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视线沉甸甸压过来, 一身考究西装的男人款步走出露台。
夜风泛凉,正逢乍暖还寒的时节。迟漪蓦地感觉手臂有些发凉,半透及踝裙摆下的小腿肌肉也忍不住跟着抽动发麻。
两道视线撞上, 靳向东盯着夜色里那一束野春,漆沉瞳仁里涌动起诡谲的暗流。
不久前的夜里, 也不知是谁在讯息里向他讨要一次心愿。
“靳董,久违。”
三人中, 先出声的还是蒋绍恩。
港澳豪门圈在外界分析出来虽然显得错综复杂些,其实内里都是故交熟识。譬如靳家与蒋家,往上数还得是两家祖父当年往来居多,不过大多也是东寰与嘉骏的生意往来, 到了靳仲琨这一代, 两家集团在商业蓝图的发展上各有盘算, 双方主张重点拓展的领域不同,合作便少了, 自然而然的关系便也不如从前亲密, 加之今时东寰主持大局之人成了长子靳向东。
这是蒋绍恩不擅以兄弟向他自居的原因其一。
靳向东微一点头,站定后说:“Len, 听蒋伯伯提起你今年将正式进入嘉骏任职,提前和你道一声恭喜。”
“多谢, 不过是嘉骏旗下的一间子公司罢了, 只是爸爸交给我的新项目正是与蓝宇生物合作的AI医疗一项, 届时还望靳董能指点一二。”
谈及业务领域,靳向东向来严谨对待,便主动与他沟通几项案例,针对性强,言辞简练, 三两句便提到目前推进的要点,又适当留白给他一个思考空间。
蒋绍恩近期正对此一筹莫展,这次项目的利润其实不算高,只是蒋家有六个儿子,这个项目是为他正式进入嘉骏而打下一个根基,现下听得十分认真,今夜的重点则顺其自然转移彻底,听及靳向东简明扼要将项目中的疑难点拨出来,蒋绍恩也当下立断与他告辞言明想回去修改方案。
靳向东摆手表示理解。
蒋绍恩又望向迟漪一眼,她正思绪摇摆,并未留意。
她微垂浓睫,眸光似有若无地凝聚在男人抬手举杯又放下的动作,想到他面对这类场合总是能做到如此松弛又游刃有余的。
那么或许,他并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
那么或许,他仅是与蒋绍恩t?打一次招呼,言谈间也只似一位世家兄长在提点一二。
神际扩散遨游,竟连蒋绍恩何时离开都无从得知,只知她仰眸时,头顶也响起他清冽声音。
“感冒好全了?”
迟漪凝水的瞳仁里明显怔了一下,很快又从他瞥过的视角反悟过来,用披肩紧紧拢住皮肤。果然是被他看见了的,她最不愿在他眼前展露的一面。
她吸吸鼻子,低声:“不好也得好。”
“什么?”
“当我胡说,我的意思是讲这是正规晚宴,我也得注重一下礼仪,比如着装。”
靳向东听到这里瞥眼她紧攥的披肩,还记得刚才的画面——她是如何用心计刻意去滑落这张披肩的。
“看出来你很重视。”
这语气怎么听都有点鄙夷呢。
迟漪存疑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打算岔开话题:“都没人讲过,你也会来。”
“我不来,也看不到你这样重视。”
迟漪听得一噎,反驳道:“才不是呢,知道你要来的话,我会更重视。”
这话描述得还隐隐含带着一丝惆意,靳向东盯着她那双刻满认真的眼睛,这样的直视中竟也叫人丝毫挑不出假意来。
靳向东暗忖,她一面是睚眦必报又左右逢源,一面是八面玲珑又巧言令色,还有一面是惺惺作态的娇柔造作……
在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景,她总有办法应对自如。倒令人难以分辨,究竟哪一面才是她真正的底色。
一只狡狐。
片刻,靳向东目光一收,“还以为你会怪罪我打扰了你们。”
迟漪眼中流光转动,语调轻轻:“大哥以为我会怪罪,可还是把Len哥支走了不是?”
靳向东只道向她赔罪,态度是彬彬有礼,颇有风度的。
如能忽略掉他那双浓云密布的眼里,带着海啸来临之前的平静,蛰伏着危机,在她轻轻喊上一声Len哥的那一瞬,铺天盖地笼住了她。
“我可受不起,”迟漪眉心暗展,娓娓叙述:“只是接触下来才知,Len哥人很幽默风趣,也很懂大提琴,和他聊天很享受。”她停了停,眼波睇向他,意有所指地指控:“不像大哥,总对我冷脸。”
算算时间,她与蒋绍恩结交至多不到两个钟,获得的评价倒是极高。
不过她的话里从来是真假参半,仔细追究破绽百出——‘很懂大提琴’他只看得明某人拉琴时的兴味索然。
靳向东沉默半晌,往前一步,两人间的安全距离骤短,春夜的风冷飕飕。
“需要的话,我再叫Len回来陪你?”
“那麻烦大哥叫咯,我还有好多问题想要请教Len哥的。”迟漪浓睫扑扇,故作天真烂漫地合起双手祷告:“他真是好靓仔也好绅士的。”
她是故意的。
小动作不断,余光不停窥视着身旁男人的细节反应,也不忘借踱步与他错开距离,以免让他太早看穿她强装气定神闲而藏起来的十分惶然与急张拘诸。
“迟漪。”他的声线彻底沉下去,一把扣住她白得晃眼的手腕。
迟漪骤然重心失衡惊呼一声,由他的力牵引着整个身体趔趄倾斜,靳向东一手扣住她的腕一手自后隔着薄薄的衣料掌住她整片后腰。惊魂方定,迟漪另一只手急切去抓男人的西服前襟寻更安稳可靠的支撑点,指腹摁过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昂贵面料揪出一道道折痕,弧度像极水面上一圈圈漩涡。
她深呼吸:“……好险。”
迟漪浓睫轻扇,视线划过她紧攥着他西服的手,一点点松下力道,掌心微湿地摁擦下去感受到他隔着面料的身躯热度,方经惊险的身体还热,又一点点继续升温。
靳向东喉间微动,燥意漫浸胸臆,只分秒,他便将这股心浮气躁压下去,再窥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站稳了吗?”
迟漪点点头,却并没有放手意思。
见此,靳向东便将掌在她后腰处的手撤离。只是刹那间,迟漪虚挂在肩颈上的披肩也随之曳下,月光莹亮,少女的肤感如一块质感极佳的羊脂玉,只是轻轻擦过,她后背镂空处如电流划过霎时僵直,而他指间避无可避的沾上她的余温,没了阻隔,迟漪身上的花果香丝丝缕缕浸入呼吸间。
顷刻间,他心猿意马游离在这冷沁夜色。
大片的肩颈皮肤裸露在这昏芒春夜里,若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迟漪今晚是决计不会选择这身礼裙的,更多的后悔涌上心头。她秋瞳抬起,凝向他时里面融着化不开的水滢,玉似的耳垂也因惶窘洇红。
“我——”她想解释的话收住了,眼眸睨他:“大哥为什么总是不能提前与人说一声。”
这种时候,她怪罪他也足够理直气壮。
靳向东深呼一口气,躬身为她拾起那条羊绒披肩,目不斜视递还:“倒成我的不是了。”
迟漪抿着唇,指尖轻蹭过他掌心拿回披肩,“当然是你不好,拉的时候不知说一声,松的时候也不知说一声。”
靳向东任凭她责备,只问:“我该如何赔罪?”
她冷哼:“大哥总说赔罪的话,却也不见得是赔罪的态度,既如此,我又怎么敢叫大哥向我赔罪。”
她还有什么不敢。
靳向东忍下想摁眼穴的刺痛感,“迟漪。”
她瞥眼:“怎么?”
“我郑重向你道歉,是我失礼。至于该如何赔罪才能令你消气,你总得告诉我。”
他言辞恳切,恐怕也是二十五年来的头一遭低声下气。
迟漪压住微翘的唇,视线乱瞥:“你本就欠我一次心愿,我都还没想好呢。”
那是她的一场强买强卖。
只此时此刻,他没有余地否决。靳向东心下微叹,漆眸注视着她:“现在心愿想好了吗?”
“还没有呀,不过在心愿想好之前,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他肃目敛息,静待她的问题。
又是这副庄肃得不容人一丝亵渎的冷淡样,迟漪心里隐隐沸腾起破坏欲更想将这坚冰化开。
她双臂虚环,上前半步他们的距离便缩短又缩短,身高差距使得她温热的气息漫过他脖间的微凸处,树影斜光里两道影子渐渐绞缠,而另一边长廊角落里有个黑影晃眼闪过。
夜风拂过,她星眸熠熠直视着男人,“大哥,我想知道你怎么在这里?”
“商务应酬。”靳向东云淡风轻。
“原来如此。”迟漪纤眉一动,似了然,于是慢着调子,笑盈盈追问:“那——你又为什么刻意要支走蒋绍恩?”
她是明知故问,也一定要亲耳从他口中听到这份答案。
钟表的指针都在这份等待中定格停止。
一抹绿色裙裾曳过地面,开衩设计使得她步履走动间高透面料内若隐若现一双白玉似的长腿,晃人心旌。
迟漪站定于他身前,她手自他西服领口摩挲而上,如藤如蔓,选停在那条深蓝格纹的领带处边沿游离不定。
女孩高挑的身量得益于基因,足有一六九,只因在他跟前才不得不仰眸而望。而这角度,她浓睫轻动,便可足够清楚地观察到男人挺直的鼻,薄而粉的嘴唇。氛围浓郁到危险又禁忌,自觉形成裹挟之势令他们在彼此距离里进退不得。
地面上的倒影渐渐相融,而他们鼻唇只在毫厘,呼吸一紧一慢。
辨不清是谁乱了。
她盈盈眸光里蓄着笑,红唇一翕,声息逼近:“是因为我吗?”
相视半晌,靳向东眸色沉晦,无可避免停过她微张红唇间露出一小截粉濡的舌,他修长的手指轻蹭过西裤。
搅动一下,那里面丰沛的湿润,很快会沾满指间。
第14章 14# 傻女
宴会归程, 迟漪独自乘商务车回下榻的酒店。
抵达誉园是在零点前。夜已深,垂丝水晶灯的光束照着一地黑白交映的花形瓷砖,酒店的工作人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为她提裙前行。
经历一整夜的负重与周旋, 回到房间关上门,迟漪第一步是脱掉沉甸甸的长礼裙再踢掉高跟鞋, 浑身只剩一条高透修身的桑蚕丝内衬裙,整个人轻盈起来。
迟漪赤脚踩在柔软的手工花纹地毯上, 而后将身体瘫陷进浅灰色沙发椅,一旁的胡桃木桌上搁着一杯雪莉酒,她啜饮一口,舒服阖上眼。
脑海里一圈圈一阵阵地回想某人最后的回答。
——是因为我吗?
——是。
明明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可迟漪却反觉得是他以话为陷, 令自己丢盔卸甲落进去。
她的心声在夜里砰砰不停, 再持续下去恐怕就会被对方察觉。迟漪压下去那份紧张,清眸镇定地望向他, 开始指摘:“可是, 你又为什么没有再给我发信息?”
靳向东认为这是一项无中生有的指控,眉棱轻佻:t?“可能是我下载了盗版APP, 没能让你看见我的回复。”
迟漪固执地告诉他:“那是回复,不算给我发消息。而且你那个死亡表情已经把我们的天聊死了, 你很不会聊天的, 靳先生。”
名利场是个大染缸, 每个人的话里不是藏着刀光剑影,便是世故圆滑地与之游回磨转,斡旋权衡,真真假假里,大抵只有她有胆量在他跟前直言直语。
又或者, 她胆量何止这点,流于表面的温柔静雅是伪装,骨子里那些坏心思和强脾气的反骨,才是她的底色。她也会演,只是这份演技全凭心情,好的时候能哄得你舒心,坏的时候也敢戳一戳人的心窝。
靳向东当她年纪小,照单全收:“怪我,是我不常使用社交软件,不清楚表情用途。”
“不过看在大哥已经应下我心愿的份上,我也不和你计较咯。”迟漪点点头,抬手去捋耳发,掩住了泛红的耳垂。
“我还得谢迟小姐高抬贵手。”他笑了息,不待迟漪回应,德叔从前厅出来寻他,同迟漪颔首打过照面,才上前附耳与他说明要事。
靳向东听完德叔的转述,只极短地蹙一下眉,后将目光落向迟漪,“晚宴结束,德叔送你回酒店?”
迟漪清楚他这是须提前离开的暗示,觑了眼候在廊外的德叔,拒绝了:“不用,我有商务车接送。”见他颔首一应,迟漪不假思索上前拽住了男人的西服袖口,掌心紧挨着那只他手腕上的陀飞轮,她拽人的力度很急很紧,望着人的瞳仁却很亮:“那个,大哥晚上结束后,来取一下外套吧。”
可能怕他忘记,迟漪再补充了声:“除夕夜,你借我的那件。”
靳向东注视月色里一双水眸流转,微屏声息,眸色平静漠然逡巡过落在他腕表上那双素白的手。
指尖洇着薄粉色,温度泛凉,像冰绸质感。
……
零点过半,房间门铃忽响,迟漪蜷卧在沙发上,思绪从半眠中清醒过来。
她随手套一件轻薄的丝绸外衣堪堪包裹住衬裙风光,又踱步从衣柜取出一件面料考究的黑色外套,这是除夕那夜借的那件。
迟漪叠得仔细又平整装进袋子,才不紧不慢地去开门。
铺满暗红花纹地毯的走廊里,廊灯温黄,登门而来的却并非是她所期待的人。
德叔微笑同她问好,“迟小姐,晚上好。”
迟漪强忍住欲蹙的眉,脸上挂着甜笑也同德叔问好。
心底思索,她今夜条条行径言语该是把那古板佬又往后推了,索性也将衣袋藏回身后,“大哥是在楼下吗?”
德叔不由想起刚在车内靳向东的吩咐。
“是的,今晚少爷喝了不少,为避免上门打扰到小姐休息,只能托我上来取衣服。”
迟漪当然听出言外之意是提醒她拿外套的事,只是她偏要拖延,谁让他分明答应过晚上来取外套,却又派德叔代劳。
要讲道理,也是他装糊涂在先。
“是这样呀,原来大哥喝醉酒,也是会酒品不好的吗?”
“……”德叔赔笑,没想过她还会为难,飞速思考着如何应答,便见眼前少女乌眸闪着狡黠,莞然一笑问:“既然这样的话,方便我下楼去看看大哥吗?”
德叔委婉道:“迟小姐,现在已经很晚了,您现在出行恐怕不太方便。”
迟漪下巴轻点,认同道:“也对,那就麻烦德叔给大哥去电,让他亲自上来拿。”
她得让某人明白,派旁人代劳的策略,在她这是行不通的。
接到德叔来电时,靳向东正在用笔电回复东寰分部的一个填海项目决议邮件。
听清楚电话里的诉求,靳向东静默不过三秒,终是拧着眉应了下来。
“我知道了,告诉她回房间等着。”
二十分钟后,靳向东从酒店大门出来。
回到车内,德叔坐在驾驶座瞥一眼后排,除了他的少爷带着一脸阴沉如雾霾的冷色归来,一片空空如也。
不是上去拿外套吗?
这又是闹哪出……仔细想一想,迟小姐也是有神通,敢这样使唤车里这个。
/
睡前小酌过两杯威士忌,又坏心眼的让某人吃了一回闭门羹,迟漪是睡了整夜饱觉。
迟曼君在十点半给她来电,通知她下午要去蒋家做客,没留她任何拒绝余地,最后留了一个时间便匆匆挂断电话。
手腕松了力,她双目失焦凝视着四方悬吊着的雪色床纱。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推给蒋家。
客房服务送来一份早午餐,迟漪简单填好肚饿,拾掇一番走出房门,钻石腕表上的时间已逼近出发时间。
一台轿车停泊在环岛等候,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后座的另一位置坐着 Amy,两人相视点头。
Amy 关掉平板电脑似刚处理完工作,转头看她:“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行。”
“Mandy姐陪靳生坐前面那台车,现在只能我陪你了。别不高兴,漪漪。”
私下里,Amy习惯唤迟曼君mandy姐。
迟漪划着手机屏幕,眼也不眨:“想多了,我能有什么不高兴。”
Amy观察她半晌,微笑道:“那昨天晚上也没有不高兴吗?”
迟漪顿了顿,抬眸注视她,问:“Amy姐想问什么,是想主动关心我,还是替她问一问昨日进展?”
“漪漪,很多事情都是有多面性的,要看你怎么去理解。”
“也许,”迟漪熄灭屏幕向后紧挨椅背,敛睫淡声:“可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
半小时后抵达蒋家庄园,司机一路恪尽职守,目不斜视地跟着前方那台黑色劳斯莱斯一同泊入蒋家车库。
蒋氏夫妇一同前来迎接,刚一碰面靳仲琨便与蒋正华有了热聊话题,男人们走在前,蒋正华提议与他去高尔夫球场比试。蒋太太便与迟曼君漫步在后,相互寒暄一番,太太们的话题可以从衣服手袋延展至子女学业发展,正巧的是,迟曼君后头跟着迟漪。
绕过前厅喷泉回廊,行至花厅,几人在已备好下午茶的桌前落座。
午后阳光金灿灿铺照整片花厅,baxter矮圆桌上布满各式精美的西式糕点,甜腻腻的黄油味融在锡兰红茶香里漫散。
蒋太拈起骨瓷杯啜饮一口,眸光落在迟漪身上,笑意和煦:“靳太,这是你家囡囡吧。”
迟曼君微笑颔首,瞥一眼女儿,迟漪会意轻唤一声蒋伯母。
“上一回去香港时,都没来得及瞧上一眼,昨晚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只听Len回家时提过一句迟妹妹。一直到今天才总算看清楚了,果然是长得好靓女。”
迟曼君听得舒坦,抬目与蒋太视线交汇,双方眼里都弥漫着一层不可言会的暗喻。
“蒋太真是抬爱她了,哪有您说得这样好,倒是我昨晚瞧见你们家绍恩,才是出类拔萃。”
蒋太勾唇笑笑,“港澳青年才俊不少,我家六个儿子都算不得什么,真要论起来,恐怕谁也及不上你们家的向东。”
听到他名字时迟漪眼睫轻颤一下,分耳又听迟曼君回答:“我来靳家时间短,但也听仲琨提过,阿东是长孙幼时便是养在祖父母身边的,后来家公离世,阿东便又跟着家婆去了京市定居,两位老人尽心尽力将长孙教得是极好的。只是……从小没怎么与父母亲近,到底是有些隔阂的。”
说到这里,迟曼君的笑容里流出几分失意,迟漪悄然抬眸又瞬息敛住,攥着杯盏的指腹紧得发白。
蒋家有六个儿子,虽六个都记在蒋太名下,但只有老六蒋绍昀才是蒋太亲子。迟曼君这招蛇打七寸,貌似无意地去提与继子不亲的话题。
蒋太脸色微动,只宽慰道:“孩子们大了自然有他们的想法,我们做母亲只能力所能及地给他们多些鼓励和关心。”
话题延伸至此,蒋太眼底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又看一眼迟漪:“我倒是羡慕靳太还有这样好的一个女儿,都说女儿是棉袄,只可惜我与正华膝下无女。”
“蒋家六位公子,待时机一到,蒋太又何须苦恼女儿一事。”迟曼君笑。
迟漪骤觉心跳一顿,拈杯的手一抖,茶水瞬时溢出杯沿,不大不小一片水渍洇开在她杏白色的裙摆。
迟曼君脸色欲变,开口责备的话被蒋太一声惊呼又压回去。
蒋太忙拿丝巾递给迟漪,关切问:“哎呀,烫着没有?”迟t?漪摇头,她又忙唤佣人过来:“萍姨。快带迟小姐去我房间挑一件干净的衣裳换。”
这场插曲替她中断这个话题。
名唤萍姨的佣人应声过来,迟漪脸色惶窘飞快望过母亲一眼后,起身同蒋太道了抱歉,才跟着离开。
萍姨将她带到别墅二楼的衣帽间,取出一条符合她身量的崭新衣裙。
“迟小姐,我在外面等你。”
迟漪感激地点头,门一阖,她屏息敛目,那副局促羞赧的神情荡然一空。
那样明显的话题,只为把她撮合给蒋家。可来时,她分明也清楚会发生什么,怪她犯蠢,以为应付得来。
迟漪胸臆发堵得有些厉害,花厅的下午茶她是不打算再回去了,为能消磨这段时间又要表现得不过于失礼,她只能先换好干净的裙子,再同萍姨委婉说明身体有些不适,想借一处休息地。
萍姨很好说话,领着她往花厅反方向走,到楼梯转角处时,迎面碰上刚才话题中的男主人公。
蒋绍恩眼神一顿,礼貌颔首。
萍姨是蒋太心腹,早早便知太太是想撮合二人的,故说:“三少爷回来了,我正准备带迟小姐去偏厅休息一会儿。”
迟漪竭力扼制住抬眼望向萍姨的冲动,乖顺地低敛起眼睫,祈盼着蒋绍恩想起昨夜她的刻意能心生不满,或忽略或无视她都好。
至少他能先作出抵抗。
然而,蒋绍恩睇向她,温柔一应:“不介意的话,我愿尽一尽地主之谊,陪迟小姐四处逛一逛。”
萍姨面露喜色,又将期盼的眼光转向迟漪,征询她意见。
再次陷入骑虎难下的困境中,迟漪银牙暗咬,佯作受宠若惊又娇赧的模样凝望蒋绍恩:“那……有劳Len哥。”
萍姨功成身退,离开步伐都是轻盈的。
一时走廊里又只剩下他二人。
蒋绍恩看着她,轻笑一声:“装得很辛苦吧?”
迟漪唰地一下抬头,“……蒋先生在说什么?”
“不叫Len哥了?”蒋绍恩扬眉,看向她的目光一敛温和,只剩谑意。
迟漪懂了,不作虚伪辩解,安静等他下文。
“迟小姐,你母亲应该和你或多或少地提起过蒋家情况,除了我六弟外,我们都不是太太的儿子。因为父亲很忙,所以我们是由太太养大。说起来,太太能做的和亲生母亲没有差距了,不过,我意外的是,你年纪这么小,也能……但仔细一想,也没什么惊讶的,迟太太想帮助靳伯父拿下半块赌牌,利益当前,谁的处境都是如此。”
迟漪想过迟曼君的各种理由,也猜测过自己的各种价值,只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直白剖开里面的利益牵扯。
她深呼吸,仰眸,眼底一片清亮:“所以,蒋先生又是怎么想的?”
蒋绍恩站定,“不妨和你说实话,我其实是六个兄弟当中唯一一个生母不详的人,联姻其实也是我目前的最优选择。只是对象是你的话,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好处,马术俱乐部那一次我没来,是以为我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了。”
他顿一顿,似无奈一笑。
“迟小姐,其实把你推出来做一枚棋子,迟太太实在是操之过急,不妨多等两年,届时我六弟也差不多成人,也许会更符合她心意,只是不知道太太又是否……”他巧妙地顿了顿,似在想如何才能形容得更恰当,最后只道:“你该懂我什么意思。话说到这里,我只想提醒你,大可收起你那些招数,不必拿对付别人的相同招数再来同我虚与委蛇。”
他甚至巧妙称呼迟曼君为迟太,而非靳太。话里话外之下,这块遮羞布已经撕得不能再碎了。
迟漪盯着这张算得上斯文的脸静默片刻。
她倏地一笑,慢悠悠开口:“蒋先生以为我就中意你吗?”
迎着阳光,蒋绍恩眼眸微眯。
继而,迟漪娓娓平述:“毕竟你都把利害关系分得这样清楚,我又凭什么看得上你?你一不是蒋太太的儿子,二不是长子,三呢……”她刻意自他有残缺的左腿剜一眼,“做人留一线的道理,我都懂,就不学你的刻薄,给你把一些难言之隐道破了。”
“蒋先生,如果没有蒋太太的宽容,接你进蒋家门,你现在也不可能对我趾高气昂。所以,在此之前,也请你多多认清自己的位置吧。”
终于不用再和他演恶心的戏码,迟漪干脆一鼓作气将话撂下,昂首挺胸地绕过他身旁,将人也一并撂在室外毒辣的阳光下。
/
晚餐是留在蒋家用的。
可能是提前有作安排,晚餐时蒋家其余五个儿子不在,靳知恒也不在,只有蒋正华提过一句是说他们这群后生仔一起去了蒋家赌场玩。
席间,两家人把酒言欢。迟漪挨着迟曼君坐,整夜注意力都落在餐桌上色香俱全的食物上,至于对面时而飘来的眼风,她视若无睹。
酒足饭饱,靳仲琨提出辞行,迟曼君十分贤惠地为丈夫披上外套,一行人坐回来时的车返程。
回到誉园房间,迟漪忍耐整日的烦闷在胸口蹿升,烟瘾一下就犯了。
她拿起烟盒和打火机,踱步到窗边点燃,刚吸一口,门铃声响,她忍着烦闷开窗揿灭烟头,才去开门。
迟曼君还穿着白日那套重工针织裙,美艳精致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疲色,显然是刚伺候完靳仲琨躺下,还没来得及拾掇自身。
门合上,迟曼君瞥了眼她堆得乱糟糟的沙发,寻了一块整洁处坐下,“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
“手抖呀,还能怎么。”
迟曼君陪着靳仲琨奔波整日,眼下是真累了,静静看了女儿片刻,问道:“下午听说你和绍恩在一起,相处得怎么样?”
该来的总会来。
迟漪坐在长沙发上,双腿交叠,慢悠悠掀起眼皮:“妈妈希望我们相处得好吗?”
迟曼君直觉女儿神态有些不对,口头仍说:“好与不好,都是看你们的缘分。”
“我和他处不来。”
“怎么会?”迟曼君眉心一皱,思索道:“我看着绍恩是属意你的呀,萍姨还说你俩相处很融洽。漪漪,是不是你在绍恩面前耍小孩子脾气了?”
“靳太太。”迟漪无力再听她的指摘,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冷然,问:“怎么说到底,在您眼里都是我的不对呢?为什么不能是他蒋绍恩哪里不好?”
这么多年来迟漪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乖巧听话,从不曾这样当面驳她,更别提唤这种陌生称呼。
甫一听到这句,迟曼君不由看了她半晌,才解释道:“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漪漪,妈妈觉得绍恩是个还不错的男孩子。”
“真的只是因为他还不错?”迟漪视线紧紧锁住母亲,不敢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又或者是因为,您想通过蒋家帮靳伯伯什么忙吧?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我也不过就是个牺牲品,是个筹码而已吧?”
“知道吗?其实回国前我想了好久,当年你能毫不留情地选择让我独自出国,异国他乡,我根本不懂一点法语,多少次我因为不习惯,因为语言不通,因为各种不适应给您打电话说想回国,可是您说,是我自身适应能力不行。现在我终于适应了,您又突然叫我回来,您说觉得亏欠我,可是我最需要您的时候,您在哪里?即便抱着这个想法,我还是回国了,可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我回国的意义在哪里。”
“是为回报您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对吗?”
第一次听到迟漪说出这些话,迟曼君眼底闪过惊愕,深吸口气,失望道:“妈妈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还在记恨当年的事。可是当年,证据摆在眼前,妈妈又有什么办法?如果你当初能懂事一些,和那个男老师拉开距离,学校也不会传那些难听的话,妈妈也不至于要送你出国去。”
“况且,那些都是形势所逼,我只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先选择保全你的名声,为你的将来不会被这些丑闻所困住前程。漪漪,妈妈早就告诉过你,人一定要认清位置,懂得审时度势,你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吗?”
“前程,形势。总之什么对您来说有利,什么就更重要。至于我这个人清白不清白,其实都无所谓,当初是,现在也是,想把我作为礼物送给蒋太,t?以制衡蒋绍恩对不对?”迟漪笑了笑喉咙一阵涩痛,她一字一句继续说:“一个私生女配蒋绍恩这个私生子,就算他以后走运能在嘉骏谋得高位,在蒋太眼里也是一个没有什么帮衬的私生子,对她亲儿子的威胁不大。我都帮你们这样盘算过了,半块赌牌能换她儿子能顺风顺水,又能借这份情,顺势拉拢一下靳叔叔。”
“妈妈,不对啊,现在该叫您靳太。真是一桩百利而无一害又双赢的好交易。不过,让我猜一猜,这个卖女儿的主意是您出的呢,还是我那位好uncle告诉您的呀?”
迟曼君厉声:“迟漪!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想自己的母亲?还有你靳叔叔!”
“难道不是吗?你敢说你没有这样谋算过?”
迟曼君睨着她,气得手抖:“我再如何谋算,也是有为你在作打算,这么多年,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怎么能这样辜负我?”
为她打算,为她付出,迟漪听这些说辞听得要发吐。
她垂眸忍下眼中酸感,嗤声:“为我打算,那您想过没有,人家蒋少爷眼光可比靳叔叔高些,未必看得上我一个能在高中时期恬不知耻去勾引自己老师的私、生、女。”
母女对峙间,紧接着极清亮的一道“啪——”声落下来,响彻整个房间。
未婚先孕一直以来是迟曼君的隐痛,怀上迟漪不是意外,可她算错了一个男人权衡利弊起来会是多么狠心,到她醒悟过来想要拿掉孩子时,为时已晚,腹中胎儿成了形,引产的风险不比生产小,更何况那个男人也出了一笔不菲的抚养费。
只是迟曼君当时太天真,没料到世事无常……再后来她还遇见过形形色色的各种男人,最后才是靳仲琨,可是迟漪存在还是让迟曼君在进靳家门的这一路备受波折,迟漪这些年也是清楚的,今晚却是已到了让她不惜自贬也要翻开这笔陈年烂账。
迟曼君深深呼吸,闭上眼,额角青筋不停在跳。
“迟漪,你太辜负我了。”
温黄的灯辉昏浊照着,将客厅全景清晰无比地拓印上巨幅的落地窗玻璃上。
良久,迟漪维持着侧身动作,乌发垂散着盖住她一半侧脸,她浓睫翕动两下,唇角沾着腥甜味道,迟曼君整块掌肉痛得发麻,意识她要走,脑子骤地灵醒过来,想要上前揽女儿肩膀,还没碰到人便落得一手空。
那一掌的力度令迟漪脑仁生疼,缓过那阵眩晕感,她拿起手机,没有吭一声,直接推开迟曼君拦过来的手,推门而出。
离开誉园时,外面天色一片阴暗。
她一刻不停地沿着江路往前走,夜风隆隆拂过她散落的乌发,走过一盏又一盏的街灯,从辉煌璀璨的永利皇宫行至光线半明半暗的无名街,她才堪堪停住脚步。
迟漪仰脖迎着凉风,才后知后觉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痛感。
她暗呲一声,拨开发丝半举手机,借光看到左颊那一片红痕隐隐有肿起之势。
痛觉回归后,她的其余感官也渐渐回笼。
当时只想着离开酒店,导致她没拿外套也没拿钱包,现在只能在异乡流落街头受冻挨饿。
迟漪吸吸发红的鼻子,眼中有些黯然。
弊喇。(倒霉透了)
真是槽糕透了的一天。
心中丧意席卷,迟漪低眸瞥了眼静了整夜的手机,心有所引似的,屏幕忽亮,是一条短信进来。
迟漪蓦然感觉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是他。
“外套,打算什么时候还?”
冷静几秒,她回了短信。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就什么时候还。”
那边是秒回。
“现在。”
迟漪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好半晌,喉咙微咽,一通来电迅速占据屏幕。
久未开口,她嗓音显得沙哑:“喂。”
“是我。”
男人的声线一贯低沉,讲粤语时自带一种温情缱绻,听得她耳根发烫。
迟漪不自觉地重了鼻音:“我知啊。”
“声音怎么回事?”
他最周密严谨,还是被听出来了。
迟漪忍下想吸鼻子的冲动,嘴硬:“冇啊,夜里风凉,我等会喝点热水就会好的。”
“迟漪。”
他的声线沉着而认真,轻易击溃着她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谎言,电话线两端的呼吸都在这一刻静下来。
靳向东半握手机,目光透过迈巴赫的玻璃窗,落在不远处街灯下的一个纤细身影上。
她独身一人半倚半靠着江岸围栏,伞裙下一双纤细笔直的腿在风里打颤,脆弱易碎到好似这阵风都足以将她卷走。
心口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令他不安。
靳向东暂且压制,低声念她的名字:“迟漪。”
“回头看一看,我在你身后。”
他有一把极好的嗓音,沉静,厚实,清冷中有弦乐器经过处理后的质感,是可令她定心的镇静剂。
应声而循,迟漪乌睫轻扇,清亮瞳仁里倒映出盏盏微茫的街灯,男人眉眼倜傥长身玉立于车前,目光专注落在她身上。
说不清道不明那一瞬间是什么心情,她只记得夜里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胸腔里的鼓点震震,以及——稳稳接住她的那道力。
回到汽车内,暖意十足。
迟漪仍将脸紧紧埋进他宽实的胸膛,双手紧紧锢在他腰上,用力到像要把人揉碎。
靳向东微感窒息,垂目睇过怀里的人,有些无奈想拂开她散乱的发丝,指腹刚触到她侧颈,一滴温热滴落在他虎口。
他原本的话窒在喉间,轻声唤她的名字。
第三遍,迟漪听得更加难受,眼眶、鼻子、喉咙都像寒风冷刀刮过,原本眼角流出的温热瞬间滚滚而落,一颗颗滚烫地砸在他手腕上,浸湿了他的深色西服。
德叔心明眼亮升起迈巴赫的玻璃挡板,将车内的前后座隔绝成为两个空间,私密极高。
“你的外套,不还了……行不行?”她哽咽着,一心想着要如何避开再次回到誉园,这一夜过得太沉重压抑,她实在没办法这样快地重塑心情。
靳向东轻拍着她因压抑而发颤不止的背脊,语气里有些无奈:“真以为我是来拿衣服的?”
“不,不然呢………”迟漪紧闭着湿成一绺一绺的睫毛,紧紧汲取他的温度。
她是装傻充愣也好,是真不明白也罢,现在都不是计较的时候。车窗挡帘徐徐合上,落上一层朦胧的纱,罩住眼前玻璃的同时,是否也在罩住眼前的人。
靳向东敛眸看着她,低声用粤语说她:“傻女。”
哭这样久,恐怕那双眼睛都要肿起来。他想把西装口袋巾递给她擦一擦眼泪,顺势再问一问缘由,谁知刚抬手触到她耳侧发丝,迟漪便惊觉着躲开,手巾也被她的动作撞落下去。
靳向东注视着她过度抗拒的反应,克制说:“挡什么。”
“妆都哭花了,现在一定很难看……你知道,我这个年纪的女生很在意的,先让我缓——”
一道阴影猝不及防向她笼来,打断她还在逞强的话。
以靳向东二十多年来所受的教养、学识、理念来说,是绝不会有这样强迫女性的举动。可他就是这样做了——宽大炙热的掌心不由分说地摁住少女盈盈腰肢,克制着不触碰腰线以下,臂力稍使托回她退后的起伏,而后撩开掩住她脸颊,企图欲盖弥彰的发丝。
藉着车内昏芒的灯辉,男人眼里的情绪渐渐沉晦不明。
靳向东轻抬她下颌的手指再度被她沾了一片湿润,车厢变得好安静,他沉舒了一口气,抽出纸巾,替她拭去那些热的泪液,问:
“怎么受的委屈?”
第15章 15# 青涩
迟曼君静坐在沙发上半小时, 拨出去三个电话,第一个拒接,再后面打不通了。
迟漪没带钱包出去, 但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沉下气冷静片刻,迟曼君忽然抬眼扫视一圈这间套房, 视线自那散落的一盒烟定了定,而后再落向角落用衣物遮掩的一只袋子。
她走过去, 拂开乱堆的衣裙,指间拈过那口袋里的男士外套,国内外大大小小的秀场她去过不少,眼光毒辣, 这件衣服剪裁精良, 做工不凡, 而蒋家晚宴上出入名流太多,迟曼君一时也无法肯定这件衣服的主人身份。
难怪, 现在敢跟她叫板了, 原来翅膀是长硬了。
女人脸上浮现出一层愠怒之色,深吸口气后, 迟曼君渐渐平静下来t?。她是了解迟漪的,就算现在长大一点, 有了主见, 不愿再被操控了, 但迟漪还有一个软肋,那么,她最后还是会再次同自己投降。
在此之前,她可以先放开这根风筝线,让她飞得越高, 就能摔得越疼。
孩子长记性了,才能乖乖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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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江地带,一台挂三地牌照的顶配迈巴赫62s停靠街边,车内挡帘遮蔽严实,令稀疏的过路人只能隔着远远一截距离观一眼豪车。
泪水将视野模糊,迟漪闭上眼,脸颊贴着他宽厚掌心,他的力托举着她,不再让她有惶惶然的失重感,这让她稍卸一层心防。
委屈吗。
已经很久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个词。
她都忘记委屈该是什么情绪了,思绪恍惚了那么几秒,迟漪眼睫轻轻颤动着,脸上火辣辣的疼感和当下难以敛好的脆弱情绪,让她想要在靳向东面前隐藏自己。
她觉得这样很难堪。
尤其是,她想过最后一个办法,是利用他脱离迟曼君的掌控。
靳向东是好人,他会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他会对她施以援手,他是君子,他连安慰人都带着克制,不会将那托住自己的手往下分毫。
是她心里对他有了弯弯绕绕的算计。
迟漪克制着发抖的声线,音量很低:“我只是有点累了。”
“好,休息一会吧。”靳向东沉稳道。
箍在她腰心的力不减,迟漪干脆再度闭上沉重双眼,纵着自己重新坠进他暖烘烘的怀抱中。
一开始意识是清醒的,因为她听见后来德叔有问他要去哪里,后面浑浑噩噩的竟真做起一场梦。
大约是两年前,她即将16岁。
那是迟曼君砸钱砸关系才能把她送进嘉圣女校的第一年。从国立学校换到私立贵族学校,在差距悬殊的新环境里,迟漪其实不太适应。她从前的性格较于沉静寡言,但因长相是明艳又有棱角的浓颜类型,第一眼便让人感觉到冷淡。
上了两个月的学,所有人几乎对她有了固有印象:孤僻又冷漠,独来独往,也不见得有私家车接送,开学第一场家长会,只见到她家里一位姐姐,都是金尊玉养起来的大小姐,一眼也能看出那位姐姐身上背的手袋,连她们的一双鞋都不够。
对迟漪的家境有了初步定位后,原本看她一门心思搞学习,倒也没人想找她麻烦,偏偏渐渐出现那件事。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嘉圣女校其实是这些出身优渥的女孩们为将来嫁人而镀金的学校。因为嘉圣附近还有一所高中叫弦德书院,是当时港岛排名第一的贵族学校,弦德的门槛极高,盛产IB状元,里面就读的孩子们,不仅自身条件过硬,家底也均是商,政傍身,是港岛真正的顶层圈。
后来,不知是谁开始往外散播:嘉圣女校来了名美艳动人的转学生,据说看着很低调,但那周身气质不凡,定然是哪家千金下凡。香港学校放学早,每日下午,时不时便有外校男生来到女校门口想要一睹这位美人。
有了传言便有人开始去揣度猜测,谁知道迟漪来嘉圣,是不是为了勾搭豪门呢?
谣言四起时,迟漪只当充耳不闻,其实是因为她有一个肯相信她的朋友,是徐媞娜。
更早的时候,徐家那时刚发家,徐媞娜和迟漪就读同一所小学,从而结识,媞娜是家里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虽然有些骄纵,但她待迟漪很大方,时常赠送一些昂贵的小礼物给她。
迟曼君是识货的,有一年家长会,她看见了徐妈妈提着的手袋,一眼认出品牌,那款是限量版,不是有钱就能买,要有身份有家底,买的时候还有选配等级,迟曼君当时还没坐上首席位置,乐团在业内也不过是不上不下的存在。
有媞娜这样的真千金能和迟漪做朋友,迟曼君是极力支持的,也是这份支持,让迟漪开始对媞娜有了隐瞒和保留。
也就此埋下隐患。
嘉圣对她的偏见,远比想像中猛烈,并没有因为她不理不睬而就此偃旗息鼓。
而真正的诬陷与诋毁来临,是在结识周清安之后的那件事。
迟漪从来没想过,她的朋友媞娜,会成为流言飞速传播的背后主导人。
徐媞娜的友情其实不堪一击,一旦生出龃龉,人们只会选择相信自己心中的答案,而不管是否正确。
比如徐媞娜的认为里:迟漪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因为知道她家境优渥,才与她交好多年,其实都是为了利益。
迟漪根本没有把她当作过朋友,从未邀请过自己去迟家做客,也从未邀请自己参加她的生日party,每一年给她送的生日礼物也并不是她最喜欢最想要的,还有她的清安哥哥……迟漪怎么敢认识她的清安哥哥。
媞娜自认为她曾经也对迟漪是有过善良的,她曾经是想要拯救陷进泥污里的好朋友的,可是在作为救世主拯救她的前提是——
迟漪只能是在她这份善意里的一个陪衬物,一个陪大小姐消磨时间的玩物,她心情好,才愿意施舍这份善心。
毕竟在这个名利往来的圈子里,贫穷是原罪。
人性善恶明暗的两面,总是相辅相成。
当你跌进泥潭后,只会有更多的淤泥来包围吞噬你。
徐媞娜在姐妹中侧面回应了,煽动起那些流言的真实性。
渐渐的,流传版本便有了更多:
迟漪住在深水埠最贫瘠的区域;迟漪和新来任课的男老师眉来眼去,有人看见过她衣衫不整离开那名男老师的办公室,偏偏那次期末考试,她是最高分,谁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龌龊交易;迟漪的母亲似乎是谁谁谁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迟漪说不定也是一个登不上台面的私生女(豪门千金最讨厌外室。)……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迟漪居然不要脸到去勾引自己闺蜜的男友,她就是个女.表子,bitch。
她两面三刀,她诡计多端,她贪慕富贵所以谎话连篇,她和她母亲一样喜欢给人当情.妇当小三……
流言是不能在一朝一夕中杀死人的。但倘若是流言夹带着无数道想要把她一层层剥开,赤.裸.着接受众人审判的目光呢?
答案是,足够击溃一个人的意志力,尤其是一个十六岁的心智未坚的少女。
它们能在日积月累中铸成一把极强的利剑,能够把一个完整健康的人捅出一块再难填补的血窟窿,经年累月的,一次次愈合,又一次次撕裂。
匿名举报信一封又一封投进校领导的电子邮箱、办公室……
那些自诩道德高尚的老师对她说,嘉圣是一所专注于培育高门淑女的贵族学校,容不下她这样自轻自贱的女孩,他们对她很失望,希望她能好好自省,认识错误。
再后来,是迟曼君被约谈到学校那一天,迟漪记得格外清楚。
香港的夏总是热气灼灼,高温晒得她皮肤发烫,几乎蒸发掉她的喉咙里所有水分,又干又痛。以至于面对迟曼君的问话,她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迟漪,告诉妈妈,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
“你一定要这样丢我的脸吗?!你知唔知,我当初是顶着多大的压力生你养你,我对你悉心教养,是要你变成这副样子的吗?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样难堪!”
“我对你好失望……你现在去给他们道歉。”
“我会给你办退学手续,然后送你出国,短时间内,都不要再回香港。”
迟漪那双杏仁般的眼眸无力地睁着,盯着迟曼君,一点点黯淡,那句话深深咽回了喉管里:妈妈,你为什么也不肯相信我呢?
她渐渐开始明白,自辩是受害者最无力的申诉,没有人愿意听。
出国,等同是一段望不见尽头的放逐。
迟漪还隐约记得刚到法国时,自己也尝试着给迟曼君打过电话。
“妈妈……我不想念书了,可不可以让我……”
“漪漪,不要怪妈妈狠心,以后好好待在巴黎,下个月的生活费我提前打在你卡里了。”
“妈妈……”
“漪漪,你能不能懂事一点。以后不是很重要的事,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挂断的忙音不停在响,就像是巴黎稀薄的阳光,沉下去,接下来是连绵不断的雨季,潮湿的雨水味沾了她满身。
……
迟漪猛地睁开眼,身处黑濛濛的空间里,让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气息急喘着,有道微亮白光照向墙壁把她一下又拉回现实。
手机锁屏亮着未读。
解开一看,是周清安在问自己是否也在t?澳门。
撞鬼的旧人旧事。
迟漪划开屏幕,冷静把周清安联系过自己的每个号码都拖进黑名单,后又点进WhatsApp等多个社交软件进行二次拉黑。过往经历在前,她要杜绝后患。
做到这里,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迟漪揿开床头灯,这才想起来环顾身处环境,房间的装潢陈设极其简单整洁,统一的黑白灰三色调显得太沉闷了些,空气里弥漫着澄净的古龙水香调,很有某人的风格,这份安心让她从一丝惴惴中回溯起之前经历。
是她和迟曼君争执离开,差点沦落到只能睡大街的低落中,靳向东来了。
然后,她用了十成十的力度,撞进他怀里……
再然后,她居然很丢脸的在他面前哭,而且还更不争气的哭累哭睡了……
回想完毕,这段经历实在有损形象。
她无意识地摸了把脸颊,痛感散了,指腹留着一股淡淡药香。
……是靳向东给她擦的药?
迟漪翻身起床趿鞋,足尖划过绒面,她低头看清这是双缀着粉色羽毛的女士拖鞋。
她若有所思,趿鞋的力道不自觉紧了,“哒哒”踩着离开房间。
走廊到客厅一带亮着淡黄色的壁灯,迟漪脚步倏地停下,目光睃过一面嵌入式的柜墙,每一个深棕色格子里都排列有序的存放着各式各样的酒。
一股渴意在喉咙里冒,迟漪微抿一下唇,在心中打起了算盘。
/
凌晨一点,靳向东刚结束一场越洋会议。
他摘掉蓝牙耳机,桌面上搁置的烟盒里已空了。澳门这处住宅德叔并无安排长期雇佣,这时间节点也不便安排人送烟过来,思及此,靳向东眉间一皱,起身离开书房。
这套大平层的格局是T字户型,书房是单独设立在走廊相对一端,毗邻客厅,而开放式厨房就设在客厅与玄关连接处,那里壁灯昏芒,隐隐绰绰勾勒出一个娉婷身影。
靳向东漆眸半眯,好整以暇看着眼前这一幕——
西厨岛台上搁着一瓶威士忌,她正拿起冰桶的夹子又往酒杯里添上两块冰。
许是察觉到有道目光睇来,迟漪侧首回望,有些费力地眨了眨浓翘的睫,那双瞳仁溢着光粼。
桑蚕丝面料的裙子包裹着少女过于雪白纤长的一双腿,她单手支颐,一只腿顺势交叠上,原本就堪堪掩映至大腿中部的裙摆又拉扯往上。
精致漂亮的足弓勾着双羽毛拖鞋,在人眼皮下底下晃个不停。
空气里漫萦着烈酒气味。
迟漪眼波微动,慢声细语:“咦,大哥你还在呀?”
这间公寓太静,她以为他可以扔下自己又离开的,毕竟没有人有义务留在她身边。
忽然想到之前玻璃花房他的回答,迟漪自顾又说:“哦对,这里是你家嘛。”
她轻点了下左侧脸颊,“唔……是大哥涂的么?”
靳向东避开视线淡应一声,闻着浮沉在空气里的酒气,喉咙发紧:“怎么在喝酒?”
迟漪轻声笑,而后扶着桌沿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步一步向他靠近,相距不及一臂,她停住,仰眸直视他漆沉的眼,语调慵懒,“靳向东,你管得好宽啊。”
她指了指桌上反扣着的手机:“喏,你在大陆生活有微信吧?我微信支付你酒钱啰。”
靳向东瞥一眼空了三分之一的酒瓶,提醒道:“已经很晚了。”
这意思是在赶她么?迟漪垂眼盯着脚上的拖鞋,想到了什么,又立马踢掉,声音恹恹:“你……你带我回这里,会不会打扰你和女友拍拖啊?”
“什么?”
“拍,拖,啊!”迟漪眼红着瞪地面,忿忿控诉:“还拿你女友的拖鞋给我穿,就不怕她生气吗?!”
乱扣帽子,还毫不讲理。
靳向东忍下摁眉心的想法,提醒她:“迟小姐,麻烦你仔细看一看,这双鞋今晚才剪吊牌。”
原来是自顾自地会错意,迟漪心口酸胀缓解,自觉有些犯窘,睫毛一闭一掀,眼里迅疾拢起水光,还不忘伸腿将鞋子穿回来,她哑声:“你怎么凶我啊……连你也凶我……”
这声音里的委屈几乎溢出来。
靳向东一时不知是气是笑,更欣赏她收放自如的演技,只须臾,他觉察到她的不对劲。
灯光融融,那张未施粉黛的脸上沾染几分艳丽的潮红,表情也显出困惑,他微叹一息,以掌背皮肤去触她颊侧温度,应是烈酒所致烫意灼人。
女酒鬼大概是又把自己灌醉了。
他想抽回手时,迟漪却上前半步,反手摁住他,掌心完全贴合住少女细腻雪腮,那处红痕因睡前涂过药膏消去许多,应该没有痛感了,只是那热感在指腹揉蹭间,灼烧着他。
这样越轨的举动,已然超越他们关系的界限。
靳向东眉宇渐凛,试图撤回手,力道却将人一并带进怀里。
温香一时萦绕周身,他身形骤然僵住,眼前人在此时没了支撑力虚晃着往下滑,靳向东措不迭地扣回她腰间,又将人托稳入怀。
再多的抗拒也对她前功尽弃。
迟漪抬眸,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泪光越来越浓:“有点难过。大哥……原来也是讨厌我的吗?”
靳向东目光沉沉瞥过她泛红脸颊,回想起她梦呓时还在小声喊痛,还有这场酒,千丝万缕都归咎于她今夜的情绪异常低沉,还有她说难过的泪光。
他叹息:“怎么还恶人先告状。”
迟漪低垂着脑袋不言语,靳向东便放轻动作任她蹭着掌心,语气温和下来,循循问:“迟漪,为什么难过?”
“对唔住啊,我头脑不清楚。”迟漪睫毛在他掌中翕动,声线渐渐平静:“很小的一件事。”
“不愿说?”
迟漪沉默下来,她的确不愿说,她不想彻底地把这份微弱的母女关系剖开,让旁人见到那些骨血淋漓,尤其是他。
靳向东见她又沉默,继续问:“那是谁凶了你?”
避开一个问题,便不能接连避开第二个问题,否则显得她太清醒。
迟漪吸吸鼻子,借酒气,鼻尖似有若无去蹭他胸口,哝声问:“大哥,问个问题。如果有两个同时深陷泥沼的人,摆在他们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能踩着另一个的尸体而往上爬,让其中一个能生存下去,二则是想要共进退,尝试别的办法,或者相伴死去。哪一个更好?”
这问题的本质是讽刺,可偏偏她眼睛里平静无澜,仿佛只在陈述。
“透一下题,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迟漪不以为然:“就是两个人啰,还需要关系啊?”
靳向东想了片晌,回答:“世界上大多数人与人之间的平衡支点,在于‘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点解?”迟漪半知半解。
“但这样的关系里,每当面临一道选择,都有可能和对方分道扬镳。”
“就好比当一个人行在海岸上原本只为欣赏一场好风景,可无意中,有人发现海底藏着巨大的宝藏,有人宁愿冒险去想得到宝藏,一步步深陷其中,觉察到海面回潮时已经无法抽身;而有人还是选择留在岸上,只不过多看一场风景,都是各自的选择。”
“虽然海面上浪潮汹涌是无法避免,但人都可以有选择。只是在这选择里,有人一心向往深海宝藏而不顾危险,有人坚守本心只想看一场风景;这和深陷泥沼的两人相同,共生或抛弃,无论是什么选择,得到的结局都会有所不同。”
“选择没有答案,而当你敢坚定向前行时,又岂知身临绝境,犹有绝处逢生的可能。”
他是将她的选择题抛开了。
酒精使人迟钝,迟漪眨眼速度放缓,一心思考最后一句。
当你敢坚定向前行时,又岂知身临绝境,犹有绝处逢生的可能。
可是她没告诉他,倘若这两人是骨肉血亲又该如何去选。
迟漪压去眼眶里泛动的酸楚,语调似喃似嗔:“你讲得好深奥,我是俗人,听不明白呀。”
相距愈短,她显出醉态的眼神,那缕袅绕而来的清甜果香,近在咫尺避无可避,肆扰着心神。
心里的警戒线一再提醒他,不能再任由这界限继续错乱下去。
然而,他欲抬又止的手再一次被温热的液体打湿。灯辉下,靳向东眸色深了:“真醉了?”
迟漪装作没有看见那抹暗色,依赖着他,又问:“可是,假设是你呢?你又会怎么选择呢?”
靳向东平时是极度洁净的人,手指屡屡沾上的湿潮感让他不太适应。那张清俊端然的面庞,不将喜怒形于色,丝毫无法窥t?探其,沉沉目光凝注她片晌,气定神闲道:“那要看向我袭来的风浪是什么。”
视线交汇几秒,他的目光有一种无形侵略性,融进空气里织起一张蛛网,正往下企图捕猎。
心乱意动里,迟漪清白的面容匀上一丝红,视线划过他滚动的喉间,那里有一颗很小的痣。已不是第一次发现。
却是鬼迷心窍,心有所引。
她很想吻一吻。
贪念既生,‘啪’一声,有弦自胸臆间崩断四裂,也一并断了她犹怯的念,至于高悬的理智,暂交贪欲把控吧。
倏地,靳向东双眸微震,颈项间有一阵湿热香风扑面而来,他屏息凝神,那湿软覆上来是极轻柔的,剪裁精良的西裤下方肌肉紧绷而贲,张。
迟漪紧闭浓密的睫,唇舌沿附而上,青涩地唅弄着那脖间硬凸。
第16章 16# 咬我这件事该怎么算
四下阒然, 偏厅至岛台这一片光线浊暗。
女孩身上的甜果香占据着所有感官,靳向东喉间僵硬到发紧,热燥腾腾延展直下腹, 整洁衣裤包,裹着的肌肉群偾兴至震颤。
他是在商场上杀伐果断, 游刃有余的人,凡事皆是气定神闲, 泯然于下的姿态,却也无法在这样直白猛烈的进攻下全身而退。
少女柔软潮热的唇,生涩地唅吮,是那样毫无章法地攫住呼吸。
而由她轻易掠走的, 还有一份靳向东时刻保持着的清醒和理智, 一并吞没在那朱唇糯齿中。
靳向东暗嘶一声, 最后在濒临失控前长指扣紧少女的软腮,指节曲动抵上她湿濡牙齿, 掰开, 玉质扇骨的手指沾了黏湿,靳向东用干燥洁净的虎口钳住她精巧的下颚, 将那张白瓷般的脸庞抬起来。
交织的热息与衣料碰触的窸窣声在极静夜色里,无限放大听觉。
靳向东微低目光, 灯影投射着把少女那双桃叶形的眼睛照得水盈盈, 瞳孔是失焦的, 象征着她的不清醒。
一切都只是受了酒精蛊惑。
靳向东如此劝诫自己,将人折抱到冰凉的瓷面岛台,衣料薄如纸张,陡然的冷意让迟漪在他怀里轻微地打了个激灵,眉心蹙紧。
她埋怨:“大哥, 好冻啊……”
装嗲不管用,靳向东态度冷然,倾身,沾着她湿濡津液的长指稍用力再度捏住她双腮,迫使她露出刚才行凶的齿,另一只手桎梏在她腰侧往下摁牢,略带惩戒的要她往下坐实,透彻的凉方能让她清醒几分。
“还知道我是你大哥。”
从没听过他这样严肃的语气,那张清俊儒雅的面容,也冷酷到有些凶。迟漪眨了下睫毛,委屈顷刻溢漫眼仁里,她小心翼翼去戳他那件泛起褶痕的衬衫领口,指尖悬落在领口皮肤下方一毫,这样的动作却比直面触碰更有挑逗性质。
迟漪轻喃一声:“大哥,痛……”
目光轻撞上,靳向东居高临下看着她,呼吸慢了半拍。时间停滞良久,男人恢复淡定,松了手拢过她乌绸似的发,继而审量她。
雾朦朦的眼神不假,双腮泛起潮红不假,受过委屈的痕迹不假,桌上空了的威士忌酒瓶也不假。
她只是有些醉,失去一部分往日的警醒与神志,所以才敢逾规越矩,肆意妄为。
而他确认,自己是冷静理性的人。
靳向东解开对她的桎梏,往后退半步,空出一段罅隙,眉眼冷峻说:“不早了,回房休息。明天送你回香港。”
彼此紧密的热息倏然疏散,迟漪懵然点头,声音很软:“好喔。”
她稍作娴静淑女时便能显得很乖。
女孩摇摇晃晃从岛台离开,男人旋过身,伸手虎口摩挲着桌上那只玻璃杯边沿,皮肤严密贴合在她唇齿碰过的位置,再次沾上了湿润。
/
迟漪根本没醉,辗转难眠整夜,唯恐东窗事发,第二日面对他的清算,想了又想决定提前跑路回了香港。
次日清晨,靳向东敲门得不到回应,等许久开门才知人跑了,男人倚在门前想一想深觉这本来也该是她能做出来的反应。
只是,醉酒后的人,行动也能这么干净利落的……
三小时后。德叔驱车来接靳向东前往澳门公司视察,一见面便被靳向东脖间那枚咬痕给吓得心头一跳。昨晚这里可只有迟小姐!
林一德是老爷子靳章霖亲自挑选用心培养的亲信之一,照顾靳向东已接近二十个年头,是管家也是半个长辈。他眼中的大少爷永远是最清正端方,温雅从容的一个人。
豪门圈子很多乱的。早年间靳章霖在世时,待长孙最是看重,也因这份看重才更严厉得去约束他。树欲长成,必得正其根茎。尤其是有长子在感情上犯浑传出丑闻的前车之鉴,父子之间为此事的争吵不断,令靳章霖在世之时苦恼不断,才会格外重视对长孙的悉心培养。
大少爷是不辜负期待的,没有遗传其父靳仲琨的风流,也并不屑于在风月场上做戏,这让两位老人及母亲黎女士曾一度感到欣慰。一直到现在,这份欣慰又成了一桩头疼事,说句很荒谬的话,老太太因为爱上网冲浪,甚至怀疑过她家阿东是否和隔壁晏家那后生仔有什么过于超前的感情……
当然后来证明这俩人都是一路货色,根本不存在那种特殊感情,只不过是没遇上中意的人,才将重心全放在工作上。
林一德是长期伴在他身边的人,眼明心亮,很明白他在对待感情一事上有绝对的慎重,也有绝对的道德和原则。
可他怎么可能……又怎么会……去和自己的继妹乱搞……
即使迟小姐确实长相非常出众,即使迟小姐的境遇确实让人心生怜惜,即使……
再多即使也不应该,这一切都应该被否决,无论什么条件,都不能打破德叔对靳向东坚定的笃定的屹然不倒的品行滤镜。
到底是经过训练见过风浪的人,德叔转眼就忍下心中骇异,建议道:“要不要先去买一支消肿药涂一下?”
有高道德高原则的人身形顿了下,瞥眼车窗倒影里,一枚暗红痕迹落在他冷白皮肤间,是醒目的。靳向东再度想起了那只孟买猫——
每回闹脾气也是这样给他留个痕迹,看着鲜红骇人,实则不轻不重,只是抓痕和咬痕到底有区别,猫和人也是完全不同的。男人喉咙微滚,喉结咬痕的细微痛感在当下的感觉是那样鲜明,好似那道温濡仍如影随形地裹挟着他一般。
靳向东敛了目光,面不改色回:“不必麻烦,过段时间会消。”
德叔双手握紧方向盘不再多言,他明白大少爷会进行修正。
这一整日,澳门致和集团的员工们见证了从来寡言冷肃,不近女色的靳董脖间多了一抹风流印。打工人的八卦之心立生,但也碍于公司制度严明,而不敢私下公然探讨揣度。
而员工们私下建的小群里,消息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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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漪也是走运,遇见寒假来港澳旅游的内地大学生,和对方转账换了现金才得以有钞票回香港。
这段时间,她和迟曼君都没再主动联系对方。
迟漪凭着做兼职的卡里还有一些钱的硬气,没回靳家,反而下榻在湾仔这边的一家三星级酒店。
不过第二天清早,她简直要怀疑自己身上有安装雷达,有人登门而来。
迟漪能想到的来来回回无非就是迟曼君身边的人,在需要她时,迟曼君是不达目的不轻易放手的。
迟漪也的确够了解自己的母亲,登门来的是Amy。
Amy这些年陪在迟曼君身边,所见所学的太多,她懂得在一个可控范围内去戳中迟漪的内心深处。迟漪领教过多次,所以无论是过去现在,迟漪总会有所动摇。比如现在的一句你难道不想去英盛看看你的那匹小马驹,它很想你。
一匹小马驹可以想吃想喝想玩想它的饲养员,但怎么可能会想一个只见过两三面的她。
可是Amy知道迟漪儿时的那份执念,于是迟漪选择坐上了去往英盛的车,但她深知,自己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分的动摇,还有另一层面上。
香港的3月,是温暖明媚的春天,海面泛动着柔漾的浪花,水光粼粼好似点缀着金色焰火般的光斑。
黑色保时捷驶过环海公路通向蜿蜒的山道。
英盛门前蹲守的八卦记者已经不在了,负责俱乐部管理的达文上前,引着迟漪入内,直接去往小马驹活动的马场。
一眼望去,马场辽阔t?草坪茂密,一匹极其漂亮的小白马正由专业饲养员牵引着漫步阳光下。
它有一双乌黝黝的大眼睛,像葡萄一样剔透黑亮,很澄澈,瞳孔里倒映着一身墨绿色工装连体短裤的迟漪。一人一马如心有所引,就这样隔着栅栏对视上。
迟漪下颌轻扬着,端视它片晌,纤眉微挑,“傻马。”
小马忽然被骂,立马端正四足,歪着脑袋,眼睛里流露出一阵可怜兮兮的味道,看得迟漪一愣。
达文在旁解释:“迟小姐,马驹是很有灵性的,你说的它能听懂。”
迟漪难以置信:“这么远也可以?”
达文恭敬回答:“它耳聪目明,是个很机灵的小家伙。”
“迟小姐要去亲近一下它吗?这小家伙还等着您给取一个专属的名字。”
马场无荫蔽,阳光直直照下来,迟漪微眯起眼盯着那小马,两两相望,小马歪脑袋的动作实在是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她唇角微翘,动作利索绕过了栏杆,站定在与小马相隔一寸距离的位置,居高临下俯视着刚及她腰线的小家伙。
饲养员观形察色,退后给他们腾出相处空间。
“你好玻璃心呀。”
小马驹垂下长长的睫毛,挪着腿去凑近她,柔顺透亮的毛发蹭过她的腿侧,皮肤骤然生出痒意,迟漪瞪大眼睛盯它,小马无察觉只继续去蹭,直到蹭到她的手掌才算满意。
这家伙……原来是撒娇啊。
迟漪忍不住半蹲下身,曲指去点它额心,略有嫌弃说:“有心机喔。”
小马眼珠碌碌转着,这样对视几秒,迟漪感受到了它的依赖,清瞳里闪动一丝波澜,叹笑问:“是不是还没有名字呀你?”
她佯作认真思考样:“取什么呢?赖名好养活些,对吧。那就叫小白怎么样?”
它可是拥有英国皇室纯血统的马,怎么说也算是个贵族千金马,它用哼哼表示极其不满意。
迟漪嗤地一声笑出来,眉眼明媚如此间春光,心中已然定好了名字,“骗你啦,就叫Money啦。”
“多好听多有寓意呀!Money,Money,Money~啧,可爱。”
Money难道就是很好的名字吗!可面对少女不容反驳的神情和一锤定音的语态,Money只能向人类哼唧着被迫屈服。
迟漪拿手机给它拍了几张照片,难得冒出来的分享欲,如同刻意般指向了某人,反应过来时,她目光已经定在WhatsApp的第一个联系人上。
他们之间最后的聊天,还停留在那句——“现在。”
仅是两字的魔力,引导着她思绪,一幕幕回忆起那夜的事,如电影画面般深刻脑海,细节也忘不掉。
她是清醒的,甚至无法忽视那漫漫下半夜的煎熬,那些唇焦口燥,那些潮润细雨,那些滚烫灼息……丝毫拂散不去。
她不比他的漫不经心镇定自若八风不动,她只拥有当时当下的冲动和孤勇,拙涩又带着试探的驽钝把戏去靠近了。
因为蓦然反醒到自己演技实在好烂的这一层,所以她才会在仓惶中选择逃走。
迟漪不知道靳向东之后会如何看待自己,他是那样端方清肃的一个人,而且古板固执,会不会以严兄姿态教训自己呢?
她好明白,是因为自己年纪小,因为他们之间那点薄弱维系的关系,也因为他是个很好的人才无法对她当时的困境而视若无睹吧。
他帮她,她该感激,该敬重,该知分寸;而不该僭越,更不该纵容自己……
这是她难得拥有一次的好运气。
迟漪输输停停在想与懦之间迟徊不决,珍藏着就此停下,还是逆风而行再近一步呢……
她暂且答不出,就像是一道多选题,没有正确答案,她也无从得知如何规避错误,她忽然缺少了一份勇气。又或许,她提前挥霍了她的勇气,她畏缩着不敢再上前。
“Celia!”
这声音乍然而起,令迟漪心口猛跳,下意识先熄屏,再循声回望过去。
“好巧,你今天也在马场!”靳明微笑容满溢向她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精致的千金小姐,纷纷礼貌地朝她打招呼。
迟漪归国那夜对靳明微的印象很深,靳家二房的夫妻感情不错,靳明微也很招人喜欢,包括靳知恒都会不自觉的流露出对靳明微的纵容宠溺。靳明微是那种能一眼看出在爱里长大的女孩子。
迟漪想,她的出生应该是很受家人所期待的,因而她能拥有无限度的重视与疼爱。
“今天没什么事,过来看看。”
“我也是。”靳明微目光掠到她身后,一眼循见Money,惊讶说:“哇,原来它的主人是你呀!之前英盛翻新开业时,迟姨特意飞英国选了一批小马驹,我当时在它和一匹小黑马里选,最终还是选了黑色,我还给它取名字叫Kai。以后你常来俱乐部,它们可以交朋友的。”
靳明微走上前想摸Money的动作忽而停下,转眸期待地望她:“我可以摸一摸它吗?”
迟漪不动声色往后退几步,一双眼里流露着恣意淡然:“当然可以。”
“诶,它现在取名字了吗?”
“取了,叫Money。”
靳明微没有为这个名字而感到讶然,声调透着兴奋:“哇,好特别喔!小Money……它真的好可爱!”
Money很受欢迎,得到主人准许,她们纷纷上前逐一抚摸Money,只有迟漪沉默着退立于人群之外。
迟漪差点遗忘,Money的到来本就和它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份以利置利的交换品。
它是别人选剩下的,可迟漪同样不是靳明微,她和Money才是同类,处在相同境地,没有主动权,只是被选择的那一方。
她抬眸,一双黑漉漉的大眼睛从罅隙里落向她,眼里情绪透着无助可怜。
那种求助的眼神盯得迟漪有些不自在,她定在原地暗吁口气,才上前同靳明微暗示Money今天的活动量超标,该回去休息了。
靳明微仰眸瞥一眼烈日,心里也有些担心自己皮肤晒黑,加上自己也养马很能理解小马需要精细照料,于是十分爽快地同姐妹们提议去俱乐部的后花园露台用下午茶,也一并邀请了迟漪。
迟漪并不认识这几位富家千金,但她从靳明微的态度上以及她们每人提着的手袋logo上,品出了她们各自家境应该也不比靳明微差。毕竟阶层都是向上靠拢,而不是向下。
这些年迟曼君不停在要求她去结识,去讨好于她有利的富家千金或是一些贪图她外表的阔少,迟漪是真的烦了,也倦了,这些虚伪的趋炎附势,那些高塔上的千金们就一定看不透吗?
有些时候,不过是维持体面罢了,迟漪觉得累,笑一笑婉拒了明微的邀请。
千金们倒也不强求,只同她说下次有机会再约,紧接着便告辞离开,几人一路说笑着,迟漪错神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诶,给你们八卦哦,知唔知,媞娜要同那个政律的周生订婚喇!”
“边个?喺唔喺最近同我爹地谈合作的那个徐氏的小姐?”另一个千金只惊讶了一瞬,又很快了然说:“不过我觉得好正常呀,听说她一直很中意周生的,真羡慕,不像我们,中意的人也只能背着家里拍拖,到最后的结婚对象都是早就定好的。”
“Linda你好烦啊,不准再提这个!”
“吃错药哦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肯定是家里又在安排她相亲咯。”
……
伴随女孩子恼羞成怒的娇嗔,沿着白色步道离开的那些身影渐渐模糊不清。
迟漪感到一阵庆幸自己果断拉黑了周清安,否则又不知要生出怎样的事端。
她释呼口气,安抚地摸了一把money,然后把它交给饲养员。
目送着小money离开的背影,她掌心紧握着的手机忽震了震,她蹙眉解锁,直接点进消息通知里,原本平静淡然的清瞳骤然掀起涟漪。
是WhatsApp的一条新消息。
——“[图片]”
——“挺好”
救命……是刚才不小心点发送了吗?!肯定是喽!
有冇搞错……她居然给他发了自己和money的合照!
迟漪感觉自己可能呼吸道出了点问题,要命地开始急促t?起来。
而且,他居然回复了挺好?!
这什么意思?
手机又震一下,迟漪自觉屏息。
另一只变得湿漉的掌心被柔软的鬃毛顺延着她腕心条条分明的青紫色血管扫过去,一阵麻密的感觉涌上来直抵心间。
他模棱两可:“今晚返港。”
迟漪纠结措辞:“要回主宅吗?”
可这转移重点的问题无疑是另一种暴露。靳向东不在靳宅留宿,从她回国第一夜起,再到除夕夜,即使再迟钝的人,也都明白了,何况她是清楚的。
十分钟过去,对面仿佛销声匿迹。
迟漪思想斗争几秒,开始亡羊补牢:“今晚得空一起吃晚餐吗?当我还你一次人情喽。”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
两分五十秒,新的消息弹出。
“你要还哪一次?”
迟漪指尖顿一顿,聊天框已不待她思索周全,想尽答案,直点明选项。
“蛋糕、除夕夜,还是澳门这一次。”
“迟小姐不妨直言。”
一旦这个男人不想和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时,根本不会给她避而不答,模棱两可的机会,如一场急风骤雨,要将她淋得透明。
更是他最后的提醒,告诫她不要忘,不能忘。
思绪迁乱,他的一通电话旋即打进来。
迟漪脸色遽变,盯着屏幕响了十几秒,她才犹疑着摁下接听键。听筒贴着耳廓,他的声线清凛,点明扼要,有一种清算的意味。
“现在清醒了?”
这问题让做贼心虚的人避免不了去想去回忆澳门那夜咬他喉结的实感,呼吸之间古龙水味道仍萦回在她唇齿间,还有落进他怀里时,手感依稀可辨男人结实硬鼓的胸膛,以及腰侧胯骨擦过的一端。
即便只是轻轻一点,也难以忽视的东西,酥麻感瞬间流转刺激了她全身血液和神经。
脸颊和耳垂由阳光烘烤得厉害,她只听见胸臆间的心跳怦隆隆的,自己好像变得十分不正常。
可在他面前,迟漪不愿意也不想落下风,故而强装冷静地应:“昂。靳先生,有何贵干。”
“那就好。”隔着电波,她听见了靳向东低沉的一声笑,昨夜那阵热息仿佛再度席卷而来,掠过她发烫熟透的耳廓,已渐变成蜜桃色的双颊。
也可能是因为她早有强烈预感,明知这通电话的来意。
彼此都停顿在这一秒,她深深闭气,尚来不及平复心神,倏然间,电流再次刮过耳廓——
靳向东以征询她意见的口吻,慢条斯理问:“所以,咬我这件事该怎么算?”
第17章 17# 握有实感
迟漪在openrice上预定了一家评价还不错的网红海景餐厅。
七点过, 她抵达这家位于沙尖咀北京道1号的意大利餐厅。餐厅设在高层,可以360度俯瞰维港夜景,唯一的缺点是不如私人会所的包厢私密。不过是一桌一面的落地窗, 夜晚在氛围感灯光的映衬下倒也显得清幽,并不容易被人打扰。
靳向东抵港时间在六点五十, 照正常驾驶速度他应该还有十分钟才能到,要是遇上塞车可能要再多二十分钟。
迟漪转念侧目睇过窗外的维港, 七点是刚刚好的时间。四面玻璃没有掩映,餐桌铺着一面餐旗,做工精致的瓷釉花瓶里插着一束淡粉色芍药,银色烛台上曳动的火心透出潋光, 与上方悬挂着的暗紫色氛围灯交织相映, 光影点缀着镜面。对岸华灯初上, 中环那一栋栋摩天大楼矗立于蓝空霞光之间,与深蓝海面上涌动的浪潮相映相接, 将女孩的影子也一并倒映在明净镜面中, 放在电影镜头里足以构成极具美感的一帧。
后方踱来脚步声,将迟漪游离的心神拉回, 她下意识往后望向声源位置。
侍者正引着靳向东往里走,蓝调光源之下, 男人换掉了平时刻板正经的商务式西装, 上着一件墨绿色绸缎质感的衬衫, 下着黑色休闲西裤配某家春季限定款经典条纹休闲鞋。
不再是严肃郑重的黑白灰三主色调,倜傥俊雅中还隐约透出一种别样意味。
两人目光极短地相撞一瞬。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一旁的侍者出声打断了她的怔神,“迟小姐,请问是现在点单吗?”
迟漪应声别开视线,接过菜单翻看, 余光可见他已落座,靳向东很有晚到的自觉,轻一颔首十分有涵养地同她说了句抱歉久等。
他是如此游刃有余而又熟稔的姿态,迟漪默默观察后心中腹诽,也不知是几位女士得出的老道经验。面上却只作若无其事说:“冇啊,我也刚到。”餐单页面簌簌划响,她抬眼又问:“有什么忌口吗?”
“客随主便。”靳向东深黑眸光停在她侧脸两秒,沉稳道:“这次的佐餐酒,你打算点什么?”
他的语态温和平静,仿佛只是简单询问,可迟漪实在清楚这问题里暗含着逗弄她的意味。因上一回在尖沙咀那间风月酒吧里点过一次甜起泡,那时是她自以为占上风地试探戏弄他,而这次因果倒转反了过来,迟漪道行尚浅只能讪讪一挑眉,又迅速敛好情绪,却仍是被他敏锐捕获。
目光相交几秒,迟漪这种较劲无果,最后权衡一下佐餐酒点的白葡萄酒,加上一杯冻饮。
点完,她把菜单曲指往他那里一推,示意是否需要加菜。
靳向东直接把餐单扣上,递给侍应生,侍者服务态度极好拿回餐单下去备餐。一时间,整片海景区域好似只剩下他们,一切安静到可以隔着玻璃幻听外面翻涌的浪涛声。
分明人近在眼前,还要刻意回避根本是在装聋作哑,况且也并非长久之计,也显得她气势弱。
其实迟曼君有句话说她说得对,迟漪的确清高太过,可即便她自知这份清高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却也依旧无法舍弃她的清高和骄傲。
迟漪的身体挺得笔直,优雅地抬起下颌,露出修长优美的颈项白如象牙,好似只有端起这种姿态,才能给予她无尽的底气。女孩利用着身高差距,礼节性地将目光落在靳向东身上,不想对视,便只能平静去扫过他的薄唇、线条凌厉的下颌,再慢慢往下挪至那冷白的脖颈,最后……是喉结。
一圈并未消退的红痕避无可避直直落进她清透的瞳仁里。
罪证骤然置于眼下,迟漪心速不由加快。下午通话时的那句问罪犹在耳边,她只觉一阵口干舌燥,目光也乱掉不知该往哪里看,幸好侍应生推着餐车过来,有了避掩体她才得以心松许多。
满桌餐食上齐。靳向东了一眼对面装得一本正经的人,她微垂落眼睫毛,玉似的琼鼻不知是不是妆面点缀的,晕着一丝红。
迟漪抿一口冻饮,浓睫一扬,淡淡说:“不知你中不中意,我都按招牌菜点的。”
靳向东轻颔首,换了话题问:“怎么选这里?”
这问题令迟漪想起上次那顿夜宵,她点的满桌菜品,他只动一口,于是心中有了算计,阴阳怪气:“靳生是吃不惯便宜菜喽?”
这地方人均600-800上下,其实也不能算便宜。只是身份阶层的不同,对标他平时出入的私房菜酒楼,商务会所与星级酒店的确有差别。
“吃不惯也没办法,定都定了。一位伟人说过浪费粮食是可耻的,所以还请您纡尊降贵凑合一下。”
更何况……每一餐都是她自掏腰包的,以她目前卡里那点微薄积蓄,请这一顿已是很大方了!
迟漪握刀的力道加重,将牛排切得滋滋冒油。
靳向东勾动唇角,把手边这盘牛排一块块切好,随后习若自然地与她交换。
“不是挑刺,只是觉得你挺会选地方的。”
收到她订餐厅的消息时,正行驶在港珠澳大桥的路上。因回港顺便也要开展工作,车上除他与德叔外还有一名年轻男秘书,开车的正是秘书,对方习惯用的导航自然而然播报起这间餐厅的点评,里面夹着一句“情侣拍拖圣地”。
男人们同时神情微变。男秘书满心皆是自己是不是十分不该的窥到老板的私事,这突发事件会否与自己将来的职级晋升挂钩?德叔的重点则在迟漪本人身上。
只有后排这一位端的是八风不动,晏然自若地吩咐先去这个位置。
餐盘里的牛肉一块块刀工整齐,透着油亮色泽。迟漪一整日的进食少,一闻见食物的香气就顿感饥肠辘辘,现在一整盘摆在眼前,她没必要也难以去故扮矜持。不过再如何也得端正姿态,迟漪细嚼慢咽着,胃部感受到了一点缓和。
吃到三分t?之二,一只玉骨扇般修长的大掌将一杯白葡萄酒斟上,递到她眼前。
玻璃杯上的冰雾乍然触碰到她的手部肌肤,瞬间激起心池的一圈圈涟漪。
迟漪条件反射抬眸望过去,对方正慢条斯理抽回手。感受到她投来目光,靳向东撩睫也看向她,沉黑的一双眼在雾蓝色灯光透照下显得更为深邃,心在刹那间猛地一颤。
靳向东盯着她,“这款味道不错,试试。”
她确实有些觊觎这瓶酒,甚至有些焦躁地挠红了左手手背那片白皙的皮肤。只是这么微小隐蔽的动作也能被发现吗?还是说她演技拙劣,回回在他面前藏不住情绪。
思索下,对视令她无由来的感到心慌,迟漪赶紧移开目光,指腹紧了紧杯身,“多谢。”
说完,她低眸捏紧杯子啜饮一口酒液,舌齿浸在冰中,一颗颗细小的气泡在口腔咕噜咕噜爆开,努力地帮她忽略对面男人带来的强烈压迫感。
靳向东捕捉到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想了想,不急,否则小猫又得应激。
一顿晚餐结束时,窗外天空浓黑一片,维港的灯光璀璨,平视过去,中环高楼繁华如梦,这角度隐约也能看见那堆高楼华灯之中的东寰大楼,高耸入云,富丽恢弘。
东寰总是与他的名字相并相连。
迟漪企图打消牵引她整夜的思绪,敛了眸光侧身去拿针织外套。身后笼过来一道长影,严严实实将她覆盖住,古龙水的味道丝丝入鼻,对方先一步将外套拿起。迟漪垂下的手捏紧衣裙,浓睫不抬不垂,只停留在他衬衫领口的皮肤处,掌心那抹湿润好似还未干掉,密密麻麻沾着。
一整晚,迟漪几乎都是故意含糊其词以应对,自知理亏,她音量也低了些:“挡我做什么?”
原本是想着有整晚时间,不急,慢慢来,不能再将猫逼太紧。可一直到结束,靳向东才悟出迟漪的心思,进与退都在她一念之间。
至于他想以退为进,想陪她慢慢走完这繁缛漫长的试探与周旋,可现在,她似乎不愿意了。
靳向东晦沉目光淡淡瞥过她泛红耳垂,两只澳白珍珠耳坠微微地晃,衬得那双耳朵更为白嫩可爱。他嗓音很淡:“躲我一晚上了,迟漪。”
迟漪嘴硬:“才不是,我为什么要躲你,想躲你又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靳向东视线自她紧攥裙角的手划过,哼笑一息:“那你紧张什么?”
又轻而易举被他看穿,她的小动作不打自招立马松开。迟漪强压下紧张仰起脸,一双清眸直直凝向他,气息有些不稳:“谁紧张了?”两人离得很近,她唇线抿直,掌心朝上,很有气势说:“外套先还我。”
她是一只高警惕性的猫,时而掏出尖利的爪子挠一挠他。这种相处模式,靳向东起先觉得新奇,知她身上有一股子拧劲,可此刻对上这双倔强又清凌的眼,他微蹙一下眉,回想到今日提前行程回港的冲动,忽而在合适时间内扼制。
他的冷静归位,这些年所承袭的教育与自身的涵养在告诫他,勉强女性是不绅士不礼貌的行为,他不该为此丢了那份风度与气节。靳向东眼眸沉静着看了迟漪片刻,然后退步回到合适的社交距离内,将外套归还她。
“好。”
靳向东拨正腕骨上微斜的陀飞轮表带,再无多话,踱步走在前面,他从容将一张卡递给侍者,没等迟漪反应,刷卡机滴一声支付成功。
迟漪登时不解地看他,“不是……说好我请你的。”
“不必了。”
“迟小姐,澳门帮你一次不算什么,换作是靳家任何人,我也会帮。既不想多承我的情,之后便将这些忘掉吧。”玻璃外浓黑的夜色衬得他气质愈发冷凛,靳向东微侧过脸目光下落在她瓷白无暇的脸庞上,停一瞬,语调沉冷:“一会儿我让德叔先送你,我还有个会。再会。”
说完,他冷静转身。
迟漪盯着男人留下的那道背影,孤孑挺拔。一切在如她所愿,不必多承他情,不必总想着如何还他,甚至她再想还,靳向东已不会再要。
可是——不知为何,这份距离和陌生逐步的复位,令她心口顿然一滞。
是她的过高防备导致这一切的,不是么?那又为什么还是会隐生出一种钝痛,在不断滋生,不断加重。
也许只是不习惯,她需要从头适应。
可是,她也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地去否认那些瞬间带来的感觉——从电话里默认着答应见他,从除夕那夜的靠近与试探,又或者是更早的更早……在他们见面的最初,那夜山雾朦胧间的仓促一眼,是他用一张充满洁净香气的方巾裹住火机归还给她的瞬间……
一次次的,一次次地牵动着她心中风向。
迟漪双手绞着这件外套,浓睫微微低着,分神这几秒里,前面的人忽然停了脚步,他微侧身,一言不发看向原地的她。他还肯等她。
迟漪顿觉眼角泛潮,她微呼口气,终于快步走到他身前,指尖轻轻去勾住他墨绿色衬衫上的一枚宝石袖扣,压低声音:“大哥,那天晚上对唔住,是我冒犯你。”
“还有,多谢你。”
她欠他太多谢意,这一句实在微不足道。
夜风穿堂而过,拂动她乌绸般的发,那张精致的莹白脸颊微垂下,瞧着那样乖顺,尤其是那一双星眸熠熠,明净的窗掬一把月光洒在两人间的小小罅隙。
她的情绪总在轻易之间变化无端。
靳向东盯着她的脸,逐一扫视过她的眼神、神情,一丝一毫,原本稍许烦躁的心神微定下来,似无奈又似认命,最后化为一句极淡的:“差点以为你想赖账。”
他喉结微滚,她咬过的痕迹跟随着。
迟漪脸上发热,感知到他还愿意纵容自己,没底气地狡辩:“都讲是不清醒咯。也怪你在我不清醒的时候出现。”
“而且刚醒的时候,我以为你不在的,所以才会喝多……”迟漪一边絮絮解释起来,一边与他并肩往外走,低弱的音量轻快起来:“对了,你那瓶威士忌多少钱?我不会赖账的。”
那一面藏酒墙的每一支价格都不菲,其中不乏有拍卖藏酒,迟漪做足心理准备,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大不了分期。
靳向东颇有几分无奈地瞄她,“傻女。”
一瓶酒而已,她想喝就喝,何至于同她算账。
迟漪却并不这样想,纤眉一竖,侧了重点:“什么呀,别以为我没听见。”
靳向东已有足够经验,分辨出她总喜欢以这种方式来转移重点,倒也无意再与她争,顺着猫咪的毛回答:“听错了,是夸你。”
“叻女。”
电梯到了。
轿厢门徐徐开启,靳向东目光轻抬见她迟迟杵在原地,虚揽过她纤薄背脊,将人带进去,随后收回手。
门阖上,迟漪还怔忡在他那一句隐有宠溺的叻女中。
男人的粤语发音标准,音质如同大提琴的余颤,轻轻拨动她身体里的琴弦。
靳向东发现了她的懵状,屈指轻点在她额间,“该回神了。”
迟漪赶快暗自调整状态,一双漂亮的眼睛透着晶亮望他,口中喃喃:“你分明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我讲的什么?”
迟漪眨眨睫,修长手指还停留在她额心皮肤上,温度上升,她觉得热,想退开脚步却如灌铅,只能飞快落下眸光:“不说。”
少女清脆的嗓音因别扭而漫出娇嗔之意,指腹间那点触感柔腻,如一把粉水,靳向东的动作停留过久有些失礼的并未移开,他凝注着迟漪赧然眼波,无端想起澳门那晚托起她腰肢的触感,一捻细腰,在他掌中软得不成样子,如一把春水溶溶。
理智在此刻骤回,男人克制地收回了手,站直身体,目视前方,嗓音低沉说:“抱歉,没忍住。”
额间他指腹停留过的地方泛着灼烫感,是他的体温,迟漪吞了吞唾沫:“……那,这就算是你还回来的了。”
电梯显示屏的数字一层一层跳动即将抵达,她一句话成功又将这气氛拉回到微妙里。
靳向东连续几日都是开整天会议,包括为了她的一顿晚餐提前返港,一整个白天更是有数不清的沟通、发言、审查……这顿晚餐到结束,也因她刻意冷淡而消磨他许多的镇定自若,那一刻他是真的疲倦。
可迟漪很厉害,总能将他从疲沼里拉回来。
靳向东面对这句话里的耍赖成分,差点气笑,反问她:“你确定只是这样,能两清?”
当然不行。
初见那夜的书房偷听,夜风拂来时,花园长廊的一条丝巾,一枚t?火机。
圣诞那夜凌晨的醉酒,发烧和守密。
俱乐部偶遇,她巴望着双眼要他带自己去买一份蓝莓蛋糕,也许是他在,她第一次抽中想要的盲盒。
再然后是除夕夜她诱他去往沙尖咀的酒吧……蒋家晚宴他突然出现的解围,至少救了当时身不由己的自己……最后的最后,才是在澳门他找到了无家可归的她,收留了她。
关于每一次,她的记忆鲜明深刻。
怎么能轻而易举的两清呢。
正因为眼前这个人是那样不同,他是她心里很好的人。
她才会想要靠近,又唯恐靠近太多。
迟漪感觉视野氤氲了一片薄雾,只听见耳侧那道磁沉的嗓音道:“你想还,也该还在同一位置,同一份量。”
此刻电梯抵达一楼,轿厢门缓缓打开。
外面走廊的灯光暗昧不明,一如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分明是再漫不经心的口吻,也分明是她继续在挑动这个话题。她自诩有那么几分勇与傲,却总屡屡败在他的眼眸里。迟漪别过视线,喉咙发紧,脚底好似悬空,手心的湿意加深一阵漉漉。
“难不成,大哥还想咬回去吗?”
话脱口而出,她心口一紧,千重万重的紧张里藏着另一分理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绪。
这问题也让靳向东忍不住皱眉,视线不由自主停留在她纤白颈项间,抄兜的手指好似已经触碰到她粉腻的皮肤,感受到掌心下牵动着她微弱的呼吸,馥郁的少女香萦缠在他的腕心含杂着空气里浮沉的白葡萄酒的香味与他身上的古龙水味,丝丝浸漫着鼻腔唇齿融进了呼吸,往身体里钻。
靳向东沉水般的黑眸逐渐变得灼热,如兽王优雅地俯视着他的猎物,男人峻拔挺阔的身形微躬下,衬衫勾勒下的背阔肌线条紧绷。
提前预判到迟漪伸出手是想要抵挡在他胸膛前,靳向东先她一步轻松擒住她双手,以指腹深抵在她的腕心,寂静空间里,他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她脉搏跳动的速度,另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则拢在女孩纤弱后颈。
这动作在他预想中已实施数不清的次数。
而现在是真实的,握有实感的。
悬灯清透,靳向东目光克制而笔直地抵进她乌涔眼眸:“迟漪,别再试探了。”
第18章 18# 故技重施
一台挂三地牌照的黑棕配色迈巴赫停靠在街边。
街灯微黄, 司机从驾驶位下车,不是德叔,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男人。恭敬地开车门, 回到驾驶座升上挡板。整个全程,年轻男人都保持着目不斜视又面无表情的专业素养。
因近期有飞法国的行程, 德叔今晚提早落班陪家里人,司机一职便不得不由东寰京都总部秘书团之一的李斯言担任。眼见挡板严丝合缝地阖住后, 李秘暗吁口气,同时在心底唏嘘靳董原来真是来约会的,更唏嘘的是他们靳董这种正经无趣到显得古板的男人,居然也会突然有一个中意的女仔。
刚才关车门他窥过一眼, 的确是很漂亮, 娉婷袅娜, 肤如凝脂,那张脸着了淡妆落在暗光环境也不失艳色, 这样的女人在港岛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 看着年纪貌似有点小……
为光明前程考虑,掌握他未来几十年职业前景的老板的八卦自不敢在东寰乱传播, 至多只敢在他们东寰60层的董事长秘书小群里卖个关子消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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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台车的隔音降噪功能后期有再特意改装过,是顶尖的。迈巴赫后座已是宽敞, 可车门阖上时迟漪还是觉得有些局促, 尤其是那面密不透风的玻璃挡板缓缓升起, 再一次将车分为两个密闭空间,后排两道呼吸密密在萦缠,衬得这暗昧灯光愈发显得旖旎。
“……不是德叔开车啊。”她没话找话。
“不是。德叔休息半日,司机是我秘书,姓李。”靳向东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落定在她的脸上, 那双狭冷的眸像是一种审视:“迟小姐,现在时间已经近十点,东寰是人性化管理,所以我也没有这个需要时间点回集团开的会。”
迟漪想起他略有警告的那句别再试探,犹豫半秒,问:“所以……你刚才在餐厅是骗我的?”
“我是正常男人,也有正常情绪。迟漪,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一直在逃在躲,所以我也会想不如就停在这,我不想做任何勉强你的事。”
没有迂回,没有那些模棱两可的暗示。靳向东语速平缓言辞直白地告诉了她当时心迹。
而这份坦然是她最难给出的,迟漪不能直视他的那份目光,只能落向座位正前方的黑色屏幕。
停在这里,不必再勉强。
迟漪记下了,反问:“大哥一直都这样宽容的吗?”
商场上的靳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即便不需要亲自使用一些手段,可那些争权夺利诡谲云涌里也不能容他一直做纤尘不染的君子。
这是靳章霖交给他的第一课,宽严相济,张弛有度。
靳向东看着她,无声一哂:“把手段用在你这里,就没意思了。明唔明?”
他的话永远点到为止,表面不显山露水,好似在顺她心意,给她留进退余地,可那炙热的目光与无形的迫感还是令迟漪喉间幅度微不可察地吞咽一下,余光里,男人修长的指节轻叩在中控台上,深刻令她想起五分钟前———颈项落在他掌心慢慢裹挟而产生的生理微窒感。抵靠着柔软椅背的身体自然反应地绷紧。
眼前这个男人强大到不必对她用任何手段,他能温和平稳与她交涉,而迟漪那时心绪早已千回百转,论耍心机使计谋,她根本不是他敌手。
可坦诚布公……
车厢内安静数秒,靳向东瞥过她长发藏起的耳垂,白皙后颈在灯光里衬得薄红。作为年长者总该多予她几分宽容,他无声无息敛去那些由她激起的锐利与躁动,空气里弥散的旖旎暧昧的因子渐渐隐没。
他回归到眼下正题:“想去哪?”
落在裙角的指尖放松下来,迟漪仔细想一想,香港几乎没有她的容身之地,无论走在哪条街巷都逃不开迟曼君的控制。订的酒店即使不刷迟曼君给的卡,也能被Amy找到,她想去哪?
说实在的,比起香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她竟然会更想要回到巴黎,一个她只待满一年三百多个日夜的城市,甚至巴黎给她带来的记忆也不乏存在痛苦的占比面积。只是想到那间坐落在小巴黎传统住宅区15区的40平小公寓,靠近塞纳河。刚开始的夜里,当她每晚站在那面小小的阳台窗户边时,看过一遍又一遍夜色里塞纳河的波光粼粼,心里想的是这里比不上维港的繁华璀璨,珠光宝气,她一遍遍地去想起维港,后来不知哪一天她好像习惯了,或许是一个夏夜的晚上,当她凝注着满屋清幽的灯火时,那些车水马龙的人间喧嚣隔绝在外时,突然间觉得也很好。
但眼下她不至于走到无人之境,还剩下一个选择。
迟漪垂下眸光,含糊说:“不知道。”
得到这个回答是在意料中,不必刻意打探调查,祖母沈嘉珍在最初便有提前派人做过迟氏母女的背调,那时说与他听,所以从一开始,她和迟曼君的关系几乎铺开在他眼前。而眼下他们之间早已同时落进一张密结的蛛网里,最浅显的一层,是她当下困境,即便她没有明说,他也无法袖手旁观。
“去我那里。”靳向东建议道:“明天下午我要飞巴黎,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走。”
他是她的最后选择,迟漪没理由拒绝。
全程专注开车的李秘得到指令后把控着方向盘的白手套轻轻拨转,迈巴赫驶向了另一方向,一路平稳行过一处海港区,而后渐渐没入海岸线的一条柏油道,沿着这条道直驶,一边是大片大片的绿荫树木,一边是柔波荡漾的深蓝色海洋,平均几分钟一座的岗哨亭为迈巴赫开道,身穿制服的高大警卫立在亭前恭敬行礼。
最后一面黑色电动大门徐徐打开,这座坐落于深水湾11号的顶极庄园在一幕幕震撼里变得具象化,迈巴赫终于停稳环岛前。
迟漪原本就大而圆的瞳仁再度隐隐瞠大,平复了对有钱人的想像后,她缓缓下了车,切身看清这座庄园的外围后,只在心中感慨:如果追求这种程度,那么迟曼君其实也挺让人理解的。
车外世界是由盏盏明亮路灯映照着的壮观宏伟的白色建筑群体,满眼春意盎然的绿荫草坪,修剪整齐葳蕤的花圃,再到穿过中t?庭长廊跨上纯白色阶梯进入这栋外观如城堡的主建筑房屋大门。即使在此之前她已经见识过靳家主宅的占地面积,但依旧很难不为深水湾的这一座座精美绝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建筑群体,而再次感到震撼。
而另一方面,她知道,这里存在着靳向东自成年以后的一部分的生命轨迹。
在一张有关于他的巨幅拼图里,迟漪握着一盏萤光,不断摸索着在艰难中寻见那么一两块。
佣人们早接到德叔的指令,静候着主人归家,但直到亲眼所见大少爷那台仅用于公务与亲人接送的迈巴赫上,下来的是一位年轻女性时,还是忍不住心底一愕。
只一瞬,众人恢复往日的专业素养,毕恭毕敬迎二人入门,每一步都做到关怀备至,细致入微。毕竟深水湾11号是自靳向东从购置重修再入住,七年来,今夜是首次接待外客。
来到别人家需要换鞋,靳向东同她说明与德叔先去偏厅等她。
两名女佣取来共计十五双浅色系材质不同的拖鞋供迟漪挑选,每一双的鞋码都是她的尺寸。
菲佣连笑容都是完美的,“迟小姐,不知您喜欢哪种款式。”
迟漪打量了圈,语气有些微妙:“这么多女士拖鞋吗?”
另一名年长些的女佣慧眼如炬,微笑着认真给她解疑:“原本家里一直备有三个码数的女士拖鞋,分别是老夫人,夫人,和二小姐的。至于这十五双,因为时间仓促的缘故,只能临时先为您备上,如果有不舒适的地方,明日我们会准为您备更多款式的。请迟小姐放心,您所需的物品都会按照你的尺码,一一准备崭新的只会属于您。”
老夫人,夫人,二小姐。听着这三种称呼,才有一种了解到一点真正的他的实感。
至于佣人阿姨说的类同于以后、明日之类未来式的客套话,迟漪很清楚,只有能住在这里的主人身份才可以拥有这类权利。
她只是一个借宿者,是客人,只在今夜。
厘清自己的身份,迟漪对眼前这位面容和善的阿姨微笑,“谢谢您,不用这么麻烦的,十五双实在太夸张了。况且,我只借宿一晚,明天就会离开。”
以后能否再来这里,也是未知。
阿姨不置可否,只顺着她的笑容而引她从玄关长廊进去。
偏厅内,靳向东今夜难得不去书房处理公务,佣人眼观鼻鼻观心,用心煮着他吩咐过的一壶安神助眠茶,中温烹煮让柑橘香丝丝融进茶香里,幽而淡的气味沉浮空气中。
重工珐琅彩紫砂壶里的滚水煮出咕噜声,掩去了门厅随至的轻盈脚步。
迟漪驻足在柜体掩映的位置,凝注着眼前画面——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进属于他的空间,那里的灯光温黄呈暖色调,投射过那一面巨幅的雪色窗框,窗帘未阖,玻璃明净将人影照得清晰,男人姿态闲适地坐在一张墨绿色雪茄椅上,他垂目拈起只紫色珐琅彩茶杯,往里斟茶。
他独有的漫不经心里流露出来的从容不迫,坚不可摧,是谁也无法勘破其中,走进去的。迟漪看得久了,有关他的画面自觉在心里一帧帧加深镌刻着。
时间一分一秒流失。靳向东倏然抬眸,目光笔直精准地落向门框外的她,“怎么不进来?”
听见他的声音,迟漪从走神中回醒,缓半秒她在整夜的虚实浮沉中找回自己的节奏向他走过去。偏厅所有的佣人早已退下,一张雕花红木小桌的左右分别坐着他二人。
靳向东递她一杯热茶,娓娓道:“这是家里一位阿姨的独家秘方,红茶汤底,再加上玫瑰,枣仁,百合干,桑葚干,蜂蜜,茯苓……”冗长复杂的配料表,说得男人也不禁笑笑,微叹道:“配料实在太多,我有些记不清。总之她说是可以宁心解郁的晚安茶。女孩子喝了很好眠。”
迟漪眨眨眼接过轻啜一口,她不是可以闲下心品茶的人,不懂这些区别,只知道入口清甜,体感还算不赖。
至于宁心解郁的功效,对她而言,她并不认为能有比氟伏沙明更有效的存在。
“如何?”靳向东侧眸看她一眼。
“挺甜的。”迟漪用指尖轻轻拨转着瓷盘上的纹路,“没想到大哥会喜欢饮甜茶。”
“糖可以分泌人的多巴胺,刺激味蕾,带来愉悦感。偶尔喝一喝也算是有益的。”靳向东停顿半秒,身躯微倾寸许,继续说:“不过,今晚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暖黄的灯晕点缀着雪白墙面,将一高一低两道影子拉近。她的瞳孔微震,仿佛是有魔咒,每一次她辛苦垒筑起的一座座高塔城墙,都能让他轻易地拆砖取瓦继而如多米诺骨牌般支离崩塌。
迟漪浓睫轻扇,瞳膜里满是他的影子,嗅觉感官里钻进熟悉的柑橘调的木质龙水香,苦甜交杂,如野兽般带有攻击性地侵略着她的呼吸。
“……大哥。”她的声音细软,十分不合时宜地唤他这个称呼。
靳向东喉结微滚,漆眸倏沉下来,宽厚温暖的大手遽地抚上她颈侧,力道克制也不容反抗,两人的唇瓣仅剩毫厘,他一低头便可以吻上去,可靳向东偏停在这里,凝向她的那双眼中聚着浓云晦暗。
“告诉我,澳门那晚你也是清醒的。对不对。”
吐息间,那点酒精已经代谢掉,属于男性力量的灼热荷尔蒙袭过她颈侧,强烈到几乎穿透漫延至她皮肤下的血液。迟漪觉得身体失控地发烫,眼眸不知不觉也湿了,雾濛濛撞进他眼中。
关于澳门那一晚,她是清醒的。
酒精的催发,不过在是催发人深藏心底的欲望罢了。
当时的她,不过是遵循本心想要吻上去。
事情发生后,她其实谈不上后悔,却又十分恶劣地想要祈盼着对方和她一样,能心照不宣地掀过这一页。
而现在,她错失了撤退的机会,一步步走向关系失控的边沿,如同雪白脚踝上那只勾悬欲掉的鞋,只需再借一点轻微的力,便会彻底坠落下去。
“大哥希望我清醒,还是不清醒?”
迟漪微仰一点脖颈,玉似的鼻尖轻轻擦过男人的薄唇,肌肤相触,好似皮肤纹理间蒸生出的一粒粒细密汗珠都能彼此交,融。
靳向东深深看着她,少顷,他理性地想松手,然而迟漪微阖一下眼皮,下一秒她扶住他肌肉线条紧实的肩臂自雪茄椅里起身。她的身体因紧张而变得僵直,骤然一个动作失去平衡,有钻骨的发软感袭来,她一膝半跪在他腿间,勉强支撑着,但靳向东下意识去接住她,宽大的手掌紧握在她腰侧,大拇指的力量深,扣她的腰心。
迟漪整个人都几乎落在他怀里。
对视一瞬,靳向东的气息竟也会因她而产生一丝不平稳,“想你清醒,也怕你现在清醒。”
“……为什么?”
“因为你又想赖账。”
被看穿了。
呼吸一时变得更为急促紊乱,迟漪控制着频率,在这段沉默气氛里,她缓缓抬起脸,清亮双眼内溢出坚定色彩,她的手尽力扶住他强有力的臂弯,大拇指摁着他因力而突起的青筋,条条分明,而他的掌心仍停在她颈侧,修长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蹭了下。
这样的姿势超出了所有安全范围,暧昧而怪异。
咚咚咚。
心脏失控的狂乱地跳动,厅内明黄灯丝跳了跳,忽地熄灭,眼前瞬间陷入黑暗。
靳向东冷静两秒,说:“可能不小心碰到开关,我去打开。”
“没关系。”迟漪指尖飞快去捉住他的手腕。顿了顿,她旋即探身,啪地打开了一侧的落地灯按钮,“这样就好了。”
一束朦胧灯影侧照过来,两道目光心照不宣地交叠织缠。
迟漪的声音都似被烫得发哑:“靳向东,我想亲你。”
“那就当我们都不清醒,好不好。”
如果怕我不清醒,不如我们都不清醒。
她重新回答了这句话,继而俯下身,涩而拙地去含他唇角,很轻很软的一下,每一次的喘息都是令人生热。
视线交汇着,她分明是先斩后奏。
男人的眼神逐渐幽沉,如一头沉睡的野兽正在觉醒,猎杀与狩猎是它们作为食肉动物的生存本能。靳向东的大拇指倏而扣紧她想后缩的腰,力气强悍地把人往怀里摁住,视线划过女孩颤动的翘睫,半垂下的眼睛,那眼里水莹莹,湿漉漉的,像有潮风侵略过,让人忍不住想狠摁住吻一吻。
薄而白的眼皮t?被温热的唇轻轻碰了碰,紧接着他们的唇齿相接,齿关被撬开,苦甜的气息卷进来。
男人的力道来势汹汹,由不得半分推拒,以上位者的强势,胸膛相抵,迟漪的脊心被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扣住,指腹抚,揉,顿感有极其陌生的酥麻钻上来。
她没有任何经验,几乎承接不住身体里涌至而来的一阵又一阵潮。
沾带欲望的亲吻会丧失掉人的神智。迟漪双眸彻底失焦,那只漂亮而透红的耳由他炙热的气息攫取,他却拥有强大的自制力,在欲浪吞没的前一秒骤然停下。
他的口吻近乎淡漠,拒绝她的烂提议:“你最明白,我有多清醒。”游离在她腰下的大掌一把托住人往上,抵得深,气息也重:“又想故技重施,撩完就跑?”
微黄暖光里,一张精巧的鹅蛋脸落在他掌心,女孩的眼睛很大很亮,浓密的睫毛跟着在颤,显得她是那么脆弱易碎,几乎会融化在他手里。
“哥……”
靳向东眸色很深,嗓音压抑到喑哑,打断这个称呼:“闭嘴。”
这一声哥,彻底打碎了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妹妹仔,你是不是太天真。”
第19章 19# 现在反悔了
法国假期很短, 每一季只有短短十五天。而这一年春日来临时,迟漪的假期却一直一直在延长。
回到巴黎的第三天,迟漪盘腿蜷坐在长窗前的沙发椅上, 往外眺一眼,帘纱微拂, 入目一片阴雨绵绵。
15区的这间公寓是当初在第一所高中过度以后租下的,迟漪后来也精打细算从生活费与学费中省下一笔钱, 又通过目前的兼职再攒一些,零零碎碎地攒着,她想买下这房子,并且在回香港之前, 她已和房东女士谈好一个合适的价格, 目前只差一万欧, 就可以打钱签合同。
在外漂泊无依的人,其实总想拚命地拥有一处容身之地, 迟漪也不例外。
这‘漫长假期’还剩下五天才截止, 迟漪起床简单用过早午餐后,墙上挂钟已经走到下午三点半。倒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 她划开屏幕看,登陆的社交账号是供兼职所用的ins, 而能联系上他的WhatsApp与微信都已退出登陆……
深水湾那夜的吻让她失陷好久, 荒唐到让她心生恐慌, 因为那种经历是前所未有的,也因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感情已到失控的范围,乱掉的人,不仅仅只是她。
极度缺乏情感依赖或极度需要依赖情感的人,第一反应永远是先逃避。
即便深知这样是不对的, 不好的行为,可是她无法控制心底那深深涌动的害怕感,她再次从深水湾趁夜潜逃回巴黎,护照是Amy送来的,没有对她过多问查,只派阿辉将一些简便行李给她,然后离开。
迟漪就是典型的装腔作势,空壳子,真到了进一步的距离,反而显得仓乱起来。一落地巴黎,迟漪便将一切都移除,以此来避免自己仅存的那点理智彻底被欲望吞并沉沦。
手机里的各种未读消息,除去广告外,全是来自她的那份兼职——是长期在18区与第20区混迹的一个驻演乐队,叫red。
迟漪算半道加入的,乐队里原本也有备役人员,因此她这段假期算是没有被干扰,这次被戳也是她刚更新了一条ins。
扫过主唱Alan发过来的几条消息,主要是问她最近是否回巴黎,最近的商单曲目都是她熟悉的,只需要合一下节奏即可。
这次和迟曼君闹了一场,是一定会被切断经济的,这已经是迟曼君早前控制她的惯用手段,对于那时的她来说,屡试不爽。
迟漪想了想答应下来,她现在需要赚钱用以支撑日常开销与筹齐最后那一万欧。
乐队近期商演排得挺多,今晚还有聚餐活动,Alan同迟漪简单确定好聚餐时间与地点,便下线。
此刻时间尚早,迟漪有了动力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才开始捯饬自己。早先因为年龄不够加之出入酒吧总是鱼龙混杂的缘故,迟漪习惯乔装自己,超浓烟熏妆配上暗黑系上衣热裤,这打扮虽然显得有些非主流,但欧洲并不追求幼瘦身材,因此在灯红酒绿的丰腴美人里她算不得出众,至多有点特别。
近六点,巴黎天色昏黄。迟漪抵达了18区的一间餐吧,red乐队是熟客,服务员又是华裔,同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无多问引着人直往最里边靠窗的老位置去。
Red乐队共由三名华裔及一对美国兄弟组成,分别是主唱,鼓手,吉他,键盘和贝斯。Alan是主唱兼职队长,中文名未知,鼓手叫梁文洲,他嫌麻烦不取英文名,别人习惯称呼他的姓氏。而迟漪在这里用的假名Anna,她玩贝斯,另外美国兄弟,哥哥Gary玩吉他,弟弟Gavin玩键盘。
说起来也是一件很奇妙的经历,都说学艺术这件事都是靠着天赋的,迟漪一直以为自己在音乐上没有任何天赋,直到意外接触贝斯,才发现天赋在别处,再到后来加入乐队,玩的过程中顺便以此维持一份收入。
“Anna,你可算出现了!坐这里,Alan特意给你留的位置。”说话的男人一头金发,正是吉他手Gary,他这人平时嘴上没把门,最爱调侃迟漪和Alan关系。
Alan给迟漪递餐单的空隙给了Gary一记冷眼:“Anna,你先看看想吃点什么。”
“谢谢。”
出门在外身份人设都是自己给的,乐队里的Anna是出了名的酷girl,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冷淡。正因此,Gary偶然发现迟漪能对Alan匀出比其他人多那么一星半点的耐心后,才喜欢去调侃他们。显然这一次也是自讨没趣,在接到Alan的冷眼后,他摊手挑眉一脸无奈状,随即扭过头开始同另两位成员展开闲聊。
聚餐结束在7点前,7点半他们要回演出。
迟漪和Alan走到一行人中的最末,18区今夜的夜风料峭,她身上披着一件长风衣很能抗冻,穿过这一带的灯红酒绿,一同步进今晚驻唱的live house后门暗巷。
门一开一合,巷子里忽然只剩下他们。Alan站定在门前,掏出一盒烟,递给她一支,“方便问一下,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迟漪将烟管夹在指尖,半倚墙沿没回答也不着急点烟,只向他眺来一眼。
“我知道,有关私人的问题是越界了。”Alan微垂下脸,拨动火机自顾点燃烟,吸一口,又将火机递给她,缓声解释:“我以为我们认识这么久,还算是朋友。”
卡嚓一声在她葱白指间亮起一抹猩红,“你知道的。走出18区,我们不会再见面。”
Alan笑了笑,试探问:“万一呢?万一我们能在18区之外的地方再次见面。”
“Alan,你知道这种万一几乎没可能。”
暗巷里的灯光昏浊,Alan说:“Anna,别总把话说得那样绝对,大家都是凡人,你不可能一直这样理智清醒的。”稍抬眼,他藉着这点光将她那双清亮乌黑的瞳孔看得清楚深刻,里面布满近乎于冷漠般的冷静淡然,顿了顿,Alan忽然很轻地叹一口气,“OK,我现在认输,以后不会再提私事,现在我们该入场了。”
18区Red乐队的贝斯手Anna,和主唱Alan只能停在18区。
红漆铁门被再度拉开,青年掐灭烟先她一步跨进去,迟漪站在原地,缓缓地垂下眼睫,专注地看了会指间烧了长长一截灰的烟支,黑兰州,是迟漪抽的第一款云烟,入口是很醇厚的梅子味,清香中夹着一点艳。
她想了想Alan的话,其实没错。18区人眼中的Anna,独立特性,外表内心是一致的冷漠理性,把闲人勿近四个大字刻在面相上;可他们不知道的另一面,是迟漪本身,敏感多疑,习惯先为自己考虑,而人也不可能一直清醒理智,更多时候当她察觉情绪的失控时,迟漪会习惯回到自己的壳里,躲藏起来。
能完全接受她底色的人,恐怕少之又少,人总要给自己留一点退路的,所以她不肯与人亲近。
迟漪轻吁最后一口烟,捻灭,推门走进live ho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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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夜晚,巴黎歌剧院于一周前由一位神秘亚洲富商包下,正在举办一场私密性极高的私人春夏秀场。
秀的主题是优雅舒适风,场内灯光偏暗,光影时而拂过坐t?在看台C位的女人身周,那是个约莫三十的女性。
岁月从不败美人,她的五官极其出色,眉眼始终沉静淡然,身穿一条Chone Z的香槟色巴洛克风的高定缎面衬衫长裙,腰身往下是开衩设计,不规则地点缀着成百的钻石,勾勒出她清瘦修长的身形。她今年已满四十七岁,然而那萦绕在她身上的矜贵气质,不仅仅是足够多的财富能堆砌出来的,还需有强大富足的精神世界才能够将这份举手投足间的高贵典雅支撑起来。
这个女人叫黎嬛,是靳向东的母亲,更是一名出色的建筑设计师。
黎嬛的出生于京市钟鸣鼎食的大家族,家中数名长辈从祖父母至父母这一辈都曾任高,级,干,部。而她是黎家这一辈中最小的女儿,自出生起便被家人们众星捧月,明珠般呵护着长大。
在顶级财富的支撑下,黎嬛的爱好更为广泛,里面也包括了全世界女人都钟爱的购物。
作为FHCM【法国高定协会】目前记录在册的最重要的品牌客户之一,黎嬛曾强悍地创下了连续两季时装周的购买战绩,累计的消费金额也在全球客户排名中名列前茅,深受各大品牌设计师的追捧爱戴。因此,这些品牌方也并非首次破例为黎嬛举办私人秀展。只不过今晚这场秀是靳向东特意安排的,为的是他之前答应过陪她出席一场时装活动展最终却失约,而来负荆请罪。
“怎么样,您还满意吗?”
黎嬛瞥了眼三天前在里昂碰面,明知自己还在生气的情况下,还能镇定又严肃地同她说出“您先自己冷静下”的混球儿子。
即便他现在认错态度良好,黎嬛回想起来仍是觉得不解气:“靳董真是费心了。”
靳向东习以为常,低眸温和一笑:“为黎女士效劳,是我的荣幸。”
“之前说好的陪我,你居然敢缺席。别以为你老娘是这么好哄的。”黎嬛保持着自己的冷气场。
闻言,靳向东俊眉轻抬,姿态松弛而闲适,将熄屏后的手机倒扣在桌面。骨节分明的手轻敲两下膝盖,两秒后,侧身同身旁的秘书嘱咐道:“All in,全部送到黎女士的庄园。”吩咐完,他偏首看回母亲,耐着性子继续哄:“妈,现在原谅我了没?”
“……”
一场大秀看完,时间已近十点,黎嬛刷完他的卡勉强解了气。母子二人在保镖与助理秘书们的拥趸下离开歌剧院。
巴黎最近多雨,剧场外飘动细雨,一台劳斯莱斯等候在旁,身着黑西装的保镖为尽职尽责为黎嬛撑着伞,她回眸看过去,靳向东刚又看了眼手机,轻蹙眉心,她这儿子很少有这样心不在焉的状态。
黎嬛眸色微闪,“Ethan?”
靳向东敛神抬眼,一边从容熄屏,阔步走到黎嬛身边,“上车吧,别淋到雨。”
“等等。”黎嬛以女人的直觉品出他的不寻常,起了揶揄的心思,好整以暇睨他一眼:“Ethan,你在等谁回消息呢?”
靳向东的目光坦然而磊落,“冇,只是公务。”
“叫你不准同我讲粤语,听着就烦。”
“好,不讲了。”
闻言,黎嬛收了眸光点点头,莞尔道:“好吧,那你也别送我了,我还要去赴下一场约,很忙哦。”
黎嬛自离婚后,过得洒脱至极,身边不乏优质男性追求,尤其是年下居多,她最近是在和一个长相不错的法国男人date,靳向东大约从明毓口中知道一些,颔首应下来。
黎嬛同他挥手,探身坐进车里,门一阖,她立马睇了眼窗外逐渐远去的高大人影,扭头同助理小艾讲:“Ethan不对劲,他绝对不是为了工作。”
助理小艾露出惊讶,“嗯?可是Ethan说他在等工作消息呀?”
小艾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做工不久,与黎嬛相处如同姐妹,得到允许后跟唤的Ethan。
“呵,男人的话,你也全信啊?笨不笨。”黎嬛眉棱轻抬,肯定道:“男人正常得有些奇怪的时候,才是他最反常的时候。”
小艾崇拜望她:“嬛姐,你讲得好有道理。”
黎嬛无奈地看她一眼:“傻姑娘,等你以后谈恋爱就明白了,男人这点小动作,根本不值得推敲。”
更何况她笃定,靳向东根本藏不住多久,她可以好好期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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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黎嬛的车消失在这片夜中,靳向东回到车内。
德叔顺着车内后视镜了了眼后座的人,缓声询问:“接下来是回酒店还是去集团大楼?”瞥见他无意识微蹙的眉心,慢声说:“看来是迟小姐还没回复。”
“再等等看,也许是这几天巴黎的雨下得太频繁,她的手机沾了雨水有些失灵。”
靳向东了眼朝镜中睇去一眼,“是不是还得差人给她送部新的去。”
“我去安排。”德叔煞有其事地点头。
靳向东无言一阵,忽视掉德叔眼底的促狭揶揄,正色说:“不劳您费心。”
后排中控台放着一个首饰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珍珠耳夹,是迟漪那晚遗落在偏厅那张雪茄椅上的,当他拾起时,上面还萦着她身上那缕丝丝扣骨的暖香,指尖停留的质感温润细腻。
车窗挂上密密麻麻的雨珠,一股潮闷黏湿的气流正袭侵着这个夜晚。
乐队演出结束在凌晨,外面的雨约莫停了。迟漪照常与乐队成员一起回基地放乐器,然后纷纷在路口作别,这条街区的路灯稀疏昏黄,到了凌晨几乎是无人区,迟漪起初也怕,后来习惯连上蓝牙耳机听歌,渐渐的就能转移注意力。
她步行到等车区,叫了个Uber,耳机里的音乐软件随机切放到一首爵士乐,迟漪半倚着街上的铁栏杆,鸦睫慢垂注视着手机屏幕。这片区的夜里实在太安静,她百无聊赖地刷着IG,准备退出界面看一看打车订单时,犹豫自心中而生,迟漪用力抿唇切换WhatsApp的账号。网络刷新又连接,消息逐一弹出来,她微呼一口气,扫一眼联系人。
大堆的消息里,她心里的那个名字沉在底部。
时间是三天前,那时她刚落地巴黎,靳向东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一是耳夹照片,一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你的?”
冷冰冰的,和地上淌着的雨水一样。
男人这张嘴,只有接吻的时候才能是暖的热的。迟漪扣字:“不是我的,大哥再问问其他女孩呗。”
时间太晚了,她没有期待能立马收到回复,甚至有些懊恼为什么不能装作和他一样冷酷,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发送完这句迟漪就把手机揣回兜里,刚熄屏,消息声叮的再度响起,迟漪动作一滞愣了愣,解锁点开。
他居然能秒回。
“?”
迟漪悬着心终于坠下去:“??”
“还没休息?”
她回:“在外面等车。”
“第几区?”
迟漪敲字的手指停下来,盯着屏幕上的字思忖起来:恩?他也在巴黎?不能吧?
“你也在巴黎?”
字刚打完还没来得及按发送,手机震了下,一串陌生号码前缀带着巴黎区号,应该是Uber的司机来电,迟漪没犹豫摁下接听。
“Allo?”
站台又飘起雨丝,静谧夜色里电话那端溢出一声哼笑,声调是一如既往的低缓,清晰到这股电流如有实质地钻进她的耳蜗,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心跳微快几拍,她深呼吸扼制住不再平稳的呼吸,冷静说话:“你怎么有我号码的?”
“德叔给的。”靳向东神态自若,漫不经心地移开落在车窗上的目光,继而翻开在车内放置许久的诗集,“报一下位置。”
迟漪抹了把脸上的雨珠,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她兜里有一笔刚拿到手的演出费还没捂热乎,如果不是不得已她也不想立马用掉一部分,而现在又刚好有一次蹭车的机会,虽然每一次和他见面都会无可避免地有失控举动……可是如果不答应,恐怕对金钱有点不尊重吧?
她现在只想做一个庸俗凡人。
迟漪唇瓣轻翕:“18区……站台附近有广告牌……”打量一圈四周建筑物,她尽可能地更表述得更为详细些:“哦,对面还有个礼品店。”
靳向东心底描摹出一个明确方位,不忘在电话里安抚她:“外面在下雨,你先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别被淋湿。大概等我十五分钟。”
隔着外界纷乱细碎的噪音,靳向东的声音总能给她带来安心静神的力量,仿佛他是完全可靠的,为他的一句‘等我’,她便已不必在这雨中生出惊惶不安的情绪。t?
雨势有加大的趋势,迟漪取消掉Uber订单,选择去周围礼品店的屋檐下避雨,那里亮着一排灯,有光源,他的车到达时也能更快地找到她。迟漪想得周全,忽地她眸光一侧,与礼物店玻璃橱柜里的清晰倒影对视起来,明光投射下一张化着超浓烟熏妆的脸和她面面相觑,瞳孔巨震!
完蛋了……糟糕了……
她把最要命的遗漏了!她现在的造型肯定很雷人!
现在打电话反悔还来得及吗?!
上帝……拜托让他堵车吧……救命啊!翻遍整个背包也没找出一瓶卸妆水,关键是……她头上还戴着一顶要命的深紫色假发!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天色这么黑,那靳向东的眼神或许也没那么好,没那么好的话,也就可能认不出自己。
要命的墨菲定律与她心意相通。
害怕担忧都是无用功,玻璃倒影里映出一台打着双闪停靠灯的加长版劳斯莱斯幻影,在这条空寂幽暗的长街分外醒目。
车门开阖的声音划破长夜,穿透雨幕。
迟漪浑身僵硬地站在橱柜前,紧闭双眼,与他背对而立。
一道峻拔身影正纵步向她而来,靳向东单手执一柄黑骨伞,行至她身后方站定,明净的玻璃倒刻出的男人西装笔挺,五官英俊倜傥,漆黑狭长的一双眼直直落过来,钉住了她试图隐匿在暗光浊影下的视线。
气氛近乎凝滞在这一秒。
靳向东眯了眯眸,一把捉住她瘦到骨感嶙峋的手肘,防止她掉头逃跑的企图。
“你跑什么?”
迟漪用力僵持着这别扭又诡异的姿态,语气十分不自然:“我感觉我答应得太快了,我现在有点反悔了。”
“你反悔的是哪件事?”靳向东不愿用力将她攥疼,一句一字也只在低缓平述,唯独垂眸注视她的那双眼睛,沉静厚重下弥漫着化不开的灼热:“要我帮你数一下啊?是指在香港跟我回家那天晚上,还是你想说是发生的所有,都不是你本意,都是意外都该忘记。”
“这其中也包括你吻我,所以你屡次都想掉头跑,对不对。”
迟漪在这样的注视下,意识松懈到薄弱,浓睫微敛的瞳仁里泛起动容,肩胛被他温暖宽厚的手掌轻力裹住,他的力带着她的身体转过来走进伞下,源自他身上那缕缠绵的暖意一下阻断了外间风雨。
“迟漪,你敢不敢有点出息。既然不想,为什么不直接拒绝?”话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抬指去触碰她还是低低垂着的脸,女孩精巧的下巴被他轻轻抬起掌落于虎口处,动作轻到像情人之间的呢喃缠绵,四目交汇,在看清楚她脸时,靳向东猝不及防地微愣两秒,才又恍然大悟般地想通什么,他松了口气,眼底泛起极浅的一层笑。
“怎么搞成这样?”
迟漪脑子轰隆隆一声雷劈下来,花掉的妆面也遮不完她红透双颊,她的双眸浸漫雨雾,有些愠赧:“……是cosplay啦。”
“抱歉。”他郑重其事说。
“这样出现一定很丑……”迟漪喉咙涌起涩意,“大哥笑话我吧。”
靳向东这才深深打量起她的脸,雨水打湿的眼线晕染开,原本就浓烈的妆感显的斑驳,谈不上好看,但她底子太好,即便如此也只能算得上……一只艳丽的女鬼?
先前那点因她躲避的躁意在胸腔里消散殆尽,才得以舒展气息。
靳向东点头:“算不上丑,但也谈不上美观。”
迟漪眼底原本燃起的一点亮光在听到最后半句时,骤地又熄灭,她恼火地咬牙说:“就知道……”
“就知道什么?”靳向东打断她混乱自检和她拙劣的想要再次逃避的行径,不紧不慢道:“我来见你,不是为了你所谓的看笑话,还不至于这么无聊。至于为的是什么,我在想,我已经提醒过你不止一次,到底是你真这样迟钝不开窍,还是你根本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或是——”
男人居高临下逼视着她,“如你所说,是你现在反悔了。”
他一字一字语调平缓到近乎凉薄,迟漪却为这最后一句心间一酸。
靳向东停顿下来的这一秒里舒动呼吸,余光瞥过那双水雾蒸腾的眼眸,默一息,将这些话点到为止,垂目冷然道:“雨会越下越大,如果不想再次被淋湿,现在跟我走。”
稀薄的每一分空气都在迅速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捕网,网纱之外是连珠的雨,网纱之内笼罩着他们。
第20章 20# 我只怕你最后输不起
跟他上了车, 窗门紧闭着,不闻丝毫风雨声。
迟漪低头拿着镜子和湿纸巾擦拭脸上残妆,沾了水的妆面意外服帖, 擦掉部分凝得黑乎乎的睫毛膏,眼皮那一圈依旧斑驳。
没有卸妆水, 她皮肤又偏敏感,用力后搓红了大片, 光斑落下来照在那一面小镜中显得更骇人,更像只暗夜女鬼。
靳向东眸光瞥过女孩,她双肩微耷,情绪下沉着, 想到刚才的那些话, 靳向东微敛眼睫, 冷峻的侧脸陷在阴翳下,情绪难辨。
争执狠话后的沉默, 更像是两人在较劲。
迟漪卷翘的睫毛轻轻在翕动, 其实她也有认真去想他说的那些话,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其实不然, 她知道靳向东对她不同,她一点也不迟钝, 尽管没有恋爱的经验, 可她见惯了迟曼君身边那些男人的眼神——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和看女孩的不一样。
看女人的眼神里,是有欲望的。
那种欲望里,当然包括了想和女,人上床。
所以,靳向东也是吗?
她无法去揣测这一点, 也不敢去揣测这一点。
是高山雪,还是红尘风流客?
她更应该考虑的是,如果他想,那她该怎么办?拒绝还是接受?接受的话,她以什么身份和资格?当他的情人吗?是了,只能是这身份了。
这是故事开始就已然明晰的结局。豪门大家族的长子继承人,这样重地利益牵扯下,家中是一定会为他选择一位家世相貌相匹配的未婚妻的。
迟漪永远不可能在这门槛中,而她,从靠近他的最初,目的也不纯。
靳向东不知在这沉默的几分钟里,女孩心中走过了那么多的弯绕曲折。
他只在静候着她能回过头,可从上车到现在,她倔强到能让自己无可奈何。靳向东在心中暗叹口气,语调淡漠到似一种自嘲:“在我身边,也一定要保持这种戒备心,对么?”
迟漪陡然听见这个问题愣了一秒,回眸轻声:“不是。”
“我以为是。”靳向东冷嗤,“所以你时刻紧绷,时刻都要想好答案才能对我开口。难道不是?”
迟漪想回答不是,可话到咽喉处瞬地又沉下去,因为她的确是每一句话都是想好答案才肯说给他。
于是她咬紧牙关,缄口不言。
而在这缄默里,靳向东心底隐有直觉,是他想要她的答案,但每一次在想要离她更近的结果都只会适得其反。
一瞬间,想到再次会面临这种结局,他如受到警醒,冷静后妥协道:“今晚的事,你不希望的,我都会选择忘掉,关于这些问题,你不肯回答,我以后也、算了,是我情绪失控,问这种出格的话。同样,在国内的一切——”
他轻幅度地点点头,继续说:“即便我不想忘,可我更不想逼你什么,也不想看见你在面对我时,怀揣着那些戒备和惊惶。迟漪,其实不是只有你才会踯躅和惊惶。”
靳向东做好准备,在她这里铩羽而归。
那些差点失控的情愫与理智,一点点收回,他要的从来不是强迫什么。
想通最后一点时,迟漪缓慢地挪动身体面对他,以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勾住他垂放在中控台上的手。
莹白绵软的指尖去勾住他的。
皮肤相触的霎那,一并被她握住收紧的还有靳向东的心脏。
“我的耳夹,先还我。”
那双明亮乌黑的眼再次望向他。
这一刻,靳向东原本被她的沉默与倨傲而钉紧的心脏骤松,另一只手从中控台的柜子里取出首饰盒,打开,那枚雪白剔透的澳白珍珠耳夹落进他掌中,他眉尾一抬,示意她取走。
迟漪垂眸盯着他的手掌,从耳夹到他掌心那些清晰密布的纹路,却始终没有抬手取走。僵持片晌,她声音瓮瓮地问:“为什么?”
靳向东声线柔和:“什么?”
“你刚说的那句,不是只有我才会感到踯躅惊惶。”迟漪终于肯抬起脸,被雨水渗过被湿巾用力擦拭过的脸颊妆感花得一塌糊涂t?,全靠她原本优越的五官在强撑着可怕的妆容,其实一切远没有她所设想里的夸张难看,只是第一眼的确会不习惯,但这不重要。
靳向东只注视着那双澄澈无暇的乌眸,里面水光潋滟。
迟漪却在他专注的目光下生出局促,转过脸,细长手指紧了紧他的指节,执拗着追问:“那大哥,又是为什么才会感觉这样?”
“哪样?”靳向东故意反问。
迟漪被他反将一军,唇抿得很紧,眼眸里又娇又忿,不自觉地声音也软得一塌糊涂:“大哥做什么要明知故问。”
“我以为已经够明显了。”他顿了顿,轻舒一口气,一心一意注视她的脸庞:“因为我也是。”
这个回答令她大脑缺氧到深觉全身飘忽起来,会是她想的那个答案吗?会是她所理解的同一个意思吗?因为他也是,她的惊惶与踯躅是因为他;那么他的惶然无措原来也是因为自己吗?
在无数疑问和设想中来回旋转猜测,迟漪感觉自己忽然变得有些笨拙,脑子开始不够用,都没察觉到靳向东一边动作温柔地捋开她戴的那顶做工粗糙的紫色假发,指腹抚过她发烫的脸颊,一边垂眸认真观察耳夹结构,分秒后,修长如玉的指轻巧推开了夹扣。
男人剑眉微蹙,问:“戴这个,会不会痛?”
“不痛的。”她怔怔然,心跳狂乱。
得到这个回答,靳向东了然颔首拈住她圆润如珠的耳垂,扣上耳夹。
澳白珍珠的光泽清透落在他两指之间,增添一分玉色,男人低垂着目光,视线自她耳侧延至脖颈间游离,他动作未移保持着,迟漪挺直背的姿势跟着一起僵持,丝毫不敢松懈。
她试图用吞咽,来缓解空气里的潮热氤氲。
迟漪紧张到腰心发软,只能缓缓曲臂抵在他身前,才不至于让自己陷入被动境地,可她忘记了,自己已一步步在踏进他的领地,谈何行止由己。
迟漪音量放低:“……你还没告诉我答案。”
已走到这地步,再多以退为进的迂回周旋都无意义。靳向东的目光落回她脸上,他的注视已不再停留在能让她肆无忌惮的温和绅士,而是一个上位者,是领主,是杀伐果决的君王才有的强悍与不容置喙的征占欲。
靳向东捧住她的脸,气息很沉:“迟漪,不是只有你对我有欲望,我对你也是。”
迟漪瞠眸屏息看着他。他的指腹停留在她仍旧残留着口红的唇瓣,时轻时重地揉,挲着,他全神贯注擦干净她的嘴唇,恢复原本的红润潋滟。迟漪的心皱成一团,又跟着他的动作而泛起酥麻,她开始缓慢吐息,两道呼吸一轻一重交融住,鼻尖几乎与他触碰,气氛走向微妙的暗昧的危险中。
意识到这层危险时,他的手指已停下来,吻倾覆而至。
舌与舌的交迭,男人温热的手掌轻扣在她纤长后颈,继而更深地碾磨她的双唇,撬开城门齿关,攫取全部呼吸。
吻得太深,不似第一次的温柔缱绻,迟漪睫毛忍不住颤抖,眼眶灼热起来,水眸里溢出盈润的晶亮,她经验少到只有这两次,换气都学不会,只能接受到极度缺氧地坠落进他怀里,身体本能反应地颤起一阵痉挛,靳向东才肯放她呼吸。
修长分明的手指钳住迟漪小巧的下巴,虎口抵住让她张唇露出一截粉舌,靳向东黑眸里浓云翻覆,有力的手臂托稳她薄衫下圆润光洁的膝盖,将人以面对面的直接方式抱坐西裤腿面。
脱离一切克制理智和清醒,迟漪望进他那双极黑的眼睛,像深海漩涡,沉寂中又猛然卷她往深渊坠落。
最后一分神思沦陷前,迟漪从他的瞳孔里同时看清楚自己的形态。
谁也不比谁好受。
脸颊酡红,双眸失焦到沉沦,一只大掌撩开了她的长风衣,男人垂下目光看清她里面那件薄如蝉翼的紧贴着少女身体曲线的吊带热裤时,眼底聚起一片浓雾蔼蔼,掌心摁扣在她露出的一截腰腹间,他压低了声音,沉沉问:“这也是cosplay?”
原本克制的动作陡然变了味,迟漪紧闭着唇齿不敢回答,热而渴的念沿着他烘灼的掌心往下燃烧,她几乎要立马淌出涓涓的眼泪。
靳向东温柔地捧起她滚烫的脸颊,安抚地揉了揉,“无论是在深水湾那晚的吻,还是现在的。告诉我,你也是有感觉的。”
他刻意放慢了语调,似在轻哄。
如果迟漪敢抬头望一望他的眼睛,就能发现,其实他也并非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他也在等待着她给的宣判。
可是迟漪没有,她湿了双眸,伏靠在他胸膛,耳廓贴着他胸膛的位置,将他的心跳声听得好清楚。咚咚咚的声,一并也撞动她的心。
要求一个习惯性封闭自己的人,去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其实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迟漪唇齿艰涩,音量低到几不可闻:“我可以理解为,大哥的有感觉是有那么一点中意我的吗?”
问出的瞬间她便感到后悔想要退缩,她怎么可能生出这种妄想?一时的温情让她险些忘记了,他这样的人,永远姿态闲适地端坐高台明镜,清贵雅重,是悬在天边不可高不可攀的明月,人人仰望。
至于她,是穿梭在唐楼里长大的私生女,曾经可以改变命运的学业到最后也只能被迫舍弃,一步步走向生母为她拟定的人生规划里,而这份人生规划里由不得她自己做主……除了一张还算不错的脸,和那点不合时宜的假清高,现在的她落魄到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更何况,她时刻都该警醒,自己是带着目的一步步去试探,去接近眼前的男人,是以利用他来实施自己的报复和自由为前提,那么,有些东西就该永远藏得滴水不漏,最好是连自己也一并瞒过去。
而眼下,即便他对自己有那么一两分的中意,可当之后东窗事发,当靳向东知道了她的目的她的算计以后,这一两分的中意,何尝不能化作一把利刃。
强制清醒后,迟漪弯眸笑了笑,那些抵拢到喉舌间的甜蜜谎话立刻变节,先一步化作了那把刺痛人心的刃:“……我当然有感觉,同大哥一样,是受欲望驱使的感觉。”
迟漪退缩地紧闭上双眼,强忍住眼眶里的酸楚。
在还能有选择余地前,她选了先退一步,为他的这一分中意,为不想辜负他的这一分中意,她肯放弃利用放弃目的,往后先退一步。
靳向东在她给的这个答案里被刺痛,“你是这样想的?”
脸颊靠在那暖而热的胸膛里,她沉默着点头,坚定着默认,这样的姿态维持了好久,久到靳向东不得不承认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给的唯一坚定的答案,久到怀里那阵暖香钻进身体里生出一种刺骨的钝痛感。
痛意令他霎那间回神,眼底的炙热温情冷却了,旖旎流连的情愫荡然无存,靳向东撤了抱她的手臂,动作慢条斯理地为她整理好凌乱的衣。
一步步,他做得越是轻柔细致,理智便愈发清醒。
整理到一丝不苟,靳向东低垂着眼眸,声音里辩不出任何情绪,说:“原来只是这样。”
“我懂了。”他复又轻点点头。
怀里的人在他的反应里似乎僵了下,他看不见,有一滴湿泪落在他的衬衫。
车子拐进一条林荫道开进15区,抵达她所住公寓的街道,徐徐停稳。
迟漪转身前,很低很轻的同他说了一声谢谢,她说过太多次谢,却唯独这一次带了离别的味道。即将推开车门的刹那,身后袭来一阵强劲的风,男人从后紧紧攥住她伶仃脆弱的手腕。
他没说话,气氛沉闷到像在谱写一段结局前的风雨欲来。
迟漪深深呼吸,看他时尽量露出一个明媚天真的笑,“大哥要是真这样中意我的话,我很乐意再陪你玩一场。”
她甚至用上玩一场来形容他们,来覆盖这段心动。
车门外一片黑,没有路灯,浓云透不出一寸月光,楼宇间紧闭着一扇扇门窗不会有任何一家灯火能稍稍照拂。他只看得见车灯里融着一张姣美鲜活的脸,她盈盈在笑,却令他生出扎眼的灼痛感。
“所以,你一直都是这样看待我们的?”
“不然呢?”迟漪强迫自己用尽全力把声音放得轻快从容,然后慢慢给他捋:“大哥是不是忘记了,我们的正常关系应该是兄妹。虽然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和t?法律的束缚,但是无论怎么样,这段关系从靳叔叔和我妈妈在一起那天起,就已经注定好了,所以我们才能更清楚地明白,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成年人欲望下的促使而已。不过,鉴于我俩和父母关系都不怎么样的情况下,你要是有想法,和我背着靳家玩一玩,我当然没意见。”
这段话亏她说得出来,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迟漪,我从没拿你当妹妹看待。”靳向东强压住胸口的剧烈起伏,一字一句:“我不会变态到去吻自己的妹妹——”
迟漪出声打断他,“那不重要。大哥想和我玩吗?”
那不重要。
一切都不重要,她把态度摆的这样冷硬分明。
至于几分钟前那些耳鬓厮磨那些唇齿相依的眷恋,都在这一刻通通化为灰烬,消弭殆尽。
靳向东竭力平复着呼吸频率,面无表情到冷峻,以居高临下地审视姿态睇她,嗤道:“迟漪,你想玩,我只怕你最后输不起。”
他慢慢松手,迟漪的手腕是真的白也是真的很纤细,落了一圈醒目的红痕。
她不觉得疼,毕竟抵不上心里,故作轻松说:“没关系喽,都说是玩游戏,输赢这种事大家自负就好。”停了停,她仰眸,眼神玩味:“还是说,大哥怕自己先动心?”
“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走了。”
她不紧不慢地转身,身体倾向车门外,一截白如凝脂的小腿先跨出去,漆黑无垠的夜,投下阴影顷刻盖住她整张脸庞,心里的倒计时已经走完,身后的人不再有回应,应该是把他得罪狠了吧。
那么就此停在这里也好。
不必再增加更深更重的伤害。
她从车内起身,阖上车门,藉着手机的光一步步往公寓楼前行。
……
黑夜里浓云浮动,一掬月光从云层穿透,照着街口停着的那台劳斯莱斯,车子从始至终未挪分毫。
今夜阴云密布,站在路边抽完整支烟,目睹迟漪离开全过程,及猝然听见他们谈及玩一玩字眼语句的德叔回到驾驶位后,把挡板降下。
林一德叹声:“迟小姐走了。”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
德叔试探:“那我们也回去吗?”
“德叔,她今晚同我说,想和我玩一场。”
德叔微愣几秒,问他:“那你怎么想?”
靳向东沉默了片刻,掏出烟盒,点燃一支,沉香味很快萦绕后排车厢,他沉吸口气,缓缓道:“我曾经一度痛恨过靳仲琨在外养情人的行为,因为他伤害了我妈,可现在,我居然犹豫了。”
这句话落下,林一德的目光倏然挪向后排的男人,他深知,靳向东和迟漪更应该停在今夜,断干净回到原位是对他们彼此都好的决定。
可当他第一次从靳向东口中听见这种话时,他忽觉痛惜。
人也总会有私心,他日复一日看着靳向东二十多年如一日严守准则,以最严苛的要求来规束自身,他是在长辈希冀目光里,以揠苗助长的方式飞速成长起来的。
前十几年时光里,还算顺遂,只在老爷子离世不久后,靳向东正式入主集团走马上任第一年。东寰体系庞大到惊人,树大根深下是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话事人更迭,是所有势力开始涌动的最佳时机,加之一直以来,又有靳仲琨的心腹与他分庭抗衡,靳向东能把这条路走到今日并不容易。
商场是战场,看似体面,实则内里混乱诡谲,为钱为权,资本们斗得血肉模糊,连笑容都可能带着某种算计。
而在香港时,林一德便已经察觉到了大少爷对迟漪的那些不同寻常……都是凡胎肉骨,他除去管家的身份更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没有长辈不希望自己所疼惜的晚辈,能活得更快意一些。
迟漪不是他的最优选择,可恋爱这回事并不需要比较,婚姻才需要。
如果能在缔结这种婚姻之前,度过一段不算太刻骨铭心,但也足够不留憾事的恋爱,其实不算坏事。
犹豫片刻,林一德微怅说:“Ethan,刚才的那些话,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
“您想说,这种想法显得我自甘堕落,分明我最讨厌,可又和靳仲琨有什么区别?”
靳向东指间夹着烟,目光下落,兀自继续说:“刚才我同她说,这种游戏,她和我玩不起。我知,这种话显得我不够绅士,也失了风度。”
“Ethan,我只是觉得这不像你,你一向冷静理智,该明白,有时情绪激动下,会让人话赶话,从而伤害到彼此。”
男人闻言笑了笑,半靠着椅背,略显颓然地垂下半张脸,半开玩笑说:“德叔,我才是那个被话赶话伤害到,需要一些安慰的人吧。”
降下半格车窗,车厢里的烟雾随之飘出,他冷白指端烧着那一尾猩红,灯辉暗影将他的轮廓勾勒得萧索。
靳向东偏过头,有些意兴阑珊地了过月下那一片茫然的黑,想了想,淡淡又说:
“其实玩一场,也没什么。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