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竖盾
说是面试,实则现场还有一份笔试题要答。倪雀到了之后,就在会议室里专注着答题。
江既迟隔着一面玻璃墙,站在外面看了她一会儿,她全程太过沉浸,并未察觉。
后来她面试完,走出会议室,江既迟估摸着时间,打算下来“偶遇”,都看到倪雀的身影了,他又忽然顿住脚步。
这会儿他走过去,可能令她的隐瞒功亏一篑。
现在面试结果还没出,他在这档口“偶遇”她,回头她通过了面试,难保她不会多想这里头是不是有他的介入。
他插兜站在原地,目送着她在人事专员的带领下,去往电梯间。
办公室里,江既迟立于窗前,看着倪雀出了大厦,走往地铁站的方向。
他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过去。
接着他便看到倪雀从小挎包里摸出手机,手指滑过屏幕后,放到耳边。
“喂,江老师。”她先开口。
“在干什么?”
“啊?”不论是身影,还是语气,她都明显地顿了一下,“我……在宿舍啊。”
她渐渐走远,江既迟仍看着:“晚上一起吃饭吧。”
许是因为撒谎,她接话接得并不利落。
江既迟又道:“今天不都考完了,还有别的事?”
倪雀这才说:“晚上和室友约好了聚餐。”
“那明天中午留给我吧。”
“你明天不上班吗?”
“跟你出来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好的。”
*
倪雀出地铁时,夕阳正褪下最后一层薄纱,将暗未暗的天幕上,嵌着一轮弯弯的月牙。落山的太阳和冒头的月亮打了个匆忙的照面,须臾过后,交接完成,轮休的歇去了,当值的就位了。
倪雀出了地铁口,往阑大西门走去。
阑大并非一所完全对外开放的高校,非本校学生、老师和校内工作人员,不能随意进入校园。外来人口想要进校参观,采取的也是预约制。
除开寒暑假,每周一的校园,都是不对外开放的。所以起码今天,学校内她不至于担心,但从地铁口到阑大西门这几百米的路,她却不太敢掉以轻心。
这种微绷的状态,在她看到西门马路对面徘徊的人影时,绷紧到了极致。
来了。
他果然还是来了。
倪雀捏在挎包背带上的手指不由得攥紧。
隔着还算远的距离,倪保昌根本不可能听到她的脚步声,但倪雀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转身快速地折去了与这条马路交错的另一条街道。
她本想直接走掉,但她也想观望一下,倪保昌一直等不到她,这期间会做什么。
阑大有好些个门,他这回只在西门这等着,或许不纯纯是想堵她,重点而是打探。
打探阑大有没有个叫倪雀的姑娘,这姑娘读的什么专业,宿舍在哪个方位。
西门这边有个美食城,是阑大几个门中学生流量最大的。倪保昌在阑大外头绕上一圈,就能掌握这个信息,然后便会理所当然地把此处定为他打探消息的据点。
等他消息到手,只要坐等线上预约成功,回头他便能精准地守株待兔。
倪雀就这么站在街道拐角,一个弧形花坛侧方,盯了倪保昌十来分钟。
这十来分钟里,倪雀看到他拦了好几个人,男生女生都有,装得一副老实人模样,搭话问事。
有人漠然摇头,有人警惕招架,有人好心应答。
倪保昌唯唯诺诺,合掌道谢。
倪雀冷眼看着,内心只觉恶心得想吐。
倪雀绕至北门进了校,又从校内走去了美食城,和室友们会上师。
今天看到倪保昌的事,实实在在地影响了她的心情。
她的不在状态,和室友们刚考完已然开启假期生活此刻心飞扬的兴奋状态,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
翟梦问她:“雀,你怎么了,下午面试没发挥好?”
倪雀摇头,强撑起几分精神,融入她们:“我没事。”
她不想提任何和家里有关的事,便顺着面试这个话题往下了:“发挥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之前我也没有过这种面试经验。从感觉来说的话,应该算正常吧。”
“要是面试过了的话,你会告诉江学长吧?”她们这顿聚餐约的串串香,陈小禾从铁签上咬下一块魔芋爽,一嘴红油地问她。
“嗯,”倪雀用筷子从铁签上顺下来一片年糕,说,“过了就告诉他。”
她进一步说:“我目前的简历在技术上的优势相对明显,这次面试,不论是答题,还是和hr交流,题目和话题,都更侧重软硬件的源头开发。江既迟他在长空主要负责的就是技术部的管理工作,如果我能通过,他就是我的顶顶顶头上司了。他肯定是会知道的。”
“如果不是他肯定会知道,你是不是都不会想要告诉他?”叶槐问了一句。
倪雀被问得愣了片刻,说:“毕竟是长空嘛,我觉得我们公私分明一点比较好。如果是去别的公司,投简历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
翟梦坐在倪雀左边,她在倪雀的肩上搭了一下,说:“雀,你在很多事情上追求纯粹,也怕麻烦人,和关系一般的人你秉持这种原则倒没什么,但在亲密关系里,这种做法有时候在对方看来,和割席分坐没差,会把对方推远了。如果你很喜欢江既迟,这里头的度,你得把握好。”
倪雀消化着这番话,点了点头,但这头她点得有些心虚,因为她始终觉得,有些事,江既迟就不该知道,不要知道。如果她头顶的那片天,注定一半晴一半阴,那她希望,他始终都站在有阳光的那一半里,至于另一半,就留给她来抵御潮湿和肮脏。
而那本来也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阴天。
第二天上午,倪雀给导员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个诉求需要上达给学校的行政处。
导员这会儿其实也放假了,但对于留校学生的情况,导员是不能等闲视之的。而倪雀也不好绕过她直接找上行政处,那样会显得她这个学生做事冒进没个章程。
所以倪雀只得和导员明说自己的诉求。
导员这几日去了外地,不方便赶回来帮她交涉,只能在线上沟通处理。挂了电话,十分钟后,导员回拨过来,让她直接去行政办公室找一个姓杜的老师。
大一大三的期末考都结束了,大二的还有两天,所以学校还没算正式放暑假,行政办公室里,有好几个老师在值班。
导员说的那个姓杜的老师,是专门负责处理游客进高校参观预约事宜的,倪雀过去后,那个杜老师说王老师,也就是倪雀的导员已经跟他说过情况了,他给了倪雀一张表,让她把禁止入校人员的具体信息填一下,如性别、姓名、身份证号等,还要求她把禁止该人员入校的原因写明,叙述上要尽可能的详尽。
倪雀刚才和导员已经讲过一遍缘由,但她没讲什么细节,只说自己有个品行恶劣的老家亲戚来了北阑,纠缠自己想借钱,还扬言要找到她学校来,而她不想在校内引起争端,所以希望学校能在出于维护校园安全和平的考量上,禁止该人员入校。
倪雀填完表后,那杜老师拿过表扫了一眼,说这两天就能处理了,他们首先会进行后台筛查,因为未来八天的预约名额已经满了。如果被禁人员早就已经预约成功了在未来八天内某一天进校,他们只能手动操作,将其成功转失败,作废对方的预约。如果对方还没预约上,那直到今年自然年结束,对方都无法再顺利预约。
倪雀表示知道了,道完谢,回到宿舍。
大半个上午过去,三个室友走了俩,只剩叶槐。
叶槐是下午走,张鹤会来帮她拎行李。
张鹤这个假期不回老家,留在北阑跟着导师做项目。学校住着不方便,他就直接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叶槐暂时也不回,打算跟张鹤待在北阑,把前段时间刚报名的驾照给考了。
中午倪雀出门前,叶槐拉着她聊了会儿天。
“等你约完会回来,这宿舍可就空了,就剩你一个人了。”叶槐说。
倪雀觉得还好:“寒假也是我一个人啊,放心吧,一群人有一群人的狂欢,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潇洒啊。”
“你明明可以有两个人的温存,”叶槐还是不太明白似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家,但我也不懂你为什么非要申请留校住宿。你都和江既迟在一起了,就算你觉得还早,暂时还不想和他同居,但我不信他还没个房子给你住。”
这个问题,之前宿舍几个谈及暑期规划时,有聊到过,倪雀以一句“还不想这么早住一块”敷衍着应付过去了。
“不想这么早住一块”背后的理由可能有很多种:也许是单纯觉得交往时间短,太快进阶到这一步实在不好意思;也许是同居意味着双方在生活上要开始更深层次更多层面的磨合,而磨合避免不了消磨,比不及一人肆意,不如暂且维持着产生美的距离;也许是住在对方的房子里,侵占一半对方的领地,受之不安;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个话题当时她们并没有深入往下,大概她们也是觉得,倪雀才大一,还小,不想和男友同居也无可厚非。
而叶槐是比较依赖张鹤的,恋爱谈了这么多年,那种和对像不分彼此的观念早已成为她爱情观的一部分,所以她对倪雀的行为就相对感到费解一些。
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些各种各样的原因,其实都不对。真正让倪雀决定申请留校住宿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倪保昌。
那是悬在她头顶的剑,是附在她骨头上的蛆,是哽在她喉间的刺。
倪保昌一日离得她近,这剑、这蛆、这刺,一日便搅和着她安宁的内心。
她不想让倪保昌这个不安定的因素,以任何形式误闯进江既迟的世界里。
所以她要在江既迟和倪保昌之间竖起一块盾,不让他们彼此看见,哪怕这块盾,也挡住了一半江既迟望向她时,她的身影。
82|餐厅
倪雀自然是没有和叶槐说真正的原因,她讲的还是那套听来也算合理的说法。
江既迟以前就帮了她那么多,现在她成了他女朋友,照说她完全可以理所当然地、堂而皇之地享受他为自己提供的便利,但她好像还是做不到毫无负担地坦然受之。
除了那面她竖起的盾,他们之间,还有一座因为他曾经一次次施以援手,而经由她的内心,一步步高筑起来的债台。
哪怕他们已经在一起,成为了情侣,可因着过去的惯性,他每一次对她好,那债台,依然在往上垒砌。
倪雀推也推不翻,封顶也封不了。
这是她的难题,目前来看,解起来比专业课的那些考试还要难。
倪雀说完,叶槐耸着肩叹了口气:“好吧,我还是不太懂,但恋爱是你自己谈的,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反正我谈恋爱就是,全凭自己心意,也不分什么我的他的,在我看来,我的是我的,他的也是我的。”
倪雀思索着叶槐的话,刚要说什么,她的手机响了。
江既迟打来的。
她接起。
江既迟说他到楼下了——他已经不是阑大在读生,不过临毕业那会儿,他特地办了张电子校友卡,这样之后也能和以往一样,自由进出校园。
挂了电话,倪雀本来还想接上叶槐刚才的话,但她刚动了动唇,还没启口,叶槐就推推她胳膊:“去吧去吧,别让你们家江老师久等。”
倪雀其实也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潜意识里觉得,那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被叶槐一打断,索性作罢。
她拿上包包,斜跨在身上,和叶槐说了“再见”就要走,到门口时被叶槐叫住。
她转过身。
叶槐说:“假期里面你要是有事,随时联系我,反正我都在北阑。我和张鹤要是吵架了,我就回来投奔你。”
倪雀笑:“怎么能算投奔,宿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想回来随时回来啊,巴不得你来陪我。”
“经常陪你可不行,”叶槐双手环肩,齁老甜道,“我喜欢被男朋友抱着睡。”
“……”
倪雀接下这猝不及防喂到嘴边的一口狗粮,随即推门离去,奔向自己的狗粮合作制造商。
快正午的光景,太阳高空挂,四下望去,骄阳刺目。
空气泛着滚烫,夏蝉在枝丫间嘶鸣。江既迟长身玉立于一片树影之下,T恤衬衣牛仔裤,那清爽干净的模样,仿佛令这炎炎夏日都降去一丝暑气。
倪雀原本还步速寻常地走着,见到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下了宿舍楼前的台阶。
听到动静,江既迟收了手机,抄兜朝她侧过身来。
到他跟前了,倪雀矜持地站定。
江既迟低眸看着她,张开手臂。
倪雀她们学院昨天上午考完,下午晚上就走了一大批人,加上这会儿太阳毒辣,宿舍楼下很清寂,只偶尔有人途经。
这般环境,令人更觉自在。倪雀伸手,抱住他的腰。
江既迟手环住她的背,低问:“想不想我?”除开昨天在长空,他单方面见她的那一面,自上周四毕业典礼之后,他们已经四天没见了。
倪雀点头,脑袋上下蹭着他胸口:“想。”
江既迟弯唇,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江既迟的车停在不远处,两人上了车,车子发动,倪雀问:“我们去哪儿吃啊?”
“冯子业给我推荐过一家不错的中餐厅,带你去尝尝。”
餐厅果然不错,开在郊外,掩在一片盎然的绿意里。
跨过门槛,一面绘着山水图的影壁静立在前,那山水之间,几只翠鸟盘桓于低空,其中一只足尖轻点在水面。
倪雀赞叹:“这影壁真漂亮。”
江既迟目光掠过画上的鸟:“确实不错。”
绕过影壁,走过小桥流水、假山竹林,一扇雕花木门的上方,一块写着“云雀厅”仨字的牌匾映入倪雀眼帘。
倪雀讶然一笑:“这真的是冯老师推荐的啊?”
“是啊,”江既迟微一扬眉,“我之前来过一次,走的时候才看见这间,当时看着这名,就觉得合眼缘。”
倪雀抿嘴压笑:“我现在看到一个东西,也会觉得合眼缘。”
“什么?”
“鸡翅。”
江既迟眯眼,声调微扬:“嗯?”
倪雀看他这模样,笑已然压不住:“看来你已经get到啦。”
江既迟伸手掐她的脸:“鸟翅膀硬了啊,说话这么放肆了。”
倪雀下意识反驳:“没有你鸡翅膀硬。”
江既迟“嗯?”了声:“我哪儿硬?”
青天白日的,倪雀接不住这夜间话题,立马软声:“我错啦,再不乱说话啦。”
江既迟给她额头来了个爆栗。
前面,带路的服务生推开云雀厅的雕花木门,微笑着侧身:“两位请进。”
“谢谢。”倪雀说着,抬脚便迈了进去。
才迈进一只脚,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倪雀?”
“……”
倪雀一下便认出来这个声音。
她转过身。
果然。
“林老师。”倪雀乖觉地叫人,看到林杳旁边站着的冯子业,又喊,“冯老师。”
林杳眼里满是诧异,她直看着倪雀和江既迟牵在一起的手,慢慢抬起头,脑子像是没转过弯似的:“你们?”
紧接着,她发现向来容易一惊一乍的冯子业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又扭头看他:“你早知道了?”
冯子业心里那叫一个懊恼,他也是因这突然的偶遇愣了一瞬,结果就错过了最佳表演时间。
早在确定江既迟和倪雀在一起时,冯子业就想着,哪天林杳知道了,他一定要装作不知情。到底是猝不及防了些。
不过,倒也不是没一点挽回的余地,冯子业当即手一指,将危机转嫁给了江既迟:“老婆,不怪我,江既迟威胁我的,是他不让我说。”
兄弟之间这点忙还是能帮衬的,江既迟牵着倪雀,朝他们走近,对林杳说:“我和倪雀在一起还没多久,冯子业我也没告诉,是他自己猜出来的。我和倪雀本来打算哪天有空了请你俩吃个饭,当面告知你们。这段时间太忙了,还没顾得上。”
江既迟说这番话的时候,倪雀有些心虚。早在一个多月前,江既迟就提议过要不要请冯子业和林杳吃饭说下他俩谈恋爱的事,倪雀念及多年以前,省师大十一名实习老师离开青螺镇那天,自己和林杳吐露过暗恋心事,她怕林杳对号入座,猜出来她当年的暗恋对象是江既迟,而这又是她自始至终都讳莫如深的秘密,所以她才有些逃避地搁置着,一直都不好意思和林杳主动袒露。
“林老师,对不起啊,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江既迟说完,倪雀愧疚地接道。
林杳惯来是个看事通透的,之前完全没往这方面想,是因为,江既迟作为他们的同龄人,又是冯子业的朋友,再结合当年他们认识的时机,她很自然地,会把江既迟和倪雀的关系,等同于她和冯子业跟倪雀的关系。而这是一种很难让人浮想联翩的关系,她想不到也很正常。现在知道了,一些事便在脑子里有了愈发清明的指向。
比如她被求婚那天,江既迟带走醉酒的倪雀,两人之间的氛围微妙而古怪。
比如他们四个一块吃饭时,倪雀那若有似无的拘谨。
比如除夕那会儿江既迟生病,冯子业一个电话,倪雀就毫不犹豫地前往照顾。
又比如,很早之前的一个夏日,小镇中学那简陋的实习生宿舍里,少女微红了眼眶,小声而委屈地说“我也有喜欢的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林杳自来是把倪雀当自个儿最喜欢的学生关照宠爱着的,今天突然撞破她和江既迟的恋爱,除了错愕震惊,倒也没有生气、不满之类的情绪。
这哪儿犯得着啊。
她摸摸倪雀的头:“怎么还对不起上了,又没谁规定你谈个恋爱还得跟我报备不是?”
话虽这么说,但是他们几个互相认识,关系也都算得上不错,其中两个谈上了,却没有共享这一消息,被瞒着的人,多少会有几分被排在外的低落的吧。
“不告诉别人没关系,”倪雀还是心有歉意,微垂着头,“但不应该不告诉你。”
“我当年和冯子业谈恋爱,不也没第一时间告诉你。”
“那不一样。”
“真没关系,”林杳说着,凑近倪雀耳朵,用只有她俩能听清的声音,说完后半句,“我知道原因。”
倪雀眼皮一动,一下就明白了林杳这话的意思。
她费力封缄的十六岁那年的秘密,从此又多了一个知情人。
冯子业瞧她俩小眼神小动作的,问:“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林杳拍了他胳膊一下:“要你管!他俩不跟我说我理解,你对着我也能瞒!”
冯子业叫冤:“我说了我是受江既迟胁迫啊,他说我八婆,那我不得证明一下自己嘴严。”
“你不告诉我是对的,但你瞒我是错误的。”
冯子业思维系统瞬间宕机了:“老婆你在说什么?”
“字面意思。自己想。”
“……”
83|护短
两对小情侣最后拼包间了,都进了云雀厅。
云雀厅是个中包,能坐十几个人,有低消。
冯子业一进去,见里头大得惊人,霍一声:“你俩约会不订二人小包,订这么大个中包干什么?钱多有烧啊?”
倪雀也没想到这个厅这么大,除了吃饭的桌椅,入目是各种新中式的家居,墙上是手绘的《写生珍禽图》的壁画,屏风上印着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头顶吊着的宫灯照出来的光线暖黄而不暗,案几上的倒流香烟雾潺潺,散发着温醇的木质香气。
林杳还算心细,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答案:“冲着这包间的名字来的吧。”
冯子业刚才没注意看包间名:“叫什么来着?”
“云雀厅。”
冯子业一听就了然了,叹道:“江既迟,你天生恋爱圣体吧?冲着个名字就来吃一个包间。”
四个人围桌落座,菜之前电话预订时就点好了,服务员这会儿已经开始上菜。
江既迟用热毛巾擦着手,反问:“不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浪漫死了,”冯子业学以致用,对林杳说:“老婆,以后带有林子的餐厅,我也都带你去吃好不好?”
林杳拿着茶壶挨个给倒茶水:“你得了吧,人家这种小众浪漫,你也要学。”
“不能学么?”冯子业反问完,又扭头问江既迟:“我给交个专利费?”
江既迟:“可以啊,按件计费,你俩小树林约一次,给我打一次钱。”
冯子业转着桌上转盘的手多使了一分劲:“黑死你算了。”
林杳给自己和冯子业倒完了水,走到了倪雀边上,倪雀起身,想接过林杳的水壶自己来,被林杳摁着肩膀复又坐下。
水斟满,倪雀端起茶杯抿了抿,是滋味甘醇的红茶,带着点桂圆干的香味。倪雀喝了一口,接上冯子业的话:“冯老师,你和林老师,也有你俩专属的浪漫啊。”
这话听着悦耳,冯子业挑眉:“比如?”
倪雀说:“你经常画林老师,这就很浪漫。上次求婚现场,挂出来的那些手绘稿,那么多张你画的林老师,我看得可感动。”
冯子业尾巴顿时翘老高:“那是,那可都是我对你林老师爱的结晶。”
林杳恰好给江既迟倒完水回来,经过冯子业后头,踢了他椅子腿一脚:“不得瑟会死。”
冯子业从善如流接道:“老婆你踢这么轻,你也太爱我了。”
倪雀噗呲笑出声。
林杳对倪雀说:“他欠。”
说完,她瞥了眼江既迟,目光落回倪雀身上,冲倪雀眨了下眼:“消息我知道得晚了,故事该讲讲吧,你俩怎么暗度陈仓的?”
暗度陈仓这个词给倪雀闹了个脸微热,她看了眼江既迟,说:“也没有暗度陈仓,就,一来二去的,交集多了,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么?”江既迟放下刚喝了一口的茶,插进话来,“我怎么觉着我追得还挺辛苦的?”
……啊?
辛苦?
倪雀看向江既迟。
他亦低眸看她:“我表白后吊了我半个月呢不是?”
他俩挨得近,胳膊贴胳膊的,倪雀甚至能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
那双眼睛里,除了自己,还浮着浅浅笑意。
倪雀弱弱反驳:“哪有吊着你?”
“没吊你让我追半个月?”
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倪雀心里腹诽,又莫名有些甜滋滋的。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始终介意自己当年先一步的喜欢。哪怕现在他们在一起,是江既迟先表的白,他也追了她,她依然会有感到不真实的时候。
好像,他的喜欢,只是来源于对她喜欢他的回应,而并非起始于他主观能动的爱意。
这种感受很奇怪,像泛起薄雾的清晨,找不出周期,只时不时地感到薄雾笼在周身。
而江既迟的话,恰似拨雾。
他说是他追的她。
他闭口不提她当年莽撞的爱恋。
他给足了她里子面子。
他让她觉得,他是真的喜欢她,而不是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他才喜欢她。
倪雀脸红扑扑的,因着江既迟的话,还真反省了两秒,想说“半个月真的很久么”,冯子业话比她快,冲江既迟做作道:“追了半个月,好久哦,真委屈你了呢。”
他yuě了声:“江既迟,你就秀吧你。”
倪雀乐到了,想笑,瞄江既迟,江既迟恰巧看她,两人目光撞上,他眉梢微扬:“半个月,久么?”
倪雀肯定是要和他统一战线的,于是点头:“久。”
冯子业刚剥了颗开心果扔嘴里,闻言差点给自己噎到,等嘴里的东西顺利咽下,他扭头对林杳说:“老婆,他们这个秀恩爱水准,咱得看齐吧,咱得学吧?”
这会儿服务员菜上了大半了,林杳夹了块茶糕吃着:“怎么学?”
冯子业说:“我说了你就学么?”
林杳无可无不可道:“嗯。”
冯子业这就来了劲儿:“你看哈,我也求婚三个多月了,咱证还没领,你看是不是有点久了?”
倪雀眼睛睁得溜圆,她被冯子业学以致用的本事惊到了。她看一眼江既迟,江既迟被她的表情逗笑。
这头,林杳到底还是被出其不意了一把,她也笑了,配合冯子业道:“久。”
冯子业微愣,随即就爽到了,哈哈大笑。
菜上齐了,服务员出去了,两对小情侣痛快地吃喝起来,氛围好不快乐,江既迟道:“冯子业,这得给专利费吧?”
“给,这就给,”冯子业拿出手机,一副要转账的架势,“一次买断,不按件计费就成。”
云雀厅的低消一点也不低,上了满桌的菜,好在道道精致,也道道味美,加之四个人最近都忙,难得忙里偷闲又不期而遇,这顿饭不自觉便吃得久了些。
聊来聊去,中心话题又回到了倪雀和江既迟“暗度陈仓”这事上。倪雀就挑着重点讲了一些:江既迟在阑大的讲座啦,他俩约饭啦,跨年夜偶遇蹭长空团建的度假别墅啦,再后来就是他们都知道的,江既迟临春节那会儿生病了,她过去照顾。
林杳听完,有几分感慨:“这就叫什么,缘分天注定。”
江既迟笑了声,拿起手边的茶杯,以茶代酒,朝向倪雀:“敬缘分一个?”
倪雀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笑眼弯弯:“敬缘分。”
“哎,”冯子业抬手,“敬什么缘分啊,敬我啊两位。”
“不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么,我这一琢磨,我就是那根线吧?”他煞有介事对着江既迟道,“要不是我,你当年能选择去青螺镇采风?不去青螺镇,你能遇到小学霸?不遇到小学霸,你俩能有今天的缘分?”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功劳比天大:“老江,你就说是不是吧?”
林杳看他激动那样儿,拍了他一下:“你喝个茶给自己喝醉了?”
“我这突然觉醒了自己的月老技能,高兴呢。”
江既迟给自己斟满茶,起身,举杯端向冯子业:“这得敬,我干了。”
他一口饮尽。
冯子业把自己茶杯里的茶也喝了,说:“改天喝白的。”
“行啊。”
倪雀端着茶杯也站了起来:“冯老师,我也敬你一个吧。”
她一站,冯子业跟着站,他拿着茶壶,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说:“小学霸,其实我也得敬你一个。”
“敬我?”倪雀问。
其他人也看向冯子业。
“是啊,”冯子业将杯子磕上倪雀的,两杯相碰,发出当的一声清脆声响,“男人单身久了会变态,说真的,在老江跟你在一起之前,我觉得他都快完成这个进程了,多亏了你,进度条中止,给社会减少一祸患。”
“啊?”倪雀茫然半刻,然后说,“冯老师,那这杯还是我敬你吧,你敬我不算。”她说着,主动磕了冯子业的杯子一下。
除倪雀外的仨人都没太明白她这话。
倪雀把茶喝完,小声反驳说:“江既迟不变态。”
她话音一落,三人反应过来,顿时悟了。
冯子业愣着,林杳笑着抽了下他的胳膊:“你变态。”
江既迟伸手拉住倪雀手腕,带着她坐下,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脸上那个笑,春风拂面都没那么荡漾。
冯子业从怔愣中回过神,“靠”了声,仰头喝了杯子里的水:“得,这杯我自罚。”
倪雀的护短行为,严重激发了冯子业在恩爱秀场上的好胜心。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没少做作地强行秀恩爱,林杳一开始还算配合他,到后头被他腻死了,踹着他椅子腿给出睡书房警告。
中途,倪雀去洗手间上了个厕所,站在洗手池前洗手时,林杳也来了。她让倪雀等一下,等她出来,她洗着手,从镜子里看等在一旁的倪雀,嘴角挂上温和的笑:“你刚才护那一下短,让我想起当年你也是这么护着他了。”
倪雀不太记得了:“有吗?”
“有啊,”林杳挤了一泵洗手液,搓着手,“忘了?那会儿你告诉我说你有喜欢的人,还说对方不喜欢你,我说对方肯定眼光不好,你可是立马反驳我说他眼光没问题。”
“哦。”倪雀虽不记得了,但这确实像是她会说的话。
“这么多年,”林杳问了句,“还是只喜欢他啊?”
倪雀这回倒是直言,她点头:“嗯。”
“当时你跟我说,你觉得欠他很多,”林杳一针见血地扎中要害,“你现在还有这种想法?”
倪雀没吭声,这等于默认。
林杳冲洗干净手上的泡沫,抽了张纸巾擦手,转过身来:“傻姑娘,谈恋爱就只管谈恋爱,多的别想。男女朋友之间,本就不用计较那么多。当年你尚且不是他的谁,他都能不计回报地帮你。如今你是他女朋友了,你觉得他会高兴你心里背着那些负担?”
翟梦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让自己不要想着和江既迟分那么清,也不要太过追求这段关系的纯粹,恋人之间本该共享一切,不论好坏。
倪雀一向是个听得进别人意见的人,更别说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跟她说,所以她到底也是入了耳、过了心,点点头道:“谢谢林老师,我会好好想想的。”
84|开蒙
从卫生间出来没多久,林杳接了个导师的电话,让她帮忙准备一份申报材料,因要得急,林杳便没再久待,冯子业自然是跟她一块儿离开了。
倪雀和江既迟早已放了筷子,这会儿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倪雀问江既迟:“你不用回去上班了吗?”毕竟今天是周二,是工作日。
江既迟拍拍自己身侧,让她坐近点:“都耽误这么久了,今天干脆翘班翘到底。”
倪雀坐过去:“当老板真好,没有考勤困扰。”
江既迟揽过她的腰,指尖亲昵地在她鼻尖上点了一下,开口时,语气却带着商量正经事的认真劲:“前段时间呢,咱俩都比较忙,正事一直没顾得上沟通,现在得好好聊一聊了。”
倪雀被他点鼻尖那一下弄得心尖儿一颤:“什么正事啊?”
江既迟这回直接捏她鼻头:“你说什么正事?昨天考完试了,也没听你说要回家,假期怎么安排的?”
倪雀任他捏着鼻子,鼻音都给捏出来了,瓮声说:“我打算留在北阑实习。”她说的是实话,只是这话实归实,却不全。
“确定实习单位了?”江既迟松了手。
他没提长空,想看她会不会主动跟他说起。
想到刚才在卫生间林杳对自己说的话,倪雀默了一会儿,又坦诚了一分:“还没有,其实……我昨天下午去面试了。”
说完,她观察着江既迟的反应。
江既迟反应不大,淡淡地挑眉点了下头:“哦,那昨天是对我撒谎了?”
“我不是故意的,”撒谎这事,对着倪保昌、孙国香,倪雀可以做到丝毫脸不红心不跳,但是,对像换成江既迟,她是心虚又歉疚的,她低垂眉眼,“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面试上,想出了结果再告诉你。对不起啊。”
她这说的也是实话,除了怕江既迟知道后因为和自己的关系给她特殊照顾外,她也担心自己履历不佳能力有限被筛在门外。那样总归是有几分丢人的,在江既迟面前,丢人的事少一件算一件的好。
江既迟对此不置可否,只问了句:“面试的哪家公司?”
倪雀答:“等有了结果告诉你可以吗?”
“结果不论好坏都会告诉我?”
倪雀静了一瞬,点头:“嗯。”
江既迟手掌按她头顶,轻柔地顺了顺她的头发。
“能告诉我不回家的原因?”江既迟又问。
倪雀嗓音低闷:“不喜欢他们。”“他们”指的自然是倪保昌和孙国香。
江既迟想起当年在青螺镇有限的关于她父亲和奶奶的见闻,倒也能理解她为什么不喜欢那娘俩,他没有多问。不过没多问不代表他不好奇更多更深入的原因,而是他感觉得到倪雀在这上面不想多聊。
他问:“除了实习,别的规划呢?”
倪雀答:“七月中有PLC技术决赛,家教也还在做,学生家长在时间安排上,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度。”
“嗯,知道了,”他瞧着她,话语拐了个弯,“不过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他没有直入主题,而是问:“你打算一直住宿舍?”
倪雀立马就想到上午在宿舍里和叶槐聊的那些内容,其实在她出门赴约前,她有预料到江既迟一定会提及这个。
倪雀还没说话,江既迟继而道:“暑假期间学校很冷清,基本没什么人,你如果进企业实习,下班回学校,一个人难保不会害怕。这个月我还有两趟差要出,没法保证每天都能接送你。再者么,假期里,学校食堂吃饭、宿舍用电,都不方便。”
“我不害怕的,”倪雀接道,“寒假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江既迟凝眸:“但那会儿你还没有男朋友不是么?”
倪雀哑了声。
“倪雀,”江既迟神色、语气微肃,“男朋友的存在,不是摆设,你完全可以物尽其用。”
倪雀嘟囔:“你又不是‘物’。”
江既迟屈指敲了下她额侧:“你跟我较这真呢,还是在转移话题?”
倪雀又不吭声了。
江既迟也不跟她拐弯抹角了,直接问:“所以,住我那儿去?”
“你要是担心我说这话是狼子野心呢,”怕她有顾虑,他提议更广,“咱俩可以不睡一间房,主卧次卧随你选。这你要还是觉得不行,我还有别的房子,你挑喜欢的住,要是都不喜欢,咱就找别的,总归都比住宿舍方便,是不是?”
倪雀看着江既迟的眼睛,翟梦、叶槐、林杳三个人跟她说过的话,在她脑子里来回翻滚,到底是对她起了些作用。
思虑间,她觉得,答应江既迟的提议未尝不可。她起先想得简单,想着倪保昌来了北阑,又是冲着她来的,被倪保昌缠上,势必恶心又难以摆脱,这是她自己的事,江既迟绝不能被卷进来,这种情况下,她自然是不适合和江既迟时时刻刻同进同出,那么她在学校住着,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江既迟和倪保昌碰上的几率,除开不想太依赖他,不想欠他太多这一层,这也是她原先申请假期留宿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现在往深了想想,其实,不尽然,学校是倪保昌目前知道的她在北阑的唯一线索,进出学校能撞上倪保昌的概率,实则更高,或许住江既迟那儿,还更保险。
江既迟给足了倪雀考虑的时间,他也不着急,静看着她,等她答覆。
终于,倪雀似是想通了什么,点点头:“我搬去你家吧。”说着,她脸上起了一丝红晕,慢腾腾添了句,“那个……住一间房间,我可以的。”
江既迟略感意外,挑唇一笑,又因倪雀反应羞赧得可爱,心生逗意:“真的?想跟我睡一间房啊?”他凑她更近,鼻尖几乎要触上她的鼻尖。
倪雀脸红更甚,微微后缩了脖子,忙说:“不过能不能等我PLC技术决赛结束后啊?”她解释道,“导员给我申请了学校实验室短期内的使用权,在决赛之前,我可能经常要去实验室练手,在学校会更方便些。”
“行,”江既迟扣住她后脑勺,阻止她再往后缩,含着她唇瓣,颇有几分恶劣地吮了一下,“那就比完赛搬。”
*
周五,倪雀接到了两个电话。
一个是阑大行政办公室打来的,说她提交的诉求表已经处理好了;还有一个是长空的人事打来的,通知她过了面试,周一过去报道。
两个都是好消息,倪雀心情都起飞了。
她答应了江既迟面试结果不论好坏都要告诉他,当即便给他拨了电话,江既迟没接,等过了半小时,他回拨了过来。
“刚开会去了,怎么了?”
往常工作时间,倪雀基本都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江既迟,所以刚才拨出之后,她就有些懊恼,心说自己竟然一高兴就忘了形。
“有件事想告诉你,”倪雀小心翼翼,“我会不会打扰你工作了?”
“在忙的话手机我会静音,你也打扰不到。现在回拨给你,就说明我暂时不忙。”
“哦。”
“说吧,有什么喜事?”江既迟嗓音里含着笑。从倪雀这声俏生生的“哦”里,他听得出来,她心情不错。
至于是什么喜事,他问是问了,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测。
不过,虽说是喜事,倪雀也在兴奋的催动之下给他打了电话想第一时间告知他,但他估摸着,临到头了,倪雀要说出口,估计也说不利索,毕竟,她应聘长空实习生这事,全程都是瞒着他的。
他预料得没错,这要开口了,倪雀又欲言又止起来。
“怎么?我猜错了?不是喜事啊?”江既迟问。
“算是喜事,但我怕你不高兴。”倪雀说。
“哦?”
倪雀一鼓作气:“其实,我面试的公司,是长空。”
她说完后,不安地等着江既迟的反应。
然而他反应依旧平平,和那天在云雀厅,自己主动暴露撒谎一事时他的反应差不多。
“这样。”他淡淡地应了句。
倪雀有些摸不准他心里怎么想的了,又听他问:“那是通过了?”
“嗯。”倪雀应。
“恭喜。”
他这句恭喜,说得稀松平常,倪雀无法从他的语气判断他真实情绪如何。
“对不起啊。”她老老实实地为自己的隐瞒道歉。
“不用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倪雀兀自地垂了头。
“倪雀,你告诉了我,我会公私分明的。其次,就算不公私分明,往公司放个实习生而已,也根本不是什么会被人说三道四的大事。倪雀,”他又叫了遍她的名字,语气听着很是认真,“你要么是太在意别人对你我关系的看法,要么是不想太依赖我,或者是两者皆有。但不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些都不对。我允许你精神独立、人格独立,但一切的独立,都不是以把我屏蔽在外为前提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翟梦、叶槐、林杳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和江既迟此刻说的这些,搅合在一起,刺激着倪雀那条闭塞的大脑链路,让她不由得点了点头。
点完她又意识到江既迟看不到,便说:“我在努力懂了。”
又忙问一句:“你生我气了吗?”
“我不生气,”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有些严肃了,江既迟声音温和了许多,“我只是有些无奈,怕自己教不会你。”
倪雀立马申明:“我会是个好学生的。”
江既迟笑了声,低道:“好,江老师信你。”
85|实习
倪雀说要做好学生,那就不是说说而已。
挂了电话后,甚至接下来两天的周末,倪雀都在就这个问题自省。
关于她瞒着江既迟的事,大面上总结下来,无非就是两桩。
一个是自己当年暗恋他的事,她知道他当年就发现了。他提前的离开,他撕掉的扉页,她都知道,这是她深藏在时光里的秘密。
另一个,就是倪保昌了。而事关倪保昌的,大大小小一箩筐,小的她自己也不是桩桩都记得,而大的,最大的,当属她高二那年被倪保昌坑害,被关,被逼嫁人,那一回,从险境中脱身后,她把江既迟高中资助她的,她原本打算存下来有朝一日好全部还给他的生活费都搭上了不说,还差点赔上自己的前途。
前者她每每想起,心口总有几分酸酸胀胀,那总归是一段一腔炽热爱意被无情排斥的记忆。
后者她则是想也不愿想起,但凡她的生命里再不会有倪保昌这三个字,抑或是倪保昌这个人出现,她可以永远杀死这段记忆,因为那让她想起便觉得恶心、痛恨。
这个自省过程,于倪雀而言,无疑是不好受的。她脑海中浮现出她走出青螺,来到北阑之前的种种。
那种跋山涉水途中被荆棘劈斩得应接不暇的刺痛感,像是顺着记忆,又攀爬上了她的皮肤血肉骨骼筋络,让她多想一秒,都好似对不起此刻来之不易的安稳。
别说了吧。
不说了吧。
反正都过去了。
这些旧事,有些适合封藏在记忆的保险箱里,有些就该丢弃在时光的垃圾场上,何必把它拾掇起来,非要让人尝尝它的酸,品品它的苦呢?
过去的就不说了。
至于今后,她确实该有遇事和江既迟分享、通气的觉悟。
倪雀又想到了倪保昌。
行政那边已经处理了她的诉求,倪保昌如果线上预约失败,或者一直预约不上的话,就进不来阑大,而阑大校门那么多,她进出校门换着走,再多留个心眼,和倪保昌撞上的几率就没那么大,等他折腾累了,钱花得差不多了,估计也就走了吧。
不过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倪保昌就像是雨天走路,一个不注意就会溅在身上的泥点子,你躲过了这场雨,未必逃得过下场雨。
江既迟希望她做个“好学生”,她总该是要进步的。
那就记得在下场雨来临前,和他打声招呼。
*
周一上午,江既迟来学校接她。
倪雀一出宿舍楼,就看见他倚着车门站着。
听到脚步声,江既迟抬起头。
倪雀背着个双肩书包,飞快步下台阶。
江既迟打量着她。
短袖的白衬衣,下摆松松地掖进牛仔裤里,脚下一双平底小白鞋,简简单单的一身,瞧着十分清爽干练。
正看着,她已近在眼前。
见江既迟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倪雀低头扫了自己一眼,抬头问他:“这样穿有什么问题吗?我看小红书上,职场穿搭很多这样的。”
“没什么问题,也就是,”他低声一笑,凑近,和她脑袋齐平,说话声落在离她耳朵很近的地方,“让我这个当老板的,想潜规则一下。”
“……”
倪雀没想到江既迟能说出这么轻佻的话,脸颊耳根腾地就红了,嘴巴微张,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她今天扎了个马尾,江既迟下意识想顺她头发没顺成,放她头顶的手,便只轻轻揉了一把:“上车。”
*
到了公司的停车场,倪雀率先下车上楼。
她不太想让人知道她和江既迟的关系,一小部分原因是不想被人误会成走后门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来长空是来锻炼、来学习的,如果因为自己和江既迟经常同进同出的,多了些异样的声音,不论这些声音是好是坏,多少都会对她的实习工作产生影响。
所以倪雀觉得,她绝对不能和江既迟每天一同上下班,就算要一同上下班,最好也错开时间上下楼。如果在公司里遇见了,即使不有意避嫌,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亲昵的举止,只当是互相认识的校友。
对此江既迟倒也觉得无可厚非。
倪雀一个准大二学生,还小,头一次进企业实习,也算是初入职场,工作上的事都得好一番适应,的确不适合被别的声音干扰。
这点江既迟愿意配合她。
对倪雀来说,这无疑是忙碌的一天。
上午培训完,领了工牌,她就被人事专员带去了技术二部。
带她的组长是个女的,姓潘,三十出头,挺着个大肚子。倪雀一过去,潘组长就朝旁边一间隔着玻璃墙的会议室抬抬下巴,示意倪雀跟来。
潘组长花了半小时,高效地给倪雀捋了遍她将要面临的工作内容,倪雀拿着笔认真地速记。
这位潘组长虽大着肚子,但开口说话时,那利落干练的气质格外出挑。
末了,她对倪雀说:“技术部的工作量很大,我现在孕期,精力不比之前,很多杂事琐事就会往你这儿匀了,一周时间看你的学习能力、上手速度,如果你能力跟不上,我会要求人事给我换人。”
她能看出倪雀身上绷着一股紧张劲儿,又道:“你也不用有负担,我只是不留闲人、不养庸才,不会刻意为难你,该教的也都会教你,让你能学到东西。如果你能力突出,有合适的好项目,我也不会吝啬让你参与进来。”
倪雀点头:“好的。”
“人事应该也跟你讲了,虽然是我主要带着你,但别的部门有需要你配合的工作,你也得做。”
“这我知道的。”
“不过还是以咱们二部的事为优先,要是别的部门的事给你压太多了,你跟我说,不合理的我给你挡回去。”
倪雀又是点头说“好的”。
该事先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潘组长扶着会议桌边缘起身:“行,回去工位吧。我给你安排具体的活儿。”
这之后,除了午饭时间,倪雀就没歇下过一秒。
职场和学校有着截然不同的磁场环境,在学校里,学业和人际交往,一定程度上是割裂开的,学得好不一定要在人际关系上左右逢源,但在职场里,工作和同事难以分割,要想工作上完美、顺意,和人打交道中就不能含糊。
这倒也不是说你要多曲意逢迎、长袖善舞,而是当你在工作中与形色之人对接时,你都得保持着积极良好的面貌,笑盈盈、稳当当,这样旁人配合,你也便利。职场上的面具,戴与不戴并没什么褒贬之分,至多就是个人累与不累的区别。
倪雀作为一朵职场小白花,一天下来,事干了不少,人也接触了不少,始终维持着个盛而不败的姿态,要说一点都不累,那是不可能的。
到了傍晚,临近下班的点,急活儿忙得差不多了,她总算松了口气,抻了抻胳膊,揉了揉脖子,刚重新投入工作,微信上收到江既迟发来的消息:【怎么样,快到点了,能按时下班么】
倪雀盘了盘手头的工作,回:【不能哎,还得一会儿,收个尾,再写个日报】
江老师:【多久】
倪雀:【半小时】
回完又不大确定,添了一句:【上下浮动十分钟内】
江既迟回过来两条消息,一个“OK”的表情,一个“一会儿车里见”。
二十五分钟后,倪雀把日报发送给了潘组长的邮箱,关电脑下班。
进电梯,下楼,入停车场,上车,尤其是最后一环节,倪雀东张西望,偷偷摸摸,那叫一个鬼祟,生怕被人瞧见似的。
等她进到车里,在副驾上坐下,江既迟被她那副胆战心惊的模样给逗笑:“你这做贼呢?”
“这会儿也算是下班高峰,万一被人看到……”
“放心吧,没事,”江既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头看她,“我车低调得很,没人注意。”
“哪低调了,”倪雀系着安全带,说,“我查过你这个车,一点不便宜,而且已经停产了。”
见她系好安全带,江既迟发动车子,倒车出库,闻言提了提唇:“查我车啊。”
倪雀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单拎出来很显可疑,忙解释道:“我就是单纯查一下,没别的意思。之前在路上总看到VW车标的车,不过大部分下方都没有字母,我看你的车标有字母,和其他的不太一样,好奇就查了查。”
“急什么,随便你查。”说到这儿,江既迟想起什么,嘴角噙着的笑淡了下去,神情落寞些许,“这车很多年了,是我爸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那会儿他已经确诊了ALS,但还能说话,也勉强可以走动。”
说话间,车已经开出了地下停车场,漫天晚霞扑进视野里,在挡风玻璃上框出一幅橙红交织、光芒四射的风景画。
倪雀伸手,轻搭在他的手臂上,她没说话,安慰是无声的。
江既迟敛去几分情绪,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反握了握倪雀。
“今天都干什么了?还适应么?”他拨了下方向盘,也顺便转了话题。
“做会议记录,打印资料,配合数据部的同事采集数据,”虽是江既迟起的工作上的话头,更像是倪雀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她精神一提,汇报工作似的,“不过这些都是临时插进来的活儿,潘组长给了我2个g的文本资料,都是电商平台上的客户咨询记录,我这两天的工作内容主要就是对这些数据进行标注。”
技术二部的研发项目以智能客服为主,这是长空相当成熟且强大的一个业务板块。不过成熟强大的背后,是大量繁琐枯燥数据的收集、处理和训练。
“累么?无聊么?”江既迟问。
倪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看着远处天边一团霞光璀璨的云,说:“有一点累,但不觉得无聊。”
“你知道的,我们自动化专业的学生,学得多,学得杂,要是自己没个主意,四年大学读下来,很可能就是个干什么都半瓶子醋的学酥。”倪雀眼里有光,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我原本也很担心自己会是那个找不到方向的迷路者,但今天工作的时候,我感到很安心,有种在投石问路的感觉。实习中做的每一件事,接触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我边走路边抛出去的石子的回音。我有预感,前面的路会越来越清晰明朗,我不会迷茫太久。”
江既迟扬眉,却道:“你不迷茫,倪雀。真正迷茫的人,是站在原地,望着四周心神不定、无所适从,而你从来都没有停下,你一直在往前走。”
他说着,趁着路况无恙,偏头看她一眼,话锋一转:“不过你刚才这么一番话,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两个笔试和你同分的人给筛了而留了你下来了。”
倪雀:“额?”
“能说会道,”他唇角勾一抹与有荣焉的笑,总结道,“又根正苗红。”
86|迎合
在外面吃完饭,江既迟送倪雀回学校。
阑大已经彻底放假了,偌大一个校园,冷冷清清,炽夏里葱郁的树娇艳的花都掩不住四下人烟稀松的荒寂。
还没开到倪雀宿舍楼下,江既迟已经有了想要掉头离开的念头,他松油门减速,问倪雀:“要不别等什么比完赛了,现在就搬去我那儿住。”
倪雀知道这学校里没人气的氛围,看着的确让人不太放心,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她说:“搬去你那住,我都没空去实验室练习了。你放心吧,学校里面很安全的。”
江既迟奇了:“你今天还要去实验室?”
倪雀看了眼时间:“现在才八点多,还能去练一把。”
江既迟清楚她比赛在即,反对的话也不好说出口,便道:“我陪你。”
“不用不用,” 倪雀想也没想就拒绝,“你一会儿回去该好晚了,你明天还得上班。”
江既迟无视她的拒绝:“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实验楼里待着,真就不怕?”
倪雀回得飞快:“不怕。”
“……”江既迟噎了一下,退一步道,“我今晚陪你做实验,明早不接你了,这样行?”
他早上来学校接自己,得多耗费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一个小时花在路上不如多睡会儿。
倪雀还算了解江既迟,他已经退了一步,如果自己还不答应,这一步他估计得再走回来。
倪雀于是道:“好。”
江既迟把车停在实验楼前的临时停车位上,两人一起上了楼。
进到实验室,倪雀走到一台PLC综合实训设备面前,接通电源后,照着说明书,温习了一遍基本操作和注意事项。
瞧她模样认真,江既迟没打扰,退到一张实验台边,倚着台沿,抱臂看她。
倪雀本就温柔乖顺,安静认真的时候,那种沉着内秀的气质便更为凸显。而这样一个女孩子,停留在她指尖的不是钢琴键、琵琶弦、也不是窗花纸、锦绣帛,而是变频器、传感器、信号线、接地线等各种元器件和电线。
江既迟觉得这画面出奇的富有美感,像是刚和柔在她身上得到了精湛地冶炼,早已和谐地共存。
江既迟看着看着,竟有些心猿意马。
他抬头看一眼角落里顶着天花板俯瞰着整个实验室的摄像头,摇头失笑半刻。
十点多,练习完,倪雀关了控制器和电源:“好啦。”
她侧头一看,江既迟窝在一张椅子里,抱臂睡着了,两条长腿微微交叠,抻得老长。
倪雀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歪着头,托腮打量他。
她越看越喜欢,不自禁地,朝着摄像头的方向投去幽怨的一眼。
扭回头时,江既迟已经睁眼,倪雀吓一跳,差点一屁股墩子坐地上。
江既迟睨着她,促狭道:“怎么回事呢,看自己男朋友还这么心虚。”
倪雀站起身,自觉地朝他伸出一只手:“走啦。”
江既迟把手递过去,亦起了身。
实验楼距离倪雀的宿舍有一段路程,自然是开车过去。
上了车,倪雀正系安全带,江既迟突然从驾驶座那头覆过来,手指扣着她下巴,嘴唇贴着她的嘴唇,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
倪雀拉着安全带的手一松,安全带缩了回去。
她抬手环上江既迟的脖子,脑袋微仰,迎合他的吻。
旖旎暧昧的气息充斥着封闭的空间。
衬衣的下摆被从裤腰处释放出来。
他的手沿着她的腰游走一圈。
嘴唇稍稍退离,他低问:“腰怎么这么细?”
倪雀和他近距离地四目相对,红着脸:“那……那我以后多吃点。”
他啄吻她一口:“嗯。”
后来他的另一只手也加入了,两只手一并逗留在她后背金属三排扣的位置。
“能解么?”他非常绅士地问。
彼时倪雀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她笃笃下巴,戳他肩膀,表示允许。
他手指搭了上去,了解结构。
片刻后,他确定了方法。
两手各捏住一边后比带,同时往中间拉,只听极轻的“嗒”的一声,钩子从扣眼中脱离。
有东西挣脱了束缚,像被紧紧拢裹在布囊里的棉花,束口一松,白花花软蓬蓬的棉花随之便弹了出来。
纤细的带子于是松垮地挂在倪雀两边肩头,隔着白衬衫和吊带,没有钢圈的纯白料子在里头毫无规则地移位。
江既迟仍是吻着她。
从布囊里弹出的棉花,落到温热的掌中时,倪雀身体一颤,缩了一下。
江既迟想到上次在南城,在酒店里的门廊上,倪雀对于太过亲密的肌肤接触,也表现出了排斥,虽不那么明显,但他还是察觉到了。
不过这次,比起上回,倒是前进了一步。
“害怕?”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问。
倪雀抖着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又渐渐放松,然后身体往上一拱,将那两片柔软主动撞进了他的手掌中。
江既迟一愣。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在他不知道的情感应激角落里,倪雀似乎完成了某种自我攻略,或是踏过了一个坎。
“倪雀。”
“嗯?”
他哑声:“很爱我?”
倪雀很坦诚:“嗯。”
江既迟想揉揉她的头,奈何两只手根本不想离开那地儿,他只能继续吻她的唇。
倪雀被吻得晕晕乎乎,神志都要出走了。
流连在她身前的手,忽而从尖尖儿处滑过,倪雀浑身一激灵,江既迟在她耳边,低促一笑,那声音里像是藏着春意,他说:“它起来了。”
“……”
倪雀脸腾地一下烧得更红,接着他又意有所指地来了一句:“我的也是。”
倪雀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五一假期在南城他俩同睡一张床的那一晚,自己亲手为他效劳的事。
昏暗的车厢里,倪雀脖子往上红成了一颗大番茄。
*
说好了第二天不来接,结果倪雀隔天早上一下楼,就看见了江既迟站在车边的身影。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他头天晚上用权宜之计诱哄着倪雀答应他让他留在实验室陪她,第二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倪雀宿舍楼下。一开始倪雀还哼哼他说话不算数,后来也懒得说了,因为说了也没用。
她想着,反正下周三她就比完赛了,到时候她搬去和江既迟住,他也就不用这么辛苦地每天接送自己上下班了。
周五,下班路上,江既迟告诉她,技术一部的脑机接口在信号解码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现在只要把电极材料定下来,就可以集成硬件,构建完整的脑机接口系统了。他和孟歧征,还有安可璇,周日得再出差去一趟南城,和普慈医疗再深入聊一聊合作的事。
倪雀替他高兴,让他安心去,江既迟却不放心她晚上一个人去实验室练习的事。倪雀跟他保证,周日她就白天练习,周一周二她晚上十点前必回宿舍,江既迟摸摸她的头,说:“记得晚上给我打电话报平安。我周三就回来了,赶得上去看你比赛。”
倪雀闻言不免意外:“这个比赛没有对外售票,你哪来的票哦?”
“参赛者只要上报,家属都可以进现场观赛,你是把我忘了个干干净净。”江既迟抬手,毫不客气地在她脑门上弹下一记爆栗。
倪雀摸摸自己脑门:“我真不知道。”
“嗯,所以我自己跟主办方讨了一张。”
倪雀笑得眼睛弯弯:“神通广大的男朋友。”
*
周六,两人一起去医院看了江耀诚。周日,江既迟上午的飞机,和孟、安两人一道飞去了南城。
倪雀这些天的重点,除了上班,就是在实验室练习,忙碌却充实。
在长空实习不过一周,她已然学到了不少东西。
潘组长确实是个很好的引导者,严肃而不古板,严格而不挑剔,不吝啬教她,也不会因她能力表现出众就过分压榨她。
倪雀工作上的忙碌,基本都限定在八小时工作时间内,就算加班,也就多个一刻钟半小时。
潘组长给她安排的工作,就是比着八小时来的。实则倪雀每天干直属领导布置的活儿的时间只占一多半,剩下时间都被各种杂事琐事给填充了。这些杂事琐事来源随机又复杂,小到给邻桌的同事复印一份文件,大到应援营销部的地推活动。不过这些她都应付得来,便也没有“状告”到潘组长那儿诉苦。
潘组长自然是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她交给倪雀的那2个g的数据标注的活儿,她原本预计倪雀最少一周完成,结果倪雀周四下午就给到了她,她亲自过了一遍,零错误,顿时对这个实习生的印象更好了。
新的一周,周一,倪雀给潘组长发了日报,到点下班。
江既迟出差去了,没了男朋友这个饭搭子,为了省时间,她干脆就在公司食堂解决了晚饭。
吃完饭回学校,倪雀直接去了实验室。
她严格恪守自己答应江既迟的话,晚上十点前回宿舍。因此十点还不到,她就关了实验室的门,下楼。
七月中旬,热得流火,即便是夜里,也闷热得不像话。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衬得四周尤为阒静。
倪雀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只是没走多久,就听到身后有渐趋靠近的脚步声。
她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骤然瞳孔一缩,满面惊愕。
见她转过身来,倪保昌也停住了。
他搓搓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吓着你了?我刚准备拍你来着,你看你这突然一转身,给我也吓一跳。”
87|要钱
震惊只是一瞬的,紧接而来的是掩饰不住的厌恶和愤怒。
倪雀把情绪直白地挂在脸上,嗓音无波,又透着分明的凉意:“你怎么进来的?”
看到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如此不客气,倪保昌自然不高兴,但他这趟过来,是来要好处的,有不爽也得先压着。
他说:“怎么进来的,当然是走进来的。”
“哦,说起来你们学校还真是不好预约,一直约不上,”倪保昌估计也想不到他预约不成功的背后有倪雀的手笔,“卡着点都一秒约满,好不容易刷出一两个名额,但是怎么都没法约成功。还好你们学校门多,有管的不严的,趁着保安不注意,我就进来了。”
倪雀捏着背包带子的手都攥紧了。
是了,她怎么就没想到,她不应该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待倪保昌做人做事的。寻常人一直预约不成功,就放弃了,大不了不来了,倪保昌不是寻常人,他是无赖,是地痞,他没什么道德可言,预约不成,他会偷摸着进,偷摸着进不成,或许还会硬闯,他有的是鼠窃狗盗的路子可走。
“你进来我们学校干什么?是要找我吗?”倪雀面无表情地看着倪保昌,“高二那次我就说过了吧,我和你,还有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了。”
“怎么又说这话呢,”倪保昌堆起笑容,脸上沟壑更深,“那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之后我也不没逼着你嫁人吗,不也让你安安心心地读完了高中,现在还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吗?”
“那是你让的吗?”倪雀不想和他理论其中的种种,和烂人争长短不是明智之举,她扭头就走,“你最好赶紧出去,也别跟着我,否则我会通知保安室的人来请你。”
倪保昌从后面追了上来,张手拦住她,也不废话了,直接说意图:“你不是问我进来干什么吗?简单,你给我二十万,我肯定不出现在你面前了。”
倪雀无奈刹住步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她觉得离谱已经不足以形容倪保昌的狮子大开口。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倪雀问。
“没开玩笑啊,”倪保昌振振有词道,“当年你把人李丰耳朵打聋了,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十几万,那时候你还是高中生,这上大学了,你手头不得更宽裕。”
倪雀指尖都抖了下,她忍着火气:“那是别人资助我读书的钱!已经没有了,高中结束就没有了。”
“那你现在不还在上学,大学学费更贵吧,在北阑这种大城市,生活费也不少吧,你哪来的钱?”
“助学贷款,奖学金,打工工资。”
倪保昌一副心知肚明的嘴脸:“不止吧。”
倪雀心中一紧:“什么意思?”
“你不是交了个男朋友吗?他肯定有钱。”
“……”
倪雀的脸颊抽了下,她面无表情的脸几乎是当场就冷了下来。
原来今天不是倪保昌第一次偷摸进阑大,他早就来过了,而且不止一次两次。这些日子,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尾随在自己和江既迟身后,暗中观察揣度着,喜滋滋地想着,他又多了一台取款机,筹算着第一笔该取个多少合适。
倪雀感到天空乌云密布,她竭力想要躲避的雨,俨然又要兜头而下。
“他有没有钱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钱。就算我有钱,我也一分都不会给你。”倪雀听见自己声音冷得掉冰渣。
倪保昌还是笑着的:“你有没有钱我不知道,他肯定有钱啊。他那个车,”倪保昌眉飞色舞的,“进口辉腾,八年前就二百多万呢,还有他手上戴的表,百达翡丽,四十多万。他穿的衣服裤子,没看见logo,价格多少我不知道,但肯定也不便宜。”
倪雀眼里都要迸出火来了:“就算他有钱那也是他的钱,和我有什么关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倪雀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她也算和倪保昌斗智斗勇多年,小的时候,她如一叶海上舟,没有依靠地飘零,只得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大了一些,她懂得了更多生存之道,开始圆滑地、有技巧地和倪保昌斡旋;再后来,她想要飞离那座困住她的大山,可是离要越过的山头越近,来自倪保昌的阻力就越大,她便露出獠牙,决然反抗。
现在,她好像飞离那座大山了,又好像没有。那座山跟了过来,笼在她身后,在她周围罩下重重阴影。
但是说难听点,飞过了那座大山,她的翅膀就是硬了。
曾经她的反抗,是保守地“守”,现在她还在反抗,却可以激进地“攻”。
倪雀慢慢压下心头那些暴动的情绪,神情再次恢复平静。
倪保昌见她面色好了些,以为有说动的可能,继续恬不知耻道:“他既然是你对象,那就是有关系啊。男的给女的花点钱这不理所应当嘛,他那么有钱,二十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也就给你买几个包买几个首饰的事,你说是不是?”
“……”
“我现在没了工作,就为了来北阑看你,这段时间,花了不少钱,你不得给我贴补点啊,好赖我也是你爸,你总不能看我流落街头饿死吧。”
倪雀凉道:“你就算饿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倪保昌终是被她无动于衷的态度刺激到,虚伪的面具掉下:“老子是你爹!”
倪雀无甚意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过十点了,她答应了江既迟这个时候必须到宿舍,说不定一会儿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倪雀抬起头,说:“你缠着我是没有用的,我说了不会给你一分就不会给你一分。我建议你回去重新找份工作,老老实实赚钱。”
倪保昌目的还未达到,立马又赔起了笑:“我这都一把老胳膊老腿了,那些脏活儿累活儿是真干不动了。你看你现在读大学了,毕业了找份工作能赚不少吧。你还谈了个这么有钱的男朋友,这怎么看咱家以后也不会缺钱,子女赡养父母,这不天经地义的事吗?你该养我的。”
倪保昌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反思起来:“我以前确实是目光短浅了些,这不一出来就涨了见识,人是该读书,多读书,找的工作也体面,还能和有钱人谈对象。丫头,还是你看得远。”
“我该养你?你回忆回忆我高二那年你做的事吧?警方那边全有记录,就算我不赡养你,就算你要因此把我告上法庭,你觉得你赢得了吗?”
“臭丫头你!”
“我要回宿舍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倪雀被他这副无耻的嘴脸恶心透了,她不想再和倪保昌多作一句无谓的交流,绕过他就想走。
倪保昌迅速后退几步,抬手就去拉拽倪雀。
倪雀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嘹亮,在四下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突兀。
倪保昌被吓得一顿,松了手。
倪雀拿起手机看了眼。
是江既迟打来的。
她暂且没接,而是看着倪保昌,最后道:“还是那句话,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再有今天这种情况,我会报警。”
高亢的铃声在持续地响着。
一米之外就是监控覆盖区。
倪雀学过跆拳道,还有着很好的身手。
而倪保昌,欺软怕硬,欺善怕恶,有限的胆魄令他即便是为非作歹也时常有所忌惮。
他眼睁睁地看着倪雀一步步走远。
*
走出去足够长的一段路,倪雀回头看了一眼。
倪保昌不在了。
他没有跟上来。
倪雀弓下身,手撑着膝盖,呼出长长一口气。
面对倪保昌,她更多的是厌恶、恶心、痛恨,可也无法否认,那刻在骨子里的一丝畏惧。从她记事里,倪保昌就是家里魔鬼一般的存在,在外他有多窝囊,在内他就有多狠毒,对李清涟非打即骂,对自己,亦是有过棍棒加身。
即便她自认现在已有能力自保,可那份自小便在心中生根的恐惧,并没有从根部拔除。
她到底只是个女生,哪怕会些傍身功夫,面对天生更具力量优势的年长男性,如果真到了撕扯动手的地步,她也无法保证自己回回都占上风。
待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倪雀慢慢站直身体。
手机又响了,这是来自今晚江既迟的第三个电话。
倪雀往宿舍楼里走,接了起来。
她将所有不安的情绪都敛得干干净净,电话接通时,声音已经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还没回宿舍吗?”江既迟的声音却不似以往,明显有些担忧,“怎么才接电话?”
隔着电话,看不到彼此的脸,倪雀这个谎撒得没那么大负担:“今天忙久了点,现在刚进宿舍楼。”
“说话不算话,说好十点前到宿舍的。”听到她的声音,他到底是放心了些,但多少还是有几分不满。
“明天晚上我不去实验室啦。”
“嗯?”
“后天就比赛了,明天下班后我就在宿舍看看理论知识巩固巩固,在脑子里过过操作流程。”
他“嗯”了声:“我知道你做什么事都认真,但这不是多大个比赛,含金量也就那样,咱不费那劳什子心。以你现在的能力,过去刷个头排的名次,肯定没问题,多的不追求。”
倪雀听话道:“好。”
“想不想我?”
“想。”
他低沉一笑,问:“到宿舍没?”
“到啦。”倪雀摁下宿舍门的密码,开了门。
江既迟道:“打视频?”
“好呀。”
电话一挂,不多时,微信视频电话就进来了。
江既迟那边早已忙完了,此刻坐在酒店床上,闲适得很。倪雀则是手机放在边上,一边洗漱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是种很舒服的聊天方式。
彼此都很轻盈放松,也没谁在意手机前置对着自己,自己应当凹哪个角度最好看。
等都收拾完,倪雀也爬上了床,两人又聊了一阵,互道完晚安要挂电话时,倪雀又叫住他:“江既迟。”
他抬眼:“嗯?”
那一瞬间,倪雀很想告诉他倪保昌来北阑找自己的事。
因为她答应过他,要做个好学生,有事及时告诉他,不瞒他。
但是他现在还在出差,和普慈还没谈妥,还在拉锯。倪雀怕自己告诉他,让他平白担忧——其实也不是多大事,她也不是不能应付,大不了报警,但不排除江既迟把事情想严重了,出差在外还要分心想她的事。
算了。
等他回来再和他说吧。
“没什么事,就想叫叫你名字。”
他眉眼愉悦,翘了翘唇角:“乖。”
88|赶到
第二天倪雀上班路上,给阑大行政处的老师打了电话,说明了昨天晚上的情况,行政处表示会即刻和保安室的人进行沟通,加强校门进出人员的管理,坚决避免有人浑水摸鱼进入,扰乱校园安全。
对面的老师话虽说得官方,倪雀却清楚,这事关学生安全的事,不容小觑,学校肯定会最快速地查看监控核实信息,做出相应整改。
一天班上完,从出公司起,到上地铁、进校门,这一路上,倪雀都保持着几分警惕注意四周。
她随机走的西南角的一个小门,这小门车辆无法通行,只有一个配备了门禁系统的人行通道,来人刷卡扫码后,闸机摆开,人就可以通过了。这个门有一个问题,如果保安不好生盯着,后面的人速度够快的话,可以在不刷卡扫码的情况下,尾随前面的人进入。
倪雀今日经过时,那保安亭里坐着的中年大哥倒是挺正襟危坐的,双目炯炯地盯着闸机口。通道旁,还贴了张A4大小的白纸,上方醒目地写着“禁止翻越和尾随”。
倪雀稍感安心。
周三,倪雀上了上午半天班,吃过午饭后,就赶去了PLC技术决赛现场——她已经提前和潘组长请过假了。
PLC技术决赛现场在距离阑大不远的一处实训基地,倪雀到了后,签完到,领了参赛证和一系列工具物品,去到指定区域候场。
临近两点,裁判人员宣读比赛规则和注意事项,倪雀视线扫过观赛区,在视野正中的第一排看见了一身衬衣西裤的江既迟。
她眼睛一亮。
江既迟是上午十点的飞机,三个多小时的航程,落地后一秒不耽搁地往这边赶,也算是擦着点到了。
兴奋使然,倪雀朝踩点高手用力挥了挥手。
踩点高手本就看着她的方向,见状,挑眉,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两点,比赛正式开始。
题目要求参赛选手使用PLC设计一个电梯控制系统,实现电梯的自动运行和安全控制。
这是大面的要求,更具体的还涉及电梯的上升、下降、停止,以及电梯门的自动开关控制等。
算是中等难度的题目,倪雀在报名之初,有和多个专业课的老师请教,后期练习也有做相关的针对性训练。
比赛开始后,倪雀在充分认真阅读题面后,坐在实训台前给自己制定起操作计划来。
她是决赛现场凤毛麟角的女选手,相貌又清绝,光看外在,有种人淡如菊的气质。
裁判席的专家、学者、企业家,以及观赛区为数不多的观众,朝她投去的注视是最多的。
也许是因为题目出得中规中矩,不少参赛选手,在题目一经宣读后,当即就辟里啪啦地敲起了键盘写程序,熟练得好似无需酝酿的过程。
倪雀始终神情专注,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中,全然不受周围情势影响,场风非常稳健。
但她有时候完成一个步骤,就会朝观赛区某个方向看去一眼,下一秒,原本微肃的神情便如遇上骄阳的地上霜般,顷刻散去,眼睛弯弯,唇角亦弯弯,倘若有人此刻目光恰好逗留在她身上,肯定会愣上一愣。
比赛过半时,有选手出现失误,进行了错误连线,导致设备损坏,工作人员紧急提供了备用设备,但是该选手先前操作全部作废,一切得重头开始。那男生叹了口气,没了动力,当场便退赛了。
这一小插曲,对整场比赛倒也没造成多大影响。
五点,时间到了,裁判长宣布比赛结束,选手停止手头操作,离开工位。
这是一项顶顶枯燥的比赛,三个小时过去,本就不多的观众,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倪雀看往江既迟的方向,他还在坐在那里,一腿伸直,一腿屈着,单手搭在膝盖上,两手袖子都挽到了手肘,格外松散的模样。
对视间,他冲她挑唇笑了下。
那一刻,倪雀觉得她在看太阳。
将近六点,评审结束,倪雀和一个科大的大三生并列二等奖。
领完奖和证书,倪雀去观众区找江既迟,在路上被拦了几道,被递了好几本企业宣传册,又加了几个企业人事和中层的微信。
江既迟正好整以暇地等着,见她终于过来,张开手。
倪雀加快步子,最后一段路,几乎是小跑过去的。她撞进江既迟怀里,抱住他的腰。
江既迟笑了声,摸摸她的背,嘴唇碰碰她的头发:“比赛真棒。”
公众场合,一直搂抱不合适,倪雀松了手,微仰着头看他:“不无聊吗?”她扫一眼观众区,人稀稀落落的,估计除了个别参赛选手的亲朋外,就是一些对此类赛事感兴趣的行家,或是想要招揽人才的企业人员,“人都快走空了。”
江既迟却说:“看你怎么会无聊。”
倪雀笑得都抑不住。
“这么高兴啊?”他问。
倪雀重重点头:“嗯。”
江既迟把手递给她:“走,回宿舍收拾东西,今晚换地儿住。”
这话说得直白些,就是今晚要同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
倪雀心口微微发烫,面上却做一副寻常模样,她把手放到江既迟手心,说:“好哦。”
两人牵着手往场地外走去,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江总?”
江既迟转过身,见是熟人,停下脚步:“孙教授。”
这位孙教授是科大智能机器人研究院的特聘教授,也是中国人工智能学会的会士,长空之前在做自己的智医助理电话机器人的时候,孙教授还是江既迟亲自请来的技术顾问之一。
相互走近,那孙教授看着倪雀,问江既迟:“这是?”
江既迟道:“我女朋友。”
“小姑娘不得了,”孙教授一脸赞扬之色,“我刚才有看过你的工位,程序的可读性、逻辑性非常强,还能在达成任务的基础上,增加创新功能,难怪完成度那么高了。还这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倪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谢谢孙教授称赞,今天运气好,碰上熟悉的题型了。”
“题型是常规,完成的过程却不是只有一个路子,谁能把这路子选得精,走得快、走得新、走得稳,才是厉害。你这二等奖,可不是白拿的。”
倪雀愈发赧然,正要说什么,江既迟揉揉她头发:“谦虚什么,就是这么厉害。”
孙教授哈哈笑了起来,转而和江既迟说起别的事。
是工作上的内容,还是个当下的急事,似乎有的一番探讨。
倪雀趁着孙教授说话时,凑到江既迟耳边:“这里离学校很近,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你一会儿再来找我。”
这儿距离阑大一公里不到,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江既迟倒也觉得无可无不可,便答应了:“好。”
倪雀走前,他又叮嘱:“注意安全。”
和孙教授略略颔首后,倪雀就离开了。
阑大北门和这实训基地是离得最近的,而北门走去倪雀宿舍也不远,这会儿不早了,倪雀想快点收拾完,回头别让江既迟在楼下久等她才好。
倪雀走得很快,离北门还有百来米的时候,她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拉,她一顿,比声音更先出现的,是扑鼻而来的熏人酒气。
倪雀转过身,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是倪保昌那张熟悉的让人憎恶的脸。
他手上还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此刻脸色通红,眼神浑浊,却也是笑嘻嘻地看着她,说:“看吧,让我逮着你了。”
倪雀下意识想甩开他的手,动了一下,没甩掉,倪保昌抓得太紧了。
“放开!”她说。
倪保昌身体晃了下,说:“那不行,你这一进学校,我可就找不着你人了。”
“话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他盯着倪雀,刚才的嬉笑变得森然,“之前想溜进去还没什么问题,前天晚上见过你人后,这校门口就管严了,哪儿都不好钻。”
倪雀又甩了下手,倪保昌使了全劲,捏得她手腕疼,她依旧甩不开,倪雀另一只手拿起手机,解锁:“我和你说过吧,你再找我,我就报警。”
她单手点进通讯界面,输入110,手指刚要点上拨出键,一股力道带着风卷过身前,是倪保昌举起酒瓶,直接挥向倪雀拿着手机的那只手。
倪雀本能地后退一步,想要收回手,但时间差太短,没完全躲开,那酒瓶重重地挥在了她的小臂上,一阵剧痛,倪雀松手,手机被甩了出去,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那酒瓶瓶口是开着的,倪保昌这么一挥,里面的酒全洒了出去,倪雀身上也被溅了不少。
也因这一下动作太大,倪保昌松开了倪雀的手腕。
倪雀右手握住左手小臂,皱着眉,缓过那阵被砸的钝痛。
倪保昌晃晃手里的酒瓶,空了,他随手一扔,酒瓶滚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酒精让他撕下了那层伪面,他死盯着倪雀:“臭丫头,除了报警,你还会做什么?”
“哦,你还会打人是吧,一个大男人能被你打聋耳朵,你倒是厉害。”几年过去,倪保昌面上的恶相更显,他将一只耳朵朝向倪雀,“要不这只耳朵给你祸祸,聋了你给我二十万,行吧?这钱也不算白要你的。”
倪雀没有理他的话,她捡起手机。
屏幕裂了一大半。
她摁了下开机键,屏幕仍是黑的。倪雀长摁,手机发出一声开机提示音。
还能用。
倪保昌朝她靠近,恶声道:“你还想报警。”
倪雀后退几步,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还是你要动手啊,”倪保昌看她一脸戒备,转瞬又一副笑样,“正好啊,我不说了吗,我给你一只耳朵,你给我二十万。”
换作平时,骨子里就是个孬种的倪保昌肯定是说不出来这话的,他怎么可能用一只耳朵换二十万啊,他只会死乞白赖地要,只会威胁恫吓地要。
他得得瑟瑟地一步步走近倪雀,脚步有些浮,走得歪歪扭扭。
倪雀怎么可能动手。
倪保昌这种纠缠的行为,目前除了恶心人外,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的伤害。报了警,警察除了教育,实际也管不了什么。
如果她动了手,只会让自己也变成被教育的一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倪雀也一步步后退,同时破罐破摔道:“有本事你就永远在这附近晃悠,我说到做到,不会给你一分钱,等你在这儿把自己口袋耗空了,你是流落街头饿死冻死,还是被车撞死,都跟我无关。”她的嗓音里不由得掺上了一丝掩不住的恨,“当然了,到时候也可能看你可怜,给你收个尸当是尽最后一分孝。”
倪雀自嘲地想,或许她骨子里也得了点倪保昌真传,这恶毒的话,说着说着,不经过滤,自己就出来了。
说着话的同时,报警电话倪雀也打出去了。
她和警方简单说了情况,也报了位置信息后,就挂了电话。
这下,倪保昌被倪雀彻底激怒了,他赤手空拳地就朝着倪雀招呼过去。
“你个臭婊子,老子他娘的抽死——”
他手上没了趁手的武器,又醉着酒,整个人都有点打飘,拳头挥出去,挥了个空。
“操!”他骂了句,扯过倪雀,打算往死里抽,巴掌扬起,正要落下,手臂忽然被人攥住。
倪保昌挣了下,没挣开。
这力道太重了,根本不像一个丫头片子能使得出来的力气,倪保昌甩甩自己有些泛晕的脑袋,抬头看去,浑浊的眼神还没完全聚焦,肚子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踹得极重,他往后飞出去一米多。
89|坦白
江既迟没有见过倪保昌。
他跟着导航开车从这儿经过,看到倪雀被一个男的纠缠,两人似乎还有口角。
他紧急靠边停车,下车就往这边跑,近了,听到从那人嘴里蹦出来的脏话,看见那人毫无章法又毫不留情地想要往倪雀身上挥拳头、巴掌。
他脾性极好,向来不轻易动怒,更别说是动手,这回想也没想,就一脚踹了过去。
他转身拉住倪雀,上下打量一番。
她的衣服裤子湿了几小块,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酒味,估计洒身上的是酒;左手小臂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泛着肿。
江既迟拖住她左手小臂:“还有别的地方受伤么?”
倪雀怔怔然看着他,似乎对于他的出现还有点懵,过了半刻,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
“没。”
“报警没?”
倪雀点头:“嗯。”
江既迟于是转过头来看向倪保昌。
倪保昌被那一下踹懵了,趴地上瘫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撑着自己被酒精浸软了的身体,骂骂咧咧地起身:“你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啊多管……”
后面的话没说完,在倪保昌见着江既迟的脸的时候,他就戛然而止了,接着无缝切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唉哟丫头对像么这不是。”
前段时间,从实验楼到宿舍楼,他跟人屁股后头好几天,自然是认得江既迟的。
倪保昌站了起来,歪扭着走近几步,两手伸出,想要和江既迟握手:“我是倪雀她爸爸,这次过来北阑,是来看她的。”
江既迟皱眉,没有理会倪保昌向他伸出的手。
他侧头,看了倪雀一眼。
倪雀没说话。
没被搭理,倪保昌看着也不恼似的,他笑着说:“害,刚刚那,都是误会,倪雀是我女儿,我能怎么着她。”
江既迟脸上没一点表情:“你不用跟我解释,一会儿跟警察说吧。”
倪保昌闻言微微色变。
警察不一会儿就来了,其中一个警察看到倪保昌:“又是你。”
去往派出所的路上,这位警察道:“这家伙上周也是在这一片,顺了一个学生的手机,正好被路过的人看见,当场把人扣着报了警。这才几天,就二进宫了。”
原本倪雀就打算等江既迟这次出差回来,告诉他倪保昌的事的,谁曾想,还没等到她主动说,就被江既迟撞了个现场。
和警察说明情况的过程中,倪雀能感觉到江既迟越往下听,心情越是低沉,这回他是把情绪明明晃晃写脸上了,直白地告诉她,他不高兴。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经警察的允许后,他们打算先一步离开,而倪保昌还要留下来接受一番法制教育,并写保证书。
往外走的时候,倪保昌忽然叫了声:“江总。”
江既迟对此没太大反应,倒是倪雀,顿时跟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毛仿佛都炸了起来,她扭头死盯着倪保昌:“你怎么知道他姓江?”
在先前倪雀和警察讲述完前因后果后,为保护当事人权益,防止一方当事人对另一方当事人施压或进行威胁,警察最开始都会采取分开审问的手段,也就是说,倪保昌理应是不知道江既迟的一切信息的。
倪保昌脸上堆着笑容,分明不怀好意:“你们学校的宣传栏上,贴了一排优秀校友,我看着你对象了。”说着他看向江既迟,又道:“江总还是个大老板呢,厉害厉害。丫头眼光好,会挑人。”
倪雀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抖,她看着倪保昌,眼神里的恨几乎要化作刀子射向他。
倪雀动了动唇,要说什么,江既迟一把牵住她的手,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往外走。
倪保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走好啊,回头找你们喝酒。”
倪雀听到这话,一股气血直往头顶冲,胸口剧烈起伏,她挣开江既迟的手,转身就要往里,被江既迟及时拉住,拽了回去。
他步子迈得极大极快,倪雀想要甩脱,甩不开,她大声:“你放开我!让我进去!”
江既迟一言不发,攥她更紧,倪雀被动地往前。
“江既迟,你别拉我!我要回去!”
到了车前,江既迟拉开副驾驶的门,将她塞了进去。
倪雀起身就要出来,江既迟摁着她的肩膀,将她摁了回去,又给她把安全带系上了。
然后掌住车门,自上而下地看着她,眼神阴沉,嗓音是从未有过的冷:“让你进去,然后呢?是冲他放狠话,还是当着警察的面跟他动手?”
倪雀仰着头,跟他对视。
明明不是该跟他较劲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却和他形成了这般僵持的状态。
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被心里的难受无限拉长的十几秒,倪雀眼眶渐渐红了。
江既迟一愣。
豆大的泪珠子从倪雀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倪雀嘴角微微绷着,像是极力避免要显出委屈的弧度。
“他知道你的公司,”阑大那个宣传栏的优秀校友版面上,不仅有江既迟的照片、名字,还有他的公司信息,倪雀想到这点,都要崩溃了,“他会去找你麻烦的,他去找你怎么办啊?他纠缠你怎么办啊?”
她越说越恐惧于这种可能,眼泪掉得更凶。
“你那么好的人生,不能被这种人缠上。”
“你的生活中,不该出现倪保昌这种人。”
江既迟抬手,不甚温柔地给她抹眼泪。
“那怎么办?”江既迟像是挺真诚地给她提建议似的,“要不你跟我分手?你跟我断了,回头他想讹我也讹不上,你说呢?”
倪雀看着他,认真看着,好像真的在思考他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江既迟脸色沉了下去:“你真想?”
倪雀抹了一把眼泪,垂下眼。
江既迟将副驾驶的车门砰地一关:“先回学校收拾东西,回头再说。”
这派出所离阑大不远,江既迟车开到西门,停了下来,在倪雀不明所以间,他下了车。
过了五分钟,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个袋子。
一上车,他侧向倪雀:“手。”
倪雀把受伤的左手伸过去。
江既迟将她的左手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些,然后从袋子里拿出医用冰袋,捏碎后,冰袋迅速制冷,江既迟将冰袋敷在倪雀左手小臂淤肿的部位。
他一句话不说,沉默地用手指抵着冰袋。
过了一会儿,倪雀有些受不住,抬眼小心翼翼看他,说:“凉。”
“你自己来。”
他松了手,重新发动车子,进了学校。
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
倪雀敷着冰袋,自个儿下了车。
半个小时后,倪雀从楼里出来了。除了原先背着的小双肩包换成了小挎包外,她还背了个大容量的双肩包,两手还抱着机器人妞妞。
夜已经彻底落下,月色尚且寡淡,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
江既迟站在树影下,高高瘦瘦的一道。
待倪雀走近,到了跟前,江既迟垂眸看一眼妞妞,又抬眼去看倪雀的眼睛:“要还我?”
显然是对她刚才对于他“分手”提议作思考状而散发的联想。
倪雀忙说:“不是,”她解释,“东西太久不用容易放出问题,暑假还很长,想着就带上妞妞一起。”
听她说完,江既迟脸色缓和了些。
他拉开后座车门,倪雀把妞妞先放了上去,又卸下双肩包放里头,接着关上门,乖觉地坐进了副驾驶。
路上江既迟打了个电话,说到了两个人、晚餐什么的。
倪雀一声没吭,而江既迟除了方才那个电话,其余时间也很沉默。
到了江既迟家里,倪雀听到厨房有动静:“有人。”
江既迟进门先指示妞妞去打扫地板,接着弯腰换鞋,应她话道:“帮忙做饭的。”
好容易能和他说上话了,倪雀没有放过这个话题,她看了眼厨房的方向:“你平常都叫人来家里做饭么?”
“偶尔,我不吃外卖,在家自己又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叫人上门来做。”
“你会做饭啊。”倪雀像是抓了个重点,也像是没话找话。
“蛋炒饭,煮方便面,算么?”
“……”倪雀接道,“也算的。”
江既迟换好鞋,拎起她放在一边的双肩包,往里去了。
倪雀趿上一双瞧着明显是新买的女式拖鞋,跟了过去。
江既迟把她的双肩包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那包里装着她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照理说,这个包安置的地儿,约等于她接下来一个半月要睡的地儿。
倪雀暗忖,江既迟这个举动,总不至于是让她晚上睡沙发的意思。他现在生着她气,把包往这儿放,大概率是暂时的,就等着看她一会儿能否坦白从宽,表现是否合格,再决定这个包的最终流向。
又过了十来分钟,厨子把饭做好了,四菜一汤,每道菜量都不大,但从菜品可见营养搭配均衡。
那厨子又收拾了下厨房,就走了。
倪雀和江既迟仍是没怎么说话,两人对桌而坐,吃完了饭。
末了倪雀想去洗碗,被江既迟挡了出去,他将一堆锅碗瓢盆一件件放进洗碗机里,然后洗了洗手,一边用纸巾擦着手指,一边走了出来。
倪雀坐在客厅沙发前的地毯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江既迟,直到江既迟走到她侧边的单人沙发前,曲腿坐下,他扬手将指间擦手指的纸团子投进垃圾篓里,看她一眼,问:“在想怎么糊弄我?”
倪雀先是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吭声:“没有,在想要从哪儿跟你说起。”
“那想好没?”
倪保昌丢了工作,从老家来北阑找她问她要二十万这事,刚才在派出所做笔录时,倪雀就已经一五一十地讲明了。江既迟想听的,必然是过去的。
她原本想跟他坦白的也就只有倪保昌来找自己这事,现在看来,江既迟俨然是窥一斑而想见全貌。
而她确实没有想好要从哪里说起。
她踌躇着,江既迟就这么看着她,片刻后,他视线微动,落在她右上臂的位置,薄唇一启,给了个建议:“要不就从你右胳膊上的那个疤开始说。”
90|本子
倪雀愣了下。
疤?
什么疤……
在心里自问完,她才恍然反应过来。
她的右胳膊上,上臂的内侧,有条长长的增生疤。
那是高一开学前那晚,她从家里逃出来,被倪保昌用铁镐砸的。
不过江……倪雀截断了自己的思路,几乎是立马想起来,五一在南城,她和江既迟同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醒来,江既迟就摸着那道疤问她是怎么来的,她当时说是放羊的时候摔地上不小心刮到的。
现在想来,那会儿江既迟已经察觉到她撒谎了。他好像还给了她一个机会重置答案,可她还是选择了隐瞒。
既然江既迟从这里戳破了一个口子,那她就从这里开始坦白。
倪雀手伸进短袖袖口,碰了碰那道疤,把那天,以及那天之前,倪保昌给她找工作,问她要工资,她用家暴证据威胁倪保昌的事全说了。
“那是我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和他对着来,挑战了他在那个家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他气得不轻,攒了一肚子火。”
“高一开学前一天,我背着他辞职了,他那天喝了酒,知道了之后,回到家,攒的那些火憋不住了,跟着撒酒疯一起爆发了。”
“其实我做好了准备,行李也都提前收拾好了,是我大意了,逃跑的时候没注意身后,被他用铁镐砸到了。”
她说到这儿,江既迟解锁了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铁”,“gǎo”字他不知道是哪个,但他听过冰镐、军用镐,想来应该是同一个字。
于是他尝试性地输入“镐”字,字没错,页面跳出了相应的图片,木质的把儿,铁质的头儿,铁的那端,一头钝,一头利,总的来说,是个能杀人的玩意儿。
江既迟额角轻微地跳了下。
他想起有一次在医院,碰上韩苒和王梵,韩苒提到倪雀曾经半夜给他打电话的事。事后他问倪雀,倪雀给了他一个解释,但她那副神情,明显有些心虚,而他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既迟从这段思绪里抽离,喉头滚动,开口时嗓音带点涩:“所以那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并不是因为知道了我是资助人来给我道谢,你是想向我求助?”
是求助吗?
倪雀很认真地想了想。
她自己也无法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
那一刻她打出那个电话,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图呢?
好像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意图和缘由,是那晚被砸出的伤,是夜里狼狈的奔逃,是头顶无垠的星空,是吹过的风,是飞过的鸟,是那天遭遇历经的种种,最终促使她拨出了江既迟的号码。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的确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格外脆弱的时候。剖开那颗裹了一层又一层硬壳的心,究其深处,她也是渴望有人出现,带自己走出那段黑漆漆的路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她真的是想要求助。
所以倪雀没有否定江既迟的话。
“后来开学了,”倪雀没沉默太久,接着往下道,“我申请了住校,就不怎么回去了,周末和暑假都不怎么回,稍微长点的假期我都留在市里打工,但寒假过年会回。每次回去,都会和倪保昌、老太太起争执。倪保昌不知道你资助了我,他觉得我不花他的钱就能上高中,肯定是我妈给我留钱了。他让我把钱给他,我说没有,他就让我辍学打工给他赚,还说我这个年纪,在我们那儿,嫁人正合适。”
像是记忆的火车,从昏暗处驶入了深黑处,倪雀垂在地毯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地毯上长长的绒毛。
她又轻轻松开,说:“因为中考后那个暑假,我已经和倪保昌撕破脸了,所以我在他面前装听话也没用了。我不再在他面前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但也从不无谓地挑衅他。我回家就该干活干活,该休息休息,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也尽量跟他和老太太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倪保昌不喝醉,我和他们那样冷冰冰地相处着,倒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他要是喝多喝醉的话,我也不怕,反正但凡和他们在一块儿,我都做好了充分的自保的准备。”
“至于平常吵架、起冲突,也没什么,我从不逞一时之快和他们正面对着干,都是能避则避。那几年里,我回家不多,哪怕回了大部分时候也是住刘婶家。”
“只是,”倪雀的手指再一次不自觉地揪起了手边的地毯绒毛,她揪得极紧,指节都因用力泛了白,“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做……”
江既迟不是迟钝的人,从倪雀刚才讲到倪保昌让她嫁人时她的反应,他就隐约猜到了什么,再一联想之前几次倪雀面对他亲密触碰时表露出来的轻微抵触状态,那个模糊的猜想便愈发地在脑海中成形。
他伸手把倪雀的手抓到自己手心里,握紧,在倪雀顿了顿,要继续往下时,他打断:“倪雀,你要不想讲,咱就不讲了。”
“之前不想讲,是觉得没必要,反正都过去了。”倪雀说。
江既迟道:“现在也不是必要的。”
“不,有必要的。”倪雀飞快地反驳,然后她撑起身,在沙发上放着的她的大背包的夹层里,掏出了一个本子。
浅绿色,皮面,侧边有个磁扣,从封底扣到正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本子绿得不纯粹,有层灰扑扑的包浆感,磁扣上的铁片部分,半点不珵亮,叠了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倪雀把本子递给他,说:“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跟你说,最后觉得,还是要的。起码有一点,这上面记着得,一笔笔你资助我的钱,去了哪里,你有权知道。”
江既迟看一眼倪雀,拨动磁扣,打开本子。
第一页,只写了倪雀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他又往下翻了一页。
[卷子和书=117.6
u盘≒80
橡胶手套、碘伏、棉签、无菌纱布、感冒药、云南白药≒200?
县医院挂号、检查、拿药≒600?(注:算作是他的投资,到时候要按个人贷款最高银行利率来算利息)
……]
他送她的智能颈环,她也记了,只是因为不知道价格,所以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还有他离开前让冯子业转交给她的跆拳道卡的价格,旧书的估价,这上面也都有记录。
江既迟微微拧眉。
倪雀知道他肯定不喜欢她记录这些。
不过这些并不是在江既迟为她花费之后,她随即就记下来的。而是在那个深夜电话过后,她以为江既迟有了女朋友,又以为江既迟讨厌自己不想再和自己有瓜葛后,某一个夜里,她坐在宿舍的桌板前,回忆着,一条条写下的。
毕竟,欠一个对自己生有厌恶的人太多的感觉,很不好受。把那些能计算得出的,未来能还得了的,记下来,想着有朝一日能偿清,起码能抵消一部分自己的亏欠感,这样她心里也能舒坦些。
倪雀见他手指和目光都停在这一页,眉宇间并不舒朗,忙盖住:“这些都翻篇翻篇,你要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提了,我也不还你,一定不还你,可以吧。”
说着她翻过一页。
这一页开始的内容,才是她拿出这本本子的意义所在。
上面记录的是她高中三年,江既迟资助给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明细。
[2020年8月31日,生活费5000
2020年9月9日,学费1250
2020年9月30日,生活费5000
2020年10月31日,生活费5000
……
2023年4月30日,生活费5000
2023年5月31日,生活费5000]
整整三年,6笔学费,34笔生活费,倪雀一笔不落地记了下来,共计学费7500,生活费17万。
这部分内容占了两页多。
再往后,还有一页内容,记的是他俩在一起后,上次飞去南城,他给她买的头等舱机票,以及他送她的那条小鸟展翅手链的价格。别的花销倒没记,大概是这两项单价比较高,她压根儿压不住她那动不动就冒头的负担感。
江既迟神色意味不明。
倪雀想,她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段亲密无间的恋爱关系里,对方都不可能高兴的吧,好像她恨不能和另一半划分得清清楚楚似的。
她暂且略过这一环,用手压着列着资助费的那对开页,说:“学费是直接打到学校账户上的,生活费是你朋……是你委托的一个你的朋友按月转给我的,生活费一共是17万。这些钱……”
倪雀顿了顿,微低下头:“原本应该在去年和你遇到时就还给你的,但是在更早之前,我高二的时候,我就都给别人了,应该说,是赔给别人了,一直到去年高考完的暑假,我才赔清。”
本子出场的作用告一段落,倪雀将其合上,手却攥着边缘没有松手。
“我高二那年,倪保昌和孙国香先斩后奏,收了人彩礼,逼我嫁人……”倪雀的语气是平静的,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手中的本子被她攥得边角变了形。
她定了定,说到后半句,平静的语气到底是裂了一条缝,缝里泄露出无限的难过、委屈、愤怒、不甘、怨恨等等的复杂情绪来。
她说:“……我为求自保,打伤了人,对方的一只耳朵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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