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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第 51 章


    ◎你早脏了◎


    徐晋枟沉默, 伸手轻轻握住他环住身体的手指,印象里,自己不记得徐钰鸣有如此防备睡姿, 孩子哪次不是睡得四仰八叉的。


    “……别动我。”


    几乎是同一时间, 徐钰鸣惊醒,等看清徐晋枟的面容, 他眼底茫然, 潜意识伸手,指尖抬高试图分辨对方真实。


    “是我,我在。”徐晋枟嗓音染带几分仓促,身体一再向人靠近:“小钰?”


    有那么三秒,他觉得徐钰鸣搞混了梦境与现实,也就是这段空隙, 徐晋枟难得获得


    见他并未躲开,徐钰鸣回神。


    他既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拉进休息室,自是有他道理。


    徐钰鸣松手。


    薄毯滑落, 腿根外露。


    内侧青一块、紫一块,哪有半处好肉, 混合因疼痛不断加快的呼吸, 听得徐晋枟心里冒火,原本按住他脚踝的手力气加重, 还没讲徐钰鸣不自爱的话。


    “啪——!!”


    徐晋枟耳根泛起热辣痛感。


    “看够了?”


    毫不留半分情面的呵斥, 本应听得人心中冒火,谁料徐晋枟的神情仍旧平静, 甚至未系散落的发:“心情好些?”


    徐钰鸣气极反笑:“你觉得好。”


    “……小钰。”男人深呼吸:“你知不知道这是糟践自己, 女儿那么恳求, 为什么还要……她叫徐莺, 对吗?”


    “对。”


    回答得干脆利落,不给徐晋枟犹豫纠结的机会,原本斜躺在单人床的徐钰鸣坐起,即便脚踝仍被男人握在手,他微微屈膝,干瘦的胳膊搭到膝盖。


    饶是因营养不良皮肤稍有暗沉,反而为他增添几分丧气,偏头侧脸靠近手背,另外右胳膊松松滑到床单,刚巧盖住绣着他名字的一角。


    他从一开始也没想着隐瞒。


    所以在徐晋枟追问时,徐钰鸣回应给得极其干脆利落。


    “你在我离开徐家就知道她名字,眼下还要装模作样问出来,是觉得羞辱我的程度还不够么?”


    因动怒,后者眼睛亮得惊人。


    向来粉雕玉琢的五官此刻透出浅浅西瓜红,很快蔓延到锁骨和胸脯,徐晋枟不敢移开半分目光,他沉默两三秒抬手,薄床单盖住徐钰鸣冰凉的肩,布料刚巧挡住小尖笋。


    “未纳入式磨蹭也会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令双性人中奖,真不知说它们强,还是你磨了整夜的耐性十足。“


    徐钰鸣皮笑肉不笑。


    “甚至连折磨人的性子,都继承了百分之二百。”他低头,凑近半跪在地毯的男人:“你想听细节问题吗?”


    由于工作问题,徐钰鸣身体的柔韧性比他少年学古典舞时还要软,双膝微微分开,幽蜜水汪汪的小花乖顺,又很快隐于暗处。


    徐晋枟始终保持低位,他仰头,原本垂在肩膀的束发滑动,露出价格不菲的素色丝绸开衫。


    对方头发长度仍与六年前平齐,广玉兰花发圈因日复一日磨用,已经变得老旧、掉色,上面掐丝珐琅彩也瞧不出当年绚丽,支零破碎就像徐钰鸣这颠簸流离的六年光阴。


    “真不愧是基因遗传,徐莺完美继承了你的控制欲。”徐钰鸣垂眼,眼底神色晦涩不清,碍于光线微弱,徐晋枟很难捕捉到其一星半点。


    “……之前我那么爱她。”


    徐钰鸣全身力气好像被这句话抽得一干二净,他闭眼,嘴角微翘。


    “她刚出生,我哪有多余的闲钱给她买奶粉,只能掐住鼻子喝寡淡无味的下奶汤。她一岁前离不开人,我没办法将她放出租屋外出打工,两三千左右的存款被我掰成一毛一毛往外花,硬生生熬过去那个交不起取暖费的冬天。可是这些钱能买你一顿饭吗?”


    不给徐晋枟讲话的机会,徐钰鸣抬手,借助床单布料的阻隔,他轻轻捧住徐晋枟侧脸。


    人类的温度令他快要作呕。


    但徐钰鸣仍强忍着,指尖摸到先前被他打红发烫的部位。


    “买不到吧,徐大家主。你口味多刁呀,食材多放三分钟就让佣人撤走。”


    他笑,表情竟有了几分洒脱,唯独眉眼的疲惫难以化解:“一罐五块钱的咸菜,配合五毛一个的馒头,早上半块中午半块,就是我全天的饭。”


    “小钰……”


    “喔,你知道超市会在九点时搞促销吗?最底层筐子的菜叶不要钱,稍微捡几片就能用白水煮一锅汤。”


    “我伙食费比你喝的水都便宜。”


    “你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我可怜?”


    徐钰鸣笑:“不需要。”


    “苦又不是想着你的时候吃的。”


    “我谁也不喜欢、谁也不想见,如果你对我还有几分当年痴爱,麻烦带着徐莺回你的盘口,给她应有的教育和优渥生活水准。”


    他说得很在理,甚至有几分令人信服,偏偏徐晋枟听出弦外之音,心底慌乱更甚,嘴边的小钰二字尚未发音。


    如证实他念头,徐钰鸣声音更轻。


    “我哥哥去哪里了,他为什么不来接我?以后你别再来打扰我,就算是我要的抚养费了,好不好?”


    徐晋枟喉结滚动:“你在意他。”


    “那是我哥哥。”


    “当年徐家出事闹得挺大,新闻铺天盖地,就算待到小城市应该也知道。”


    徐钰鸣拒绝回应:“不知道。”


    “……还真是孩子气性。”


    “你才是孩子!!”


    徐晋枟总轻而易举挑起他情绪,等徐钰鸣气得鼻尖冒汗,才将人整个抱在怀里哄说着乖乖。


    他像如往常一样张开手臂,谁料徐钰鸣抄起衣物,捏起衬衫角向人晃。


    “眼熟吗?你的东西。”


    非得要徐晋枟看清,他直接将布料甩到男人面前:“你找过吗?没有吧,甚至连丢了件衣服都不知道。”


    不给人任何发问的机会,徐钰鸣摊开双手,恶作剧得逞娇笑:“需要我向你汇报它的用处吗?”他伸长手臂,指到肩胛骨处某块不明痕迹的硬斑:“虽然是刚弄上,结果同样是脏了。”


    葱白手指细长如玉,在半空中晃悠晃悠,最后停在始终半跪下位的徐晋枟鼻尖前。


    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明媚,更衬琥珀瞳孔透亮,砸碎满湖冰,再一点点镶嵌进底,裹挟泪珠浸透樱红色的锁骨。


    “早在七年前,你也脏了。”


    52   第 52 章


    ◎你就是徐莺?◎


    徐莺坐了三小时。


    她不止一次望向门口, 试图推开面前女警离开,奈何对方盯得她很紧,再加等候室与外面还有层卡通栅栏, 徐莺身手再快也没办法三秒逃出去。


    时间分秒过去。


    那些人想对小钰做什么, 三小时足够他们收拾完残局。


    女警时不时记录,应该在观察, 可这种被监视的感觉并不好受, 徐莺默默拽住发梢,头皮被扯动的痛感蔓延。


    她要保护小钰。


    徐莺握笔,无意识在图画书写满徐钰鸣的名字,蜡笔独有的粗糙与油纸混合,很快变得乱七八糟。女警注意,眉头不可察觉轻蹙。


    等摩擦力降低, 蜡笔斜出纸,在木桌留下刺耳噪音,女警终于直起腰, 双手交握打量越来越不安的徐莺。


    “再等等,你爸爸很快来接你。”


    “他不是我爸爸。”


    徐莺迅速反驳, 她盯着被弄脏的绘本, 手无意识点在钰字:“他也不会想再看见我……”声音渐低,最后补充一句他不要我了。


    “怎么会。”女警惊讶:“因为警察叔叔要询问他一些事情, 等会儿他就回了。”显然, 女警没哄小孩的经验,语气夹杂几分生硬。


    “……这样吗?”


    徐莺视线落在她脸上,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似乎找不到破绽才缓缓移开视线, 像是自言自语嘀咕, 女警没听清。


    时间过去两三秒。


    “好,我相信你们的话。”


    徐莺微笑,脸上难得染带孩子独有的天真无邪,但她双色瞳孔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瞧着怪诞荒谬,连女警都不敢多看,停顿后瞬间移开目光。


    还真是……有点不舒服。


    当然,女警也仅在心底嘀咕。


    几小时前,局里接到电话,说位于新城区边缘的某家大型会所发生斗殴等恶劣事件,甚至允许未成年人进入,事情引起上头高度重视,立马调动局里过半警力前往调查。


    结果斗殴的真实面目是斗嘴,未成年来是因为晚上太黑想找爸爸回家。


    报警的是个高中生,他听到里面的争斗声吓坏了,站在门口没看清形势就报了警,他态度诚恳地道歉,警察不好跟高三生计较,教育几句让他回家了。


    不过来都来了,也顺便查查会所最近流转出去的资金干不干净。


    这家会所其貌不扬,缴纳的高昂税金总额却能占到本市四分之一,连不定期突击查账都没任何问题,再加上有头有脸的生意人都喜欢去三楼洽谈,久而久之也与生意场挂了等号。


    不过这次警方却觉察几分异样。


    空气里的感觉不对。


    遮遮掩掩,好像在躲避审查。


    一般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扫黄打非的行动力里,众人目光变得狐疑,互相交流视线。


    “最近有不少新面孔啊。”老警察见多了这些老油子们,他微微偏下头,再望向急匆匆赶来的领事:“你们老板又天南海北旅游去了?”


    三四名警察在人群掩护里,悄无声息散到通道,准备摸查角落那一排的员工休息室。


    光线太暗,没人注意他们。


    领事刚得知消息,他满头是汗,原本硬朗面容此刻添了些滑稽。


    “我们打工的哪能追问老板的事,今儿都是一场误会、误会哈!看这么晚了还让同志们跑一趟,等收队快去二楼包厢,我让后厨给你们做顿宵夜。”


    “不必了,局里有。”老警察抬手制止,他视线随即扫上三楼,看清围观人群的脸,顿了顿,望向那排员工宿舍。


    “我记得前些年,你这里来个特殊的求职者?”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问的谁,领事心中暗想不妙,可表面仍装作满不在乎解释:“哪有什么特殊不特殊的,就是个带孩子的单身爸爸,为了讨生活,我留他在这里混口饭吃而已。”


    论打马虎眼,领事可是一把好手,丝毫不给对方反问时机。


    “这不,最近孩子也大了,他也不想再从事这行,好几天前就跟我说要走。”


    “走了么?”警察抓住重点。


    本次突击检查,半点风声皆无,好在没有踩线行为,领事刚松口气,谁料被猛一问,他哑嗓无声两秒:“没。”


    “孩子都哭着找人,他想走就让他走,你们这么大地方,难不成少了他就干不下去了?”


    警察的话很怪。


    领事说不出来,他沉默点点头。


    没一会儿,大批人员撤离,整个大厅空下,走路脚步都有回声。经过这一折腾,凌乱的地面与惨白的灯,混合明明灭灭彩光,竟添有些萧条瑟意。


    女警回神,她抬头,时钟指向五。


    先前审问犯人也没这么难熬,小女孩竟能一动不动静坐整夜,自始至终滴水未进,即便嘴唇起皮也不吭声。


    手边纸杯热了又凉。


    女警拿她没办法,只好将零食再往徐莺面前推,盘算着等下让人送来点热乎饭,免得被她父亲说局里虐待儿童。


    很快到交接班的时间,另一位女警推门进来,见到眼前的景象,眼里闪过惊讶:“她怎么还在这里?”


    “诶?”


    “她爸爸昨晚就来了呀!前面没跟你们说吗?”女警不可思议:“快点快点,哎呦这都是什么事……”


    她话音尚未落,就听座椅咣当巨响掀翻在地,门口女警被撞得踉跄,等她定睛一看,桌前哪还有女孩的身影。


    “小钰在哪!!”


    徐莺拽住女警手臂,力气大得令人有些吃痛,吓得后者愣了两秒才回应。


    “出去左转直走,第三个房间。”


    女警表情欲言又止,但高度兴奋的徐莺哪里还顾得这些,不得快要干涸的喉咙,她全身血液沸腾,因久坐双腿发麻酸胀,险些踉跄摔倒在地。


    可她却顾不得站稳。


    就知道小钰肯定还在乎她的!


    徐莺兴奋,她急忙忙在所说房间急刹车,手掌连续拍了三次门:“小钰!”


    笨重房门应声而开。


    徐莺屏住呼吸,她双眼因长时间处于阅读灯下,难免有些不适应此刻白昼光线,不由得抬手遮住脸。


    空气凝固。


    随即落在她耳畔的语气复杂。


    陌生、疏离,又夹杂些许漠然。


    “你……就是徐莺?”


    53   第 53 章


    ◎恨比爱更长久◎


    今儿难得烈阳却不闷热。


    徐钰鸣坐在沙发边缘, 他手边摆了只毛绒小熊,灰扑扑的,玻璃眼珠也因常年触碰变得晦暗, 蒙上层薄薄的茧。


    关于这只豆豆眼的所有, 其实徐钰鸣记忆模糊太多,唯独印象是有位大人蹲下, 递给正坐在爬爬垫玩耍的他, 落在他头顶的大手温暖干燥。


    ——啊,真是了不得的漂亮孩子。


    那人好像说过这句,但因年代久远徐钰鸣早已记不清任何细节,他目光转向倒扣在桌边的镜子,头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自己面容。


    称不得无双俊美。


    也没有一眼看过去,让人惊心动魄的悸动, 很平常、很普通的五官,寻不得半点可取处。


    所以徐晋枟他们在找什么?


    徐钰鸣笑,镜子里的青年随即露出俏皮鬼脸, 但很快回到最开始麻木,怎么看都不讨喜……


    他稍用力封好书包拉链, 单手抬了抬重量, 目光环绕一圈,失去衣物的陈列, 本就不大的橱柜此刻更是空荡。看看时间, 徐晋枟应该与他女儿见面了。


    想到徐莺,他又些愣神。


    到底是从何时起, 徐莺对他的感情变质, 掩饰到他最近才觉察, 真不知是他笨到极致, 还是徐莺如她另一位父亲擅长隐藏。


    手机是前几年买的二手,分辨像素极低,屏幕有磨,但不妨碍看清楚字。


    徐钰鸣少年很少接触电子产品,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跟徐晋枟消磨,他想了片刻,最终取下电话卡,换到最初用过的老人机,结实抗造,一星期不充电也没关系。


    他打听好了。


    早在回来之前,孟林同他透露徐羽树的一点风声。


    “当年事发突然,徐家其他有实权的人大多落网,徐老爷子难免于难,碰到高压线,上头该怎么处置就按法办事。”


    “……”


    似乎看懂了徐钰鸣的沉默,他紧跟着补充:“徐晋枟因为不属于徐家,毫无任何亲属血缘关系,自然轮不到他。”


    说到另一位,孟林语气明显卡顿。


    “关于你哥哥……起初他也差点牵连进去,但徐家所有公司、房产、股份皆无他姓名,再加一份其实根本毫无法律效力,偏偏能当佐证材料的关系断绝文件,以及护林局那边通气,也就意思意思象征性的没收全部流动资产了事。”


    徐钰鸣缓和好半天神。


    他隐约猜到高压线所代指,但到最后没问出口,从孟林那里得到徐羽树现居的模糊地址,再详细的谁也不知道。


    孟林看向他的眼神复杂:“出这么大事,风头刚过去,徐晋枟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找你,甚至一座座城市翻到现在。”


    “就算徐羽树还爱你,但他能愿意抚养徐莺?”孟林的问题很现实,徐钰鸣瞧他,见对方毫无其他意思,嘴角浮现笑容:“我知道啊。”


    “知道什么……”


    孟林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即便当年看惯了他容颜,等如此近距离接触仍下意识屏吸,语气变得呢喃。


    “她本就应该有优渥的生活环境,跟着我实在是没苦硬吃。”


    他边说着边最后一遍检查证件,再三确定无误后,他背起包,将头发拢好藏在帽子里,即便要趁乱离开,他目光平静,再也没有当初的彷徨不安。


    “这对她好。比起跟着碌碌无为的我,徐晋枟身边的环境更适合她。”


    孟林欲言又止,他正绞尽脑汁寻找话题,试图拖延徐钰鸣离开的时间,后者犹豫,还是将那件蓝衬衫扔到了垃圾桶里:“……一家子变态。”


    他后面这句话的语气很轻很轻,以至于孟林误会幻听,抬眼望向他,妄图寻找一星半点的回应。


    徐钰鸣表情平淡,多情眼珠归于漠然,直勾勾望过来,再也不会出现让人误以为恋慕自己的眷恋。


    “再见。”他说:“谢谢你曾经收留过我。”未沾半点烟火气的细长五指晃动,在半空划过白痕。


    关门声细碎。


    “再见,孟林。”


    相同的话徐钰鸣在短时间里说了两次,一次对过去,一次对未来。


    /


    徐晋枟扣上茶盖。


    他身边人无一不低头噤声,大气不敢喘,眼角余光皆往桌对面的小女孩手中拿的东西看。


    真是昏了头了。


    本来是得到确切消息过来找人,结果半道蹦出来这么大的女儿,模样瞧着也有六七岁,算算日子应是小少爷离开先生的那段时间……


    众人脑门汗珠豆大,滑稽堆在额头鬓边,被阳光一照晃眼又反光。


    ——先生真够猛。


    这是他们第一个念头。


    ——小小姐简直是缩小版的先生,所以小少爷是带球跑?


    这是他们不怕死的猜测。


    亲子鉴定检测的纸张厚实,翻动时哗啦作响,文件夹在女孩手中显得如此硕大,但因为用力太大,牛皮纸袋可怜皱巴成团。


    对方不出声,徐晋枟也保持沉默。


    最后一栏的数据高达99.99%,即便徐莺翻出花来,


    亲眼见到徐钰鸣的痛苦挣扎,徐莺很抗拒任何与他过去有关的人和事,更何况如活在梦里的另一位“父亲”。


    自记事起,徐莺明显察觉她的小家与周围住户格格不入,小钰又当她妈妈又当爸爸,她也习惯独享小钰。


    结果眼下蹦出来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说是她父亲?她难忍心底情绪,攥紧拳头。


    “我不认识你。”徐莺语气生硬,她将东西推回,短时间数次望向门口:“小钰马上就要接我回去。”


    徐晋枟反而笑了。


    “我希望你能记住这种感觉。”


    他起身,单手插兜,原本束在后脑的长发随动作散落肩头形成屏障,于是那根广玉兰花发圈更为扎眼。


    徐莺暗自咬牙:“你想说什么?”她眼睛宛如蓄势待发的幼豹,冷不丁会对人竖起锋牙,面对自称小钰丈夫的徐晋枟,她恨不得撕碎其骨。


    男人嘴角划过几分嘲讽:“因为这种感情比爱更长久、更深重、以及更刻骨铭心。”


    ——所以他不怕小钰不爱他。


    ——他更怕小钰不恨他。


    【作者有话说】


    哼哼哼,本月日更(挺肚皮骄傲)


    54   第 54 章


    ◎谁也不许见◎


    徐莺瞪着面前牛皮纸袋, 鉴定中心几个大字刺眼,徐晋枟出去与警察谈事,她方才在马仔们口中得知做鉴定需要用到的物件后, 抬手摸摸乱糟糟的麻花辫。


    小钰, 小钰,小钰。


    几小时前, 景深因私自报警增添不少麻烦事, 也就是趁那时,徐钰鸣出来站在人群末尾,不顾她拼命伸手,被警察以未成年严禁出现在娱乐场合的规定带走。


    但直到强制离开,徐钰鸣像没听到她呼唤,头也不回大步向前, 直到消失在警察围成的人墙后。


    “小钰!等等我!”徐莺满腔委屈。


    由于间隔距离太远瞧不清,她隐约感觉在她第一次出声时,小钰是回头看了她的, 但很快被横空伸过去的胳膊拉开。


    “你不是我父亲。”


    纵使面对徐晋枟强大气场,徐莺依旧不为所动, 她无视对方身上的威压, 直视男人骤然森冷的瞳孔,双手捏紧成拳垂在身侧:“你只是个要抢我小钰的家伙。”


    她话音刚落, 徐晋枟挑眉, 像是听到梦话,他似笑非笑:“你的小钰?”


    “没有你参与, 他也能把我养大, 你们肯定认为我是孩子, 不记事, 随便糊弄一下就过去了,是不是?从我开始学走路到现在,只要是跟小钰有关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知道他身体有多软吗?”


    徐莺一口气,表情挑衅。


    “尤其是晚上睡前换衣服,等他脱掉奶托托——”


    “奶托托?”


    徐晋枟嘴角弧度嘲讽,他终于明白孩子为什么会把徐莺送来,语气冷淡的哪还有当初就算逃也得带着婴儿的架势,感情除去自己这个大变态,还有个小变态。


    “你知道谁给他说的这词么。”


    “管我什么……”徐莺翻了个白眼,潜意识完全对情敌的不耐烦:“还不是大家都在……”她眉心一点点蹙起。


    不对。


    寻常都讲奶罩、文胸,像奶托托这明显是哄骗那些讨厌束缚、刚刚开始发育的青春期少年。


    徐莺人小但不傻。


    等她反应明白,脸色瞬间难看,阴沉沉瞪向后者:“你什么意思?”


    猜她明白,徐晋枟舒坦了,他每根头发丝都散发愉悦,难得对她露出了几分笑意:“没什么,看别人吃瘪挺有意思。”


    徐莺视线至下往上,双色瞳孔与眼白分明,咧开嘴时牙齿寒白——纵使在炙热夏季仍旧令旁人后脊柱发凉。


    “小钰是我的。”


    “你拿什么养他?”


    “……不管你的事情。”


    他气定神闲,似乎早已料到徐莺会哑口无言,念在对方还是个孩子,徐晋枟咽回到嘴边的冷嘲热讽,转而用叙事语气。


    “因为你一出生就被带离云州,可能没人同你说过,在他像你这么大年纪时过得是怎样的生活。”


    “……”徐莺抖动睫毛,没吭声。


    其实,她心里有关于问题的答案,可那样的生活太遥远,好像书里童话。


    “环海南的盘口很大,如果有买家入场出手卖出去的价值能造艘邮轮。”


    不明白这些跟小钰有什么关系,徐莺扭头,望向窗口,那有棵梧桐树,叶子绿得都要流光,看得视野都要被其侵占。


    “可都抵不过他的几颗弹珠。”


    徐晋枟声音很轻。


    记忆骤然拉回。


    很久以前,在徐钰鸣总以为是十三岁双亲离世才遇见的自己时,其实徐晋枟早就见过他,隔着远远的人群,看徐家最小的孩子,被大人们千娇万宠抱在怀里。


    那时的徐晋枟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毕竟上头有长辈压着,纵使已展露不俗的经商头脑与极擅长鉴定古玩毒目,奈何始终找不到施展场所。


    倒没想用在偷瞄他名义上的“侄子”。


    粉白粉白的脸,翘鼻嘟唇,一笑露出白米米乳牙,穿着合身的小礼服,正聚精会神打量垂到眼前的足金挂坠,无论多少克重,在这儿仍不起眼。


    徐晋枟收回目光。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第一次见到徐家小少爷是在对方十三岁的尾巴,后来改口成莲花池中央的凉亭。


    他侧目,清晨光线投落徐莺手背,拥有一双不属于孩童稚嫩的皮肤,纵使在夏季仍干燥的起皮,或许经常干重活,连带指节都比同龄人结实些。


    对蚕食徐钰鸣生命的物种,徐晋枟自然谈不及好脾气,他竖起两根手指,代表着两种选择。


    “你现在跟我走,我就会按我的孩子期待那样,给你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


    紧接着,手指缓缓放下根。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现在上学念书所用到的证件仅是出生登记证明,双性人无法独自开户,你能去公立学校念书的难度多大,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徐莺嘴角逐渐紧绷,就算表面再装得满不在乎,小钰曾因此事跑遍了附近所有办事处,最终才有一所学校看在她对数字拥有绝对敏感度时才勉强松口。


    “我同样可以将你独立出去,生活费每月按时打进银行卡,密码是你的出生时间。”徐晋枟放缓语速等徐莺反应:“你已经过了需要母亲照顾的婴幼儿时期,我觉得你有能力支配好这笔钱。”


    徐莺头别得更狠:“……”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小钰怎么可能会抛下我三次。”


    徐莺不选,她坐在走廊长椅,紧紧抱着胳膊,固执望向门口方向的拐角,就算脖子扭得发酸也抗拒正身。


    又倔又犟,倒有几分徐晋枟的影子。


    “……”


    如果她长相能多像徐钰鸣一点,如果她的出生没给人带去成缸的苦难,看在血缘至亲这层关系,徐晋枟或许会对徐莺有几分好脸色。只可惜……她像他,徐晋枟提不起半点怜爱心。


    男人收回视线,掏出兜里手机,点开孟林发来的图片,列车号的座次与发车时间几乎要占据整张屏幕。


    突如其来的寂静令女孩心跳加速,她早有预料般猛地起身,追问落在地:“小钰要走了,是不是?”


    徐晋枟扫她一眼:“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


    女孩仰头,扎紧的麻花辫散落,东扭西歪搭在肩胛骨,她用一种极轻、极缓而平淡的嗓音回。


    “把他关起来,除了我谁也不许见。”


    55   第 55 章


    ◎足够多的机会去了解◎


    候车大厅冷气十足, 徐钰鸣身子骨又畏寒,他静坐尚未半分钟,冻得受不了拿出外套披好。周围也有穿防晒、薄褂的旅人, 所以他也不显得突兀, 就是过分瘦削的身体,令人搭眼一望忍不住多看几眼。


    成年男性哪有这么瘦的。


    尤其那双腿, 布料空荡荡挂着, 被风一吹似乎都能看清骨架轮廓,握住身份证的手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羸弱。


    恰巧因为过瘦,徐钰鸣的软玉明显比刚怀孕时小下去太多,再加外套肥大,倘若一眼晃过去, 还真很难看清他的特殊。


    他看了看票,再次望向滚动的屏幕。


    场景有几分眼熟,只不过这次怀里没有婴儿, 他自己独自动身离开。


    距离发车还有段时间,徐钰鸣展开在二楼拿的宣传页, 翻到哥哥徐羽树之前工作地, 位于比此刻还要偏北的山岭交界。


    从地图上来看,真的好远。


    他伸手比划, 拇指与食指张到最大也仅能勉强够到两个小圆点。


    山岭旁边有条河, 弯弯绕绕流淌到平原交际处,交通路线明显比周边稀少, 原本橙橙红红的线换成不起眼的灰色。


    徐钰鸣盯着其看了好久。


    ——所以哥哥因为出来不方便, 才没有去接自己的么?


    徐钰鸣仰头, 阳光透过玻璃墙落在地板, 大理石瓷砖折射数道色彩,伴随周围人群来往,跳动着穿梭在他指缝,将本就赛雪肌肤照得反光。


    有两位同样等车的女生瞧见,忍不住想竖起手机偷偷记录,到最后也只敢抓拍对方模糊轮廓。


    “谁敢直视镜头里的他呀……”其中一个拍拍同伴,让对方把照片传给她,等得来张还没拍出男生万分之一感觉的图,嘟嘟囔囔试图用肉眼记住他相貌:“真不是哪家练习生么,普通人长成这样也太犯规了吧!你快点搜搜有没有!”


    “哎呀别催,嘶我都说了让你声音小点,他过来了快低头别看了!!”女生拼命拉扯朋友衣角,两个人鼻口观心。


    但对方仅仅与她们擦肩而过,直直向检票口方向去。


    “……”


    两人面面相觑。


    左边的胳膊捣捣右边:“哎。”


    “干嘛。”


    “刚才是我错觉么,他好像在笑?”


    “你眼花了吧。”朋友语气虚弱,抬手捂住脸,再用力呼出风,让脸颊降温。


    “我也觉得——”


    话虽如此,她们无法去寻方才画面。


    车站外客流不息,一辆辆专跑长途的大巴随时间陆续驶离客运站,倘若不出意外,晚六点左右就能抵达目的地。


    徐钰鸣稍微抬高帽檐。


    客运站的位置处于城市边缘,地势较高所以能轻而易举看清大部分城区,左边的光鲜亮丽,右边灰扑扑,大片大片低矮楼房与棚户区相间,一条主干道隔开迥然不同的世界。


    他就在这拆迁区里生活了六年。用一份上不得台面的工作,养大了那个孩子。


    想到徐莺,徐钰鸣也记不清,自己是爱她多一点、还是怨更多一点。


    临走前收拾东西,他将所有与徐莺有关的物件全托孟林拉走,包括那只徐莺出生时从徐家带出来的豆豆眼小熊。至于对方怎么处置,既然都与徐晋枟相识,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徐钰鸣累了。


    他当过别人的孩子、男友、父亲,唯独未曾体验过当一回徐钰鸣。可能在双亲健在的小时候,他体会过。唯独时间跨度太长、太远,他早就记不清。


    闸道挡板刷开,车票被绞掉半角。


    大巴车受阳光烘烤呈现亮色。


    像一首奔向自由的歌。


    /


    当晚,各大新闻媒体实时转播。


    “现在紧急插播一条突发事件,一辆由南向北的货车因雨天路滑,超载货物导致刹车失灵,不慎追尾前方正常行驶的长途大巴车。”


    “此次车祸属于连环追尾,目前还没办法给出确切受伤人数。”


    画面随记者手势前移。


    镜头一晃而过。


    事发突然,记者第一时赶到现场,即便站在高速路下方拍摄,滚滚浓烟直窜青天,目光所及处救护人员奔跑,但拉出来的人无半点生命迹象。


    救护车与消防车呼啸而过,不少车辆从斜后方五公里处的匝道口离开,看样子短时间前面无法通行。


    记者大声介绍现场情况,奈何信号波动剧烈,没几分钟画面再次黑屏。


    “……”


    电视里的新闻切回上一条。


    电视外,坐在沙发的徐莺手指脱力。


    她握在手里的小熊玩偶掉在膝头,又啪嗒滚落厚实地毯里。


    声响闷钝,窗外雷鸣轰隆。


    晚夏迟雨混合最后几分燥热落下,卷走残留焦躁,徐莺一遍遍确定客运大巴出事时的高速路段,以及小钰那趟车按正常时速应该抵达的位置。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算数能力。


    等答案越来越接近最糟糕的结果,徐莺呼吸骤然错乱,窒息感侵占大脑,她一遍遍深呼吸,过度换气以至于她不得不捂住口鼻试图稳定换气频率。


    动静闹得太大,站在外面的两位手下听见,轻轻敲击门框:“小小姐?”


    “徐晋枟是吃白饭的吗!!”


    “……?!”


    冷不丁一句怒斥,听得手下感觉俩脑袋都不够他们掉的,试图稳定住小小姐的情绪,另外拨通先生电话。


    “无应答……”他们给徐莺看处于占线的通话界面,可谁也不敢直视与先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您找先生有事?”


    “我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徐莺向前,两人忙后撤步滑开:“徐晋枟在哪?”


    “先生来无影去无踪的,我们都是小喽喽,哪知道这些。”


    失去徐钰鸣,徐莺也懒得再玩装乖宝宝的游戏,她冷脸,谁料走廊尽头传来脚步,紧随其后的一句话令手下松口气。


    “听话办事,何必为难他们。”


    来人语气平淡,双手插兜,五官瞧不出年纪,上下打量一番徐莺,等看清她异于常人的双色瞳孔,眼神明显惊讶:“你不像你爸爸。”


    徐莺回应语气僵硬:“我只有小钰。”


    “你喊他就喊小钰么?”


    “那是我的小钰。”


    “狗脾气倒是像他哥哥。”


    徐莺没明白,她眼神带着敌意。


    “还没自我介绍,我姓于,于川。”


    他嗓音平淡:“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叫于川的人话音稍顿。


    “你有足够多机会,去了解钰鸣从未与你提起过的他的少年时代。”


    56   第 56 章


    ◎哪有巧合◎


    “我为什么要信你。”


    徐莺后退半步, 远离于川的右手臂范围,无视门口欲言又止的两位手下,警惕性比成年人都要强。


    后者表情无变化。


    “对小孩子来说, 你妈妈不要你了这句话的杀伤力足够让人哭上半天, 然而你应该不是普通孩子吧?”


    误以为对方在夸她,徐莺端起态度, 谁料后半句敲得她脑袋发懵。


    “否则钰鸣他那么宝贝你, 结果说丢就丢下,你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为你隐姓埋名,甚至不惜抛弃徐家小少爷的身份,独自窝在那种地方生活六年,吃的用的都是最下等次货。”


    “你现在这样,配他如此牺牲自己?”


    于川讲话很呛, 徐莺脸色一变再变,嘴角抽动:“跟你有关系?”


    “你……”


    她打量跟前垂眼凝视她的男人,视线自对方齐耳短发略过, 左手拳头攥紧,指甲陷入肉中:“别拿他威胁我, 你配吗?”


    “你真是他的孩子?”


    语气不明的一句话听得徐莺火大, 赶在她出声前,于川抬手看时间:“走吧。”


    “……”


    “收起你那些可笑的自尊心, 钰鸣现在躺在医院生死未卜, 你现在跟我走,说不定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不好笑。”


    徐莺深吸气, 即便她看新闻时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由另一人确切说出来, 心里的慌乱与紧张快从喉咙中蹦出, 稀里哗啦碎在脚边、地上。


    “你说什么?”


    “你妈妈,连环追尾车祸,受伤,生死未卜。”


    像是怕徐莺听不明白,于川一字一句,重复两次:“走还是不走。”


    “徐晋枟呢?”她想揪住对方袖口,还没碰到又滑落:“他知道这件事情吗?”


    于川的视线变得奇怪。


    他好像在打量徐莺,又像略过她,望向窗外开始变色的树叶,忽然反问徐莺。


    “钰鸣有跟你说过徐羽树么。”


    徐羽树。


    徐莺第一次听这名字,很陌生。


    她想摇头,到最后忍住,装作无所谓移开视线,落向不知何时空荡的房门口。


    “有时候你给人的感觉很像他。”


    于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已经近于低喃:“真奇怪,人还能一次性获得两种不同基因。”


    他话中有话,尚未等徐莺琢磨,他掏出手机,竖在人面前。


    浓烟、碎片、满是撞击的高速路栏。


    数不清的玻璃渣、滚地的货物、不知是谁掉的鞋,倒扣在路中央。


    油柏路的颜色深浓,起初徐莺以为光线转暗,等她目光落到照片边缘,看清应有的灰色地面,小女孩拇指猛一抽动。


    是汽油,还是血?


    “高清吧,毕竟是徐晋枟亲自拍的。”


    于川熄灭屏,徐莺看清屏幕里自己的脸,五官混沌而扭曲,哪有六岁孩子应有的童真童趣。


    在这种情况下,她听到于川平静、甚至夹杂难以形容的笑意,远远从天边飘过来,如同哄孩子休息的摇篮曲。


    他嘴巴一张一合。


    “你猜,你妈妈离开后出的车祸,跟徐晋枟有没有关系。”


    /


    车祸事发突然,救援调配不及。


    离高速出口最近的医院仅是二甲,平日人流量不多此刻爆满,车辆里外三层水泄不通,尖叫声与警鸣声混合,搅得整座城市不得安宁。


    人货相撞、连环追尾、特大车祸。


    这些词单拎都足够当地喝一壶的,更何况同时出现,医护人员严重紧缺,不得不从其他院调动。


    护工站在电梯里向外看。


    他们这里属于小城市,经济发展水平稍微比前些年好些,可也不足以跻身于三线的水准,基础设施自然差了点,但也足以寻常百姓生活。


    ……但也仅限于寻常百姓。


    他侧目,注意力转移旁边。伴随电梯抵达楼层,房门叮一下应声而开,走廊安静得不像是处理重大事故的医院。


    护工探头,以为自己来错楼层,他退回电梯看看显示屏,再次确定通知短信所登记的数字。


    是五楼啊。


    「男,二十六岁,生命体征平稳。」


    他手指往下一滑。


    「全身多处骨折,意识昏迷,经初步扫描判定颅内存有淤血,苏醒后会存在一定程度认知混乱,其他不良反应暂定。」


    “好奇怪的通知简讯。”


    也不怪护工存疑,毕竟这是他头一回收到以这种形式发来的病历,没头没尾的几行字,连病人目前的情况都猜不出来。


    “认知混乱……”


    护工边琢磨着边向前,他寻找对应的病房号,可走廊两边的病房撤掉了门上数字,留下一圈灰,颜色明显加深。


    某个病房这样,或许是长时间闲置的缘故,连续三四间如此。


    护工心里发毛。


    他靠近窗边,低头看向外面。


    闪烁的红蓝光与救护车急鸣带给护工片刻安全感,他稳稳心,继续朝尽头走。


    这家医院的布局弯弯绕绕。


    护工习惯使然,他掏出手机一查,才发现所有人都以为的公立医院,竟然全由一人出资控股。


    “徐?徐什么……”


    因为他没开会员,无法查询本名。


    很快,原本寂静走廊回荡脚步声,护工收起手机,抬头正巧对上推门而出的白衣护士:“你好!”他忙抬手打招呼,对方却如见到救星:“赶紧消毒进去,记住不要东张西望,看到也当没看见。”


    她语速快到三秒说完全部,护工稀里糊涂被她推进去,到嘴边的追问被席卷的高浓度消毒水打回,呛得他口鼻共用勉强保持住意识,目光快速环绕一圈病房。


    “新人?”


    突然想起来的询问声沙哑,护工喉咙发紧,他快速回应:“一直在省医院做一对二的护理,算有些经验。”


    他讲完话,没敢继续打量,低着头凝视鞋尖附近的地砖。


    就当护工以为这次面试结束,里面传来细微动静,他忘记护士先前的叮嘱,下意识抬头。光线影影绰绰,可也能看清是两个人的轮廓,个子高的坐在床边,弓着腰,隔着帘子实在看不清他动作。


    好像……


    他在吸什么东西?


    57   第 57 章


    ◎哥哥◎


    “您是新来的护工?”


    愣神间, 弓腰的人缓缓直起身子,他将发丝往后拢,低头凝视床边, 停顿好一会儿才转过来肩。


    碍于没掀帘子, 护工仅看清轮廓,应该是位成年男子, 但躺在病床的人……隔着防尘帘看不太清。


    护工只匆匆扫了一眼, 头埋得更低。


    虽然对方用的您,语气也满是疏离的礼貌,可他心脏就是突突直跳呼吸不安。


    空气又静片刻。


    不知是满意护工的话少,还是对他的不识趣感到无所谓,那男人沉默片刻,随后摆摆手, 病房门顿时自动弹开,一股力猛地拽住他拉扯着往后。


    护工始料不及,等门闭合, 扭头一看是刚才的护士,她打量护工几眼:“原来徐先生想找个话少的, 你多大了?”


    “明年四十。”


    “那咱俩年纪差不多。”护士快步向前远离尽头病房, 直到讲话音变得有些回声才停止脚步:“你还得喊我大姐。”


    护工望向她工牌:“刘姐。”


    “你没事别往那病房靠,里面的人因连环车祸导致意识昏迷, 虽然请护工, 可一般不让你进去照顾,所有事情都是他监护人亲力亲为。”


    刘姐的一番话让护工不明白了。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平常他们都喊我老赵。”护工回:“因为数我在医院待得久。”


    “喔……”


    刘姐点头, 她挥挥手:“走吧, 带你去住的地方看看。”


    “不用陪床?”


    虽然仅是一瞥, 老赵仍捕捉到对方周围各种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 寻常都上一两个,结果比重症监护室还夸张。


    “他看起来病得很严重。”


    “嗨呀!哪跟哪。”刘姐摆摆手,她下句话刻意压低音量:“都是徐先生以防万一预备着,孩子车祸昏迷,在那么大交通事故里还能活下来……你也知道货客相撞的冲击力有多大。”


    老赵听得有些懵。


    难不成是高速路那起连环车祸?


    得赶紧送省医院检查别的项目啊!


    他们这小地方,很多设备都是凑合着用,万一耽误治疗不就麻烦了。


    “总而言之。”


    刘姐表情稍显得怪异,她想说,又好像说不出口,憋在原地好一会儿。


    “监护人都没说什么,咱们老老实实做事,别瞎操心。”


    见面这事就相当于翻篇了。


    老赵虽然听得迷迷糊糊,多年的工作经历让他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主,点点头倒没再接话。等第二天要跟着刘姐去病房更换新葡萄糖注射液,被他察觉几分怪异。


    文件上勾选监护与被监护的关系,可老赵怎么看,都认为他们无论外貌还是年纪,又或许给人的感觉实不像一对父子。


    当然,他没说出来,话咽进肚子里。


    /


    挂葡萄糖比输液简单。


    最起码不用盯着。


    老赵之前也负责护理不自理病人,借助口罩与护目镜的遮挡,他趁着整理被褥时快速扫了眼病床青年放在被子外的手。


    好小。


    他脑海里蹦出个念头,几乎不受控制想要去看青年的脸,好在被他压住,离开前也没露馅,反而记录心跳血氧的刘姐扫了他眼,关上门询问他哪里不舒服。


    “什么舒服不舒服,差点抬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等刘姐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他:“哎呦,你想哪去了!”她换了只手拿病历。


    “我的意思是,徐先生不喜欢人盯着他宝贝使劲看,要是目光偶尔略过去都明令禁止,这活儿就没法干了。”


    “……啊?哈哈哈。”


    知道自己错意,老赵表情些许尴尬,用干笑掩饰不好意思。


    刘姐安慰他:“没看见也好,否则看到那么水灵的孩子躺床上没法子动,要哪个当父母不心疼。”


    她叹口气,摇摇头:“都是作孽啊。”


    回到休息室,老赵拿杯子打热水,由于整层隔空,很少有人来这层,连带往日就没停过讲话声的茶水间寂静出奇。


    他捧着杯子,被秋风吹了个寒颤。


    如果再让老赵回忆,他仍旧没办法把那双跟小孩子差不多的手与二十六岁成年男性的身体挂钩。


    也可能有一半在被子里的缘故,所以才会显得那么细瘦。指甲因贫血,透着不健康苍白,手指恨不得轻轻一碰就断的那般脆弱,刚才离那么近,老赵甚至没听见他呼吸声,但很快他再次得到观察机会。


    那个孩子好像醒了。


    刘姐急急忙忙按下传呼铃,警报声刺耳,老赵属于全天待命,他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尽头,正巧见防尘帘拉开。


    “怎么样?什么感觉……”


    询问的口音听起来不是本地。


    老赵顾不得深思,他穿戴好隔离衣。


    满视野的显示屏疯狂跳数,红色蓝色几乎都凝聚成一大团,看的人眼花缭乱。


    几乎下秒,他目光落向病床上正被扶起来的青年,却又在同时否认对他称呼。


    不应该是青年。


    病历本记载他二十六岁,但老赵觉得无论相貌或给人的感觉,说二十六岁着实太……夸张些。


    结果眼前出现奇怪一幕。


    这些天原本寸步不离的那位长发男人起身,赶在青年注意他前,默默离开对方视野范围,站到帘子后对他们打手势,示意过去扶住人起身。


    谁料青年刚刚苏醒,可反应比在场的人都快,他扭头捕捉到后者身影。


    “徐先生?”


    虽然不清楚两人的关系,总不会是监护人那么简单:哪有孩子出车祸清醒,第一时间不去关心反而躲开的?


    实在是太荒谬了。


    显然,长发男人也没料到,他浑身僵硬,手不知该摆去何处。青年眼睛乌泠环顾四周,目光夹杂几分茫然。


    刘姐忙打破病房诡异气氛:“身上还疼吗?晕不晕?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


    不知是否为老赵错觉,他总觉得青年反应明显慢半拍,对周围事物感知应处于混沌状态,很明显的车祸后遗症。


    他扭头,看向始终不语的男人。


    “你要跟别人结婚了,是不是,哥哥?”


    一句话,定住徐羽树的脚。


    男人扭头,眼底不可置信赫然。


    58   第 58 章


    ◎你不爱他◎


    “小钰?”


    徐羽树扶住床栏, 他似乎没听清,弓下腰刚想凑近,谁料对方伸手, 极其亲昵勾住他的脖子:“哥哥, 你不要跟别人结婚。”


    话音未落,他勾住徐羽树的发, 打了个圈, 轻轻向下拽:“你最爱的不是小钰吗?”


    徐羽树愣神许久,长长呼口气缓神。


    “……我是谁?”


    似乎觉得问题太过于可笑,叫徐钰鸣的青年眯眼,食指轻戳徐羽树的脸,孩儿气的后仰在靠枕,双手耍赖般放在被子上。


    “哥哥, 徐羽树,徐家大少爷,因为跟弟弟产生不当行为被家里强制配婚, 结果在订婚当天带弟弟出逃发生了车祸。”徐钰鸣张开手,食指中指并拢抵住太阳穴, 嘴里模拟出嘣地爆炸音效:“怎么像演电视剧一样。”


    或许因为记忆错乱, 导致他五官也有了微妙变化,外加身形清瘦, 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刚刚毕业的高中生。


    刘姐与老赵对视, 在对方眼里看出一丝迟疑。


    徐羽树低头,长时间居住边林外加风吹日晒, 令他本就刚毅的轮廓增添了几分粗糙, 大手握住徐钰鸣的手, 老茧使后者吃痛, 却也未放开,任由对方牵着。


    “”


    刘姐分明看出男人的挣扎。


    “哥哥?”


    由于徐钰鸣另外只手正输液,徐羽树重新坐在床边,他捧起人瘦弱的五指,默默放在唇边,有一搭没一搭吻着。


    刚从昏迷中苏醒,能坚持讲话到现在已是徐钰鸣极限,病房头顶的光照柔和,他眯眼,鼻息越来越微弱。即便如此,他仍打起精神,望向徐羽树双眼:“等我醒来还能看见你吗?”


    “当然。”


    徐钰鸣笑,眼底的期待几乎让徐羽树扛不住,他心满意足闭上眼,可始终牵着哥哥的手,直到呼吸变得平稳、绵长,徐羽树堪堪放松紧绷的肩,扭头吩咐自始至终监视仪器的两人:“照顾好她。”


    病房门虚掩。


    徐羽树下意识掏兜,没有摸到身份证,双手拍拍全身,想到得到消息来得匆忙把证件落在车里,他不轻不重呼出口气。


    越往北的城市秋冬分界线越模糊。


    徐羽树掌心干燥,不由得担心方才是否握疼了徐钰鸣,怔怔盯着手,长时间守夜的脸色发暗,身后随即传来一句。


    “他还好吗?”


    嗓音沉重,疲惫感只多不减。


    这一幕画面好像与前些年重合,唯一变化只徐羽树因长时间驻守山林观测,头发蓄到了肩膀。


    “”


    “他还好吗?”


    沉默时间太长,后者强调一遍,徐羽树无视问题,隔了个空位落座,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偏头凝视黄了大半的树叶。


    “你就是这样照顾他的?”


    “”


    “三番五次,接二连三,你要折腾他到什么程度才算完?”


    在山上太久没有与人交流,徐羽树讲话明显放缓,气势弱去半截,可全身疲惫不为假,他静静坐在那里,眼眶发酸发涩。


    徐晋枟张张口,虽然他只是远远跟在货车后面,但同样受到冲击的波及,手指脖颈缠满绷带,其他倒未见损伤。


    “我只是太爱他了。”


    “你那是爱吗?你那是恨、是控制!!”


    徐羽树未控制住音量,他反应过来收住嗓子,捂住写满了疲惫的脸,声音逐渐变得朦胧不清:“……那能叫爱吗。”


    他垂眼,凝视因常年在观测站风吹日晒而粗糙不堪的手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重复询问。


    同样沉默的还有徐晋枟。


    最先发现徐钰鸣不对劲的也是他,即便人躺在病床,极短的清醒时间徐晋枟全都在场,可前者落来的视线陌生,情绪毫无起伏。


    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因为颅内淤血的位置特殊,我们没有办法为他进行手术。省城医院应该可以操作,但小少爷身体特征极不稳定,就怕转院时万一出了意外”


    医生的语气很含蓄,他尽量将情况往好处说:“或者这段时间多观察些,给他服用活血化瘀的药物,等淤血消散情况或许就有改观。”


    徐晋枟想过,哪怕小钰醒来后不记得他他也认了,大不了再与小时候一样,一点点再慢慢把他养起来,等对方回忆全部,让小钰自己抉择。


    他做过最坏的打算。


    唯独没想到,徐钰鸣会将与自己的记忆错放在徐羽树身上。


    “你把头发留长才让小钰认错。”无法接受结果的徐晋枟神情变得浑噩,他眼神逐渐阴毒,眉目哪还有原先霁朗。


    “你发什么癔症!!”徐羽树反手钳住他狠狠一拉:“罪魁祸首是你!”


    两人动静闹得太大。


    很快引来病房两人注意。


    等房门一开,后者眼神谴责。


    “抱歉。”徐羽树率先开口,他松开胳膊力度,双手抬高,转身与徐晋枟拉开距离。


    刘姐无奈:“你们当哥哥的这么吵,还不如让小少爷转去加护病房,最起码环境安静。”


    潜移默化里,她也开始叫徐钰鸣小少爷。


    先前对方昏迷不了解,等他苏醒,自己也跟人有了接触,刘姐很明显感觉他与之前见到的所有患者都不太一样。


    就算心理素质再强的男人,遇到或许下半生只能依赖拐杖生活,短时间仍会无法接受,短则三月长达半年才能说服认清现实。


    ——这样吗?


    愣神后,小少爷就说了一句。他很快调整心态,确定仅仅有可能发生,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消失不见的徐羽树上。


    刘姐好奇,毕竟当他昏迷时,除去徐羽树外,还有另一位长发男人彻夜不离守护。


    可奇怪的是,小少爷从未提及过他。


    “吵醒小钰了?”


    徐羽树叹气,他在嘴巴边比划拉链的姿势,在等到否定回答揉揉眉心。


    “我答应过给你五年时间,你呢?拖拖拉拉到现在,把人逼得用尽全部的钱换一张去我那里的火车票,哈!”


    “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地址!”


    “你有没有想过,六年!六年我都没有联系他,他遇事却先来找从未露面的我。”


    徐羽树压住音量,手指向病房,怒目而视:“徐晋枟,你不爱他,你爱的只是十年前被他爱着的你自己。”


    59   第 59 章


    ◎逼死他◎


    徐钰鸣是真的累了。


    饶是外面争吵, 依旧打不断他睡眠,一口气睡到需要换葡萄糖点滴,留置针透来的冰凉使他睁眼, 茫茫望向空荡房顶。


    后脑勺好疼……


    先前不觉, 这次醒来感觉有无数小锤重击,他好半天才缓神, 目光悬在输液瓶。


    “哥哥?”徐钰鸣轻声呼唤, 病房里的仪器声附和,他有些分不清梦境现实,尝试抬手攥紧,力度软绵绵的,怎么看都怪异。


    这里应该不是云州省立医院。


    很多东西他都没见过,同样没有熟悉的医生和护士, 连哥哥也不见踪影。


    传呼铃……


    徐钰鸣尽最大力度翻身,动作带起其它零件咣当,吓得人僵住, 刚巧房门被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位穿着护士服的中年妇女, 见徐钰鸣坐起眼睛骤亮。


    未等他张口, 人很快扭头,半个身子站在门外:“我说什么来着!你们小声点!”


    她似乎在数落, 语气遍布不满。


    徐钰鸣竖起小耳朵听。


    “我进去看看他。”


    随即, 一道熟悉声音传来。


    是哥哥!


    徐钰鸣晃晃脚,他满心欢喜看着徐羽树走近, 温暖掌心落在自己额头。


    奈何嘴边肌肉酸痛, 他无法像先前脆生生喊, 尽最大努力弯起眼睛, 试图用此方式告诉徐羽树他很好,丝毫没受外界影响。


    “小钰,抱歉,你还困吗?”


    没关系,他摇头,用自己的方式回应。


    徐羽树一反常态沉默了:“……”


    寂静过于漫长,徐钰鸣心生不安,虽然没了输液管,行动依旧受限,最多也就握住床围栏。


    “感觉怎么样?”


    徐羽树紧张得声带发紧,连带嗓音变了腔调,听得徐钰鸣微笑,他伸手,示意对方靠过来:“我再也不乱蹦了。”


    似乎不解,他抬高音调:“我就不小心从小木船掉下去,为什么要在医院待这么长时间?哥,我想回家。”


    “……哈哈,应该是我太紧张了。”


    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徐羽树快速转过身,飞速抹把脸,试图让五官别那么僵硬:“再等等,主治医生还没答应。”


    时间太久,已经习惯观测站生活的徐羽树早忘记徐家布局,他沉默半晌反应说错了话刚要进行补救,谁知徐钰鸣别开眼,再次扭头他微笑看着徐羽树。


    “有人在外面吗?我听到你在讲话。”


    “嗯。”


    “我认识么?”徐钰鸣侧目,门口是毛玻璃,隐约有道人影的轮廓:“为什么不进来讲话呢?”


    “因为……”


    徐羽树试图组织语言,嘴巴笨拙得像刚开始学说话的孩子,他抬头凝视弟弟透亮眼睛,静默许久。


    “他怕你看到他会怨恨、生气。”


    徐钰鸣笑了:“好奇怪的话,我认识的人也是哥哥认识的,如果他让我情绪波动这么大,那哥哥不可能跟他来往呀。”


    一句话太长,徐钰鸣讲完后不由得困倦眯眼,抬抬手示意徐羽树叫对方进来。


    “我这次不小心落水里……真的好兴师动众,人家来探望就说嘛,再把人家赶回去也过分了。”


    他调整好姿势,歪在靠枕,因方便寻找伤口,徐钰鸣留长的发剪去两寸,整个人看上去像丰收季挂在枝头的脆生小果,一咬满口都是酸甜汁水。等起笑起来时,天真无虑的模样瞬间将徐羽树拉回他们尚未遇见徐晋枟的十几年前。


    徐羽树躲不过拒不掉,该来的总会来。


    暂且无法预估会对记忆造成的影响,他在心底做好最坏打算,才缓缓起身去开门。


    刘姐察觉房里房外诡异气氛,抬手拉住端着药的老赵,示意人给他们留出空间。


    “哥哥。”


    徐晋枟刚想进去,忽然听见小钰断断续续的呼声,原本抬起的脚放下,整个人僵在门口前,屏住呼吸。


    “嗯?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的。”徐钰鸣摇头,散在枕边的发随之轻摇,衬得他身体更显羸弱,即便如此仍尽力握住徐羽树小指:“哥哥讨厌他吗?”


    “……”


    一时间没等到男人回应。


    可徐钰鸣已耗干净最后一点力气,他疲惫地合上眼,睫毛因倦怠不断颤抖,眼角滚落连串泪:“如果哥哥讨厌,我就不见了。”


    徐羽树眼角余光下意识往外瞥。


    他内心挣扎。就这两三秒空隙,病床青年沉沉睡去,呼吸很快变得平稳又缓。


    躲过去了……


    这是徐羽树第一个念头。


    不仅他,连带房外的徐晋枟也松口气。


    刘姐与老赵离开了。


    向来不可一世的男人终于低头,放轻脚步来到床边,手下意识握住围栏。


    “于川带着徐莺往这边赶,要是让她见到现在的小钰,我不敢保证那孩子……”


    徐晋枟欲言又止。


    虽然他与对方接触时间不长,也从会所领事讲述里拼凑出大概,再结合她对徐钰鸣堪称病态的占有欲,前者最终选择沉默。


    “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有了话讲一半的臭毛病。”徐羽树眉宇稍蹙。


    “徐莺,就是小鸟,我之前带她测过智商,工作人员说她能划到罕见那一档。”


    他讲话断续,说几句停半句。


    “这表明……寻常孩子记不得的事,她的大脑会时时刻刻闪现画面,包括婴幼儿时期吮吸母乳,以至于快七岁的年纪——”


    那些污秽,就算徐钰鸣睡着,徐晋枟也没办法说得透亮,怕脏了孩子的耳朵。


    徐羽树无言。


    他心底翻涌出一种类似于灵魂出窍的脱力感,能做的唯有握住弟弟的双手。那瘦弱五指因为长时间输液,即便垫着暖手宝,温度还是冰得人浑身寒毛倒竖。


    “你们……哈。”


    起初,他字连不成句。


    伴随胸口阵阵闷痛,徐羽树觉得无论徐晋枟又或者从未见过的徐莺,一个个荒唐得可笑,说他们是人,更像披着人皮的鬼。


    床头血氧检测器滴答。


    徐羽树静坐,目光找不到凝聚点,双手握住弟弟的手:“我说你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拦我找他。”


    “一个怀胎九月养大的孩子,一个养了他九年的小爸爸,你们真不愧是父女。”


    “非得看他被你们逼死,你们才肯善罢甘休,是不是?”


    60   第 60 章


    ◎来那个了◎


    徐家资产查封前, 徐羽树因常年在边远地区观测站生活,并未受到任何波及,只是接受调查回去过一趟, 看在他也算在西部奉献, 检察官们倒也没为难他。


    “像你这种高材生,怎么会想着去条件最艰苦的山岭?”


    对方不过随口一说, 毕竟连交接班都不见人影的观测站, 比起环境艰苦,更多的是无法忍受这漫长寂寞。


    谈话间,检察官们视线再次落向他。


    不得不说,徐家某些人够贪够腐,可从未涉政的这些孙辈,个个生的人中龙凤, 无论外貌还是形象气度,真与上一辈的酒囊饭袋天差地别。


    问题落下,录音器工作声嗡嗡。


    斜前方的白炽灯照眼, 徐羽树眼眶发酸发胀,他似有千言万语, 未戴镣铐的手腕放在桌边松松交握, 小拇指无意识磨蹭。


    有记录员觉察,稍微留意, 按照大概频率试着写几笔, 得到一个字。他翻开名册顺着看了圈——查无此人。


    那只能说明这个人与案子无半分牵扯。


    他也没放在心,继续等方才那算不得审问的问题答案。


    “因为我的……”


    曾经很好的朋友、叔叔家的弟弟、还是年幼胡闹偷偷拜过天地假的小妻子?


    称呼在徐羽树嘴边打了滚边, 他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身份, 最终沉默绕回接上话。


    “……他厌倦躺在水面看天空, 他想看远山丛树孤星, 他想知道月光最先照到的树有多高,会不会比徐家老槐树还要大。”


    记录员笔尖一顿,但很快继续速记。


    “你很爱她。”


    检察官们不知道徐羽树说得谁,潜意识默认话题中的“他”是女生:“清点结束前原则上你不能出省,如果那边实在是无法调出值班人员,出具申请后方可上报审批。”


    徐羽树沉默。


    他想在这里多待会儿。


    听说徐钰鸣就在隔壁市,他想找他。


    “徐先生?”


    ——可他愿意见他吗?


    “好的。”


    检察院的空气带着肃穆,徐羽树走出去两个路口,萦绕在鼻腔的油墨气息散去,他捂住鼻腔呼出团雾。


    徐晋枟怎么说来着?


    如果起底搜查没有徐钰鸣,他就要遵守先前约定离开人五年,徐羽树怕徐家审查波及到徐钰鸣,不敢光明正大露面,来到于川给的地址附近。


    区与区的差异显而易见,过了天桥再往前走,城市光线顿时黯淡,灰扑扑一片待拆未拆的棚户区。


    徐羽树停在公交站。


    他看着,呼吸逐渐放缓。


    如果每块区域都存在中心区,那以这公交站为圆点向外划分,各种小摊贩汇聚,吆喝声叫卖声,混合一起传出去近二里地远。


    原本干净整洁的油柏路,由于常年被油烟食物熏染,很多区域呈现更深沉的颜色。


    一块一块连起来,像是狗皮膏药,走起来脚步明显变慢。


    徐羽树没几步就停下了。


    他好久没有见徐钰鸣,已经忘记对方的身形与声音,哪怕两人擦肩而过,他能认出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徐羽树掏兜,掏出来一把零钱,绕过车站来到背面,准备买半斤糖炒栗子带走,摊主示意他往前站,后面来人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小钰吃糖。”


    身后脚步传来,童声奶气。


    徐羽树递钱的手顿住。


    他大脑一片空白。


    捕捉到熟悉名字,鼻腔重新嗅到检察院的肃穆气息,熏得他两眼几欲落泪。


    “半斤焦糖口味,还掺雪红果么?”


    摊主动作麻利撑开纸袋,刚要封好口递过去,眼前忽然一暗,手中顿空,面前气宇不凡的男人突然快步去追,将那份并不重的糖炒栗子轻手放进瘦小身影提着的菜篮里。


    徐钰鸣未发现。


    反而是他牵住的孩子看见了,虽然还回应着妈妈的询问,可视线冷冷扫来,等看清冲自己比划嘘声的徐羽树后,她眼里情绪好像就如见过对方般惊讶。


    她看看徐羽树,又看看妈妈。


    现在想来,徐莺应该认出自己是谁,却没有声张。


    时间过去太长、太久,他几乎忘记当天见到徐钰鸣时候的心情,唯独记得他快步向前,跟随人潮慢慢转身抬眼。


    “……”


    他屏住呼吸。


    直到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徐羽树脚步渐渐放缓,憋得肺部几乎要爆炸。


    视网膜留下的影像清晰。


    他一遍遍在脑海重复,心脏跳得快要从嘴巴吐出来,胃里翻江倒海,摘掉口罩帽子大口呼吸冷空气,死死按住胸口,不顾周围异样目光弓腰。


    弟弟瘦了。


    不是自然少吃的瘦,而是整个人因磨难受苦,生命力快要枯萎的衰败,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毫无生气,衣服很不合身,袖口都磨破了布,露出一截苍白手腕。棉袄空荡荡,远远看去像行走骨架,哪有半点人气。


    至于旁边那个小孩子……


    徐羽树第一眼瞧见她就喜欢不起来。


    五官太像徐晋枟,如果月子里还无法分辨婴儿模样,周岁很能猜到她长大的五官。


    没有实权,他自身难保,更何况在这节骨眼去护同样手无寸铁的弟弟?


    徐羽树如战败丧家犬,拨开人群拼命往徐钰鸣消失的方向跑,街区杂乱,胡同接着胡同,岔路口多如牛毛。


    他还没同徐钰鸣说一句话。


    这一丢,就断联了六年。


    直到徐晋枟打电话,让他赶紧去高速路事故地救人,徐羽树从单位宿舍床滚摔,来不及收拾妥当开着那辆破皮卡冲下山。到处鸣笛声、哭喊声、烈火烧灼噼啪声,混合成醒不来的噩梦。


    徐羽树一次接一次地哆嗦。


    “哥哥……”


    微弱呼声唤回徐羽树陷入混沌思绪,他抹把脸回神,强打起精神:“不舒服?”


    “不是的。”徐钰鸣稍微抬起腰,随即一股热流涌动,吓得他夹紧双腿,仍有几滴滚到圆鼓鼓臀肉后方:“就是……那里……”


    徐钰鸣羞得耳朵尖将欲滴血。


    他怎么就忘了,就算是生病住院,每个月该来的东西总会来,而自己毫无准备,身下的床单被褥肯定一片狼藉。


    “好像……来那个了。”


    声音如蚊,徐羽树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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