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婚约
那是个冷晴日。
大雪过后, 北境的寒气弥天卷来,落了两场雪,太阳终于从积云里冒出头, 屋门口挂上了厚帘子, 侍女正在阳光下拍打薄毯, 龙可羡已经数日没有回营地了。
潞水以北的定州出了兵祸, 起因是阿勒放出的一道消息。
最近阿勒不在坎西城,出海往北昭去了, 顺带回趟阿悍尔,临行前,他把厉天和伏先生留在了坎西城,这是对内,是为了让龙可羡肩上的担子轻点儿。
对外, 这祖宗借力打力,用一道消息, 搅得坎西和其周边四城的士族都不得安生。
月前, 阿勒告诉万琛, 封殊和黎婕这对母子已经开始内部争权了。
黎婕手里把着重兵,正在部署攻打北昭的事宜, 而兵马一旦外调,她雄踞一方的根基也要跟着松动, 封殊这段日子不闻声息,就是被这事儿绊住了脚,他要在稳定兵马的前提下,为自己争得足够利益。
封家以兵马横行四方, 若是内斗,其他士族乃至骊王都要笑豁了牙。
于是定州南面的云松城先动起来了。
半月以前, 云松城的驻守米家以定州兵无故越境为由,扣下了定州一支小队,封家出面相商无果,这支小队反而被米家拿来开刀,废了手脚筋之后,给血淋淋地送回了封家。
一巴掌刮在封家脸上,成为兵祸的开端。
破船还有三千钉,况且封家掌兵多年,怎么能忍这奇耻大辱,于是仅仅过了七日,云松城外所有驻兵点位都被拔了个干净,伤损万余人。
双方争斗不休,惊动了王都里的老狐狸们,却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
大伙儿有私兵不假,但是数量多少、兵力强弱,这都是各家压箱的底牌,谁也不想为这件事暴露。再说了,他们跟封家没有生死仇怨,虽然想借着此消彼长的道理,削弱封家滋长自身,但不是用兵戎相见的法子,犯不着! 于是有人把消息递到了龙可羡案头前,话说得很漂亮,但余蔚把它拆开了,告诉龙可羡,士族的意思就是让龙可羡领兵北上,从中周旋,能平定兵祸最好,即便不能平定,那也承她一份情。
那会儿呢,底下副将们是这般琢磨的,“自打南下之后,北境在士族心里边树立的形象……不说豺狼虎豹,那也差不离了。若是北境仍旧雄踞裂土之滨,那一条道儿走到黑是可以,如今进了朝堂,有适当的时机能缓和关系,那也可一试。”
龙可羡一听,是要劝架,精神头都垮下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叠雪弯刀就出了营地。
***
劝架龙可羡不擅长,各打五十大板她做来得心应手。
抵达云松城外的第一日,三山军就占领了原有的驻兵点,这支军队来势汹汹,快速地组起阵型,冲破了双方的鏖战。 在“劝架”之前,他们的对手是北地凶残威猛的异族人,要对付这些养尊处优的私兵,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五日后,三山军清扫过的范围逐渐增大,但云松城和定州两方没人服软,仍旧有小股兵马流窜对战。
“大面儿上,两边都不动了,”尤副将咬着果子,一只手还在沙盘上来回转,“云松城是真怂,挑起乱子的是他们,眼看打不过了,就仗着天险跟封家玩赖的。”
龙可羡撕着饼子啃:“明日把西北和西南两面的驻点拔了,就可以整兵回程了。”
她虚虚圈了两块地方。
“拔了……”尤副将转个身,仔细看了眼,“好事儿!拔了这两颗门牙,云松城就再无天险可据,不过,”他犹疑道,“万一封家攻进城里呢?”
“傻子才攻城,”龙可羡就着冷水,把饼咽下去,“在城外,封家都不算铁打的优势方,一旦进城里边了,受制于地形,他们就会变成没头苍蝇,说不定要吃暗亏的。”
是这么个理儿。尤副将搓了搓手指,说:“属下这就去安排。”
尤副将掀帘出了帐篷,龙可羡把果子皮儿搓搓干净,放在嘴边啃了一口,慢慢捋着这几日的战况,云松城米家确实是中看不中用,说不准是被推出来试水的,这场内斗戏码看了这么久,上边肯定有人心急,想要探探封家如今的底。
万家、骊王、齐家,都有可能暗中掺了一脚。
这潭水确实被阿勒搅浑了,但封家的应对却很不对劲。
弱得……太离谱。
行军时倾巢而出是大忌,定州是封家老巢,即便封殊母亲把兵力外调,布控在了进攻北昭的岛域上,那定州也不该只有这点老弱病残。他们的魄力似乎只体现在兵乱前期,为一支小队愤而重创云松城万余人。
在那一鼓作气之后,便衰而竭,打得很乏力,被云松城遛狗似的牵来牵去。
假的吧。
龙可羡咬一口果子,唇齿间汁水四溢,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城墙的灰影。
***
定州是仿着王都建的,因为城外“闹匪祸”,城门戒严,龙可羡靠着封殊给的白玉进了城,可能是封家在定州养兵的关系,乡邻们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左右街巷热闹喧阗,卖糖人儿的,耍手艺的,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厉天指着筐果子,蹲在边上和小贩讨价还价,龙可羡吮着糖人儿,左右扫了两眼,问郁青:“你给瞧瞧,东南方向的哨楼,有几个人?”
郁青个子高,正好能透过哨眼看个大概:“七人。”
街上的一座哨塔都守着七个人,巡卫的官兵个个猿臂蜂腰,反倒派出去的兵都跟霜打了似的,龙可羡“咔嚓”一口咬掉糖人儿,摸出白玉,递过去给郁青:“送到封家书斋,说……说有学生拜访。”
***
一块玉当真钓出了人。
日光淋在雪白的峰顶上,棱线晃出淡金色的光,封家老宅坐落在东北角,地势高,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半座城。
龙可羡撑着手掌,发丝在风里侧扬。
身后响起推门声。
封殊朱衣玉冠入内:“往右两个身位,可以看到谛听湖,冬日景致不错。”
龙可羡转过身,规规矩矩喊一声:“先生。”
“近日事忙,等久了吗?”封殊掀袍坐下来。
“不到一盏茶,”龙可羡老实地说,“听人讲,封家两位掌事都出了海,我原本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你当真在。”
封殊莞尔,往她身边落了眼,看到两张生面孔,“这两位兄弟没见过,新训的?”
厉天紧张地盯着封殊,知道这是公子头号劲敌,郁青不声不响,存在感低得很。
“不是,”龙可羡没打算多讲,“早知道你在,我便不来了。”
封殊淡声道:“劳你跑一趟,是齐阁老的意思吧?”
“不知道,”龙可羡摇了摇头,“反正兵部户部都盖了戳,这趟出兵军费也入了账,不来白不来。”
“让人当枪使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云松城米家驻军不算硬茬子,这趟三山军很赚。”
封殊失笑:“三山军在兵部挂了名,还有航运这条路子,应当不算落魄了,怎么还是如此为军费操心?” 这话戳中了龙可羡的伤心事,她小声地说:“欠了很多债的。”
薄云慢悠悠地从远天推过来,积得越来越厚,屋里黯了两三分,封殊亲自煮了茶,是龙可羡爱喝的,他煮茶时很专注,没有讲话,龙可羡就把干果挨个摆得整整齐齐,嗅着溢出的茶香,问他是不是早便计划好了。
封殊抬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等着龙可羡把话说下去。
“在碧鳞岛的时候,送给我坎西城或许会放火的消息,借石述玉的口,放给我要对中宫下手的消息,这都催着我与士族越搅越乱。”
而封殊就是要士族自顾不暇,把目光聚焦到龙可羡身上,聚焦到她身后的阿勒身上,因为他比谁都早地知悉定州军力变动,这种大风浪要平稳度过,就不能有外力干扰。
这才是暗渡陈仓。
这场局里每个人都有私心,都在戴着面具四方游走,此刻能与你掏心掏肺,转眼也能捅得你鲜血淋漓。
封殊颔首:“不错。”
龙可羡得了准话,就宛如定心了,捧着茶慢慢喝着。
封殊看她喝完了一盏茶,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问:“算计了你一遭,是我的不对,封家挨过这遭,日后便欠你道人情。”
“不用的。”龙可羡一点也不想要,讲起来,北境并没有损失,只是被利用了一把,封殊把她推到明面上,拿她来挡住士族视线,也是顺水推舟的事儿,换作谁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公,龙可羡没吃亏。
于私……她和封殊也不算私交深厚。
封殊品出了这个意思,不由觉得遗憾,他看了眼虎视眈眈的厉天,斟了盏茶:“先遣船已经回来了,这事你知道。”
龙可羡自然知道,那海务税还是借这倒霉蛋办下来的。
赤海和乌溟海的边境线上,设有类似榷场的两处口岸,南下的所有船只里,先遣船是只到边境线,载满南域商货就北归的,其余船只会继续南下。
“深入乌溟海的船,也有两条正在返程,我有些四海云游的朋友,近日带了个消息,令我思虑数日,寝食难安。”
龙可羡等着他说完。
“哥舒公子在海上威名甚重,”封殊微笑道,“不想百炼钢也有化成绕指柔的时候。”
龙可羡安静看他。
风尾抽打着窗扇,封殊接着说:“哥舒公子曾有婚约在身,你知道吗?”
砰砰两声,厉天和郁青不约而同凝起了眉。
这算得什么新鲜事,龙可羡丝毫不觉,她挺起胸脯,就差摆出谱儿来了,道:“我知道。”
封殊看着她,平静地说:“那纸婚约在南域传开过一阵儿,后来便再无消息了。”
应该是她去了北境的缘故吧,龙可羡到这会儿还没有察觉不对,轻轻应了一声。
封殊顿了片刻:“福王的族妹,许家二小姐,你也认得吗?”
阴云悍然地结势而来,在穹顶迅速部署开。
屋里昏沉,朔风灌进屋里,小刀似的,刮得她颈部发寒,有那么十来息时间,龙可羡没有反应过来。
脖颈被风吹得发硬,转动时僵涩,她困惑地把目光投向厉天。
这一瞬间。
厉天脸上明显的惊惶;
阿勒在榻上说过的,“做过一件你恨不得拿刀劈了我的坏事”;
还有前些日子半真半假地说,“如若日后我做了混账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彼时没有意会到的碎片,此刻乘着风一气儿灌进脑子里,棱角尖锐,割得人心口沉钝。
龙可羡缓缓开口:“现在知道了。”
第152章 争风
回到营地, 穹顶是阴沉的铁灰色,空气中悬浮着盐粒般的雪,风把伞都压弯了。
尤副将进出帐篷两趟, 把明日摘掉驻兵点的事儿报上去了, 拔营回返坎西城的事儿也安排妥当, 龙可羡接过他的条子, 说。 “明日不出兵,天明准备拔营, ”她抬头,叮嘱道,“封殊就在定州府邸里边,替他拔掉云松城驻点就是白费力气,不过呢, 军费还是要照常报的。”
尤副将惊了惊:“三爷在定州啊?”
“在的,”龙可羡在条子上挨个戳印, “我们是鱼竿, 云松城是鱼饵, 封殊是今日冒头的大鱼。”
“真稳得住!”尤副将不由咋舌,“前几日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 到处都在说封家重兵倾巢而出,现在就是虎落平阳, 谁都能踩上一脚。”
于是王都里有人动心思了,推出云松城米家来探路,单一个米家不够,还推出了龙可羡来加重砝码。封殊此次露面, 就是给王都里的那些老狐狸看的,要传达的意思很明白, 他封家精锐犹在,利爪犹存,试探的看戏的都趁早散了吧。
余蔚对局势摸得更透一些,顺着这条线往下捋:“讲起来,封三此时在定州现了踪迹,是不是意味着,封家兵马完成了转移,那母子俩终于分道扬镳了?”
“还真是,”尤副将灵光一闪,“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嘛,黎婕那手腕比老爷们儿还硬,母子俩一脉相承的脾性,三爷哪甘心活在母亲的阴影下,定然早就有自立门户的心思了!如今她一条道儿走到黑,要调定州兵去打那劳什子北昭,三爷想在里边做点手脚,保留精锐也好,抽调兵力也好,真狠下心,没什么做不成的。”
“真是奇怪,”尤副将难以理解地摇摇头,“黎婕早年过得不容易,今日的声望和家底都掺着血泪,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撞那南墙。” “谁知道呢,”余蔚留意到龙可羡频频走神儿,“这辈子,她威风也有了,名声也打响了,该享的福都享过,心里边不就惦记着点过往的不如意。”
尤副将还在搓果子皮儿,刚要开口,胳膊就挨了一肘,他不明所以,扭头又对上了余蔚略显复杂的眼神。
余蔚看这模样,就知道指望不上他,自个儿上前两步,把戳好印的条子收好:“明日拔营,少君今日早些歇息,”说着,她往帐篷外撂了一眼,“厉天还守在外边,要请进来吗?”
***
厉天就盼着这句话。
从封家出来之后,龙可羡就什么也没问他,八风不动的,整个人稳得出奇。
厉天稳不住啊,他魂都快飞了,偏偏肚子里揣着话,被少君晾在帐篷外边,从天亮到天黑,一点开口的机会都没想过给他,此刻一进帐篷,扑通就跪了下来。
“少君冤枉!”
龙可羡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糖糕上的豆粉都抖下来了:“谁冤枉你?”
厉天憋得厉害,指天发誓,一口气全倒了出来:“公子绝没有与谁订过婚约,那都是南边福王造反时放的迷/魂烟!”
龙可羡咀嚼的速度慢下来,一串掷地有声的话放完之后,帐篷里陷入微妙的寂静。她没应声,厉天就不敢开口。
高涨的情绪缓缓平复,余蔚给沏了茶叫厉天坐着说话,笑说:“天塌不下来,不要急,饮盏茶水慢慢讲。”
龙可羡终于开了口,问的不是阿勒,是这桩误会里的另一个姑娘:“依你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家二小姐?”厉天这会儿不敢瞒,“属下没怎么与许家打交道,听闻是个挺利落的女将军。”
“女将军,”龙可羡若有所思,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地写,“喜欢大英雄吗?”
“……”厉天心说我哪知道!他支支吾吾,半猜半糊弄地说,“想必是喜欢的。”
龙可羡再问:“喜欢金银首饰吗?还有那种最气派的大金屏风,实心的。”
“是个人都喜欢,”厉天小声嘀咕,“我也喜欢啊,少君。”
龙可羡搁笔,把纸推过桌面:“这般,她会喜欢吗?”
厉天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走过去一看,那纸上半面字都在夸北境王,溢美之词多不胜数,另外半面,则密密麻麻写着各色稀罕的珠玉宝箱,他纳闷儿地抬头:“少君这……”
“明日遣船把这些宝贝送过去,她家造反落败,一定很不好过的,送过去就是买姑娘家高兴,这样你再趁机告诉她,”龙可羡自信满满直起身板,指了下自己,“让她不要喜欢阿勒,来喜欢我好了。”
余蔚:“……”
厉天:“……”
龙可羡又把纸往过推推:“北境王的名头管用吗?依你看,她会移情别恋吗?”说着她懊恼地把纸抽回来,刷刷地又添了些东西,“不够可以再加。”
“够够够。”厉天一叠声地应,他还沉浸在震惊里,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少君这是要和公子争姑娘吗,这他妈,都哪跟哪儿!
“但是!”他理完了这诡异的现况,突然想起点什么,打断了龙可羡的话。
龙可羡看着他:“请讲。”
“许家二姑娘已经战死了啊……”厉天艰难地说。
沉默片刻,余蔚问:“死了?”
厉天点头,一个劲儿给余蔚打眼色:“福王造反落败,拉拢公子不得,便疯了似的泼脏水,什么话都敢掰扯,公子哪能放过他们,连人带船都沉了海,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余蔚听到这里,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她斟酌一番,道:“原是一场误会,封三这心思,够阴的啊。”
“就是误会!”厉天合掌,“公子将少君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会闹出这些污糟事儿来。”
一个两个都看向龙可羡。
外头雪雾迷眼,风尾细细地抽打帐篷脚,烛火不安地跳动着,阴影流淌在龙可羡的侧脸,她点点头,说。
“那便是另一件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浇得厉天心口拔凉。
被少君套话了。
厉天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封殊抛出的消息,只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阿勒这些日子来的异样,厉天的辩白排除掉误会,却令这些异样更加突出。
记忆如同返潮,席卷了龙可羡的思绪,她开始回想阿勒说过的每一句话。真切存在的记忆不多,因此回想起来就尤为鲜明。
她想着阿勒挂在嘴边的混账事,想着阿勒欲言又止的神情,想着一切和他性格不符的举止,那些言不由衷的试探,那些弦外有音的玩笑。甚至往前回溯,想到坎西港初见时他的处心积虑,再延伸到之后的种种浪荡引诱。
阿勒这样强势地占据龙可羡心神,急于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仅仅是因为久别重逢吗?
“既然与婚约没有关系,那便是另一件事。”
另一件龙可羡忘记的事。 说不定,那个不想让龙可羡想起来的人,是阿勒。
***
朔风撞了满怀,阿勒拍掉肩上的雪,走进帐篷里,里边一片浓郁药味儿,侍女端着铜盆进进出出。
北昭和阿悍尔的合作出了岔子,北昭太子不大体面,竟然动了把司绒关在园子里的心思,阿勒将她带回阿悍尔之后,她心口那股气一散,整个人病得厉害。
阿勒往榻上一坐,翻着手烤火:“稚山已经送大伽正回九彤旗了,你还能喘气儿吗?”
屏风后边磨着一阵衣饰滑动声,间而还有闷咳,司绒喝完药茶:“喘着,死不了。”
“北昭太子跟了一路,倒是挺闲的。”阿勒不咸不淡地说。
司绒从屏风后折出来:“这么久不见,你给人添堵的本事还是一流。”
明知道她不想提谁,偏偏要来这么一句。
阿勒笑起来,他们二人长得都随阿娘,尤其是眉眼那股锐锐的劲儿,这劲儿搁司绒身上要说美艳夺目,搁阿勒身上就是火力全开的浪。
“明日我便南下,转船回程了,阿悍尔交给你和句桑,打不过了就出海,到乌溟海来保你有口热饭吃,讲起来乌溟海的好儿郎也不少,没必要死磕一个太子殿下。”
“……”司绒朝他轻踢一脚,咳了两声,“就你这种,战前胡说八道动摇军心的,都要拖出去祭旗。”
“没大没小。”
“你也知道你是哥哥。”
“哥哥怎么,你打着我旗号干的坏事儿还少?”
“……”司绒语塞,“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这里用不着你上战场,阿爹阿娘和句桑你都没见呢。”
“下回吧。”阿勒神情淡。
司绒机灵,揣摩着他神色就能猜到大概:“哟,小嫂嫂跑了么。”
阿勒转着杯子,厉天已经有六日不曾来信,坎西港的消息悉数中断,要么人全死了,要么……
阿勒懒声说:“五十步笑百步,你有空想想怎么对付太子爷吧,操这心。”
“……”司绒再度噎住,她对阿勒和龙可羡的旧事有所了解,“早说了那法子不像话,兜不住了吧,嫂嫂跑了吧,你哪日把自己折腾下一层皮都是该的。”
“管那么宽呢,”阿勒睨一眼过去,“跑了有跑了的路数。”
第153章 决裂
话是这样讲, 但阿勒与坎西港断掉消息的第三日,就另换了一条道,一边与厉天和伏先生保持单向传信, 一边用起坎西城里布过的网, 把城里的风吹草动捏在手里。
尽管海鹞子来回传讯的速度很快。
只要两个日夜, 就能把他脑海里那些蛛丝般的猜测和臆想冲洗一遍, 但他仍旧觉得不够。
看不到龙可羡,什么都是虚的。
龙可羡倒聪明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怕打草惊蛇,故而没有断掉消息,仍旧保持着每日给他来一道信。
连日奔波,阿勒瘦了些许,站在船舷边上, 身段更挺了。
从额头到颧骨再到下颌,那薄薄的皮肤紧贴骨骼, 在脸上找不到多余的赘肉, 下巴也长出了胡子, 他懒得打理,因此看起来更加不羁。
几张纸条并叠着捏在手指头上, 阿勒嚼着果子,一张张的仔细比对, 龙可羡写信不讲究逻辑,表述混乱,想到什么写什么,总是不肯浪费纸张的空间, 非要把纸都写满了才高兴。
那是她对阿勒溢出的喜爱。
但这几日的信,一张比一张短, 空白处也一张比一张多,显然是连糊弄他的心思也不乐意花了。
阿勒慢悠悠把信卷起来,迎着咸湿的海风,“咔”一声,咬碎了果核儿,脖颈处绷出几条青筋。
***
拔营的时候,封殊出城来送龙可羡。
下了一夜的雪,不远处峰顶耀目,牵着云,吐着雾,空气冽得清清醒醒,龙可羡鼻子都冻红了。
“府里有新制的氅衣,我着人去拿,来回半个时辰,不耽误你们拔营。”
“不用的,帐篷里备着。”
两匹马并排而行,马蹄在雪毯上烙下几串印子。
封殊笑笑,可能是在她这儿被拒得多了,应对起来也很自如:“此次在坎西港待多久,还回北境吗?”
龙可羡摇头,精气神有点儿散:“要看返程的船是否顺利。”
封殊侧头看她片刻:“昨日说的话,终究还是令你难做了。南北合力于此,你是其间关键,与哥舒公子的关系轻不得,也重不得,他性格张狂,在南域说一不二惯了,难免让你受委屈。”
听起来挺中肯,挺偏心龙可羡,但还是暗自蓄着股劲儿往她心窝子戳,所幸龙可羡心眼子少,只拣着听得明白的入耳,闻言便说:“不委屈。”
风把积雪摇落,不远处有三山军来回走动,先遣队已经开拔,辎重粮秣落在后头,尤副将站在树底下等着,龙可羡朝他招招手,而后转头跟封殊告别。
白马哼哧着热气,转过身时,封殊座下那匹马也跟着转过来,“阿羡。”
“我虚长你几岁,身家尚算清白,家里也没有置娇妾通房,”封殊看着她,“在朝,我能为北境说上话,在野,北境休战时若是想要拓些别的路子,我也能搭把手。”
日光晃眼,龙可羡抬手挡了挡。
封殊停顿两息,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我初见你,便有倾心之意。”
手缓缓垂下去,龙可羡额头敷上一层柔光,睫毛的阴影打在眼下,她没接这句话,反而顺着这意思往上倒了点儿,想起之前俩人相处时,他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之前…… 在王都和坎西城时,你想讲的也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不是说迟了?”封殊此刻才对龙可羡的直白有了真切认知,“在王都时,我就该如此明说是不是?”
龙可羡又问:“是想与我成亲吗?”
“是。”封殊没犹豫。
龙可羡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祁国律法,可以成两次亲吗?”
“……”封殊怔了怔,“不可。” “那你便连想也不能这般想了,”龙可羡认真地说,“我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
封殊皱眉:“哥舒策他……”
龙可羡打断他:“你今日出城,是要在人前露面,让世人皆知封家如今是你当家作主,顺带送我的吧。”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封殊说:“此事没有先后次序,送你返程也是应当做的。”
龙可羡仿佛没有听见,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捋清楚:“成亲也是为了和北境联合,你母亲带走了定州兵,你虽然留有部分精锐,实力自然不如从前,要保持封家在朝堂中的话事权,便需要把兵力补足,北境就是最直接的兵力来源,对吗?”
这个时间点太暧昧了。
封殊昨天才借着一个过时的消息踩了阿勒一脚,把阿勒在龙可羡心里的信任度削薄,今日就以貌似真诚的态度剖白心意,有心计,但不太体面,玩的还是趁虚而入那套。
他若是真在意龙可羡,就不会用戳一记软刀子,再给颗甜枣这样的方式。
少君或许不擅长逢场作戏,但也没有讨好欲,她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对外界事物也保有警惕,真的,除了那个漂在海上的混蛋,没有谁能轻易地带跑她的节奏。
封殊面露苦笑:“我还没有落魄到需要用联姻换兵力,我明白你谨慎,但也实在没有必要为此揣测过深,我今日说这番话,不是为了教你为难,只是想让你知道此事。”
龙可羡说好:“我知道了。”
这模样反而让封殊不知该说什么,龙可羡长了一张太有欺骗性的脸,她压根不似看起来这样好骗,就像自带了一层无形的盔甲,对他的话语全然无动于衷。
封殊有真心,也有私心,二者并存,说不准孰轻孰重。
他得承认感情确实不纯粹,但他生长在一个充满压迫感的环境中,这样的感情是他能拿出来的全部了。
可惜,龙可羡不想要。
尤副将在远处打了个哨,后备营也出发了,车轮碾动,带得雪雾悬了漫天。
龙可羡掂了掂马鞭,最后把话题倒回去,说:“哥舒不是好人,我知道的,他的危险性抵得上整支三山军,他做错事,我可以罚他,别人不可以说。”
***
话是这样讲,但龙可羡一回坎西城,就把阿勒的枕头抽出来丢在了地上,赌气般地,用力踩了两脚。
紧接着踢掉靴子,赤脚在屋里走了八百个来回,在天光昏沉时一把拉开房门,“有消息吗?”
尤副将就守在外边呢,闻言摇头:“没有。”
三山军有自己的一支探哨小队,战时用得多,战后再启用就是近日。
坎西城有阿勒渗透的痕迹,要避开他的耳目很难,尤副将花了很多时间与精力,都没有带回一个有用的消息。
从北境的角度。龙可羡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过往如何没人知道。褚门一战死伤惨重,诸如尤副将这类心腹,都是在那之后擢升上来补足职缺的。
龙可羡就着那十六封信,只能推断出一件事:起码在褚门一战之前,龙可羡仍然记得阿勒。因为信是在休战期中断的,也就是龙可羡养伤那段时间。
所以,临界点就在这里。
偏偏那段时间接触过她的人悉数消失,紧跟着的是龙家败落,宗祠塌毁,等龙可羡再度回到三山军驻地,她就是北境少君,那些隐约的不适立刻被紧张的战事冲得干干净净,将士们都忙着活命,忙着守卫疆土,谁也不会注意到龙可羡面上还是挂着这张皮,可内里已经淘换了一遍。
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就像一条长河,过去的龙可羡站在上游,现在的龙可羡站在下游,当中横亘着一道巨大的阻碍将河流截断。
问题就在这里。
在龙可羡之前的认知里,阿勒是站在河岸上的,但这事儿出了之后,她意识到,阿勒也是阻碍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她在屋里焦灼地走来走去,忽然听到外边的叩门声,尤副将去而复返,在门外说:“少君,有信儿。”
门刷地拉开,一捧夹着雪粒的风迎面打来,龙可羡无暇顾及:“是阿勒吗?”
“是宁贵妃。”
是了,她给龙清宁去过信,龙清宁是长姐,是将她从南域召回北境之人,母亲旧部也是龙清宁替她联络的,北境战事起时她还曾在北境住过几日。
若是龙可羡发生过什么不测,龙清宁多少是知晓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跟阿勒一样选择了闭口不谈。所以她去信,把南下的事情讲了个大概,向龙清宁要一句准话。
疾风贴着屋脊游窜,龙可羡拆着信筒,站在风口读信。
——此事我确实知悉,褚门战后,龙氏以治伤为名,将你接回祖宅。彼时你声望初成,龙氏族老拉拢不成,心起歹念,在悬戈台内对你行以私刑。
——半月后,悬戈台焚。
这是她失忆的原因,龙可羡猜测被证实,隐约松口气。
衣摆经风,猎猎作响,几张纸哗啦地散落一地,有几张被风带着飘向内廊,龙可羡没去追,弯身捡了两张,眼里映入几行字。
——在此之前,你在营中留有十七封信,我已悉数收起,放置在王都旧宅中,日前发觉宅子遭窃,多方查寻,方知已在万壑松手中高价抛出。
刚松下的一口气再度提起,雪粒一颗颗打下来,龙可羡额头冰凉,手指轻微抖,接着往下翻。
——我离开北境时,你与哥舒策已经决裂。
第154章 巧合
亥时一刻, 余蔚轻合上房门出来。
尤副将一挺身站起来,压着声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少君?”余蔚往里一指, 莫名地说, “用了牛乳盅, 睡下了啊。”
尤副将岔过几步, 拽着余蔚袖管往外边走:“没哭鼻子啊?”
“想哪去了!自始至终,除了那十六封信, 其余皆是道听途说,少君心里自有杆称,”余蔚不自在地收回手,“方才还听少君在那嘟囔。”
尤副将立即凑过去:“嘟囔什么?”
“说要把哥舒公子……”余蔚偏开两步,实在说不出口, “罢了,一些闺房野趣, 你别问!”
尤副将这就懂了, 一张糙脸涨得猪肝似的, 好半晌才说:“这怎么好,哥舒公子眼看要回来了, 少君要如何待他,仍旧当作贵妃……呃贵客吗?还是当作关系崩裂的旧交啊?怎么想都不合适么。”
“咸吃萝卜淡操心。”余蔚勾了下耳朵下的发, 呛一句。
“自然操心。”
公事上,尤副将拿少君当主子,私事里,尤副将这把年纪都能当她爹了, 他唉声叹气,跟小老头子似的念个没完。
余蔚不胜其扰, 提着灯就要往房里走。
尤副将瞥一眼,觉着她像是不耐烦,老委屈了:“你躲着我做什么?即便是为上次受罚时,我替你罚了那三个月月俸,又领了那十鞭子,军营里传了些小话,这有什么打紧嘛!还不是阿涉那小子死活要替你扛,他那点银子攒都攒不住,我便替他掏了,才有这么件事儿。你放一百个心,我又不追着你要月俸……”
那边余蔚已经走远了,尤副将还在叨叨着往前追:“欸欸!我以后不说这事儿,不说成不成啊?”
天上的月孤零零的,长廊里已经不见人影,长风推着雪沫,在院子里畅快翻滚。 龙可羡听见风吹雪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吸了下鼻子,一脚把阿勒的枕头踹下去,而后把被子一拽,整个蒙住了脸。
雪沫子从廊前滚到阶下,不知过了多久,那帐幔里又伸出只手,紧跟着探出颗脑袋。
龙可羡把枕头又捡回来,垂着脑袋,闷闷不乐地戳了十七八个洞。
***
后面几日,龙清宁没再有回信。
王都里倒是来了个消息。
龙可羡正在考虑回趟北境,中途正好到王都见见龙清宁,她才刚刚写了信,交代哨兵不要南下,这消息一来,龙可羡便像不认得上边字似的,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难以置信道:“骊王是疯了?”
“指定是病得不轻,”这封信走的是官道,尤副将亲去取的,喘得抱着茶缸猛灌两口,气都匀不定就开口了,“就没见过磨还没卸掉,驴先给砍了条腿的。”
约莫月前,先遣船就已经回来了。所属货物半在坎西港抛出,半运回了王都,还是三山军给护送的。白花花的银子流向王宫,骊王接连几日都没往后宫走,怕是日日都枕着银子睡。
这都算不上什么,骊王从前不受宠,封地荒远贫瘠,因为心里边存着大业的关系,很愿意自苦以修身,当然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银子。
问题就出在这笔银子的花费上。
先遣船上都是骊王之前笼络的小门户,盖了个皇商的戳,在这次航道复启之后,这拨人跟着水涨船高,已经形成了朝中新贵的雏形,骊王若是此时再推一把,不说跟士族平分秋色,起码能加重他手中的砝码,再加上涪州学府出来的寒门学子,骊王在朝中就不再孤立无援。
可他非但没有进一步笼络皇商,反而开始敲打对方。
尤副将匀过了气,都忍不住叹息:“骊王将银子捂得太死,搞得底下人连汤都喝不着,一日日的,尽给人灌那虚头巴脑的迷魂汤,您说那些皇商,哪个不是钱眼儿里修成的仙,讲那忠君报国的有用吗,人家就图这薄银二两来养家糊口呢,骊王这吃相也忒难看了。”
没有完全的信任和扶持,其实就是变相的打压。
士族成党结势,对于王权的冲击之大,骊王是最清楚不过的。因此他确实可能会犯浑,去打压皇商,以免皇商走上士族的老路,结党成势来反制骊王。
但这仅仅是个可能,许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间,是谁影响骊王那一念,让他走上这条死路。
“少君,那还回北境吗?”尤副将想到这事儿。
龙可羡闷闷的,摇了摇头,说不回。
残雪点在枝头,被风簌簌地摇落,雪影天光下,侍从站在院子里拍靴筒,他才刚刚取走龙可羡的信,就被尤副将喊住了,两人低语片刻,往屋里看了两眼,侍从点点头,交回了信。
现在回不得了,骊王若是出事,龙可羡就要留在坎西港。北境远僻,消息通得慢,若是真有点事儿,拍马都赶不上。
这时间点卡得太巧了,她看着窗外,直觉这事儿不太妙。
***
果不其然。
三日后,王都里再度传来消息,少数皇商在重金之下倒戈,骊王吃了个闷亏,刚刚蓄起来的人心开始决堤溃散,还没攀到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前朝水深火热,后宫也摘不出去。
骊王前些日子春风得意,自然看哪都顺眼,这些日子焦头烂额,连颗蛋也要找出缝来叮上两口。
而他找上了龙清宁。
当初要将小皇子给龙清宁养的人是骊王,如今以此为由疑心龙清宁利用小皇子插手朝事的也是他。
偏偏这顶帽子扣下来后,小皇子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哭喊着为宁贵妃求情,这让骊王火冒三丈,更加认定小皇子是受了龙清宁蛊惑。
为何蛊惑小皇子呢?试想一下,若是龙清宁手握骊王唯一的子嗣,她外通龙可羡,再笼络诸如封殊万阁老一类的权臣,找个时机让骊王“急病归西”,自个儿垂帘听政,这也不是难事。
这般一想还了得。骊王疑心重,即位之后连孩子也不敢多生,宫里侍寝后的妃子,无一例外地全赏了避子汤,就是怕这招。他当场就将小皇子带离,勒令宁贵妃闭门自省,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一时之间,龙清宁在后宫的处境一落千丈。
“砰!”
龙可羡策马扬鞭,天边的爽气都被逼退三分。
马直直到西九楼外停下,她走的是后门,没有通报,翻了墙就熟门熟路地往竹楼走,她这副架势,书童都不敢多拦,小步子跟在后边跑,一个劲儿说。
“主子在歇晌呢,您这会儿进去不合适。”
“少君,少君您慢点。”
“少君,少君是右边儿,您走错了……嘿我这破嘴!”
龙可羡胸口窜着火苗,左拐右绕的,一把推开了房门。
“……”书童捂着眼,羞得扶墙而走。
万壑松确实在歇晌,他拢紧了领口,把一把乌亮亮的头发束起来,看着兴师问罪般的龙可羡,不紧不慢说:“少君是为宁贵妃来的吗?”
***
俩人牵着马走出了西九楼,沿小道慢慢踱步,左右栽着劲松,空气冽得侵人肺腑。
龙可羡第二十次道歉,她煞有其事地并指发誓:“我保证不会讲给别人听。”
“听什么?”万壑松哭笑不得,不就是看见他半片胸口么,“少君在战场上什么没有见过,竟也讲究这些小节吗?”
“原先是不讲究的,”龙可羡是让余蔚念出来的,心有余悸道,“只是听人讲,你们文人都很讲究贞节。”
“……”万壑松默了默,“不知道少君从哪儿听来的,这等话,还是全忘了吧,日后也不要说了。”
“为什么?”
万壑松难得的有些羞赧,转换话题时僵硬得很:“宁贵妃在宫里禁足自省,少君觉着是我做的?”
讲到此事,龙可羡立刻扭头:“士族笼络皇商,给骊王下了绊子,他才把气撒在后宫,此事不是你做的吗?”
“骊王露了个明显的破绽,我自然不会放过。”
这件事万壑松倒是干脆地承认了,但他紧跟着说,“把骊王往后宫引,以及小皇子求情,这两件事却跟士族没有关系。”
猝不及防一捧雪从树梢摇落,万壑松抬袖给挡了,零星的雪沫落在龙可羡鼻梁和眼皮上,她仿佛被什么击懵了脑袋,面上既有本该如此的彻悟,又有随之萌生的不解。
万壑松要和骊王打擂台不假,但他没有把战火引向后宫的意思。
还有一个人,会不遗余力对付龙清宁。
可能从她传信给龙可羡的那一刻,有些暗箭就悄然转向,瞄准了她。
龙可羡忽然倍感孤独。
千万种指向都在把阿勒往十恶不赦的地方推,过去的妥帖周全变成了处心积虑,阔别重逢成了意图不轨,就连那些直白热烈的爱意都仿佛蒙上层灰,让龙可羡看不清。
她揉了揉眼皮,鼻尖嗅到了松针和墨香,下意识地偏离半步,而万壑松原本站在她身前半个身位的地方,随着距离拉开,视线一并拓远,她皱眉,发现十丈开外多了道人影。
冬日午后的日光澄澈,积雪反光,晃得人眼酸。
阿勒就站在树下。
阔别多日的人。
先后沾了满身脏水,风尘仆仆往回赶,明明在万里之外,却还要运筹帷幄走一步看三步,生怕回得晚了就见不到心肝儿的人。
站在那里,隔着一条长街,一瞬不动地看着她。
第155章 浑球
握缰绳的手松了一下。
风过, 松针翻出了绿荫,窸窸窣窣的雪筛下来,龙可羡反应了三四息, 才收回视线。
万壑松在她出神时就顺着看到了十丈开外的阿勒, 从旁观的角度揣度到哥舒策状态不对, 再联想到龙可羡来时那身兴师问罪的气势, 心里边微微叹口气。
他知节守礼,认识龙可羡后, 却频频把自己置于失礼的边缘地带,这情况不大妙,于是万壑松沉默少顷,说:“少君若是还有疑义,遣人带话即可。”
龙可羡眼神游离, 压根没怎么听进去,胡乱地点了个头:“好。”
而后又问:“哥舒手里有十六封信, 是从你手里换来的吗?”
“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怜悯, 万壑松把控着分寸, 多一分也不答。
然而龙可羡静了一会儿,又小声问:“原本是十七封吗?”
风掠耳过, 万壑松没说话,直到龙可羡看过去, 他才点了下头:“是。”
说完这个字,龙可羡就迈不动步子了,就像靴面上缠了野藤似的,万壑松礼节性地走了两步, 把她的无措看在眼里,轻轻别开了眼, 没有催促。
等这阵风过去,耳边只余松涛声,万壑松把话题转回去。
“前几日我回了趟王都,宁贵妃失宠一事早有迹可循,有些事情不是单方面可以推动的,少君得空时,不妨往后想几步,局势瞬息万变,看起来是盟友的随时可能分崩离析,日日打得凶狠的却未必不能结势聚力,士族之所以存活至今,是因为其处事时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
龙可羡侧头看他。
万壑松挡住了风口,目光从龙可羡的鼻梁擦到她的鬓角,把话摊开了讲:“宁贵妃柔弱,却聪慧善谋,少君要有所提防。”
龙可羡没听过这种话,也从未把龙清宁放在对立面:“她不会害我。”
“许多事情,在宁贵妃看来未必是害,许多代价,在宁贵妃看来也值得付出,”万壑松语调温和,没有掺杂私情,这般尖锐的话题,由他讲出来也让人没有不适感,“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何其大,宁贵妃为你盘算,自会选一条令你无忧的路,这就不可避免地会替你做下决定,但是少君真的如意了吗?” 从臣妻到后妃,经历两朝帝王,龙清宁给自己选的是一条险之又险的通天路,她坐在贵妃这个位置上,代价是人尽皆知的把柄,为此她吃惯了苦,心里边那点温情早就在风刀霜剑里耗得干干净净。
她或许牵挂龙可羡,但也会毫不犹豫地利用龙可羡,对她而言,利用真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群狼环伺,在性命跟前,在时局跟前,利用算得上什么。
“少君,北境如今处在风口浪尖,兵权兜底护航,商政两道齐头并进,行事当更加谨慎才是。”
龙可羡还沉浸在他上句话中,倒吸口气:“多谢。”
日光一片片筛下来,龙可羡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里,阿勒始终没有动作,他站在流淌的阴影中,手里转着枚铜钱,安安静静等在那里,就像猎豹扑食前,有蓄势待发的狠劲儿。
万壑松跟龙可羡告别,折返之前,略略把目光放远,礼节性对阿勒点了个头。
一个站在阳光下,一个匿在阴影中,一个年长从容,一个乖张莫测,就这么隔着十丈风雪遥遥对视,两息,十息,阿勒指头上弹起铜钱,铜钱翻飞着升高,再“啪”地落在掌心,他短促地扯了个笑,懒懒收回视线。
龙可羡牵着马,慢吞吞走到阿勒跟前,盯他片刻,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喉咙口滚了百八十句话,最终只是闷声说了句:“胡子,丑。”
***
哥舒策回到三山军营的消息没有走漏,只有几个心腹知道,尤副将匆匆进院,看到余蔚站在中庭给茶叶过筛,他左右看了看:“哥舒公子呢?”
“里边。”
尤副将小声问:“厉天和伏先生都还关在西院呢,正主儿都回来了,是不是能把院门开了?”
余蔚拨着碎叶子,摇头:“里边谈着呢,说不准结果如何,这事还是等少君发话吧。”
话落,俩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龙可羡低着头,眼帘半垂,吐息轻柔地拂过阿勒脸颊,手轻轻地动着。
匕面冰凉,一点点蹭在他腮下,磨出轻微的声响,龙可羡没有帮谁刮过胡子,因此十分专注,要把那把茂密的胡须刮得半点不剩。
阿勒躺在榻上,没阖眼,看着龙可羡圆钝的下巴。
胡子根部粗硬,长倒是不长,就是浓密。
屋里很安静,沙沙声游走在方寸之间,呼吸时不时地缠在一起,随着摩挲和游走,褪去浓密的遮挡,皮肤一寸寸展露出来。
明明两个人都有一肚子话,都有复杂微妙的愠怒和委屈,但是他们都没有开口,仿佛都知道开口之后会把这气氛带往崩裂边缘,故而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最后一点走完,龙可羡净手,回来时阿勒已经坐起来了,用指节蹭了蹭下巴,说:“过来。”
龙可羡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拿块帕子擦手,一会儿喝两口茶,眼珠子还要骨碌碌地往这转,这就给阿勒看笑了:“龙可羡,我是地底下爬出来的魔头吗,磨蹭什么!”
“反正,不是好东西。”龙可羡嘀咕一句。
阿勒面色不改,仍旧挂着又轻又坏的神情:“这话听得耳朵要起茧了,从前就叮嘱过你,千万不要把我往好地方想。”
“可是你这般可恶!”龙可羡来气了,茶缸砰地一搁,“那十六封信,是你从万壑松手里换来的,偏偏要送回北境,让哨兵以为我在老宅里留下了东西。”
阿勒敛了神色。
龙可羡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手攥在袖里,脸发白:“姐姐传信南下,你生气了,便下暗手让她禁足,骊王疑心我与她里应外合,欲要扶小皇子上位,我只得待在坎西港按兵不动,这就回不了北境了,都是你。”
阿勒捻着指尖灰,“还有吗?”
龙可羡胸口起伏,还有两句话堵在喉咙口,磨得音调都不稳了,“原本是有十七封信吗?”
阿勒看着她:“有。”
“战时,你来过北境,我们……”龙可羡指甲嵌进掌心里,“我们便已经分开了吗?”
她连那两个字也讲不出口。 “分开,”阿勒重复这两个字,“倒也算是。”单方面的而已。
所以就是蓄意接近,龙可羡后退两步,“就是在骗我,”她眼眶通红,“明明之前便已经分开了,还要骗我情投意合,说不准连成亲也是骗人的……我已经忘记了那么多,你还要这般耍我。你不讲道理!你不是好人!”
即便龙清宁的信传来,龙可羡也没有将阿勒判以死刑,这些事情她拎得清。
因为重视,因为喜欢,所以不肯在人前讲他一句不是,堵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却被砸得头昏脑胀。
她人还没转身,手臂已经被握住了,阿勒力气大,猝不及防拽得她趔趄,手臂碰上手臂,他声音很沉:“我是浑,是憋了件事没有告诉你,不代表从前讲的都是谎话,情投意合是真,成亲也是真。”
龙可羡推他:“我不要听了!”
“为一桩事就要打死我吗?”阿勒反把她双腕摁到身后,“我见过那时的你,忘记未尝不是件好事,坏的全抛了,好的我皆会告诉你。我贪心,只要你记得快活事,这般也算十恶不赦了吗。”
“好坏你讲的不算!”龙可羡踢他靴筒,“我要看大夫,我要回北境,我忘记的全部要拿回来,谁都骗不得我。”
阿勒缓吸口气:“没用的。”
……
阿勒被“请”出了营地,连同那只被戳了十七八个洞的软枕。
第156章 钓鱼
阿勒不在身旁, 龙可羡才能使得出劲儿。
翌日,龙可羡天不亮就起了。窗纸灰麻麻的,她点了盏灯, 咬着笔头冥思苦想, 紧接着逸兴运笔, 在纸上淋淋洒洒, 痛斥阿勒的不齿行径,直到屋瓦镀上片亮金色, 才抖着纸谨慎地检查一番,随后唤来尤副将,叮嘱他务必敲锣打鼓地送到阿勒手里。
那信送出去,龙可羡仿佛痛快地舒出一口气,连早饭都多用了半碗。
尤副将回来的时候, 龙可羡还在照着书抄明日的份,她预备一日写一张往他手上送。阿勒不是喜欢她写信吗, 不是要事无巨细全部写进去吗, 龙可羡忿忿地戳着笔, 写得更起劲儿了。
“少君,”尤副将嚷嚷着进院, 一掀帘子就说,“送过去了。”
龙可羡蹭地站起来:“如何?”
有没有痛哭流涕, 有没有痛心疾首,有没有悔不当初,她踮着脚往帘子缝张望,有没有负荆请罪上门来?
尤副将不明所以, 往身后看了看,说:“哥舒公子往门口拴了条狗, 嚯!瘦得跟杆儿似的,当场就把那纸撕了。”
拴了条狗。
还撕了?
龙可羡走到桌前,难以置信地 说:“没见到他吗?”
“哥舒公子倒没见着,”尤副将从袖中掏出只钱袋,倒了一把金葫芦出来,说,“就见着一个守门的侍卫,是个生面孔,长得流里流气,不像个好东西,还意图贿赂属下。”
龙可羡已经急怒攻心:“贿赂你做什么?”
尤副将看着这些金葫芦,咽了口口水:“他让属下带句话,说哥舒公子借酒浇愁,彻夜难眠呢。”
龙可羡听了,先是一愣,而后负手走了两圈,谨慎地把这八个字拆开来,翻来覆去地念道:“借酒浇愁,彻夜难眠……我不要信!他们皆会骗人的。”
“就是,扯谎也不扯个好的,”尤副将也纳闷儿,“谁喝了酒彻夜难眠啊,不正好酣睡吗?少君,要我说那新来的小子就是没安好心,等着让您生气打上门去,这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嘛。好生奸诈!”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里边还有这么多门道,跟着严肃道:“好生奸诈!”
“您写什么了,若是要紧事,我再去传个口信儿。”
“口信,不好听的。”
“传个信还有什么好听不好听,不好听我给哥舒公子用唱的。”尤副将说着探头往桌上看,一下就看见桌上搁着本书。
那不是市井之间的话本子吗,里边言辞粗鄙,尽是些不正经的糙话。
他摸不着头脑,少君抄这做什么?
龙可羡义正言辞:“我舌头不灵,每每吵完嘴,都要懊恼半日,”她得意地略抿了抿唇,指指话本,再指指自己的纸,“故而想了个好办法,我不会讲,自然有得是人会讲,我把它们悉数写下来不也可以吗。”
待看清那厚厚一摞信,尤副将眼前立刻昏黑一片。
幸好门前拴了只狗,这若是让哥舒公子看了,明日海寇战船就要直登坎西港了。
龙可羡没察觉,开始翻动话本:“你等等,我先查一查,你此时要传哪句才好。”
尤副将花了半个时辰,打消龙可羡传口信的念头,并且搜缴了一遍书房,把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悉数收走。
龙可羡不免伤怀,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在口舌上有所进益了。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阶下戳冰棱,海鹞子振翅而过,空气震荡着,一匹快马踏着雪泥进到了营地里。
***
随着航道复启,坎西城即将成为南北相衔的重要关口,起到由海到陆过渡的关键作用,这里进驻的人越多,越容易失控。普罗百姓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各方私兵,于是朝廷对坎西城里各家调兵数作了严格限制。
万壑松暂摄万琛之职,今日便聚了几位持兵数多的掌事人商议此事,龙可羡是其中持兵最多的,也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
地方定在西九楼。
龙可羡到得迟,进屋时席上已经要坐满了,侍女引着她落座,各方寒暄起来都挺冷淡,整个席面都透着一种违和感。
恰逢乐姬起调,一串铿锵激昂的音调荡开来,对座李掌柜先按捺不住了,冷笑一声:“六爷这是给下马威呢。”
万壑松倒很和气:“不敢,都是为朝廷办事。”
李掌柜是生意人,押送粮食是件力气活,需要的伙计和私兵数量也多,这调兵的限制令一下,在座当中除了龙可羡,就数李家最吃亏,因此讲起话来半点不客气:“为朝廷办事,先把自家人削一遍。万六,我看你们祖上也没有吃里扒外的东西啊,怎么近年尽帮着王廷惹事呢?”
这话难听了,连万壑松后边的书童都忍不住怒目而视。
席上的明枪暗箭还在流窜,政令还没出炉,谁也不想安分就范。
红脸唱罢白脸登场,王家大姑娘笑着打圆场:“李世伯是性子急,也正是咱们几家自来交好的关系,换个人未必敢吐露心里话。六爷在这位置上有许多事情不得已,我们多年共事,看得比谁都明白,然而这次限令实在是……过了,试问六爷,限令一出,万家就甘心夹着尾巴走动吗?”
万壑松招架得宜:“诸位都是掌事多年的前辈了,讲资历,论辈分,今日我坐在主位都不够格儿,”
把调子拔高之后,万壑松举杯环了一圈,一饮而尽,才接着说,“因此这件事情,各位才当看得最明白。限令限的不是持兵数,只是调兵数。”
持兵是各家驻在坎西城里的私兵总量,调兵数是在某个时间段内能行走闹市街巷的数量,两者有天壤之别。
“这两年来,王家兵祸争端共二十八起,死伤一百二十人,李家争端四十起,死伤二百余。持兵我不干涉,调兵若是不加以管束,依照如今城里的风气,等南边海商和属国豪族北上,要他们与各位在坎西港搭个擂台先打个你死我活吗?” 先前叫嚷得最凶的那几位此刻都哑了。
万壑松缓下语气:“诸位要排场,要办事便利,二十人也足够了,若有急况,随时上衙门领条子,要增扩人手都能商量,此事从长远看利大于弊,诸位说呢。” 李掌柜憋了半日,见万壑松条条道道堵得他们没话讲,眼珠子一转,把风向拉到了龙可羡身上:“ 我们小门小户的,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还能有反对的份儿吗?只是,讲句公道话,你要北境王如何行事?偌大的军营就摆在那里,二十的调兵数不是九牛拔一毫吗,能顶个什么用?”
龙可羡在这场合里一贯听得多说得少,此时猛不丁被点了名,先看向万壑松,再略显迷茫地说了句:“可三山军一个顶二十啊,不要紧的。”
“……”这他娘的,不是骁勇悍将吗?怎的也半声不吭站着挨打呢?
李王几人没料到,原本该是同条阵线的北境王,竟晃个身站到了万六那边,这会儿他们反倒不好驳了,无声地对过眼神,把话压了回去。
席散得早,万壑松摆明了要治他们,谁也不是好说话的,这会儿各回各家,都憋着招儿准备反制呢。
西九楼里,举目皆是高灯彩绸,压得弦月躲到了云后,龙可羡拂开梅枝,说:“他们很不服气呢。”
“虎口拔牙,没当场撕下我两块肉都算好的。”万壑松仍旧身披氅衣,袖里拢着手炉子。
早在宴席开始之前,万壑松遣书童来请她赴宴,那书童就转达了万壑松的意思,说主子爷要请少君一道设个局,倒不必费什么功夫,只要往那儿一杵,压阵儿就行了,作为交换,万壑松在宫里给她通了一条线。
龙可羡一合计,答应了,于是有了晚间这么一出,持兵最重的北境王尚且不吭声,他们再多心思也要往回憋。
龙可羡很忧虑的,戳弯了一道梅枝:“你我串通一气,他们必定也看出来了,日后这政令还推得下去吗?”
“真用律法把他们框起来了,也只是个开始,”万壑松含笑道,“士族最擅长钻律法的空子,此事还有得磨,不过好在开了个头,今日要多谢你。”
龙可羡很阔地摆了摆手:“小事情。”
“日后三山军在城郊一带活动都无碍,持着牌子可领两千人在内城进出,若要再加,便须得到衙门批条子。”
龙可羡很好奇:“衙门给批吗?”
“……少君是要造反吗?”
龙可羡又说:“造反还要批条子吗?”
“若不嫌麻烦,还是批一下。”
两人相视,都笑起来。
调兵令是冲着内城各家去的。
三山军驻在城郊,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在内城,这项政令看似一视同仁,实际上万壑松想握紧的只是内城的掌控力度。
两人沿着梅林走到尽头,弦月终于从云层底下爬起来,薄薄地贴在天边,龙可羡让万壑松不必再送,拎着马鞭独自往外走,刚拐过一道弯,就差点儿撞上个行色匆匆的小厮。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小厮端着托盘,一叠声告饶。
龙可羡倒没在意,只是见这路上挤满了小厮侍女,抱酒的,端菜的,还有抱着琴穿着罗裳的,“这般热闹。”
“回贵人,前头刚来了位爷,阔气得很,包了两座楼正听曲儿呢,城里的达官显贵有些脸面的都来了,这会儿正是挤的时候,您若急着出楼,还是往东南方的角门走。”
往东南方走,再绕回来牵马就麻烦了,龙可羡摇摇头:“不要紧的。”
“贵人若是不忙,便也一道凑个好意头罢,”小厮哈着腰,“那位爷说了,今夜凡是咱们坎西城里的贵客,都要请进来用两盏茶,赏脸了,那便是长长久久的朋友,若是日后要往南边的风浪里挣条门道,也都好说话。”
某根弦被拨了一下,龙可羡停住了脚步:“南边?”
小厮点着头,脚底醋溜醋溜的,就要往前赶了:“确是南边的贵客,生得可俊!”
龙可羡立刻想转头了,可脚下不听话,迈开了步子就往前边走。
穿过一座园子,珠光宝炬立刻压人眼睫了,楼门大敞着,进进出出都是人,锦绣华服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有的嬉笑游冶着,有的坐着轻声细语,里外都挤满了,空气中窜着各色浮华的香料,侍女们捧着酒壶茶点穿行其中。
小厮把酒壶搁在露天处的石台上:“您是听曲儿啊,寻美人儿啊,饮酒用饭啊,还是喜欢作诗作画的?”
龙可羡目光四处滑动,随口说:“美人。”
“得嘞。”
一刻钟后,小厮将她领到了后园里,这儿临近戏楼,人倒不多,光影也要黯淡些,处处都挂着绯色的轻纱,风过时,闻不到霜雪的清洌,只有甜腻的花香。
龙可羡左右找不到人,刚想问,一扭头那小厮已经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只好闷闷地找了个厢房坐下,开始反思自个为何要往这儿来。
结果坐不到十息,门咿咿呀呀地推开了,一阵香风飘进来,白花花的手臂挨上龙可羡肩头,美人儿弯身在她耳边说:“姑娘也来寻乐子么,饮了这盏酒,随我往房里去可好?”
那酥酥麻麻的声音沿着耳道往里钻,龙可羡立刻打一哆嗦,耳根子都红了:“我不饮酒的。”
“这是快活酒呀,”美人儿往下打量一眼,拉来把椅子,千娇万媚地挨着她坐下,胸口若有似无地蹭上来,“饮一盏,不醉人的。”
“不醉人么?”龙可羡半信半疑,低头闻了闻,确实甜香压过了酒味儿。
“不醉,只教你快活得直上九重天去。”美人儿笑得珠花乱颤,端着杯就要往龙可羡嘴边送了。
冰凉凉的杯盏碰上来,龙可羡被那味儿冲得脑子发昏,正要把头扭开,那托着杯盏的力道骤然一重。
一只手臂卡进龙可羡和美人之间,而后酒杯就被稳稳地拿开了。
阿勒握着杯盏搭在她肩上,温和地说:“滚出去。”
那美人儿脸色变了又变,拢着纱衣合门走了,龙可羡这才如梦初醒般,横过眼去瞪着阿勒:“不要你来!”
真是很得劲儿,阿勒心口窜着火,语气越发温和:“这是我设的宴,作东的不能来,你倒是进得很快,这是什么道理?”
龙可羡被堵了一发,硬邦邦地说:“我是来喝茶的,都说这里白送茶,我来喝两盏不可以吗。”
喝茶?阿勒摇了摇杯盏,那酒液浑浊,在晃动间涌起股诡异的甜腻。
这是助兴的酒。
宴席的花样很多,吃的玩的龙可羡不去,偏偏傻不愣登挑了这处来,阿勒笑了声:“这没有好茶,只有毒酒。”
龙可羡半句话也不要信,坏脾气地说:“你骗人,这是甜酒。”
阿勒把酒搁在桌上,推过去:“那你喝。”
龙可羡一口气吊起来:“喝便喝!”
“你喝,两刻钟后,龙可羡就开始变黑,蜕皮,”阿勒架着小臂,不咸不淡看过去,“不出一个时辰,龙可羡就是只拔了毛的兔子了。”
“……”龙可羡震惊道,“兔子?”
“拔了毛的,光溜溜的。”阿勒淡声。
龙可羡不想蜕皮,也不晓得阿勒的话有几成可信,忧愁地把酒看了又看,还想低头闻闻。
阿勒这就气笑了,这是真不怕死,他探手夺过来,一口饮尽了。
龙可羡惊住:“毒……”
“要死一起死好了。”
撂下这么句话,酒杯哐当地跌碎,阿勒突然倾身往前,扣住了龙可羡后颈,扎扎实实亲了上去。
那卷舌头……
不知是酒劲儿重,还是药劲儿浓,那股甜腻搅在口齿间,催得热意直往下腹跑,阿勒咬得她直哼哼,干脆捞起人,搁在桌上,衔着那滑溜溜乱跑的小红鱼。
怎么那么软!
第157章 未遂
龙可羡喘不过来气。
阿勒整个人要烧起来似的, 口齿间还残存着酒液,又腻又醇的味道被温度放大,冲得龙可羡晕头转向, 手撑在桌面, 胡乱地拨了两下, 又被扣住拴在后腰。
这一下子没了支撑, 龙可羡歪七扭八的,被亲得就要往后倒了, 阿勒越亲越不得劲儿,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干脆把她捞起来,双双倒着滚进榻里。
“我晕……”龙可羡在倒落的空隙里偷了两口呼吸,喘着说, “我不,不要亲了。”
“晕吗?”阿勒卡住她下巴, 恶声说, “偏要亲, 还要你吞下去。”
嘴唇再度堵下来,龙可羡仰着颈, 感觉到一截舌尖戳到了上颚,湿湿热热的, 侧滑到齿面上用力扫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
浑浑噩噩间,龙可羡疑心这毒药浸到了嗓子眼儿,匆促地,她被挤着“咕嘟”地咽了两口, 激得阿勒更凶了。
“你浑!”龙可羡呛得直咳,断续地骂道, “浑球大王八!”
“我是大王八,那你是什么,小王八羔子?”
阿勒右手还固定在她腰后,切断了退路,他看着龙可羡又湿又红的嘴唇,觉得意犹未尽。
昨日吵嘴时就该这般亲下去,横竖都被龙可羡杀一遍,不如先解了瘾再说。 龙可羡看见他眼神,隔夜的怒和委屈酿出了酸涩,一把冲上心头,她瞪着阿勒,闹脾气般,举起手背,用力地擦了两下唇。
擦得嘴唇肿起来,红红的,水亮亮,饱受摧残的样子。
阿勒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他缓吸两口气——喝下去的助兴酒在此刻起效。
酒液奔腾在身体里,宛若滚烫的岩浆。
沉在底下的,撑起了进攻的架势,而热气又上蹿,烧得喉咙口要冒烟儿。
阿勒凑下去,扑食般咬住了龙可羡下唇,自外向里地一寸寸噬咬。
此次不一样,他抛掉了技巧性的步骤,抛掉了游刃有余的姿态,他按着龙可羡的掌心,把自己的腕脉放在里边,让龙可羡感受着跳动。
混乱、蓬勃。
龙可羡眼冒金星。她什么都感觉到了,比脉搏更具危险的是他的温度和形状,坏东西指着她,以一种气势汹汹的侵入姿态。
这家伙!
龙可羡迅速地滚身,一脚踹到他小腿。
月余不见,浪得没边了!
她哪儿知道那酒是助兴的。
里边用的料都是坊间货色,又猛又烈,要的就是起效快,出劲足,沾上一点 ,今夜就不要妄想有做人的机会。
阿勒不偏不倚,挨了一脚便顺势握她脚踝,往回一拽,屈膝就压住了她,紧跟着束手上提,把她双腕都固定在脑袋两侧。一套动作又快又稳,眨眼间就堵了上来。
龙可羡要侧身躲,膝盖往上却一点动弹不得,手脚皆被缚住了,只得拿脑门儿去顶他,不料阿勒反手把她的脑袋往胸口摁。
不摁不打紧,一摁,龙可羡也来气了,对着衣裳张口就咬!
“…… ”尖锐的痛感从不可细述的地方窜上来,阿勒连皮带骨都窜了层麻劲儿,他猛抽一口气,汗都逼出来了。
而龙可羡是从他僵直的身体意识到的。
她愣了愣神,接着默默往外退,不料这坏东西又摁住她后脑勺往前压,“属狗的么!爱咬便给你咬个痛快!”
“我不是故意!唔我,”龙可羡被衣裳怼了满脸,上边还残着她的津液,她一个劲儿地晃脑袋,含混地说,“大冬日的你只穿了薄衫,太软了!我当真不……是故意咬!”
越说话,嘴唇就越不可避免地在那地方蹭来刮去,看不到阿勒神情,龙可羡自己就先羞得要打滚儿了,她挣扎着说。
“我说不要咬了!你分明是故意的!”
龙可羡在扭着扑腾,力气越来越大,就在此时,阿勒猛地松开了手,在她脱力滚到榻里侧时倾身而上。
***
他们打起架来,把长榻折腾得吱吱哀嚎。
四肢像股绳般绞在一起,龙可羡手脚并用,一掌一脚下去,更像是发泄,像是撒野。
阿勒都挨了。
心不甘情不愿,也挨了。
靠枕软垫散落一地,这场架打得两个人都汗淋淋的。
阿勒喘着气,在她劈手上来的同时迎面而上,啵地亲了她一口。
这一下亲得龙可羡方寸大乱,抬着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趁着她懵,阿勒低头,又是一口。
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下又快又重地亲了十几下,龙可羡方才涨红着脸抽身:“不准!”
“不准吗?”阿勒的汗滑下衣领,浸湿了衣裳,被体温烘得更热了,“若是我做了混账事,惹你不高兴,这般亲过就算和好了,这话是你说的。”
龙可羡震惊:“你哄我说的,那皆不算数。”
“不算数,”阿勒嚼着这两个字,眼里的笑被打散了,“从前讲过的话,也通通不算数了吗,要随我回南清,要逍遥快活一辈子,皆不算数了吗?”
龙可羡哑声许久,才偏过头去,喃喃地说,“你把信还给我,许多事情,要想起来再……”
阿勒猛地卡住她下巴,手背青筋全浮起来了:“没有信。我已经烧了。”
“你,”龙可羡怔了片刻,“烧了?”
是了,斩草要除根,优柔寡断徒留把柄的蠢事阿勒怎么会做?
静默里,龙可羡突然用力推开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蓄了很久的情绪开始坍塌,眼泪啪嗒滚下来,滴滴答答两三颗,憋得狠了,直往下砸,脸上没有水迹,只有睫毛湿了一簇。 身后袭来阵风,龙可羡侧身躲了,再回头时眼睛红通通的。
阿勒眼睛也红,一手猛按在门框上:“一个多月见不着你,我原有许多话想跟你讲,在本子里记了许多事想和你做,想告诉你在阿悍尔那会儿,我他娘的眼睛一闭全是你,睁开眼也只想着见你!两个月才能做成的事我压成一月,就是知道你要急!”
他说的不是他在海上遭遇多少风浪;不是他把一日掰成两日用,往返几个大国有多累;而是他独自背着那点过往,却要担心龙可羡撞破真相后,会走向不可挽回那一步。
时间在他眼里只是分别的刻度。
这世上任何事儿,在龙可羡跟前都不值一提。
他只是怕啊。怕他会再一次来不及,再一次在把所有尝试都做过一遍之后,撞破斑驳的房门,见到的还是一个把自己划得鲜血淋漓的龙可羡。
他也不想隐瞒,他有什么办法,他也想有个智者从天而降来告诉他该怎么办。
若是时间能拨回两年前,他绝不让她北上。
当什么北境王?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当小傻子也没关系。
情绪压不住,想起那段日子,阿勒心肝脾肺都是痛的,他没错,龙可羡也没错,该死的是龙氏那群老东西。
他现在就想扒了坟,把那群老东西挫骨扬灰再洒一遍。
阿勒再近两步:“你记不得了,你难受,你半句话也不信我的,一竿子打死这一年,我是真心是假意你当真半点看不出来?你捂不热的吗!”
“你胡说八道!”龙可羡抽了下鼻子,颠三倒四地说:“我没有怀疑你的用心……可你们都不是我,你们都是活了二十多年的,完完整整一个人,而我忘记从前,就好比过去都死掉了,只有这一年才算真切活着。”
“你们都是好的,独独我一个人是病的。”
那种割裂感会摧毁一个人,尤其是龙可羡这种万事凭靠直觉的人,她举起袖管,用力擦眼睛,“你凶我,你好大声凶我。”
越说,音越颤。
讲到最后,阿勒一把把她按在胸口:“这般小声行不行?”
龙可羡鼻音浓重:“不行。”
阿勒再开口时近乎气音:“这般呢?”
龙可羡把渗出来的眼泪往他衣襟上蹭:“一点点行。”
“我同你保证,北境那些事儿没一桩值当你想起来的。忘记是好事,这话我讲第二遍了,第一遍是我自个讲,第二遍是替那时的你讲,”阿勒一下下顺着她后心,“给我点时间,我总会找到解决的法子,成不成?”
龙可羡抬头:“多少时间?”
“一年。”
“太久了,”龙可羡挣开他,自己往榻边坐下,“一个月。”
“半年。”
龙可羡还是摇头:“一个月。”
“三个月。”
龙可羡点头:“好。”
她拍拍裙边,站起来就要走了:“一个月后再见。”
“?”
阿勒抬脚勾来椅子,挡住了龙可羡的去路,可能是药劲儿实在大,冲得他脑子都昏了:“你这样子同那些等着处决犯人,却要白白空出一个月,让人提心吊胆的狗官有什么不同。”
龙可羡嘴唇微张,迷茫地看着他:“狗官?”
不等她再说,阴影沉沉地压了下去,他的轮廓和她叠覆,浑身都积着一股气,而龙可羡乱糟糟的,脑子迷糊,脸上发烫,一抬头却呆住了。
那是双沉静得没带多余情绪的眼睛,只有赤/裸/裸的吞食欲,直白,敏锐,杀气腾腾,就这样看着她,简直在用眼神行不轨之事。
龙可羡没见过他这般,即便在最荒唐的时刻,那双眼里都带着点柔软,现在这层柔软被烧化了,露出颗粒粗粝的岩石,堵着她,里头都是沸腾的欲望。
“不要了……”龙可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攥住了腰带,轻声说,“我不要的。”
汗从鼻尖滴落,打湿龙可羡的下巴。
真是很奇怪,药效最盛时,阿勒反而没有急着再进一步,他浑身肌肉都绷得很紧,透着异样潮热的疼痛。
他沉默地呼吸着,感受到龙可羡的抗拒。
那痛感就更明显了。
他任由其翘着,痛着,颈后细汗密布。
“你不知道吗?方才那杯酒,俗称枕上仙,是……”阿勒附在她耳边,把那几个字说完整。
“我喝了,”阿勒勾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你看着我喝的,你觉得你今日还跑得了吗?”
第158章 故纵
铜盆里浸着双手, 龙可羡把湿漉漉的手举到鼻下。
“闻什么呢。”阿勒在后边问。
“在净手。”龙可羡立刻浸回去,来来回回地搓洗,把每一道缝隙里的浊物都洗干净了。 阿勒没再问, 将帕子揉成团, 慢条斯理系好腰带:“宴还没结束, 茶也还没喝, 这就要回去了?”
“已经戌时过了,”龙可羡用后脑勺对着他, 很不服气地顶一句,“你这里没有好茶,只有下九流的药。”
阿勒没应这句,余光里瞥见她透红的耳垂,鬼使神差地把话题倒回去:“什么味儿?”
“腥膻。”
话出口, 龙可羡才察觉不对,扭过头, 朝他甩了一串水珠。
阿勒笑着偏头躲了, 说:“再下九流的药也没舍得给你喝, 不过劳你动动手,算不得欺负了你吧?”
龙可羡拭着手, 还真正经地想了想,颓然道:“不算的。”
“那就没道理把我往外赶了, ”阿勒最擅得寸进尺,这就扮起了可怜,“昨日住的那庄子,又阴又湿又冷, 连窗子都漏风漏雪,住上一夜怕是要折半年寿。”
果然, 龙可羡耳朵动了动,像是好奇,很轻地问:“折寿的?”
阿勒说:“自然。”
龙可羡瞄了他两眼:“可是,听人讲那庄子地段最好,有热汤泉,还有大梅林,住上一夜便要百枚金珠,怎么会漏风。”
“许是单我那院子漏了,你也知道,人若是倒了霉喝水都塞牙,昨儿只是待了一夜,便吃不好睡不好,”阿勒装模作样叹口气,“精神头都不比从前。”
“胡说!”龙可羡一扭头,指着他裆下,煞有其事地说,“精神很好,吐得也很多。”
“两码事,今日是喝过药才硬,”阿勒脸不红心不跳,还在胡扯,“你不懂得,这事儿讲好听了,叫难言之隐,讲难听了,是男人的痛处,不可以随意同人讲起来的,因着是你,我才实话实说。”
龙可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他:“你方才一直哼哼,是因为很痛苦?”
“是啊,”阿勒憋得肚腹绞痛,脸都要僵了,咬着牙道,“你要戳我心窝子,还是捡我回去?少不得告诉你一桩事情,从前我们是有本家规的,吵嘴也不准分开,再是恨急了也要黏在一处。”
龙可羡很疑惑:“……为什么?”
“因为有个小孩儿脑袋不清醒,还有个小孩儿吃饱撑的爱找罪受!”阿勒站起来,推着她后腰往外走,“成吗?”
“成是成的。”
反正营地里不缺地方,龙可羡扒住门框,一字一句地说:“只是,不可以进我屋里,也不可以一起睡觉。”
阿勒反问:“为何?”
龙可羡嗫嚅着:“听人讲,枕头风很厉害的。你这般的,吹两口我就昏了头了。”
一月不见,竟就学得这般坏了。
“成啊,”阿勒摊手,微笑道,“照你的意思,日后不做夫妻,要做陌路人了吗?”
讲到这些,阿勒的态度就要往极端的地方跑。
龙可羡现在不上当,她慢慢地瞪起眼睛,严肃地告诉他:“只是普通的关系罢了!”
“普通关系也能睡觉啊,”阿勒抱着臂,开始讨价还价,“这般冷的天,抱着纯睡方才舒坦,我不解你衣裳,”他强调一句,往她肚兜系带看了眼,“半件也不解。”
“嗯……不对!”龙可羡差点让他绕进去,警惕地扫他一眼,“都不可以,男人上了榻说的话皆不能信,这是你讲的。”
“不该记的倒是记得牢,”阿勒睨起眼,抬步跟上,“既要分房,还要分院,那么,接下去是不是便要和离了?” “我是祁国人,你是南域人,我们在北境成的婚,”龙可羡倒没想过,揪着辫尾甩了两下,忍不住问他,“若要和离,要上哪儿才能作数呢?”
阿勒心里边冷笑两声,面上不显:“不知道,没和离过,听人讲是月老庙。”
龙可羡觉得他又在糊弄人了,大声说:“你胡说,那是牵红线的地方。”
贴着屏风走出楼里,冷风袭面,阿勒捞起了兜帽,往她脑门上一罩,再往下一拽:“你牵过?”
“唔!”龙可羡眼前瞬间就黑了,手忙脚乱去扯带子,待把帽子戴正好,才恶狠狠地朝他龇牙,“没有。”
“明日一道去啊。”
“明日吗……不对!不要去!”
他们小声吵闹着,走进了冬日的雪夜里,连脚印都挨得紧密,月光倒囊入水,风过,揉乱了两道人影。
阿勒从前要得很多,如今只不要分开。
那些手段用就用了,无赖也好,偏执也罢,要分开就是不成,吵也得在一个屋檐下吵。
这或许是真做过兄妹才会有的特性。
从前做这种事的是龙可羡,小的时候,就算俩人打得昏天黑地,到了夜里,她都得一声不吭地拽着他衣绳儿睡觉。
现在换了位置,龙可羡忘记的事情要由他来做。
阿勒讲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歪身过去踩了一下她的脚印,看到那毫无章法叠在一起的痕迹,猛吸了两口气,心里边又酸又软。
***
一路静悄悄地回到营地,分明没有惊动太多人,龙可羡院里还是多了不少耳朵,大伙儿都觉得奇怪,哥舒公子拉开了“贵妃复宠”的戏幕,却没有往龙床上卧,竟就自己去了西院歇息。
说他们还较劲儿吧,也不像,两个人没事也传传口信。
说他们亲密无间吧,哥舒公子回来之后,两个人连面也没有见上。
似乎这场大雪在他们之间隔出了距离,把那股吵吵闹闹的黏糊劲儿掩在了纯白之下。
数日之后,连尤副将都挨不过好奇,没事找事儿地过来了。
“少君,小厨房里温着参枣茶呢,您是不是用两盅啊……是,属下这就去拿,那,西院哥舒公子那边也送两盅过去吗?”
诸如此类的旁敲侧击讲了一箩筐,龙可羡原本正在兵书后边藏着话本看,思绪正打飘呢,没多想就说:“送吧。”
别显得军营里待客不周似的,还有一层,龙可羡心里边总想着阿勒说的所谓“难言之隐”。
参枣茶,多补的东西,喝喝总是没错的。
尤副将应是,一副大内总管劝宫妃争宠的模样,提着食盒就去了。
而龙可羡没想到这盅参枣茶送到营地西边,意思就变了,成了催雪开化的导火索。
她看了会儿话本,又坐在榻上翻纸花玩儿。
窗外的雪更密了,望出去,白皑皑一片,天地犹如净世,只有树影灰墙参差错落着,海鹞子把脑袋埋进羽翼中,龙可羡躺到榻上,翘着脚,伸出右手,从指头到手腕,翻来覆去地看。
看着,便情不自禁地想到更多。
耳边仿佛还残留着潮热的喘息,手腕上也仿佛被攥得麻麻的。
那小股小股的,延续数十息的冲击力全数打进了掌心里,顺着指缝溢出来。
阿勒坏么,就着滑腻的劲儿,还要往她指缝里硬戳,边戳边说着浑话,那气息夹着低语,比什么都做了还让人面红耳赤。
这可真是……
龙可羡打了个滚,把脸埋进枕头里。 ***
尤副将送茶回来,正逢下属送来点兵条子,这是坎西城调兵限令下过之后,三山军需要送到衙门里记名造册的名单。记名过后,这些兵崽子只要凭借腰牌就能出入内城。
他翻开数量一看,讶异道:“这么多。”
下属拍着雪,道:“数目要和官府军备有得一拼了,尤哥,这算是朝廷特批的吗?”
算是万六特批的吧,尤副将这般想,而后摸出小章,在册子上戳了个印,递过去:“就按这个办。”
他想着把这事儿讲给少君,敲了两下房门却没听见叫进,刚要寻侍女来问,里边才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一进屋,便看到少君从里屋出来,正戴着骑马时的牛皮指套。
“少君这是……”
“没什么。”龙可羡镇定地把手背到身后,眼不见为净而已。
尤副将心觉奇怪,这大雪天的,能骑马上哪儿去,倒也没多问,把点兵记名的事儿给报了。
龙可羡支开窗子,散散屋里的闷气:“再点两千,备着不送,日后还要加的。”
“还要加?”
限制调兵令这事儿尘埃落定,便遭到了各家明里暗里的抵制,因此条件一再放宽,从每日调兵限数二十,改成了每日限数百人,入夜鸣钟后折半,且这些调出来的兵马同样要在衙门记名造册。
龙可羡不太明白,万壑松绕这么一个圈子是要做什么,但三山军的调动数目随之增加,这算好事儿。
尤副将应了,扫了眼天色,准备合门出去,扭头瞥见龙可羡皱成一团的脸,一愣:“少君可还有事儿?”
龙可羡不会拐弯抹角:“你过去时,哥舒在做什么?”
“哥舒公子啊,”尤副将拍了把脑袋,“这么大的雪,煮煮茶,赏赏景,再雕几只兔子玩儿。”
兔子?那岂不是立刻就要送过来了。
龙可羡微微地直起了背,翘着嘴角,朝他摆摆手:“你去吧。”
阿勒安分守己这么多日,说不能进院子就不进,说不能一道睡觉就自个待在西院,当真就一点不犯规,不越界,仿佛当真蓄起了爪牙,涤净六根要开始茹素了。
果然还是憋着招儿。
龙可羡一把脱掉了指套,拎在手上甩着玩。
这一甩,一直甩到了入夜,阿勒都没有动静,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扒在窗台上,把下巴垫上去,斜着脑袋,呆呆地看阶下细雪翻浪。
阿勒倒是睡得挺好,写了会儿戏折子,温了两盏阿悍尔带来的酒,美滋滋地睡了个把时辰。
夜半醒过来,他下意识地往床里侧一摸,凉的,叹口气。
再一翻身。
便看到床头蹲了个人,正不高兴地盯着他。
“兔子,我的。”
第159章 啜泣
“……”
任谁大半夜看到这一幕, 都会以为撞鬼了。
阿勒这会儿更怕龙可羡梦游,听人讲梦游的小孩儿不好贸然叫醒,否则魂就丢了, 于是他不作声, 连眼皮子都阖上了, 装作没睡醒的样子。
龙可羡就更疑惑了, 伸手把他脸戳一戳:“兔子在哪里?”
半夜为几只木雕兔子闯进别人院子,蹲在别人床头, 这事儿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龙可羡略显窘迫,解释了句,“是我的,我拿了就走。”
因为心虚, 声音格外飘忽,听起来就跟没睡醒似的。
阿勒摸不准, 还是没吭声。
龙可羡干脆趴上去, 跟他头对头, 犹豫片刻,把他眼皮子掀起来:“你听到吗?”
“……”
得, 这回明白了,确实不是梦游, 是他有意向尤副将透的那些话起效果了,这小炮仗,还真是奔着木雕兔子来的。
龙可羡见他没有反应,嗒嗒地又掀了两下:“哥舒策?”
你弹皮筋儿呢!
阿勒眼皮都快抽搐了, 作出梦魇的样子,皱了眉, 学猫样哼哼两声。
“!”龙可羡立刻把手撤了,把身子直起来,知道阿勒那阵哼哼过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往下看,这回不敢上手扒拉,只是用手指摸摸他,自言自语似的,“是做噩梦了。”
龙可羡也做噩梦,知道这滋味儿不好受,于是她抚了抚他的手臂,从上往下轻轻顺着。
四围寂静,连风都止了息,昏暗的室内游走着细微摩挲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隅,龙可羡蹲在床前,在单调重复的动作里逐渐出了神。
她看着阿勒,他的睫毛很浓,眼皮薄,有唇珠,真开心的时候不是慢慢弯唇,是一下子扯开嘴角,笑得没心又没肺,多半时候还是浑身懒筋的模样。
让人爱又让人恨。
慢慢的,阿勒的呼吸匀下来了,龙可羡便要起身到书桌上瞧瞧兔子,可手肘刚一离床面就受到了一道拉力。
龙可羡惊讶地往里看,阿勒翻了个身朝外,蹙起眉,气息微促,看起来像是又沉进梦魇里,握她的手好比握着救命稻草,看得龙可羡十分忧愁。
她再度趴回去,小声教他:“梦见什么了?梦见怪物便打它,梦见悬崖便跳下去,梦见刀剑便用牙咬,一下子就能吓醒了的。”
这番话没有用。
阿勒还是眉头紧皱,翻了个身,转向了床里,连肩头都微微耸动,龙可羡急声道:“你发抖吗?”
她三两下爬上床去,跪坐在他边上,隔着一卷被子,以某种相当诡异的姿势从腰侧抱住了他,把脑袋埋他肚子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不要怕,保护你。”
阿勒在黑暗中笑得合不拢嘴,那哪儿是发抖,分明是忍不住了!
他憋得小腹抽抽,要死不活地哼了两声。
龙可羡埋在被子里,被这动静蹭得发痒,想要撑手坐起来,不料手忙脚乱的,一把推到了根棍儿。
“!”阿勒脸色转白,倒吸口凉气,喉咙口滚出了痛喘,别说笑,连魂都要飞了!
龙可羡起初还觉奇怪,直到掌心被弹回来的棍儿抽了一记,立时反应过来,从脸到脖颈,烧红了一片。
“我我我,”她慌乱起身抽手,“抱抱抱歉。”
话还没讲完,阿勒忍着疼,干脆翻过身,踹掉了被褥,借着这股劲儿把她拽进了怀里,圈在身前哼哼。
龙可羡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蜷缩在他身前,那沉闷的气息从后脑勺洒下来,顺着脖领钻进衣料内,一路往尾椎骨游走,烘得她浑身都麻。
不但麻,还热。
那差点儿被打歪了的坏东西缓过神来,气势万钧地指着她腿,龙可羡鬓边渗出了汗。
这太怪异了。
若是阿勒这会儿醒过来,龙可羡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他那副又轻又坏的神情,届时定然要将她五花大绑起来盘问的~!
阿勒会问:你怎么半夜在我屋里?
龙可羡便答:我来拿兔子,尤副将讲的,你雕了一日,必定是给我的,你忘了我便自己来拿。
阿勒口舌最不饶人,还要说:要到床上来拿吗?要滚到我臂弯里来拿吗?有些人说着不要我进屋,说着不要我一道睡觉,半夜却要背着所有人对我为所欲为,怎么呢,是偷欢更刺激吗。
龙可羡到这里便想不到要如何答了。
但阿勒不会轻易放过她,定会穷追不舍:要抱得这般紧吗?你手搁在哪儿呢,究竟是拿兔子,还是借着这幌子来上我?
龙可羡只能强撑着说一句:拿兔子。
阿勒再露出笑:这也有只会跳的啊,不如拿了去玩儿。
……
龙可羡思绪像开了瓢的蒲公英,炸得满天都是。
她浸在无端的臆想中,面红耳赤,鬼使神差的,就把手放在了那只会跳的兔子上。
兔子嘴巴湿热,已经渗出了绸裤,黏哒哒地濡湿了她。
龙可羡指尖黏腻,心里跳得飞快,呼吸热热的,潮潮的,仿佛成了朵长在雾林里的白蘑菇,掐一把就要出汁儿了。
遥遥地,营地里传来犬吠,在寂夜里荡开了涟漪。
屋外被月洗得清亮。
屋里有个小贼,还是个十恶不赦的采花贼。
龙可羡抬头看了眼阿勒,见他双目紧闭,没有要醒的迹象,便大着胆子往上边捏了捏。
没反应。
龙可羡便好奇地左右拨动,戳了两下,搓了几把,嘟囔了句:“红薯。” 像烤过的红薯,热热的,还淌汁儿。
她鬼鬼祟祟的,忍不住埋头往下看,哪知刚埋下去,手里的东西就猛地一弹,差点儿拍到她鼻梁!
龙可羡吓得不轻,咻地抻直了身子,僵在阿勒胸口。
就这般安静了片刻,龙可羡心知不能再待下去了,蹑手蹑脚推开他,准备下床。
然而她一动,阿勒便跟着动,龙可羡张手,整个捂住他的脸,人往外撤,阿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袖口叼住了。
龙可羡没招儿了,对着他的睡脸一顿骂:“你才是,狗崽子,追奶吃的,狗崽子。”
这话刚出,阿勒便急促地喘了声,宛如梦魇中被再度惊吓到,从而进入了更深一层的梦魇中,掌心也打了薄薄一层汗,攥着龙可羡的手往下带。
龙可羡急了,小幅度挣扎起来:“别拽,我要回去了。”
“龙……”阿勒突然开了口,面上浮现痛苦,气息孱弱,“龙可羡。”
龙可羡大惊失色:“哥,哥舒?”
可阿勒没有醒,他紧拧着眉,喘息凌乱,看起来简直难受得要哭出来了,无措又可怜的,一声声唤她。
龙可羡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地由他带着,精准地碰到了那要害。
太烫了。 龙可羡蜷缩着手。
阿勒整个人烫得像只火炉。
薄薄的寝衣拦不住热度,龙可羡不敢推也不敢动:“这般可以的吗?不会坏掉的吗?”
“龙可羡……”
小衣在翻动间被推高,阿勒翻了个身,把自己当作被褥,结结实实地盖住了她,龙可羡方才是怎么骂他的,如今他便原样返还给。
“压死……”龙可羡觉得他像堵压下来的墙,让她喘息都困难,“压死了。”
“渴……喝水。”飘飘忽忽三个字。
“水在外边,你先滚下去,我拿给你。”
睡着的人是怎么行云流水做出这套动作的,龙可羡没心思问,她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反思着,他如今在她身上梦游的模样,是不是有她一份力。
说不定就是她方才玩了,戳了,捏了,那坏东西便彻底醒过来了,带着睡梦中的阿勒开始作恶,开始找她这个罪魁祸首讨说法。
人家睡得好好的,她偏要来作弄,作弄到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境况。
犬吠声逐渐散去了,风梳开了穹顶的阴云,龙可羡睁着眼睛看床顶,耳边是一下下只重不轻的咂吮声。
还有她自己倒抽气的声音。
檐下吊着惊鸟铃,风在上边停留,留下了痕迹。
“别……”
龙可羡晚间用了碗牛乳盅,如今却疑心那牛乳要被咂出来了,“别往那里找水,没有……”
心口高地被占领,手也被攥着,龙可羡挣脱不开。
阿勒攥着她的手腕,和她一起重叠在衣料里,怪了,像是真凿出了什么,他仿佛嗅到了很淡的牛乳味儿,那味道挑拨着他的坏心思,让他滑动的速度加快。
“我找不着了。”
有点儿痛。
但他自虐般加剧了痛感,或许是演得上头,或许是撕扯的痛感够劲儿,阿勒意识恍惚,那些没察觉的委屈和酸楚涌上来,变成一句句低低的呢喃。“龙可羡……我找不着了,哪儿去了?”
龙可羡喘息细碎,迷迷糊糊地应:“就在这啊。”
“小时候便告诉你,不要乱跑,走丢了便在原地等我,我总会找到你的,你怎么不听话?”阿勒把额头靠在她身前,十分委屈地,重复着说,“你不听话。”
都说阿勒是悍匪,是暴君,但他所有的爱都是龙可羡给的,因此心甘情愿地给自己套上了颈圈,受着禁锢,受着支配。
都说龙可羡黏他,要他,但他对龙可羡的需求才是畸形的,强烈的,不可控的。
自打龙可羡不在,乌溟海的天就没亮过。
“找不动了……”阿勒用额头蹭了蹭,撒娇似的,沉声说,“此次换你来寻我。”
根本不等龙可羡开口,他连怎么找都迫不及待教给她,“回家来,就能找到我。”
龙可羡怔怔的,心底里原本洒着一把沙粒,贫瘠干涸,忽然就从深处渗出了水,那种陌生的、温热的流动感很微妙,就像空荡荡的容器开始重新被填满。
她点了点头,鼻子还是一片红,神情却变得坚定:“换我找你。”
阿勒无声地笑出来,对这个人又爱又恼。
情绪复杂起来,就忍不住恶意地把口水涂上去,用舌尖推着抹开,咬得龙可羡不住发抖。
龙可羡哪儿挨得住,人都要化开了,她啜泣般,一遍遍说:“别咬……”
空出的左手无处安放,一簇簇密集的电流从心□□开,眨眼间就窜遍了全身,龙可羡哭腔微弱。
在打颤时抓住了阿勒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扯起来。
嘴上说着别咬,然而手却无意识地把他往下压。
有几个呼吸,阿勒都快笑出声了,他陷在里边,用柔软堵住了这阵笑意,把该讨要的半分不少都讨回来。
手心越来越滑,也越来越烫,那些力道和频率正在这里放肆拔升,阿勒由不得她退,由不得她躲,龙可羡掌心里似乎握了团火,热得她浑身湿汗。
恍惚间,被聚拢成团,再被凶狠冲散。
惊鸟铃“叮当”地晃起来,摇下了遍地雪粒。
龙可羡连手也没敢洗,逃也似的回了院子。
第160章 做梦
好困。
天还没亮, 龙可羡就到了营地北边大校场里,三山军今日要对登港战做演训,排新阵型排到了日上三竿, 那会儿龙可羡精神奕奕, 对着沙盘督练都不过瘾, 非要挎着刀下场亲训, 结果一从校场退下来就不行了。
从大校场回到院子这段路上,她慢吞吞颠在马背上, 一个劲儿地揉眼睛,马七扭八歪,人昏昏欲睡。
院子里扫了雪,看着宽敞不少,后园子里栽着雪松, 影子孤悬,空气中弥漫着沛然的凉意, 万家书童刚到不久, 正在新奇地左右打量, 不由感叹道:“这院子真好!”
少君没在,余蔚作陪着:“先时是云峯先生看过的, 山水坐石都有意趣,比不得万宅讲究, 倒挺适合行军打仗之人。”
书童揣着手:“土上奉金,龙水交汇,右坐贪狼,是福禄寿俱全的贵将之地。”
余蔚估摸着时辰, 料想练兵该结束了,便引着书童往堂屋走, 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哟,小兄弟懂得不少。”
书童不经夸,立刻红了脸颊,羞赧道:“只是懂个皮毛。”
余蔚心里边微感异样,还要再问点儿,院门前忽地晃来道人影。
雪影天光下,银甲折出寒光,剥掉了龙可羡的天真,她臂下夹着头盔,因为困倦,面上没有表情,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近的冷淡。
书童立刻跳起来,亲亲热热地唤了声:“少君来了!”
龙可羡被震得一抖,才撩起眼皮,费力地聚焦,待看清书童的模样,就见他面色遽变,那欢喜雀跃的模样不见了,宛如被当头浇了捧雪似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萎顿下去了。
“哥哥哥哥舒公子……”
嗯?龙可羡难以置信地扭过头,阿勒果真就慢悠悠地坠在不远处。
她看着那串蜿蜒的脚印,脸色垮下来:“你都看到了?”
阿勒摊开手,神情无害:“你指哪些?有个人把马骑成骡子,下马打跌,走路打飘,摇摇晃晃跟葫芦似的吗?”
龙可羡脸通红,恨得都要哭了。
***
书童是万壑松派来交接王宫里那条暗线的。 “这条线埋了多年,没有动过,少君放心用,”书童殷勤地掏出本子,“里边是传信法子和用得上的密语。”
堂屋没点炭盆,不闷,还透着股清浅的佛手柑味儿,里边只有三人,阿勒怕自己一不小心宰了万家小子,便径直去了龙可羡屋里。
龙可羡稍稍翻了翻本子,眼睛都要现重影了,默默地推给余蔚:“你给瞧瞧。”
余蔚核对的当口,书童就坐在边上,小心地把茶盏搁下,清了清嗓子,说:“小的此番来,除了送本子,还有道消息要带给少君。”
“请说。”
“宁贵妃降位为妃,不过这倒不算坏事。”
龙可羡吧嗒地捏碎了核桃:“这算顶坏的事!”
宫里是处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还是座枯骨堆砌而成的单向天梯,只许上,不准下,若是跌了,哪怕是半寸,也要被人扯下去吃得骨头都不剩。
“主子临走前特地讲了,说是宁贵妃自来就在风口浪尖儿上,得赏受罚都备受瞩目,此次因为言行不当而降位,恰恰是骊王的妥协。” 书童歇了片刻,接着道:“降了位,就代表此事尘埃落定,骊王也不得再迁怒宁妃娘娘,否则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欺凌妇孺的。”
因为小皇子那一求,王都的风向本来就有些微妙,舆论皆向宁贵妃和小皇子一边倒,骊王站不住脚,只能不痛不痒地削点名分。
可龙可羡还是不高兴,她戳着手指头,心里憋着主意,忽然从书童话里捕到什么:“万壑松回王都了?”
“是,主子说,风云聚散皆有时,”书童连点两下头,“年关难过,下回再见就是在王都了。”
讲道理,北境王是无诏不得回都的,骊王也不像会在年关这时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没琢磨明白这话,却下意识觉得万壑松不会胡说八道。
他又不是哥舒策。
余蔚看罢本子,对龙可羡点了个头,意思是能用,随后话锋一转,看着书童笑眯眯道,“听小先生口音,是涪州人吧。”
士族对侍卫书童的挑选都很有讲究,如万家这类数百年传承的家宅,跟随主子左右的都得是精挑细选的家生子,万家的根不在涪州,余蔚这般问就是明显的试探。
书童年纪不大,心性还很单纯,很少替主子传话办事,这会儿便规规矩矩地答:“不是的,司御大人,府里有位涪州来的先生,我三岁起便跟先生学认字,沾了先生的口音。”
他还怪不好意思,挠挠脖颈,“您耳朵真好,往常少有人听出来呢。”
余蔚客套了两句,目光移向龙可羡。
龙可羡听出了不对,她的困劲儿散了,精神头缓慢聚起来。
涪州学府出寒门士子,一直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典范,从前给荀王扶了一把,可惜一口气没有跟上,消沉数载,今年才又被骊王重拾起来,抹去了积灰,晃出了微光。
士族当道的时局下,寒门只能依附王室才能有出头的机会,这是普世人的共识。
万家要什么名士找不到,何必舍近求远地用起涪州来的先生?
她看向书童,这傻不愣登净漏话的小子,也是随手拨来办差的吗?
***
书童离开后,正是午时,晌午的日光垂直喷洒而下,晒得院子里一片亮晶晶的。
龙可羡摸了会儿刀,喝了壶茶,实在没什么可磨蹭的了,这才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往屋里走。
一问侍女,那坏东西还在!
侍女恭恭敬敬说:“哥舒公子跑马回来,方才吩咐了放水沐浴。”
龙可羡呆滞片刻:“沐浴?”
她昨夜回来才用过浴房,换下了乱糟糟的衣裳,侍女没得吩咐不会进里边收拾,那阿勒一进去便要看到……
龙可羡“砰”地推开了房门,一路狂奔直冲浴房。
“吱——”
那扇薄薄的木板向后推开,水汽四面八方裹来,白蒙蒙的湿雾眨眼间就笼住了她。
水池里坐着个人。
“巧了,”阿勒手肘往后架在池壁上,头都没抬,“一道沐浴吗?”
龙可羡硬邦邦地应一句:“不要和你一道沐浴!”
“那倒也是,”阿勒无声冷笑,“枕头风都挨不得,若是一道泡了池子,少君的骨头都要软成泥了吧。”
“!”这是揪着龙可羡讲过的话来呛她,龙可羡踢一脚地上的衣裳,很不高兴,“我硬得很,不要你费心。”
被咬出两个洞的小衣、洇湿一块的亵裤,都藏在这浴房里,龙可羡磨着脚底往池子边上的架子挪。
“做贼呢,”阿勒懒洋洋地撩着水,把一条布搭在脖子上,“你沐浴时我进不得,我沐浴时你倒是如临无人之地,打量我脾气好,便逮着人欺负吗?我们男人的身子也不是白给看的。”
龙可羡不要跟他费口舌,只信誓旦旦地说:“我拿了衣裳就走,不看你。”
“当真?”阿勒肆笑,“先讲好,若是看了又如何?”
“你又不是……”池边湿滑,龙可羡走得很慢,闷声应了句,“又不是挂名的花魁,看了能如何。”
“懂得还不少,”阿勒冷笑,“强词夺理我不是你对手。再说了,我如今扒得精光,沉在你的地盘里,你要如何还不是你说的算么。北境王独断专行,自来就是一言堂,这事儿我是听惯了的,你要看便看吧。”
一顶顶帽子扣下来,倒砸得龙可羡昏了头,她不解地说:“我没讲要看你啊,这般,你说怎么办,听你的也成。”
阿勒弯了下唇:“我这人,自来讲究个公平正道,你若看了我,便教我看回来,如此谁也不亏。”
龙可羡就要摸到架子了,心里边想着拿了衣裳就跑,哪还能看他半眼,当即答应了:“好。”
两步跨过去,龙可羡扯下挂在面上的外衫,一愣,里边竟是空的。
“找什么呢,落东西了?”
龙可羡没看他,还在低头往外衫里掏着,心不在焉道:“找衣裳。”
“是这件儿吗?”
她倏地看过去,阿勒背靠在池壁上,手指头戳进了衣服洞里,正在一下下慢悠悠甩着。
“…………”龙可羡羞愤欲死,“你还给我!”
“如今时兴这样式了?”阿勒不但不还,还要把那件小衣抻开,在眼前抖了两下,手指湿漉漉的,划过那两处明显被牙齿碾咬出来的洞,笑了声,“挺别致。”
龙可羡想也不想,扑在地上,一手撑着池壁,一手探上前去夺来:“你不准看!眼睛挖掉!舌头割掉!牙齿敲掉!”
阿勒泡在池子里,有位置的优势,只是轻推了把池壁,人就借力滑出去一臂远,龙可羡扑了个空,手还猛然被攥住了,阿勒使劲儿一拽!
“哗啦——”
池子迸开朵巨大的水花,龙可羡还穿着银甲,站在水里沉得很,动作缓慢得像个小铁人。
“讲到落东西,昨夜我做了个梦,”阿勒托着她手臂,“醒来便丢了只兔子,你见着了吗?”
不防他提起这事,龙可羡顿时心虚了,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把眼珠子转开:“不要告诉你。” “丢只兔子就罢了,权当它自个儿跑了,只是那梦奇怪得很。”阿勒步步往前,把她逼到了夹角。
龙可羡目光飘忽,含混道:“哪里奇怪,是个人就会做梦的。”
“是吗,我这梦却很不寻常,”阿勒绕着她的发尾,“梦里边有个软乎的精怪,爬我的床,捏我的东西,还要喂我喝水,那水也怪得很,一股奶味儿。”
“你们军营里,夜里会出没精怪,专往人床上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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