说:“你,你真好看。”


    “……”阿勒沉默不语,那样灵光的一颗脑袋在此刻也确实转不动了。


    不料龙可羡忽地伸手,在他面颊戳了两戳,接着把自己手指头翻来覆去地看,嘟囔道:“梦里,也能戳到的。”


    “…………龙可羡,”


    阿勒收了火折子,以免在夜里引起敌哨注意,再蹲下来时神情凝重,“战时磕过脑袋吗?”


    龙可羡甩了甩脑袋,纳闷:“没坏啊。”


    阿勒低下头去:“我是谁?”


    “哥哥。”


    字正腔圆两个字,讲出来的那瞬间阿勒踏实了,龙可羡如梦初醒了,她蹭地想跳起来,幸而被阿勒按住了肩,侧边休憩的士兵转眼看过来,阿勒摇了摇手里的药瓶,示意是在上药,便挪了两个身位,避进漆黑的凹面里。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对视,阿勒突然低头下去,与她额对额地磕了一下,叫她名字:“龙可羡。”


    碰撞是真实的,温度是真实的,连摁在肩上的力度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那些在漫长等待里,在药汤作用下已经褪色的记忆遽然回扑,龙可羡慌张又笨拙地,去碰他的面颊,去碰他的眼睛,去嗅他的味道,忙活了整整十息,才费力地睁开右眼去看他。


    想说点什么,舌头却突然打了架,嗫嚅半晌才含糊地说了两个字:“阿勒?”


    “龙可羡。”


    “哥哥。”


    “龙可羡。”


    “阿勒。”


    “龙可羡。”


    “哥舒策。”


    阴云压低了草浪,旷野里回荡着长风,这处土坡仿佛隔世的净土,微弱的光线消失了,他们依偎在这里,像是在说悄悄话。


    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咫尺的距离里叫对方的名字,再从一声声回答中得以确认,分别太久,重逢仓促,龙可羡需要一遍遍重复的回答,才能打散过往无数个日夜里的等待和想念。


    龙可羡的视线始终追着那点晕影不放,她忽然探身过去,亲到了阿勒嘴角,接着一下下把他唇面舔湿,唯恐来不及似的,唯恐阿勒下一刻便要消失似的,亲得又急又莽。


    阿勒笑起来:“有些事情,久不做便是要生疏的,龙可羡,我牙都要教你磕下来了。”


    龙可羡闷头往他怀里栽:“又下雪了。”


    她北上时大雪纷飞,等过了枝头挤出的嫩芽儿,等过了闷热的雷雨,等过了萧瑟的原野,又等到了新雪落下,你才来。


    “是不是等得久了?”阿勒把下巴挨在她头顶。


    龙可羡点头:“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但是没关系的,你来就没关系了。”


    傻小崽。


    “我就在这里的,”阿勒垂着眼,“你第一次领兵,第一次提刀,我都看见了,你做得这样好,英勇骁悍所向披靡,很是威风!”


    龙可羡眼眶湿湿的,贴着他胸口冷甲:“没有这样好,北境还是死了许多人,我皆没有办法……”


    “谁教得你妄自菲薄,”阿勒突然卡住她双颊,抬起她的脸,“褚门战域延至几城几县?涉战将士百姓多少?”


    龙可羡对每封军报都烂熟于心:“原是九城二十八县,涉战八十万。”


    “如今呢?”阿勒再问。


    龙可羡揪着草屑:“城县固防,流离的百姓都归置在战线以外了,敌军被驱赶至褚门以外,这两月都在打伏击,便是要将他们引到獒山下全歼。”


    “这便是了,”阿勒声音缓下来,“跟前就剩一道坎儿,跨过去就是山河太平,我与你一起。”


    “一起?”


    “一起。”


    阿勒嘴唇贴在她眼皮,他不说过往如何艰难地打进北境,如何倾斜资源在北境穿针引线让龙可羡走得更顺,如何用自己的法子为龙可羡兜底,也不说南北奔波的坎坷。


    见到龙可羡的第一眼。


    这其中的艰辛苦涩都不值一提了。


    龙可羡怔怔地问:“打完仗,能不能回家?”


    “能啊,我们回家,”阿勒贴着她指沿,“你的猫,你的马,都养得好好儿的,我有许多话要讲给你,有许多要紧的事要教给你,我们回家去,桩桩件件都要做的。”


    龙可羡还想说什么,掌心就是一沉,阿勒磨着指缝挤了进来,他低头,用力地亲在了龙可羡唇角,紧跟着是咬,舌尖扫过上颚,又贴着齿面滑动,最后和她的绞在一起。


    他不温柔。


    因为是日思夜想的人,因为是生死攸关的战场,所以亲起来毫不留情,要用最激烈最直白的方式表达思念。


    山影叠势,避风坡下的战士们都枕着兵戈,沉默地望着阴沉天穹,这场仗打得太久,久得他们忘记了阡陌里的勃勃生机,忘记了稚儿啼哭,他们抚摸着藏在紧要处的平安符和信物,等着天亮后的最后一战。


    风滚着草,在平地里团起了一颗颗球,龙可羡靠着阿勒,舍不得睡,可连日疲惫和药劲儿一并涌上来,她把阿勒手指攥得很紧,在低喃里睡着了。


    阿勒把她下巴固定好,顺带着将后背那道刀伤处理过,再垫了块干爽的帕子进去,趁着夜色走出了避风坡。


    巡卫正在轮替,阿勒放下了发,戴上头盔,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士兵蹲着低语,他招手唤来其中一个:“左近战域的将士何时能聚集过来?”


    那小兵说:“最晚寅时。”


    阿勒接了片雪,望向天色:“敌方第二波攻势寅时之前必会到,否则下雪之后,他们的踪迹就再难隐藏,我们等不到寅时。”


    小兵挠着头:“敌袭也不怕嘛,我们有少君。”


    少君不打败仗,这是三山军的共识。


    阿勒沉默了会儿:“少君命我领二百前突手绕西北方向突袭,将敌方沿着獒山遛到褚门以北,届时大军压进,即可形成包抄。”


    “这般不是,”小兵愣住了,“这般不是送死么?进了褚门哪里还有回来的?”


    草浪再度叠晃而响,风龙长驱直入,越来越多雪花落在阿勒鬓角,他望着避风坡里的某一处,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可顷刻就被风带走了。


    ***


    雪化在颊边,凉凉的,龙可羡瞬间就惊醒了。


    子时刚过,天黑麻麻的,将士们抱刀挤在枯草堆里,避风坡里一片安静,她站起来,敲了下左膝,又把脚踩实了,发觉伤口包扎得很好,没有影响走动,而耗空的气劲也已经回了八成,她踩着枯草走出去,招来巡卫。


    “鹰动了吗?”


    巡卫拢手鸣哨,远处接二连三传来长短不一的回应,他摇头:“没有。”


    这与龙可羡的预判有出入,她伸手去摸叠雪弯刀,忽然感觉到小兜里多了点分量,正要去掏,又听巡卫说。


    “二营来的那位兄弟,已经领着两百前途手绕西北方向去了,少君,若是袭扰成功,咱们只需扛住第二波攻势,等大军汇集便能把这群白蛮子围起来,像兜袋那般,一系,”巡卫比了个扎紧的手势,“关门打狗。”  而龙可羡手指头突然摸到了个硬物。


    就像道闸门骤然开启,一些零碎的记忆开始快速回闪,模糊的晕影,熟悉的味道,温热的触感,都在全方位裹袭她,龙可羡张了张唇,第一下没发出声音。


    第二下才问出来:“他去了哪里?”


    巡卫道:“绕西北往獒山去,如今应当已经到了褚门边界。”


    雪粒扑面而来,打得巡卫抬臂蒙眼,一刻钟后,避风坡下的将士们整装肃列,他们要放弃伏击,在敌袭来临前绕后收割。


    龙可羡迅速吃掉了行军饼,翻身上马,让方才那巡卫跟在边上,“你叫,”她改了措辞,“你姓什么?”


    “属下姓尤。”


    漆夜里,碎雪纷飞,草浪贴着阴云咆哮翻腾,龙可羡掌心里硌着那枚掷出去的铜钱。


    阿勒把它捡回来,搁在了她兜里。


    ***


    这场新雪来势缓,却很持久,天亮之后,整片战域都盖了层白毯,举目皆是苍茫的雪雾,马蹄和脚印在这样的雪地里藏不住。


    龙可羡侧抄到了褚门西北部,她在这里发现了袭击的痕迹,沿着痕迹一路向北,在午时与各军汇合,对敌方主力形成了完整的包夹之势。


    这场仗打得很难。


    一方是困兽的最后一击,一方是胜利的最后一战。


    但没有人后退,兵戈在这里擦碰出火星,无数的士兵倒下去,鲜血染红了新雪,三山军都杀红了眼,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积蓄的仇恨一泻而出。


    他们守卫的是山河,也是阡陌后的炊烟和稚儿的笑闹。


    龙可羡在马匹突进时不闪不避,叠雪弯刀的硬度无可匹敌,所过之处连枪斧都要开裂坠地,没人能挡得住少君的刀锋。


    叠雪弯刀劈开了一道圈,刀影还残留在天光里,侧边就破开了一道尖啸,龙可羡侧滚下马,提刀正面迎上。


    刀斧相击。


    在荡开的风浪里,龙可羡扎紧的发落下一缕。


    来人像只棕熊,没有戴头盔,半张脸都挂着乱糟糟的胡须,眼下沟壑黑深,眉骨挂不住皮子,顺着眼眶耷拉下来,阴狠地盯着龙可羡。


    “北境王。”


    刀锋贴着斧面划下去,发出刺耳的声响,龙可羡抬了抬下巴,搓掉虎口的血,没应声。


    “你杀掉了我的兄弟和前辈,阻挡了我族南下的脚步,白凫族花费数十年才迈过雪峰,来到褚门边境,”他是白凫军里仅剩的将领,他知道这场筹谋已久的战争已经落败,但他很平静,绕着龙可羡缓步而行,“今日我们止步于此,却不会认命,北境数百年出一个你,白凫族里还有英勇的儿郎,你离境的那日,就是白凫族卷土重来之时。”


    此消彼长,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可龙可羡不会想未来,她站在风雪中,只看得到现在:“你不要认命,你的命我会留下。”


    她为这一日已经做了数月准备,蓄起的力不会空打,她要打赢这场仗,她要带回雪里离开的那个人,再跟他一起回家。


    风浪再度爆开。


    百斤重的巨斧横劈而来,龙可羡抬刀顶上去,眨眼间就缠斗在了一起,两边都以力道见长,但龙可羡胜在灵活,爆发性强,叠雪弯刀在密集的攻势里发出长鸣声。


    龙可羡左眼已盲,右眼朦胧,但她凭借着直觉在刀锋间游走。


    三山军积累了数百日的怨恨在这场仗里彻底爆发,他们嘶吼着挥泪洒血,把来犯者推回了褚门以北,他们又默契地合拢围剿,堵死了敌军溃逃的每一条生路。


    一年以前,龙可羡还不认得这些人,一年以后,他们为着同一个方向挥刀上前。


    他们没有名字,在这里昙花一现,他们也共用一个名字,在这里万古长存。


    “轰!”


    龙可羡后撤几步,敌方仅剩的将领轰然倒下,溅起的雪雾迷眼,短暂的寂静后,哽咽嚎啕和大笑声一同响起。


    年轻的哨兵举着军旗疯跑,重重地一下,将旗杆儿杵进了地里。


    军旗“啪”地在风中抽响。


    ***


    剩余的三山军在清扫战场,点名清册,派快马将战报送往各方。


    龙可羡仍旧策马北行,她摘掉了面具,在雪中寻找马匹经过的痕迹,可是天色暗淡,风越疾雪越骤,仅剩的痕迹都被风雪带走了,随之而来的是尖利细碎的沙石,呛进喉咙鼻腔的空气浑浊,龙可羡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细小的伤口。


    她濒临力竭,攥着掌心里的铜钱,脑海中有道声音在不断重复。


    找到他。


    找到他。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并消失的还有本来就稀薄的气劲,龙可羡越来越疲惫了,那是种无力抵抗的衰颓感,浑身的刺痛犹如返潮,一波波地扑在干涸的经络里,她的左腿再也撑不住,整个人朝侧方一歪,扑通跌进了雪地里。


    ***


    龙可羡在雪中踏上战场,又在雪中一战封疆。


    敌军被打回了荒原深处,近十年都不会再有一战之力,战报快马往王都送,北境各处关隘都在有条不紊地开放,而对龙可羡来说,此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支小队在褚门往北二十里处找到龙可羡时,她半截身子埋在雪中,再迟一刻就要窒息失温而亡。


    再睁开眼时,是在一张长榻上。


    龙可羡脑中昏沉,她坐起来,拍了拍脑袋,更觉恍惚欲呕了,她遍寻铜钱不着,喊了两声,却没有人应。


    回声荡在幽暗的室内。


    龙可羡拖着伤腿,摸索着往外走,触到门扇的同时,也听到了外边绑缚的铁锁丁零声。


    大雪里离开的人没有再回来,龙可羡被关进了悬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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