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宁也想起和裴序共同度过的那个夏天。
时而阵雨, 时而郁热,白日很长,从清晨的鸟叫到夜半的蝉鸣。
他也记得他们彼此探索对方的第一次。
是万物黏腻的闷热午后, 是空气沉闷, 四周静谧,潮湿的水汽弥漫不休, 窗台前的梧桐树叶不再摇曳,天空压抑阴郁,似乎很快就会落下一场暴雨。
梧桐树枝桠繁茂, 透过裴序房间的窗户,能清晰感受到无风状态下树叶的轻晃。
细微的, 几不可察的。
宁也就倚在这个窗台前, 面向这棵树干粗壮的梧桐树, 享受这份暴雨来临前独特的宁静。
几分钟后,这扇向外开的玻璃老钢窗前,多了一道身影。
两个少年共同面向窗外的夏日绿景, 在漫无休止的闷热中静静等待这个夏日的第一场雷阵暴雨。
裴序向宁也递去一个桃子, 刚从楼下洗净拿上来。
新鲜的桃子是夏天的味道, 桃面绒毛被洗去, 留着几滴晶莹的水滴。清新桃香落在鼻尖, 牙齿轻咬, 软桃的汁水便溢出来。
在唇边,也在拿桃的指尖。
裴序是这时候偏头过来的。
他在宁也接过桃子咬下的时候, 他也偏过头, 咬在了桃子另一侧。
少年的呼吸仿佛同窗外的潮闷一样,突然紧滞。
相互对视,目光缠绕, 彼此鼻尖的气息只相隔一个桃子,一切都变得黏糊糊的。
桃子的汁水一滴一滴沿着宁也的手指滑落,他们的喉结同时滚动,随后,指间上甜腻的桃子水被裴序一点一点含入口中。
从手指皮肤再到下颌,再到唇边,清甜一点一点被吞噬,转而是裴序主动拿走吃到一半的桃子,放置在窗台,然后抚住宁也的脸,唇瓣相贴。
属于裴序的少年气息即刻裹挟宁也的心跳,茂密的梧桐树叶似乎开始有了风动,悉悉簌簌。
起风了。
雨要来了。
从窗台到床上,宁也感觉自己陷入一场迷幻汹涌的热潮,裴序鲜活的滚烫的爱意从他的唇开始,辗转遍布全身。
单薄的短袖体恤丢置在床边地板,老钢窗外的风好似从小花园钻了进来,吹拂过汗津津的身体,却吹不走彼此皮肤的火热。
六月的闷雷一声低鸣,随着第一滴雨砸落,零星的雨点在玻璃窗落下清脆的声响,很快,风大起来,雨点变得噼里啪啦,震颤心房。
宁也的手腕被裴序扣住,双手压在双耳边,闷雷突然变得响亮,像直接劈穿了他的身体。
他的额前和脖颈沁着一层薄汗,眉头紧皱,雷声再一次落下,同裴序一起贯穿他。他被扣住的手腕失了力,裴序轻轻松开他,手指向上,与他十指紧扣。
后来的细节宁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暴雨来袭,雨声哗哗,混在热烈雨声中的,还有裴序在自己耳边越来越沉的喘.息。
就像这四年后,相似的雨天,相似的呼吸,相似的忐忑紧张,相似的期待和渴求。
当年第一次的经验实在过去很久,宁也来不及从记忆中寻找,只能由着裴序带领重新摸索。
那个时候的清涩这时候依然存在,是紧咬的唇和不好意思溢出口的闷.哼。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大胆的,可能是将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完全适应之后,宁也被扶着坐了起来。
在裴序上方,双手剪至身后,身体绷直,抬头后仰。不受控后倾的上身如打挺一般,脖颈肩膀手臂全在紧绷用力。
脑子是昏的,所有的感官只凝聚在一处,好似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内沉沉浮浮,一浪又一浪。
迷迷糊糊醒来,是清晨,雨还在下。
清晰透亮的雨声让宁也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偌大的卧室没有开灯,暗色之中只有一整排漂亮的落地窗隐隐向内透着半亮的天。
他轻轻眨动眼睫,身体的酸麻后知后觉涌上来,只觉四肢百骸都虚无着,没有一丝力气。
低头,裴序的手臂落在被子外面,正揽着他的腰。
宁也能感受到裴序近在咫尺的体温,他突然感到一阵安心和依赖,侧过略微发酸的身体,主动钻到裴序怀里,搂紧他。
闭着眼睛在睡觉的裴序感知到怀里多了一个人,似醒非醒的,下颌在宁也头顶轻轻蹭了蹭,唇角微动,然后抱紧。
他们都没说话。
安静的雨声落在彼此心间,滴滴答答的,和心跳混在一起。
很轻,很美好。
……
中午。
宁也磨磨蹭蹭从主卧出来,有点儿刻意掩饰自己走路姿势的别扭,走了几步,抬头,瞧见厨房岛台那儿的裴序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得停步,耳朵微微泛红,清了清嗓子,故意没好气地问:“看什么。”
裴序笑而不语,只凝眸瞧着宁也。
宁也实在被看得不好意思,挺着背脊硬装着很自然一般,走到岛台前。
裴序简单做了一点午餐,从昨晚到早上,两个人都没吃什么东西,裴序倒还好,虽然他体力消耗最大,可他其他方面已经吃得够饱。
不过他不能饿着宁也。
裴序看着宁也再次穿上他的衣服,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失而复得的感觉。
好像此时此刻的宁也,真的是从头到脚都是属于他的。
宁也躲不开裴序直勾勾的目光,拉过高脚凳,别别扭扭地坐上去。
瞧他这样,裴序终于笑了,语气温柔:“还好吗?”
宁也瞥了裴序一眼,逞强道:“好得很,我没那么弱。”
裴序“噢”了声,将筷子递给宁也,唇瓣依然漾着笑意。
“不舒服要跟我说,别逞强。”
“……”宁也停顿几秒,脸红起来,清亮的眸子瞪着裴序:“你很烦。”
“好好好,我不烦你。”裴序连忙收敛,在宁也对面坐下,和他一起吃饭。
宁也端起手边的碗,低头用筷子扒拉了一会儿米饭,脸上的潮红没退,反而更红了。
他闷着声说:“你……下次不能这样了。”
裴序稍稍抬眸,略带不明地看向宁也。
宁也有点难为情,回避着裴序的视线,用一种又羞又认真的语气说:“一晚上用完一盒……你不知道年轻人要节制吗?”
被裴序一夜用完的那盒套,里面有多少个宁也都没来得及数,反正这一夜,他是真的没休息过。
就因为裴序这么不节制,导致现在他走也不好走,坐也不好坐。
而且……
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发现身上皮肤没一块好的,不是斑驳的吻痕就是咬痕,像被狗啃了一样。
听出宁也话里隐约的小怨念,裴序伸手,捏住宁也的脸颊,轻轻抬起他的脸。
等两人对视的时候,裴序露出个无辜的表情:“可是明明你也很喜欢啊,不然为什么一直叫我不要停?”
宁也脑子轰然炸开,整个人像被火烧一样,连脖子都快红透。
“裴序!!”
裴序最喜欢宁也炸毛的样子,惹完了,又给他顺毛,捏着他脸颊的手指移到他脑后,自己微微倾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然后说:“吃饭吧。”
宁也红着脸,故作嫌弃地推开裴序,但也乖乖听裴序的话,开始好好吃饭。
重归于好的两个人,一起面对面,吃了属于他们之间的第一餐饭。
等吃完的时候,裴序不知突然去了哪。
宁也没有管,这是裴序家,裴序还能去哪呢。
他从高脚凳上下来,主动收起岛台上的餐盘。
也是这时候,身后一道阴影压近,宽大的身躯将他笼罩在怀里。
背对着裴序的宁也稍稍往前倾了一下,侧过头,疑惑地望向突然消失又突然回来的男人。
裴序却什么都没说,只环抱着宁也,伸手将宁也手中的餐盘取走,然后抓起他的左手。
一枚圆形的戒指带着细微的凉意,从宁也的无名指指尖滑落。
宁也被这突然的冰凉颤了一下,回头看到自己无名指间的戒指,双眸发懵,心跳如截断一般。
“本来四年前就该给你戴上,还好,现在也还合适。”
裴序的声音低冽,带着一点点浅淡的笑意,他从后拥着宁也,抓着宁也的左手,欣赏自己给宁也戴上的戒指。
好像很满意。
宁也反而懵滞许久,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问:“……四年前?”
“嗯。”裴序坦率应着,转而目光投向怀中的宁也,说:“原本打算等我们一起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送给你,可是没想到我们一起收到的通知书不是同一所大学。”
所以这枚戒指,裴序独自留了四年。
最恨宁也的时候,他把戒指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几万次握在手心,但没从想过丢弃。
当时想要送戒指的心情,和没有送成的遗憾,在此刻被他轻描淡写地轻轻带过,他只庆幸地说:“现在终于戴到你手上了。”
宁也缓缓看向手指间多出的一圈银色,心狠狠疼了一下,从裴序怀中转过身,面对着裴序。
宁也双手搂住裴序的脖子,抬起下颌吻了一下他的双唇,然后抱住他,头紧紧贴在他肩头。
好像千言万语,都不及此刻一个无声的拥抱。
裴序让宁也抱了一会儿,随后稍稍拉开他,递给他另一枚戒指。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意思很明白。
这是一对对戒。
宁也明白过来,笑了一下,接过剩下的这枚戒指,戴到了裴序左手的无名指上。
对戒是一个国际大牌的经典款,哪怕已经过去四年,款式也不显老。
宁也觉得很漂亮,他抓着裴序的手和自己的手放在一块,一面欣赏,一面问:“为什么要保留这么久,当时你那么生气,为什么没有一气之下丢掉?”
裴序漆黑的眼眸倒是流露几分认真。
他说:“不舍得。”
宁也微怔,抬眸看向裴序,裴序重新将他抱在怀中,下巴轻轻摩挲着他柔顺的发丝。
“宁也,你不用再担心我爸会反对我们。我和你在一起,就只是我和你的事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给你施加压力。你相信我,我可以保护好你,以后,也能照顾好你。”
这好像是一种承诺,不是随口一说,而是深思熟虑,坚定不移。
宁也心内泛起热流,在裴序怀中点了点头,而后,想到什么,抬起脸,对裴序说:“一直忘了告诉你,我爸在还你爸那笔钱的时候,还留了一百万,让我还你。我没有要,但他离开前,偷偷把卡留给了我。”
他说着,表情也认真起来:“裴序,解约费我一定会靠我自己的努力还给你,我爸的钱,还是还给他。虽然我不能心安理得欠着你,可是我不会再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
裴序瞧着怀里人真诚又倔强的小表情,心跟着发软,笑了笑:“好。你努力赚钱还我,一辈子那么长,我等你。”
宁也的脸又悄悄红起来,他不知道怎么他这么严谨认真的话,被裴序一改口,变得特别像情话。
不过话说到这,他又想到另一件事。
“昨天我去过植物园。”
裴序眼底的笑意微滞,随后明白过来,重新笑起来,明知故问:“然后呢?”
宁也语气里露着点小骄傲:“你就这么喜欢我吗,分手了都还要以我的爱人自居。”
裴序不置可否地回:“应该吧,或许呢。”
宁也:“……”
裴序问:“所以,你是去了植物园,才突然跑过来找我?”
“……嗯。”
宁也考虑了一下,坦诚地对裴序说:“林乔说两个人的感情,不能总是一方无条件妥协,但我当时没有听进去。在植物园看到你留下的那个牌子之前,我仍然觉得是你在跟我发脾气。我知道我有做错的地方,可是你又一次丢下我,再一次不理我,我很难过,很委屈。”
“直到昨天,我在植物园看到牌子上面你留下的名字,还有日期,我突然一下就明白了林乔的话。”
“从我们分手后第一次见面,一直到你看到欠条丢下我离开,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你在努力朝我靠近。请假跑来逾市为我过生日,给我补上四年前承诺的烟花,还有草莓蛋糕……后来为我解约,带我回来,你不想我搬出去,可你还是妥协,你真的为我做了很多很多。”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真的意识到,我做错了。”
宁也很真挚地向裴序道歉:“对不起,我明白的太晚了。”
裴序安静听宁也说着,在宁也跟自己道歉的时候,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管明白的是早还是晚,你最后还是来找我了,不是吗?”
宁也定了几秒,随后眼眸含笑,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说:“我也要在植物园弄一个牌子,要怎么申请?线上还是线下?要去找园方吗?”
裴序猜到宁也的意图,手指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要去找园方。等明天,明天我带你去。”
“为什么今天不行?”
“今天你走得动?”
宁也:“…………”
下午的时候,裴序还是开车,带宁也去了植物园。
他实在拗不过宁也。
宁也想做的事情,怎么都等不到第二天。
沉浸在雨里的植物园,犹如暗绿色的雨雾森林,人很少,雨水打在叶片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绿色心脏上隐隐跳动的脉搏。
工作人员已经将制好的木牌挂到银杏树上,宁也和裴序共撑一把伞,一起望着这两棵相邻生长的银杏树。
新的木牌上面镌刻着今天的日期和裴序的名字,与隔壁树上的木牌彼此相望。
宁也很满意,悄悄抬眸瞧了一眼身旁的人,又重新看向属于他们的两棵树。
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当时小心翼翼靠近却没牵上的手,在此刻十指紧扣。
这里的银杏树,没有逾市那么茂盛宽大,可它们栽在这里,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向上生长。
宁也说:“等春天到了,它们会长出新芽,会长出新的叶子,不会再这样光秃秃的。”
裴序轻轻点头,看向宁也:“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宁也与裴序对视着,看到他漆黑眸底映衬出的自己身影,笑了笑,与他牵着手一起转身。
雨幕清透,四周植物似乎更加绿意盎然,一路朝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延伸。
细雨落在他们的伞面,雨滴顺着伞面滑落,他们十指相扣,肩膀相靠,好似风雨都绕了道,无法侵袭。
当时为了缓解宁也思乡情绪的少年,此刻正为宁也撑着伞,似乎四年过去,一切都没变。
裴序说:“这场雨好像下了很久。”
宁也轻应一声:“嗯。但我不希望它停。”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因为对你的心动,始于第一次见面,始于闷热停滞后骤然落下的那场雷阵雨。
宁也永远记得在暴雨天气里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年,黑色的T恤被雨水打湿,自带锐利的细长眼睛紧盯着他,漆黑的眸底带着审视,带着思索。
可仔细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只有他一人。
至此,他再逃脱不过少年时期里,由裴序亲自带来的这场雷阵暴雨,毫无征兆,措手不及。
而他,淋得满心湿漉,心甘情愿-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