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听到这个名字,李闻今眼皮儿微微一颤。
但他很快就抬起头,目光带着嘲弄,“原以为乌衣巷只是放肆惯了,从不将我等朝廷命官放在眼里,想不到乌衣巷竟是如此胆大妄为,连阆国公都敢肆意污蔑。”
“污蔑?”
她笑一下,示意林丛,“看来李侍郎还是不太清醒啊,去,给他醒醒脑。”
刑具的声音随即传至隔壁,她绕到另一侧,看着坐在桌边空擎着笔却迟迟不落的秦淮舟,开口道,“大理卿不记供词了?”
说着话,目光顺势落在纸上。
纸上同样是一片空白,先前听到的所有对话,秦淮舟都没有记录。
她收回目光,作势道,“若要做录事呢,问讯中所有话语都要记录在案,大理卿旁听了这么久,却一字未记,日后若有需要,该从何处溯源呢?”
秦淮舟搁下笔,仔细让笔杆放置的位置与笔架垂直。
耳中时不时传来隔壁刑具的声音,他面露不忍,低声应道,“动刑之语,未必出于本心,更何况他所说并非招供,而是维护,若就此记下,苏都知就不怕将来呈堂证供,会以此为证?”
“原来大理卿已经在准备定我的罪了?”
“苏都知误会了,”秦淮舟顿了顿,又补一句,“苏都知在这里,想来那边暂时问不出什么,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侧耳听了听隔壁的动静,听着李闻今声音渐弱,应该是扛不住这一轮刑具,然后才假意问一声,“你不听了?”
秦淮舟已经起身,本打算向外走,转念想到若从这里出地牢,势必会经过刑房,被李闻今看到。
跟着便顿住身形,看向她,眼中意思明显。
她早已看出他的意思,却故意不得要领,同样以眼神询问:
(大理卿怎的又不走了?是打算留下继续听?)
秦淮舟浅呵出一声,眼神微动:
(……劳烦苏都知带路。)
最后仍是从暗门离开。
与昏暗的地牢相比,地牢之外春光明媚,时有鸟雀栖在枝头,喳喳声不绝于耳。
秦淮舟默了半晌,开口问道,“你给他用这么多刑,就不担心他撑不过,死无对证?”
苏露青回身看他一眼,“这么多案子审下来,你竟还觉得,这些被抓进来的人,就是案子关键?”
被她直接拆穿,秦淮舟抿了下唇,重新说道,“……襄王自尽一案,还需要他的供词,此案宫中很是重视,或许会亲自提审此人。”
“你担心他受刑太重,在御前失仪?”
“不,”秦淮舟摇摇头,“他既与杨甘一样,听命宁公,或许也会效仿杨甘,在口中藏有毒囊,我担心他会一直留到御前,然后趁机栽赃给你。”
“你放心,对他已经检查过一遍,没有毒囊。”
秦淮舟听到这话,神色并没有因此放松,只点头随口应了几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苏露青见状,心中隐约猜出几分,立即开口送客,“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但秦淮舟飞快的表示,“秦某还有些事,想与苏都知商议。”
他恭敬立在原地,却又对着前面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对于秦淮舟明显动机不纯的邀请,她自是不会顺势前行,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有意无意朝着地牢的方向,“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
秦淮舟只回给她四个字,“隔墙有耳。”
她冷笑,“你果然另有目的。”
“作为交换,秦某也有东西给苏都知看,”他补充,“是关于吏部烧毁的那批文书。”
吏部究竟烧毁了多少文书,恐怕除了经手之人,谁也无法得知,乌衣巷这两日虽在探查中有些收获,但多一条消息总不是坏事。
想到这里,她勉强点点头,“倒也有些诚意。”
跟着问,“你想用这东西,换什么?”
秦淮舟揖了一礼,“户部今日按例,会处理折损的粮草,烦请苏都知行个方便,允秦某旁听。”
听到这话,她毫不意外。
秦淮舟既已从她拿供词推测出她会做两手准备,在旁听过审讯李闻今以后,更不会放过户部这边的消息。
想到这里,她往书房处走,同时感慨一声,“看来大理卿还是对乌衣巷不信任,必须要亲耳听到回禀才算安心。”
对于她的挖苦,秦淮舟坦然接受,走在她身侧,说,“事关重大,苏都知勿怪。”
……
快到黄昏,梁眠终于回来。
秦淮舟在屏风后回避,黄杨木制的木屏风,既不用担心暴露身形,也十分结实,不会因任何风吹草动就倾倒。
苏露青往屏风后扫去一眼,后者安然回她一礼。
这时候梁眠走进来,面上神情严肃,“苏都知,属下带人在户部附近盯了一整日,但户部并无动静,中间或有官员进出,也不过是在几处衙署间走动。”
她听到这话,思量片刻,问,“别处也没动静?”
梁眠摇摇头,“漕渠等处都有专人看顾,几个仓也不见调动,不过在这期间,属下查到一件事。”
“说。”
“原本户部应是有些安排的,属下察觉仓部有几名官员在备马,手上还有钤印文书,不过在李闻今被带走的事传出以后,户部就没有动静了。”
“什么叫没有动静?”
“就是车马都送回原处,文书送回公廨,那几名官员也没再出去,一直到放衙时候,他们才各自回到家中。”
梁眠接着道,“属下怕他们会暗中出动,留了一部分人手在附近接应,若有动静,他们会立刻传信回来。不过……”
梁眠说到这里,却顿住没有再说。
“嗯?不过什么?说下去。”
“不过,属下怀疑,户部是知道了什么,所以一听说李闻今被带进乌衣巷,他们就立即取消这次行动,准备另找时机。”
这话说得有理,苏露青听完回禀,让梁眠放衙回去。
等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她看一眼毫无动静的屏风处,“听完了?”
秦淮舟从后面绕出,在她对面坐下,同时点点头,“果然,李闻今在襄王自尽的时候,就已然成为弃子,他之所以如今才被正式放弃,恐怕也是阆国公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她,“他知道杨甘暴露以后,我们两边都会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所以先下手销毁吏部的文书,再把此事推到失火上,让人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损失不大的意外。”
她听到这话,接着开口,“然后,再告知户部,以两边衙署的动向为信号,若没有查到李闻今头上,就一切照旧,一旦李闻今被缉拿,就静待时机。既是如此,想必这些粮草,最终会有一个相同的去处。”
两人的目光对上,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
“所以,”她朝秦淮舟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开,“你要送上的诚意呢?”
“永嘉十年,春闱主考官突染重病,当时事发仓促,朝中一时找不出合适人选,最后定下能服众之人,正是阆国公,宁苡奉。”
是八年前的事。
她在心中将那时候的事回想一番,那年她离京在外,倒也隐约听说过此事。
当时宁苡奉为避嫌,惶恐推脱,是皇后极力相求,宁苡奉这才答应暂领主考官一职,
春闱刚过,他就连忙归还礼部侍郎钤印,且与那一年的春闱学子极为生分,从不以老师居之。
正想着,忽听秦淮舟接着道,“杨甘是那一年的考生,与他同期的学子,至今都外放为官,只有他一直留在京中。”
“难怪,”联想起杨甘明明是文臣,却有死士做派,她嘲弄的笑笑,“所以当这位老师许诺他青史留名,他才那么相信,而且甘愿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把自己变成死士。”
说着,她看向秦淮舟,“这么说起来,从何璞案开始,大理寺内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他如实秉给宁苡奉,所以宁苡奉才会这么精准的,每一步都算在前头。”
“你说得不错,”秦淮舟似有感慨,“可叹杨少卿这些年在大理寺百般尽职,却甘愿受其驱使,做这等助纣为虐之事,本能名留青史的机会,也被他自己毁了。”
正感慨着,忽见苏露青又朝他伸来手,还小幅度的招了招。
这时已过黄昏,屋中却没有掌灯,只有廊下的灯笼映照些光影透进窗子,书案边隐约落进一些亮色,她的面容几乎是隐在暗影里,只有一双眸子亮得分明。
秦淮舟不解何意,先是下意识递出自己的手,搭在她掌心。
然而被她躲开。
他略微皱眉,“……什么?”
“大理卿如果只以这点东西做交换,未免太没有诚意,”苏露青维持着这个姿势,“应该还有些其它的东西没说吧?”
原来是会错意了。
秦淮舟侧过头,看一眼窗外灯影,“苏都知所言不错,除了这件事,大理寺的确还有些其他发现。”
“比如?”
“先帝神辉年间,阆国公曾于九州讲学,期间收过一位门生,那门生后来考中进士,在朝为官,名叫……屈靖扬。”
“竟是他?”苏露青有些意外,“这么说来,靳贤能听命于他,还有屈靖扬的关系。”
“嗯,屈靖扬又是何璞的舅父,这几人或是曾经在户部做事,或是近年调任户部做事,但无论如何,应该都是听从阆国公的吩咐。”
“阆国公若是参与其中,最终得利者,可就只有一位了,万事俱备,他会从哪里动*手呢?”
说到这儿,她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无人,春夜里风还有些凉,但已经不是之前那般透骨,“这要是再猜下去,说不得还得请宁公来,听听他是怎么令襄王那么听话的。”
她回身往秦淮舟那边看,“襄王与他非亲非故,又一直远在绛州,乖乖做他的藩王,有什么能说动他,在绛州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呢?”
“绛州大营出现变动时,是在永嘉十年。”
秦淮舟起身走到她身侧,与她一起站在窗边,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动,总是来回摇摆,灯火忽近忽远的泼进窗内,在他们身上留下大片大片的灯影。
有时候,这些灯火会照在发鬓,他只要稍稍侧过眼眸,就能看到她发间像是霜白一样的颜色。
时间仿佛就此流转暮年,相携白头过一生。
他出了一瞬神,在她察觉看过来时,倏然收回目光,轻咳一声。
然后接着刚刚的话继续道,“永嘉十年,陛下下旨,皇后临朝,当时百官多有微词,襄王若是因此生出不臣之心,倒也说得过去。”
从那时候至今,若想与长安抗衡,手中便要有足够的兵马,养兵就要敛财,只靠藩王那点食邑自然不够。
“还是永嘉十年,靳贤任监察御史,奉命巡查绛州,与襄王接触,安排下这些事,襄王因此有余力养兵练兵。但我猜,襄王并不知道,自己也是他人的盘中餐。”
“你说的这些都不错,但他既已伏法,家眷也都关在京中,他左右都是个死,何不亲口把这人供出来,给自己个痛快?”
苏露青漫不经心看去一眼,“反倒还受制于人,乖乖自尽了?”
秦淮舟迎向她的目光,在随着夜色愈发幽暗的窗边暗影里,神色已看不分明,就只听到略带叹息的语气,“苏都知想问的,是这桩案子,还是我手中正在查的线索?”
话说到这里,心平气和的探讨就此结束。
她转身向外走,“不早了,回去吧。”
秦淮舟今日在乌衣巷留了一整日,回到房中时,便又听到她状似不经意的问一声,“秦卿从到乌衣巷兴师问罪以后,就不曾再回去,有杨甘、李闻今这两位前车之鉴,大理寺会不会以为,秦卿也遭了毒手?”
良久没听到秦淮舟作答,她净过手,转头去看,正看到秦淮舟解开中衣,随衣襟半落,露出匀称有力的背影。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将衣襟往上一拉,随口道,“嗯……”
她一挑眉,“嗯?”
“不会,临去前,我已交代过衙署同僚,”秦淮舟换过衣袍,转而另提起一件事,“托苏卿的福,早起迟了。”
话只说一半,但看他揉着额角往里间去的动作,也能猜出他真正想说的意思。
她跟进去,只做不解,“秦卿这是何意?”
秦淮舟回望着她,一字一顿,“迷药。”
“我下的量不多,只是让你起得迟一些。”
“但在下实在头疼得很,”秦淮舟放缓了语气,以指轻点着自己的头,“疼了一整日,到现在还在疼。”
“以往给你下过几次,怎么没见你说头疼?”
面对她的质疑,秦淮舟想了想,“大概是混在洛神花茶里,药性相冲了。”
她闻言,提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新煮好的热茶,递给他,“多喝热茶。”
睫羽随心事眨动,秦淮舟默默接过茶杯,默默饮了一口。
第92章 第92章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苏露青越过他,往帐边走。
忽听秦淮舟说,“……从今日得到的结果看,户部没有行动,除了另待时机,也许还有一个可能。”
因着这句话,她的兴趣被挑起来,“是什么?”
影子近过来,秦淮舟放下热茶,往她这边走,“那些粮草足够用了,不需要再补。”
军中粮饷会在固定的日子运送,即使是襄王这些年暗中私养的兵马,从账册来看,也依然遵循这个规律,甚至一直到事情败露时,都不曾中断。
她想到某种可能,欲撩起帐帘的手顿住,回身看向他,手跟着收回来,“你的意思是?”
秦淮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道,“李闻今既然已是弃子,在这之后的棋,就都是试探,他想知道我们查到哪一步,根据我们的反应,调整部署。”
“总得有个契机,”她若有所思,“开明坊现在可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呢。”
忽听秦淮舟说,“可以有。”
“嗯?”她坐在床沿儿,扯过帷幔在手里把玩,“这么说,你打算先下手?”
“苏都知可还记得,张武侯的儿媳,当初是死在侯府的及笄礼上?”
想到侯府那日发生过的事,她似有些感慨,“的确是个搜查开明坊的好借口,不过,”
她似笑非笑望过去,神色里带出探究,“大理卿早不用晚不用,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怎么想都是别有居心呀。”
秦淮舟顺着她的话问,“那苏都知以为,秦某是何居心?”
她立即叹道,“比如,有人为达目的,借刀……”
视线跟着锁住他,一扬眉,“杀、人?”
秦淮舟摇头,同样浅叹一下,“倒也没有苏都知说的这么严重。”
“那就是有这份心思,”她直接点破,“抓李闻今是为看主使者的后手,盯户部是你手下的人无法兼顾城中各处,如今又是为了什么?”
她起身走到秦淮舟身前,沿着他衣领边缘,有一下没一下的剥着。
指尖不断挑开薄软的衣料,带起细微的风,隐约触及到的皮肤迢递起明显的温度,呼吸的起伏随指下的动作逐渐明显,玉色隐约泛出红晕,有人手臂下意识抬起,随即又克制在原处。
只是骤然发急的呼吸声暴露了心绪,如竹枝被春风摧折。
对于种种反应,她只作不察,仍是一心一意的鞫问:
“我姑且认为,前两样是你结案心切,想给这桩案子一个合理的解释,加上还有旨意做依据,乌衣巷愿意奉陪,但这次么……”
说着,她勾住他其中一边领口,让他随着自己力道的方向,不断退至帐边。
然后在她的步步紧逼之下,看他向后跌进床帐里。
帐角事先放过小香炉,此刻帐中香徐徐弥漫,充斥的满是安神舒缓的香气。
秦淮舟重心不稳,跌进帐里,只来得及撑起胳膊,还不等他起身,身前的人已经跟着俯身过来。
明明不是密不透风的围堵,他只要稍微挣一挣,就能从她设下的包围里脱身,但他没有。
他仰面望她,灯火被她遮住些许,光亮只来得及镀在她鬓边,于是望进的眸子愈发幽黑,
这样被她盯着看,让他下意识想到一个词,森然。
原来她审讯起人犯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有发丝随着她俯身的动作从鬓边滑落,他不自觉抬手,打算替她别回耳后。
但很快就被她按住。
居高临下的姿态,轻而易举就将人制住,苏露青一手撑在他耳侧,一手按住他欲抬起的手,抓在腕上。
语气里半是嘲弄,半是了然,“这次,是为什么呀?”
被按住的人因着她这句问话,一直回视她的目光倏然向旁移走,眸光顺势跟着垂下去,最后被浓长睫羽遮住。
也遮住所有变换的神色。
“不说?”
睫羽轻颤,重新抬眼看来,“……苏都知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那就是有原因,但不能在这里说。
她不为所动,弯了弯眉眼,“你在算计我,难道还不准我有知情权?”
“不是算计。”
她干脆伏到他身前,枕在他心口处。
寝衣之下是热烫皮肤,更深处心跳怦然,沉稳有力。
她屈起指尖,在他腕上薄的皮肤轻划,轻而易举就察觉到他肌肉瞬间的紧绷。
开口时,声音被心跳声衬着,有些闷,“不如让我猜猜看。”
她重新调整了一番,给自己寻了个更舒适些的位置,“那具尸身由侯府处理,至今未露风声,是侯府治理有方,没人敢乱传闲话。同时,你也在等,等这段时间以来报官失踪的名单,很显然,名单上依然没有这所谓的儿媳。”
心跳声虽有些快,但不是慌乱。
她听了一会儿,接着道,“李闻今被关在乌衣巷,户部听到风声不做动作,如今还能有所行动的,只剩下开明坊。以开明坊现在的情形,受宁苡奉掌握无疑,若是派人去万年县报官,由万年县派人进坊内查问,恐怕命令还没发出,就会被拦截,即使衙门的人进入坊内,也查不出什么。所以……”
她停住话音,轻划在秦淮舟腕上的指尖也跟着顿住,改为安抚的在薄的皮肤上点几下。
跟着状似不经意的向下抚,勾住袖口,顺着手臂往下拉,指腹落在手臂更内侧,摸索着肌理纹路。
心口处传来的心跳声有些乱,枕着的身躯更为紧绷,像春夜里被风拂着压出弧度的竹枝,每每要直起枝干,都会被随之而来的风挡回去,只余竹叶飘摆。
呼吸声随着心跳加重,杂念在帐中香里交织疯长。
她听到克制的沙哑,“……所以?”
“你希望这个冲破开明坊,在坊中长驱直入的,是乌衣巷。”
心跳声跳乱一拍,藏在起伏明显的胸腔下,虽隐秘,但还是被她捕捉到。
外面似乎起风了,吹进来的风里隐约带着潮气,这样的气息,像是要下雨。
她神色微动,停下手里动作,忽然问秦淮舟一句题外话,“秦卿对天象可有研究?”
也许是话题太过跳脱,秦淮舟缓了片刻,“说来惭愧,秦某并不懂天象。”
她听着他的心跳声,似乎从刚才开始,他的心跳就没有慢过。
“今夜,怕是要下雨。”
“嗯,或许很快就能听到雨声。”
“我猜,会打雷,”她眼中闪过某种思绪,轻哂,“说不定会是惊雷。”
“雷雨电闪,本也是常事,苏都知可是担心雷声扰眠?”
说话间,风势更大,屋内袭进更浓的湿意,的确是要下大雨了。
她慢慢起身,视线在落向他面上时,似是做出一个决定。
于是她仍维持着困住他的架势,抬手轻按在他额角,“头还疼?”
被困住的人眸色颤了颤,似乎有笑意漫上来,“是有一些。”
“我有个法子,要试吗?”说着话,她一转腕,用手掌覆住他的眼睛。
长的睫羽在掌下颤动,如蝶振翅,她看不到秦淮舟如今眼里的神情,但从他满是笑意的语气里,能猜出他应该是开心的。
“管用吗?”
“管用。”
她重新俯身。
过近的距离,气息相互萦绕。
在咬向他的唇之前,她悄然慨叹一声,“如果有雷声,我希望它晚一点来……”
窗外忽地闪过一片亮色,在没有完全阖紧的帷幔处晃过,亮色无法忽视,她的动作一顿。
但有人不愿意放过这次停顿,拉近她,拉她与自己沉沦,同时摸索着拽住帷幔一边,让它全然阖紧,让这片天地只属于他们彼此。
遮住眼帘的手不知不觉抵到别处,山峦颠倒,岚雾重重,思绪沉在更深的旋涡里,有另一种轰鸣自脑海中升起,吞没窗外的雷声。
但比轰鸣更疾的是门声。
“……天雷劈中立政殿,天火骤起,陛下受惊,皇后殿下召苏都知进宫!”
雨下的不算大,绵密雨丝沾衣不湿,地上没有积水,马蹄踏在天街,只隐约激起一层泛着湿意的马蹄声。
苏露青赶至宫中时,梁眠已经沿着宫中来路迎向她,急声回禀先前发生的事:
“……雷声本来也不大,但不知怎么回事儿,忽然就窜起一个大火球,一下劈中立政殿殿顶,直把殿顶劈出一个大窟窿来!”
“……陛下今晚刚做过针灸,还用过安神汤剂,奉御专门叮嘱过,千万不能惊动陛下,否则前功尽弃,立政殿内众人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没想到这一声雷,直接让所有的准备全部白费。”
“……如今陛下头疾加重,陷入昏迷,医官局的几名奉御全来看过,但现在谁也不敢说话,恐怕陛下这次……”
后面的话,梁眠没敢说。
苏露青点点头,“我知道了。”
转而问道,“天火又是怎么回事?”
“雷声过后,立政殿本就被劈了个窟窿,但雷火烧着了殿柱,到现在还没有扑灭。”
“查到什么了?”
“暂时还没有头绪。”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立政殿,雨夜里,立政殿处仍是一片火光,各处人等紧急往殿顶泼水,凌然等在门口,一看到苏露青,就立即将人带往后殿。
后殿是帝后的起居之处,孟殊坐在殿内,面上满是疲惫之色。
苏露青见过礼后,又问一声,“不知陛下如今……”
孟殊往里间示意一眼,里面仍有一名奉御看顾,其他医官不时进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惶恐之色。
孟殊接着道,“近来禁军各营频发怪病,如今天雷又劈中立政殿,孤担心,有人借机做文章。”
皇后话语平淡,但在苏露青听来,只觉山雨欲来。
退出后殿,立政殿的大火已被扑灭,她见到正指挥众人重新部署的厉温。
两人于廊下低语几句,厉温之后正色道,“苏都知放心,宫中之事,我自有应对。”
梁眠见她出来,立即跟上前去,“苏都知,我们要往哪里查?”
“城中有变,立即调集人手。”
朦雨春夜,雨汽里还满是寒凉气息。
宵禁之后的城内,各处主干道完全陷入黑暗,只偶尔会有一队巡夜的金吾卫,手持灯笼,穿行在宽阔无人的黑暗里,如萤火流光。
颁政坊的坊门在乌衣巷的威压下匆忙打开,亲事官目标明确的奔向几处地方,不多时,一些原本躲避在坊门各处,准备伺机出动的黑影,开始像蜚蠊一样慌乱窜走,但最后仍被亲事官一一缉拿住。
从这些人的身上,搜出各种朱砂符纸一样的东西,还有些沾了火油的刻有“天星摇、世出妖”六字谶言的箭簇,要做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苏都知,坊内的武侯中郎将带过来了,据底下武侯交代,他们今晚被此人命令,听从号令暗开坊门,放那些人出去。”
一个中年人被推搡着走过来,苏露青看一眼来人,比了一个手势。
梁眠立即发出指令,“卸了下巴,压下去。”
一切指令都在无声之中进行完毕,控制住这些伺机制造凶兆的天星教众,一行人破开灵妙观大门,将观内道人赶至一处。
苏露青则在收到消息以后,来到观内一处院落。
梁眠带人将院子围住。
院内屋门紧闭,她站在门口,随手一推,门应手而开。
一个小道童从里面冲出来,手中握着一把短剑,大喝着朝她刺来。
被她闪身躲开,随意出手一旋,那小道童就随惯性飞扑出去,被梁眠拎起。
苏露青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目光落在屋内状似虔诚的跪在慈航像前的人,随口道一声,“你说你,要杀我何不自己动手,派个孩子出来算什么?”
跪在慈航像前的人缓缓转身,“如果是明日此时,我自然会亲自动手,不过今晚你既然来了,就说明我已经没有机会,那我何必还和自己过不去,到你面前找死呢?”
“你倒是聪明,”苏露青四下看了看,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你的苏嬷嬷呢?”
“她啊,”裴昭学着她的样子,随意坐在蒲团上,轻描淡写答,“被我杀了。”
“灭口呀。”
“不然呢?”
“也是,”苏露青点点头,似乎非常理解裴昭的做法,“毕竟,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苏嬷嬷,与你更没有乳母知情,我说的对吧,陶丽娘?”
“裴昭”一双眼睛顷刻间瞪圆了些,看她时,神色渐渐染上一抹癫狂,跟着大笑起来,“果然啊,你连这个都查到了,不愧是乌衣巷的苏都知,真是令人心服口服。”
然后大大方方承认,“是啊,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苏嬷嬷,我也不是什么裴昭,陶丽娘才是我的名字。”
“但你身上这些裴昭会有的特征可不假,光是那手琵琶,没个十年八年的童子功,练不出来。”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陶丽娘往后缩了缩,似乎惧怕她的恶名,被她带回去用刑。
却又好奇心十足的问,“我装裴昭装得这么像,连她的胎记都摹了个十成十,按理说应该天衣无缝啊,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元融。”苏露青只简单说出一个名字。
“元融……”陶丽娘思索半晌,不解,“明面上,我和他什么接触也没有。”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怀疑,”她看着陶丽娘,假意放松,“但你那时候说,清远伯世子打算纳你为妾。”
“这又和元融有什么关系?”
“清远伯世子突然就坠马死了,他本不善骑射,却突然呼朋唤友去了猎场,只能是有人鼓动,你猜猜,这个人是谁?”
陶丽娘将信将疑,“你是想说,元融?”
“是啊,他鼓动世子进山打猎,然后杀了世子,与清远伯世子同行之人看到了元融,但不敢指认,清远伯同样不敢得罪泰王,所以这件事只能以世子坠马而死,不了了之。不过,这只是令我怀疑的其中一点。”
“那第二呢?”
“元融,是你杀的。”
“证据呢?”
“你很聪明,知道用血脚印迷惑旁人,但你若再聪明一点,就该把簪子换成匕首啊。”
“你刚刚才说,元融是为我才杀了清远伯世子,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杀元融?”
“因为他不会对你明媒正娶,你杀他也是临时起意,我想,应该就是那天晚上,你得知他将来要成婚的人是别家贵女,至于你,他只想你继续做一个外室。”
苏露青说到这里,已将陶丽娘的所有神情收于眼底,继续道,“你当然不想继续做什么外室,既然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你就自己拿,比如——”
她看向门外被梁眠控制住的小道童,“他。”
“我从一个道童身上能拿到什么想要的?”陶丽娘嗤之以鼻。
“道童身上自然没有,可如果他不只是道童呢?”
她好整以暇看着陶丽娘,“襄王伏法,家眷同样被押送进京,据说他唯一的子嗣早早夭折,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新的子嗣,而这夭折的子嗣,就是他吧?”
“就算是他——”
不等陶丽娘往下说,她已经打断了后面的话,“你出身绛州襄王府,是侍奉世子的侍女,也是如今天星教的教主。至于今夜,你奉命安排教众到城中各处散布‘天兆’,为天火击中立政殿造势,让城中百姓认为,这是上天对当今陛下的最后一次警示,也是天谴。”
“还要我继续说吗?”
陶丽娘缩起身子,“你说的都不错。”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苏露青忽然靠近她,问,“那你为何要杀张武侯的儿媳,你如果不杀她,就不会这么快暴露。”
陶丽娘埋头在肘间,“她本来也是要死,但如果她的死能为我所用,也算她没有白死,不对吗?”
“这么说,你想投诚?”苏露青叹了口气,“真可惜。”
“晚了,是吗?”陶丽娘抬起头。
“是呀。”
“但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晚呢——”
话音落,陶丽娘猛然出手,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匕首,直刺苏露青面门。
“苏都知小心!”
梁眠见势不对,飞身进来。
一矢中的。
崇业坊前鬼魅般出现一支兵马。
一张大弓缓缓放下,刚刚发出的箭羽钉在崇业坊门前的地里,尾翎尤在震颤。
一箭之隔,有人被逼退三步,看着自己带出的人马全部控制住,眼中露出败意。
“怎么会……”
“呼……还好赶上了,”另一边,栾定钦摘下兜帽,抱在怀里,对握弓的人道一声,“谢了啊,秦卿。”
秦淮舟皱起眉,又在看到栾定钦身边的另一人时,面露诧异,很快调整好神色,恭敬行礼,“见过公主。”
元尧佯作与栾定钦拉开距离的模样,点点头,淡声道,“多亏秦侯及时出手。”
而后看向被控住的阆国公,痛惜的摇摇头,“阆国公……糊涂啊。”
“咦,阆国公这是要发什么信号?”
栾定钦一把夺走宁苡奉手里的东西,“失败了就想发信号通知他退兵?这可不行啊,戏台都搭好了,他可得把最后这出戏唱完。”
说着,他对手下示意,“暗号都对上了?”
手下点头。
“那就去送信儿吧,告诉渭水那边的人,事成了,他只管放手去做。”
一众人领命行事,秦淮舟带人押走宁苡奉,目光越过夜色,往承天门的方向望去。
也不知她如今在宫中,是否一切顺利。
第93章 第93章
有梆子声传至渭水桥附近,是四更天了。
今夜的梆子声有些怪,在一慢三快的节奏之后,另有一道梆子的杂音传出,像是打更人不慎掉了工具,所有的东西都不小心撞在一起以后发出的刺耳噪音。
不久以后斥候打探回来,将城内情况回禀一遍,随即一名都尉从军中快速走出,来到渭水桥边。
“殿下,城中一切顺利。”
周围没有灯火,这时候雨刚刚停,月光从浅的云层后透出。
甲胄因沾了雨丝,反射出微弱月光,如果有人借着这一点微光往渭水桥边看,就能隐约看到列阵在这里的是禁军主力。
为首一人听完回禀,抬手在半空示意。
接着有哨声响起,这支兵马抵着夜色,如潮水般沉甸甸涌过渭水桥,直奔禁苑的永泰门。
禁苑这一带的守军不多,因着禁军各营染上不明病症的将士越来越多,一些不算太紧要的岗哨没安排多少人,兵力并不足,且大多不堪一击,很快就被制住。
这支兵马进入禁苑后,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息控制住宫中禁军,再进重元门,一路逼进立政殿。
此时,立政殿刚刚扑灭殿顶天火。
所有人都累的像瘫泥,但这会儿谁也不敢歇息,仍在殿内忙前忙后。
元康健抹了把汗,从后殿出来,对一个值夜宫人招手,“陛下的药怎么还不见送来?”
“奴婢这就去看看。”
宫人转身往廊下走。
忽听不远处声如滚雷,正诧异着,就见禁军大统领厉温浑身是血的闯进来,抓着个人就问,“陛下醒了吗?”
元康健见状不对,赶上前来,紧张的问,“厉统领?外面出什么事了?”
“赶快护送陛下避到安全的地方,有人造反了!”
厉温嫌站着说话费工夫,干脆往后殿的方向赶,“来不及了,禁军全是病猫,根本顶不住,皇后殿下呢?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
话音未落,立政殿大门轰然倒塌,间或夹杂着宫人惊恐的叫喊,还有甲胄铿锵声。
已经有人闯进来,身披甲胄,头戴兜鍪,手中握一把染血的刀,浑身散发戾气。
廊上灯火照亮来人,元康健惊呼出声,“泰王……?”
他转身往后就跑,“快!护驾!护驾!泰王造反了!”
立政殿里更乱了。
厉温双拳难敌四手,被元信的人拿下,元信只吩咐一声“看住他”,提刀径直走进后面寝殿。
寝殿里一个宫人也没有,大概是先前听到不对,四散奔逃了。
屋内点着几座多枝灯,里间厚重的帷幔垂落下来,遮挡住后面的情形。
元信用刀劈开帷幔,走到床帐边,继续用刀身挑起帐帘,猛地往旁边一拽。
破碎的帐帘里露出一角衣袍,龙纹跃然其上,是只有帝王才会穿着的衣服。
与外间的灯火通明相比,里间没有一盏灯,外面的光亮将这里照得半明半暗,帐内人的脸看不分明。
里面的人缓缓坐起身,身体仍处在暗影处,看动作,似乎是往元信这边看的。
元信目光落在衣袍的龙纹上,眼中不再有恭敬,取而代之的是恨意,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嘲弄,“听说陛下受惊,昏迷不醒,如今这是大好了?”
帐里的人抬起胳膊,似是要往元信这边指来。
元信垂眼看着里面的人,“如今整个皇宫都被我控制住,宫中所有人都看到天火劈中立政殿顶,陛下知不知道,这说明什么?”
跟着联想到旧事,没给里面人开口的机会,咬牙冷声道,“说明你失德,上天看不过眼,不认你这个天子了。”
帐里的人大概是被气着了,咳嗽起来。
元信则是桀笑两声,“事到如今,陛下不如主动交出玉玺,下诏把皇位传给我,如此也好少吃些苦头——”
“是吗?”帐里的人忽然开口反问一声。
“嗯?”
元信听声音不对,持刀指向里面,“你是谁?”
帐里的确有人,但此刻穿着这件衣服的,却不是元俭,而是一个女人。
两人一照面,元信立即察觉到自己上当了。
“元俭呢?”
苏露青迎着刀尖,脸上毫无惧色,在元信的逼视下从帐里出来,平静道,“陛下自然在该在的地方。”
“你是谁?”
“乌衣巷都知乌衣使。”
“原来是乌衣巷的鹰犬,”元信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找死!”
苏露青慢慢走出里间,“我来是为告诉泰王殿下,杀害世子的凶手已经抓到,殿下可以放心回去了。”
寝殿外全是泰王带来的兵将,这些人穿的都是禁军甲胄,区别只在于,这些人没有戴兜鍪,头上系的是红巾。
心下了然。
她看过殿外情形,在这些杀红了眼的兵将的注视下,从容坐到案边,等元信的反应。
元信给手下亲信使了个眼色,亲信领命,留下些人守住这里,余下的派往各处,搜寻皇帝和玉玺。
苏露青旁观过元信的种种安排,看殿外人少了以后,问元信,“殿下现在不杀我?”
“你还有些用,而且,”元信不屑看向她,“杀你,何至于本王亲自动手?”
她自然应承,“殿下说得是。”
“元俭藏在何处?你说出来,本王饶你不死,你若敢隐瞒——”
她似是权衡过利弊,很快交代,“陛下已被护送至夹城。”
“夹城?”元信似乎并不意外。
随即她感觉到两道玩味的目光落在身上,元信再开口时,满是意味深长,“都说乌衣巷是天子耳目,必要之时,乌衣巷更是天子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本王只当乌衣巷都是什么硬骨头,没想到你这个乌衣使,竟是这么个软骨头。”
跟着又带出嘲讽之意,“不过也确实是元俭能带出来的人,朝堂上依赖女人,逃命的时候,连自己的安危也寄希望于一个女人。女人能成什么气候,随便被刀一吓,还不是什么都交代出来了?”
苏露青垂头不语,一副听到这话无地自容的模样。
却听元信说,“出卖天子,是为不忠不义,念你识时务,本王可以给你个痛快。”
说着,元信向外吩咐,“来人。”
有人应声进来。
“把她带下去,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杀了。”
士兵听令就要来擒人。
苏露青忽然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说。”
“事到如今,殿下已是赢家,殿下可否让我这个将死之人,死个明白?”
“你还想明白什么?”元信有些不耐烦了。
苏露青看一眼距离她不远的士兵,“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元信一挥手,士兵重新退回去。
她先看着士兵退出寝殿,值守在门口,然后视线落在元信脸上,“一夜之间,先是天火降罪,后是殿下突然率军占据皇城,下官想问,殿下此时发难,可是因为得知李闻今被捕,户部动向被监视?”
她仔细看元信神色的变化,只看到元信浑不在意,“他们算什么东西,好了,你的问题答过了,来人——”
“殿下且慢,”她抢在元信下命令之前,“既然不是因为这个,下官斗胆,想从头说起。”
“从头说?”
“是,下官斗胆,想从淳德七县二十万担赈灾粮无故变成麸糠说起。”
她身上还披着龙袍,这时候恭敬朝着元信行了一个君臣礼,若只看衣服,恍若君在拜臣。
果然,元信对这个举动很是受用,他坐到主位上,视线一转,往她这边看来,“哦?这有什么好说的?”
见元信已然坐下,她知道自己赌对了,继续不动声色做后面的部署。
口中说道,“事发时,仓部郎中何璞自尽在牢中,死前曾写过一份认罪血书,承认自己贪污。何璞死后,乌衣巷忽然开始闹鬼,事后证实,扮鬼的是其弟何玉。何璞是因贪污那二十万担赈灾粮而死,可无论是仓部,还是何璞家中,都不曾有一笔与二十万担米粮对应的财物。如今市价,一担米可换三担麸糠,二十万担米可换六十万担麸糠,如果何璞当真偷换过这些米粮,市面上应该就会出现另外四十万担麸糠,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殿下可知道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因为何璞根本就没有换麸糠,这些麸糠是原封不动的从粮仓中运出,直接送往淳德等七县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补道,“或者也可以说,如今粮仓中的米粮,大部分都是麸糠,只不过运粮的人不知道,也未曾筛选过,这才运错了。”
“本王如果没记错,这案子是大理寺接的,而且已经结案了,你现在说这些,是想临死前替何璞翻案?”
“不,殿下误会了,”她摇摇头,“我是想说,殿下这么多年韬光养晦瞒天过海,想来国库中的米粮,都是这么被殿下暗中调换出去,给养自己手中兵马了吧?”
“你能猜到这些,也算聪明。”
眼见着元信又要叫人进来灭口,她接着道,“但光靠这些粮草,并不够,而且京中官员时有调动,想来殿下也不敢保证每一个户部官员都能为殿下所用,这也是何璞死了以后,屈靖扬、靳贤接连被殿下着人灭口的原因。这些年,殿下与宁公对户部之事,应该日日都不敢松懈吧?”
“你连宁公都查到了?”元信说着,又很快想到什么,点点头,“也是,你都这么问出来了,自然是抓到的那些人一个一个供出来的。”
听到这话,她却摇摇头,“他们宁死不招,所以还是要恭喜殿下,麾下都是这等忠心之臣。”
“而殿下要举事,养兵是关键,户部的粮草只能满足一小部分,光靠殿下的食邑,也无法支撑这么庞大的兵马,所以殿下又做了第二道准备,我说的不错吧?”
“说来听听。”
“天星谶,是殿下散布的,同时殿下也暗中部署,研制出了所谓的灵药,三清丹。此药有成瘾性,药中有七成是至纯至补之药,比如人参、杜仲等物,其中最为关键的一味原料是栗缨。”
“殿下为此选中开明坊,又挖一条暗道通往玄都观,坊内田产悉数交由玄都观打理,能接触其中机密的人,也通过这条暗道,避居在玄都观禁地内。另用大量流民,留他们在坊内种栗缨,已备制药。因事情机密,每年这些种栗缨的流民都会被灭口,另添一批。”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今年开明坊内忽然失踪十余户,想来就是因为得知了栗缨的秘密,被灭口的吧。”
“听说有个商户买了开明坊的一块田,一半种的麦子,另一半种了花生,”元信也说起一句闲语,“当初听到这消息时,本王还有些奇怪,如今看来,这对商户夫妇,就是你们了?”
“殿下明察。”
她附和一声,接着说道,“灵药其实就是吊命的药,吃这种药的人,初时成效好,之后随着药瘾间隔越来越短,副作用也越来越明显,直至最后丧命,而灵药所需药钱也极高,一瓶便是二十贯。靠着这些东西,殿下源源不断的收敛钱财,保证手中兵马正常运转,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撑到如今,殿下其实也是捉襟见肘了。”
眼见元信若有所思,她继续往下说,“除此之外,殿下还留有后手,其中便有襄王。”
元信示意,“你继续说。”
“靳贤奉命煽动襄王生出不臣之心,又依法炮制,让绛州变成第二个长安,种栗缨,卖灵药,大肆敛财,养兵铸铁。殿下与襄王达成合作,让他助你起兵,但你不放心,所以将他唯一的子嗣扣在身边做人质,就是你身边那个道童,他叫元喜吧?”
“你当时带走的除了元喜,还有元喜的侍女,陶丽娘,你觉得她另有用处,还专门着人教了她不少东西。”
这时候回想起陶丽娘在灵妙观说的话,她心中闪过一丝叹息。
——想活着有错吗?像你这种呼风唤雨的女官,又怎么知道我们这种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闭了闭眼,重新整了整神色,
“襄王事败,押解进京,你为灭口,又逢世子遇害,你便以其子为条件,只要襄王照你的话做,等你登基后,就认元喜为子,并立他为太子。襄王这才答应,用他的死,带走你最后的秘密。”
“至此,你只需要静待时机,再稍作些手脚,就能做出今晚这般上天降罪,雷劈立政殿的凶兆。”
说到这里,她不动声色瞥向某处,继而话锋一转,“但我真正想问殿下的,却并非此事。”
莲花漏的刻度降下一些,元信一皱眉,心中似有察觉。
这时候算算时辰,忽然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前去夹城追拿元俭的手下一直不曾回报,连殿外的声音都弱了几分。
而他坐在这里,听她说自己做过的事听了这么久,令他开始怀疑,这女人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
想到这里,元信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她。
从这个角度看,就更像那个病歪歪的元俭主动俯首称臣,等待他的诘问。
“你刚才说,抓到杀害世子的凶手了,人呢?”
“灵妙观。”
元信本就开始起疑的心,立即跟着一紧,目光直射过来,“你说什么?”
“杀害世子的凶手,还有殿下安排的那些散布凶兆的人,如今全都在灵妙观,”苏露青补上一句,“看押他们的,是乌衣巷的三千亲事官。”
元信的脸色彻底沉下来,当他再次看向苏露青时,她看到他眼中杀意。
她只作不觉,“殿下是不是觉得,只要城中另一支兵马无事,区区三千亲事官也算不得什么?”
元信神色又是一变。
她既然这么说,说明城中有变,他安排的另一支兵马恐怕已经落入圈套。
换句话说,他中计了。
带着血腥气的刀猛然架在她颈边,锋刃擦着颈侧皮肤,似乎已经割到皮肉。
苏露青没有动,只垂眸略往刀身处扫去一眼。
跟着听到元信说,“我现在改主意了,我当亲手杀你,再杀元俭!”
刀身向下沉,是要迅速抽刀断喉的动作。
她在这时候忽然开口,“裴相之罪,是你构陷吧?”
刀身顿住,但刀刃已经割进颈侧,有血沿着刀刃流出。
她面无惧色,缓缓抬头,看向元信。
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刀刃割进的更深,似乎只要元信再使些力气,她就会身首异处。
而她目光如刀,始终盯住元信,“永嘉元年,中书令矫诏,最终以谋逆罪名问斩,这桩案子,是你设计陷害的吧?”
元信握着刀的手微微使力,目光转到殿外,值守在这一处的人并没有发觉任何异常,仍是尽职尽责看护在外。
“可笑,裴中书是我的老师,学生怎会构陷老师?”
“因为裴相不只是殿下的老师,同样也是陛下的老师。”
架在颈侧的刀始终没有松动,刀刃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时不时在她颈边留下一道血痕,她全然不顾,语声始终坚定,“还因为,殿下距离太子,乃至将来的帝王,只差一步。”
“你住口!”
刀身再进,拉出更长的血痕。
她像是不知疼痛,唇角微勾,缓声往下说,“当年的一道惊雷,劈中立政殿前梧桐树,先帝以为凶兆,此事作罢,之后却也并未改立太子,你那时候以为事情还有转机,一心等着先帝驾崩,留下遗诏,命你继位。”
“没想到先帝虽然留下遗诏,新君却不是你,所以你怀恨在心,将御库中的另一份遗诏备份取走。等裴相当众宣读过遗诏,群臣校验时,便被人告知,御库中并没有这份遗诏,陛下并非先帝定下的新君,裴相伪造圣旨,有矫诏之嫌。”
“矫诏非同小可,但当时的朝中元老苏况,却在核对遗诏笔迹之后认定,这就是先帝亲笔,奉陛下为新皇,不日登基。笔迹虽核对无误,裴相却清白难证,最后仍被判谋逆之罪,但受其牵连者却几乎没有。”
“至于你,”她轻哂,“经此一事,你的皇帝梦,又碎了。”
被说中了心事,元信恼羞成怒,“住口!住口!”
握着刀的手频频发抖,却始终没有下去杀手。
“看来殿下这些年求仙问道,心中还是善意居多,不忍杀生。”
她说着,抬手捏住刀身,往旁边拨去。
那把刀虽然被她拨开,又很快架回她颈上。
“好吧,”她叹了口气,“殿下不嫌累,那就继续,我也继续往下说,殿下听听,我说的对不对。”
她接道,“裴相问斩,你登基无望,明面上潜心修道,醉心炼丹,实则以此做障眼法,让所有人淡忘你,这样你才好私下进行养兵之事,这里就剩下你最后一个后手。”
“你放出天星谶,蛊惑民心,潜移默化的让众人对帝后不满,然后你便利用裴相之死,再推出一个替死鬼,裴氏遗孤。”
“陶丽娘是你挑选的遗孤人选,你利用对老师家中的了解,将陶丽娘完全培养成裴昭会长成的样子,然后让她去做天星教的教主,掌管一众教徒,听命你行事的同时,她也因此掌握了权力。”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握在手里就不愿放下,她与世子交好,以为凭世子的关系,她会坐上皇后的位置。没想到殿下与宁公亲上加亲,为世子选了奉家娘子,也因此,世子为其所害。”
元信听到这话,眼中迸出的怒火几乎能将一整座多枝灯点燃,“这个逆子!死有余辜!”
但随即又冷静下来,“裴氏遗孤这么多年都没有下落,她伪装的这么好,连种种特征都能对上,把秦晌都骗过去了,你又是如何发现,她是假的?”
她叹了一口气,神色里带出追忆,“因为,裴昭是我啊。”
“竟然是你?”
元信打量她良久,点点头,“你的确有老师的影子,但,你既然知道她是假的,当初她冒名顶替你的时候,为何不拆穿?”
“拆穿多无趣呀,”她笑了笑,“隔空与殿下交手这么多次,如果不是她,我还真怀疑不到殿下身上。”
“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猜测之语,你说我构陷老师,取走御库的遗诏,有何凭据?”
“殿下很快就知道了。”
话音落,外面炸开一朵烟花。
在看到烟花之后,她猛地闪身,从刀下抽身而出,转而反手夺过刀,随即一脚踹到元信膝弯处,将他踹的跪在地上,趁他挣扎起身之际,将刀架在他的颈上。
“殿下,承让。”
她执刀的手比元信稳,元信被她制住,不敢再动。
殿外跟着传来阵阵甲胄声响,栾定钦率众缉拿反贼,已然将宫中各处重新清洗一遍。
几名士兵走进殿内,接替她押住元信,她则向着一侧屏风,俯身叩拜。
屏风之后,元俭、孟殊在秦淮舟等人的陪同下走出来,每个人的面色都有些沉重,先前那些话,他们全都听到了。
元俭痛惜的看着地上的元信,“王兄,你糊涂啊!”
孟殊则示意凌然,将御医叫来,到偏殿去给苏露青包扎伤口。
这时候晨鼓已响,天光渐白,这场由泰王发起的叛乱,在太阳升起之前,被彻底平息下去。
梁眠按照吩咐,从泰王府邸中搜寻出御库中存放的那份遗诏,泰王的罪名由元俭亲自定下,至于其中牵涉的裴相旧案,却并未因此有所改善。
帝王的态度自此表明,往事不提,来日不追,一切风雨都止于泰王。
偏殿里,苏露青换回自己的衣服,颈上伤口已经包扎完好。
凌然陪在她身边,看着紧闭的殿门,问她,“秦侯还在殿外等你,不去和他道别?”
她摇摇头,“道别又能说什么呢?”
当她从灵妙观进宫,在立政殿布局之时,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泰王一案,她知道太多秘密,关于泰王谋反的,关于祖父当年被构陷的。
秘密知道太多,人就不能善了,更何况还是关乎天家。
所以在元俭问她,事成之后想要什么封赏时,她说,要去绛州,重建绛州的探事司分司。
元俭同意了。
之后两日,她被特赐留在宫中养伤。
两日后,她凭乌衣巷腰牌,趁夜离京。
从长安到绛州的路,她已经走过一遍,只不过之前是抄小路快马加鞭,如今却是趁着春日天光好,沿途看了无数花。
在进入第二处驿站时,她勒马的动作一顿。
驿站院中候着一队宫人。
她心中一沉,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能出现在沿途的宫人,必然是奉命前来宣旨。
至于旨意的内容,无非是鸩酒、白绫、匕首三选一。
长安不能留,绛州不能去,宫中这是为她寻了处最后的体面啊。
她坦然下马,经过这些宫人,走入驿站大堂。
看到等在里面的人。
多日不见,他清贵绝伦依旧,只是清减了些。
看到她进去,他目光盯过来,一眼似有万言。
“……真巧啊。”
她想笑一笑,但笑不出来。
“不巧,”秦淮舟往她这边走几步,抬手递向她,“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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