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贿赂”
倪雀抱着一大捧小苍兰回了宿舍。
她一推门,三位室友不约而同停下手上的事,朝她看了过来。
倪雀本来脸上热度就没散,被她们这么一盯,更不好意思了。
她微低下头,往卫生间走,中途抬头看向叶槐,问:“槐槐,可以借你一个花瓶用用吗?我想醒下花。”
叶槐直接走去阳台给她拿花瓶。
“借没问题,”叶槐拿完花瓶,倚在卫生门口问倪雀,“你先告诉我们,你答应江既迟的表白没?”
倪雀拆开小苍兰的包装纸,把花散放在水池里,含糊却也严谨地答:“……算是没有。”
“‘算是’?”陈小禾咬着根香蕉也跟了过来,“什么叫做''''''''算是''''''''啊?”
倪雀一边剪着花枝,一边和她们简单复述了下江既迟告白的过程。
在江既迟说完要对她更好,让她天天惦记要回报他后,教室那道半敞的后门被人敲了敲,一个女生探头进来说要占用下教室进行社团活动。
江既迟正要说话,倪雀看他一副打算将人劝退的模样,立马站起来,对那女生说他们已经完事了,这就走。
江既迟看了倪雀一眼,没说话,关了投影,跟着她一起站了起来,出了教室。
刚走到教学楼外,江既迟接了个电话,是他一研三朋友打来的,问他人在哪,江既迟回答后,挂了电话。
江既迟问倪雀能不能跟他一起在原地等待一下。
倪雀说好。
过了一分钟,江既迟那朋友来了,将怀里抱着的鲜花递过来,说那快递员送鲜花过来路上被人撞了下,原本的鲜花摔地上,全散了,花店那边又安排人再送了捧新的,这才耽误了时间。
朋友说完朝江既迟眨了眨眼,又对倪雀浅浅颔首后,就离开了。
江既迟把鲜花递给倪雀,倪雀愣了下,接过,捧在怀里。
之后两人往宿舍的方向走。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双方不约而同停步。
倪雀不知道该说什么,江既迟先启口,叫了声她的名字。
倪雀抬眼看他:“嗯?”
江既迟看着有几分沮丧的样子:“我得回去上班了,但我现在有点心神不宁。”
“?”
“你要不给我个名分吧,不然我今天工作肯定会走神。”
“……”倪雀耳根红了一片。
她垂眼看着怀里的花,指尖不经意揪紧一小片包装纸。
这就要答应他吗?
不答应会影响他工作?
影响他工作是不是不太好?
心里那道心墙已经坍塌得只余一片狼藉的断壁残垣,倪雀破罐破摔地想,别挣扎了吧,也别纠结了,更别去管那掉落一地的碎砖碎瓦了,她为什么要拽住自己跑向心之所向的身影啊,前面的路,面前的人,本来就是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啊。
倪雀刚要开口,江既迟先她一步道:“你的老师我是不想当了,男朋友呢,我也不奢望你现在就能答应。”
江既迟看着她,想着她昨天晚上说的“好多好多”,却也只能装作不知情地给这个“好多好多”打个折:“如果你不讨厌我,或者你对我也有点好感的话,能不能给我盖个戳,让我当个有名有分的追求者?”
倪雀冲动的状态被打散,一下有点懵:“额……什么是有名有分的追求者?”
“就是让我能名正言顺地追你,”江既迟回忆起什么,举了个例子,“起码不会像上次在ktv湖边的那个男生一样,被你无情拒绝。”
他一说这个,倪雀顿时想起两人重逢见第一面时的情景。
倪雀小声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拒绝你吗?”
她腹诽,这和答应有什么区别?
江既迟反问:“那你会拒绝我吗?”
“我……”
分明刚才还冲劲上头要答应来着,这会儿语言系统又宕机了。
倪雀生硬地改口:“那……要怎么盖戳?”
江既迟抬起右手,五指松松地握拳,朝她伸出一根小拇指。
倪雀:“拉勾?”
“不可以?”
也行吧……
倪雀亦抬手,右手小拇指勾上他的。
江既迟又将拇指压近。
倪雀会意,大拇指也压向他。
两个拇指贴在一起,用力一摁。
江既迟说:“好了,你同意我可以正式追求你了。”
*
倪雀说完,三位室友纷纷露出了“五彩斑斓”的表情。
叶槐:“现在年轻人的玩法都这么时髦了吗?”
陈小禾:“我有点懂雀雀说的‘算是’是什么意思了。如果暧昧分段位的话,这少说得是荣耀王者级别的吧。”
倪雀剪花枝的动作停了下来:“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好像有点……”
她没好意思说出来。
叶槐替她说完:“有点什么?有点欲拒还迎吗?”
倪雀默认。
叶槐说:“谁说欲拒还迎就是不好了?这是暧昧关系,甚至是恋爱关系中增加情调的一种手段。越是会吊的人,越是能拿捏感情,拿捏对方。”
“……”倪雀心说,我的本意倒也不是为了这个。
翟梦虽没蹭到卫生间门口来,但倪雀刚才讲的内容她全程也都听到了,这会儿她出声道:“雀,别觉得不好,你做得很对。”
“撇开我们之前跟你讲过的,希望你多享受被追的过程,多一点时间来考验考察对方这两点,现实生活中,任何一段关系的转变,都不适合太仓促,最好有一个缓冲,不然后期双方相处起来,尴尬是小,常有摩擦就不太好了。”
“而且以你的性格,要藏住对江既迟的喜欢基本不可能。既然眼睛里的喜欢没藏好,那嘴巴上的喜欢,就憋久一点吧。”
“都不用想,江既迟肯定看出来你喜欢他了,少说猜到你对他有好感。听你刚才讲的,我感觉他好像也没急着要你现在就答应做他女朋友。或者他内心着急,但并不想给你压力,就退一步地给自己讨了个官方认证的追求者的名分。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倪雀认认真真听完翟梦说的,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将手里剪好的一枝花递给翟梦:“梦梦,送你,你好会说。那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翟梦接了花:“被动地等待就好。”
“被动就可以吗?”
“不然呢?”
“……”
“雀,你别忘了,是他在追你。”
倪雀“哦”一声:“知道啦。”
翟梦握花的同时,用两手拇指比了个互相靠近的动作,说:“你俩走到一起呢,几乎是必然了,时间快慢而已,之后你就顺其自然吧,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就是了。”
翟梦说着,手指揩到一片松动的叶子,叶片掉了下来,她低头一看,地上除了刚掉落的那片叶子,还有不少食物碎屑和包装。
“陈小禾!”翟梦喊道。
“怎么了?”陈小禾又洗了一碗小番茄,正在往嘴里送,闻言看过来。
翟梦示意自己脚下:“你看看你吃的。”
陈小禾委屈道:“不能怪我嘛,要怪就怪江既迟。”
倪雀抬头:“?”
陈小禾朝宿舍门口的位置指了指:“喏,那些零食水果,都是江既迟买的。”
倪雀朝门口看了过去,进门右手边,地上堆放着三个大号购物袋,看着鼓囊囊的。
倪雀:“……”
叶槐说:“我们下课回来,经过楼下,宿管阿姨给我们的。”
倪雀问:“那你们怎么知道是他买的?”
叶槐:“他留言了啊。卡片在里面,你自己看。”
倪雀走到门口,蹲下。
陈小禾提醒:“卡片在中间那个袋子里。”
中间的那只购物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倪雀见过的没见过的国产的进口的零食,倪雀从中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摸到卡片一角。
她将卡片抽了出来。
卡片是折页形式,倪雀打开,上写:
[倪雀的三位室友,一点心意,请笑纳。
平时还请多关照我未来女朋友,谢谢。
江既迟]
倪雀:“……”
倪雀垂头看着卡片上的内容,只听翟梦在身后喊:“妞妞。”
休眠中的妞妞胸前屏幕亮了起来,娇滴滴地应声:“哎,我在呢。”
翟梦说:“宿舍太脏了,辛苦你扫个地。”
妞妞开心地说:“好呀,这就来啦~”
妞妞底部的滚轮开始滑动,吸尘带起的轻微噪声也在宿舍内响起。
与此同时,空气里还有淡淡的小苍兰的清香。
倪雀忍不住想,现在的含迟量好高啊。
62|行动
江既迟开车回公司的路上,接到了冯子业的电话。
他大概是刚睡醒,声音带着挺重的鼻音,估计是昨晚喝了不少酒。
电话一接通,他就开门见山地问:“老江,昨天晚上忘了问,你看上的那个女生是倪雀?”
昨晚的情景,冯子业能看出来也没什么意外的。
江既迟抬手摁了摁耳机:“嗯。”
冯子业“靠”了声,二次消化完这个信息,想起上次江既迟让他帮忙分析感情问题的事,问:“所以小学霸曾经暗恋过你啊?”
江既迟觉得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事,干脆说:“我之前瞎猜的,应该猜错了。”
“这未必。”
“什么意思?”
冯子业说:“我也是突然想起来,之前还在青螺镇的时候,李坤、张轲他们还说过倪雀可能对你有意思。”
“……”江既迟问,“李坤、张轲是谁?”
“就和我一起顶岗的实习生,你走的前一天,过生日那个叫李坤。”
江既迟回忆了下,有点印象,问:“他们为什么那么说?”
“这我记挺清楚,实习结束,要离开青螺镇那天,我和李坤他们几个在宿舍正好聊到你来着,倪雀过来了。”冯子业细细回想了下,“没记错的话,当时我们好像聊到你谈恋爱的事。”
“谈恋爱?”
“是啊,你不是说要去参加个什么联谊么。”
“我没去。”
“啊?”
“我说我没去那什么联谊。”
“我怎么记得是你自己说去的啊。”
这事江既迟也记得,他解释:“我室友想去,他在宿舍拉人头。你打电话过来那会儿,他还在说这事,我听着吵,就应付着先答应了。”
冯子业“啊”了声:“原来如此。”
“别啊了,然后呢?倪雀怎么了你们就觉得她对我有意思?”
“不是我觉得啊,是李坤还有张轲他们觉得,我当时还反驳了来着。”冯子业回归正题,“总之聊着你要谈恋爱的事,倪雀就过来了,问我们借编织袋,完了走的时候又问我你是不是要谈恋爱了,我说是。”
“问她为什么问这个,她说我之前说过等你哪天打算谈恋爱了要提前通知几位女老师,给大家分发爱的号码牌什么的,她就说她去分。”
“……”江既迟都无语了,“你就这么坑我?”
冯子业一面觉得冤,一面也挺过意不去的:“那还不是你一走,几个把你当理想型的女老师心碎了么,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其实没谁当真。”
“倪雀提起这事,我们刚开始也就当她说着玩呢。后来张轲、李坤他们反应过来不对,是因为倪雀喊你全名。”
倪雀喊他全名这事,江既迟知道。
他在还不知道倪雀喜欢他的时候,就问过倪雀怎么一声江老师也没听她叫过,倪雀当时用“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为师不算师”这个观点把他打发了。
他当时只觉得她脑回路怪清奇,没当回事。后来倪雀偷亲他,他在那个辗转反侧睡不着的夜里,回想先前种种,才反应过来这背后的底层逻辑。
江既迟心里清楚归清楚,面上却还是反问冯子业:“叫全名就是喜欢了?”
“我当初也是这样反驳李坤和张轲的啊,他们不以为然。他们觉得呢,倪雀这么一懂事的孩子,喊谁都喊老师,唯独叫你全名,这根本不正常。我说你就给她代了一堂课,她没觉着你是她老师,不叫你老师叫你名字,这完全说得过去啊。张轲和李坤就说我脑子缺根筋。”
“不过这个话题我们也没辩论很久,后来有别的事,就揭过去了。”
“现在想想,倪雀问我你是不是要谈恋爱这事就很诡异,说她帮忙去给女老师们分发爱的号码牌这事就更诡异。估计她就是想确认你是不是要谈恋爱,说完又尴尬了,就给自己找补上。”
江既迟沉默了会儿,说:“这些都是你的揣测。”
“是咯。”
江既迟侧切了话题:“我跟倪雀表白了。”
冯子业“靠”了声:“你行动还挺快啊。”
随即又八卦道:“小学霸答应没?”
江既迟模棱道:“得追。”
冯子业幸灾乐祸:“倪雀真不喜欢你了啊?”
江既迟哼笑一声。
“倒也正常,你小子确实没当年讨喜了,当年好歹是个温柔暖男。”冯子业啧道,“其实想想,小学霸之前喜欢上你,也在情理之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你对她又好。”
冯子业说着,叹了口气:“现在就不一样了,几年过去,你老了,性格也变差了。小学霸呢,长开了,朋友多了,追求者估计一个接一个的。兄弟啊,你难了。”
“是么?”
“怎么不是,昨天我求婚,我表弟,就你也知道那个,柏清,还跟我说想追倪雀呢。”
“那你帮忙劝下他,有这个时间,不如好好学习。”
“你这么自信?”
江既迟扯了下嘴角:“放心好了,我会第一时间给你报喜的。”
“……”
“对了,”江既迟本准备挂电话,忽而又顿住,交代一句,“倪雀以前喜不喜欢我这件事,以后都不聊了,你也别往外说。”
冯子业理解他的意思:“她那个时候年纪小,你担心别人知道会多想她。我懂。”说完又反应过来,“不是,我看起来像是很八婆的样子?”
“挺像的。”
“……”
*
江既迟说要对倪雀更好,行动上确实也没含糊。
他工作忙,但每天给倪雀发消息是基操。
除此之外,倪雀每天路过宿舍楼下,都会从宿管阿姨那收到一支鲜花,有时是玫瑰,有时是桔梗,有时是小苍兰,品种多样,鲜有重复。
倪雀偶然提到课上碰上一道课题很感兴趣,他会在工作间隙,从他以往积累的庞大信息库里尽可能地搜集相关资料,细化后分门别类地归纳好打包发给她,倪雀有不懂的,他能耐心地接连发数条长语音为她解答。
倪雀去家教,除非他工作上完全脱不开身,否则倪雀家教结束走出小区,一定可以看到他站在车边等她的身影。
如果工作期间能偷得片刻清闲,他会来学校陪倪雀上一节半节的课,完了又赶回去忙自己的事情。
从研二开始,江既迟就几乎不怎么来学校了。甚至今年他即将硕士毕业,他原本的计划里,也没打算常回学校,最多就是导师召唤了过来一趟,或者答辩的时候现个身,其余时间就是公司家里,以及他爸那边,三点一线。
现在呢,除了去看他爸外,他每天下了班都会回学校宿舍,回来得早,会和倪雀在食堂或在西门美食城约个晚饭,要是加班回得晚了,就约着在校园里散散步。倪雀基本不会拒绝他。
……
不过江既迟在校时间变多后,也多了一些麻烦:宿舍楼下会有人专门蹲他,走在路上常有人主动跟他搭讪,他的微信时不时会冒出新的好友申请,有借由他人给他递情书的,也有当面跟他表白的……
江既迟在追倪雀的事,虽没大张旗鼓,但也没藏着掖着,学校里但凡八卦一点的人,基本都知道,甚至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俩已经在一起了。
即便如此,也总有人想试着撞一下南墙,万一就被自己撞倒了呢。
三月的最后一天,是个周日,江既迟约倪雀看电影。
下午三点,倪雀从宿舍楼出来,一眼就看见江既迟站在楼前一棵树下,一个女生正在跟他说话。
倪雀下意识驻足,江既迟似有所感,朝她看过来,和她目光对上的那刻,他的神色一下变得柔和。他冲那女生朝倪雀的方向抬抬下巴,女生扭头,看了倪雀一眼,又跟江既迟说了句什么,就走了。
倪雀下了台阶,走到江既迟面前。
江既迟将手中的一支紫罗兰递给她:“今天的花。”
倪雀接过。
江既迟微微歪头:“怎么了?不太高兴的样子。”
倪雀用手指碰了碰鲜花上剔透的水珠,往他停车的地方走,若无其事道:“没有啊。”
江既迟低笑一声,跟上:“刚才那个女生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你猜我怎么回她的。”
倪雀心微微绷紧:“你怎么回的?”
江既迟插着兜,和她并肩:“我说,你要不一会儿问问我未来女朋友,她要是同意,我就给。”
“……”倪雀绷紧的心松懈下来,脸又红了,小声嘟囔,“……什么未来女朋友?”
“嗯?难道不是么?”
倪雀攥紧了花,加快脚步,到了车前,听到车解锁的声音,倪雀拉开副驾驶的门,就坐了进去。
周末的下午,商场里很热闹。
江既迟为买两杯鲜榨果汁,排了近一刻钟的队。眼见着距离电影开场只剩三分钟了,他们的果汁还没好,倪雀着急,就说要不不等了。
江既迟说:“你先进去吧,我一会儿再过去。”
倪雀:“算了,我等你吧。”
江既迟勾了下唇角:“还挺黏人。”
“……”
果汁终于好了,两人进到影厅时,电影已经开场了两分钟。
倪雀对照着手里电影票上的座位号,正要入座,江既迟轻轻拉了下她的胳膊:“你坐这边。”
倪雀不明所以,但也没什么异议,和他换了下位置,拉下椅座,就坐下了。
坐好后,倪雀把果汁顺手放进左手边的杯托里,也就是她和江既迟中间的位置。
“干吗要换座位啊?不都一样吗?”反正这俩座位都是他们的。倪雀压低声音,到底还是问了句。
江既迟把他的那杯果汁放进了他那边的杯托里,看了前方的屏幕一眼,说:“我这个位置比较偏,怕你斜视,对你眼睛不太好。”
江既迟当初买票有给她发选座的截图,问她座位是否可以。这个厅每排的座位好像是以单数居多来着。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现在江既迟左边,有四个座位,而她右边,有五个。
他那边,确实偏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
这就能斜视了?
倪雀看他说得一本正经的,也只好点了点头:“哦,好的,谢谢,那……你注意一下用眼……别斜视了。”
昏暗中,倪雀听见他低声笑了下:“我会的。”
63|不聊
他们看的电影是最近热映的一部台湾犯罪动作爽片,片子内容不错,节奏很快,倪雀看得很认真。只偶尔在看到个别较大尺度的镜头时,会不大好意思地撇开眼。
换作平时,也不至于如此。但此时此刻坐在她旁边的人是江既迟,她莫名感到心虚。尤其这部电影还是她选的。
在电影中的一个女配浑身赤.裸着被一个香港毒贩捆绑虐待时,倪雀又一次不自在地挪开视线,她不禁微微偏头,偷瞄江既迟。
不料被逮个正着。
江既迟单手搭在另一端的扶手上,手支着下巴,歪头看她:“怎么了?”
“没……没怎么。”倪雀拿起杯托里的果汁,喝了一口。
江既迟的目光在她喝过的果汁上扫过。
很快,倪雀又被电影剧情吸引。好在后面没再出现刚才那样明显的充满性暗示的镜头,倪雀看到激动处,还会下意识倾向江既迟的方向,小声和他讨论一两句。
在影片主角拿着枪一个一个爆头邪.教信徒时,倪雀被这般血腥的画面惊到,侧头就想和江既迟说话,却见他极其自然地拿起右手边的果汁,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
倪雀的表情一下定住了。
察觉她的视线,江既迟转过头来,咽下嘴里的果汁后,问:“害怕?”他指的是荧屏上的电影场景。
倪雀摇头,指了指他手里的果汁:“那个……你拿的好像是我的。”
江既迟垂眸看了眼:“哦,不好意思,我的那份还没喝,你接下来要不喝我的?”
“不用不用,我喝了好多了,肚子有点撑现在。”
“好。”江既迟说完,又喝了一口。
倪雀:“……”
她小心翼翼提醒:“其实,你可以不用喝这个了,喝你那杯就行。”
“你介意?”
“啊?”倪雀反应了两秒,耳朵渐热,小声咕哝,“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又问他:“你不介意吗?”毕竟是她喝过的。
他眉头一扬:“我介意什么?”
“……”
电影的尾巴倪雀稀里糊涂地看完了。
她的余光,她的注意力,全都被旁边坐着的江既迟卷走了。
果汁也就剩最后那么一丁点底了,他为什么能嘬着吸管喝那么久?喝得慢就算了,为什么还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嘬嘴声?之前也没见他吃东西时有这习惯啊?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倪雀的耳朵还是红的。
江既迟那杯一口没喝的果汁,他带了出来,拿在手里。倪雀视线每每一触及,就想起自己那杯被他拿错,又被他将错就错慢条斯理喝得一干二净的同款,然后耳朵就红得更厉害了。
在商场吃晚饭,等餐的时候,江既迟把那杯果汁往倪雀面前推了推:“要不要喝?”
倪雀看到这杯果汁就躁得慌,她摇了摇头:“不喝了,喝了该吃不下饭了。”
“可以吃完饭喝。”
“那会撑得睡不着。”
江既迟于是拿了回来:“那我喝吧。”
他撕开吸管包装,将吸管戳了进去,没多大一会儿,甚至连两人点的餐还没上完,江既迟就喝完了。
倪雀看着那杯眨眼功夫就见了底的果汁,心头闪过一行大写加粗的弹幕:刚才错拿我的那杯,怎么没见你喝这么快啊!
吃完饭,两人一起回学校。
车停在西门的地下停车场,江既迟送倪雀回宿舍,又一次经过那条樱花道。
暮春时节,樱花开得正盛,石板路上还落了一地粉白。
倪雀低头看着脚下,避无可避地踩着地上的花瓣。
夜风吹过,樱花簌簌飘零,一片花瓣恰好落在了江既迟的鞋子上。倪雀在心里数着,一步、两步、三步……想着那片花瓣什么时候会从他的鞋子上滑落下去。
因为数得太认真,没注意看路,脚尖在一块石板边缘狠狠地绊了一下,人就势往前一栽。
江既迟及时拉住她的胳膊:“小心点。”
倪雀站直身体:“没事的,我平衡力好,摔不倒。”
今天和江既迟又看电影又吃饭的,倪雀心情特别好,话不自觉变多:“可能和我从小就在山里跑来跑去有关,小时候摔多了,都摔出技巧了。”
“可神奇了,有时候我人都往前倒了五六十度了,脚上使个巧劲,重心一移,我就把自己稳住了。”
“估计也是因为这样,后来练跆拳道,我学得可上手了,教练还夸我有天赋。”
江既迟挑眉:“这么厉害?”
“是呀,”倪雀有些小小的得意,“高二的时候教练还推荐我去参加市里的一个比赛呢,但是那个比赛和当时一个物理竞赛训练冲突了,就没去成。”
“去了会怎样?”
“金奖有三千块的奖金,银奖和铜奖的奖金是两千和一千。不过我觉得我还达不到能拿奖的程度,那个比赛还挺有含金量的,有很多专业跆拳道运动员参加,我去了也就是个打酱油的。”
说话间,樱花道走至尽头。
前面再过一条校内车道,就是女生宿舍了。
江既迟提议:“要不要回头再走一遍?”
倪雀也不舍得现在就和他分开:“好啊。”
两人又往回走,这一次,双方的脚步不约而同都慢了下来。
江既迟接上刚才的话题:“现在还有在练吗?”
倪雀摇头:“很久都没练了。”
她想到什么,语气突然低落下去:“其实不应该的。”
“嗯?不应该?什么意思?”
倪雀怔松片刻,似是而非地答:“跆拳道毕竟是我曾经傍身的技能嘛,我不应该丢的。有空了,我一定要再捡起来。”
江既迟敏锐地抓住关键词:“傍身的技能?”
虽说他当初送倪雀跆拳道卡,就是想着她能在面临危机时,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但有忧患意识是一方面,他送那张卡时更多想的是,希望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永远都不要遇到不好的事情。
现在听倪雀这么说,她是真的借跆拳道傍过身。
由此可推,她也是真的面临过危机。
那时候的倪雀,生活中最不安定的因素,就是她那个阴晴不定的有家暴倾向的父亲。
所以在重逢后,在那次有林杳、冯子业在的四人饭局里,大家简短寒暄聊笑后,林杳就问了倪雀过去几年是否顺利,她父亲是否有难为过她的问题。
倪雀当时神色无恙地一笔带过,说有一些,但都不要紧,又说她会报警,跆拳道练到了高段位,懂得保护自己什么的,他们听了,便都觉得没什么。
毕竟,这孩子看起来那么身心健康地坐在他们面前,给人一种,这一路,她走得或许也没那么艰难的错觉。
江既迟继续刚才的问题:“所以当年丢羊那晚的情况,后来又有发生过是吗,甚至不止一次?”
倪雀没那么快接话。她沉默了一阵,很直白地说:“江老师,这个话题我不是很想聊,不说好不好?”
江既迟看着她的发顶,路灯照耀下,她的头发像被描了一层暖融融的边,让他忍不住想要揉一把,但他忍住了,低声说:“好。”
倪雀侧仰着脑袋,很认真地看着他,简单解释说:“江老师,我说这个,不是不高兴的意思。我就是,不太喜欢聊我家里,我太不喜欢他们了。”
她补充一句,加重了语气:“非常不喜欢。”
江既迟微顿,但也没深入问为什么,声色还是温和的:“那就不聊。”
“嗯呐。”
樱花道这一端的尽头也到了,两人再次折返。
江既迟有意打散刚才微沉的氛围,和倪雀说了不少工作上的好玩的事情。
倪雀该笑笑,该吃惊吃惊,仿佛关于她家里的话题,她身体里装有一个能随关随开的按钮。好像说完不聊,她就真的不再受此影响了似的。
这次樱花道走完,两人没再掉头。江既迟把倪雀送到女生宿舍楼下,互道晚安后,看着她走进了宿舍楼里。
刚转身,打算散步回研究生宿舍,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起来。
是安可璇打来的。
“江,来喝酒吗?”安可璇在那头说,“你从美国回来后,我就没在公司以外的地方见过你人,你最近这么忙的吗?”
“地址。”江既迟说。
安可璇报了个酒吧的名字。
江既迟原路返回,经过樱花道时,他想起了自己一开始打的如意算盘。
在倪雀答应他一起看电影后,他脑海里没来由冒出了不久前冯子业给他支过的招,什么故意喝她喝过的饮料,走路时假装绊倒往她身上栽,只不过先前意在试探,觉得不妥,如今他和倪雀之间,只剩一层捅了个半破的窗户纸,他便忍不住想逗她一逗。
想到电影院里那昏暗光线也盖不住的倪雀的红耳朵,他勾唇笑了笑。
又想到刚才在樱花道上和倪雀走过的一个半来回,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奸计”还没得逞,倒是不经意触发了倪雀身上的隐藏款炸药包。
那炸药包在倪雀心里炸没炸他不知道,但在他心里,却燃起了火引子。
64|绳结
到了酒吧,江既迟发现除了孟歧征和安可璇外,还有两个业内玩得不错的熟人朋友也在。
一见到江既迟,他们就问起他半个月前被扣美国那事的具体情况,后续怎么解决的,关切居多,好奇有之。
“喜提FBI拘留室三天三夜,”江既迟走到卡座内的沙发上坐下,端起前面茶几上的一杯酒,放到嘴边抿了抿尝味道,“好在他们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窃取商业机密,再加上老师一直帮忙奔走,大使馆也开始施压,FBI程序上本身也不正当,就放人了。”
“真够有惊无险的,”一个头发带点自然卷的男人说,“碰上这事,短期内要是没解决,之后怕不得陷入漫长官司里脱不开身。”
酒的味道不错,江既迟喝了一口,说:“赢在年轻,专利技术也没多到让美国人忌惮的地步。”
另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说:“不对,应该说,你这么年轻,他们都能扣你三天三夜,说明你,或者说长空,很可能已经上了他们的敌对名单了。”
安可璇这时接话:“江,你以后出国,确实应该谨慎点了。”
孟歧征也说:“老江,营销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脑机接口那个项目,后续再有重大进展,官方暂且都不宣发了。国内这条赛道上还没几家企业,长空本身也把美国那几家头部当航向标,我们动静要是太大了,他们扭头就能把靶子对准我们。”
江既迟点头:“行,宣发运营你们看着来就行,我都没意见。”
自然卷男人问:“话说这个项目从长空成立起就立项启动了吧,一眨眼都两年多了,”男人语气不乏感慨,“话说什么时候能看到它从实验室走向生产线啊?”
安可璇嗑着瓜子:“江去这一趟美国,还是有收获的。我们目前的技术虽然可以有效提取大脑信号,但是解码出的语言太支离破碎了,除了电极材料不够敏感外,解码算法精度也欠缺。加州大学脑机接口研究团队通过将大脑信号同时转化为文字、语音等多种输出形式,训练了一个深度学习模型来解码患者的神经数据。受这个影响,江也通过类似方法,回来后带着工程师加大了对咱们已有神经数据的分析以及合作医院患者神经数据的收集,我们的神经信号模型更精确了,现在在加强算法训练。之前我们的计算机从脑信号到文字的转译速度大概是每分钟76个词,这次之后有望达到每分钟80个词以上,我们预估错误率也会降低2%。”
自然卷男和剑眉星目男一个是做3D医疗器械打印的,一个是做手术机器人的,都是内行人,知道这提高的4个词和降低的2%的错误率的背后,不说是科技的腾飞,起码也是个质的飞跃。
剑眉星目男抽着烟,吐着烟圈,问:“照这个进度,明年是不是有望开始临床试验了?”
孟歧征浅酌着一杯酒,淡道:“想冲一冲明年Q2。”
剑眉星目男:“Q2如果能到临床试验的阶段,挺快的了。”
自然卷男视线扫过除剑眉星目男以外的三人,兴奋问道:“那你们是不是要买猴子了?”
提及此,安可璇一脸心痛的样子,冲他瞪眼:“你是变态啊这么高兴?我想到要先用猴子做试验甚至可能死猴子,我就有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痛。”
“科技进步的道路上免不了有所牺牲嘛,作为一个成熟的商人,我已经看淡很多了,”自然卷男解释说,“这不是最近收到一份项目企划书么,就模式动物这块的,打算下个海,你们要是想买猴子,回头也可以找我。”
安可璇又从茶几上的瓷碟里攥了一小把瓜子,拈一粒咬着壳,直截了当问:“多少钱一只?”
“这不还没下海么,定价上我说了也不算,不过肯定给三位老板打个骨折价。”
“我可是会货比三家的。”
“当然,我也不坑人,随便你比。”自然卷男说着,想到什么,话锋一转,“话说长空也快三岁了,有上市计划的话,可以开始筹备了,等这脑机接口初代产品一上,不,不说产品上市,就这目前的研发进程公布出去,股票都得涨疯。”
安可璇用手剥开咬开了壳的瓜子,取出瓜子仁,往嘴里抛,结果抛了个空,她撇撇嘴:“长空还年轻呢,孟和江想的是,等长空在科技界站得更稳一点再考虑上市的事,我听他俩的。他俩觉得行了,我再操持。”
孟歧征朝安可璇伸过手去,掌心摊开,露出一把白花花的瓜子仁,安可璇眼睛一亮:“哇,孟,你真好。”
孟歧征自始至终没看她,接上刚才的话题:“上市的事不着急,等脑机接口能顺利投产再说。”
自然卷男问江既迟:“老江,你也这么想?”
江既迟:“嗯。”
自然卷男用手肘顶了下剑眉星目男:“顾老板,跟他们一块儿,我咋觉得咱俩铜臭味显得特别重呢?”
剑眉星目男身体前倾,磕了磕烟灰:“别加上我,我不臭。”
自然卷男哈哈笑起来,江既迟和孟歧征也不同程度地拉了拉嘴角。
安可璇已经找到了嘴接瓜子仁的技巧,抛了两颗找到准头就觉得没意思了,安分地一粒粒地往嘴里送:“好啦,不说工作了,聊点轻松的。”
想起打电话叫江既迟过来的初衷,安可璇问江既迟:“江,你最近下了班忙什么呀?经常一到点就不见你人影了。”
不怪安可璇觉得奇怪,按照以往,项目有重大突破,江既迟人基本整日整夜泡公司里。最近这段时间这么忙,他竟然也开始了非必要不加班这一套,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江既迟捏着酒杯,轻晃了下杯中酒液,勾着唇角答:“追人。”
安可璇瓜子都嚼停了,睁大眼睛,又意外又兴奋:“真的假的?”
江既迟“嗯哼”了声。
自然卷男也震惊了:“你居然会追人?你还会有喜欢的人?”
江既迟瞥他一眼:“我看起来是和尚么?”
自然卷男道:“是啊,除了脑袋不秃外,其他地方都还挺和尚的。”
江既迟从桌上抓了颗花生米朝他砸去。
自然卷男歪头一躲,寻求旁边剑眉星目男的认同:“顾总,你说句话,他像不像和尚?都二十五了吧,除了可璇,咱这几个大老爷们儿,谁二十五的时候还母胎单身啊?就他江既迟一个吧?我都怀疑过他是不是硬件有问题内心太自卑不敢面对女人。”
安可璇听得咯咯笑,问江既迟:“江,真的有问题吗?”
江既迟没说话,孟歧征倒是看向安可璇:“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你不害臊么?”
“害臊?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安可璇无辜地反问完,又说,“你们四个,我挨个问一圈我也不害臊。”
孟歧征脸一下黑了。
剑眉星目男审时度势,适时地将话题转移回江既迟身上:“老江,分享下阶段性成果。”
“肯定不赖吧,”自然卷男想起江既迟最近发的一系列诡异的朋友圈,的确能和江既迟在追人这一行为对应上,他坐得离江既迟比较近,顺手就捞起江既迟一只胳膊,撸起人半截衬衣袖子,一枚小小的黄金无事牌霎时垂坠下来,自然卷男道,“果然戴着。那天看你发朋友圈就觉着不对劲,没想到,原来是开春的征兆。这是那姑娘送你的吧?”
江既迟用另一只手拨了拨这枚无事牌,唇角勾一抹笑意:“嗯,她亲手做的。”
自然卷男扬着调子:“哇噢~心灵手巧。”
剑眉星目男问了句:“手链也是编的么?”
江既迟不知道他怎么拎出这么个点来问:“应该是,怎么问这个?”江既迟想起倪雀以前送自己的那个台灯,那台灯罩子就是用竹篾穿插交错编成的,倪雀很擅长这类手工。这枚无事牌既然是她亲手做的,那这条用股绳编织而成的手链,也极有可能是她的手笔。
“看出点东西,”剑眉星目男说,“忘了?我妈搞非遗传承的,研究了半辈子中国传统结艺。”
江既迟隐隐感知到自己又将捕捉到某种对他而言早已强劲且鲜明的信号,他问:“所以你看出什么了?”
“被我妈耳濡目染了三十年,不说行家,一些比较基础的绳结我都认识,能说上个一二。”剑眉星目男看着江既迟腕上那根手绳链子,说,“黑色部分,云雀结,因形似小鸟头部而命名,意指心头雀跃,喜上眉梢;黑金交错那一小节,莫相离结,你看这个结的中间部分,两个环扣一块儿,这一处你要去拉,会越拉越紧,所以有人说这个结又叫莫比乌斯结,象征浪漫、永恒、爱无止境。”
安可璇在旁边听得入迷:“这么有说头啊。”
江既迟都把他在追人这一信息抖落出来了,安可璇作为和倪雀接触过,并且曾经还嗅到过二人之间端倪的人之一,自然能迅速地在记忆里抓取目标人物对号入座,她归纳似的喃喃着:“云雀结,雀,倪雀;莫相离结,代表的又是爱情。”
归纳完,她看向江既迟,神色兴奋地做出总结:“江,那倪雀把这枚自己亲手做的无事牌手链送给你,不就是在说,她喜欢你吗?”
85|逃课
“靠,好纯爱的玩法,”自然卷男感叹了句,问江既迟:“所以老江,人你追没追到啊?”
江既迟垂着眼皮,看着腕上那根黑金色手链:“还没。”
“依老顾刚才的说法,那姑娘可不就是喜欢你么,都喜欢你了,还让你追,这是跟你玩欲擒故纵啊?”
江既迟又拨了拨坠在腕子上的那枚无事牌,掀起眼皮:“不行么?”
“这就护上了,”自然卷男啧道,“要不说欲擒故纵这一招这么能拿捏人呢。”
江既迟把自己面前那只酒杯拿起来,将里面剩下那口酒一饮而尽,站起身:“你们玩,我先走了。”
“哎,”安可璇叫住他,“江,你这才来多大一会儿就走,干吗去啊?”
“追人。”
自然卷男叹声气,锐评一句:“恋爱脑。”
安可璇叮嘱道:“江,你喝酒了别开车啊。”
江既迟往外走,一只手抬起,比着OK,朝后挥了挥。
他找了个代驾,回学校路上,本想给倪雀打个电话,但看时间,大概率赶不上十一点闭寝前到校了,于是又摁熄了屏幕。
到了学校,停好车,代驾离开,江既迟从车上下来。
他酒量不好,刚在酒吧,只喝了杯低度数的酒,这会儿后劲上来,已有点微醺。
夜空挂着一轮钩子似的弯月,月光浓稠地洒在静谧的大学校园里。
江既迟踩着略微打飘的步子,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不是宿舍楼门前,是楼的背面,这儿可以看到女生宿舍的阳台。
他目测出倪雀宿舍所在的位置,视线扫过去,目光落停,安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等待接听的嘟嘟声顿时响了起来,响了有一会儿,就在江既迟以为倪雀可能已经睡了,决定等电话自动挂断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轻低的、语调微扬的“喂”,与此同时,他的目光扎营处,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阳台的门,手拿手机举在耳边,轻手轻脚地出现在了阳台上。
春末的夜里,晚风微凉。
倪雀身上套了件浅色的开衫,此刻她拢着衣襟,打算窝进阳台避风的一角,余光瞥见楼下半人高的灌木丛旁,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倪雀似有所感地扭头看过去。
楼下那道身影冲她挥了挥手,同一时间,那道身影的声音,也低低地响在耳侧:“倪雀。”
耳朵像是被人用羽毛搔了下似的,并且一并搔在了心口上。倪雀又惊又喜,赶忙趴去栏杆边,看着楼下,压着声音:“你怎么来啦?”
江既迟仰头望向阳台的方向,直白道:“想你就过来了。”
倪雀刹那脸热耳热:“……今天不是见了吗?”
“见了就不能想了吗?”
“……”
好在有夜色阻隔,倪雀一脸的赧意不至于彻底暴露,她问:“你喝酒了吗?”
“嗯?”他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看出来的,看不太清呢,”倪雀说,“是听出来的,你声音有点哑,懒懒的。”
“好厉害。”
倪雀小声嘟囔:“……这有什么好夸的。”
“不能夸么?”
“……”
“就想夸你,觉得你哪哪都好,哪哪都厉害。”
倪雀回他:“你才哪哪都好,哪哪都厉害。”
江既迟没忍住笑了声。
他下意识想接一句“我这么厉害这么好,那你怎么还吊我呢”,幸亏他今晚喝酒不多,酒精尚且没有麻痹他的理智,他知道如今他和倪雀之间恋爱未满的状态,是他放水纵容的结果。
他要真这么说了,那就是倒打一耙。
于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是么。”
倪雀又立马回了个:“嗯。”
江既迟再次被她逗笑。
等他笑完,倪雀喊他:“江老师。”
“嗯?”他应。
倪雀问:“你明天忙吗?要按时去公司吗?”
江既迟略过第一个问题,回答了第二个:“不用按时。”
倪雀想当然地把“不用按时”和“不忙”连成了因果,问他:“明天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好啊。”
“七点可以吗?”
“可以。”
“那食堂门口见。”
这回江既迟应得没那么快,他停顿了会儿,问:“能不能宿舍楼下见?”
“?”
倪雀正疑惑这其中的区别,江既迟说:“七点约食堂的话,说明你最少六点五十五就得出宿舍,我在楼下等你,可以提前五分钟见到你。”
倪雀听完江既迟这番话,心里只有三个字:他、好、会!
“……都行的。”刚才好不容易恢复到正常温度的脸皮,在暗夜里又悄悄地泛起了热意。
江既迟又问:“冷不冷?”
倪雀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条件反射地放下拢着衣襟、搓抱着胳膊的手:“不冷。”
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哼笑。
“倪雀,”他始终微仰着头,看着她所在阳台的方向,“你这撒谎水平不太高,露馅了。”
“……”
“进去吧。”
“哦。”倪雀闷闷地应。
江既迟似乎看穿了她的不舍:“明天见。”
这三个字仿佛给倪雀注入了新鲜的活力,刚才落下去的声调几乎是立刻就扬了起来,倪雀弯出笑眼:“明天见。”
“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隔着深浓一片夜色,倪雀和江既迟又对视了好几秒,一阵夜风吹过,倪雀瑟缩了下,这才搓搓手臂转身回了宿舍。
进到被窝里,倪雀抱着被子角,在床上滚了两圈,和她床位相邻的翟梦轻咳两声,发出小分贝音量:“又幸福了,雀。”
倪雀定住乱滚的身体,然后窸窸窣窣地从床头爬到床尾,伸手戳了戳翟梦的肩。
翟梦还没睡,开着个小夜灯,半靠在床头玩手机,被倪雀一戳,微微偏过头。
倪雀凑近她,小声道:“我约好明天和他一起吃早饭。”
翟梦点点头:“哦,要抛弃我们了。”
“才没有,你们也是我很重要的饭搭子呀。”
“是咯。所以呢,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是。”
翟梦一副好整以暇洗耳恭听的模样。
倪雀手指抠着被角,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打算明天告诉他,我也喜欢他,我想正式和他在一起了。”
翟梦没半点意外:“挺好的,好歹坚.挺了半个月。”
“也……挺久了的吧?”
翟梦给了她一个眼神,倪雀忽略从中读出来的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揪了揪翟梦的睡衣袖管,进入到求教阶段:“就,梦梦,我答应他的告白,需要准备什么吗?要不要打扮一下?还有要不要送个礼物什么的?”
翟梦白她一眼:“你大清早的约个早饭,你还打扮?太刻意了。穿条漂亮点的裙子,抹个素颜霜就行。”
“至于礼物,没太必要,你是去答应他的告白的,不是去告白的。你要是特意准备个礼物,就很像筹谋已久的样子,显得这半个月的被追求期,是你拿捏人的某种手段一样。”
倪雀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这样吗……”
“你自己琢磨是不是吧。”翟梦说完,又问了句,“再说了,你礼物准备好了啊?”
“这个没有。”
“没有你约早饭,你就算想准备礼物,这一大早的,你上哪儿准备去。”
“也是哦,”倪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敲了敲自己脑袋,“我就一时上头约了个早饭,没想到这么多。”
“你是没想那么多,你就想了一点,想下一秒就成为江既迟女朋友。”
“……”
倪雀在心里浅浅地复盘了一下自己那一刻的想法。江既迟说想她的时候,她也想告诉他自己也很想他,但是以她现在的身份,这么说好像并不合适,所以那一瞬间,她才会产生强烈的想把这段关系推进到下一个阶段的念头。
约早饭就是在这个念头的促使之下提出的。
见她陷入思考,翟梦拍了拍她的肩:“挺晚了,什么都别想了,睡吧,明早还有约会呢。”
倪雀回过神,说了“好”,又说“晚安”,然后又窸窸窣窣地爬回床头,钻进了被窝里。
第二天是周一,但没有早八,宿舍其他人还在睡。倪雀早早起床,放轻动作简单收拾了一番。
她依着翟梦的建议,只描了下眉,抹了点素颜霜,素色的针织衫下,搭了条刚过膝盖的牛仔裙。又因为清早空气比较凉,出门的时候,她还披了件外套。
时间掐得太准,走到楼下时,六点五十五刚到,倪雀扫过楼前一圈,没有看到江既迟。
她走到过去半个月,江既迟常站着等她的那棵树下。
可能有什么事稍微耽搁了吧,倪雀看着远处建筑与天空交接的天际线想。
高而阔的灰青色天幕里,嵌着一颗油亮的太阳,周遭的天色因此被染成金灿灿一片。
空气格外清新,透着些微的,让人倍觉舒爽的凉意,深度呼吸上一口,有种浑身细胞都舒张开了的惬然。
倪雀怀着极好的心情,等到了七点,然而江既迟仍没出现。
她这才想起看手机,未接电话没有,但有一条未读短信。
倪雀点进去一看,果然是江既迟发来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一。
江老师:【倪雀,临时有点事,抱歉,不能和你一起吃早饭了,回头联系你】
因为有这条事先说明的短信,倪雀没有当初冯子业求婚,临时且突然地被冯子业告知江既迟没法来接她了的那种茫然感。
但这条短信发出的时间,还有短信本身的内容,体现出的事态的紧迫感,让倪雀没法不担心江既迟。
她在原地焦急地来回踱了两圈步,然后给江既迟回拨了个电话,直到电话自动挂断,也无人接听。
倪雀一个人吃完了早饭,之后去图书馆待了两小时,走出图书馆前往教学楼去上课的路上,江既迟打来了电话。
“江老师?”倪雀的语气不乏担忧。
“倪雀,要上课了吗?”江既迟略带疲惫的嗓音隔着手机听筒传了过来。
倪雀“嗯”了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既迟沉默了一会儿,言简意赅地把他爸八年肌肉萎缩侧索硬化病史的情况说了下,末了道:“昨天后半夜,他因为呛咳突发肺部感染。送到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不过人救过来了,现在在重症监护室,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倪雀之前听江既迟在阑大的那堂讲座,就猜到他有家人可能是渐冻症患者,此刻听到他亲口讲出来,虽少了震惊诧异,但怅然痛惜难过的心情却丝毫未减。
倪雀静默须臾,可也只能给出无力的安慰:“叔叔一定会没事的。”
江既迟一阵无话,半晌才道:“借你吉言。”
不知道为什么,倪雀从他这四个字里听出了极度苦涩的味道。
“快上课了,你进教室吧。”没听到倪雀说话,江既迟又说,“今天早上放了你鸽子,对不起啊小倪雀,回头你想补多少顿都行。”
“你不用道歉,我没生气的,”倪雀说,“也不用补,反正就是吃饭嘛,早饭中饭晚饭,有空随时都能吃啊。”
江既迟短促地笑了声:“行。”
“回头叔叔脱离危险了,能不能也告诉我一声?”
“嗯。”
“那我去上课了?”
“去吧。”
倪雀挂了电话,上课铃随之响起。踩点的学生加快脚步涌向教室,离教室尚远的人,正朝着这边拔足狂奔。
倪雀在距离教室门口不远的位置,呆愣似的地站着,仿佛思考着什么。
直到翟梦、叶槐、陈小禾她们出现,陈小禾喊了句:“雀雀,要上课了,你站这儿干吗呢?”
倪雀如梦初醒,再无犹豫,她冲着三位室友的方向,扬声道:“我有事先走了,你们帮我跟老师请个假。”
“……”
倪雀一边撂话,一边朝着楼梯口跑去,也不管身后宿舍三人错愕不一的表情。
话撂完,倪雀拿出手机,直接拨了个电话出去。
冯子业接得还挺快的:“小学霸?”
倪雀单刀直入地问:“冯老师,江既迟他爸爸住院的话,会在哪家医院啊?”
“什么?”冯子业不无惊愕,“江叔叔又住院了?”
倪雀“嗯”了声,简单说了下情况。
冯子业听完,报了个医院名字,说:“江叔叔之前都是住这家医院。”
“好的,谢谢冯老师。”
倪雀说完,不等冯子业接话,电话一挂,当即就在滴滴上叫了辆车,目的地就是冯子业刚才告知的那家医院。
66|女友
到了医院,询问过后,得知重症监护室在住院部东区。
重症监护室不经允许是不能探视的,不过倪雀只是朝那个方向走,边走边给江既迟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
“倪雀?”江既迟略显疑惑的声音传来。
“江老师。”
“不是在上课吗?怎么打电话了?”
倪雀说:“我来医院了。”她接着又说了医院名字。
江既迟显然是意外的,他哑然片刻,才发出声音:“在哪?”
“快到东区了。”
“好。”
及此,两人没再说话,可谁也没挂断电话。
十几秒后,倪雀到了住院部东区楼下,江既迟迎面从里走了出来。
两人这才结束通话。
倪雀驻足。
江既迟下台阶。
到了跟前,他拉过她的手腕,往一侧的草坪小径上走。
倪雀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身,白衬衣黑西裤。然而比之昨天,他衬衣的袖子多挽了一截,领口多解了一颗纽扣,衣裤的褶皱,也添了多处,远不及昨日熨帖平整。
走到一棵矮树旁,江既迟松开了她。
转过身,他看着她,问:“逃课了?”他并非责怪的语气,结合他的眼神,倪雀不难从中看出某种克制压抑的情愫。
“不是逃课,让室友帮忙请假了。”倪雀老实道。
“那还不是临阵跑路?”
倪雀没吭声。
“怎么突然过来这儿?”他盯着她,问,“问了冯子业?”
倪雀点头。
“为什么问他?”
“觉得他会知道。”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倪雀身上还背著书包,她下意识地,手指抠住了书包背带,说,“我猜你心情肯定不好,就想,要不过来陪陪你。”
江既迟盯着她的眼神,愈发深刻:“为什么想陪我?”
他接连几个问题,都是步步逼近的势头。
倪雀想,或许时候到了,昨晚做的那个决定,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
她垂着的视线扫过江既迟戴着无事牌手链的那只手。那只手五指匀长,白皙且骨感,手背青筋微凸,筋络延展至腕上突出的桡骨,有种令人遐想的性感。
倪雀忽然就很想知道,被这只手牵住是什么感觉。
这般想着,她动作无端大胆起来。
她伸手,碰了碰江既迟的手指。
被她触碰的手,明显一顿。或者说,江既迟明显一顿。
正所谓,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人已经跑来了,也袒露了心里话,做出了暧昧举动,接下来,全然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
倪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握住了江既迟的手。
江既迟手指微动,眼底暗了几分,明知故问来了句:“倪雀,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倪雀仰脸看着他。
他眉梢一扬:“我不太懂。”
倪雀想到陈小禾常在宿舍里念及的一个词,死装,她感觉,此刻的江既迟好像就是这样。
倪雀只好配合他:“不明显吗?”
江既迟依旧死装:“不明显呢。”
倪雀想了想,握着他的手动了动,用手指去戳他的指缝。
他从善如流地张开五指,倪雀顺势把手指插了进去。
十指交错,倪雀问:“这样明显了吗?”
江既迟故作了然地点了下头:“哦,是要跳交谊舞吗?”
“……”
倪雀顿时有点没辙了,脸颊一鼓,手作势要抽出来,谁知他五指一并,将她撤离的手指蓦地夹住。
“……”
江既迟笑开,五官仿佛都动了起来,肩膀轻颤:“不逗你了。”
说着,他指关节屈起,和倪雀的手指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所以小倪雀,”他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刮了下,垂眸瞧她眼睛,“我这是转正了吗?”
刚才江既迟的那拨逗弄,严重损耗了倪雀的续航时长,这会儿她的勇气、冲动、镇静,都在疯狂掉线中。取而代之的,只有盛满心脏的小幸福。
和他交扣的那只手,手心不断有汗沁出。倪雀不自觉蜷了蜷手指,却被他握得更紧。
倪雀直视他那双眼尾微勾的柳叶眼,强行延长自己的续航时长:“嗯,是男朋友了。”
他挑眉:“谁的男朋友?”
倪雀说:“我的。”
“倪雀。”
“嗯?”
“谢谢。”
“谢我吗?”
“嗯。”
“谢我什么呀?”
“谢谢你来找我。”江既迟牵着她的那只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现在心情变好了。”
倪雀笑得眼睛弯弯的。
“女朋友。”
倪雀愣了下:“叫我吗?”
“不然还能是谁?”
倪雀抿嘴强压下笑意:“哦。”
“帮个忙呗,”江既迟晃了下她的手腕,“好人做到底。”
“什么忙?”倪雀神情变严肃些许,以为他有什么困难。
“心情想要更好一点。”
“?”倪雀有点懵。
江既迟:“给抱一个么?”
“……”
“抱一个心情就更好了。”
“……”
江既迟定睛看她,被她越来越懵、越来越无措的表情给逗笑了,刚想跟她说“开玩笑的”,嘴还没张,身体却猝然一僵。
他的腰被人抱住了。
倪雀用另一只空着的,没有和他牵手的手,环住了他的腰。
抱了一会儿,倪雀的声音自下而上传来:“心情有变更好吗?”
江既迟喉咙空咽了下,喉结滚动:“嗯。”
女孩子头发的香味淡而汹涌,随着偶然的风动,刺激着他的嗅觉。
倪雀又出声了,她问:“你是抽烟了吗?”
江既迟那只抬起要揽倪雀的手,一下顿在半空:“很难闻么?”
倪雀摇了摇头:“不难闻。”
“以后不抽了。”
“……哦。”
“现在就辛苦你忍两分钟。”江既迟说完,顿住的手落下,揽住女孩子薄薄的肩,往自己怀里收紧。
这一刻,倪雀有了江既迟是她男朋友的实感。
鼻间是淡淡的烟草味,耳边是沉稳的心跳声,眼前是他滚烫的胸膛……倪雀吸了吸鼻子,环在他腰间的手更用力了些。
江既迟的声音冷不丁自头顶响起:“哎,怎么回事呢,刚在一起就打算谋杀亲夫啊?”
倪雀被他的用词惊到:“什,什么亲夫?”同时有些尴尬地卸了些力道。
谁知她力道刚卸,江既迟就覆住她的手背,带领她的手环他环得更紧。
江既迟:“难道不是么,刚抱了就不认账了。”
倪雀小声为自己争辩:“那你干吗不让我松手。”
“不让,”他无赖似的,愈发抱紧了她,头埋进她颈间,侧脸贴了贴她的头发和脖子,“我就喜欢这种死法。”
“……”
倪雀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来气,刚想提醒他松点劲,顺便让他说话别带不吉利的词,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小迟?”
倪雀没听过这个声音,但音色一听便知是长辈。倪雀没来由有种被抓包的慌张,她下意识挣开江既迟,往边上退了两步,结果人还没站定,就被江既迟扣着手臂拉了回去,随即,他的手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
倪雀避无可避,只得抬头往声源处望去。
迎面有两人正朝他们走来。
其中一个倪雀认识,是韩苒。另一个,看着有四十多的年纪,穿着一身国风元素的绀色套裙,头发盘了个髻,手提一只珍珠链条的小手包,整个人的气质非常出众。
倪雀心底对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但身边的江既迟明显脸色微变,俨然并没有因为这两人的逐步走近而产生任何一点愉悦的情绪。
眨眼间,韩苒和那位女性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那位女性看了眼倪雀,又去看江既迟:“小迟,这是?”
江既迟直言:“我女朋友。”
对方自是已经看出,得到确认后,又朝倪雀看了过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你好,我是小迟的妈妈,我姓王。”
江既迟对对方并不热络,倪雀却不能冷脸,她淡笑颔首:“阿姨您好。”
自从一年多前东窗事发后,王梵和自己儿子基本很难说上几句话,她一直努力地想要修复和儿子的关系,可这么久了,做什么都是无用功,慢慢地,她也降低了自己对这份母子关系的期望,想着,能和儿子在一个场合下多待一会儿,他别一见自己就讥讽、就离开,哪怕没有言语沟通,也是好的。
也是这般心思,让她打量着倪雀的同时,继续往下道:“真好看的姑娘,看你这么年轻,还在上学吧?”
倪雀不延展话题,只问什么答什么:“嗯。”
“上大几了?”
“大一。”
王梵稍愣:“这么年轻啊。”
倪雀抿了下唇。
王梵又问:“也在阑大吗?”
“嗯。”
“跟小迟一个学校,那你们是在学校里作为校友认识的吗?”
倪雀不由顿了顿。
韩苒站一旁看着,神情却逐渐变得若有所思。
江既迟这时对王梵道:“她没义务回答你。”
“小迟,”王梵看回自己儿子,“我只是闲聊几句。”
“没必要,”江既迟下逐客令,“你不是来看我爸的吗,进去吧,他目前还没醒,正好可以看。回头他醒了,别说是ICU了,普通病房的门你怕是也难进,我怕他还有一口气也被你气没了。”
于王梵而言,倪雀尚是个并不熟稔的外人,在外人面前,被儿子给难堪,她着实有些难为情。
但她仍维持着得体的音容:“小迟,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如果您觉得我说话不好听,那您请走。”
王梵被他顶得脸色不太好看,她勉强按捺住自己的不悦,扭过头,呼出一口气,继而问倪雀:“对了,小姑娘,想起来,还没问你名字呢。”
倪雀抬头看了江既迟一眼,见他对此无甚表情,便回答说:“我叫倪雀。”
“nī que?”王梵念了一遍,“人儿倪?”
“嗯。”倪雀自觉补充,“麻雀的雀。”
王梵笑笑:“很好听的名字。”
说完,她又看了眼江既迟,不过最终目光又落回倪雀身上:“今天很高兴见到你,那回见了。”
虽然不知道江既迟和他妈妈有什么矛盾,但倪雀内心偏向性明显,主打一个和他同仇敌忾。
王梵这么说,倪雀只是不带多余含义地、礼貌性地点了下头。
王梵又冲她笑了下,转身就要走,见韩苒不动,提醒了句:“走吧。”
韩苒依然没动,她盯倪雀盯了好一阵了,这会儿她眯了眯眼,对倪雀道:“我说上次见你,听你声音就觉得熟悉,刚才总算想起来了,三年多前,半夜给阿迟打电话的人是不是你?”
倪雀身体一僵,江既迟揽她肩膀的手也动了一下。
韩苒盯着倪雀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动,无所顾忌地又添一句:“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还说,你是他学生。”
67|报答
倪雀被问得猝不及防。
她的脑海里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三年多前,高一开学前的那一晚,她亡命般奔逃的记忆。
追在身后的倪保昌,卷着风劈过来的铁镐,无人的山道,寂静的吊桥,被女人接起的电话,转账提示短信上的陌生落款……
在十九岁彻底离开青螺镇之前,属于倪雀的不好的记忆有很多。
而这一晚,对倪雀来说,无疑是充斥着痛楚、狼狈与苦涩的,是她不愿回想、羞于提及的往事之一。
四年前,她就不愿意江既迟看见她窘迫的一面。四年后,依然如此。
所以在韩苒的问题丢向她的那一刻,倪雀第一反应是,不知该如何招架。
她的余光感受到江既迟低头看了她一眼,不过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
韩苒似乎还在等着倪雀回应“师生关系”“半夜给异性打电话”这两个微妙的事件要素,然而倪雀还没说话,江既迟已经护起了犊子:“那时候我给她代过一堂课,就是她的老师,有问题么?”
韩苒愣了下,正要开口,江既迟又道:“这地儿挺凉快的,你们爱待待着吧,我们走。”
说着,他揽着倪雀的肩,绕过韩苒和王梵,往草坪的另一条小径走去。
待他们走远,王梵就问韩苒:“小苒,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韩苒便把自己三年多前江耀诚因中危肺栓塞住院,王梵在外地出差,江既迟当天临时从国外赶回来,自己帮忙跑手续、照看江耀诚,在夜里江既迟抵达后进洗手间洗脸时,她帮忙接了个电话的事给讲了出来。
“当时都凌晨一点多了,照她的说法,阿迟是她老师,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那么晚,给异性老师打电话,”韩苒嫌恶的口吻,“那得是存了什么心思啊。”
王梵对照她说的时间点,在脑海里搜刮出相应的记忆:“四年前……三月多……小迟去了趟西南小镇采风,小冯当时就在那的一所中学里实习,小迟和倪雀,估计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吧。”
韩苒问:“阿姨,那你能接受她小小年纪,就喜欢上了阿迟吗?她一个小破地方的初中生,看上大城市来的海归留学生,指不定带了多大的功利心呢。”
王梵眉头微皱,默然下来。
韩苒又说:“阿姨,你也是老师,你能接受你的学生喜欢你吗?”
“不能这么类比,小迟也不真是她老师,”王梵眉间的疙瘩又拧重了些,有种想舒开却又化不开的无奈,“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看我现在像是能管得了他的样子吗?”
“可是阿姨,”韩苒又委屈又着急,“你刚才对她那么温柔,难道你也不支持我和阿迟了吗?”
王梵叹了口气:“小苒,你哪儿都好,就是在碰上和小迟有关的事的时候,变得尖刻、咄咄逼人。”
“那我改不好吗?我改了他会喜欢我吗?”
王梵看了眼自己儿子刚才离开的方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是了解的。他接人待物向来温和,在各种人和事上的接受阈值也高,但他认为是底线的东西,他是绝不会也绝不允许别人践踏的。”王梵神色愈显落寞,“我们俩,是早就踩着他底线的人了,我们看到的,他这一年多表现出来的态度,也许就是他这一辈子会对待我们的态度。”
“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要等到我半截子入土那天,他才肯原谅我。”
王梵这番话说下来,给韩苒眼眶都说红了。她拍了拍韩苒的肩:“阿姨知道你很喜欢小迟,但有些事,再怎么不甘心,也强求不来的。”
“一直往一个犄角里钻,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憎了。”她拿自己举例,“我不就是前车之鉴么,当年耀诚要离婚,我为了面子,为了不被人嚼舌根,为了不落得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坏名声,自己分明已经很痛苦了,还是坚持要存续这段婚姻关系,所以后来,才会做出那么冲动、扭曲的事情来。”
韩苒接道:“但是你和谭叔叔,你们也不是完全冲动,你们确实是喜……”
不及她说完,王梵道:“我们现在的矛盾也很多,也在考虑要不要继续了,大概率是不行了……或许这种结果,才是我应得的,是我该有的报应。”
“……”
韩苒心中骇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这家医院景致不错,远离了刚才那片草坪,江既迟带着倪雀走进了一座亭子,亭子里没人,他们随意地坐下。
这一路过来,对于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情景,倪雀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江既迟自然不会逼供,但免不了出于对她的关心问当初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他的手横搭在倪雀身后的靠背栏杆上,歪头从下往上去瞧她眼睛,闲散地问:“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不打算给我讲讲啊?”
倪雀过来路上都在纠结要不要说实话,她早已决定和过去、和那个家庭彻底割裂开,便也不想再把与之相关的旧事,拿出来谈论以博他人怜爱疼惜。
尤其对方还是江既迟。
那些困窘、糟乱和不堪,就让它们在记忆的垃圾场里,被时间一点点腐蚀、代谢。
不要让它的烂臭弥漫到江既迟周身。
再者,虽然因为偷亲的事被发现,江既迟早就知晓她当年的暗恋,但16岁的倪雀喜欢上21岁的江既迟这件事,她从来都讳莫如深,像是守着一个天机不可泄露的包了浆的秘密。
纠结再三,倪雀选择避重就轻,她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开学前一天,收到了资助人转来的生活费,打电话……是想谢谢你。”
江既迟挑眉,问:“你确定是我给你转的生活费?”
“落款虽然不是你,但我猜到是你。”
“怎么猜的?”
“我问了杨校长。”
“问?”
倪雀讪讪道:“额,算是诈吧。”
江既迟捉了个她的逻辑漏洞:“听韩苒说,电话你是半夜打来的,就算是半夜收到的转账提示短信,那难不成也是半夜你从杨校长那儿诈出来的资助人是我?”
“这个不是,”倪雀勉力应对,“这个是白天确定的。”
“那白天都确定了,怎么不白天给我打电话感谢呢,就得晚上?就得收到转账提醒后?”
倪雀有些辨无可辩,只得梗着脖子攒起几分破罐破摔的气势:“就……白天确定完后,太忙了,被别的事岔开了,就忘记了,晚上收到短信才想起来。”
不知江既迟是信还是没信,他盯着倪雀的眼睛看了几秒,点了下头,说:“行,就当是你白天忘记了。那晚上打的电话我没接到,怎么后来就再也没打了呢?”
这个问题让倪雀想到去年十月份,他们刚遇到时,江既迟问她为什么三年多没联系他的事,她当时用“忙”“不好意思打扰”这样的理由蒙混过去了。
现在江既迟问的,和当初的问题,大差不差,倪雀认为,有必要保证前后答案的统一。她如出一辙道:“……第二天就开学了,之后一直忙学习,休息的时候有想起过的,但是觉得你肯定很忙,还是不打扰你好了。”
说着说着,她脑子里灵光一闪,话从口出:“还有啊,你都用别人的名字代为转账了,我猜你肯定是想做好事不留名,我……我后来闭口不提,也是为你考虑!”
倪雀说完,心虚更甚,不敢看他的眼睛。
江既迟的目光却追了上来,和她对视上后,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说:“我明白了。”
“?”
“我们小倪雀太善解人意了,处处为我着想。”
倪雀没有贸然接话,直觉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江既迟眼皮一垂,耷下眉眼:“但我没想到,我们小倪雀竟然是个知恩不图报的。”
“……”
这么大一罪名扣下来,倪雀懵了一瞬。
“我没有,”她总不能说我是觉得你讨厌我不想和我再有瓜葛所以干脆就再也不联系你了,这等于变相承认她知道了他发现她暗恋他的事,而这恰恰是倪雀想永远埋在心底再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她无力地辩驳后,慢吞吞地解释说,“我记住了的,我是想等我以后有能力了,赚到钱了,再联系你,我会报答你的。”
江既迟被她这充满稚气的发言逗笑了,问:“就不怕找不到我了啊?”
“我有你的手机号。”
“要是我换号码了呢。”
“我可以找冯老师。”
“万一我跟他绝交了呢。”
“……”倪雀想了想,说,“你是长空科技的老板,你总会去公司的,我可以去你公司找你。”
江既迟笑:“还挺坚持。”
“嗯,说了会报答就会报答。”
“现在还想报答啊?”
倪雀点头:“嗯。”
“都男朋友了,这报答起来,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倪雀敏锐地嗅到了些许暧昧:“……怎么不一样?”
“你总不能还想还我钱。”
“不可以吗?”
江既迟给她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当然不可以。”
倪雀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并不疼。
“那你想我怎么报答?”倪雀问完,脸和耳根就开始发烫,她隐隐感知到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她预感的半点没错,江既迟上身前弓,愈发凑近她,唇角弯起,低着嗓音蛊惑道:“小倪雀,亲一下,抵一个月生活费怎么样?”
68|妈妈
倪雀脖子往上,瞬间红了个彻底。
一双柳叶眼,一对凤眼,近距离对视,这一边饶有意趣,那一边紧张羞窘。
倪雀内心慌乱如麻的同时,还不忘心算了一把。
江既迟2020年9月开始经由他人按月给她转生活费,一直到2023年6月资助截止,一共34个月,难不成亲34下这生活费就一笔勾销了?
这一算,倪雀的紧张感都散去不少,一股劝人别做赔本生意的正义感油然而生。
“你这,”倪雀给出善意提醒,“会不会太亏了?”
“亏?”
“一个月生活费5000呢,这一个吻也太值钱了。”
江既迟对她时不时冒头的清奇脑回路已是见怪不怪,扯唇笑了下:“你倒是提醒我了。”
“?”
“那这样,”江既迟说,“亲一下脸,抵半个月生活费,亲一下嘴唇,抵一个月生活费。”
“……”倪雀脸上的热度才刚降下去一点,又迅速回升,“那也贵。”
“还贵?”江既迟挑眉,继而慢腔慢调地反问,“你该不会是想多亲几下,才这么说的吧?”
“才不是!”倪雀立马反驳,反驳完,又撇开眼小声说,“哪有在一起第一天,就亲的啊?”
“那有规定在一起第一天就一定不能亲的?”
倪雀答不上来,更加不好意思看他,说:“反正,循序渐进慢慢来比较好。”
“你告诉我一下,循序渐进大概是个什么节奏?”
“什么什么节奏?”
“就是要过几天我才能亲你,或者你亲我也行。”
“……”
倪雀震惊了,她一直觉得温柔的同类词,是含蓄、委婉、内敛、闷骚之类,哪怕内敛、闷骚和江既迟不太搭得上边,但含蓄、委婉,他这种性格温柔的人,起码能占上一点吧。到底是她狭隘了、刻板印象了,温柔的人也可以直白、大胆、明骚。谈恋爱时的江既迟尤其如此。
“这种哪有规定什么时间的,”倪雀硬着头皮道,“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会发生了啊。”
“我怎么觉得现在就挺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啊。”
倪雀又一次哑口无言。
江既迟看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皮,低笑一声,克制地收敛了分寸,起身道:“走吧,下午不是还有课么?也快中午了,带你去吃个饭,完了送你回学校。”
倪雀问:“你不用在医院陪叔叔吗?”
“ICU不是时刻能进的,有事医院这边会给我打电话。”
倪雀点了点头,仍一动不动地仰脸看着他。
江既迟把手伸向她,示意她牵上:“不走啊,还是说你想坐这儿发展点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
倪雀微窘,垂了眸光,把手放他掌心,站了起来。
吃完饭,江既迟把倪雀送回学校,之后又返回医院。倪雀进到宿舍时,三个室友刚爬上床,正准备午睡,见她回来,一个个正襟危坐,端的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不等她们中的任何一方发问,倪雀十分自觉地报告重大消息。
她神情还算恬淡,只嘴角弯弯的,挂着柔柔的笑,一字一顿地宣布说:“我、脱、单、啦。”
翟梦毫不意外,从坐变躺:“意料之中。”
叶槐仰面感叹:“我还以为你起码得让江既迟追个一月俩月呢,看来我们清醒理智的倪雀同学,在江既迟的西服裤下也坚持不了多久,到底是色令智昏啊。”
倪雀才不赞同这点,驳道:“他也不是只有色。”
“看看看看,这还不叫色令智昏,这就开始护夫了!”
倪雀咕哝:“实话实说。”
叶槐啧啧两声,陈小禾逮着这个空隙插上话,哀哀戚戚地问倪雀:“雀雀,你们在一起了,江学长还会不定期给咱宿舍进贡口粮吗?”
倪雀这就不知道了,她说:“我以后家教发工资了给大家买好吃的,不过我没他有钱,肯定没他那么壕就是了。”
“这就算了,打工的钱赚得多不容易啊,”叶槐提议道,“你要不就请我们吃顿饭,庆祝脱单!”
陈小禾:“好啊好啊!让我也沾沾这脱单的气运!”
倪雀满口答应:“可以啊。”
翟梦这时道:“雀,我觉得这顿饭应该让江既迟请。”
说完又问陈、叶二人:“你们认为呢?”
“说的没错,他把我们雀雀拐走了,就该他请!”陈小禾说。
叶槐也表示附议:“赞同!”
倪雀想了想,觉着问题不大,替江既迟答应了下来:“他爸爸最近生病了在住院,等情况好转了他不那么忙了,我跟他说。”
*
江耀诚在ICU待了近半个月,总算脱离危险,转至普通病房。
刚通过胃造瘘进了流食,江耀诚很快睡了过去,江既迟跟着周医生走到病房外。
周医生慎重建议道:“你父亲的吞咽肌肉已经彻底萎缩,以后所有的进食只能通过胃造瘘。他现在这个状况,已经不适合居家疗养了,必须住院,因为随时都可能出现危急情况。就像这次的肺部感染,进程发展太快,要是晚来一步,人可能就没了。”
江既迟说:“我知道。”
“还有一点,也得和你打个预防针,你父亲呼吸肌的力量日渐式微,之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严重的话,会突发呼吸衰竭,那个时候,就必须要考虑做气切了。至于要不要到这一步,小江,我建议你和你父亲事前做好沟通。”
江既迟不带丁点笑意地拉了下嘴角:“这预防针我打了很多年了。周医生,我想问下,不气切,他还有多久?气切,他又还有多久?”
周医生沉默片刻,说:“不气切,半年以内。气切的话,或许还能撑个一年两年。”
江既迟嘴角越发绷得平直。
周医生又道:“但也不绝对,你爸当初确诊,我们这一帮子医生不还说最多就五年么,一眨眼,这都八年多了。”
江既迟自然听出这话中浓重的安抚意味:“谢谢周医生。”
周医生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去忙了,有事随时叫我。”
“好。”
周医生走后,江既迟在医院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走到那天和倪雀停留的亭子里,他坐了下来。
下意识想摸烟,想起之前和倪雀说再也不抽烟后,他身上就再没带过烟和打火机,伸到裤袋边缘的手,又垂了下去。
亭子里不断有人来了又走,江既迟孤坐许久。直到倪雀打来电话,他接起。
“江老师,”倪雀应该是刚下课,江既迟还能听到她那头传来同学间讨论晚饭吃什么的说话声,倪雀语气不乏忧虑地问道,“叔叔怎么样了?转到普通病房了吗?”
“嗯,”江既迟声线不自觉柔和下来,“下课了?”
“下啦,现在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吃饭。”
“多吃点。”
倪雀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你心情不好吗?”
“这么明显?”
这一阵子,江既迟的心情不可能绝对的好,有了女朋友的喜悦,和父亲病重在床的忧忡,两者是无法对冲的。
倪雀问:“能跟我说说吗?”
她似乎是远离了人群,走到了僻静处,江既迟耳边,再无其余杂音。
江既迟唤了声:“倪雀。”
“我在呢。”
江既迟叫完她的名字,又沉默了一阵,好半晌,再次出声,他问:“倪雀,你说,拉着一个一直想离开的人,不让他离开,是对还是错?这样做自私吗?”
这个问题一问完,倪雀也安静了许久。
久到,江既迟在想,他这个题面都给的不全的问题,是不是太难为倪雀了。
就在他打算换个话题,揭过这一节的时候,倪雀却开始回答了:“江老师,我好像没有给你讲过我妈妈的事。”
“你想讲吗?”
倪雀答:“我愿意讲。”
江既迟没做声。
倪雀慢声道:“从我记事起,大概四五岁,我一直都觉得我妈妈很爱我,在她离开之前,倪保昌的皮带从来没抽到过我身上,她永远都会护住我。放学后她教我写作业,睡觉前她给我讲故事,家里吃得不好,她偷偷给我加餐,奶奶嫌弃我不是男孩子,她就跟我说我是世界上最最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但是她爱我的同时,好像也恨我。最开始我不懂,到我八九岁的时候,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因为她越是放不下我,她就越舍不得走,她越舍不得走,她就越恨我。”
“她一直都想走,想逃离爸爸,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内心,一点也不想她走,我害怕爸爸,只有妈妈在,我才觉得安全,所以我努力地在妈妈面前表达我的依赖,我每天都会跟她说我爱她,我不能没有她。”
“可是时间久了,我越来越难以忽视她看向我时一天比一天复杂的视线,到我九岁那年,她情绪变得越发无常,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她会突然掐我一下,掐完又说对不起,也会毫无征兆地发出尖叫,然后整个人更沉默。我表现得越依赖她,她的这些症状就越频繁。在这之后,我也陷入了反覆地纠结拉扯之中,一面强迫自己远离她,一面又舍不得她。”
“她走那天,我是知道的,”讲到这儿,倪雀稍作停顿后,才继续,“她前一天晚上来找我,在我床边说了很多话,我假装睡着,都听见了。”
“如果我那时候放任自己睁开了眼,我抱住她求她别走,她或许会动摇,或许就不会离开了,但我忍住了。第二天,我若无其事地去上学,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妈妈。”
倪雀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仿佛事件里的主人公是旁人而非她自己。
末了,她总结陈词般,轻声道:“我努力地留过她,但最后一刻,我也放开了她。”
36|父子
是夜,江耀诚醒了过来。
他眼珠子一动,坐在病床边守着的江既迟立刻就发现了。
“爸。”江既迟喊了声。
江耀诚连个眨眼的动作都没有,目光空洞又麻木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爸,”江既迟再度开口,“我想和你聊会儿天,你同意的话,眨一眨眼睛。”
江耀诚眼皮、眼珠子未动分毫。
江既迟又等了会儿,江耀诚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过去半个月,江耀诚都躺在ICU里。ICU不能陪护,每天只有固定的探视时间。江既迟尽量都选择江耀诚清醒的时候探视,每次他也只能单方面地和江耀诚讲话。脑机接口相关的设备,安置不进ICU,哪怕能安置进,江耀诚的身体,那会儿也不支持穿戴。
江耀诚没戴脑机接口设备的情况下,江既迟除了通过问是非问句让江耀诚以眨眼的方式回应外,便再无其他办法和江耀诚交流。
此刻,他想和江耀诚沟通,就需要给江耀诚穿戴上设备。
而是否穿戴设备,要看江耀诚的意愿,江既迟从来都遵从这一原则,不仅是他,所有照顾江耀诚的护工,他也这样要求。
毕竟设备一戴,再一开启,患者本人的脑电波便会被芯片强势抓取,随后则被解码在显示屏上。
现代科学下的读心术,不过如此。
江耀诚拒绝和他沟通,或许是不想再听他讲那套“坚持就有希望”的奇迹论。江耀诚在过去无数次和儿子的交涉中,几度崩溃到显示屏被满满当当的“我想死”“让我死”所占据。如果扬声器一开,复刻过的属于江耀诚的声音也将在空间内响起。
那机械的AI嗓音,虽有江耀诚的音色,却不带丁点情绪,永远都平铺直叙,只根据脑电波的活跃程度,存在语速快慢之分。
江耀诚曾因脑电波被正确解码能与人沟通而振作过,也因被解码的脑电波能操纵气动手套从而实现自主喝水,能控制机械臂拿个别物品等类似的简单行为而兴奋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每一处关节,每一寸肌肉,都逐渐不受自己控制的无力感;那种百分之九十九的寻常自理行为,都需要假以人手才能完成的耻辱感,仍旧一步步地侵蚀着他尚且清明的脑神经。
科技再怎么高明,也无法真正地拯救他这副内里日渐烂掉的壳子。
以致于那些所有冠以爱之名安慰他、劝诫他的言行,日复一日将他锤炼得愈发油盐不进。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紧闭着那扇与外界,包括与妻儿沟通的扉门。
江既迟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能让江耀诚那双空洞洞的眸子,恢复些许神采。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江既迟的声音再次在空寂的病房内响起:“爸,跟我聊聊吧,这次我尊重你的想法。”
江耀诚的眼皮缓慢地动了动,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珠子转向江既迟的方位,眨了眨眼。
江既迟和他确认了一遍:“我给你戴上设备吧。”
江耀诚的眼睛又眨了下。
这是同意的意思。
江既迟帮他把脑机接口的一系列设备逐一戴上并开启。
没过多久,一行文字出现在了病床旁的显示屏上,并伴随着一道沉稳厚重的机械男音:“你想和我说什么?”
江既迟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文字和声音再次同时出现:“我很痛苦。”
江既迟下颌角狠狠动了下。
江耀诚毕竟刚从ICU转出来,身体还很虚弱,而通过脑电波与人交流,总归是比较耗神的,所以问过刚才那么一句后,江既迟还是很快就回归正事。
他对江耀诚道:“在ICU的时候,你已经听医生说过了你这次是什么情况。今天周医生又和我聊了几句,他建议我和你沟通一下。”
“一个是你不能再回家疗养了,家里的人手和设备,不足以应付你之后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过些天,我们就转去康复医院。还有一个,”在听江既迟说到要转去康复医院时,屏幕下方的脑电图立刻起伏剧烈,杂乱无章,江既迟撇开视线,继续说完,“如果你的病情再恶化,就要考虑气切了。”
作为一个罹患渐冻症八年多的病人,气切这个词,江耀诚一点也不陌生。
当一个人难以自主呼吸时,通过手术切开气管,往里插入一根管子,以此保证患者的呼吸道畅通。
而江耀诚呼吸肌力量的减弱,是不可逆的,一旦气切,他将长期佩戴呼吸机。
到时候,他就是一具浑身插满各种管子、连着各种器械,只有大脑和心脏还在勉力运作的“尸体”。虽然现在的他也并不比这好多少。
江既迟的后半句话,令江耀诚动荡的情绪变得更加激烈:“不要气切不要气切不要啊啊啊不要气切!啊啊不要气切!!!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一时间,屏幕上都被“不要气切”“啊”“让我死”以及感叹号这些字符所占满,这些字眼亦转作声音高频率地响彻在病房内。
江既迟在这仿佛不得止歇的声音里,哑声地说出了江耀诚迫切想要听到的话:“爸,我知道你不想这样下去了,我答应你,如果到了必须要做气切的那一步,我可以替你拔掉呼吸机。”
江既迟说完,方才那些魔咒一般颠来覆去的声音像退潮的海水,渐渐地越来越少,直到消失。
江耀诚慢慢平静了下来:“一定要等到那一步吗?不能现在就拔吗?”
“你这次肺炎,肺功能受损,正在恢复期,呼吸机主要是辅助你顺畅呼吸的,我现在给你拔了,你除了呼吸费劲点外,也死不了。”
江耀诚问:“你会说到做到吧?”
江既迟说:“前提是你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能活得安宁一点。”言下之意,不要再对着他封闭那扇父子交流的门,也别再轻易“说”“我想死”“让我死”。
江耀诚又问:“那一天还有多久?周医生跟你说了吧?”
“半年左右。”
江耀诚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天花板:“儿子,好漫长啊。”
江既迟没有接话。
显示屏下方的脑电波以一种相对和缓的波线上下浮动着,江耀诚似是什么也没想,放空了思绪。
江既迟不舍打破这一刻的宁和,于是跟着沉默。
半晌,江耀诚那机械的AI音再次响起:“小迟。”
“你说。”江既迟道。
江耀诚:“接下来我能不能不进食?”
江既迟有理由因为这句话火冒三丈,可他却没资格发泄怒气,他不是江耀诚,他不是被病痛折磨了八年多的ASL患者,他没有失去健康失去快乐,也没有失去自由失去自尊,他不能因为他想要江耀诚活着,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江耀诚就该做一个乐观的积极的具有超强求生意识的病人。
江既迟没有直接回答江耀诚的问题,而是把刚才沉默时就预备跟江耀诚说的话说了出来。
“爸,我交女朋友了。”
江耀诚转了转眼珠。
江既迟继续道:“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还很聪明很漂亮,”他布满深重郁气的眉眼,在说起倪雀时,不自觉舒开消解,“我想带她来见一见你,我想你一定也会喜欢她。”
这话出口的时机很是凑巧,像是有人揣了一捧幽香扑鼻的鲜花,欲引得那悬崖边的轻生者,回头再嗅一回人间的香气。
70|接吻
周末,江耀诚情况又有所好转,转至一家私立的康复医院。
倪雀捧了一束百合,前去探望。
她过来的前脚,江既迟刚忙完公司的事,赶了过来。江既迟在医院门口接到倪雀,两人一起往住院部走去。
到了病房门口,倪雀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挣开江既迟牵着自己的手,江既迟却将她牵得更紧。倪雀小声说:“会不会不太好啊?”
“哪里不好?”
倪雀说不上来。
除开上次在医院碰到江既迟妈妈,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见家长。且不说是见家长了,就谈个恋爱,在长辈面前太亲密,多少也是有点尴尬的吧。
倪雀的想法全写脸上了,江既迟屈起食指挠挠她下巴:“放轻松。他老人家动也动不了,还能吃了你啊?”
倪雀深呼吸一口,点了点头。
江既迟旋动门把手,将门推开。听到动静,病床上躺着的江耀诚转了转眼珠,看向门口的方向。
倪雀捧紧了怀中的花,跟着江既迟一起走了进去。
随着走近,倪雀愈发清楚地看见了江既迟父亲的模样。
他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从他暴露出来的四肢,还有凹陷的脸颊可以看出,他瘦得俨然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虽是躺着,但他的脑袋并没有以一个很端正的姿态安放于病床上,那脑袋和脖子间的部位,歪出一个略显古怪的弧度。
离得近了,倪雀拘谨又礼貌地喊人:“叔叔你好。”
下一秒,倪雀就听见一道声音于病房内响起:“你好。”
那声音沉厚有力,即便是古井无波的声调,听来却不乏低磁音色中透出来的亲和力,一时间让人难以将其与病床上躺着的这个形如枯槁的病人联系在一起。
倪雀欲把花放在床头,江既迟说:“给我吧。”
江既迟接过花,松开那只牵她的手:“我去把花醒上。”
说着示意旁边的一把椅子:“倪雀,你坐这儿。”
倪雀走到椅子上坐下,她打量了几眼江既迟父亲身上佩戴并连接的,那明显用于与人沟通的一系列辅助性设备。
电极片、眼动仪、导线、计算机处理器、显示屏……都是倪雀在书籍以及论文资料中看过的东西,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
“吓到你了吧?”江耀诚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倪雀适时地将视线落去江耀诚身上,弯弯眼睛:“没有的,一点也不吓人,叔叔您一看就是个很善良的人。”
如果不是江耀诚脸上做不出表情,此刻他一定会露出笑容,倘若他能自主发声,他也一定会笑出声。
然而眼下只有不带丝毫情绪的AI声回答倪雀:“可我不是个健康的人,病了八年多,两年拄拐,三年坐轮椅,近四年卧于病榻,现在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了。”
江既迟洗了只花瓶,蓄了半瓶水,他拿着花瓶从卫生间出来,在茶几前坐下,一手拾一支百合,一手拿起剪刀,娴熟地斜剪过花枝。
倪雀侧头看他,他抬头,亦回看她,而后眉眼一抬,冲她轻轻一扬。
倪雀转回脸去,继续和江耀诚说话:“叔叔,你这么说,不仅骂了你自己,我偶像还被你殃及了。”
江耀诚怕是猜到了是谁,但还是配合地问了句:“你偶像是谁啊?”
“我偶像是斯蒂芬·威廉·霍金,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宇宙学家之一。”也是世界上活的最久的ALS患者。
不过后半句话倪雀没说出来。
江耀诚:“小姑娘,你是来给小迟当说客的吧?他答应我的事,可不能食言了。”
倪雀想到不久前和江既迟通过的一通电话,她隐约能猜到江既迟答应江耀诚的事会是哪方面的。
“我不是来当说客的,叔叔,江……”倪雀原本想说“江老师”,但这个称呼常带来听者的疑问,总是伴随着解释,她便改叫全名,“江既迟没有布置我这个任务,我觉得他带我过来看您,只是希望您能开心一点。”
“看到他有了女朋友,我确实很高兴,要是能看到他结婚生子,我死前也就更没什么遗憾了。”
倪雀脱口而出:“可以看到的。”
她这句话出口,病床上的江耀诚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毕竟这话带有明显的劝留意味,和江既迟那天用“带女朋友来看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差不多,只不过这个是改成了用他儿子结婚生子的愿景来诱惑他,让他多一个留恋人世的理由罢了。
反倒江既迟,倪雀话音一落,他剪花枝的手顿了下。
倪雀的余光感受到江既迟一直在看着自己。她后知后觉感到脸热,刚才那话,显得她好像多想嫁给他一样。
带着几分找补的心思,倪雀又道:“叔叔,霍金21岁就确诊了渐冻症,但他却活到了76岁,所以只要叔叔想,就没什么不可能。”
江耀诚:“你还说你不是来当说客的。”
“但叔叔你是高兴的吧?”
“怎么说?”
倪雀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故事,但叔叔你很幸运,你最爱的,也最爱你的亲人,没有因为你久病而忽视你、厌恶你、放弃你,而是一心想要留住你。能被人惦念,能被人挽留,本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她这话说得相对冒进,但显示屏上的脑电图波线却始终起伏平稳,昭示着江耀诚难得的好心情,倪雀说完后,他接道:“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含饴弄孙、白头到老的故事。”
“叔叔你好悲观。”
“我只对我自己悲观,”江耀诚的眼珠转了转,看向自己的儿子,“我对我儿子不悲观。我相信他会有美好的生活和锦绣的前程,现在如此,未来依旧如此。”
倪雀坐在病床前,和江耀诚聊了很久的天。
聊病症,谈疑难杂症,论人生态度,议伟人,讲近日的天气,道爱吃的美食,还聊江耀诚曾经的职业,倪雀现在的专业,话题跨越之大,内容之琐碎。
江既迟坐在距离病床两米远的地方,剪枝修叶插花。他说话不多,偶尔话茬抛到他这儿了,他会接一两句,多数时候,都是倪雀和江耀诚在聊。
有时候,他会忽然恍下神。
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春末的阳光顺着半敞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落在病床上,落在说话人的身上,他会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时光悠然隽永的感觉。
而他,想定格这一刻,将其裱起,命名为永恒。
*
倪雀在病房里待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天色变暗,护工来提醒,到江耀诚晚饭的进食时间了,他们才起身告别,出了医院。
在商场里吃完晚饭,开车回学校,停好车,江既迟牵着倪雀的手在校园里散步。
学校里的灯都开了,路灯、地灯、景观灯,昏黄的、亮白的、幽暗的,到处都是夜的气息。
夜里九点多,正是校园闺蜜、情侣夜游的高峰期,走哪儿都能见到人。偶尔途径一僻静处,总能撞见那么一两对连体婴儿似的情侣。
接连撞了几次后,江既迟有点破防。他捏了捏倪雀的手心,还不够,又戳一戳,挠一挠,倪雀被他弄笑了:“你干吗呀?”
“我没干吗,”他侧头看她,眼神深邃,“但你猜一猜我想干吗。”
“……”
倪雀不想猜,因为不用猜都知道他想干吗。
他们在一起大半个月了,除开在医院陪江耀诚,江既迟下班后都会回学校住,只要他回来时女生宿舍还没闭寝,两人必然要见上一面。
只不过这段时间,尤其是起先半个月,江耀诚在ICU住着,病情不稳定,江既迟怕有突发状况,不敢离太远,只好住在距离医院更近一些的个人住所。
所以自两人确定关系到现在,真正属于他们独处的时间并不多。
上上回,宿舍楼前分别时,江既迟骗了一个拥抱。
上回,还是在宿舍楼前,江既迟讨了一个吻,不过当时倪雀脚尖一踮,那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等他反应过来时,倪雀人已经跑路了,速度之快,他连片衣角都没抓上。
然后就到了这次,倪雀有预感,一定会发生什么。
倪雀无声之下,答案已被默认。
江既迟停下脚步,倪雀跟着停下。他又给了倪雀三秒钟的时间,只要她说出“不可以”“还有点早”“下次吧”类似的话,他就牵着她继续逛“素”步。
然而,三秒很快过去。
倪雀失去了反悔的机会。
江既迟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往清寂昏幽处。
彼时他们已临近那条他们一同走过许多次的樱花道,四月中旬已过,樱花繁盛不复,枝头缀着一二,半空飘零三四,五六落于地表。
没多久,倪雀就跟着江既迟进到了花丛腹地。
地灯静照,草虫浅叫。
倪雀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江既迟已经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精准且快速地找到她的唇,低头吻了下来。
尽管对这个吻的到来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倪雀依旧有种神魂颠倒错乱的懵懂和无措感。
眼睫不自觉地上下抖动,倪雀闭上眼,像是这样,就能把所有的紧张藏进阖住的眼皮里。
嘴唇被强势地打开,齿关继而失守,江既迟的唇舌探了进来,在她唇齿间来回搅弄。
今天吃完晚饭,走出餐厅时,服务员递给他俩一人一颗薄荷糖。
他们不约而同地撕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含到糖化。
此刻,那凛冽的薄荷味盈满口腔,正配合着江既迟的唇舌,掀起一场滚烫的风暴。
倪雀在这场风暴里,被吹击得东倒西扶、力不能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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