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是明州军成军以来,最热闹的一日。被清军征用的赣州城文庙,此时成为了明州军临时的营地。各路豪杰英雄齐聚一堂,从贡院拉来闲置的桌椅,无论官阶高低,无分男女老少,团团围坐于一处,七嘴八舌地吹嘘着自己连日来的战绩。
煮饭的阿婆说自己米饭蒸得香,人人都能吃两大碗;挑担的阿爷说自己力气大,一人能扛三人的量;远道而来的大西军说自家象兵千里奔袭,是破城利器;浰头山寨的山匪们说自己暗度陈仓,打得一手好突袭;郑氏的水手们说自家龟船坚固无匹,滚江龙在他们面前就是滚江虫;便是新晋加入没有什么战功的新兵,也自觉是自己将好运带给了明州军,北伐方能顺风顺水,无往而不利。
坐在人群中心位置的朱由榔认真地听着,脸上带着些拘谨,神情却格外诚恳礼貌,浑然没有一丝帝王架势,倒像是初入庆云书院的张岱,一副调研学习的儒生气质。再加上朱由榔的眉眼端丽,一派天人之姿,引得众人频频朝他观瞧,早已忘了他真龙天子的身份。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在赵明州长期地灌输引导之下,天子的身份早已不再那么重要,一种名为“集体主义”的精神替代了他的领袖地位,逐渐走上了神坛。而恰好,这位天子乐得与人民平起平坐。
听了两轮酒的时间,朱由榔也有些累了,便换了般般出来继续听故事。只消一眼,明州就看出了二人身份的互换。不断望向自己的,略显慌乱的眼神消失了,满场都洋溢着般般爽朗愉快的笑声。
浰头山寨的大寨主张铁山怀里抱着自家的幺儿,颇为感慨地对赵明州道:“赵将军,圣上得多饮些酒,平日里也不要管束得太严苛了。你瞧,喝了两轮酒,圣上开朗了许多啊!”
赵明州心头有苦难言,只得笑着点头应了。
张铁山自小在寨子中长大,见多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绺子,是以对文静俊秀的朱由榔格外有好感。巴不得自家幺儿长大了也能是小皇帝这副萧萧谡谡的模样。这样盼望得久了,望向朱由榔的眼神竟也有了父亲般地慈爱。
跟赵明州告了罪,张铁山端着酒壶凑到了朱由榔身边。彼时,般般正借着朱由榔的身体,大吃特吃一条烤得焦黄滴油的兔子腿,见张铁山过来敬酒,立即甜甜地喊了一声——张老哥。
这诚挚而天真的一声喊,让张铁山顿时热泪盈眶,酒也忘了敬,只一门心思把自己幺儿往般般怀里塞,嘴里说着不找边际的话,什么“今后你们就是亲哥儿俩”,“愿为圣上效死”之类的,听得小德子直蹙眉。也幸好瞿式耜等一干文臣没有随行北伐,否则定然脸上都挂不住。
在张铁山的带动下,围坐吃饭的众人也逐渐站起身来,端着浊酒或是一杯清茶,挨个寻自己想要结识或者感谢之人去了。赵明州吃得有些头昏脑涨,正想借此机会离席,一壶浊酒却忽地怼到眼前。
“赵明州,咱们喝一杯。”那声音清冽动听,正是浰头山寨的晏七娘。
赵明州赶紧端起酒杯,柔声笑道:“该是我敬晏寨主才是,若不是诸位寨主重信守诺,从后方击溃了济尔哈朗和孔有德的伏兵,只怕今日的战事不会如此圆满。”
晏七娘准确地捕捉到了赵明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疏漏,微挑柳眉:“诸位寨主?”
在接到赵明州亲笔密信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背叛自己曾经的偏见,出寨助对方一臂之力。赵明州一路上过关斩将,沿途百姓前赴后继,多铎大军龟缩城中,只敢利用因天花而死的尸身污染水源,这一切的一切,都被百姓们口口相传,尽皆落入晏七娘耳中。
若她此时还不出手,又如何对
得起被多铎残忍杀害的阿哥呢?
她不得不承认,赵明州的确赌对了人心。
赵明州回望着晏七娘依旧带着几分讥诮的眼睛:“当然,最该感谢还是晏寨主。晏寨主大人不计呆雀过,明州佩服佩服。”
明州拱手道谢,继而接过晏七娘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带着老茧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晏七娘指背的皮肤,让她倏地睁大眼睛,又赶紧屏息敛首,试图遮住浮上双颊的桃红。再抬头望去,赵明州早已悄然离席,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晏七娘颇有些恼恨,既生气赵明州没说几句话便跑,又生气自己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气,心头纠结了一阵,方才想起此番出寨,还要随她远赴南京,当有的是时间再教训她这只呆雀,这才叹了口气,寻浰头山寨的众人去了。
说实话,这也怨不得赵明州,她急匆匆地走出众人欢聚的大殿,绕着庑廊拐了个弯儿,便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尽数吐在一旁的灌木丛中。
连日来的暴雨终于停了,夜空如同被浪涌无数遍冲刷过的水玻璃,清澈得让人心悸。四下无人,明州撑着栏杆,将胃里的东西倒了个干净。今夜的月晕极大,几乎囊括了大半个天空,月光柔柔地投在她低垂的后颈上,带着潮湿的凉意。
她想,她今日对多铎说的最后一句话,也不尽然。这一路北伐,披荆斩棘,翻天覆地,直至今日之局面。多铎身死,济尔哈朗被擒,孔有德受缚,吴三桂狼狈逃离,该算得“皆大欢喜”吧?可偏偏,愈是这般顺遂,愈是遗憾少了那人分享相庆。
那月光般地君子,终究是再也找不见了……
赵明州忍住鼻腔中骤然涌出的酸涩,长叹一口气,直起身来,却发现脚边多了一个陶碗,里面盛了半碗水,正热腾腾地冒着热气。
赵明州连头也没回,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齐白岳,你给我站住。”
齐白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赵明州喊他的全名。就自家阿姊这清亮亮的一唤,意图逃跑的齐白岳就差点儿左腿绊右腿,摔个大马趴。他老老实实止住脚步,像个牵线傀儡般一步一停地走到赵明州面前。
“阿姊……”他垂着头喊道,“你先喝口水吧……”
第172章 多铎之死(十五)若以我无用之身,再……
赵明州的脚步很沉,靴底摩挲过低矮的草甸,显得很疲惫的样子。齐白岳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立着,等待赵明州隐忍多时的雷霆震怒。
他知道今日自己托大了,明州军一向军令如山,他公然违抗军令,犯了和难兄难弟罗明受一样的错误,一顿军棍是免不了的。军棍再疼,休养数日也能好转,可如果惹恼了阿姊,再如曾经那般起了冷战,他又该怎么办?
还记得江口之时,他恼恨夜奔,却日夜徘徊在营地附近,妄图一窥赵明州的身影,那种纠结、懊悔、折磨、烦躁……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就在齐白岳正拼尽全力准备一个完美的说辞,以期赵明州能饶恕于他时,一双温暖的手按在他的脑袋上。头壳上多了五个柔和的触点,梳得丝缕不乱的发辫被那双手一揉,顿时变得毛茸茸的,像极了月亮周围光晕的纹理。
齐白岳的鼻子酸了。
“为什么总是不听话?”赵明州轻声问他。那是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问话,带着淡淡的醉意。
“我不想让阿姊——”齐白岳噎了一下,把那个他深恶痛绝的字咽了回去,“——受伤”
赵明州笑了笑,按在齐白岳脑袋上的手更用力了。齐白岳梗着脖子硬撑着,他不敢抬头,他只觉得赵明州的笑里藏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深渊。
“阿姊,我不怕你生气……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华公子,因为他在你心里,永远会不一样……”
赵明州微微睁大了眼睛,望向齐白岳的眼神掺杂着疑惑,怜爱与无限的包容。
他为什么总是不明白,他本来就不一样。
“无论你有什么理由,白岳……你要记得,你是我背出来的。”她低声说着,难掩疲惫,却又格外坚定,“所以,我很珍惜它,别把它弄丢了,好吗?”
赵明州在齐白岳头上轻轻拍了拍,拿开了手,转身欲走。她的脚步虚浮,身子晃晃悠悠,怎么看也不像刚刚取得大捷,志得意满的女将,反倒像是——齐白岳狠狠抿了抿嘴——孤家寡人。
不知为什么,齐白岳有些恼恨地想起了朱由榔。
如果那个懦弱的小皇帝真的能让阿姊开心一些……
如果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真的能让阿姊有一点家的感觉……
那即便阿姊有一日真的选择他,自己也不得不,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使劲甩了甩头,将刚刚浮上脑海的俊俏面容甩得烟消云散。可是自己终究要做些什么,他还是不想这么轻易地,就将自己的阿姊拱手让人。
他追着那几乎要融化在月色里的身影紧赶几步,几乎要撞在对方的后背上。
“阿姊!”他的声音很大,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只要你愿意,白岳会永远陪着你!”似乎还嫌不够,他有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永远!”
“我会做得比……比那人还要好!”
不过寸许的身影停了下来,似乎是缓缓叹了一口气。
“阿姊,你不信我吗!”齐白岳追问道。
“信你……”赵明州轻声笑了,“阿姊一直都信你。”
下了数日的雨水,将夜风也润得温软。轻轻柔柔的风吹过赵明州含笑的面颊,又滑过齐白岳翘起的发丝,最终掀动了躲在庑廊暗处那人的衣裳下摆。
俊俏温文的眉眼倏地上扬,做出惊异的情状。
般般“砰”地一声推开病房的大门,脚步极重极冲地踏进宁芳的庭院。
“小王爷!你可长点儿心吧!”她一屁股在朱由榔身边坐下,端起一杯还漂浮着杏花瓣的清茶一饮而尽。
几滴飞溅的水珠在朱由榔的侧脸上撞碎,朱由榔也不以为忤,好脾气地抚了去,柔声道:“谁又惹我们般般生气了?”
“还有谁,就是那个烦人精齐白岳!”般般抱着双臂,双目炯炯地盯着朱由榔:“小王爷,你不是说阿姐知道了你的心意吗?”
朱由榔一怔,有些羞赧地笑了:“赵将军冰雪聪明,自是心中知晓。”
“心中知晓可不够,小王爷,你得说出来啊!”般般急得直挠头,往朱由榔身边凑了凑,恨不得手把手教他,“你得跟那臭小子似的,直眉杵眼地说出来啊!”
朱由榔的脸色愈发红了:“般般,我之前说过了啊……”
“那不够!一次不行就说两次,两次不行就说三次,三次不行就天天说。”般般一想到齐白岳跟在阿姐屁股后面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那个齐白岳,之前阿姐是不认他这个弟弟的,结果呢,他就满大街地说什么自己是阿姐的嫡亲弟弟,时间长了,阿姐也就认了。现在倒好,他当弟弟都不满足了,还想……还想……”
般般的舌头在口腔里转了几个圈儿,终究没有吐出那个她深恶痛绝的词:“他才多大啊!也就比我虚长几岁吧,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她猛地抓住朱由榔的衣袖,格外诚恳地盯着朱由榔道:“小王爷,你要记着,我永远,一直,从始至终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是阿姐的嫡亲妹妹,我看得最清楚,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我阿姐,也没有人比你更关心我阿姐,你是最棒的!”
朱由榔被般般夸得笑了出来,眸子里亮晶晶,正欲接口,却见般般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诶!这样吧小王爷,干脆我替你说吧!我就装作是你,跟阿姐天天表白去!”
朱由榔慌得赶紧摆手:“般般,使不得使不得!”
“这怎么了!他就使得,咱们就使不得?”
朱由榔满脸温煦柔和的笑意化作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般般,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只希望赵将军觉得自在。她知晓了我的心意也好,不知晓我的心意也罢,哪怕知晓了我的心意亦装作不知晓也没关系,只要她自己自在,便好。”
他的目光微微上移,望向那似乎永远不会下雨的宁芳的天空:“赵将军已经很累了,她失去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方有今日之局面。般般你也是,小小年纪力抗重担,筹谋策划,与赵将军一文一武,方能扶狂澜于既倒,挽大厦之将倾。”
“与你们姐妹二人相比,我只是河中沙砾,树上片叶,无甚用处之人。若以我无用之身,再想强求赵将军无量之躯,才是造次了……”
般般心中觉得难过,朱由榔总是把自己摆得极低,可天知道,他比那齐白岳要好上多少!她向努力给朱由榔打气,可话到嘴边,却又无从开口,只得气闷地垂下了头。
朱由榔轻舒猿臂,揽了揽女孩儿紧绷的肩
膀:“般般,我可以等,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心。一年,五年,十年……都没有关系,我会一直等下去。”
——哪怕一生。
这句话,朱由榔没有轻易说出口,他唯恐引得般般难受,只是自己暗暗下了决心。
同般般的焦虑相比,朱由榔很是平静,他从未想要从赵明州身上攫取些什么,甚至从未奢求她将平等的关注给予自己。他只是觉得,能守在她身边,已经很好很好了。
第173章 多铎之死(十六)陪你,不行也行。……
一场战事的终局,往往不在于其本身的胜或败,战争后期所衍生出的碰撞与思考,亦是不可轻忽的。这一场赣州大捷,不仅改变了浰头山寨的人心向背,坚定了大西军参与北伐的信念,还颠覆了无数叛明归清之人的际遇。无论是成为阶下囚的孔有德,还是拼命往南京逃窜的吴三桂,这场仗的确撼动了他们一直以来笃信无疑的东西。
就在孔四贞一脸严肃地掀开帐帘,准备亲自与势不两立的父亲谈谈时,赵明州的军帐中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燃起油灯,赵明州有些瞠目地看着面前的大喇嘛,绛红羊毛氆氇缝制的袈裟早已褪成酱色,肩头磨损得厉害,鸡冠形的黄缎法帽上有被烈焰烧灼过的痕迹,看上去狼狈非常。因为面上覆着黑纱,赵明州分辨不出大喇嘛的表情,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是你!”
大喇嘛双手合十,轻声道:“嗡嘛尼叭咪哞,赵居士,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扬州屠城那日,想要背着齐白岳出城的明州被数名清兵拦下,局势一触即发之时,正是这位大喇嘛伸出援手,将二人带出了那片人间地狱。而如今,时移世易,被清廷捧上神坛,身份贵重的扎萨克达喇嘛,也因这一场战事落入这般田地。
然而,就如同当年一样,赵明州与大喇嘛各自的身份并不代表他们政治上的倾向,也并不昭示着他们本质上的对立。既然大喇嘛当年肯救她出城,今时今日,只要不违背原则性问题,赵明州也愿意放他一马。
“大喇嘛,您请坐。”赵明州恭敬地倾了倾身子。
没有被黑纱覆盖的狭长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丝和蔼的笑意:“赵居士,贫僧便不坐了,今夜前来,只是有一事要向居士示警。”
“示警?”赵明州眉头一扬,给大喇嘛斟茶的动作缓了缓。
“赵居士一路北伐,得道多助,所向披靡,今日更是拔下赣州,力克多铎,只怕要不了多久,赵居士的威名便可传遍五湖四海,直下南京亦是触手可得。想来,赵居士身边亦多是北伐必胜的呼声吧……”
大喇嘛浓眉微蹙,声音里也多了肃重:“然,居士可知,人力终究有限,天道不可相违。”
赵明州只觉自己的心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曾暂时消退的压迫感有一次占据了上峰。她怎么会忘了,那始终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所谓“天道”。
却听大喇嘛继续道:“在久远劫前,世间有阿修罗与帝释天,阿修罗居于海底须弥山根部,帝释天统治山顶忉利天。阿修罗曾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帝释天所居须弥山,其军立大海水,气势汹汹,一时天崩地裂,帝释天震恐。神对帝释天道,你若诵持,鬼兵必破。于是,帝释天烧众名香,发大誓愿,虔诚诵念。”
“结果,虚空中降下四刀轮,直奔阿修罗而去。削去其耳鼻手足,鲜血染红大海,阿修罗败逃,最终遁入藕孔中躲避。”
大喇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曾经高大的身影略显佝偻,似乎刚才讲述的故事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敢问居士,观此一役,汝与清廷,孰为阿修罗,孰为帝释天?”
赵明州思索了一阵,总算弄懂了大喇嘛话中的深意:“您的意思是,我就是阿修罗,而鞑子就是帝释天?而所谓天道,站在帝释天一边。只要它们动动小手指,即便我再得道多助,也终究会落得和阿修罗一样,躲入藕孔中逃命的结局?”
虽然心潮翻涌,可赵明州依然讥讽地笑出声来:“我若当真怕它,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如果您是来劝我收手的,那——”
赵明州让出一个身位:“慢走不送。”
大喇嘛没有转身离去,亦没有因为赵明州无理的送客而心存怨怼,只是长叹一声道:“贫僧知道劝不住居士,就如同劝不住满心愤懑的阿修罗,劝不住一心复仇的蚩尤一般。更何况,若帝释天当真贤德,又何惧阿修罗呢?”
“那你的意思是……”
“贫僧愿助居士,破此天道,倾覆须弥山。”
凌晨时分,睡得昏天黑地的道长纪春山被人从美梦中吵醒,连滚带爬地被拽进了赵明州的军帐。无人知道他们在军帐中谈了些什么,只知道营帐中的油灯亮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一支由道士和僧众组成的队伍,远离了明州军的大部队,踏上了一条直向东北方的小路。
纪春山与大喇嘛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接下赵明州的壮行茶。
“大喇嘛,纪道长,山高水远,多多保重。”赵明州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贫僧便以茶代酒,助居士踏破须弥。”大喇嘛将茶碗高高举过头顶,带领众喇嘛饮下。
纪春山则是冲赵明州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替我照顾好瓷娃娃。”碗中的玉液琼浆顺着纤长的脖颈滑落数滴,竟隐隐有着酒香。
多年相处,赵明州早就知道这纪道长行事不拘礼法,可还是替他感到心虚:“喝酒……能行吗?”
纪春山撩起袍袖,擦去唇角的酒渍,放声笑道:“陪你,不行也行。古有张天师吞血酒不算破戒,今有纪春山饮星髓何妨证道!快哉快哉!”
赵明州心头一松,也默契大笑,二人相视良久,千言万语亦了然于心。
晨风掠过,雾霭四散,大喇嘛环顾这支临时组成的队伍,青玉罗盘与神转经筒混于一处,僧袍与道冠天衣有风,不由得垂眸浅笑,笑声溢出唇齿却化作喟然长叹。他将茶碗倒扣在托盘上,向着赵明州双手合十:“赵居士,时辰到了,该动身了。”
赵明州拱手还礼,目送着众道士僧侣踏上征程。
直到那身火红的盔甲隐在葱郁的林木间再难得见,大喇嘛方松了气力,身子晃了晃,差点儿从马上翻下来。
纪春山吓了一跳,赶紧策马并行,用肩膀顶住了大喇嘛摇摇欲坠的身躯。
“诶,大师,您这是……腿麻了?”
大喇嘛抓稳缰绳,竭力摆正身姿,苦笑道:“只怕这一路上要给道长添麻烦了。”他轻轻掀开始终覆在面上的黑纱,露出下颌处的一小片皮肤。
纪春山好奇地瞅了一眼,双眸倏地瞪大:“大师,这不行啊!”
那片皮肤溃烂腐坏的程度,比之已然殒命的多铎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喇嘛垂下手,任由那片黑纱遮住他全部的面容:“有何不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贫僧犯下的恶业,也唯此方能偿还。”
纪春山回头看了看来时路,又转头盯着大喇嘛看淡生死的脸:“大师,咱军里有疫苗,或可一试啊!这断龙脉地髓一事,贫道独往便可,没必要搭上自己一条命啊!”
“嗡嘛尼叭咪哞,”大喇嘛双手合十,沉声道,“自身即坛城,白骨观破我执,优昙花谢证菩提。待九万九千生魂渡尽,这腐躯便是解脱舟楫。万望道长——成全。”
第174章 平生一剑(一)南京城恐有地龙翻身之……
永历四年6月,永历帝亲征,明州军进逼南京。各地绅民争相而起,一时远近响应,义军飚发。浙闽总督陈锦上书多尔衮,直言“遍山满海,在在皆贼”;礼部侍郎亦有上书,“城外皆禀伪永历北伐号令,营头千种,农夫渔翁俱任都督,至村妇
话僧亦受职衔掌兵。沿途州府积储草秣,以迎贼兵。比之当年闯王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得力的多铎身死,济尔哈朗被擒,远在北京的多尔衮再也坐不住,引大军南下,坐镇南京,固守危城。
镶蓝旗都统额尔克跪在清可鉴人的青石砖上,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距离他刚刚的禀报已经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摄政王多尔衮却一言不发,伏案疾书。宫里都知道,自豫亲王多铎被那永历朝女将夺了性命后,多尔衮的面色便愈加阴鸷,时而沉默,时而酷烈,让人难以捉摸,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摄政王,葬送了身家性命。
是以,额尔克哪敢追问,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按压着昨夜因酗酒灼伤的胃部,只求这一言不发的折磨能尽快结束。
案前烛火忽地一跳,映得多尔衮手中朱笔如血,一滴浑圆的血珠顺着笔尖滚落,在面前的奏折上氤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那正是江宁县的投报,上书“流民三千俱投贼”。
多尔衮微微抬眸,瞟了一眼那面如卧佛,身子却僵如石塑的将领。
“额尔克”,伏地垂首的将领哆嗦了一下,“你方才说,南京城没人了?”
额尔克老老实实回禀道:“回额真,奴才已按旨征召全城十五岁以上男丁,现如今,除了妇孺老幼,便是身有残疾者亦不能免,可还是……”他的声音愈来愈小,“还是不足三万民夫……”
多尔衮面上喜怒难辨,声音亦是平静,可说出的话语却意同诛心:“看来,镶蓝旗这把刀钝了。”
“额真明鉴”,额尔克叩头如捣蒜,“实在是再无男丁可……”
“宁可让江宁县流民三千投贼,也不能为本王所用,充作民夫!额尔克,你好大的胆子!”一道奏折狠狠掷了过来,正砸在额尔克光光的额头上。
额尔克被砸得头晕目眩,嘴里却不住念叨着:“额真息怒,奴才万死!额真息怒!”
额尔克面上讨饶,心里却是叫苦不迭,他实在不知道那些饿得走路都打晃的流民能抓来做什么,每民夫日耗粮1.5升,3万人便是日耗450石!城里的粮食本就紧张,再抓这么一帮吃闲饭的来,岂不是祸水东引吗?还不如把他们都丢给城外的赵明州,那帮明州军不是号称“仁义之师”吗?那便看看他们如何养得起这么多张嘴!
“额尔克”,多尔衮的声音逐渐平和下来,“非是本王苛待于你,当年,豫亲王曾用两日征召五千死士,一举扳回战局。你亦是本王看重之人,本王相信你也有这般能力。”
“额尔克,你能做到吗?”
额尔克打了一个寒噤,这听上去宽柔的话语,竟是比疾言厉色还让他心惊,他岂敢说“不”呢?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见多尔衮的目光再一次回到摊在案几的奏折上,便赶紧倒退着出了殿门。
额尔克才出殿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差点儿撞上一袭黑袍的汤若望。这位钦天监监正脸色有些苍白,与胸前挂着的银色十字架相映成趣。
伴君如伴虎啊……额尔克心中暗道,颇有些感同身受地与汤若望点了点头。
汤若望却只是急急行了礼,便大踏步地走入殿中。
额尔克对这长得怪里怪气的西洋人还是有些好感的,想要提醒他此时摄政王喜怒未明,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结果那汤若望走得太快,别说私下说上两句,就是连衣角都没拽着。
额尔克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替汤若望叫苦,耳朵却不由得竖起,屏息听着殿内的动静。
只听汤若望焦急道:“皇父摄政王!臣夜观星象,只见荧惑犯太微,南京城恐有地龙翻身之劫!此时大军驻扎于此,皇父摄政王万金之躯更是不容有失。臣恳请摄政王闭九门、备三牲以……”
额尔克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汤若望也是个没眼眉的,在这两军交战的关头,吉利话不会说也就罢了,怎么什么晦气聊什么……估计啊,这奏折砸脑袋是免不了了……
心中这样想着,耳朵便听得更仔细了,一声细微喑哑的笑声传入额尔克耳中,刚干透的汗水又一次浮上后背。
“地龙翻身,好啊……好啊!”多尔衮的笑声如同潮水,初时尚潮湿式微,但转瞬便成滔天之态,震得额尔克耳廓生疼,他赶紧将紧贴着殿门的脸移开了些。
“投之亡地然后存,本王等得便是这地龙翻身!”多尔衮的笑声在殿中回荡,形成可怖回响。隐隐地,那疯狂的笑声中似有梦呓般地低语。
“十五弟,你且看着吧……”
***
一双指尖烂得见了骨的惨白人手扣进了石缝之间,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陈三五脚踩着数具腐臭的尸体,竭尽全力将自己的身体垫高一点,再高一点……
陈三五的膝盖陷入一团绵软腐肉中,用力往外一拔,已经凝成蜡状的脂肪带着银丝,黏着在他的小腿上。他已经没有什么气力觉得恶心了,毕竟在这个巨大的坑洞里,恐怕只有他陈三五一个活人了。剩下的,则是一层摞着一层,怄烂肿胀,压出人油的尸体,人数不可胜计。
陈三五抻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哪怕已经憋得头昏眼花,他依旧不敢贪婪的呼吸。这种埋人无数的万人坑,就如同扣着无数毒物的盅一般,时间愈久,挥发的毒性愈烈。每多吸进一口,便是离死亡更进一步。
他还记得那笑话他谨慎过了头的漕帮弟兄,此刻早已化作被观音土胀破肚腹的孤魂,飘荡在坑洞的最深处。
他早就劝过他不要吃,可惜……
陈三五的舌底,此刻还藏着一小块镶蓝旗派发的“赈灾饼”。这掺混了观音土的赈灾饼,若是吃多了,便会状如怀胎,腹裂而死,可若是含着不吃,那唾液中散发的苦味便能让他保持清醒。
这些天里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愿做下一个……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奋力将残缺不全的尸体垫于自己脚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毒气熏天的坑洞中坚持多久,他只是机械而麻木地向上爬着。
隐隐地,远方传来辘辘的车轮声。
陈三五僵硬的神色顿时因恐惧生动起来,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坑壁上,屏息静气,听着坑洞顶部的声音。
第175章 平生一剑(二)明州军,扛大旗,地龙……
近了,很近了,近到陈三五已经可以听到推车人短促的呼吸声。
数圈火光顺着陈三五对面的坑壁滑落下来,在坑洞底部敷衍地转了一趟,又缓缓移了上去。这一照几乎把陈三五吓得尿都下来了,双腿簌簌,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倒不是因为怕被人发现,而是因为随着那火光的探照,陈三五看到坑洞之中有数点莹亮一闪而过。
那是人的眼睛,尚未死透,无助挣扎的人的眼睛。
陈三五很难说清,到底是这样清醒地活着更恐怖,还是懵懂地死去更令人心惊。
“哎……最初咱们还埋怨这坑挖得深,现在再一看,得,都快填平了!”坑洞上方传来清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
“你可闭上你那碎嘴吧,小心毒死你。”
“毒死我你也跑不了!”
“嘁……”
“哎,你说,那些明皇陵下面挖地穴的也会死吗?”
“估计是逃不掉,毕竟……”清兵压低了声音,“他们看见了啊……”
苦涩的唾液顺着喉管滚了下去,陈三五眼睁睁地看着数十具尸体被抛入坑中,激起一片腐臭的烟尘。
坑洞上方的清兵似乎也被这烟尘所扰,大声咳嗽着,骂骂咧咧地撤走了。陈三五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车轮声,手下的动作重又加快起来。更多残破的尸体被他垫在脚下,他终于摸到了坑洞的边沿。
莹白的月光照射在陈三五枯瘦的手背上,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庆幸。可这一丝苟活偷生的庆幸,很快便随着被乌云遮住的月光而烟消云散了 。陈三五发现,即便自己已经摸到了坑洞的边缘,却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去了……
在尝试了数次,直到颤抖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起他的身体,陈三五方靠着坑壁滑坐下来,开始无声地哭泣。
若是早知拼尽全力也爬不出去,倒不如被那些清军一刀刺死来得痛快,总好过现在……
陈三五呜咽了许久,直哭得头晕眼花,那熟悉的马蹄声又传入耳中。
陈三五心头悲凉,只当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告,真的派来清兵结果他的性命。他便也不再隐藏,用最后残余的气力放声大哭起来。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哀哭,那马蹄声急促起来,由远而近,直震得尘土簌簌掉落,溅了陈三五一脸。
数不清的火把在他的头顶晃成一片,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陈三五只觉得目眩神迷,辨不清方向,更遑论持火把的人了。
“啊!怎么会……这帮杀千刀的鞑子!”他听到一道愤怒的女声。
“先救人!还有活着的!”又有数道焦急的女声响起,投在坑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先救人……是啊……我是人啊……
那如同火光般闪现跳跃的思绪只在陈三五的脑海中一晃,便彻底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哎呀,这人昏过去了!”刚把陈三五扶上马的孔四贞吓了一跳,赶紧扯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防止他摔下马去。
她这些日子本就让孔有德不肯归降一事弄得烦躁,好不容易和李攀出来巡逻,还碰上了清军的万人坑。此刻她拉扯着陈三五褴褛的衣衫,只觉得滑腻得紧。
“这衣服上抹了什么啊,这么滑……”孔四贞小声嘟囔道,将手在自己的衣裳下摆上使劲蹭了蹭。
李攀追随赵明州多年,是在尸山血海中闯荡过的人,自然比娇生惯养的孔四贞更有经验。她只是借着火光扫量了一下,便猜度出陈三五身上沁得是万人坑中的尸油。
她探手在陈三五鼻下一探,只觉触之温热,尚有气息,便直接将轻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陈三五拎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手脚麻利地扯下腰带,将毫无知觉的陈三五捆在自己后背上。
“我先带他去找布鲁斯医生,四贞,你带着姊妹们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李攀吩咐了一声,便带着陈三五绝尘而去。
昏迷不醒的陈三五并不知道,这是即将彻底改变他命运的一夜。而与此同时,一文不名的他也用自己的方式,推动了历史大势。
第二日。
镶蓝旗都统额尔克垂头丧气地跟在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身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影子隐在多尔衮魁梧的身形之下,左手扶刀,每一步都拿捏得极好,既不走得过快显得僭越,亦不走得过慢显得颓唐,始终慢多尔衮一个身位。
与街道上罕有人迹不同,沿街的商户都在开门营业,家家户户皆挂着“喜迎王师”的幌子,可那幌子下掌柜们的脸却个个惨白如纸。额尔克心里清楚,这是清军们拿着刀剑威逼商家们开市的结果,强扭的瓜不甜,可终究有口瓜吃不是?
“明州军,扛大旗,地龙爷爷喘粗气。罗裙兵,城门倾,牝鸡打鸣埋金陵!”
这时,一阵脆生生的童谣传来,划破了令人脊背发寒的静寂。多尔衮的步子倏地慢下来,抬头向道旁一株枯死的梧桐树看去。只见树下正立着三个总角小儿,手拉手围着枯树唱歌。
多尔衮青白的容长脸浮起一丝笑意,向着那玩闹的孩童走去。
三名顽童哪里知道,面前站着的高大男子正是一手促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一系列惨案的皇父摄政王呢?只觉得那人看得仔细,便也唱得愈发响亮起来。
“牝鸡打鸣埋金陵——”多尔衮重复着孩童们口中的歌谣,鹰隼般地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额尔克,你征民夫不行,编起童谣来倒是拿手。”
他大手一挥:“赏!”
额尔克喜不自胜,正准备谢恩,却发现多尔衮的目光始终黏着在孩童的脸上,方才明白他口中要“赏”的非是自己,而是这三名唱童谣的孩童。
额尔克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从褡裢中掏出些散碎的银钱,塞到小孩儿手中:“还不跪下磕头,谢皇父摄政王的赏!”
他颇为威严地命令道,三名孩童不明所以,却也是乖乖跪下,磕了头,奶声奶气地嚷着:“谢皇父摄政王赏!”
这时,一道粗壮的人影猛然从一旁的油坊中冲了出来,带着混合着汗臭的豆腥味儿拦在三名孩童身前,重重跪下,砰砰叩着头,口中一叠声地告饶着:“小儿无理,冲撞了王爷,求王爷饶命啊!”
定睛看去,却是一名脸色惨白的妇人。
额尔克心中长叹:蠢笨妇人,你若是不冲出来喊这么一句,或许无事,可你这般横插一杠子,现在……却也说不准了。
谁料,多尔衮只是略有些怔愣,却并未发作,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亲卫兵将女子拉起,又让额尔克自掏腰包赏了对方些许银钱,方才作罢。
额尔克一方面为那女子和孩童庆幸,另一方面又颇有些心疼自己的荷包,正天人交战之际,却听多尔衮轻飘飘地吩咐了一句:“多赏些赈灾饼,给那孩子吃了罢——”
晦暗的天色下,多尔衮带领着额尔克和亲卫兵悠然而去,只余那女子持续不断地谢恩声。
第176章 平生一剑(三)也不知道你给阿姊灌了……
岁在己丑,仲夏既望。
天下板荡已久,万民苦盼承平。今明州军挟十万虎贲之师,会猎于此,欲与清廷一决雌雄,金陵城遂成风云汇聚之所在。
冲车、云梯、霹雳炮、火弩箭皆整装待发,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要向金陵城发起排山倒海般的攻击。象兵位于队伍的最前列,数十头大象身披重甲,背上驮着塔楼,曹岁等骑手稳坐其上,威风凛凛。大军之后,是绵延不绝的营帐,永历帝朱由榔坐镇帐中,遥望前线。
齐白岳颇有些妒忌地抬头仰视骑在象背上的少女,虽然他也骑着高头大马,可与大象这种陆地巨兽相比,还是太过矮小,衬得他似乎也矮了曹岁一头。前些日子攻打赣州,便是让这小丫头出尽了风头,此番围猎南京,怎地又是她先攻呢?
齐白岳心头堵得慌,颇有些
不服气道:“也不知道你给阿姊灌了什么迷魂汤,回回都是你先冲锋!”
曹岁眉头一挑,俯身望着他,故作迷茫地将手掌在耳前一拢:“不好意思啊齐小将军,咱们隔得太远,我听不见。”
齐白岳如何看不出她的调侃之意,咬牙道:“小小年纪,装模作样,战场上见真章吧!”
齐白岳越是生气,曹岁心头越是高兴,只觉今日龃龉,已报当年齐白岳贬损之仇,当下笑着想补上几“刀”,却听得一阵激昂的擂鼓声响起。那是明州在中军帐前亲擂战鼓,鼓声铿锵,催人出征!
“攻城!”赵明州的呐喊伴随着鼓声传遍整个战场,十万大军齐声应和,声遏行云,向着金陵城汹涌而去。
冲车部队率先移动起来,每一辆冲车皆由精铁铸就,外包坚实的厚牛皮,车头镶有锋锐的撞角,直扑城门。高达数丈的云梯迅速竖起,一节一节向着城墙延伸而去,云梯下方站满了高擎盾牌的士兵,为正在搭建云梯的战友承担着炮火。
站在后方的火铳部队也在李攀的带领下开始了三段阵轮射,强大的火力掩护让冲在最前面的象兵迅速越过了清军的第一道防锁线,打得城墙上的清军几乎抬不起头来。
齐白岳紧随其后,带着自己的机动部队在战场上来回穿梭,寻找着合适的突破点。
冒着呼啸而下的弩箭,疯狂辗轧的滚木,以及冒着热气,泛着恶臭的金汁,三架云梯同时扣上垛口。数名身手极为利落敏捷的女兵攀上云梯,奋力向上爬着。
突然,一阵让人牙酸的辘辘声从上方传来,攀得最快的女兵赶紧抬头,只见一段巨大的滚木当头砸来!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可身体还是机械地遵从着向上爬的指令,以螳臂当车的姿态向着滚木靠近。
说是迟那时快,一道青灰色的残影袭来,稳稳地卷住了急速下落的滚木,竟是一根柔软粗壮的象鼻。
女兵瞪大双眼,一边持续不断地向上爬,一边扭头去看救下自己性命的恩人。
那是一头形容骇人的巨象,在一名少女的指挥下,将那根滚木狠狠抛上了城垛。城墙上响起一片惨叫,而那名女兵也借着大乱的时机,攀上了城垛。她嘴中叼着短刃,借着云梯的晃荡凌空一翻,整个人便稳稳地落在城墙的边缘。
女兵劈手一挥,一名妄图将她推下去的清军便立毙当场。她心里清楚,她必须要抓紧时间,清除城墙上的障碍,给后续的战友们腾出空间。正拼杀间,她动作忽地一滞,只觉侧方逼来一道寒芒!
她只当那是一支冷箭,赶紧一仰身,想要躲过箭矢的攻击范围,却惊愕地发现,那泛着金属光泽的寒意竟然来自一双眼睛,一名高大男子的眼睛。
那人容长脸,看上去相貌堂堂,儒雅的眉眼里藏着的是比匕首还要锋锐的杀伐之意。他就那样沉默地立着,面对着鲜血飞溅的场景泰然处之,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冷漠的笑意。
危险!
女兵心中警铃大作,虽然尚不知危险来自何方,可那无处不在,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已然彻底将她包裹。她记得主帅赵明州曾经说过,害怕什么就要冲向什么,所以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拔刀向那名男子扑了过去。
脚尖在城墙上迅捷地一踩,女兵便已觉出了异样,那城墙的砖块突然如同活物般隆起,紧随其后地,是几乎将人心房炸裂的恐怖轰鸣!
轰——
声浪如同无形的巨手横扫整片战场,她只觉自己的头颅随着那声爆响产生了诡异的酥麻感,鼻血登时喷了出来。那名男子的影像在视野中急速消失,女兵大头朝下坠下城去。
在死亡的前一瞬,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只见原本坚实的地面翻涌如岩浆,护城河炸起滔天巨浪,直扑明军而来!一股浓重的硫磺味刺入鼻腔,将她最后一丝神识彻底冲散了……
那种古怪的味道混杂着血腥气,也在曹岁的鼻端蔓延开来。曹岁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之一。这场可怕的震动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与城楼上守城的清军相比,明州军可谓死伤惨重。尤其是负责攻城的云梯队,率先攀上城楼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火铳队也罕见地有了损伤,因为剧烈的地脉震动,好几个火铳手的枪支炸了膛,最先波及到的则是火铳手最为看重的眼睛。
在自然可怕的伟力面前,哪怕是名满天下的明州军,亦是只有挣扎苟活的份。而曹岁的象兵队伍受到的冲击可以说是最小的,大象强韧的肉///体和巨大的身形,成为了士兵们天然的庇护所,象背上的士兵躲过了地震最初的冲击,此时正竭尽全力安抚着大象,防止大象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陷入疯狂。
“不要慌!攻城要看我们了!”在象背上坐稳的曹岁大声道,她的象兵队能攻下洪水中的赣州城,自然也不惧这看上去坚不可摧的金陵。
象杖高高举起,趁城楼上的守军还没有从地震的余波中反应过来,曹岁决心带着象兵队开始第二次冲锋!
“冲啊!”曹岁高喊着,用杖首轻击大象颅顶的骨缝处,那是大象骨质最薄弱处,训练有素的大象可以通过象杖的指挥,进行冲锋或者撤退。
然而,往日里如臂使指的大象此时却猛地一歪,差点儿把曹岁从象背上摔下去。
“阿芒!”曹岁大怒,呵斥道。
回应她的是大象不同寻常的悲鸣。
便再是立功心切,此刻曹岁也发觉了异样,俯下身向大象的腿部看去。
第177章 平生一剑(四)她不能失去她的阿芒……
宽大厚重的象足此刻已有大半陷入沙地之中,青灰色的砂砾泛着潮湿油亮的光泽,在大象的周身形成了一圈又一圈诡异的漩涡。阿芒扬起长鼻,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那是来自滇南的象王对整个象群的示警。
曹岁抓紧象鞍,倾着身子用象杖向地面一探。原本坚实的沙地,此刻如同巨兽大张的嘴,不断吮吸吞噬着地面上的一切。
“这是……流沙!”曹岁只觉心头巨震,她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平整的土地在一场地震之后,就变成了可怖的流沙,她只是本能地抽出靴中的匕首,狠狠劈向连接着箭楼的三股绞南海藤绳索。
“砍断象鞍和箭楼,立刻后撤!”她大声命令道。
对于体格巨大的象群来说,一旦陷入流沙,几乎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她必须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转机。
象杖敲击着大象的耳尖,那是驯象术中最高危的紧急撤退信号。
然而,流沙下陷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或者说,象兵们冲得实在是太靠前了……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阿芒庞大的身躯就已经大半没入到砂砾之中,砍断象鞍和箭楼所换取的时间成本微乎其微。
“阿芒!”曹岁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她开始手脚并用,疯狂地扒掘着阿芒腿周下陷的流沙。
对于她来说,阿芒不仅仅是一头勇猛的战象,更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能失去她的阿芒。
城楼上的清军已经从方才的地震中缓过神来,开始好整以暇地向着陷入沙地,毫无还击之力的象兵倾泻箭雨。他们将寻常的羽箭换成了箭镞含有汞毒的透甲箭,对付皮糙肉厚的大象最是合宜。顿时,象鸣、惨叫、怒吼响成一片,让曹岁本就苍白的小脸冻结成冰。
在无尽的混乱与拉扯之中,一声尖锐的马嘶若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长空!只见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赵明州骑乘的花斑马人立而起,率领齐白岳的机动部队直扑城下而来。
“不……不要过来!”曹岁嘶声大喊,撞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夺目的红!
只见十数匹战马结成楔形阵列,其后拖曳着一面巨大的红旗!那不是寻常战旗——旗面用三百匹杭州贡绸缝制,经纬线间编入了马尾鬃,极是厚实坚韧,号称淋不坏吹不破,便是经历狂风暴雨依旧能够崭新如初。
那本是杭州的绣娘们日夜赶工,趁着攻打南京城之前捐赠给明州军的礼物。这本应飘扬在金陵城上的胜利旗帜,此刻却成为了营救象兵队的桥梁。
马蹄飒踏,飞火流星,红旗在风中轰然绽开,形成如同海浪般卷涌的波纹,远远望去若赤潮吞天!
只见马队在流沙地的边缘倏地急停,以一种不可思议地整齐迅捷调转马头,将原本悬挂在马队后方的旗面,利用惯性猛地甩了开去。
“爬到旗上来!”赵明州的大喊。
“爬到旗上来!”齐白岳与麾下骑兵亦齐齐高喝。
曹岁的心忽地一松,她来了,大西军有救了……自己可以死得瞑目了……
她心里清楚,因为带头冲锋,她已经是距离安全区域最远的一个,她是绝没有机会冲过流沙地
带,爬回到那面预示着生路的旗上的。不过,只要自己带来的兄弟姊妹们能活着,自己也不算失职。
她的手轻轻抚在阿芒宽大的脑袋上,感受着对方沉重的呼吸。
只是可惜了阿芒……
突然,曹岁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被凌空举了起来。只见已经被流沙没过胸膛的阿芒,奋力屈起后腿,将全身力量灌注于脊柱,象头后仰,粗大的象鼻猛力一甩,只听大象的脊柱发出一声榫卯脱臼的闷响,曹岁便如同投石机抛出的弹丸,划着抛物线飞了出去。
“阿芒!”在被抛向空中的一瞬,曹岁伸长了手臂,徒劳地抓握着。阿芒温柔的象眼始终凝着她,仿佛带着笑。
在距离旗面的不远处,越来越多困于流沙中的大象拼尽最后的力气聚在一起,伸长象鼻首尾相连,给驯养它们的象奴搭起了生的阶梯。冒着飞射的箭雨,象奴们眼含热泪,踩踏着曾经生死相依的战友,在流沙中艰难的行进着。
立在城楼上的多尔衮抱臂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看着那些在流沙中如同岛屿般沉浮的象群,目光滑过那面铺天盖地的旗帜,最终钉在那一身红盔红甲的女将身上。她带领那帮骑兵不断拖曳着红旗,防止它陷入到流沙之中。
无论陷入到何种之绝境,她似乎总有办法向死而生。若不是她身上欠了自己太多的人命,自己未必不能拔擢她,直至一个女人能够到达的顶峰。她有着洪承畴的智谋,却并没有洪承畴识时务的本事。
多尔衮的脸色依旧呈现着近乎冷酷的平静,可那双浓黑色的瞳仁里却铺满了无处不在的红,黑红交织间,透出一种压抑下的疯狂。
“箭。”绷紧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一个不容置疑打的字。
一旁的亲卫赶紧敛息垂首,将弓箭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
多尔衮拈起箭矢,指腹在箭杆上一抹,箭镞便轻巧地在火把的焰尖上旋了一圈。“嗖”的一声,那支羽箭便带着蚀骨的恨意破风而去,正中红旗的一角。
燃着火的羽箭和被抛出的曹岁几乎是同时落在了旗面上,出于本能,曹岁蜷起身躯,借着下落的惯性就势一滚,再一抬眼,就见火焰跳跃着烧灼起来。
天干物燥,明火借着风势,试图吞没所有可燃之物。咸腥的血,酷烈的铁,融金的旗,嚣狂的火,急促的箭,化作曹岁眸中如同炼狱的画面。
“跑啊!”她听见齐白岳焦急的大喊。
曹岁狠狠一咬下唇,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最后望了一眼阿芒沉没的地点。那里已经空无一物,泯灭了所有阿芒曾经存在的痕迹。泪水从眼眶中飚了出来,她猛地回转头,拼尽全力朝着齐白岳和赵明州的方向狂奔。
——曹岁,那你的路呢?
——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理解更多人的苦楚,探寻更深刻的真相……只有找到自己的路,才会找到真正让你平静下来的答案,找到那些真正值得你去珍惜和保护的东西。
稚嫩的脚步跌跌撞撞,在翻卷的红旗上,在滚烫的烈焰里,拼尽全力地跑动着。
她想要对她说,赵明州,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自己的路!我要推翻这个不把人做人的天下,我要杀尽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庸常,我要活着,我要亲眼看看你所说的那个,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活着的世界!
她脚底板已经被火焰燎出了血泡,小腿上几乎被火舌舔下一层皮,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奔跑着,在即将被火焰吞没的最后一刻,奋力一跃,抓住了齐白岳伸过来的手臂,继而昏死过去。
第178章 平生一剑(五)臭东西,你敢咬人!缺……
陈三五是被剧烈的爆响声震醒的,他挣扎着睁开眼睛,下一瞬就被人合身扑上,重重压在他瘦骨嶙峋的胸椎上,陈三五发出一声颤抖的痛呼。
身上的人动了一下,一叠声地道着歉:“对不住,对不住!”
定睛望去,只能看见那人轮廓柔和的下颌,和脖颈处白皙如女子的肌肤。
“余震还没有停,咱们现在不能乱跑。你先忍忍,我马上就救你出去。”
陈三五的头脑中一片混沌,他只觉那人一点点把他从床榻上拖了下来,在他身上覆上厚厚的锦被,将他包裹得如同一只蛹。那锦被如此柔软馨香,带着被阳光充溢濯洗过的,明亮的味道。哪怕现在情况未明,陈三五依旧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似乎如前一世般久远……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黑色的,沉淀着血液和脓水的腥臭。脚踝处,好像还沾染着从腐坏的肉块中拔出的黏腻感,陈三五的胃剧烈的翻动了一下,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
他现在在哪……
“唰啦”——
似乎是帐帘掀动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数人慌乱的喊叫声。
“圣上,圣上!您……您有受伤吗!”
“布鲁斯医生,你快来看看!”
“缺牙耙流血了!姑姑缺牙耙流血了!”
——圣上……医生……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缺牙耙又是谁?
正疑惑间,陈三五却听方才那人温声道:“我没事,就是擦破点皮,小意思。”他的声音里带着如同孩童般地诚挚与明亮,让人莫名安心,“不过你们最好看看这位大叔,刚才他被我压得不轻,疼得直嚷。”
盖在头上的锦被被掀开,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陈三五愣怔地躺在地上,看着聚在自己眼前,满目关切的人们。
其中一人身形高挑,容貌俊美逼人,让陈三五想起了那夜照在手背上的月光,他应该就是刚刚扑在自己身上的人;还有一个个子略微矮些,眉眼稚嫩,男女莫辨;还有一个身材壮实,脸膛宽大,可表情却有些痴傻,此时正眼神直愣愣地扎在自己脸上;还有一个——
“啊!”陈三五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
还有一个红毛怪物!
被陈三五误认为是红毛怪物的人,自然是来自荷兰的军医布鲁斯,他探手在陈三五的额头上试了试,又伸出手指在陈三五的眼前晃了晃,随后捏了捏对方的胳膊手脚,笑了出来:“没事没事,烧退了,人也精神了。”
“是吗!那太好了!”占用着朱由榔身体的般般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前方正在打仗,她心中记挂着姐姐,坐立难安,为了分散注意力,便主动帮着布鲁斯医生照顾伤患。谁料,正准备给昏迷不醒的陈三五喂点儿水时,忽然起了地震,便有了刚刚那一番插曲。
小德子心疼地看着自家小皇帝为了保护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擦蹭的伤口,问布鲁斯要来了药粉,非要自己动手给朱由榔上药。
“圣上,疼不疼啊?”小德子轻声问道。
“不疼不疼——”般般大喇喇地挥了挥手,却不料下一秒药粉便洒了上去,“啊!疼疼疼!”
傻春见此情景,哪里肯依,指着药粉龇牙咧嘴道:“臭东西,你敢咬人!缺牙耙,我帮你打他!”
小德子只得一边给般般包扎,一边给傻春和药粉瓶子拉架。
陈三五就那样瞠目结舌地
看着,眼球都忘了转动。
如果他的耳朵还没有被坑底的人油泡坏,如果他的脑子还没有被腐烂的沼气熏傻,他面前立着的人,就是北伐至此的皇帝吗?
那这些人为什么……还站着呢?
这时,刚刚还喜笑颜开的皇帝突然脸色一僵:“阿姊……不是,赵将军怎么样?这地震来得迅猛,前线将士怎么样!”
般般终究是年岁轻,被方才的地震转移了注意力,竟是将自己连日来最担心的事情忘了个精光。此刻,她脑中急转,思绪如飞,陡然发现了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真相:历史上的这个时间,南京城没有地震啊!?
就算是阿姊改变了历史,可是,不至于连带改变了地壳运动吧?
那这场地震……是怎么来的呢?
就这般想着,般般的背上就浮上一层白毛汗,她急切地看向众人,想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
布鲁斯和小德子互相对望了一眼,小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圣上,小德子知道您着急,可是您先别急……”
“小方,说重点啊!”般般有些慌了。
“情况不太好……赵将军和齐小将军没有受伤,可是第一批冲城的队伍死伤惨重,尤其是云梯队,几乎死伤了五成。还有象兵队,六十多头大象,就活下来二十三头……前来助阵的曹小将军也受了伤,现在……还没醒……”
般般紧抿了一下唇,她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她绝对不能掉链子:“那……战事还在继续吗?”
小德子摇了摇头:“说来也奇怪,地震过后石头城周边便起了流沙,冲车都陷了进去,人也没法行动,只能……只能暂且鸣金收兵。赵将军正收敛伤员,估计在归返的路上了。”
他生怕皇帝太过忧心,又赶紧缀上一句:“小的认为,虽然咱们将军攻不进去,可这流沙也让城里的队伍打不出来,暂且僵持着,休整些时辰,也……也不是坏事……对吧?”
般般却只是绷着脸摇头:“这不合理,这不合理啊……”
莫名其妙的地震,又跟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流沙,如果历史上南京城有过这么夸张的事情,早就会被记录在案,怎么可能只字不提?
是她疏忽了吗?是她忘记了有这一段历史吗?是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吗?是她让姐姐打输了吗?
般般紧咬着下唇,双手攥成拳,眼眶微微发红。
而始终无言看着这一切的陈三五,也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般般自责到颤抖的身影,突然噗通一声跪下了。
“圣上啊!”他终于发出了数天来第一声呼喊,“请给小民做主啊!”
第179章 平生一剑(六)祸国妖女!……
“小人名叫陈三五,江宁县人。前些日子,鞑子说要招丁,小人实在是饿得没辙了,便硬着头皮去了。结果,才一到地儿,鞑子就给咱们头上蒙了黑布,押着咱们往地洞子里钻。”
陈三五的眼珠在眼眶里慌乱地打转,似乎还未从当日的惊恐中解脱出来。
“那条地洞,又长又宽大,黑漆漆的,能容上千人。小人本就是个没主意的,鞑子凶残,小人自然是他们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他们究竟让你在帝……地洞中做什么?”面前的帝王状态变了,蹦豆子般地短促词汇不见了,声音也显得余韵悠长。陈三五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朱由榔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便撞入他的视野。男子垂首敛眸,喉结微微颤动,如同饮下再苦涩不过的药汤。
和自小生活在广西的般般不同,朱由榔对南京这座陪都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与熟悉,也有着般般所没有的对于政治阴谋的敏感性。当陈三五提及地洞宽大异常,能容上千人这一特殊信息后,朱由榔几乎是瞬间就猜出了清廷让民夫们挖掘的,正是南京地下的明皇陵。
“他们……他们让小的往更深的地方挖洞,可是越挖,那土层越潮,小的就跟那鞑子将领说,不能挖了,再挖,玄武湖的水就要灌进来了。那鞑子登时便火了,美美赏了小的一顿鞭子……小的便不敢再说了……”
“后来……外面又来了一批民夫,运了好些陶罐进来。鞑子将领盯得很严,不许咱们交头接耳,也不许随便探看。小的就记得,那些陶罐有着很重的硫磺味儿,而那些民夫……”陈三五重重咽了口唾沫,十指痉挛地攥紧,“进了那地道便再也没有出来。”
“那你怎么出来哒?”傻春正蹲在一旁扣手玩儿,突然眼皮一翻打断道。
陈三五哪里知道傻春的真实身份,只当他也是个面相憨厚的大官,赶紧强压恐惧,瑟瑟应道:“之后又过了一日,鞑子给地洞里干活儿的人都发了吃食。说是‘赈灾饼’,其实就是观音土混了糠粉,多吃些就会腹胀而死。那些鞑子狠啊……小人的兄弟们吃了饼,一个个疼得在地上打滚,肠穿肚烂,便是没死的也被鞑子上去补了刀,上千条人命啊……就那么活生生的……”
一滴浊泪从他干涩的眼眶中淌了出来,歪歪斜斜地向下流着,最后凝在鼻尖儿上,像一颗在煤灰里滚过一圈儿的珍珠,他浑然不觉,只是絮絮讲着:“小的知道这饼的厉害,只在舌尖下藏了半块,没敢吃,混在死人堆里被那些鞑子拉了出去,趁着夜色填了万人坑……”
“这帮厚颜无耻之徒!”小德子没忍住,冲口而出,可朱由榔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气得哆嗦起来。
“原来……这就是他们挖掘孝陵的原因啊……”朱由榔的声音极低,听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里却如遭雷击。
“他们竟敢——”小德子目眦欲裂,却生生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他知道清军挖掘明孝陵一事给朱由榔的冲击绝不比他小,他又怎能忍心再往朱由榔伤口上撒盐呢?小德子只得憋得一脸青紫,像根削尖的竹签子一样狠狠扎在朱由榔身畔。
“啪”的一声轻响,帐中的烛花爆了开去,将朱由榔投在墙上的身影摇了数摇。
朱由榔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所有剧烈冲撞的情感,蹲下身,扶住了欲要扣头的陈三五:“三五兄,烦请你与我们走一趟,这件事背后的阴谋需得尽快让赵将军知晓。”
朱由榔将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的陈三五交给小德子,转身掀开帐帘,当先走入帐外已经连缀成线的雨幕之中。
一滴雨珠坠落在赵明州火红色的肩甲上,崩碎成无数浑圆的水点儿,溅在她的脸颊上,让她的心底也为之一凉。对面百姓眼底里的恨意让她生出一股陌生感,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拼尽全力保护的人这般仇视。
在撤退回大本营的路上,她惊闻运粮队伍遭到了阻截,便带了一队骑兵前来解围。及至到了地儿,才发现将运粮车团团围住的竟是一帮衣不蔽体的百姓。
“祸国妖女!”为首的一名白发老妪指着赵明州怒骂道:“就是你引得地龙翻身,土埋金陵,还敢在此妖言惑众!”
“阿婆,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一名小女兵抢在赵明州之前发话了,此次攻城是明州军罕见的失败战例,众人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儿,此番又莫名其妙受到百姓攻讦,即便明知和百姓吵架是违法条例,小女兵还是忍不住。
“我在书院里学过,这地龙翻身本就是自然现象,怎地就和我家将军扯上了关系。再者说了,就算退一万步讲,这地龙翻身真的和人有关,那凭啥不赖鞑子,偏偏赖我家将军!”
白发老妪颤巍巍地点着明州军的方向,每一个字都似乎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诸位快瞧瞧,这一堆大姑娘小媳妇,童谣里说得没错,牝鸡司晨,这就是牝鸡司晨啊!”
小女兵涨红了脸,硬生生把喉咙里不太好听的词汇憋了回去。这时,她的手腕被人轻轻一拉,赵明州跨前一步,将小女兵挡在身后。
赵明州作为现代人,身量比之古代女子要高出一个头,再加上身穿坚实的铠甲,身形愈发高大,那老妪顿觉压迫感袭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妖女!你还想打人吗!”一旁的村民扶住了晃晃悠悠的老妪,将赵明州围了起来。
“诸位”,赵明州恭敬地一拱手,“方才大家口中所说的童谣究竟是什么,还请直言相告。”
“明州军,扛大旗,地龙爷爷喘粗气。罗裙兵,城门倾,牝鸡打鸣埋金陵!”一个半大小子大着胆子道。
赵明州点点头,继续问道:“那请问这童谣是何时开始流传的呢?”
“有几日了。”
“好像是从招丁那阵儿开始的。”
见赵明州态度和蔼,不急不躁,人群之中的氛围也稍微放松了些,众人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起来。
“便是招丁那时!我儿晌午才被招去,下午
豆腐坊的幺儿便唱了起来。“白发老妪信誓旦旦道。
“好,那咱们冷静地分析一下,这童谣是从数日前开始流行的,童谣中提出,明州军来到就会引发地龙翻身,女兵攻城便会土埋金陵,那么——大家为什么不提前做一下准备呢?”
这一问倒把所有人问懵了,赵明州没有解释,没有反驳,倒是揽下了这屎盆子,反问起众人来。吵架最忌讳的就是自我辩解,就像方才的小女兵一样,无论你如何解释,别人都可以七拐八绕的怼回来,毕竟吵架的人是不会讲理的,谁讲理谁便输了。
可如果此时提出一个反问,回答的义务就落到了对方身上,而“讲理”的责任也成了打击对方的道德大棒。
果然,百姓们愣住了,其中一人嘟囔道:“孩童戏语,谁又当得真呢!”
赵明州轻轻一拍巴掌:“这位老丈说得对,孩童戏语,谁又当得真呢?可为什么事情真的发生了,大家却又把这童谣当成了真理呢?”
第180章 平生一剑(七)所有的宏大叙事都是华……
“因为……”那老妪还想解释,赵明州接口道:“因为它真的发生了。大家试想一下,你的邻居李二想占你的地,于是他便说,若你的地下能挖出一块石碑,便预示着上天要将你的地赐给我。转天,你真的在你的地下挖出了石碑,那请问,这块地究竟是你的还是李二的?”
“自然是俺的,俺的地俺自己还没数吗!”
“好”,赵明州朗声道,“咱们自己的地,咱们心里有数。那鞑子烧杀抢掠,抓丁充军,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犯下多少血债,害死多少人命,上天都未曾降下惩处,为什么我明州军爱民如子,杀富济贫,西联大西军,东合郑氏船,为天下人,笃意北伐。上承真龙天子,下承百姓万民,我军与鞑子,谁才是降下灾祸的罪人,这上天心里便没数吗?”
这一串连珠炮式的追问,把众人都问哑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世道如炉,唯有生活在其间的百姓方知其磋磨苦痛,自然也知道谁是侵略者,谁是守护者。一场地震,讲人性的外壳敲碎,暴露了藏匿其中的惶惑与恐惧,可当愤怒平息,难保在场诸人不会扪心自问,这地龙翻身的源头,当真是那高举着蚩尤旗的明州军吗?
只因为她们是女人,她们就活该吗?
见众人寂然无语,那白发老妪却不依了:“咱们可不能听这妖女的一面之词!她说不是便不是了!?那我儿的命谁来偿呢!”
那老人年纪大了,头脑也不甚清晰,只是呶呶叫着伸手去抓明州的脸:“定是你!定是你让那地龙翻身,将我儿埋了进去!”
“住手!”一声清喝划破雨幕,朱由榔的锦靴踏过泥泞,疾步而来。他一路骑马赶来,身上已然湿透,他立在赵明州的身畔,呼吸尚有些急促。
“明州你……有没有受伤?”
他难得没有低眉顺目地喊她赵将军,额前的几缕碎发滴着水,望向她的眸子也如同在雨水中浸过,湿漉漉的,莹亮亮的。
经历了攻城的失败,战友的惨死,百姓的不理解,明州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可她作为一军之将,不能脆弱,更不敢迷茫,她只能将自己的心像弓弦一般拉扯开,让它冷硬如铁,让它无坚不摧。
可朱由榔的这句问话,还是让那根弓弦在某个难得的间隙,微微松弛下来,明州只觉自己像是刚刚浮上水面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的声音很轻很低:“你自己瞧瞧,这里谁能让我受伤?”
朱由榔也自觉问得可笑,又关切地凝了明州一眼,确定那老妪的指尖的确没有伤到她的脸,方才作罢。二人的目光从对方的脸上移开,共同望向面前的百姓。
“诸位,请听我一言。地龙翻身一事大有蹊跷,或有一人能为诸位解惑。”长袖一挥,众人顺着朱由榔指点的方向望去,只见雨中又有数人赶来。
其中一人腿脚虚浮,瘦不胜衣,几乎是被旁人半拖半抱方能走上几步路。此时,雨势渐急,路面泥泞湿滑,那人脚下打着趔趄,手却笔直地伸了出来,仿佛要扑将过来一般。
“娘——娘啊!”
闻声,白发老妪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颤,循声望去,不可置信地向前蹒跚了几步,继而发出撕心裂肺地呼唤:“儿啊!”
陈三五踉跄着扑倒在白发老妪脚边,与多日未见的母亲抱头痛哭。
见此情景,赵明州的眼眶也有些发热,那陈三五的衣衫尚是干的,可无论是为他撑着伞的小德子,还是一路策马而来的朱由榔,亦或是现在正张大嘴接雨水的傻春,都是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
无论是对她,对般般,对小德子,甚至对眼前这仅有一面之缘的陈三五,朱由榔都是将别人放在自己的前面。他从未自觉是真龙天子,这也许就是他能义无反顾支持自己的原因吧……
明州发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喟叹,却听朱由榔道:“这位三五兄,是明州军从万人坑中救出来的,那万人坑尸骨堆叠,竟只留下三五兄一个活口。我相信,这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证言,终究比我们无凭无据的争论来得真切。”
朱由榔的手轻轻按在陈三五抽动的肩头,温声道:“三五兄,还请你为明州军一证清白。”
陈三五止住抽噎,歪靠在白发老妪的怀中,虚虚地向周围一抱拳:“各位父老乡亲,我陈三五对天发誓,明州军绝对不是此次地龙翻身的罪魁祸首,这一切都是那帮鞑子的阴谋!”
他面色潮红,奋力咳嗽了两声,小德子赶紧将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上方,陈三五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是鞑子把咱们像赶羊一样驱赶到地洞里,是鞑子指使咱们在地道里埋了陶罐,也是鞑子给咱们吃了赈灾饼,要杀人灭口,嫁祸给明州军!”
陈三五掀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已经被布鲁斯包扎好的伤口,对白发老妪呜咽道:“娘啊,你瞧瞧,那帮鞑子唯恐有人吃了赈灾饼还能活命,是下了死手啊!若不是儿子咬紧牙关没有喊出声,只怕……只怕也没有机会活着见您了!”
周围静悄悄,只余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单调而密集的声响,以及陈三五无助而悲怆的抽噎声。白发老妪凝着儿子紧握着的拳,那手掌青筋毕露,瘦若枯骨,白发老妪忽然长吸一口气,爆发出一阵撕裂般地尖叫。
“天杀的鞑子啊!”
那声音是如此的高亢刺耳,又是如此的痛苦彷徨,让明州不忍地阖上眼睛。
他们是被裹挟在这纷乱的世道中,最无辜也是最无助的人。这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们只知帝王将相挥斥方遒,又有谁在意那京观中燃烧的枯骨,万人冢下埋葬的孤魂。所有的宏大叙事都是华美的穹顶,拼尽全力掩盖其下泥泞的血腥。
而这,不正是明州军存在的意义吗?
推翻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桎梏,打断那些装腔作势义正词严的声音,让那些不敢言的人说话,让那些无处言的人发声,让那些被埋藏在水底的冰山显形,让那些曾经被历史和时代嘲弄的,牺牲的,无视的普通人,真正成为自己的君主。
多尔衮自以为这一场地震就能炸翻明州军的脊梁,却不知地火最炽处,往往孕育着新的山川。
赵明州缓缓蹲下,将手覆在老妪颤抖不已的手背上。
“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