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接受
周漪月问:“我与皇上的大婚, 是怎样的光景?”
“想听吗?”
魏溱对她的要求不?会有任何拒绝,牵起她的手引向?榻边,两人并肩而坐。
“我父亲还在世时, 魏家?和许家?是世交,我们换了八字,纳了定亲吉礼。大婚当夜,你就如现在这般,娉婷坐在床边,静候我挑鸳鸯盖头。”
“念念, 我们成婚没几天, 我不?得不?领兵出征,每晚我都会想起你, 心中总觉亏欠。”
“那时我们虽不?能相见, 却时常以书信来往,你的信,我都好好收着。”
周漪月对上他那灼灼目光。
他说着这些, 锋锐的眉眼温和了许多, 缱绻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侵略性。
她似有所感,从一旁黑漆博古架上拿下个精致的锦盒, 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笺。
她走到桌案前, 拿起一张宣纸, 对比着那些信, 缓缓写下“盼君早归”那几行字。
这些信是许家?人给她的。
在宝华寺待了这么久, 许家?人给她带了不?少?从前的旧物?,珠翠发?簪, 笔墨端砚,玉箸金樽,信笺书画,从这些物?件中,她勾勒出自己的模样。
自幼便被视作?掌上明珠,养尊处优,却无?骄奢之气,识大体,知书达理,温婉可人,带一点女儿家?的娇羞……
半生顺遂,无?灾无?难,羡煞旁人。
“字迹有八分相似了。”她看着那字,轻声道。
“你在找回自己的字迹?”
“是,我想着,应该早些接受自己的身份。”
她在纸末落下“许稚欢”三字,语带释然:“这是我的名字,我知道了。”
大晋公?卿女,瑞陵许家?的掌上明珠,永靖帝的皇后。
此后,再无?佛寺中的晨钟暮鼓,只有宫阙深深,兰台金殿。
她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两盏精致银酒杯,斟满美酒,递给他一杯。
“今日我入住朝凤宫,也算作?和皇上的大婚,就满饮此杯罢。”
魏溱心中大喜,与她手臂相绕,烈酒顺着喉咙下滑,激起一路热意。
他看着她轻轻搁下酒杯,红唇莹莹润润,沾着醉人酒液。
他上前拥着她,与她耳鬓厮磨,低声细语。
“我想你了,念念。”
我想你了,阿月。
遒劲有力?的手臂环抱住她的腰,大步往床塌走去,扯开床帏。
长信宫灯洒下暖光,鲛绡宝罗帐层层垂落,喘息声一浪重过一浪。
他拂去她脸上粉汗:“念念,别?叫我皇上,唤我的名字罢。”
“魏溱……”
“再叫一次。”
“魏溱……魏溱……”
紫檀莲纹床甚是宽大,比在寺庙中更?得以舒展。
良久,他撑起肘臂,埋首于他脖颈间,似在回味。
粗粝指腹划过她唇珠:“受的住吗?”
周漪月胳膊还搭在他肩上,娇声喘息道:“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受着……”
“这话似乎有别?的意思?”
自然有别?的意思。
她眸光流转,顺着他的眉眼,到压迫感十足的男性胸膛,到紧实有力?的腰身……
手游移在他腰腹处,纤细指尖所划之处,火烧燎原一般。
她的手很纤细,放在魏溱宽大的掌心里,根本?包不?住他的掌心。
但能包住其他地方。
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主动。
魏溱身子震了震,被抽了筋骨一般,声音喑哑:“这么有野心?”
“陛下尽兴就好,我受得。”
那笑里似乎带了挑衅,魏溱盯她许久,眯了眯眼。
下一刻,他掰着她的肩膀将人整个掀腾了过去,周漪月惊呼一声,粉颊一点点陷入金丝玉枕。
翌日,张总管准时出现在殿外,朝里唤了声:“皇上,该上朝了。”
不?多时,宫人们鱼贯而入,端着洗漱用?的金器,将精致的菜肴摆上桌。
周漪月帮他披上龙袍,系好玉带,将玉佩挂在他腰间。
魏溱目光落在她细密的眼睫上,她未施粉黛,乖顺低着头,双颊还透着淡淡的粉色。
俯身为他整理衣襟之时,衣领处露出一截皓白细颈,皮肤上的咬印清晰可见。
就这么一眼,身下又涌起一股燥热。
目光越发?灼烫时,她起了身,盈盈一笑:“我伺候皇上用?膳罢。”
宫人们手脚麻利端上将一道道精致菜肴,周漪月拿玉箸细心给他布菜,又舀起一勺燕窝汤给他,自己几乎没动筷子。
这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他双眼不?受使唤地盯着她,怎么都看不?够,目光紧紧追随她的身影,一双眼睛恨不得在她身上生根。
他怕不?是在做梦吧。
那目光太过直白滚烫,周漪月忍不住道了句:“陛下,臣妾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朕是觉得,比起这饭,朕的皇后更让人赏心悦目,让朕心生欢喜。”
言罢,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多吃些。
那手几乎是在颤抖,仿佛是在确认这一切的真实性。
周漪月面不?改色:“伺候陛下是臣妾的本分。”
魏溱何曾见过她如此柔顺乖巧的样子,心里炸开了烟花似的。
他何德何能,上天如此眷顾他。
“你身体还没好全,记得遵照太医的吩咐吃药,在宫里乖乖等我回来。”
“好,我记下了。”
享受了片刻夫妻间的宁静后,他踏出朝珠宫,只觉得面前的一砖一瓦都那么让人心情大好。
刚一走出殿门,凌云走上前:“陛下,昨日净空大师于自己房中圆寂。”
“怎么死的?”
“自尽而亡。”
魏溱转了转手上玉戒,身上一点点升起肃杀气。
“是个明白人,倒是省了朕的功夫。”
凌云垂首称是。
宫里人都说,许家?这位皇后娘娘当得极其称职。
原先听说皇后娘娘坠下山路失忆,先前的事都忘了个干净,又见那朝珠宫整日太医进进出出,药香不?断。
他们便私下揣测,这位失了记忆的皇后,恐怕难以撑起整个后宫。
尤其已经到了正月,不?知皇上在前朝忙的不?可开交,后宫也要准备一应事宜,诸事繁多。
他们原本?以为,皇后会对此力?不?从心。
可如今,刚回宫这么几日,她便将宫中大小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对宫人从不?吝啬赏赐,遇上那些偷奸耍滑、触犯宫规的也决不?轻饶。
如此种种,皆让宫中之人对这位皇后娘娘刮目相看。
这日,周漪月正翻阅手中账本?,眉头紧锁,将张总管叫来问话。
“张公?公?,为何宫人的开支从前年开始一年比一年减少??”
“回娘娘,只因每年都有宫人离开,开支自然就减少?了。”
“宫女出宫有严格的规制,怎会一下离开这么多人,从账本?上看,少?说也有将近百人罢?”
“这……”
张忠低下头,神情略带隐晦。
紫菱在一旁小声提醒:“娘娘,那些宫人并未出宫,而是被送进了牢狱。”
周漪月有些诧异:“为何?他们犯了何罪?”
紫菱低声道:“娘娘有所不?知,寻常人家?是不?能轻易入宫当宫女的,能在这皇宫之中伺候的,多少?都有些世家?背景。”
“而这些世家?中,不?乏有反对皇上的……”
说到这里,周漪月便明白了。
这些日子她也听了不?少?前朝的事,翻看了不?少?案宗,对此事还是知晓的。
魏溱登基之后,将旧皇党一派几乎赶尽杀绝,连带着他们府上的下人都不?放过。
她陷入片刻沉思,问他们:“那些宫女都被关押在何处?”
“回娘娘,一部分被关押在天牢,一部分在尚方院。”
“带本?宫去看看。”
张忠躬身应道:“是,娘娘。”
尚方院乃是犯错工人受刑的地方,与阴森冷冽的天牢相比,此地虽不?及天牢严苛,压抑与绝望的气氛却并无?二致。
周漪月踏入这里,一袭凤纹锦袍,披着水红色的大氅,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尚方院的郎中和主事在一旁毕恭毕敬:“皇后娘娘大驾光临,奴才们有失远迎。”
周漪月径直从那些牢房面前走过,步伐不?急不?缓。
被囚禁的宫女们大多衣衫褴褛,戴着厚重的枷锁,有的身上已是血肉模糊。
当她的身影出现在宫女面前时,那些宫女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冲上前求饶,胳膊挣扎着伸出牢门,喊着求皇后娘娘救救她们。
锁链撞出金石声,刺耳尖锐。
主事一鞭子甩在她们胳膊上:“喊什么,惊扰了皇后娘娘,你们十个人头也担待不?起!”
周漪月目光从她们脸上划过,一直走到最后一间牢房。
一个瘦小的宫女蜷缩在角落里,神色平静,仰头望着天窗,几缕光线落在她清秀的脸上。
周漪月顿足,朝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迟迟未答,仿佛没听见一般。
主事怒喝:“皇后娘娘问你话呢,是聋了还是哑了!”
女子缓缓转过头,朝周漪月行了个礼:“见过皇后娘娘,奴婢棠儿。”
“你倒是个不?吵不?闹的。”
周漪月对主事道:“本?宫瞧这丫头甚是顺眼,想将她带走。”
见主事面露难色,她说:“陛下那边我会去说的。”
说罢,她示意张忠他们将人带走了。
张忠应诺,跟在皇后娘娘身后走出了牢房。
临走时,他往后瞥了一眼,看见那些宫女脸上绝望的神情。
她们大概以为,这位皇后娘娘,是来解救她们于水火之中的。
想起方才皇后娘娘满面冰霜的模样,他心里生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当夜,魏溱踏入朝凤宫时,便听张忠禀报了此事。
“一个宫女而已,她想要多少?就给她多少?。”
“是,陛下。”
入宫门后,他瞥见寝殿内的灯火已熄,长眉蹙起。
紫菱和玉瑶正候在殿门,朝他行跪安礼。
“陛下,皇后娘娘今日疲累了一整日,久候陛下不?至,便喝了安眠药先躺下了。”
魏溱没说话,抬腿踏入寝殿内。
屋内温暖如春,仅余一盏长信宫灯微微摇曳,似乎特?意为他而留意。
他走向?床边,拉开床帏,见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整个人背对于他。
“怎么不?等朕就睡了。”
他跨步上榻,掀开锦被一角,握住她的手。
谁知这一握,冰凉的触感传来,她的手心满是汗,微微颤抖着。
他心头一紧,连忙掀开被子,只见周漪月蜷缩成一团,寝衣几乎被冷汗打湿,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
“念念,你怎么了?”
他将她扶起,轻轻摇晃她的肩膀。
周漪月猛地睁开眼,眼角带着泪痕,脸上满是惊恐。
当她看清面前的男人时,扑到他怀里,声带哭腔:“陛下,臣妾……臣妾做了噩梦,好可怕的梦……”
“我看到我身上……被人拴着锁链,穿透我的手,我的胳膊……我好害怕……”
第62章 欲望
周漪月说罢, 狠狠抠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有无?形的?铁链。
“陛下救我,这?里, 还有脖子上,都?拴着镣铐……有个恶鬼在前面牵着我,他要伤害我!”
指甲在她手腕上划下一道?道?血痕,她的?动作愈发激烈,眼看?她就要抠自己的?脖子。
魏溱死死制住她的?手。
“皇后,你看?着我, 那?是梦, 你现在已经醒了。”
“不?,不?是梦!”周漪月眸光涣散, 语气却是坚定, “那?铁石是冰凉的?,那?么重?,快要把我的?手给勒断……”
“陛下, 救救我……救救我陛下……”
她眼波含泪, 泪珠顺着粉腮落下。
魏溱神情一瞬恍惚,心中痛楚逐渐变为深深的?悔恨,像有什么东西捶在胸腔跳动的?脏器上。
尽管记忆没了, 但他给她造成的?伤害,竟还在折磨着她。
这?一刻, 他才发现自己是无?比的?惧怕, 怕她离自己而去?, 怕她梦得?越发清晰, 看?到那?恶鬼是自己的?脸。
他阖上了眼,沉声吩咐宫人传太医。
太医搭脉后, 禀报:“娘娘应是受了什么刺激的?缘故,导致心神不?宁。待微臣调整安神药的?用?量,让娘娘按时服下就好。”
魏溱眉眼倏地一挑,咬着牙问:“刺激,什么刺激?”
一旁的?宫人哆嗦着回话:“皇上,娘娘今日去?了尚方院……定是看?到那?些犯了错的?奴隶,这?才受了惊吓……”
“谁带她去?的??”
骤然暴起的?威压让整个宫殿的?气氛瞬间凝固,宫人们大骇,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张忠和紫菱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轰然委顿于地。
魏溱眼风凌厉刮过他们颤抖的?身躯:“好,朕让你们好生照看?皇后,你们便是这?般照看?的?。”
他一挥袖袍,侍卫们迅速将人拖了出去?。
没多?久,宫殿外响起一阵阵凄厉惨叫,以及长杖落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响。
周漪月安静坐在床上,环抱住膝盖。
手指敲在脚背上,一下、两下、三下……节奏与外面的?刑罚之声莫名地合拍。
她闭了眼,姣好的?面容浮现一抹玩味笑意。
经此一事后,朝凤宫众人整日惶惶不?安,生怕再出什么差错,也?生怕这?位皇后娘娘再受什么刺激。
他们小心伺候着,可不?知为何,太医几服猛药下去?,竟是一点没有起色。
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有次,两人已入睡许久,周漪月忽然从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将被子一层层盖到自己身上,缩在里面。
还嫌不?够,赤足下床要去?再拿被子来。
魏溱一把抓住她,攥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够了,你要折磨我到何时?你还要我怎么做!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下那?些负担!”
是,他是伤害过她,拿镣铐拴着她,作践她,侮辱她。他拼尽全力想要抹去?那?些污点,他不?惜一切代价抹去?她的?记忆,只愿与她重?头来过。
两年,整整两年,他做了能做的?一切,可她现在的?行为就是在告诉他,他给她的?伤害,连最重?剂量的?药都?无?法压下。
他发狠看?着她,像看?着自己遥遥无?期的?梦。
血丝布满鹰目,迸射着不?甘的?怒火,他朝殿外喊:“凌云,给朕找一副镣铐来。”
凌云早就听见了里面的?动静,正忐忑不?安着,便听到他的?吩咐。
粗重?的?镣铐拿来,他二话不?说套在他手腕上。
凌云不?忍:“陛下……”
“念念,你看?着。”
他发狠用?力,生生将那?镣铐挣断。
金属断裂的?声音在寝宫回荡,“铮”的?一声,清脆,突兀。
声音在耳畔炸开,周漪月像是乍然从噩梦中惊醒,神色一点点恢复清明,茫然看?着他。
面前男子颓然一笑:“你看?,没有锁链能把人困住,更没有人能伤害你……”
周漪月怔怔伸出手,握住他的?。
这?才发现他手上被划出几道?深深的?伤痕,鲜血顺着伤口渗出,触手瞬间,染红她的?手指。
“快,传太医。”她转头吩咐凌云。
她拿出一条绢布缠在他手上,按着伤口止血:“不?过一荒唐梦,陛下的?不?该为了我如此冲动行事,你是九五之尊,一举一动都?关乎江山社稷。若是被朝臣们知道?,该指责臣妾任由陛下胡来,不?能尽好皇后的?责任。”
魏溱静静凝视她,似乎要在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按住她的?手:“你没有别的?要与我说的?吗?”
“陛下想让我说什么?臣妾只知,身为皇后,当以大局为重?,以陛下为重?。”
她抬起头,嘴角托着温柔笑意,眸中却如沉潭一般。
太医过来后,看?着满地狼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兵荒马乱,从容不?迫给皇帝上药,用?纱布缠好,下去?开方子了。
待人躬身离开后,朝凤宫有恢复了宁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月光透过窗棂洒下,犹如浅兰色的?尘梦。
华丽的鲛纱帘掩盖着两人,如匣上华盖,关住所?有的?罗愁绮恨,还有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他搂着她,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如深渊在侧,拼命抱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可她的身体无比的冷,冷得?像冰刃,触之即伤,从指尖渗出血来。
他下巴抵在她发间,用?自己的?温度暖她。
周漪月渐渐不?会再做噩梦了,朝珠宫恢复了一段时间的平静。
宫里开始张罗着,只是经此一遭,周漪月趁机向张总管提了意见,想换掉身边宫人。
张忠只能战战兢兢按照她的?意思办。
紫菱伤还未好全,周漪月身边只有玉瑶伺候,正拿这?玉梳给她绾发:“娘娘,先?前在尚方院带回来那?个丫头,娘娘准备如何安排?”
周漪月头未抬:“给她安排些粗活罢,不?必近身伺候。”
“是,娘娘。”
朝珠宫过了段清净的?日子,周漪月情绪渐渐平稳,似乎不?再被噩梦所?扰。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狡貌香炉熏着檀香木片,偌大的?御桌上,奏折堆积如山。
御桌前的?人将那?些奏折一个个翻开,不?时拿笔圈画,刀刻般写下“阅”字。
半柱香时间后,他陡然掷出手中朱笔,揉了揉眉心。
“都?是些混帐。元武帝这?个老猪狗,死了都?不?让朕安心。”
皇位已易,但朝堂之上旧臣势力仍存,他们或明或暗地效忠于那?个死人,对他这?个新帝心存芥蒂。
这?一刻,他恨不?得?将此人从坟里挖出来戮尸,好解他心头之恨。
宫人端上一盏热茶,宫人趋步上前,给皇帝揉肩按背。
凌云在一旁适时道?:“陛下,可要臣去?请皇后娘娘前来?”
魏溱阖着眼,掀起眼皮,沉吟片刻:“凌云,她为何还会记得?之前的?事?”
凌云回道?:“陛下,人的?体质与心境不?同,想来某些深刻的?记忆,不?会被轻易抹去?。”
案前那?人沉默良久。
“跟许家人说,让他们来宫中探望皇后。”
“是。”
没几日,许家二夫人陶氏,带着许家十四娘,也?就是皇后最小的?族妹,乘车入了宫。
陶氏是个雍容端庄的?女?子,衣衫谨雅,一举一动皆是世家风范。
周漪月吩咐宫人赐座,拿上几盏茶点:“母亲,小十四,不?必拘礼,快快请起。”
许十四娘安静吃着那?碟牛乳赤豆糕,母女?两对坐着,说了些体己话。
陶氏不?经意将话题引向皇帝,说起当初他是如何心系皇后。
“娘娘昏迷那?两年,陛下新帝即位,几乎每日都?去?看?望娘娘,亲自喂药,揉腿,更不?惜辛劳抱着娘娘入山林,只为让娘娘呼吸些许新鲜空气。”
“如今娘娘和陛下苦尽甘来,真乃上天保佑。”
她拈了拈手中锦帕,擦拭眼角。
周漪月微笑颔首,陶氏看?着那?笑,不?知为何,竟看?出些心惊的?意味。
“先?前在宝华寺,母亲给我引见的?柳公子现在如何?”
“还在府上,柳公子正在准备三月殿试,你父亲说说此子才情出众,学?识渊博,定能中举。”
“如此甚好。”
周漪月心中已有了计较。
“大伯父家的?六弟武艺高?强,若是能在军中历练一番,定能建功立业,为家族争光。”
陶氏听出她的?意思,小心翼翼问:“皇后娘娘可能安排?”
“我们血脉相连,女?儿好歹是皇后,为六弟谋个前程并非难事。”
这?话便是向陶氏发出了信号,她是向着自家人的?。
陶氏心中大喜。
许家和魏家是世交,当初,皇帝突然御驾亲临,要求他们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为二小姐,还要他们装作是从小养大的?亲生骨肉,
那?时,他们好生犹豫了一番。
谁承想,这?个捡来的?女?儿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时刻将许家的?利益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如此为家里着想,母亲心里甚是欣慰。”
魏溱当日便知道?了此事,也?知道?了她们的?谈话内容。
他勃然大怒,一连数日没再踏进朝凤宫。
金銮殿上的?气氛越发死寂,无?论是多?么迟钝的?人,都?从空气中准确无?误嗅到了肃杀气。
他们生怕触怒龙颜,上朝如上刑。
可偏就有不?怕死的?。
龙椅上,魏溱缓声问:“礼部的?除夕祭礼准备的?如何?”
礼部一官员持笏走出,将除夕祭礼一应事宜道?来。
魏溱听罢,扬了扬手中奏折,“前几日,礼部的?何大人给朕上了折子,说依照礼制,除夕祭礼,朕不?能拜自己的?生父。”
此言一出,空气霎时凝结,那?何大人战战兢兢走出,朝皇帝叩首。
“何大人此言,是要朕当那?元武帝的?儿子,尊昏君为父?”
“若礼制不?允,莫非这?江山社稷,朕也?得?拱手相让?”
怒音落,礼部所?有官员扑通一声下跪,当即颤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等并无?此意!”
“若无?此意,那?这?奏折是废纸了?”
他将奏折扔到他们面前,睥睨那?些人。
侍卫们上前一步,将还跪在地上的?何大人架起,毫不?留情拖了下去?。
剑拔弩张的?朝会在宫监一句尖锐的?“退朝”声中结束,百官双腿打着哆嗦走出金銮殿,如被剥去?了一层皮。
当夜,龙辇行过长巷,魏溱问宫人:“皇后最近在做什么?”
“回陛下,皇后娘娘最近召见了几位书生,都?是在宝华寺时给娘娘讲书的?人。”
龙辇上的?人冷笑了一声。
十日了,她竟如此气定神闲!
当真对他一点不?在乎!
他面色冷沉推开朝凤宫的?殿门,大步踏入。
周漪月正斜倚在软榻上,发髻半拆,青丝散在肩头,端的?是面容姣美。
身上披着鹅黄色的?大氅,手中拿着一本书册。
听到动静,她赶忙拢了拢氅衣起身相迎:“陛下来了怎么不?差人通报我一声?”
柔顺的?声音,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皇后在做什么?”
“柳先?生给我带来几则志怪话本,臣妾闲来无?事,正在翻阅。陛下可有兴趣一听?”
见他坐下,她便自顾讲了起来:“书上说,有一户人家,儿子早夭,他们无?法接受这?事实,便从一个术士那?里得?到秘方,不?惜借尸还魂。”
“尽管他们后来倾注了所?有的?关怀,可终究是害人害己……”
魏溱听着听着,陡然站起,拿起桌上茶杯掷出。
啪一声巨响,青瓷茶器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汁顺着桌沿流下。
周漪月惊惧看?着那?碎片,脸色一白,连忙跪在他跟前:“陛下息怒,不?知臣妾说错了什么。”
错了什么,她怎能如此折辱他,如此不?在意他!
多?少年了,她还是这?般冷漠无?情的?模样,将他的?心撕得?粉碎。
这?话他并未说出,而是怒喝道?:“你可知那?些人都?藏着什么心思,你怎能轻易接触他们?”
周漪月怔了瞬。
沉吟许久,她缓缓道?:“陛下,臣妾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陛下赐予我的?,我分不?清那?些郎君是善是恶,就像我分不?清醒来后见到的?你们,是人是鬼。”
“陛下,我分不?清,我只能尽力做好自己,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她平静说着,耳珰坠着红玉雕成的?芙蓉花,如两行划下的?血线。
“我是皇后,只需要做好皇后该做的?事。”
她迎着他的?怒火,目光上抬,长信宫灯的?光晃落在那?张像她,又不?像她的?脸上。
眼中有悲戚,有怔忡,有无?奈,直直与他对视,不?卑不?亢。
一切都?未出什么差错,可一切都?像错了。
魏溱目光瞥到那?张如雪如玉的?脸上,茶水印下一点红痕。
这?么一瞥,他伸出手,下意识想为她擦去?。
撞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手又悬在了半空。
若换做以前,她与他争执,定会嫌恶地扭过自己的?头,让他别碰她。
而不?是像现在,没有恨,没有排斥,没有厌恶,亦没有其他任何情感。
周漪月看?着他:“我说这?些,陛下觉得?生气,要处置我吗?”
“不?,我不?会处置你。”
他收回了手,转而紧握成拳头,压下所?有的?心绪。
“念念,你昏迷这?两年,我无?数次在心里发誓,只要你好好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
可他,也?不?会轻易罢休。
总会有一天,他能再见到从前的?周漪月,让她再一次为他敞开心扉。
无?论是两年,十年,还是更久远,他都?愿意等。
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总有一天会得?偿所?愿。
人的?欲望,是会一点点膨胀的?。
他转身离开殿门,寒风料峭,哗啦啦刮过帝王的?衣角,飘飘荡荡,无?从着落。
夜空扩大而辽远,一眼望不?透。
第63章 冷战
瑞陵城又落了一场雪。
除夕将近, 阖宫上?下?忙碌,宫人穿梭于廊腰缦回间布置装点,白雪红墙的皇宫笼上?一层喜色。
一切井井有条, 就在这平静之下?,宫人们隐约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氛。
皇上?开始甚少踏足朝凤宫,每日罢朝后除了召见群臣商议国事?,便是将自己关在御书?房,谁也?不?见。
后宫如此,前?朝亦如是, 朝堂上?的气氛越发凝重死寂, 百官们不?敢再?轻易出声,生怕一个不?慎惹得龙颜大怒。
一连几?日, 偌大的金殿内安静如坟场, 落针可闻。
下?朝后,右相?崔涯拾阶而下?,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崔相?留步。”礼部尚书?付大人匆匆赶上?, 行了一礼, “崔相?,马上?就是除夕宴了,关于祭祀之事?, 您得劝劝陛下?啊……”
崔涯斜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你们礼部一个个吓得畏首畏尾, 倒想让我去触那龙鳞?
“尚书?大人, 咱这位陛下?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啊, 只要是陛下?想做的事?, 哪容得旁人置喙啊。”
“而且你也?看到了,陛下?现在正是焦头烂额之事?, 不?光——”
他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不?光元武帝那些旧党在京城蠢蠢欲动,原先?梁夏国的那些城池,官员大多阳奉阴违,晋制迟迟难以推行。这个节骨眼上?,谁添乱谁倒霉!”
礼部尚书?为?难道:“崔相?先?前?与陛下?多有来往,陛下?更是对大人委以重用,此事?若您劝不?了,我可真不?知?该求助谁了……”
崔涯想了下?:“我倒是有一法子,大人不?妨去找皇后娘娘,娘娘与陛下?情谊深厚,此事?求她出马,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虽说皇上?几?乎是让她改头换面,但对于这位突然出现的许皇后,他心里或多或少有些猜测。
可作?为?臣子,他只能选择装聋作?哑。
“皇后娘娘?”礼部尚书?不?解,“皇后娘娘虽贵为?后宫之主,但此事?关乎国体,她如何能劝得动陛下??”
“你就相?信我罢,此事?,只有皇后娘娘能劝。”
礼部尚书?见他如此笃定,叹了口气:“多谢崔相?指点迷津,我姑且一试吧。”
朝凤宫这边如往常般平静,宫人来往有条不?紊。
皇后端坐朝凤宫中,安排除夕宴事?宜,座椅摆设,菜肴饮品,舞乐礼仪皆要亲自过问。
周到之中,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更像是按照既定的程序,一丝不?苟完成每一项任务。
让人看着有些唏嘘。
宫人们每日侍立一旁,小心翼翼执行她的指令。
偶尔抬头望向她,总觉得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让人看得发瘆。
侍女入殿禀报:“娘娘,礼部尚书?付大人求见。”
周漪月脸上?划过一丝疑惑,淡淡吩咐道:“快请。”
当日,掌灯时分,朝珠宫的玉瑶一路规行矩步到了御书?房,朝皇帝行礼:“参见皇上?。”
魏溱瞧了她一眼,垂下?眼帘:“何事??”
“回陛下?,娘娘除了这几?日为?除夕宴之事?日夜操劳过度,几?乎未曾停歇,见了许多会事?官与宫人,昨个还见了柳公子……”
话未说完,皇帝冷声打断了她:“朕何时问你皇后的近况?”
玉瑶身子震了下?,有些不?解地看向凌云统领,陛下?之前?分明有令,皇后娘娘的言行举止皆需细细禀报,怎么今日却?……
凌云道:“玉瑶姑娘,陛下?现在正忙,若只是汇报娘娘的行踪,便不?必详说了。”
“是……”玉瑶连忙低下?头,讪讪道。
“还有一事?,皇后娘娘请皇上?今晚去朝凤宫。”
说罢,她抬头瞥了一眼,只见皇帝脸色依旧冷沉,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知?道了。”
玉瑶躬身退出殿门,正琢磨着皇上?的意思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身后凌云追上?她。
“玉瑶姑娘,可知?为?何皇后娘娘要见陛下??”
玉瑶将方?才礼部尚书?请见皇后娘娘一事?告知?,凌云没说什么,吩咐她下?去吧。
“凌云统领,你看陛下?的意思是……”
“你让皇后娘娘准备接驾吧,陛下?一定会去的。”
至掌灯时分,魏溱负手而立,久久看向窗外。
天上?又飘起了细雪,他缓缓开口:“今夜风大,她该等久了罢?”
凌云抿了下?嘴,还没把话说出口,面前?人已披上?外衣踏出了殿门。
他叹了一声,快步跟上?,小跑几?步才追上?那位心急的皇帝。
宫道上?,宫人抬着辇轿,一路踩着积雪,黑靴“嘎吱嘎吱”作响。
魏溱随口问了句:“皇后不?是让那几个文人书生陪她品诗论画,念话本消遣解闷吗?怎么今日反倒有空,叫朕去她宫里了?”
凌云心中一凛,硬着头皮道:“陛下?,今日礼部尚书付大人为祭礼一事求助皇后娘娘,希望娘娘能劝说陛下?一二。”
“付尚书去求助皇后了。”魏溱揉了揉眉心,阖上?眼帘,“她的意思呢?”
凌云沉默以对。
“她没有站在朕这边。”
君臣一时静默,凌云拢了拢衣领,觉得今日的雪有些过于冷了。
良久,上?首传来一声叹息。
“朕原先?沉迷于她的温柔小意,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她应对现状的一种手段。她也?不?是真心想待在朕身边,而是除了这些,她无事?可做。”
“对于她来说,是朕或是谁都无所谓。”
他紧紧攥着扶手,几?乎要把那轿辇捏成齑粉。
绣着金色龙纹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上?缠着纱布。
她一直知?道如何用最简单的方?法伤害他,一如她当初对自己说的那句——
“本公主养了那么多奴隶,凭什么要单单跟你在一起?”
“都是陪人睡,你来或是他来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分别,阿月……
兜兜转转,他如此拼尽全力,不?过还是是想证明,自己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心,当真是硬的很。”
他自嘲笑了笑,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还留着上?次镣铐的伤。
回忆如潮,从前?她抗拒与自己的温情,抗拒作?为?情人间应有的亲密无间,宁愿选择承受他的折磨,也?不?愿接受哪怕一丝一毫的亲昵与温柔。
如今,他们是世间最尊贵的夫妻,她做了皇后该做的所有事?,却?又让他觉得无力,患得患失。
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她恨自己,还是不?希望。
雪飘落在他玄色氅衣上?,落在他双肩,一落一寸寒。
凌云问:“陛下?,那,祭礼一事?……”
“她不?会选择我,可我还是会选择她。”
但他,不?想听她说出那些话。
“是,臣明白了。”
宫殿内,周漪月撑着下?巴,出神看着桌上?精致的白玉细瓶。
瓶中白梅傲然挺立,散发着淡淡幽香,是她午后特意去梅园摘的。
春日将至,宫梅已是最盛将衰之时,她多番寻觅才摘来这几?枝开得好的。
大概,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更漏三?过,人久久不?至,她盈盈起身:“我去外面等吧。”
她披好氅衣,往宫门走去。
寂静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女子手中的琉璃灯发出昏暗光亮,薄薄照在雪地上?。
宫门前?落了一圈圈脚印,像是有人徘徊许久。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朝珠宫的烛火亮了一整夜,奈何梅花香气渐散,周漪月没等到他。
……
除夕盛宴当日,难得的晴雪天,皇城红绸高挂,灯笼璀璨。
祭礼上?,帝后着盛装,于社稷坛前?行祭礼,祭拜天地神灵。
皇帝终是没祭拜自己的父母,也?没向大晋其他先?祖灵位行礼,虽说还是不?合礼制,但对于礼部官员来说,此举已算的上?极大的让步。
祭礼后,百官朝臣入朝称贺,赐金银幡胜。
至夜,金殿内丝竹和悦,歌舞晏晏。
宰执、禁从、宗室,朝廷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外国时辰端坐在红色面子青墩黑漆桌前?,桌上?摆着各色佳肴。
永靖帝雍贵坐于上?首,端的是天家威仪,一旁的许皇后温婉端庄,与皇帝一道,向宰臣、百官斟酒,每斟一回,宫乐便会奏起相?应雅乐。
对于大多数朝臣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这位皇后娘娘,先?前?只听说是许家从小养在别处的千金,数年?前?与魏家结了亲,几?乎不?怎么抛头露面。
他们也?或多或少听说了,皇上?对皇后是如何痴情,否则也?不?会登基两年?,后宫唯有皇后一人,简直闻所未闻。
只是,今日见两人步入大殿,皇后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皇上?则是神情冷峻,旒冕后的俊面不?辨喜怒。
倒有些貌合神离的意味在。
他们仿佛看到了世间所有夫妻的缩影,想来有情人都会走到这一步,天家也?不?外乎如是。
有一京师王公双颊酡红,手持金樽,试探着问:“陛下?后宫空虚已久,是否考虑纳些新人进来,以绵延皇家血脉?”
大殿内的空气瞬间静默了一瞬,许多人默默搁下?手中酒盏,眼观鼻鼻观心。
龙椅上?的皇帝并未答话,一旁的周漪月开口道:“这是江山社稷之事?,陛下?日理万机,本宫自会为?陛下?张罗。”
魏溱重重搁下?手中金盏:“皇后,果然有心。”
“臣妾应该的。”
宫乐继续,气氛却?已不?复方?才。
帝后宝座之下?,各国使臣分列两侧,长髯高鼻,身着各异华服。
西戎使臣扎伊格看着宝座上?那位女子,心里五味杂陈。
毕竟她现在有了新的身份,还换了面容,他只能将她当做大晋的皇后。
只是,若换作?那位小王爷,可就不?一定能接受了。
他上?前?一步,叉手行礼:“陛下?、娘娘,我西戎自与大晋互通国书?,两国关系日厚。今年?,我西戎欲派遣使臣团前?来大晋,希望能在贵国多逗留一段时间。不?知?陛下?、娘娘意下?如何?”
周漪月对身旁人道:“陛下?,此乃好事?。”
沉默许久的魏溱看着她,点下?头:“朕自会安排妥当。”
高丽使臣同样提出使臣来入晋一事?,得到首肯后,他们再?次举杯向帝后敬酒。
子时的钟声悠悠响起,皇城之上?的烟花绽至鼎盛。
宴席散去,宾客或醉或醒离去,魏溱踉跄着踏进寝宫。
宫人依次退下?,周漪月看着那高大身影朝自己走来,刚站起身欲上?敲相?迎,他人已跌倒在她身上?。
“皇上??”
酒气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湿热的气息,喷薄在她颈间。
第64章 情热
魏溱很少允许自己喝酒。
醉酒乃是军中大忌, 从前在军营他便立下铁律,严令禁止属下将士在战时?喝酒。即便是庆功宴上,也难得一见酒壶的影子。
哪怕是最痛苦的那段日子——从梁夏国?回来的那几?年, 他都甚少沾酒,他不喜欢这种清醒着沉沦的感觉,宁愿用痛苦来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
今夜,他坐在龙椅上,看着面前推杯换盏的人, 看着身旁的她?, 无意识举杯痛饮,直至醉意朦胧。
“皇上, 您喝醉了。”周漪月道。
男人高大的身躯如玉山倾颓, 她?的身子哪里?撑得住他,整个人几?乎被压倒,只能跪倒在毡毯上, 吃力?托着他。
“皇上在这里?等下, 我叫人过?来。”
“别走。”
他牢牢拉住她?,嘴里?含糊不清呢喃着:“不要走……不必叫人,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他们已经, 好几?日没见过?面了。
周漪月望着眼前这张因酒意而迷离的俊脸,看着他深峭深邃的五官, 还有浸满情/欲的眼眸。
“皇上如果想在这里?, 臣妾没有拒绝的权力?。”
没有情感的声线, 没有欲望, 没有任何活着的温度,仿佛只剩下一具躯壳, 而面前的男人随时?可?以抹去,随时?可?以替换。
魏溱身子僵了下,却没放开对她?的禁锢,反而更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
“念念,你在跟我置气吗?”
她?扭着头:“臣妾不敢。”
两人就面对着这么僵持了一会,魏溱忽然笑了,欺身而上,开始找她?的唇瓣。
周漪月闭上了眼,长长的眼睫如蝶翼颤抖。
她?身上已经脱下了最外层的青缎织金褙子,借着酒意,他扯下她?腰上宫绦,手伸进她?衣襟,强行将她?的上襦与罗裙分开。
纤细的腰上露出一线雪肌,他粗粝的手在她?柔软处游走。
“你的心在哪啊……我怎么找不到?”
冕旒与凤冠交织在一起,散落在地,他额前发丝凌乱垂落,俊秾的脸越发不羁,性感,以及危险。
“念念,你可?知……你昏迷的那两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那时?,他守在她?的床边,凝视她?沉睡的面容,时?常产生一种错觉——
床上那人根本不是他的阿月,是另一个人的尸体。
明明是跟他交融过?无数回的身体,却丝毫感受不到往日的温软,只有冰冷和僵硬。
他甚至产生幻觉,看着她?娇媚的容颜一点点膨胀、腐烂,变成一堆白骨。
接着,他从那骇人的幻象中猛然惊醒,全身战栗不已,恨不得即刻了断自己,以逃避痛苦折磨。
僧人说,人死后,灵魂离去,留下的躯壳会减轻一丝重?量,那便是灵魂的重?量。
他听说此事后,开始日复一日称量她?的身体,拿尺子测量她?臂膀和双腿的尺寸,生怕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
这些事,他从未给与任何人说过?。
好在,命运没有完全抛弃他。
她?的面容变了,但身体反应没有,与之前一样,会随着他的抚摸而战栗。
他感受到那份回应,心中大喜,欣喜若狂,开始变本加厉,食髓知味般感受她?内在的灵魂。
“你会爱我,你只能爱我……”
只有他可?以吻她?,亲近她?,占有她?。
低哑的声音夹杂着一丝近乎疯狂的占有欲,撩拨的方?式不再如从前那般克制,变得毫无章法,多了些放肆冒犯的意味。
像是故意要激起她?的恼怒,又像是渴求她?的怜悯。
周漪月渐渐有些难以招架,细吟轻喘起来,双颊染上绯红。
她?推了他一把?,试图保持理智:“我不想在这里?,腰背不舒服。”
他道了声好,以一种近乎呵护的姿态温柔将她?抱起,轻轻置在榻上。
玄色中衣下的肌肉起伏鼓动,他健腰挺立,在她?玉雕似的曼妙身体上掀起白浪。
喘息声逐渐交融在一起。
周漪月陡然咬住下唇,抗拒性地拍打他的肩膀。
“慢些。”
前几?次她?还能迎合,可?今日他不知是怎么了,一发不可?收拾似的,让她?开始迎得有些艰难。
他此前没有这么激烈和急迫过?,像初尝云雨的少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身下锦布细腻柔滑,被粉汗渐渐沾湿,正是情热之时?,“咔哒”一声,手上传来一丝凉意。
她?微微一怔,抬手看去,一只金镯不知何时扣在了皓腕上。
镯身雕纹精致,镶嵌几?枚红玛瑙,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接口处巧妙地隐藏着某种机关,与她?的手腕完美契合,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
红玛瑙色泽鲜艳欲滴,比之宫中最上乘凤髓玉也不遑多让。
他道:“你回宫那日便想送给你,只是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如今,就当作新年之礼,可?好……”
是他用血养了两年的红玛瑙石。
即便她?对他无动于?衷也没关系,他还是会把自己的心都捧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血肉焐热她?。
慢慢来,他总能获得她?的心,她?的灵魂……他对此坚信不疑。
周漪月放下了手,盈盈一笑:“好,多谢皇上。”
他们听着一墙之隔外的烟火声,
窗外的烟花一个接一个炸开,映在窗上,影影沉沉。宫人们庆祝着新年的到来,皇宫内一片欢声笑语。
“过?年啦,过?年啦!”
“岁岁平安,万事如意!”
又是一年,新的一年。
正月的头几?日,皇城内外白雪迎红喜,一片欢喜热闹。
街上游人如织,随处可?听万岁如意之声,官员们更是借着新春的由头互相登门拜访。
前右相倒台,新任崔相又资历尚浅,在朝中根基不稳。于?是乎,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左相府,纷纷携名帖捧重?礼造访。
西?戎国?的使臣也不例外,不过?,他这次来的真正目的不是拜访左相。
送完拜礼,寒暄几?句后,他借故抽身,穿过?曲折的回廊,踏入一处幽静别致的院子。
他走进门,朝那人行了一礼:“先生,在下是谷蠡王府的人。”
临走前,他家王爷特意嘱咐,要他去左相府找一个叫归子慕的人。
“去年在下也曾有幸踏足大晋,只可?惜未能有缘得见先生一面,相府的门人告知,先生彼时?正身在越州。”
闻祁看过?他手上的信物:“是,越州城已归大晋所?有,在下是随其他晋国?官员一同去的。”
又问?他:“不知小?王爷近况如何?”
“王爷近况安好,王爷本就有将帅之才,如今已完全掌握一方?军政大权,深得王上器重?,在朝中渐渐树立起威望。”
闻祁略略颔首。
两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仍历历在目,他们几?乎是眼睁睁看着魏溱把?公主带走。
呼延朗当即气得要带人杀到大晋,被古丽郡主一顿痛骂。
当时?,闻祁亦讽他逞匹夫之勇,说他现在不过?一无名无势的闲散王爷,没有任何能力?,谈何抢人。
如今看来,他倒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不过?,除了把?公主救出,还有另外的事需要做。
他对那人交代:“有一个人,在下需要托付给谷蠡王。”
“何人?”
闻祁并?未言,只交给他一封信:“此人身份特殊,关乎大局,在下不便多言。但请好生保管这封信,届时?连人带信交给王爷。”
使者将信接过?,应允下。
没几?日,采莲知道闻祁要将人送走的决定,不免有些担忧。
“先生确定要将懿儿送到西?戎国?吗?我……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当初闻祁从梁宫中将尚在襁褓中的十一皇子带出,就是为了保梁夏血脉不绝。
可?采莲养育了他这么多年,到底有些感情在,心里?难以割舍。
闻祁道:“他待在京城,我总是不放心。”
不说他身份特殊,单凭他跟公主有五六分相像的容貌,就足以令人起疑。
如今京城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我前不久刚见了窦将军,他说他以及许多将士并?非真心归顺,而是忍辱负重?,假意投降,只待时?机成熟,共谋复国?之计。”
“西?戎近些年虽与大晋交好,但并?非真心依附,大晋侵吞梁夏国?土,势力?愈发膨胀,西?戎岂会坐视不理?他们也在暗中寻找机会,试图在乱局中分一杯羹。”
晋国?想完全吞掉梁夏国?,只怕他们没那么大的胃口。
采莲心中虽然依旧不舍,但也明白个中利害关系,点了点头。
“公主殿下醒来之后,先生可?曾见过?她??”
闻祁身形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开口:“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
他平静说着,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与悔恨。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该用何种表情,何种语气,去再一次残忍开启她?心里?的记忆,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一切,如何弥补自己当初未能守护好她?的过?失。
“采莲,她?不会再记得我了。”他呢喃了一声。
国?事上或许还有破解之法,但在公主这里?,他几?乎已是死局。
如何,能解?
采莲面露不忍,将头扭了过?去,拿衣袖拭去眼角湿润。
平心而论,她?对这位驸马的心意感到无比困惑,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心将公主殿下拱手让人。
他是一个矛盾重?重?的人,心中明明深爱着公主,却任由她?一次次被他人夺走。
在他的天平上,公主固然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但显然,还有其他事物同样分量不轻。
她?一边对驸马十分信任,同时?又觉得,他有些过?于?冷静了……
除夕宴后,皇后于?朝凤宫接见一众命妇贵女,赐福纳祥,共庆新春。
殿内,周漪月身着织金绣凤华服端坐于?宝座上,命妇贵女们亦是身着绫罗锦袍,依次上前行礼问?安。
赏赐时?,众女言笑宴宴,朝皇后说着恭维调笑的话,周漪月面含微笑,一一回应。
玉瑶在一旁不时?提醒,见一身穿雀头色刺绣妆花裙,打扮素雅的女子走上前,对皇后道:“娘娘,这位是御史夫人赵氏。”
“御史夫人。”
“见过?皇后娘娘。”
赵氏恭敬将准备的礼物奉上:“听闻皇后娘娘此前生过?一场病,臣妇特意精选了这份礼物。”
“此药枕枕函用柏木凿成,镂刻上三行小?孔,再将青木香等三十多种药材放在荷包中,放到枕函内……枕上药枕,便能风邪不侵,辟魇祛魅,护佑娘娘安康。”
周漪月还未开口,玉瑶抢先道:“御史夫人真是用心良苦,只是……我们娘娘素来不用香。”
赵氏连忙道:“是臣妇考虑不周,望娘娘勿怪。”
周漪月笑了笑:“御史夫人莫要介怀,夫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这份礼物,的确独具匠心,定是费了很多心思。”
她?吩咐人将礼物带了下去,拿上给御史府赏赐。
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众人没当回事,继续说笑着。
赵氏端坐席间,目光不时?投向高坐之上的皇后,那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几?分追忆。
她?的奇怪举动落入一旁几?位命妇眼中,她?们相视一笑,忍不住打趣:“御史夫人,您这般盯着皇后娘娘看,莫不是觉得娘娘国?色天香,看痴了去?”
“就算娘娘美貌无双,您这般直视,也似有些不合礼数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笑,赵氏笑道:“诸位夫人见笑了,臣妇只是瞧着皇后娘娘,心中莫名有种亲切感,仿佛先前见过?似的。”
命妇们又是哄笑:“御史夫人这便是玩笑话了,皇后娘娘此前一直在别处静养,而您是四五年前才回的京城,怎会与皇后娘娘有交集?”
众人浑当作笑谈,唯独坐于?上首的周漪月,沉默不语。
御史夫人说与她?此前见过?,她?心里?何尝不是涌现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种熟悉感让她?觉得心里?不安,打从那之后,她?寻了几?个由头,又召见了几?次御史夫人入宫。
因为玉瑶她?们时?常盯着,周漪月对外只道御史夫人手艺精湛,特邀其入宫为她?制作眉膏、绣制香囊等物,以添宫中之趣。
一两个月下来,宫人见两人没什么异常,便也放松了警惕。
赵氏心思细腻,来的次数多了,也发现她?被人监视一事。
“娘娘深得皇上宠爱,风光无限,如今看来,娘娘也有自己的苦衷。”
周漪月不置可?否。
“听夫人说,先前梁夏国?尚未灭亡时?,夫人曾去过?梁宫?”
赵氏手上穿针动作一滞,缓缓搁下手下绣棚。
“臣妇与娘娘投缘,这才跟娘娘倾诉这些话。”
“臣妇本是赵将军膝下之女,晋梁之战,家父与兄长捐躯于?疆场之上,幼弟双腿残疾。国?仇家恨,刻骨铭心,臣妇为报此仇,以宫女身份潜入梁宫,只为能近皇帝之身,窃取情报。”
“那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让那梁夏国?付出代价,以慰家父与兄长在天之灵。终于?,天不负有心人,梁夏国?被晋国?所?灭。我虽历经千难万险,也算得偿所?愿。”
只是,心中之伤,怕是此生都难以愈合。
赵青雁轻轻垂眸,泪光在眼眶中打转:“那段日子,仿佛是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我被梁帝囚禁,困于?深宫,成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影子。我没有自由,失去了自我,每一天都像行走在无尽的黑暗中,如行尸走肉,永无天日……”
泪水滑落,滴在绣棚之上。
周漪月同样心中不忍,轻声细语安慰了一番:“夫人莫要心伤,御史大人对夫人情深义重?,令弟同样出类拔萃,夫人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抿了抿唇,叹息一声。
“如今,我倒有些与夫人共情了。我在这宫中,何尝不是每一日都身处黑暗,不知自己是谁。”
她?转了转手上金镯。
醒来后,她?心里?始终萦绕一个疑云——自己,真的是许稚欢吗?
尽管眼前的一切都在让她?相信,可?她?仍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种不安的情绪,在离开宝华寺的那一日越发强烈。
她?听着那悠远而深沉的钟声,万千思绪在脑海中翻涌、激荡、碰撞,仿佛要冲破她?的喉咙,化作一阵阵呼号。
那一刻,无数人影在她?面前闪过?,悲愤的,绝望的,最后,一个个撞向高耸的石柱,血雾扑上她?的脸。
而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禁锢着,承受着屈辱和痛苦。
后来,她?数次在床上,试图通过?身体的触感来确认,那个人,是不是她?现在的枕边人……
赵氏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皇后娘娘……”
“夫人放心,我心中既然已有疑虑,便不会任由他人摆布。我需时?刻准备着,为自己铺设一条退路。”
她?特意将那个叫棠儿的姑娘从尚方?院带出,便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若真如她?的疑虑那般,那些欺骗她?的人,她?会毫不留情让他们付出代价。
赵氏看着她?眼里?泛起的幽幽光华,晃了晃神。
这段时?间,她?见皇后行动处处受限,还以为是个身不由己的女子。如今看来,这位皇后娘娘远非她?所?想象的那般柔弱可?欺。
“娘娘,有些像我在梁宫认识的一位公主。”
她?心中暗自斟酌,想着该如何开口。
一开始她?见到许皇后这张脸,心里?便生出疑虑,再回想龙椅上那位与梁夏国?的渊源,心里?更是忐忑焦灼。
周漪月道:“夫人第一次见我便我说我像一位故人,不知是何人?”
赵氏正要开口,这时?,一道高亢的宫人喊声打破室内宁静。
“皇上驾到——”
赵氏的话语硬生生卡在了喉咙,只见门口处,一行宫人簇拥着皇帝缓缓步入殿内。
第65章 重逢
皇帝面无表情踏入殿内, 神情冷峻莫测,让人分不清他眸底的情绪。
赵氏心中一惊,连忙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妇见过皇上, 皇上万福金安。”
“臣妇不便在此打扰皇上与娘娘,先行告退。”
她匆匆行了个礼退出?殿室,仿佛在逃离某种无形的压迫。
走出?殿门?那一刻才缓过气来,好悬,幸好方才没把?话说出?来。
殿内,魏溱缓缓踱步至周漪月身旁, 周漪月侧目望去, 只觉一股莫名的寒意沿着脊背攀升,心脏也随之沉了几分。
不知?今日朝堂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面色有些不虞。
周漪月听宫人说过, 魏溱出?身将门?,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多年,战风强硬。登基以后, 他一贯是杀伐决断, 以大刀阔斧之姿铲除异己,从不屑于那些玩弄权术、操控群臣的帝王心计。
可是,正是这样一位性格鲜明的君主, 却让她感?到难以捉摸。
面对朝臣,他手腕强硬, 不容置疑, 对她, 无尽柔情, 心事?重重。
莫测的神情像是有许多未言之隐,有许多深藏不露的心事?。九曲十八弯的心肠, 好似全用在了她身上。
正出?神间,他自?然而然掀了袍坐到她身边。
“你们方才在聊什么?说与朕听听?”
周漪月能感?觉到他的探究,她面色如常,将两人方才的谈话一五一十告知?。
“听说梁夏国未灭之前,皇上曾作为使者去过这个国家?”
“不错。”他并不否认,“数年前的事?了,那时大晋马上要与梁夏国开?战,我?作为主将,与当时作为细作的御史夫人见面,窃取城防图。”
周漪月还要追问,他却不肯说了。
“这件事?你知?道便可,涉及国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为何不能问?”周漪月心存疑惑,言语间不免带上几分急切和不满。
“念念。”他轻唤一声。
“这些朝堂纷争和家国大事?我?不想让你知?道,你受伤失忆,心神未定?,我?怕你忧思过度,不利于身体恢复。”
周漪月垂下眼?帘:“是,臣妾明白了。”
魏溱看出?她心情不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是给我?做的吗?”
他目光落在她手上绣棚,上面的金龙呈祥图案尚未绣完。
周漪月看出?他在讨好自?己,并未点破,只拿起那绣棚问他:“皇上觉得?如何,可还喜欢?”
“你一向?手艺非凡,我?定?当珍视。”
他朝她靠近,头枕在她颈窝处,手臂一点点环抱住她,仿佛她是从自?己身上生长?出?来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周漪月原本此事?已告一段落,不料数日之后便得?知?,赵夫人一家离开?了京城。
她问宫女:“怎会如此仓促?”
“听闻大晋西南边境的数座城池,近来局势动荡,急需得?力之人前去安抚治理。朝中不少大臣纷纷请缨,想要为国效力,或许御史大人也在其中。”
西南边境,那便是昔日梁夏国的领地了,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朝廷的一块心病。
周漪月点点头,没说什么。
以后,还是不要随便跟人来往了,免得?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先前在除夕宴上,有王公贵族提出?的选秀之事?,她后来在床榻间提及过,说后宫空虚许久,皇上该纳些新人进来。
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一致:“有你就够了。”
她说:“后宫中如此冷清,皇上该为后嗣考虑。”
“这你倒是提醒我?了。”他笑得?玩味,托着她的腰,“你若是觉得?膝下寂寞,就给我?养好身子,生个皇子。”
另一只手勾起她一绺黑发,放到鼻端轻嗅:“听御医说,你近来身子大好,即便床事?上激烈些也无妨。”
“若是觉得?日子无趣,我?们可以尝试些新的。”
她不信她能一直这般冷漠,对他无动于衷。
周漪月心觉不妙要逃,被他一把?扣住下巴,不容她躲开?一丝一毫。
如此领略了几次,她便再也不敢提选秀一事?了。
至于朝珠宫的人,依旧是如从前一样,紧紧关?注皇后的一举一动。
紫菱因为先前的事?被贬为二等宫女,这日,她刚一踏进屋内,便撞见那个叫棠儿的坐在火炉前,慢条斯理地煎着药。
“瞧你这副模样,慢悠悠的,哪里?像个伺候人的样子!”
紫菱心气正不顺,陡然看见她这从容不迫的样子,言语间满是尖酸刻薄。
“一个罪臣之女,哪里?配踏进朝珠宫来。也就是皇后娘娘仁慈,时不时让你出?宫办事?,否则,你早就死在尚方院了!”
棠儿手中的扇子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成方才的平稳节奏,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晋宫虽富丽堂皇,可待了久了日子到底单调乏味,加上魏溱看得?紧,周漪月平日大多是折花戏鱼,抚琴观书,或是针织女工。
夜深人静之时,她还是会被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所扰,她想要记得?那些画面,可每次都是徒劳。
渐渐的,她养成了习惯,每次入睡前都会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牢牢记住梦境中的一切。
然后,一次次地从梦中惊醒,眼?前只有躺在她身边的男子。
她死死咬着唇,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他。
捻指已是三月,阳春布泽,万物生辉。
琼林苑内高堂满座,依照旧例,殿试之后,金榜题名的进士们皆被邀至这处皇家园林。
宝津楼高耸入云,两侧高搭彩棚,供士庶百姓围观。
不多时,帝后御驾亲临,身后跟着一众官员,浩浩荡荡,引得?围观百姓们惊叹连连。
两人端坐御座上,一一见过新科进士,周漪月许久不出?宫,今日得?见这般盛况,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感?慨。
魏溱察觉到她的心绪,扣上她的手:“你许久不出?宫了,今日特地带你来。”
周漪月道:“陛下有心了。”
进士们依次上前参见帝后,举止恭敬,言辞谦逊。
目光在触及皇后娘娘之时,无不被其惊世容颜所震撼。只见她雍容华贵地端坐于宝座之上,外披一袭碧琼轻绡瑞凤衫,下着云英华裙,额间点缀牡丹花钿,灼若芙蕖,给人极大的视觉冲击。
他们大多只是匆匆一瞥,便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此时,一个进士走上前来,周漪月一眼?认出?他,微笑着说:“早就听闻柳公子才华横溢,今日果然高中,真是可喜可贺。”
柳庭轩躬身行礼:“在下惶恐,不敢当娘娘如此夸赞。能得?陛下与娘娘厚爱,实乃在下幸事?。”
帝后皆是颔首示意。
又见过了几个进士,周漪月随侍女下去更衣,穿过几道抄手游廊,分花拂柳,一抹青衣身影映入眼?帘。
只见那男子持卷立在池边,身子绰约秀拔,一袭青衣,脖上围着白色立领,手持书卷,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出?神。
周漪月瞧他一身的打扮,像是新科进士,心生疑惑,给玉瑶使了个眼?色。
玉瑶朝那人喊道:“前面那公子是谁,快上前来。”
青衣男子堪堪回神,走上前,朝她俯身行礼:“在下归子慕,见过皇后娘娘。”
周漪月仔细打量她,此人肤色白净,眉眼?如玉雕琢,声音听着有些沙哑,带着股儒雅清贵之气。
“公子是新科进士?”
“正是,无意间惊扰了皇后娘娘,请娘娘恕罪。”
周漪月仔细打量她,对此人竟是没有什么印象。
“公子手中书卷,似乎颇为特别?……”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
闻祁忙将手中书呈上,周漪月接过,仔细翻看。
“屋顶之翼展,依梁架层,叠角梁、翼角、椽及飞椽、脊吻之用,则上尊而宇卑,吐水疾而溜远……”
她一字一句念着,翻看那本手札,眼?中惊艳之色愈发明显。
“这是公子亲笔所作?”
“正是,闲暇之余,略抒己见。”
周漪月心中暗自?赞叹。
这本手札是她见过最精妙的匠学札记,不单集百家之说,兼配图样要略,还在前人基础上优化了度量荷载。
“看这上面所记,公子莫非是应州帮匠师?”
闻祁道:“不敢当,在下只是有幸师从应州帮的前辈,略学得?一二皮毛而已。”
他面上挂着浅意微笑,不卑不亢。
“匠学之道博大精深,从飞檐,瓦饰,斗拱,到金柱,角梁,桁条,枋,门?窗,皆有讲究,就比如皇后娘娘面前这座宝津楼,正是应州帮匠人所建。”
“原来,公子方才是在看这座楼。”
周漪月将手札还给他,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
不远处,魏溱和凌云站在高处,凝视下方的两道身影。
“归子慕,二甲进士第五,左相的人。”
魏溱缓缓开?口,声音不辨喜怒。
“此人朕有印象,前几年在泸川时有一面之缘,后来,在西戎国,也曾见过。”
凌云抱拳行礼:“此人属下查过,从表面看来,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投机者,曾在左相门?下充当门?客多年,深得?左相的信任和器重,今年更是高中进士。”
魏溱语气淡淡:“左相为人一向?挑剔,能得?他的青睐,看来此人有过人之处。”
凌云道:“是,不过,这些年,我?暗中派人跟踪过他几次,发现他并无什么异常之举。只是时常跟随一些官员前往西边诸城游历,看着并无异常。”
“不过,此人的确在西戎国见过皇后娘娘,陛下不得?不防。”
魏溱顿了顿,沉声道:“派人监视他,查一查他是否和皇后有什么渊源。”
“是。”凌云应声领命。
第66章 生辰
琼林宴后, 士子间时常互相走动,或游湖赏景,或品茗论诗。
他们深知, 同为科举出身,在仕途上互相关照,方能应对官场的风云变幻。
这日,白堤波光粼粼,六桥烟柳入画。画舫船桨作?响,荡开河水上的情诗笺。
舫内四?面皆是锦幔, 闻祁坐于席间, 与诸位新晋进士把酒言欢,共贺金榜题名之喜。
他平日里虽不善言辞, 但?今日难得放松, 酒意微醺,脸颊也泛了红。
有进士举杯:“诸位同袍,我等既已?高中, 日后仕途, 还望各位同仁不吝赐教?,多多提携。”
众人又是一番推杯换盏,闻祁缓缓道:“要说这仕途之路, 非一日之功……若要论及捷径,莫过于洞悉上意, 投其所好。”
有人好奇放下手中杯盏, 倾身向前?:“子慕兄此?言甚是深奥, 在下愿闻其详。”
闻祁微微一笑, 继续道:“当今圣上英明神武,慧眼识人, 圣上最?看重的,无疑是治国理政的真才实学,以及……”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圣上对其敬重有加,若能得娘娘青睐,自然?事倍功半。”
进士们对此?人的作?风早已?有所耳闻,知道他一向擅长逢迎拍马,谄媚上司。
因此?,有人听后心生鄙夷,暗自摇头?,而有人则好奇心起,继续追问下去。
归子慕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却不再言语,将手中清茶递给?一旁的瘦马。
“曲儿唱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抱琴女子接过茶盏,垂眸娇羞一笑:“妾身月娥……”
自打新科进士入了翰林院,朝堂上的气氛又大有不同。
此?乃魏溱登基后首次开科举,因他的正统地?位存在争议,因此?朝野内外,人心未稳,尤其是那些前?朝遗老,对其多有不服。
这些官员以前?右相为首,右相乃前?朝重臣,自新帝登基以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闭门谢客。
如今,他想当缩头?乌龟也当不了了。
一连数月,拱卫司和晋军多番活动,许多前?朝重臣或被下狱,或平白无故消失,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魏溱手中紧握着?一份名册,那上面记载着?近月以来被清查的前?朝重臣名单。
“谨防漏网之鱼。”
他将名册搁在案上,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拱卫司指挥使明白了他的意思,躬身应诺。
凌云上前?将新课进士们的情况禀报:“陛下上次说的那个归子慕,臣这几日派人监视,病危发现什么异常。”
“此?人原是一教?书先生,利用左相的势力广结人脉,向高官赠送黄金美妾,为自己的仕途铺路。”
“至于皇后那边,他似乎有意接近许家,看样子,是想为自己的仕途增添筹码。”
魏溱撑头?听着?,问了句:“此?人并未娶妻吗?”
“是,不过据属下来报,近来有不少人给?他送过姬妾,他照单全收,且一一临幸。”
魏溱掀了眼皮看他,似乎略感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
“有欲望的人,便好掌控。”
不像她,无论他如何施为,如何用心良苦,她总是淡然?以对,又傲又倔,仿佛世间万物皆不能撼动她分毫。
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无力,还有莫名的不安。
“继续监视,不要打草惊蛇。”
“是。”
待人逐一离去,他倚坐在雕龙画凤的龙椅上,揉了揉眉心。
宫人轻盈走上前?奉上茶盏,张忠上前?为他揉肩:“陛下,马上便是皇后娘娘千秋,今年是皇后娘娘第一次在宫里过寿诞,宫里需得提前?一个月准备,不知陛下可要为娘娘办得更为隆重些?”
魏溱心中微微一动。
他都忘了,她现在是许家的女儿,有新的身份,也有新的生辰。
先前?她还是梁国公主的时候,生辰那日她会待在宫里,她不会踏进猎场来找他们这些奴隶。
然?而,过了几日,她便会出现在猎场,一待就是一整天,手中的弓箭几乎不会停歇,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与愤怒都发泄到猎杀的快感里。
他看着?她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凝视他们,笑容里藏着?无尽的悲哀与疯狂。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年她的生辰,梁帝给?她的生辰礼是一幅地?狱图。画上是一个绑在架子上,被烈火吞噬的女子。
然?后,他让周漪月按照画上内容亲自处置一个犯错事的宫女,不让她拒绝,甚至,不让她流一滴泪,说只有这样,才是他的女儿。
他回忆着?她那时疯狂的样子,那一度是他的噩梦,如今,他倒开始怀念起那张生动的脸。
比现在这种死水一般的模样,倒是迷人许多。
“自然?要办得隆重些。” 魏溱沉声吩咐。
这是他第一次给她过生辰宴。
她不冷不热也好,心里没?他也好,他又能如何呢,只能像过去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渴求她的目光,求那目光多一些停留在自己身上。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每晚都踏入朝凤宫。
灯烛下,他环抱住她,跟她一起翻看礼部献上的礼册。
“礼部的几个方案都不错,念念喜欢哪个,可有什么特别?的愿望想要实现?”
周漪月静静听着?他的自言自语,一侧头?,望见的便是他沉浸于憧憬的模样。
她心中愈发混乱,终是忍不住打断他的思绪:“即便我想要天上的月亮,皇上也能给?我摘下来吗?”
“可以。”他仿佛未察觉她话里的讥讽,“你若想要,我一定?能给?你弄来。”
见她终于对自己提了要求,他勾了勾唇角,看着?她,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周漪月却没?再什么,撇下目光,神色淡淡:“我有些乏了,明日再看吧。”
魏溱怔了下,随即点头?说好,拥着?她走到床榻边。
周漪月今日似乎真的倦极了,轻轻掀开被子便躺了下去,眼帘阖上,仿佛瞬间沉浸于梦中。
魏溱将她揽入怀中,轻声细语问她:“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周漪月想回答是,且每一个噩梦都和他有关。
她想问他为何他频繁出现在她的噩梦里,为何自己会对他产生莫名的恐惧,为何他会在半梦半醒间,喃喃喊着?“阿月”两字。
阿月是谁,她又是谁,他们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话到嘴边又被她压了下去,她生怕他看出自己的异样,看出她眼里的抗拒和怀疑,低头?埋进他怀里。
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疲惫:“睡吧,我困了。”
“好,那我就抱着?你。”
他拍了拍她的背,仿佛在安抚她。
无论她表面上如何,她现在身边的男人只有自己。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无比亲密。
翌日,宫中便下了旨意,若是有人能在皇后娘娘千秋盛典上博娘娘一笑,赏赐万金。
此?旨一处,宫内宫外皆是蠢蠢欲动。
千秋节前?三日,京城内香火不断,庙宇香烟缭绕,家家户户门前?高悬神幡彩旗,为皇后娘娘的福祉虔诚祈福。
崇宁殿内华灯璀璨,歌舞晏晏,几位来自西戎国的方术异士更是技惊四?座。
“喜欢吗,这是西戎国来的方术异士,内务府调教?了一个月的时间。”
周漪月面容清冷,只淡淡扯了下唇,算是回应。
魏溱见她这般,脸上并无半点不悦,轻轻执起她如玉般的手。
他这才发现她的手很?冰凉,精致的护甲边缘锋利,划过他的掌心。
他没?说什么,对她道:“晚上还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至掌灯时分,宫人们提灯引路,将众人引至一处高台。
高台下灯树千光照,魏溱拍了拍手,鼓乐声起,舞姬款步轻盈,舞狮队摇龙摆尾。
舞者所踏足石阶,一泓清泉从泉眼喷出,映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盏。
有宫人惊叹:“好美啊。”
“是啊,像仙境一样。”
一曲《惊月引》终了,首舞的姑娘手捧圆月彩球,身姿曼妙,宛如月中仙子。
下一刻,一只巨狮猛然?跃出,将圆月彩球叼入口中,矫健地?攀上那座锦绣扎成的高楼,将彩球高高挂在半空之中。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惊叹。
魏溱道:“原是宫中废弃的钟楼,后来有人提出将其修葺一新,作?为此?次千秋盛宴的亮点。”
有宫人呈上一套精致的弓箭,周漪月望着?那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是?”
魏溱温柔笑道:“念念,你不是总说想要摘下月亮吗?你试一试,看能不能将它射下?”
周漪月闻言,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迟疑片刻后,拿起那长弓,瞄准高悬的圆月彩球。
箭矢离弦,划破长空。“嘭”地?一声巨响,漫天飞花在她面前?炸开。
彩球落下一副长联,上书六个大字:“皇后娘娘千岁!”
身后众人纷纷跪拜,声音如浪潮:“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呼喊声久久不绝,声彻皇宫。
周漪月怔忡看着?面前?一幕。
回忆如潮。
很?多年前?,有人将一纸信笺交给?她,说:“若有人求娶于你,便将这要求告知于他,唯有实现之人,方能赢得你的芳心。”
“而这要求,只有我才能达成。”
那道坚定?温和的声音,久久在她心中回响,反反复复,生怕她再一次忘却。
而那信笺上的内容,她看到了。
“锦绣成楼高百尺,玉人挽弓射月兔。”
周漪月瞳孔震颤,在原地?怔忡许久,一双凤眸渐渐弯起来。
她转头?看着?身旁男人,眉眼含笑,泪光盈盈。
“谢谢陛下,我很?喜欢。”
冰封的湖面一点点破裂,碎成千万片晶莹的碎片,每一片都能将人割成四?分五裂。
“不知此?楼何人所建,可否让我见一见此?人?”
话毕,身后众多随侍宫人之中,有一人身形挺拔,自人群中拨开层叠的锦袍衣袂,步履沉稳朝她行来。
掀袍而跪:“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万物一瞬静默,只有头?上的清冷月色,以及身前?跪伏的男子。
第67章 惊悸
许皇后千秋宴上, 有人以一座锦绣高楼博得皇后娘娘一笑,成为京城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座高楼的设计师竟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皇帝龙颜大悦, 当即赐予他工部郎中的官职,以示嘉奖。
按理说,二甲进士只能任京官,而归子慕数月前刚踏入翰林院的大门,这么短时间便跃升至正五品工部郎中,入营缮清吏司, 相当于一举踏入权力中枢。
其仕途之顺畅, 令无数士子艳羡不已。
归府门前,柳庭轩手持名帖步入, 拱手行礼:“子慕兄, 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庭轩之幸。”
“柳贤弟快请入内, 在下早已备下薄酒, 你我今日定要痛饮几杯。”
正厅内,两人对坐,侍女袅袅走?上前给两人斟酒。
柳庭轩看了眼奉茶侍女, 认出她乃是?先前画舫上的歌姬,摇了摇手中折扇, 玩味一笑。
“子慕兄真是?艳福不浅, 每次造访贵府, 总能邂逅佳人。上次那两位舞姿曼妙的舞姬, 到现在还令在下念念不忘。”
闻祁语态温文尔雅:“贤弟过誉了,佳人与美景一样, 自当共赏。来来来,今日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柳庭轩终于将来意说明?,说自己此番前来,实则是?有要事相告。
“想我柳庭轩,昔日不过是?许家的一名门客,因缘际会之下,得蒙皇后娘娘青眼有加。”
闻祁听他提起皇后,不动声色放下手中酒盏,等着他的下文。
“皇后娘娘,与我初时对她的印象,简直大相径庭。”柳庭轩继续说道?,“她绝非寻常女子,即便是?失去记忆,还能保持坚韧意志,冷静得让人生?畏。”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娘娘对在下有着知?遇之恩,这份恩情,我柳庭轩永生?难忘。”
他朝向闻祁,郑重拱手:“我此番前来,正是?秉承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娘娘吩咐,让我听从大人安排,一切以大人的意旨为从。”
闻祁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知?道?,公主,她的妻子,已经悄然知?晓了他的身份。
她不仅冷静聪慧,更对他心思?了如指掌。
夫妻多年,他们之间的默契岂是?外人能比,她既已布下棋局,他便要陪她走?完这一局。
他开口道?:“柳公子才?学出众,当年若非因上疏直陈时弊,得罪了权倾一时的建宁侯,也不至于在许家默默无闻地做了那么多年的门客。”
柳庭轩答道?:“是?,若非皇后娘娘替在下平反,在下恐怕至今仍沉沦下僚,难以翻身。”
闻祁微微点?头:“听说柳公子在京城中颇有名望,乃文坛领袖之一,在士子间拥有极强的号召力?”
“承蒙各位同仁抬爱,略有几分薄名。”
闻祁了然:“他日若有需要,自然有诸多事务需仰仗公子之力,还望公子勿要推辞。”
柳庭轩颔首应是?,二人举杯同饮,倾尽杯中酒。
送走?柳庭轩时,闻祁还送了他两个?美妾,正是?那两个?舞姬。
这段时日,因为闻祁一时成为朝堂红人,一时间不少人都登门造访,
至夜,闻祁踏入姬妾的房间,没多久,房内就传来女子的轻吟以及男子低沉压抑的闷哼声。
与此同时,窗外一缕黑影自屋檐下横梁掠过,悄无声息。
厢房内的外间,锦绣倚桌而坐,百无聊赖吃着盘子里?的冰糖果。
没过多久,就见?闻祁步出房门,衣衫依旧整洁,未见?丝毫凌乱。
他问锦绣:“外面的人走?了吗?”
“应该是?走?了。”
锦绣趴在桌上,没好气道?:“驸马爷,这都多长?时间了,这些人怎么还阴魂不散?”
自打闻祁见?过公主之后,外面就时常有人监视我们,搞得锦绣进出都不方便。
至于闻祁,时不时要接受别人送来的姬妾,他深知?拒绝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只能时不时装上这么一装,当作权宜之计。
“锦绣姑娘,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要劳烦你照顾她们。若是?需要什么,只管从府库里?取。”
“驸马爷说哪里?话,我与她们一样,都出身风尘,照顾她们不过是?举手之劳。”
两人正说话间,月娥也从里?面走?出,脸上红晕还未褪去,细声细气朝两人行礼。
“归大人……”
闻祁温声道?:“辛苦姑娘,你的家人我已接来京城,不日之后你们就能团聚了。”
“多、多谢大人。”
月娥看着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又想起方才?的事,心跳不禁加速,脸颊红得要滴出血似的,只得连忙福身告退。
闻祁望着月娥离去的身影,眉宇间闪过一丝沉思?。
片刻后,他转向锦绣:“锦绣,下次你们不妨换些新花样,若是?你没了灵感,我给你写些话本?,你照着上面的教一教那些姑娘。”
锦绣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捧腹大笑,几乎笑倒在桌上。
“驸马爷,您真是?我见?过最坦荡的男子!这种事也能如此淡然说出口,锦绣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闻祁见?她笑得开怀,嘴角也勾起一抹淡笑,带着几分无奈和自嘲。
“现在京城到处都是?拱卫司的人,我们不得不谨慎一些。”
“可惜我现在无法接近公主,若是?能等到另一人来,事情就好办了。”
“驸马爷说的是?何人?”
“一个?西戎国的浑小子。”闻祁收起了唇边的笑意,面无表情道?。
锦绣不解,却见?面前人好似陷入了沉思?:“年轻就是?好,能在她身边多陪她几年。”
……
宫人说,自打千秋宴后,皇后娘娘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不止脸上笑意多了起来,目光中开始有了神采,不再是?那种让人发寒的幽深。
而且,还有另一方面的变化。
皇后娘娘开始力荐本?家人入朝为官,言其才?华横溢,堪当大任。
此举虽引来朝野上下一番议论,却也无人能否认,那些被?提拔的本?家人,确实各有千秋,为朝廷注入了新的生?气。
同时,她还慧眼识珠,给予众多新进士子以展示才?华的机会。
朝凤宫的人将这些事汇报给魏溱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喜滋滋的笑。
谁知?,龙椅上的男子并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待侍女说完,他轻轻抬手,示意她退下。
“凌云,你觉得她为什么变了?”
凌云沉思?片刻,答道?:“臣不知?,只是?觉得皇后娘娘现在的样子,与最初在军营里?时,有些相像。”
魏溱启了启唇,没说什么。
“右相现在何处?”
“在天牢内,一直要求面圣。”
“带来见?朕吧。”
凌云领命下去,没过多久,几个?侍卫押着一位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老者步入大殿。
那老者正是?昔日权倾一时的右相,此刻却如其他阶下囚一般,被?人狼狈押解着,步履蹒跚。
魏溱直视于他,语气嘲讽:“朕即位以来,右相大人一向对朕百般不从,甚至暗中勾结前朝大臣,企图颠覆朕的江山。今日,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说着,他将一本?名单狠狠地扔在右相跟前,名单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些名字,正是?右相曾经的心腹和亲信。
此刻,这些人已经悉数伏法,无一幸免。
右相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抹去了所有史?书,杀掉所有的人,让那些狗东西臣服于你,自己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含着血。
他抬起头,直视面前男人:“魏溱狗贼,你不可能堵住天下人所有的嘴,你的报应会在后面,你的罪行终将大白于天下!”
魏溱看着他,仿佛在睥睨一个?跳梁小丑。
“右相大人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会说出这种天真的话?朕既然能坐上这个?位子,自然有手段让所有人闭嘴。”
此时,周漪月带着宫女走?到御书房门前,问守候在殿门外的太监:“皇上呢?”
太监躬身行礼:“回皇后娘娘,皇上正在里?面。”
周漪月颔首,提裙迈过宫槛。
殿内,右相已被?数个?侍卫狠狠按在地上,目眦尽裂,恨不得将面前的男人生?吞活剥。
“你当初在梁国折辱群臣,强占梁国公主,奴化梁人,将梁国生?生?变成人间地狱,种种罪行,罄竹难书!如今又要毁我大晋,狗贼,你不得好死!”
周漪月踏入殿内,只见?魏溱挥剑上前,瞬间将右相的脖颈砍断。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华丽的地毯,染红她的双眼。
她身形一晃,险些跌倒,惊惧看向那个?双目猩红,手持长?剑的男子。
两人遥遥相望,隔着满殿的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味,令人窒息。
宫女惊叫一声,手中的提篮啪一声坠地,里?面装着的莲子百合羹洒了一地。
朝凤宫内,周漪月脸色发白,一旁的魏溱拉着她的手,细声安慰,脸上全是?自责。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看到那些画面。”
周漪月轻轻抽回手,目光复杂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微弱道?:“陛下,我今日有些不适,可否让我独自待一会?”
魏溱看了看她,轻声道?:“好,你先休息,我让人备些安神的药来。”
周漪月表面说着自己没事,可自那日在殿内目睹了魏溱挥剑断首的惊骇一幕,她便再也不愿踏入御书房。
魏溱何尝感觉不到她的异样,两人共处之时,他总能感受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疏离和回避。
“念念。”他轻唤她的闺名,“是?我的错,你若有什么不满,只管对我发,别这样什么也不说,憋在心里?,我看着心疼。”
周漪月每次的回答都一样,说自己没事,只是?最近有些疲惫,想多休息罢了。
可待魏溱离开后,她便会坐下捂着胸口,平缓自己的心跳。
两人就这么装模作样着,一直到九月初,西戎国使臣入晋。
此次西戎使臣团规模空前,不仅有文武百官随行,更有不少西戎皇室的王公贵族。
朝凤宫内,周漪月亲自审阅使臣们的名单与住处安排,吩咐宫人们好生?服侍,不容有失。
“是?,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意。”
待人都走?后。周漪月揉了揉眉心,目光看向一旁的博山架。
她走?到架子前,从暗格里?拿出一个?带锁的匣子,用?头上发簪将它打开。
里?面是?一沓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记忆。
她翻看那一张张纸,现在她只能记起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每当想起时便一一记下,免得自己再忘掉。
最开始,是?回宫前在宝华寺的时候,听到魏溱和住持的谈话,就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
再后来的事,一次比一次让她心惊,如同惊涛骇浪,将她卷入一个?又一个?漩涡之中。
正当她沉浸在那些回忆中,想要寻找出连贯的线索时,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谁!”
她蓦然望去,不知?何时,一个?黑衣男子出现在不远处,侧坐在窗台上,一手搭在支起的腿上,笑着看她。
“皇后娘娘可还认得我?”
周漪月眯起双眸,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何方神圣,竟敢夜闯皇宫禁地?”
“看来娘娘并未完全忘记我。”
“何以见?得?”周漪月反唇相讥。
“若你心中没有我,此刻早该呼唤侍卫,捉拿刺客了。”
黑衣男子看着她,目光灼灼。
“原以为皇后娘娘狠心把?我给忘了,如今看来,皇后娘娘对我情深义重,一点?也没忘记我。”
他从窗台上轻盈跃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月光如银,洒在他俊美张扬的脸庞上,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轮廓,发丝微微卷曲,五官中透露出不属于中原的异域风情。
“你是?西戎人。”周漪月心中已有了定论,“莫非是?随着西戎使臣团潜入的?”
对方笑而不答,继续走?近。
眼见?自己已是?退无可退,周漪月握紧了手里?的发簪,目光丝毫不退让:“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喊禁军——”
“阿月?”
他喊了声她的名字。
第68章 死灰
阿月。
她从魏溱嘴里听?过这个名字。
察觉到?她的微妙反应, 呼延朗似笑非笑:“说来也巧,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本来的名字。”
“多好听?的名字,月亮姑娘, 虽然没你的西戎名字好听?,不过,比晋国皇帝给你取的那?个顺耳多了。”
那?个白脸书生已?经向他?透露了她的所有过往。
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把她带走,离开这座死人坟一样的皇宫,带回西戎。
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
他?忽然弯下了腰, 细细打量她的脸。从她美?艳的双眸, 挺翘的鼻子?,到?精致下巴。
目光并无半点侵犯之意, 亦非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 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欣赏。
一双桃花眼单是这么看过来,便散发着?极致的吸引力,让人移不开眼似的。
不过, 这距离, 有些过于?暧昧了。
面前少年好似浑然不觉,轻蹙着?眉,语气满是轻蔑嘲弄:“晋国狗皇帝怎么没一点审美?啊, 哪有你之前的样子?好看。许稚欢,给你取的什么烂名字。”
周漪月神色一僵。
狗皇帝, 上一个这么骂魏溱的人, 已?经血溅金殿了。
不过, 面前少年好像浑不在意似的, 肆无忌惮看着?她。
周漪月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后退一步, 拉开和?他?的距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喊我阿月,我之前见过你么?”
“我啊,我是被?你抛弃的情郎啊。”
他?扁了扁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你现在被?困在晋宫里,我只能混进使臣团进来了。”
周漪月挑了挑眉,显然不信。
“我看你不像什么情郎,倒像个淫贼。”
少年开怀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不起来,没关系,我可以慢慢讲给你。”
他?从她手里抽走那?些纸,还有她手里那?支发簪。
周漪月下意识要夺,他?收回手,轻松躲过。
“簪子?明天还你,抛弃了我这么久,总要给你点惩罚。我要让你白天一直想着?我,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期待我什么时?候踏进你的屋子?。”
他?本就长身玉立,俊美?非常,一笑起来,眉目瑰丽到?极致,仿佛能蛊惑人心。
“明晚我还会?过来,记得乖乖在这里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只是,不知你能不能承受的了。
他?得想个温和?的方法,讲述那?些故事,不能让她太难过。
周漪月眼睁睁看着?他?翻出窗,消失在了夜色中。
她对人十分警惕。
然而这个少年似乎有种奇怪的气质,能让人下意识地被?他?牵着?走,被?他?搅乱心思,难以招架。
真是个恶劣又自我的人。
不过,她现在更在意自己的身世。
呼延朗按照约定,每晚踏足她的朝凤宫,手上拿着?一封封信笺。
周漪月坐在案前,借着?灯光,翻看着?自己写的招降书。
殿内很安静,夜风拂过女子?鬓边青丝,她一袭锦衣在烛光下光影缭乱。
呼延朗每次看着?她这般,想好的措辞都没了用处,心里像被?堵着?什么东西。
崩溃,绝望,仇恨,这些情绪她通通没有。
只有平静,死水一样的平静。
他?只能想尽办法让她开心。
“阿月,你看看我,看看我就不生气了。”
“我这么年轻英俊身强体健,不比那?个狗男人强多了?”
“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现在就去宰了那?个狗皇帝,给你出这口恶气好不好?”
“我不松手,你什么时?候理我我什么时?候松开你。”
……
一连数日,她都是这副表情,对他?无动于?衷。
呼延朗满是挫败感,干脆把心一横,将她揽腰横抱起,大步往窗外走去。
“本来有人交代过不让我冲动,不过小爷今天来了兴致,就想带你出去散散心。”
语气洒脱不羁,仿佛真的能带她逃离一切。
周漪月推他?的肩,冷冷道:“放开我。”
“不放。”他?紧紧抱住她,往上轻轻颠了颠,小心调整姿势。
两人走后没多久,一道明黄色身影踏入屋内。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烛台下堆积的烛泪,以及敞开的窗棂,任由?夜风肆意灌入。
凌云沉默着?。
千秋节后,即便是他?,也能敏锐捕捉到?皇后娘娘身上发生的变化。仿佛是一具麻木已?久的干尸,突然间焕发了勃勃生机。
魏溱与她日夜相伴,目光几乎未曾离开过她分毫,看到?的只会?比他?更多。
他?们都不愿想那?个可能,毕竟,为?了让她重新活过来,魏溱已经用了整整两年时间。
面前男人身形凝固,迟迟未动。
凌云轻声试探:“陛下,是否需要臣前去将娘娘带回?”
魏溱闭目片刻,终是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他?不敢。
那?样,她就会?彻底离开自己了。
一步步走至高处,面前只有空荡荡的月色,以及远处灯火阑珊的京城。
“我还是……我就在这里等她。她会?回来的,是吗?”
他?目光惶惶,僵硬扯着?嘴角的笑,俨然一痴人模样。
凌云在他?身上看出些心惊的意味,只能劝慰他?道:“是,陛下,娘娘会?回来的。”
晋宫内的日子?一如往常,如细水流淌,波澜不惊。
西戎使臣入京后,皇宫似乎没有增添几分生气,依旧是宫墙高耸,金瓦璀璨,保持着?那?份威严与冷清。
朝凤宫内,魏溱与周漪月并肩而坐,面前的案几上摆了各式各样的佳肴。
两人许久没有一起用膳了,魏溱轻声细语道:“你近来瘦了很多,多吃一些。”
“朕已?下令,从江南请来了最负盛名的画师,欲为?我们二人作一幅画像。即便千百年后,后人亦能看到?你我并肩而坐之景。”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是他?一直以来给他?们编造的梦。
他?兴致勃勃说了很多,周漪月淡淡回他?:“都听?陛下的。”
魏溱渐渐收回了脸上的笑意。
“念念。”
“嗯?”
周漪月头未抬,声音里已?难掩对那?昵称的厌烦。
回应他?,已?是她竭力维持的最后一丝耐心。
魏溱道:“你若想出宫,我可以随时?带你出去。”
周漪月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不觉笑了。
“那?皇上允许我随时?出宫,允许我见任何人,做任何事么?”
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他?问自己最想做什么,她会?怎么说。
可他?没问。
周漪月垂下眼帘,夹了一筷子?炙肉进嘴里,不动声色咬着?。
魏溱又一次打破沉默。
“今早朝堂上,有大臣提出修缮皇家陵墓,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寒意。”
“倘若我先你一步离开,你一定不会?随我而去。我又不想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棺椁里。你……将我挫骨了吧,这样我能时?刻待在你身边,无论何处。”
“哪天你厌倦了,不想再看见我了,就找一丛黑色的牡丹,把我洒在那?里。”
这样的话,从一个帝王之口说出,显得那?么荒唐。
周漪月没有虚伪地劝他?放下这荒诞的念头,她的第一反应是问他?:“为?何是黑色的牡丹?”
魏溱抿了抿唇,没说出来。
因为?是她曾经给他?说的。
她曾对他?说,要把他?埋在黑色的牡丹花下,这样,没有人会?发现。
“罢了,用膳吧,就当?我方才的话是戏言。”
两人各怀心思,这顿晚膳御膳房花了不少心思,可他?们谁也没尝出味来。
过了几日,周漪月吩咐玉瑶,让棠儿来见她。
棠儿朝她恭敬行礼,神情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与在牢狱中没有任何区别。
周漪月让她平身,随即开门见山道:“本宫没记错,这是你我第一次这般面对面说话。”
“知道本宫当?初为?何将他?从尚方院带出来吗?”
“奴婢不知。”
周漪月抚了抚手腕上的金镯,目光一点点淬上冷意。
“你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是谁的人,也知道你出宫后都做了些什么,见了哪些人。”
听?到?这话,一直沉默的棠儿有了反应。
他?平静道:“娘娘准备如何处决我?”
周漪月垂下眼帘。
“我如果想害你,只消将那?些证据交给尚方院就是了,不必和?你费这些口舌。”
“你们所图之事,我心中大致有数。我不仅无意阻挠,反而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棠儿瞳孔震颤,惊愕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前半句她听?得懂,可后半句,她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周漪月没有与她多解释,只说:“下次你出宫时?,去找一个人吧。”
……
御书房内,崔涯缓缓开口,语气凝重。
“恕臣之言,陛下迟迟不将生父之灵位奉入太庙,无异于?在民间播撒疑云,只怕会?惹来天下百姓的无尽猜疑。”
“古往今来,帝王尊祖敬宗,方能彰显正统之源,若此?举不施,恐怕将来史册之上,亦难以镌刻陛下的英名。”
“不止如此?,近来京城之中流言四?起,大肆议论陛下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虽出自无知小民之口,可长此?以往,恐将动摇国本,损害陛下之威望,亦不利于?我大晋江山的稳固。”
魏溱倚坐在龙椅上,以手撑头。
“崔卿家,朕始终觉得,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所谓流言蜚语,不过是弱者的呓语。”
崔涯眉头紧锁,脸上仍带着?几分忧虑。
“陛下所言极是,可大晋西南之地,那?些曾归属于?梁国的城池,同样是遍布流言蜚语,陛下又该如何处置?”
“臣听?闻,已?经有不少文人墨客和?史官,将三年前的晋梁之战细细修撰,编入了史册之中。”
言毕,他?从袖中拿出一本装帧好的史书,呈给他?。
魏溱翻阅几页,脸色骤变。
书上写的是,他?如何利用亡国公主作为?筹码,招降梁国将领。
编书人不仅将他?写成乱臣贼子?,更将这位公主描绘成了叛国求荣的罪人,言辞之激烈,令人触目惊心。
魏溱原本漫不经心的脸庞,瞬间变得铁青。
他?将那?书重重摔在案上,震得案上笔墨四?散。
“给朕彻查,一旦发现此?书册流传于?世,立即销毁!”
见皇帝如此?震怒,崔涯领命而去,不敢有丝毫耽搁。
一旁的凌云踟蹰半响,问他?:“陛下动怒,可是因为?书中内容涉及到?了皇后娘娘?”
若皇后娘娘偶然看到?了那?些书,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身世,既而追问陛下。
而陛下,又能如何回答呢?
谎言的网,向来是,织得越大,便越难以收场。
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忽然很想问他?,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话到?嘴边,终是化成了沉默。
魏溱闭上了眼,掩去眸中暗色。
“只要她还待在朕身边,朕就不会?轻易放手。”
能做到?哪一步,他?不知道。
但,要他?放手,除非他?死,而且,得是她亲自动的手。
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他?就一定会?将这个谎圆下去。
这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他?想,自己是喜悦的,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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