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掩在石壁后的密室并不算大,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火把光亮时不时照在上面,露出的锋刃因此闪着寒光,在昏暗的地牢内看上去格外的阴森可怖。
牢房里的人闭目不语,周遭陷入一片安静,除了众人的呼吸声、火把燃起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苏露青在密室边踱了几步,目光在一排排森然器具间掠过,最后落在一条绳索上。
她没有回头,只抬手拨了下绳索的末端,问,“杨少卿还没有想好吗?”
“哼,杨某既然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转身,似是感慨的笑了笑,“所以,杨少卿这话的意思是,选择用刑?”
角落里似是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她眼风扫过去,有意无意的提醒一声,“我这个人呢,喜欢先礼后兵,杨少卿第一次来,对乌衣巷也许有误会,我再多说几句,请杨少卿宽心?”
她回到桌案边,目光如芒,钉向杨甘,“此番请杨少卿来,是因为有一桩案子,涉及到杨少卿,所以想听听杨少卿的意思。”
杨甘再次睁开眼睛,看一眼还留在一旁的医官刘贵,不屑道,“本官不认识他,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案子。”
苏露青面有遗憾,先不着痕迹看一眼角落处的人,再次确认一番,“那就是没得谈喽?”
“我与乌衣巷,本就没什么好谈!”
苏露青随手示意一下,立即有人将绳索取出,打开牢门,走向里面的杨甘。
绳索粗长,与牢房内的吊杆组合在一起,留出的一圈刚好能套在被绑住的人脖子上。
杨甘的头上又被罩上一层布袋,视线彻底被隔绝,人也被险险地向上提起。
颈上的轻微窒息感让他像挂在砧板上的鱼,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酷刑。
“苏都知,东西都拿来了。”梁眠拿了剩下的东西来给她过目。
都是些精巧的针、锥等物,她看过一眼,示意都放进里面,招待在杨甘身上。
这时候又有脚步声响起,身边倾下一道影子,衣袖从她眼前拂过,按在梁眠拿着的东西上,阻止他向前。
苏露青同样伸出手去,把先前按着的那只手拿开,梁眠见状,连忙快步离开,把这里的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仓促走过来的人,眉头紧锁着,碍于不能开口暴露自己,那些被迫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绪全部从眼神里涌出来。
见她不为所动,他抓起桌上的笔,抿着唇,迅速往纸上写下一行字:
(案情不明,又无物证,你不能滥用私刑!)
或许是气急,他写字的时候,呼吸声在耳边极为明晰,随着运笔的节奏,愈发的急;
握笔的手也格外用力,手背上青筋紧绷着鼓起,如玉脉上深而又深的沟壑。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更是来不及上提,径直甩出墨迹粼粼的一笔。
她看着这行字,又转头去看身侧的人。
为了隐藏行迹,他在离开立政殿以后,换了件亲事官的外袍,此时同样是一身乌衣,在阴森地牢里有如墨玉潜井,激出更为极致的清滟。
看过片刻,她抬手,从他手中抽走毛笔。
竹制笔杆自他指间抽离,他握笔的手没有马上松开,笔尖顺势在他指腹留下一道微凉墨痕,他没有立即擦去墨痕,目光只落在纸上,等她写出的回答。
她略一思忖,落笔写道:
(你来?)
她听到一声即刻窒住的气息,因为哽在心头,无处宣泄,最后被迫从喉间溢出一道长长的呼气声。
呼吸间声音略重,又无可奈何,只好将目光投向别处,静静的自行平复。
她无声的勾一勾唇角,重新进入正题。
“杨少卿既然不愿意好好的说,那就不说,给个反应就行。”
她朝里一抬手,一阵金属器具碰撞的声响传出。
杨甘的两条手臂都被挂在顶端垂下的玄铁吊环上,铁索严严实实的扣住手腕,既是束缚,也是固定。
梁眠在里面将准备工作全部做完,等待她的下一个指令。
苏露青侧头看一眼背对她站在一旁的秦淮舟,给梁眠使了个眼色。
梁眠会意,走到石壁一侧,拉下一条垂落的绳索。
“唰拉”一声响,竹帘自上方垂落,恰到好处的遮住栏杆里侧,两边的视线被竹帘隔开,只能看到因火光而显在其上的朦胧影子。
虽然看不到里面发生的情形,苏露青却并不受影响,语气如常的道,“杨少卿说不认识这位医官,但,应该认识靳贤吧?”
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喉音,然后飞快挤出一句,“同朝为官,自然认识。”
杨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常,明显是在忍受什么苦楚。
她余光里瞥到秦淮舟果然紧张的抓起笔,对她写下一句话:
(里面在做什么?)
她另拿起一支笔,一面写着字,一面对牢房里面的人说,“杀他时,什么感觉?”
(你猜。)
秦淮舟看完她写下的回答,气息又是一窒,偏生又奈何不得,只能坐在一旁,听里面的回答。
“……呵,乌衣巷既要屈打成招,何不直接写好供词,让我画押?”
“看来杨少卿对乌衣巷的误会太深,一时扭转不回,不过么,不要紧,”苏露青的语气里并不见急切,平常的仿佛在与人谈论天气,“那就不提结果,先说说从前。”
里面的动静渐弱,压抑的忍耐声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独自缓和的平静。
“停什么?”她忽地稍稍扬起声音。
在秦淮舟还有些不解她这话是何用意时,里面再次传来金属器具被使用的声音,以及压抑抵抗痛苦的喉音。
这次不等他提笔质询,她已经开口说道,“去年长安县令屈靖扬寿辰,你前去屈府,为他祝寿,贺礼是一棵火珊瑚。”
“我与屈县令交好,他过寿,我去祝贺,送上一份礼物聊表心意,这有什么奇怪的么?”
“停。”苏露青忽然又道。
里面的动作停下来。
杨甘也因此长出了一口气。
“杨少卿,”她再次开口时,目光从竹帘处,移回秦淮舟身上,“我这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之后我再问什么,你若不答,或者错答,他们还会继续。主动权在少卿你身上,想安安稳稳的说话,还是自己找罪受,你自己决定。”
映在竹帘上半悬空的身影抖了抖,又甩了甩手,像是在甩掉一些疼痛。
“你目睹靳贤与屈靖扬争吵,看到屈靖扬吞下一枚钥匙,同样也看到靳贤自背后砸杀屈靖扬,将他推入井下。”
“一派胡言!”
她叹一口气,“错了,继续。”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呃!”施刑声又起。
耳边跟着响起纸笔接触声:
(这是屈打成招!)
她写:
(证据?)
秦淮舟:
(单凭猜测就断言真伪,岂非武断?)
苏露青:
(哦。)
秦淮舟看着她最后写下的那个字,蓦地瞪大双眼,立刻奋笔疾书:
(你就不怕他受不住刑,弄出人命来?)
苏露青刚看了这么一句,见他还在写,干脆盯着他落笔的动作,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往下读:
(何况,屈府命案是在夜半,宾客皆已归家,你方才说他曾目睹行凶经过,如何证明?)
她这次没有在纸上落笔,在竹帘后时不时传来的压抑喉音里,缓声道,“证据,就是靳贤呀。”
里面的声息略有变化,她听出答案,继续道,“那晚留在屈府的,除了靳贤,还有你,和你奉命率领的死士。或者说,此事你本来可以不参与,但靳贤有顾虑,下不去手放火,所以你临时受命,‘帮’了他一把。”
“……靳贤已死,你就算往他头上推再多的证据,他也反驳不了,”杨甘压抑着忍了又忍,声音沙哑,“所以,到最后依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如此,还折辱我做什么?”
苏露青不置可否,换了个人问,“还剩几个?”
梁眠的声音恭恭敬敬传出来,“还有八个。”
她点点头,“那,继续。”
一张纸忽地举在她眼前,上面是墨汁淋漓的一句话:
(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抓着那张纸的手同样十分用力,纸面被攥住的边缘皱出深深的印痕。
她按下秦淮舟的手,慢悠悠写给他一句: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接着不再理他,目光落在竹帘上,锐利的视线仿佛已穿透竹帘,直视杨甘,“屈靖扬的文牒上记录的屈府仆从人数是三十六人,但万年县衙差从府内抬出的仆从,却有四十六人,这多出来的十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吧?”
杨甘依然坚持道,“……火场尸身分辨不清,或许是其他人误入火海,却被算成了仆从呢?只凭这一点,就断言是我所为,苏都知不觉得荒谬么?唔!”
有什么东西跟着掉落在地上,传出一点轻微但又带着重量的声响。
秦淮舟听到这个声音,轻的不像那些金属器具,但又不是布巾之类的软物……那东西落地时,似乎还粘黏着某种浓稠的东西,有“啪嗒”的一声。
“如果只是被烧死,的确判断不出原委,但,这些人可不只是被烧死,而是在被烧之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她看一眼秦淮舟,知道他此时已经回想起探查屈府那日见到的情形,接着往下说,“里面大部分人是被利刃杀死,还有十人却有趣得很,没有杀痕,也没有挣扎痕迹,我想来想去,只有服毒见血封喉这一种解释。那么,什么样的人,会随身携有这种毒呢?”
唯有死士。
“即便如此,你如何证明,是我下的令?”
竹帘上映出的身影,抽搐的频率比最初要快上许多,连声音里都带出忍受极大痛苦的颤抖。
“杨少卿撑到现在,还能说出这么多质疑的话,我真是好奇,你听命的那个人,究竟许了你多大的好处?”
杨甘发出一声冷笑。
“或者,威胁?”
又是一声冷笑。
“难不成,是青史留名?”
这次竹帘后面安静了一瞬,杨甘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人指使我,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用私刑逼供朝廷命官,就不怕事情败露,宫中降罪?”
“看来,还真的是青史留名。”她感叹一声。
接着道,“继续往下说吧,你命人烧了屈府,烧毁一切可能的证据,大火从夜半一直烧到天明,引起轩然大波。你本打算趁众人目光都被大火吸引,无人再关注府内残垣的时候,趁夜下到枯井里,拿走被屈靖扬吞下的钥匙,但你没成功,因为你遇到了两个人。”
说到这里,她察觉到身侧投过来的目光。
秦淮舟面上带着探究之色,提笔写道:
(与先前出入甚大,可有凭据?)
她夺走他手里的笔,写:
(等着。)
再次被抽走笔,秦淮舟看着面前空掉的笔筒,又看了看全部被她拿着的毛笔,万分无奈的浅浅叹出一声。
杨甘不知道究竟在受什么样的刑,里面听上去并无惊心动魄的响动,但从杨甘沙哑隐忍的语气判断,绝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时候,苏露青起身,往牢房里面走。
秦淮舟下意识想要跟上,却见她似有察觉,回身看向他,还自然无比的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牢房里面是大理寺的少卿,如果让杨甘看到,本应在大理寺的大理卿,却跟乌衣巷的都知乌衣使站在一处一同审他,无论后面他会被动的交代出什么,也都会成泡影。
秦淮舟默默叹气,同样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竹帘被从里面掀开一角,苏露青走进去。
她先看一眼杨甘,目光在他被玄铁吊环制住的手上一扫,见手指上一片血色,又重新落回杨甘的脸上。
十指连心,受刑的人极难抵过这种痛楚,常常刚挨过一下就全盘招出,但杨甘没有。
“杨少卿真是忠心啊。”
“……身为朝廷命官,自当……忠心!”
“你知道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杨甘闭上眼睛,“落入乌衣巷手中,我已经做好准备,没打算活着出去。不过,杨某倒是想问一问苏都知,像你这般严刑逼供、冤杀同僚,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是眼下报应未到,也不代表一生无忧。”
对于这种话,她毫不在意,“以后的事,不劳杨少卿费心,眼下,还是继续谈谈案子吧。”
“还有谈的必要么?苏都知不是一直都在咄咄逼人,逼我承认么?”
“我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看在杨少卿如此忠心的份儿上,我先不让他们动手,后面这几句话,就当是我送你的。”
说着,她一挥手,示意梁眠等人退至一旁,然后说道,“你大概先看到的是靳贤,靳贤和你想要的东西一样,你不愿钥匙落入他之手,所以先将他弄晕。接着,你又看到了第二个人,这个人先你一步到了枯井下,但探查未果,你猜这个人大概并不知道屈靖扬尸身的秘密,但又不想让消息泄露出去,所以你打算趁这个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先下手为强。”
她注意着杨甘脸上表情的变化,“你差一点就成功了,但这个人身手不错,而你因为刚刚制服靳贤,气力不济,被利刃所伤,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脱身离开。”
杨甘半晌冷笑道,“苏都知这话越说越离谱了。”
她却不再和杨甘较言语上的真,而是从旁边拣出一把短刀,挑向他的手腕。
“你——!”杨甘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呼。
“撕拉——”
衣袖被短刀划开,布料顺着裂口耷拉下去,露出伤痕斑斑的手臂。
这些伤痕,乍一看像是陈年疤痕,但细看,会看到清晰的伤口,伤口周围泛红,结着血痂。
“知道我为什么说得这么清楚么?”
她言笑晏晏,“因为,杨少卿当时差一点就能除掉的人,是我啊。”
杨甘神色变了变,缄口不言。
她接着道,“你很聪明,想到这件事一定会有人凭着蛛丝马迹追查出来,所以你找到一个现成的替罪羊,嗯,并且他也确实罪有应得。你在靳贤手上弄出差不多的伤,用你们都在找的东西胁迫他,让他不敢透露半个字,至少在绛州案以前,你们的合作很顺利。”
“绛州案后,襄王伏法,你得知想找的那个东西,已经在你听命的人手中,靳贤彻底变成弃子。正巧这个时候,我前来逼问靳贤,你一早就有应对,于是将从刘贵手中拿到的药,给靳贤服下,算好了时辰,让他当着我的面发病,保住他口中的秘密。”
“当然,这样做并不是万无一失,若要彻底不让靳贤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那人再次吩咐你做一件事,这次,你是做真正的刽子手。”
“襄王谋反背后有你们牵线,靳贤么,应该是你们的执行者,你深谙谋反罪名应有何种刑罚,挑了最重的说与靳贤,成功让靳贤选择主动认罪自尽,将所有的秘密带进棺材里。”
“你们还为了逼真,精心挑选了一条罪名,将所有都引向贪污国库的旧事,让外人认为,靳贤这些年都因为此事备受煎熬,终于崩溃谢罪。”
“你们的计划,原本马上就能成功了,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杨甘。
杨甘脸上带着大势已去的平静,“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让你发现不对?”
她指了指杨甘手臂上那些血痂,“你手上留下的这些伤,之所以不愈合,是因为我的匕首上淬过毒,毒素侵入皮肉,如果没有解药,它会一直腐蚀你的伤口,伤口当然就不会愈合。靳贤的伤是被你划出的,寻常伤口,总会愈合,他为了不暴露你,每次都在即将结痂时,重新将伤口划开,如此新伤叠旧伤,活着的时候不易分辨,死了,可就全藏不住了。”
“……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杨甘这次再说同样的话,已和先前判若两人,是自知无可辩解,坦然接受。
“即便如此,杨少卿也还是不愿意供出背后指使你做下这些事的人?”
她似是觉得可惜,“你若不沾此事,凭你的能力,他日史书工笔,自有你一席之地。”
“当然,”她话锋一转,“你能替他遮掩一时,却遮掩不了一世,凭他的手段,从你进入乌衣巷开始,你已经是弃子,从前他怎么驱使你除掉弃子,现在也会用同样的方式,除掉你。”
杨甘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苏都知把前尘分析得这般透彻,是不是忘了,我如今仍有官身,是四品正议大夫,尔等不经奏秉就肆意缉拿我,更是肆意对我用刑,可有想过,我今日若在乌衣巷出了事,尔等该如何交代?”
苏露青心中闪过一道思绪。
就见杨甘话音刚落,面色跟着一凝,似是要做出吞咽的动作,立即出手如电,一手紧扣他的下颌,逼他张开嘴,抠出已经被他咬破的东西。
梁眠跟着冲上前来,往杨甘脑后猛的一捶,杨甘的头立刻低下来,不动了。
“刘贵进来!”
刘贵应声进来,快速查验一番,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苏都知,他应该还是咽了点毒,这毒是死士才会有的,见血封喉,眼下只能勉强吊着他的命。”
“看好他。”苏露青吩咐一声之后,走出牢房。
秦淮舟跟着她一同走出地牢,在僻静无人处开口问道,“他怎么样?”
“牙里藏了毒囊,是死士的做法,没想到堂堂朝廷命官,忠心起来,竟甘愿给别人当死士。”
“如此看来,还是晚了一步,”秦淮舟的神色同样凝重,“没想到他藏的如此之深,或许是早已算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时刻准备用自己的死,迫你出局。”
“是啊,真是个狡猾的人。”她作势点点头,忽然转头打量起他来。
秦淮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看着周围的重重宫墙,几不可查的向旁边退开一步。
“这次为了相助秦侯,我可是担了大风险的,”她看着他的举动,跟着逼近一步,“秦侯难道一点也不表示表示?”
春日里暖风和煦,绕过宫墙,吹动乌衣衣摆,他思索片刻,道,“那,苏都知想做什么,尽管提来。”
“提什么都行?”她似有所指,“提什么你都答应?”
“嗯,”点点头,忽又意识到什么,紧跟着摇头,“赌约不行。”
第82章 第82章
苏露青神色略顿了顿,看着他,久久不语。
在秦淮舟似有话要问之前,她飞快的眨了下眼睛,感叹一*声,“这么怕输呀。”
“不是怕输,”秦淮舟的目光投向她,神色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世事虽皆能入局,但也分可赌,和不可赌,越是大事,越须慎重。”
“哦,”她点头,“还是怕输。”
秦淮舟气息略窒,呼吸声跟着重出一下,干脆转移话题,“……杨甘参与灭口靳贤之事,如今又服毒,神志不清。这件事瞒不住,光是大理寺就会有人向上递奏疏,明日早朝,乌衣巷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你打算如何应对?”
听到这话,她乜过去一眼,“秦侯这是打算让我独自面对了?”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方才听到的,只是杨甘做过什么,若要证明是他做的无疑,还需要多方查证,找出确切证据。”
“比如?”她感兴趣的问。
秦淮舟往地牢的方向看去一眼,“杨甘是接了刘贵的药,之后才顺利给靳贤服下,避过你的问话,那么,在这之前,是谁告诉杨甘,刘贵有这种药的?”
他说到这里,收回目光,接着对她说道,“乌衣巷里,人员特殊,寻常收买恐怕难以成功,便是用手段威逼,也要清楚刘贵家中的情形。所以,这个人只能是乌衣巷里的人,且地位甚高,手下有能供他驱使的心腹。”
“这样的人……”
她作势仔细思索,视线仍迎向他,末了一歪头,“是谁呢?”
两人的目光深而又深的交汇,试探与揣测都留在眼底,阳光稍稍推移向他们这边,不多时,另一侧传来脚步声。
秦淮舟侧过身,确保过来的人注意不到他的脸,跟着压低声音,“言尽于此,我要回大理寺了。”
她没有马上给出回应,仍是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他,仿佛一直要从他的眼睛看进心里去,一直看出他最真实的目的才罢休。
“苏都知还有什么要求?”
“要求谈不上,”她似笑非笑看着他,“我只是在想,秦侯用一个杨甘,就把我的乌衣巷也卷了进去,如今上上下下全都一团糟,明日早朝,还有那么多弹劾的人等着我。我现在又要应对早朝那些人,又要捉乌衣巷里的贼,分身乏术呀……”
她语气一转,“这样的损失,秦侯到底应该怎么赔我才好呢?”
忽见秦淮舟整了整神色,不知何时有红晕漫上耳朵,听他说,“待我到大理寺问明情形,回府相告。”
话音落,却见她依然似笑非笑看向自己,不免再次开口,问,“不妥?”
苏露青稍稍收回一瞬目光,重新换了个语气,像是调侃,“这么说,你打算帮我想……要怎么反驳同僚的话?”
她还故意抬头看了看天,艳阳悬在碧蓝天空上,正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
“咦,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呀,怎么向来都领头弹劾、专门跟乌衣巷唱反调的秦侯,今日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身边带起一缕风,隐约能闻出广霍沉香清冽又浓醇的气息。
春和景明,丝绦垂柳,乌衣掩映其间,人已经走出去很远,只留下一句轻语,还萦绕在耳畔,“……不用就算了。”
梁眠从后面走来,头上还留着没顾得上擦完的汗,“苏都知,人已经稳住了,刘贵给他看完以后说,那毒霸道,侵入肺腑就药石无医,想让他开口说话是不能了,只要不挪动,强吊些时日,应该还是可以的。”
“能吊多久?”
梁眠保守的伸出一根指头,“……一个月?”
她思索片刻,“最少一个月。”
“是。”
另一边,秦淮舟回到大理寺,立即就被几名大理丞围住诉苦,“侯爷,大事不好了,杨少卿被乌衣巷的人带走了!”
秦淮舟已有准备,调整好神态,蹙起眉头,“出了何事?”
其中一名大理丞将来龙去脉说完,叹出一声,“……就是这样,乌衣巷的人不由分说就将杨少卿带走,杨少卿跟随他们离开之前,还让我等千万不要请侯爷出面相救——”
其他人也跟着道:
“是啊,如今乌衣巷在朝中到处抓人,硬扣罪名,宫中对此事竟毫不阻拦,默许为佞臣撑腰。”
“如今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怕杨少卿在里面已遭受严刑拷打,我等却爱莫能助……”
想到自己刚刚在乌衣巷的地牢里听到的拷问,秦淮舟这次眉头皱的更深。
见他如此,大理丞也更加义愤填膺,“乌衣巷此举实在猖狂,此番连罪名都不曾捏造,直接将人带走,我这就回去写奏疏,明日早朝定要弹劾他们!”
“不错,如今乌衣巷猖獗,帝后纵容,我等若再缄口不言,这朝堂岂不成了乌衣巷的牢房,今日是杨少卿,明日便会轮到你我,这弹劾奏疏,我也写!”
“我也写!”
“我也去写!”
众人气冲脑门,纷纷拂袖回各自的书案处,磨墨提笔,刷刷点点间一份奏疏就已写成。
“侯爷,如此弹劾,可还稳妥?”
秦淮舟看着写好的弹劾奏疏,上面多是抨击乌衣巷肆意妄为之举,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句,“……假借有要事提审绛州嫌犯,暗中以权谋私,放任嫌犯在监牢之外?”
“侯爷还不知道?”
写这份奏疏的大理丞一脸诧异,当即解释道,“前段时间,乌衣巷的亲事官带来都知乌衣使手令,将嫌犯王逢从大理寺牢房提出,声称此人与绛州探事司有些关系,要从他口中问话。原以为乌衣巷会将王逢关进牢中,听候审问,但有人看到,他们将王逢秘密带出乌衣巷,送进京中里坊,这般瞒天过海的手段,若非以权谋私,下官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为什么。”
秦淮舟暗觉不对,不动声色问,“消息从何处来?”
“是杨少卿查问案子时,无意中察觉,撞见的。”
大理丞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什么,立即接着说,“恐怕杨少卿正是因此被乌衣巷记恨,乌衣巷这才寻了个理由,将杨少卿带走,意欲灭口!”
“此事我已知晓,诸位不必心急,至于杨少卿被带进乌衣巷的原由,还需得核查一番,再做定论。”
秦淮舟转而接续道,“如今襄王一案的判决还未能确定,此案关系重大,需谨慎对待,但也不宜拖得太久,若能赶在乌衣巷之前,将判决呈送上去,杨少卿那儿,也有转圜余地。”
大理丞连连点头,“侯爷说得有理,那这弹劾奏疏……侯爷可要我等也代为写一份?”
“不必,各位的态度就是大理寺的态度。”
其他人各怀心思的回去,秦淮舟回到书房,听尹唯再次将杨甘被带走的情形讲了一遍。
尹唯说完这些,接着说这几日查到的结果,“……侯爷,牢房那边,下官也全部问明,这段时间,杨少卿时常去探望靳贤,不过他在里面的时间不长,交谈间大多也只是简单的问候,说说身体情况,笔墨可还够用之类的。”
又补充说,“还有,杨少卿对牢房关押的人员非常重视,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前去探看,期间从未支走过牢房狱卒,狱卒也因此觉得杨少卿只是例行巡查,并未专门关注。”
秦淮舟思忖着,这样一来,狱卒对杨甘出入牢房接触人犯的举动司空见惯,即使他送去什么东西,也不会引人怀疑,自然也不会有人专门禀告。
尹唯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并未反驳,接着往下说自己的猜测,“下官以为,杨少卿或许就是利用这件事,先是将裁刀暗递给靳贤,令他自尽掩藏机密;靳贤被救回以后,他又伺机寻找机会,让靳贤服药,躲过苏都知的问话,之后再胁迫靳贤写认罪血书自尽,但……”
他也皱了皱眉,“杨少卿向来清正,他不曾在户部任职过,按说接触不到国库,便也不会与靳贤一众同流合污,那他如今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秦淮舟压下心中疑虑,先问,“开明坊的尾巴,处理得如何了?”
“下官查证过,那些人的确听命于杨少卿,他们一直跟在暗中,关注我们的动向,王逢在开明坊的消息,也是他们透露出去的。”
尹唯继续说道,“我们留在坊内的人,目前还算安全,他们还没有要对我们的人动手的意思。眼下杨少卿被带进乌衣巷,消息应该已经传到身后之人的耳中,可要我们的人从坊内撤出?”
“不必,”秦淮舟说到这里,另问了一句,“灵妙观内情形如何?线人所言可有证实?”
灵药的线索自绛州之后一分为二,绛州一带几乎已经尘埃落定,但长安城内却仍是疑云重重。
加上京中忽然多了一个天星教,隐约与灵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教众每到特定日子就会聚在一起举办义诊,前来参加义诊的多是贫苦百姓,他们得了药,就像得到了至宝,根本不会交出,稍微察觉到不对,更是不管义诊上交代的什么,都立刻将药丸吞下肚子。
灵药也因此一直流通于黑市,买卖双方又比之前更加谨慎,想从中揪出灵药的最终来源,依然不乐观。
但前不久,他的人抓到一名牙人,此人甘愿充当线人将功补过,提供了几条有用的线索,之后更是传递出灵妙观内有灵药接头人的消息。
尹唯立即道,“正要回禀侯爷,灵妙观似乎有所觉察,接头人没有按既定日子出现,不过,我们的人在偏殿蒲团底下,发现了一个空纸包,纸包里还残留有药味,应该是被人故意放在蒲团下,传递消息用的。”
“可有查出来?”
尹唯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动静。”
“灵妙观的都管,如今可还在观中?”
“在观中,不过都管因为看到了泰王世子的尸身,要时常被乌衣巷传唤,如今他已不管观中事务,只在禅房里清修。”
“盯紧灵妙观。”
“是。”
……
早朝果然被大理寺的一众官员弹劾。
苏露青站在原处,听着那些义愤填膺的措辞,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等这一番弹劾结束,御座上的帝后才安抚过激动的众臣。
安抚过后,又不痛不痒申斥了苏露青几句,这件事就算揭过了。
不过等下朝以后,苏露青还是又收到了无数记愤怒的目光。
她被群臣落在最后,慢悠悠往乌衣巷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就见方才被同僚请去一边说话的秦淮舟留在原地,看情形,似在等她。
她走上前去,目视前方,说道,“这种时候,秦侯还敢同我走在一起?”
秦淮舟做了个“请”的手势,跟着道,“我与苏都知的关系,想来朝中同僚都清楚,便是秦某此刻不与苏都知走在一处,之后也要回同一处府邸。”
“唉,”她作势长叹一声,“这么看来,我倒是要替秦侯委屈了。”
“为何?”
“秦侯是正人君子,光风霁月般的人物,落在我手里,好比明珠蒙尘,令人惋惜呀。”
秦淮舟神色如常,缓声道,“苏都知先前还说,是秦某攀了你的高枝。”
苏露青的步子蓦地一顿,转头看他一眼。
一身绛紫官服的人,此刻沐浴在春光之下,如玉山辉映,衬得眸中熠熠。
此时跟随着她的动作,他同样转头看过来,眸光交映着春光,便成了雍容殿宇前,最流光溢彩的一笔。
她又顺势看了两眼,这才收回目光,口中说道,“杨甘从被盯上的那一刻起,就和靳贤一样,变成弃子,他身后那人十分谨慎,也懂得拿捏人心。”
“苏都知这么说,是掌握了什么?”
她再次顿住步子,“秦侯说这话,是好奇,还是想知道内情?”
目的被拆穿,秦淮舟没有露出难为情,仍是面色自然道,“杨甘是执行者,除了指使者以外,他应该还有个接头人。而他正是通过这个人牵线,才从刘贵手上拿到的药。”
“然后呢?”
“杨甘成了弃子,那个人却还留有一口气,我是不是可以说,苏都知已然掌握了这两条线,但在等一个契机?”
两仪殿前的广场上,只有他们两人还在不疾不徐的前行。
被阳光照出的影子从容流淌过光洁的青石板,青石板的另一头儿次第向上攀升,一双靴子正正踏在这一端,随着步伐的停顿,垂坠在侧的龙纹衣摆也跟着有节奏的摇摆几下。
“咳咳……”元俭咳嗽几声,目光落在广场尽头的两道背影上,眼中神色若有所思。
“陛下在看什么?”孟殊从后面走过来,和他站在一起,往远处看。
“阿殊觉得,乌衣巷的权利大不大?”
“陛下还在想方才的那些弹劾吗?”
元俭从胸腔中泄出一口气,“乌衣巷设立之初,是为制衡,但制衡到现在,朝中还是只有两道声音。以前反对的那一波是针对你,如今又转而针对乌衣巷,说来说去,他们最想针对的,还是朕吧。”
“其实,只要陛下收回成命,让阿殊就此安心留在后宫——”
“不可能,”元俭直接打断她的话,忽然捂住自己的头,“朕的头又在痛了,算了,陪朕回去歇歇。”
孟殊依言扶着元俭从廊庑后绕回立政殿,同时不着痕迹的给凌然使了个眼色,凌然会意,自去依令行事。
……
“……我说秦侯怎么甘愿在这种时候,在同僚眼前,与我走在一处。”
两仪门前,苏露青当先走出门,往右上閣门处走,余光里看到秦淮舟的身影紧随在身后,冷笑一声,“原来秦侯的目的始终没有变过,之前所作所为,不过是引子。”
“苏都知误会了,”秦淮舟温声道,“秦某只是觉得,与其两边各自单打独斗,却又时常撞在一起,不如合兵一处——”
“合兵一处?然后等着你的人吃掉所有线索,让我不得不求着你,分我些消息?”
她直接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道,“秦侯的算盘,打得真响。”
对于她的无端揣测,秦淮舟似是有些失落,“秦某与苏都知也算合作过几次,秦某是什么样的人,苏都知难道还不清楚么?”
“如果我记得没错,当初在绛州时,我这样提议过,但那时候,秦侯是怎么和我说的,秦侯可还记得?”
她好整以暇等着秦淮舟的回答,见他自觉理亏,叹息着摇摇头,“都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了,什么时候合兵一处,什么时候各凭本事,秦侯还不知吗?”
秦淮舟抿了抿唇,“那,可还有商议的余地?”
“没有。”她干脆拒绝。
说话间,通明门也到了,她停下步子,与秦淮舟稍稍拉开些距离,“虽然没有商议的余地,但,看在你尽心替我想了那么多驳斥弹劾的话的份儿上,我给你个提示。”
“什么提示?”
她目测了一番两人现在的距离,“手,伸过来。”
周围空旷,无人经过,两边的宫墙给这处地方天然遮起一块阴凉,影子都隐在墙影下,只有身影随着迈动的步伐,悄然接近。
秦淮舟走近她身侧,朝她伸出手。
指骨分明的手,如玉莹润,看上去纤长,但抓在手里,又恍然惊觉,这只手竟比她大出这么多。
她屈起指尖,以他掌心为纸,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这个提示是,一个名字。”
提示写完,她没有马上收回手,指尖仍虚虚的悬在他掌心上方,随着她每一次呼吸,都隐约擦在他的掌心。
若有若无的触感从指尖传递进掌心纹路,秦淮舟顺势微微收拢五指,握住她的指尖。
“……多谢苏都知赐教。”
第83章 第83章
指尖重新触及掌心,暖意随着手指的收拢,萦绕其间。
她轻轻回抽,没抽动。
收拢的手指刚刚好卡进她的指间关节,嵌得严丝合缝,拇指也有意无意搭在她的小指上,热的温度传递过来,干燥暖意里立刻氤氲出一点濡湿。
“嗯?秦侯还舍不得我……”
她故意停顿住,看绯红与绛紫两道衣袖被春风纠缠,也看他耳垂处蓦地染出的红晕,然后才接着将未尽的话说完,“……的、提、示?”
被握住的指尖蓦地松开,衣袖垂落下去,神色也恢复成一惯的淡然,“苏都知两次提醒的都是同一个名字,不知可否再多透露些,此人究竟与何处有关联?”
她略一歪头,“你不知道?”
便听秦淮舟叹出一声,“线索都被苏都知截走了,只靠这一个名字,秦某实在难以下手。”
“那真是太可惜了,”她笑眯眯地看他,心情很好的道,“我只能提示到这里了,再多说的话,手下岂不是白努力从秦侯这里挖线索了?”
话说完,她也不等秦淮舟有什么反应,径自转身往通明门内走去。
身后始终落着两道目光,她没有回头,因此也不知道,正在看着她的人,眉宇间拢起一层极淡的柔和,怔怔出神。
……
泰王世子元融的卷宗摆在案头,苏露青将验尸文书抽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元融的尸身上,除了颈侧的那道致命伤,前胸后背都有些细小的伤痕,像是某种小型锐器的擦伤。
看过验尸文书,她叫上梁眠,前去停尸房,再次查看元融的尸身。
“泰王还是没来过么?”她问。
梁眠摇摇头,“没有,自从阆国府那次出了刺驾意外,宁公因惊吓病重,泰王就一直留在阆国府内照看宁公。世子遇害的消息送到阆国府内,听说泰王只传出一句,‘知道了’。”
苏露青神色略顿。
梁眠也跟着嘶出一声,“泰王只有元融这一个儿子,就算他们父子二人全都超脱凡尘,父子亲情总应该还在。独子丧命,他却还能如此平静,难道是骤闻噩耗,悲痛过度,反倒看不出情绪?”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们手上经手过无数案子,也因此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有些人骤闻噩耗,第一个反应却是笑。
苏露青随手掀开蒙住尸体的白布,白布底下立即冲起一股更为浓郁的腐臭气味。
春日天气渐暖,尸体不易存放,尽管四周都放着冰,尸身腐烂的速度依然比冬日里要快。
她戴上羊肠手套,再次细看起尸身上的伤痕。
像是锐物刮伤的地方,入处有明显的停顿,痕迹更深,顿处留有一弯小小的弧度,每一处擦伤都是中间明显,两边则是深色淤痕。
除了颈侧的致命伤以外,其它伤处都像沾过水,淤痕看上去要更为明显。
“元融屋子里的东西,都整理起来了?”她看着那些伤痕,问。
梁眠连忙回道,“能带回的,都带回来了,长礼查过那些书信手稿,说这些手稿都是灵妙观送来的孤本抄件,是灵妙观祖师修行中的一些心得,里面还留有一些灵妙观祖师自己钻研的道家药方。元融抄录的,就是这些方子。”
“至于书信,也都是写给各道观的修行道人的,元融虽没有正式归入哪处道观,但受其父泰王的影响,与各处道观都有所往来,书信里谈论的都是道家经文的心得见解,暂时没有看出其它东西。”
“除此之外,他的用具都是木制竹制居多,屋内没见锐器,至于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
梁眠琢磨着,分析说,“倒有些像……剜耳匙留下的。”
苏露青听他说话的同时,抬手翻过尸身,看尸身背后的擦伤。
与前面的擦伤一样,都是起始处有明显停顿。
“一般要造成这么多处伤,说明行凶者有泄愤的可能,他身上的这些,”她啧出一声,看一眼梁眠,“你觉得凶手会用剜耳匙泄愤?”
“这个……是不太可能啊……”梁眠默默低头。
她看过背后擦伤,重新把人翻回来,看他脸上留下的最后的表情。
“他身上这些擦伤有沾水痕迹,别院管事也说,元融时常会闭门清修,沐浴焚香,而凶手想来非常熟悉他的安排,看上去是在他沐浴过后,下的杀手。不过,”
她话锋一转,“或许在元融沐浴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出现在房中了。”
“也对,”梁眠同样在看尸体的脸,“如果是被杀伤,这种手法,这么近的距离,说明凶手身手好,能在短时间内突然接近死者;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凶手是熟人,所以凶手接近死者,死者也不觉得有问题。”
他说着,看向苏露青,求证,“看元融的反应,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杀害的。”
苏露青回想着事发当日在别院床榻处看到的情形,点点头,又道,“他在床榻处被人杀害,凶器拔出时,血从颈间喷出,床褥、墙上因此都溅有血迹,凶手之后跳窗离开,留下半枚染血脚印,你觉得,这血脚印是如何而来?”
梁眠陷入迷茫,“整个屋子就只有床榻处有血,地上干干净净,靴底就更不可能沾上什么血,除非……这凶手在行凶之后,往元融身上踩了一脚……”
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分不足,说着说着,又自我推翻,“不过要真是事后踩上去的,鞋印应该不会只染上半个吧……”
查看过尸身,苏露青再次回到书房,抽出拓下的那半没血脚印。
先看了看,递给梁眠,“看出什么了?”
梁眠之前已经看过,眼下仔细又看了看,“并无什么异常啊……”
苏露青直接往他拿着的拓纸处点了点,“血是精心涂上的,留在这里,是为了迷惑旁人,掩盖真实身份。”
梁眠想到某种可能,“难道……凶手真的是女子?”
凶器是发簪,血脚印却是男子靴子才会留下的。
最初从现场种种来判断,他们觉得凶徒应该是男子,杀人是话不投机临时起意导致的激情杀人,拔出簪子也是顺手而为,且面对元融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也只有同样旗鼓相当的男子,才能在力量上抗衡。
苏露青拿起桌上的一只小匣子,递给梁眠,“这里面是她留下的衣料,她行凶之后,身上一定沾有血迹,若不想被人察觉,会就近处理血衣,血衣是谁在追查?长礼么?”
“是长礼,”梁眠接过小匣子,“苏都知,你的意思是……避过长礼,查这衣料的来源?”
苏露青乜他一眼,“需要我教你怎么查?”
梁眠立即道,“不不……属下知道,这就去安排。”
刚走出去不久,忽地又神色匆匆回来,“苏都知,外面出事了,襄王等人全部死在大理寺牢房里。”
……
此时的大理寺牢房里,各处戒备森严,秦淮舟站在襄王的牢房前,看着墙上的字迹,面色沉沉。
“……所有关押绛州嫌犯的牢房都是如此。”
尹唯去各处查看一番,回来秉道,“都是撞墙而死,狱卒巡视时听到动静,立即赶去,看到的就是如今这幅情形。”
秦淮舟迈步走进牢房,关押襄王的这间牢房里,只有他一人,墙上是用蜡泪擦出的六个字:
天星摇,世出妖。
也许是蜡烛很快就熄灭,这六个字全凭感觉写就,有些歪叠,只是勉强从字型上分辨。
襄王就撞死在这些字下,死状决绝。
仵作正在验尸,伤只有头骨这一处,另有人在牢房内搜寻,并未看到任何血书之类的东西。
“其它几个牢房也是一样,除了墙上的血字,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尹唯跟着秦淮舟走出去,见左右无人,才接着说道,“侯爷,如今杨少卿已然身在乌衣巷,襄王一众在这时候身死,还留下了这种谶言,恐怕大理寺内还有内应。”
秦淮舟将此间发生的种种在心中思量半晌,又听尹唯说,“此事还要上报宫中,若那内应趁机挑起事端,下官担心,侯爷你也会受牵连。”
“杨甘被带进乌衣巷以后,牢房里还有谁像他那样出入?”
尹唯摇摇头,“牢房看守都交由牢头,若发现有无关人等出入,牢房的人会立即相告,并没有其他人进出牢房,接触襄王等人犯。”
“而且……”
尹唯接着往下说,“牢房里出事的时候,所有的狱卒几乎是同时听到响动,他们赶去的时候,这些人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气绝。如果有人从中引导,相隔应该不会这么短。”
秦淮舟听后想:
那就是这些人事先得到过什么暗示,随后做出的自尽举动。
能同时给这么多人暗示,又不易察觉……
他看向尹唯。
尹唯这时候也与他想到一处,立即应道,“是,下官这就着人去查膳房。”
另一边,苏露青听完梁眠的回禀,陷入沉思。
“……连大理寺牢房里都出现了天星谶,我看这个人根本就是挑衅,”梁眠说,“不过,杨甘已经被我们关押起来了,他现在更是只有一口气,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大理寺内还有谁是他的同党,竟然还能威逼襄王?”
苏露青想到什么,冷笑一声,“还记得马孚他们是怎么突然招供的么?”
“马孚……饭……咸,嫌犯!”
梁眠恍然,“难道襄王他们也是因为一顿饭?”
随即又疑惑道,“但在这之前,又是谁威胁的他们?杨甘么?”
“未必是杨甘,”她思索着,“说不定,是因为杨甘被抓,所以他们才‘被’自尽。”
“这么说来,倒是有些像屈靖扬被灭口的情形,”梁眠琢磨着,慢慢道,“当初鸿胪卿因使臣案入狱,判决结果出来,他虽被处斩,却没有累及丁家全族,只判了流刑,然后屈靖扬就死了。”
她点点头,“所以,能让襄王主动自尽的人,未必还是大理寺的人。”
梁眠挠挠头,“这人敢公然在衙署弄出谶言,应该是朝中举足轻重之人,这个人,能是谁呢……朝中有谁能搞出这么大的事……”
苏露青已经起身往出走,梁眠立即跟上,“苏都知,现在要去哪里?大理寺,还是灵妙观?”
她留下一句,“宫中快来人了,先去接旨。”
判决还没出,襄王就在大理寺牢房内自尽,事关重大,大理寺几乎是立刻上报,
但宫中却没有下发明旨,只着元康健来乌衣巷传了一封口谕,要求乌衣巷协查此事。
等传过口谕,元康健拉着苏露青到旁边僻静处,低声说,“苏都知,仪仗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苏露青摇摇头,“还在查。”
“诶呦……这事儿的确是难办,咱家多句嘴,那个举华盖的,可找出来了?”
苏露青叹了口气,“元总管的意思,我明白,这两人虽在元总管手下做过事,但牵连不到元总管。”
“哦不,苏都知误会了,”元康健话虽这么说,却也松了一口气,接着道,“人毕竟是咱家带出宫去的,有什么事,咱家也得帮着出分力,这不,咱家找到一具尸首,安置在宫人斜了,苏都知若是得空儿,去验验?”
“多谢元总管费心。”苏露青不动声色递去一件东西。
“诶呦,苏都知这可就太客气了,咱家不过是做了点儿分内的事儿。”元康健说是这么说,但收手的速度很快。
“还有一事,想请教公公。”
“谈啥请教不请教的,苏都知尽管说。”
“以往宫中都会往乌衣巷下一道旨意,今日为何只有口谕?”
元康健低声道,“过几日就是皇后殿下的生辰,今日陛下专门支开皇后,要为她准备一份生辰惊喜,襄王的事儿报上来时,陛下不想因此坏了皇后的兴致,也不愿这血光污了生辰,这才没有下明旨,只派我来传口谕。”
“原来如此,多谢公公相告。”
“苏都知太客气了,咳,仪仗那件事,还请苏都知多多费心。”
元康健说着,扬起声音,与苏露青道别,带人离开。
元康健走后,苏露青叫来梁眠,一道去往灵妙观。
之前潜藏在附近的亲事官将这段时间的消息回禀一番,得知灵妙观内偶有灵药接头人暗中买卖灵药,因着接头人只是个牙人,上家行踪隐秘,目前还不曾查出踪迹。
而账簿,曾出现在大殿香案之下,但当发现账簿的亲事官避开众人走到香案处时,却发现账簿再次消失。
“看来,灵妙观也是他们的接头处,就像最开始发现账簿的城隍庙一样。”梁眠说。
说话间,旁边一处偏殿里传来一阵鼓乐声,听起来像是在做法事。
有主仆二人自偏殿走出,苏露青见状,也做顺路的样子,跟在她们身后,一同往正殿方向走去。
听主仆二人边走边轻声道:
“……五娘子,事到如今,前尘往事不可追,你已经连着为世子做过好几日法事*了,想来世子在九泉之下,定能安然托生。你还是仔细身子,莫要再伤身了。”
“话虽如此,但人非草木,岂能说没事,就没事了……”
“五娘子,方才我听夫人说,那件事还有转机——”
“噤声,那些事回府再说。”
之后主仆二人没再说话,自去进正殿烧香。
苏露青自然的转向另一间偏殿,以眼神示意梁眠,“是谁家在给世子做法事?”
梁眠去了一会儿,回来秉,“是奉家。”
开明坊里有一片田产是姓奉的娘子所有,那位奉娘子,和这个奉家……
她神色一凝,似有所感。
……
襄王自尽一案由乌衣巷协助大理寺一同调查,襄王等人的尸身被停放在专门的厢房里,待过的牢房仍保留原样。
带领一队亲事官前来牢中查看的人,是长礼。
秦淮舟原是亲自等在牢房,正看着襄王在墙上留下的几个字出神,听到动静,立即回身,在看到是长礼以后,神色淡下来。
等长礼与他见过礼,他仍是淡淡颔首,点了身边一个大理丞留下,以备不时之需,自己则快步走出牢房。
出来时状似不经意的望向四周,尹唯跟在他身侧,见状问,“侯爷,你在找什么?可是长礼探事带来的人有什么不对?”
“乌衣巷来的人,全在里面了?”
“是,都在里面。”
尹唯不解其意,回过话以后,见秦淮舟没有接着往下吩咐,但看神色还有话要说,便仍候在一旁,只不过心里跟着画魂儿:
乌衣巷这次派来的长礼探事,他在绛州时与其打过交道,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长礼此人,身上带有明显的乌衣巷特色,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近人情。
襄王之死内有蹊跷,这个长礼又捉摸不透,两边共事,恐怕并不方便行事,或许,这也是侯爷在担心的事。
正想着,终于听到秦淮舟问他,“你与乌衣巷里那位梁押司,关系如何?”
“啊?”尹唯有些意外,但忽然电光石火间,他好像悟了什么,立即说,“或许苏都知另有要事,下官这就去探问。”
第84章 第84章
尹唯正打算去打探,又被秦淮舟叫住。
“侯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秦淮舟语气平静地道,“打探清楚乌衣巷此刻在探查什么,然后,赶在他们行动之前,下手。”
她没亲自来,说明大理寺里的线索,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也不会是破获襄王一众自尽的关键。
长礼不过是她放出来的烟雾弹,可惜,他识破了。
“是……啊?”尹唯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时候长礼看完了牢房里的情形,带人走出来。
尹唯余光里看到那边的影子,思绪在心中飞快的又转了一圈,会意离去。
“侯爷。”长礼走上前来,礼数周全的行了一礼。
目光落在已经走远的尹唯身上,多问了一句,“看尹评事似是急着要去哪里的模样,不知可否与襄王自尽一案有关?不如让下官派人随同尹评事一道去看看?”
秦淮舟淡声拒绝,“不必,只是衙署里的事。”
“原来是这样。”
他无意透露,长礼便也不再追问,先简单说了些牢房内查看的结果,又表示自己需要再仔细询问一番牢房狱卒,就先离开了。
另一边,苏露青带了几个人从芳林门进入禁苑,按照元康健说的方位,来到宫人斜。
宫人斜是埋葬宫人的地方,坟茔有高有低,一些有身份的宫人坟前时不时会摆有祭品,更多的是些无主的坟,一排排一片片密集却孤零零的沉在地底。
头顶是艳阳高照的春光,光落在坟茔间,徒然的化成毫无温度的亮色。
梁眠缩了缩脖子,跟在她身后,时不时长吁短叹。
突然,有人按照方位指引,找到一处新的仓促埋起的小土丘。
“苏都知,应该就是这里。”
“挖。”
苏露青说着,带头扒开松散的土堆。
尸体埋的很浅,几乎只是在尸体的基础上盖起一层土,上面的浮土扒开,露出一幅衣角,是宫人的衣服。
苏露青大致看一眼尸体的状态,“先带回去。”
经确认,这具尸身正是当日仪仗队里举华盖的宫人之一,那夜天降流火,砸中的也是他所举的华盖。
“苏都知,从尸僵上来看,应该已经超过两日了。”
元康健曾说,尸身是在掖庭一带的枯井中发现的,可见此人是在回宫以后,在被送往禁苑的途中脱离众人,又在掖庭一带藏身几日,只是不知何故,最终还是被灭口。
想到这里,苏露青揭开尸体的衣服,在其前胸位置发现一片烫痕。
是不太规则的圆形,两端边缘各有一道深痕,看上去要比其它位置烫得更狠。
烫痕处的皮肉有部分脱落,看上去没有经过及时处理,依然化脓溃烂,因此这一处腐烂的速度也比别处更快。
“难道他当时也被那块流火假石头烫了?”梁眠看着那片烫伤痕迹,回想阆国府事发时候的情形。
“如果是那时候烫的,这两处的痕迹,怎么解释?”苏露青指向两侧边缘极为明显的痕迹。
“难道是……回宫以后,他曾被人用刑?”
梁眠把类似的刑罚与尸身上的痕迹做比对,最后又摇摇头,“还是不对,宫中动刑不会流于表面。”
“如果是这样呢?”苏露青拎起尸体刚刚被拽开的腰带,悬在前胸的烫痕处,“他事先绑缚一样东西,在进入阆国府以后,趁着众人的注意都被天降流火吸引,他快速取出这件东西,留在现场。”
“现场除了被烧坏的华盖,就只有那块假石头……”
梁眠想着想着,目光一亮,“也就是说,那假石头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早就被他藏在衣服里,趁乱放在华盖上的?”
“再看看他的手。”苏露青将腰带放回原处,示意梁眠到另一边检查尸体的手。
“手上似乎也是烫伤,”梁眠看着尸体的右手,“掌心的烫伤和别处不太一样,好像是曾抓在手里藏过什么东西。”
左右两只手做比对,左手的烫伤痕迹少一些,右手像是在烫过一次以后,又经过了第二次烫伤,第二次的痕迹要小很多,几乎集中在掌心,从残留的形状来推测……
“箭簇!”梁眠兴奋的看着她,急急求证,“应该是箭簇!”
见苏露青没有反驳,梁眠顺势往下分析,“如果是箭簇的话,这东西应该和千秋宴那次一样,不需要投石车,只需弓弩就能射出。或者距离再近一点儿,只需像弹弓一样把它打出去,这样就可以完全将目标锁定在布政坊内。那晚的流火并不太明显,稍微在高处……或者干脆就在院墙附近,就能将箭簇打出,让它落在华盖上。”
说到这里,他不太肯定的看向苏露青,“苏都知,要是这么说的话……阆国府,就脱不开干系了。”
阆国公宁苡奉是大齐声望极高的老臣,同时他又兼任太常寺卿,掌祭祀社稷之事,门下虽不能说学生无数,但也颇有人望。
乌衣巷虽能探查天下事,兼有检察百官之职,仅凭这一点“证据”就对宁公下手,光是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整个乌衣巷给淹了。
与梁眠的忧虑相比,苏露青反倒不以为意,“案子查到现在,多少不可能被认作主使的人,最后都进了乌衣巷的牢房,如果真是阆国公,倒也能解释襄王为什么会自尽了。”
梁眠一惊,“苏都知,你的意思是……襄王一众在大理寺牢房里集体自尽,是受阆国公指使?”
其实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襄王谋反事关重大,他又在绛州大肆通过灵药三清丹敛财,以此为基础,私铸兵器,私养兵马,同时染指绛州州学,此间几年已不知暗中培养了多少亲信。
这些亲信在朝中接触政要,指点他们的自然也是德高望重之人,如此才能让他们在两地传达朝中动向。
宁苡奉做这个推手,再合适不过。
“但是……动机呢?”
梁眠想不通,“宁公是颇有威望的老臣,他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就算以后什么也不干,将来史官写史,也会留有他的篇幅,他何必搭上自己的一世清名,做这种自毁根基的事?”
“光这么想,你就算想到明年去,也想不出来,”苏露青摘下羊肠手套,已经往外走去,“动机是什么,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去查不就知道了。”
正在这时,一名亲事官匆匆回来禀道,“苏都知,我们在灵妙观外盯住的人,被大理寺扣下了。”
她诧异,“什么叫被大理寺扣下了?你们盯住的人,怎会被大理寺抢了先?”
如果不是得了专门的指令,大理寺的人不会下手的这么快,甚至还专门抢在亲事官动手之前。
“那人是黑市的卖家,也曾在香案账簿处出现过,他离开以后,账簿也跟着消失,我等推测应该就是此人拿走了账簿,便一直紧密关注他的行迹。
今早他似与人约好,在灵妙观接头,我等盯着他们交易过灵药,便兵分两路,准备同时抓获他们。
但属下大意,不曾察觉身后一直尾随的大理寺之人,他们一路跟踪我们到动手之前,暗算我们,当着我们的面把买卖双方全部截走了……”
“没留下话?”她心中一沉。
这个时间压得很巧。
今日的重头戏,原本应该在大理寺牢房。
襄王之事由乌衣巷接手协查,而乌衣巷的行事作风,定是要仔细查看其中可能隐藏的种种端倪的;
至于秦淮舟,他未必会在这种事上亲力亲为,她的安排也是等查看过宫人斜的尸体情形以后,再去大理寺找他商议案子。
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分心到别处。
没想到,他竟然还是察觉到异样,与她玩了一招黄雀在后。
事情已成事实,再如何急也无用。
她交代好后续事宜,径直去了大理寺。
对于她不经通传就闯进书房的举动,秦淮舟并未表示意外,只挥手让紧跟进来的官员下去,人仍是坐在书案边,动作不紧不慢但十分果决的,收起刚刚在看的卷宗。
“苏都知是为襄王一案来的吧。”
苏露青有些好笑,她看着书案后的人装模作样的神情,迈步走过去,两手撑在书案边缘,是一个压迫感十足的架势,俯身低头看他。
“我为什么而来,大理卿不知道?”
秦淮舟迎向她的目光,温声道,“还请苏都知明示。”
说着话,他又从容起身,从茶盘中拿起一只杯子,替她倒了一杯茶。
“一直忙着公务,还没顾上这些茶,好在还是热的,苏都知先尝尝,润润喉吧。”
苏露青往摆在面前的茶杯看去一眼。
倒出的茶汤还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刚煮好不久,专门备着来等她的。
她也没客气,坐下以后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然后直接皱眉贬道,“难喝,换一杯。”
指骨分明的手稳稳伸过来,拿走杯子,放到一旁,随即当真自三彩柜内另取来几罐茶,在她眼前一字排开。
“苏都知想喝哪一种,选好以后,我来重新煮。”
她的目光在茶罐与他身上反复折返几回,旋即冷笑一声,“大理卿还真是好兴致。”
“仙崖石花?”秦淮舟没接她的挖苦,先行替她选出一罐,“若是用泉水,味道更佳,只是大理寺内只有寻常井水,委屈苏都知暂时将就些。”
说着话,他便要去拿装有仙崖石花的茶罐。
他的手指刚刚触及茶罐,上方便又按下来另一只手,“慢。”
苏露青随意的按住他的手背,秦淮舟果然不再动作,任由她,等她的安排。
掌心与手背接触,掌心下的触感如玉,隐约能感觉到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在她掌下蜿蜒如川流,同时传递给她一种独有的干燥暖意。
手上使力,抓着他的手,因为用力,拇指自然的搭在他虎口上,随着抓起的动作,指腹偶尔会落在虎口边缘,于是被抓着的那只手从最初的自然弯曲,逐渐变得有些紧绷。
而后被动的由她带着,落向另一只茶罐。
她看一眼被他的手盖住的茶罐。
茶罐外侧漏出的一角纸笺上,露出半个“羡”字。
她于是点点头,“那就,阳羡茶吧。”
说着松开手,就着她坐下的位置,顺势支在下颌。
是一个不经意等待的姿态。
屋内的气氛因此变得稍稍和缓一些,只听得一阵瓷器茶匙和着水声,在煮茶的过程中,交替碰撞的声音。
秦淮舟煮茶的动作格外从容写意,仿佛写意工笔于留白处的寥寥几笔。
茶叶被碾碎,倒入茶釜中,再注入清冽井水,然后他拿起茶夹,从另外几只瓷罐里,分别夹取出桃仁、薄荷叶、桂圆等物,再依次添进茶釜内,与茶一同熬煮。
一直到看着他放进最后一味佐料,她才冷不丁开口,声音像是与煮水声融在一起,“人被你藏在哪儿了?”
停留在茶釜处的视线忽地落过来,跟着目光里浮起一层疑惑,“苏都知说的是什么人?”
“少和我装糊涂,”她直接拆穿他的伪装,抬手点向他自然的放在桌上一侧的手,“大理寺刚刚带回来的人,也就是你们抢在我们动手之前,跳出来,截走的人。”
她指尖落下的力道不轻,停顿时,指甲锉在手背上,印上几滴急促的触感。
“原来是这件事,”秦淮舟看着她还悬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而后抬眼,向她看过来,“大理寺正常办案,难道这么巧,乌衣巷盯着的,也是同一批人?”
“正常办案?”
她微眯起眼,目光开始变得凌厉,“既然是正常办案,那大理卿可否解释一下,为何竟跟踪我的人,还出手暗算?”
“这……”
秦淮舟神色微动,趁她察觉之前,面露沉思,“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无论如何,大理寺应该不会暗算才对。”
他跟着收回目光,看向茶釜,茶釜内茶汤翻涌,是快要煮好的迹象。
“茶快煮好了,苏都知这次再尝尝,看可还合意?”
苏露青没被这话岔开,接着说道,“这么说,大理卿对此事,拒不承认了?”
“若当真如此,秦某替他们向苏都知赔罪。”秦淮舟说着,舀出一杯茶,双手递向她。
青瓷茶盏,里面漾起的茶汤色泽浓郁,茶烟袅袅腾起,是馥郁清香。
她接了茶盏,没有马上去尝,而是问,“你打算如何赔罪?”
“不知亲事官们可有人因此受伤,大理寺会准备最好的伤药——”
“伤药,乌衣巷有得是。”她直接打断他的话。
“在外探查,彼此并不相熟,大概也是因此才出了误会,若是苏都知愿意,大家不妨坐下来,杯酒泯恩仇。”
她放下茶盏,玩味看着他,“大理卿什么时候也爱用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接着,她盯住秦淮舟,不给他绕弯子的机会,“我就直说了,人是我们在盯,也是我们部署抓捕,你们出手暗算,截走嫌犯,那这供词么,是不是也该有我们一份。”
秦淮舟垂下目光,睫羽眨动,遮住深藏眸中的一点理亏,“苏都知此举,有些强人所难。”
“秦淮舟!”
她直接拍了桌子。
杯盏被震动带着惊起一瞬声响,盏中茶汤急速荡漾。
秦淮舟小心的将茶盏稳了稳,往门外望去一眼,缓声道,“苏都知消消火,衙署的录事差不多这个时辰要来送卷宗。”
她还怕被什么录事看到?
苏露青怒视对面的人,然而目光与他的接触,看到他眸中的沉静,她反倒也冷静下来,暂时压下心中那股火气。
两边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哪次不是相互提防,相互抢先机。
如今她的人失手,她又能说什么呢?
本就是各自为营,此番一时失察,只能怪自己算漏一步,棋差一招。
道理虽如此,目光仍凌厉。
她勉强笑了笑,语气冷冷,“大理卿还真是箭无虚发,令人佩服。”
秦淮舟一派坦然,对她的挖苦全盘接受,“苏都知过奖。”
自大理寺无功而返,她重新做下部署。
这时候梁眠另送来一个消息,那片衣料的来处,有眉目了。
“料子是宗室惯用的,染色却是在外面。而且这种料子,宗室里时常会流出一部分到民间,要追查来源并不容易。还有,城内染坊虽多,但能接下这种料子的,不足三家,属下带人去核查过,近期只有颁政坊内的染坊,用这种料子染过一次深青色。”
“是谁送去的?”她问。
“染坊坊主只说,应是大户人家的仆从,因是生面孔,具体是哪一家,她便不知了。”
梁眠接着道,“这料子从送来染色,到取走,都是那仆从来做的,属下已经命人根据那人的样貌,先在颁政坊内排查。”
……
苏露青今日回府得早,进门时发现秦淮舟也已经回来了。
她目光往他身上一溜,眼风如刀,凉飕飕的刮过去。
秦淮舟似乎并未察觉,他难得空闲,正从容制香。
手边几只浅碟内,盛放着各种香料原料,三足重莲小香炉放在一旁,盖子敞开,里面已经打好了香灰,平整的如一张新裁的云母熟宣。
她远远看了一眼,干脆也走到桌边,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的动作看。
小盅里盛着调制好的荷叶汁,他正将其与广霍、紫苏等物调制在一起,搓成香丸,仔细放进扎好的橙皮上,搁进香炉之内。
浅淡醒脑的烟气袅娜而出,糅杂着作为基底的橙皮香气,她的视线从烟气转到秦淮舟身上,意有所指,“秦侯好兴致。”
“伏案久了,此香可以解乏提神,苏都知若是喜欢,秦某下次再多做些。”
“这香当真这么好?”
她拿起桌上剩余的一块橙皮,随意看了看,指尖跟着沾染一些橙香。
跟着又道,“倒要请教阁下,若是公事烦心,又因旁人阻碍,进展不明,只闻这香,能解么?”
她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秦淮舟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一样样整齐搁进提盒里,叹出一声,“苏都知这话,倒有些难为这香了。”
“那,秦侯呢?”
秦淮舟手上动作略顿,“苏都知曾说过,若查案碰巧查到同一处线索,为表示尊重,最好的方式,便是全力以赴。”
“好个全力以赴。”
她忽然起身,绕向他身后,从背后接近他。
秦淮舟坐在桌边,没有动。
未几,影子从背后漫上来,她的气息随即接近,在新调制好的烟气里,仿佛晨雾清泉。
他略略侧过头,看到纤长素手自肩上攀来,逐渐滑向交祍处。
“真是好奇呀……”
苏露青自背后伏于他肩头,指尖自衣上逐渐往颈边迢递。
热意紧贴住指腹,她顺着颈项向下,挑开领口,肆无忌惮滑进衣襟里。
贴在心口处,转瞬间感受到蓬勃的心跳,正撞着掌间肌理纹路。
笑意随着话音淌出,“……好奇,秦卿这颗心,到底是不是玲珑七窍?”
第85章 第85章
虽是言笑晏晏,但指上力道却带着凌厉,恍似要将他的整颗心都抓出来。
秦淮舟气息略窒,抬手,隔着衣服按在她的手上,摸索着抓住她。
“玲珑七窍着实谈不上,苏都知谬赞。”
她被阻住动作,想向外抽手,然而手上传来的阻力异常清晰,这时候才发觉,他抓得格外紧实,没给她留出丝毫抽身的余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防着她,怕她当真发狠,要抓出他的心。
她一哂,既然暂时挣脱不开,干脆以他做支撑,整个人都架在他身上。
看上去鬓发相贴,是缠绵的模样,目光里却冷清,盯着香炉上正袅娜缭绕的烟雾。
但开口时,话语里却带着伪装自如的嗔意,“秦卿这是做什么?公事上防备至此也就算了,怎么就连回府,也还是如此戒备?”
话是如此,手上力道未松,仍与他在锦衣之下对峙。
心口处起伏的怦然直冲手掌,热意在肌理脉络间毫无阻隔的肆意迢递,像风在呼啸撕扯玉刻竹枝,强势的侵袭进每一处竹叶,撼动于无声处。
呼吸因此凌乱,凌乱间又听击玉之声,“是戒备还是其它,全看苏卿的意思。”
听到这话,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覆到他颈上,危险又玩味的做出一个掐的动作。
指腹顺势撑在他颈侧,指腹下脉搏跳动与心口处的怦然重合,激成隐雷。
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我的意思很简单,底下人都是听令行事,与其难为他们,不如拿你是问。”
背对她的人忽地半侧过身,手上使力,勾住她的腰,往自己的方向带。
她猝不及防,被动的跟着旋身,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她当即趁他快要脱身之前,坐到他怀中,同时反手扯开他交叠整齐的衣襟。
“原来,秦卿是这个意思。”她还先发制人。
衣襟被拉动,扯出一片玉色,她的手再次被抓住,因而也被拦住后面的动作。
目光在近处交织,面前的人神情认真,自行略去她的话,只说,“大理寺只有一处大牢,所有嫌犯,一经缉拿,都会送入牢内,取其嫌疑轻重,安排远近牢房。”
她听着这话,同时在心中回想大理寺的大牢地形布局。
最前面几处是暂时关押似乎与疑案有关但嫌疑很轻的人,当初林丛被关进大理寺,就是在这一带。
至于这次从灵妙观抓住的那两人,看情形,应该也是被关在这里。
她抬眸,翻他一眼,“怎么?现在说这些,是打算让我想法子去劫狱?”
一直还抓着她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秦淮舟跟着缓声否认,“劫狱倒是不必,只是想问一问苏都知,这两人对苏都知来说,当真如此重要?”
“你想说什么?”
人都已经盯了这么久,如果不重要,怎么会平白耗费精力?
她摸不准秦淮舟这话的意思,念头率先在心中转了转,猜着他一定是想借此换更大的好处,且是他一定能用到的——
比如,襄王自尽案真正的关键线索。
果然,听到秦淮舟说,“此番,大理寺略占先机,但在乌衣巷看来,有胜之不武之嫌,实为惭愧。况且看苏都知如此在意这两人,秦某猜测,苏都知所查之事,需要抓住时机,不可拖沓。”
“所以?”她问。
这么问就是猜对了,秦淮舟学着她从前的语气,“不如,打个赌?”
这话从秦淮舟嘴里说出来,倒真是让她惊讶,“秦卿什么时候也有打赌的兴致了?要赌什么?”
“赌,手令。”
听他这么干脆,她隐约嗅出有诈的意味,“条件?”
秦淮舟这次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起另一件事,“今日你没有亲自到大理寺去查看,说明哪怕襄王等人自尽在牢房,这里也没有令你真正感兴趣的线索。”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心中明晰起来,原以为灵妙观行动失败,是因他事先算无遗策,这才被他的人黄雀在后的截走,没想到竟只是因为她没去大理寺。
当然,话里是不会承认的,挑眉道,“哦?秦卿这么笃定?”
说话间,她空着的另一手正不紧不慢的落在他被扯开的衣襟下,然后顺着衣襟边缘,目标明显的向下……
“这次牢房内变故如此凑巧,秦某本也是疑惑的,但有先例,似乎可以解释一二。”
秦淮舟呼吸渐紧,看也没看的精准按住她作乱的手,接着说道,“当初,乌衣巷也曾于一夕之间,听得所有谋反犯官同时招供,这些犯官同样被分别关押,他们是如何同时得到的指使,襄王等人,想来也是如此。”
“这么说,大理卿已经查到了?”
“是,”秦淮舟点点头,意有所指,“既然如此,此案的重点,就不在究竟是何人指使上,而是,襄王为何会甘愿自尽。”
她调整了下坐姿,面前的人也忽然动了一下,干咳出一声。
她暂时没去理会他突然的异样,只神色了然的盯住他,“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条件?”
不等秦淮舟有所表示,她已经干脆的拒绝,“此案既是乌衣巷与大理寺共同查实,该告知的,乌衣巷自会告知,至于大理卿所想的条件,似乎并不在协查的范围内。”
然而秦淮舟却摇摇头,“苏都知误会了。”
“不是?”
她这次倒是真的来了兴趣,“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谈,难不成,大理卿还有更想换的线索?”
秦淮舟仍是摇头,“苏都知放心,这次无须什么线索做条件。”
推测落空,她心中跟着浮起一层狐疑,隐约还有一点脱离掌控的不安。
他竟能……不想以线索做交换?
那他专门截她的人,是要做什么?
忽听秦淮舟说,“以赌止赌,苏都知敢应么?”
“秦侯还有什么赌——”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倏地收起笑意,默然看他。
“嗯,”秦淮舟点点头,对自己下套设陷阱的做法毫不掩饰,抓着她的手略松了松,但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我曾承诺给你的那份手令,应该还能用最后一次,那上面有我的钤印,你可以设法再让我按上一枚指印,凭这两个印,将灵妙观那两人提走审问。”
听上去十分简单,至于他的指印,是用计还是用强都行,他都认,关键是……
“苏都知若提人出去,那份赌约就不能再提;反之,那两人,苏都知也不必再花心思了。”
秦淮舟说完这话,诚意十足的问她,“如何?”
二选一,看似很好选择,却也是直接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看他良久,忽然直起身,欺近他。
朝着他的唇上,泄愤似的,咬去一口。
被抓握住的两只手挣脱不开桎梏,那就继续咬,倾压出一个让身前人不断退却的力道,如鹰凌空破云,逐猎俯瞰穿云。
软的唇瓣,撕磨出血气。
她像倾轧在韧而又韧的竹枝上,无论用出多重的力道,他都全然承接住,化解无声的戾气,回以玉润山泽。
到气息将尽,呼吸声彼此交缠。
她有些脱力的低头,额前忽然传来阻力,抬眼就撞进另一双眼睛里,她与他额头相抵,她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
等气息渐缓,她重新咬向他。
依然用力,是鹰逐水而猎。
然而手腕处箍出极烫的热意,不知何时已被反剪在后,先前那状似包容的被动承受的人,正悄然占据上风。
她用力的挣,仿佛即将被大鱼反拖进水中的鹰,既不甘心受制,又因利爪勾进鳞片,脱开不得,最后还是被迫向后仰身,被他拥纳在怀。
这次停歇的时间很短。
她刚呼出一半的气息顷刻间被吞走,本是盘桓于高空的鹰,偏遇上岚雾,视线被遮挡,只凭本能横冲直撞。
唇齿间的血气渐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存在感极强的气息。
比香炉内仍在萦绕攀升的紫苏橙香更盛。
夜色浓郁,灯烛因为长时间无人剪过灯花儿,焰火逐渐变小,暖黄光晕照见的范围愈发的窄。
眸光浸润过灯火,显得比之前更幽亮。
“不如何。”
静了良久的屋内,苏露青恢复惯常的语气,回答前不久的最后一个问题。
仿佛刚刚那些,只是一瞬的错觉。
随着灯火重新亮起,那些事也顺势掩进灯影昏黄。
秦淮舟放下烛剪,银的烛剪搁在灯边浅盘内,传出极闷的一声。
他动了动唇,唇上还留着不久之前留下的小口子,一动就隐隐的疼。
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反问回去,“不、如、何?”
问出的语速很慢,像是徒然挣扎在一片雾色里,原以为柳暗花明,却只是踏出一步以后的山重水复。
唇上细小的伤被反复牵动,烛光倏忽间格外晃眼,浓长睫羽眨动几下,他勉力勾唇,平稳住气息。
“后日是皇后殿下的生辰宴,与陛下的万寿宴一样,朝臣官眷都会进宫拜贺,共赴筵席,”他顿了顿,看向苏露青那边,见她往这边看过来,接着道,“如今侯府除了父亲,还有……裴昭,她会以侯府义女的身份进宫祝寿,到时应该会被分在官眷女郎之中。”
“嗯,”苏露青点点头,“侯府义女,也是宫*中下旨专门办过及笄礼的,在外人看来,身份总归更正式些,进宫祝寿自然合适。”
之后便无话,两人如常进帐歇息,直至天明。
转眼到皇后生辰这日。
皇后生辰,百官同贺,官眷也趁着这一天带齐家中女儿,进宫与各家后妃叙话。
苏露青照常率领乌衣巷一众亲事官,协助禁军统领厉温,巡查宫中各处。
“至于两仪殿之西……”
苏露青正抬手在宫中布防图上示意,余光里瞥见厉温似有些出神,停下话音。
“啊……按苏都知的安排就好,”厉温回过神来,看一眼布防图,“这次皇后生辰宴,务必严查各处,切莫再生事端。”
确认过各处的布防安排,众人自去加派人手,回到各自负责的地方继续巡查。
苏露青刻意落在后面,等其他禁军将领都离开得差不多了,才问厉温,“厉统领这些日子操心宫中布防,实在辛苦。”
厉温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分内的事,可不敢妄谈辛苦。”
“那,厉统领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唉……“厉温见左右没人,悄悄叹了口气,对她说,”苏都知有所不知,近日禁军各营,出了不少怪事儿。”
“不知究竟出了什么怪事?”
厉温皱了皱眉,又叹一口气,“营中将士时不时的就有几人生病,医官局的御医去看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至多就说他们气血太旺,最好能自行将多余的精力消耗掉。但这事儿,太奇怪了——”
厉温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经常是好几个人都吵吵头疼,校场里正操练着呢,得,扑通、扑通就连着晕了好几个。说这帮兔崽子太虚了吧,又一个营房一个营房的亢奋,晚上不睡,就生熬,熬的两眼通红,全跟他娘的兔子似的!你说禁军每年都有新人进来,个个儿都是血气方刚的小郎君,以往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总不能今年他们突然就、就,唉……”
“就没有什么征兆?”她直觉不太正常。
厉温:“怪就怪在啥啥都没有,老子也没啥办法,只能叫他们往死了练这帮兔崽子。最近也算有点儿成效吧,就是一个个儿又蔫的跟菜叶子似的。苏都知你说说,就他们这帮玩意儿,我真怕今晚这筵席,又出点啥事儿,更怕真出了事儿,他们那蔫样子跟不上趟。”
说着又连忙“呸呸”两声,“可别真让老子给说中,呸呸呸!”
苏露青宽慰他几句,这会儿筵席也快开始,两人各自归位,等待开席。
她走进席间时,秦淮舟已经在座位上了,见她过来,颔首示意一下。
这还是自那晚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席间静了一会儿,酒过三巡,女官凌然在孟殊耳边低语几句,孟殊欣慰的笑笑,道一声,“那孩子有心了。”
“什么有心了?”元俭在一旁听着,好奇问一声。
帝后说话的时候,众臣停下寒暄,跟着便也听到龙案那边的话音。
“是老秦侯家新认的义女,说是及笄礼时得天家赏赐,受宠若惊,如今想借这机会献曲一首,再次叩谢天恩。”
元俭也很高兴,当即着人准备。
不多时,庭中乐师退至一侧,裴昭抱着琵琶,缓缓上前。
“哦,朕想起来了,”元俭似有感慨,“当年老师极擅琵琶,每每奏曲,都有铿锵之声,鼓舞人心,这孩子自小由老师亲自教导,想来有几分老师真传。”
弦声起,初时便是激昂高亢,如青云直上坠下的激流,而后大弦紧随其后,嘈嘈之音如铁蹄踏山川。
在场众人里,有些上了年岁的臣子听到这一段,面露追忆之色。
这是裴相当年曾弹过的曲子,曲如兰陵破阵。
一曲毕,元俭率先拊掌,大为赞叹。
其他人也附和夸赞,虽不敢明言裴相,但也将各种溢美之词加诸在裴昭身上。
与众人的激动感慨相比,苏露青始终神色淡淡,只将酒杯捏在手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
在她又一次将酒杯随意推远,险些将酒杯推出食案以后,一旁伸来一只手,稳稳挡住飞出的酒杯,拿到自己这边。
秦淮舟跟着状似不经意的问一声,“苏都知似乎对曲子不感兴趣。”
“怎么?”她转头看过去,“大理卿打算另辟蹊径,探问先从闲语问起么?”
“苏都知误会了,”秦淮舟转而令提起一件事,“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死士,本打算自尽,被拦下了。”
她收回目光,随意往对面看去,“大理卿这么说,想来是拿到供词了?”
便听秦淮舟说,“杨甘服毒那次,我留了一点物证,与这次死士的毒囊做过对比。”
说到这里,却又顿住。
她了然,“你是想说,他们用的是同一种毒?”
“杨甘只剩下一口气,什么都查问不出,如今有了新的人证线索,苏都知当真不要?”
她闻言,重新看向他,“这么说,你愿意主动给?”
秦淮舟不着痕迹翻过手掌,食指自然探出一些,目光跟着落在食指指腹。
没有明说,但意思明显。
第86章 第86章
指印,手令。
若用手令,自然就不能再提赌约;
否则,就是平白浪费追查人证的时机。
啧。
她抬手,越过他的手,去拿刚刚被他放在一旁的酒杯。
宽幅衣袖自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收回时,袖口刮在他指上,虽未言明,但从态度上可见一斑。
秦淮舟略微侧过头,看她饮酒的动作。
在空酒杯放下去的同时,他听到她半是慨叹的说,“说我抢时机,你又何尝不是?”
苏露青说着话,看一眼庭中施施然抱着琵琶起身行礼的裴昭,因是刚刚弹过一支激昂的曲子,收弦时还有些气息浮动。
她隐约听到旁边的坐席上有人在说,裴昭有昔年裴相之风。
不由得一哂。
跟着继续道,“这两个人在你那里,该知道的,想必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她微微侧身看向秦淮舟,眼中满是了然,“所以,我可以不要人,跟着你的人往下查,你能保证,防得住么?”
秦淮舟大概是没想过这种做派,神色微征。
这时候,龙案处的元俭正示意元康健,带裴昭到近前回话,那边的话刚好传到下边,暂时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你这把琵琶,看起来像是旧物。”
元俭目光里有追忆,看着琵琶上泛出古旧颜色的琴板。
上面的每一处痕迹都藏着旧年时光,而在外侧靠近子弦的琴板处,绘着一朵已经随着年月暗淡的,殷红的梅花。
裴昭躬身行礼,“陛下说得是,这琴原是祖父旧物,祖父又在小女幼年时转赠,上面的梅花也是那年祖父亲手所画。小女不敢有失,无论在何处,都小心看护。”
席间的苏露青听到这番回答,以手支头,又开始随手拨弄酒杯,似乎格外不耐烦。
酒杯在食案上时不时的发出一些声响,虽不明显,但在此刻的两仪殿内,仍是不容忽视。
秦淮舟注意到她的举动,不动声色伸手到她这边,按住酒杯。
也顺势按住她还想再动的手。
干燥的热意覆上手背,指掌拢上去,将她整只手都包住,手指跟着轻抬几下,有安抚的意思。
她似是忽然回过神,恢复了一惯的神色,从他掌下抽出手,转而拿起一只橘子,动作自然的剥开。
龙案那边,元俭又夸赞裴昭几句,孟殊也跟着赞一声,随后赐给裴昭一斛明珠,并四十束上等蚕丝弦。
之后席间仍是一派热闹庆贺景象。
苏露青看着裴昭远去的背影,回想刚刚其与帝后的对话,忽觉先前某个迷雾笼罩处,茅塞顿开。
想通这个节点,她目光落在面前果盘上,从中拣出一只形状甚好的橘子。
三两下剥好橘子,她先掰出一瓣来尝了尝,酸的汁水在舌尖蔓延开,令她神色微凝。
跟着手上一翻,缺了一瓣的橘子肉托在掌中,被她送到秦淮舟眼前。
“这橘子味道不错,大理卿尝尝?”
橘子的清香自空气里散开,让秦淮舟蓦地想起那晚燃过的紫苏橙香。
随后拿起橘子,将信将疑的仔细看看,在她的注视里,缓声道,“既是苏都知亲手剥的橘子,秦某就却之不恭了。”
她十分期待,笑意比之前更盛。
秦淮舟也掰开一瓣,送入口中。
毫无防备的一咬。
“唔……”
她目光坦然的看他。
啊,被酸到了。
橘子极酸,他毫无准备,立刻就被冲天的酸意击中。
眉头下意识皱起,面上表情倒是控制得极好,只深吸着气,慢慢将橘子咽尽。
只是剩下的橘子,却怎么也不肯再动了。
她心情很好的解说,“这可是宫中专门种的,橘树从淮南来,种到如今才结果,内廷司想图个喜气,专门盖了暖棚,让这橘子抢在皇后殿下的生辰前结出果子,一共结了一百五十个,全都用在这场筵席了。”
秦淮舟端起饮子,淡去这层酸意,“原来如此。”
然后他重新把那被掰去两瓣的橘子还给她,“原来苏都知喜欢这样的。”
“看大理卿的意思,是不喜欢吗?”
她似是遗憾,“到底也是一份心意,大理卿就这么推拒,实在令人伤心呀。”
推过来的动作一滞,秦淮舟似是叹了口气,“苏都知的心意,就是这样吗?”
“那,大理卿打算接受的,是哪种心意?”
她屈起食指,抵在那只浅碟边缘,推回去一点。
浅碟盛着酸橘,缓慢的在食案上移动,原本简单的捉弄,正悄然变成意有所指的试探。
秦淮舟最后端走这只浅碟,放到一旁,“桔生江北而为枳,秦某以为,心意胜在自然,太过刻意,反倒生疑。”
她看着几乎放到边缘一角的橘子,浅叹一声,“与秦侯做对手……”
忽又顿住。
秦淮舟略抿了下唇,问出一声,“如何?”
“其乐无穷。”
听到这话,秦淮舟目中闪过一缕异色,追问,“苏都知的对手很多么?”
苏露青笑而不答,目光不再落在他身上,转而望向庭中。
今晚这场筵席十分顺利,散席时,众人恭送过帝后,自行出宫回府。
快走到永安门时,一名亲事官候在附近,似是等待许久。
秦淮舟脚步一顿,“你还要回乌衣巷?”
“是啊,”苏露青叹出一声,故意道,“大理寺扣了我的人,没办法,只能多出些力,绕个弯子查了。”
“你可以——”
“时候不早,我就不送了。”她几乎是同时说的话,然后径直往前走去。
在经过那亲事官身边时,秦淮舟看到她似是听了句什么话,突然顿住步子,回头剜了他一眼。
“……他的住处已经空了,看情形,是在他刚被抓住以后,就有人去了他住的地方,带走了全部东西。”
亲事官在路上将查到的结果说完,“至于灵妙观那位都管,这段时间他一直没出过院子,一日三餐都由座下弟子送去,他除了在屋子里清修,就是到院中打几套拳。”
苏露青听着这些话,快步回到乌衣巷,示意他自去做事,自己则去往乌衣巷的文书室,翻找旧时卷宗。
正巧梁眠也往这边来,进门看到她正在翻找什么,连忙问道,“苏都知,你要找什么?”
苏露青听到动静看向他,想到什么,抬手点了点他,“你来得正好,永嘉元年时候的文书,都收在什么地方?”
“永嘉元年……”
梁眠眨眨眼,那是永嘉帝刚登基的那一年。
皇帝刚继位就出了一桩大案子,不过那时候乌衣巷还未被设立,是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的。
后来乌衣巷的前身——内侍省探事司设立,所有永嘉年间审理的大案要案都会再备份一份收入探事司。
之后这个规定一直延续至今,乌衣巷也因此设有一间专门的文书室,用来存放这些卷宗文书。
梁眠在密密麻麻的柜子里辨了辨方向,走向角落的一只柜子,搬来梯子打开最上面的柜门。
沉封多年的柜门再次被打开,里面滚出积年的灰尘。
他拿衣袖挥开眼前的浮灰,露出里面塞得满满的卷宗,“苏都知,应该都在这里了。”
一柜子的卷宗文书全部送进苏露青的书房,梁眠站在一旁,问,“苏都知,你要查什么?”
苏露青随手拿起堆在最上面的卷宗,看卷外封口处的钤印。
这是当初御史台送来的,里面记录的是永嘉元年中书省一名起居舍人的供词。
她走到灯下,将这份供词大致看过一遍。
是关于先皇立下遗诏的事,起居舍人负责录制诰之音,那日也是他在场,目睹了立遗诏的全过程。
这是永嘉元年最轰动的案子,那年也只声势浩大的审理过这一桩案子——
先皇驾崩,因其在位时不曾立过太子,只在遗诏中言明新皇人选,就是如今的永嘉帝,元俭。
新皇继位,依例宣读遗诏,但核对遗诏时,却出了大差错。
据说当时只有中书令裴衡手中持有一份遗诏,备份在宫中御库的另一份遗诏不翼而飞,元俭的正统之位当即摇摇欲坠。
裴衡被指有矫诏之嫌,幸亏有朝中元老苏况领头核对遗诏笔迹,断定是真迹无疑,也变相肯定了元俭的正统地位。
元俭这才得以成功继位,但手握遗诏的中书令裴衡,却因此事被打上谋朝篡位的罪名。
案子审了一年,御库遗失的那份遗诏始终不见踪迹,而审理的结果既不能证明裴衡全然无故,也不能证明他不曾包藏祸心谋害皇帝,最终仍维持原判,打上谋反罪名,当街处斩。
裴府上下,男子判流刑,终生不得回原籍,女子则充入掖庭。
后来宫中也曾酌情放出过不少掖庭宫人,里面或许有裴府女眷,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最近一个进京寻亲的裴昭,其他人全都杳无音信。
她又拿起几份卷宗看了看,再次道,“掖庭那段时间新进的人员名册,可能尽快找来?”
裴相的案子,看似动如雷霆,到最后牵连甚少,但也有几家实在洗脱不清,府中女眷同样被充入掖庭。
这些新进掖庭的人,会被重新登记造册,将来放出宫去,也会比照当初的名册,核对无误才会放人。
梁眠想了想,“这些名册肯定都收在掖庭,存放在内侍省,属下这就去一趟内侍省。”
听说是乌衣巷要的,内侍省很快将当年名册找出,亲自送过来。
几本厚厚的册子,同样积了灰,尽管送来时已经拍打过那些灰尘,翻开仍有藏在纸页间的灰尘飞舞。
纸页泛黄,墨迹也发暗,有些地方还被老鼠啃过,看着参差不齐。
她带领梁眠等人仔细翻阅名册,找出几处同姓之人集中的位置,单独记录下来,然后再将卷宗内涉及的几家整理一番,与名册上的名字核对过一遍,做完这些,天也已经大亮。
她先让梁眠等人回去歇息,自己再重新看一遍整理出来的名单,凭经验筛选符合的人选。
这样又筛查过一遍以后,太阳已经落山,她手上的这份名单却始终没有进展。
她看着手边空白一片的纸张,陷入沉思。
难道,方向还是错了?
回府就看到秦淮舟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她进门的动静,他搁下笔,抬眼看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她顺势往他手边扫去一眼,嗯,看着像是在书上做注解。
秦淮舟缓声开口,“乌衣巷那位长礼探事十分尽责,已然确认,襄王一众那么巧的同时自尽在牢中,是因为当日的饭食多添了盐,有人在通过味道传递信号。”
这事白日里她听长礼回禀过,只点点头,“长礼善于追踪,对于此人背后的指使者,想来不日就能揪出。”
“主使易找,但能令其甘愿的原因,恐怕还是成迷。”
她浅浅打了个呵欠,“怎么?大理寺对此事没有进展,又想故技重施,端乌衣巷的碗?”
秦淮舟摇摇头,“此案既是两边协查,除了结果,总还要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动机。”
“动机?”
她折身走过去,望进他看不清深浅的眼眸里,忽地冷笑一声,“你敢摸着良心说,事到如今,大理寺当真毫无进展?”
秦淮舟坦然摇头,“与此案相关的,的确没有。”
“看来是锁定人选了,”她在一旁坐下来,抬手撑在脸侧,眼皮儿有些发沉,但仍坚持开口,“你不好挑这个头,所以想引我先行一步,我猜你一定在想,反正乌衣巷一直在做恶人,这次也不例外?”
秦淮舟斟酌着语句,说,“当初靳贤以相同情形自尽牢中,宫中令三方同查,刑部围绕的重点,始终在靳贤究竟是不是自愿自尽上,如今襄王一案与当初的靳贤相似,只看表象,似是也在往同样的方向上引。”
“……哦,”她稍稍拖长些声音,“原来你还在怀疑他。”
“他明面上不曾涉足任何案子,但每一处细思下来,都有嫌疑。如此暧昧不明,即使锁定人选,也还是不够,何况敌暗我明,如果等大理寺拿到证物,此人或许就如灵妙观那两人一样,会平白错过时机——”
他轻咳一声,目光不自然的瞟向别处,“你既然如此在意那两人,想来会明白我的意思吧?”
话虽说完,秦淮舟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回应。
转头看回来才发现,身旁的人已经不知何时闭上眼睛,勉强撑着自己的头,睡得摇摇欲坠。
这么困倦?
难道这段时间在乌衣巷里,一直没有好好歇息过?
说到一半的话题被迫中止,他走到她身侧,一手揽住她,另一手穿过她膝弯,把人从桌边抱起来,小心的放进床帐里。
要松手起身时,衣袖处忽地传来阻力,扯得他猛然失了重心,仓促间撑回她身侧。
低头看才发现,她将他的袖口也当做枕头的一部分,牢牢抓着。
他就着弯身的姿态,小心的往外抽衣袖。
恍惚听见她似是对他说了句什么。
“什么?”他凑近一些。
“……尤其提防大理寺。”
秦淮舟看着呓语过后再次陷入沉睡的人,眼中神色变了又变。
静室里跟着传出极重的一下呵气声。
……果然啊,连梦话都是防他的。
第87章 第87章
这夜睡得格外安稳。
将醒未醒时,苏露青觉得身边始终贴着一种暖意。
睁眼就看到自己仿佛紧紧抱着什么,细看去发觉那是秦淮舟的胳膊。
她松开手,慢慢撑身坐起,揉着额角。
身侧的人察觉到动静,也跟着起身,但不像以往那样起身去梳洗,而是就坐在外侧,缓慢而连续的活动手臂。
看情形,是被她枕麻了。
还当着她的面,做无声的提醒。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只听得窗外阵阵鸟鸣。
帐边帷幔还拉着,外面天光透过帷幔隐约照进来,将里面照得愈发朦胧。
秦淮舟缓解好了酸麻的手臂,拉开帷幔,清晨的光亮洒进内室。
他不经意间回头,看到她的衣袖随着她按揉额角的动作,自然的滑落下去,露出小臂上痕迹明显的疤痕。
目光跟着显出沉思来。
苏露青似有察觉,睁眼瞥他一眼,不着痕迹往上拽了拽衣袖,当先起身下地。
随着梳洗的水声响起,她捋清昨天说了一半的事,接着道,“你想让乌衣巷出手,揪他个措手不及,既能顺理成章结案,还能顺势扯出你更想知道的内情,这番想法、之后的效果,都会不错,但,”
她回身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你怎么肯定,乌衣巷一定会按你说的做?”
她没有立刻听到预想中的回答。
秦淮舟虽已起身,却仍在时不时揉着手臂,有时候还会再抓上几下,像是纾解筋骨的不适。
目光时而徘徊在身前,时而不经意的转到她那边,每每与她有视线的接触,都会在下一刻变出欲言又止来。
“怎么?”
她目光跟着也落在他的手臂上,“秦卿打算用这件事,换我拿乌衣巷弥补你?”
“不敢当。”秦淮舟淡声否认。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话间,她拿起手巾,擦干脸上水珠。
手巾的掩饰下,眉宇间倏然浮上一抹异色。
她昨晚竟……啧,失态了。
另一边,看她从起身到现在,面上神色十分坦然,秦淮舟揉着臂上筋骨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垂眸时隐约叹了口气。
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什么秉性,早该清楚,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恐怕她到时还要反将一军,说些“既然成了婚还怕这等亲密举动?”等语。
想到这里,他再浅叹出一声,说,“当初杨甘奉命将靳贤灭口,此前我们也探查过多次,他若与外面的人有所接触,定会留有线索。但他从未被查出异常之举,想来是大理寺内另有从中传话之人,这个人,应该就是他。”
他没有明说那个名字,但他知道,她一定听得懂。
跟着又道,“所有官员卷宗都在吏部,我查过他们的卷宗,但如今能看到的卷宗都被人动过,看不出什么。”
苏露青听到这里,了然,“所以,你想让我查?”
秦淮舟没有直接承认,而是又给她戴了顶高帽,“乌衣巷探查天下事,大理寺查不到的东西,对乌衣巷来说,想来是易如反掌。”
她轻笑几声,随意将手巾卷在手里,指尖在露出的那端漫不经心的绕来绕去,迈步逼近他,“秦卿如此说,算有事相求么?”
秦淮舟似是猜到她会这么问,给出另一种回答,“算合作协查。”
“合作?协查?”
她挑眉,“怎么合作?如何协查?”
跟着作势叹道,“大理卿怕是太过高看乌衣巷了,卷宗被动手脚,和你当初扣着何璞卷宗不放,让乌衣巷陷入僵局,有什么不同?”
被她旧事重提,秦淮舟仍是坦然,“难道苏都知就当真束手无策了?”
激将法?
又听他接着道,“从吏部调集卷宗的所有流程,大理寺都可从中打通关节,方便乌衣巷的各位获取线索。”
这种合作方式,听上去似乎没什么用处。
她走到梳妆台边,思忖着,探手去拿梳子。
原本放梳子的地方忽地一空,斜地里随即伸来一幅衣袖,消失的犀角梳子不知何时正被秦淮舟拿在手里,梳背上嵌满螺钿,他手上玉色被映衬得愈发莹润,是玉骨修竹中浑然天成的写意疏朗。
她抽走犀角梳,“你都说了,卷宗被人动过手脚,此时再去,那些卷宗就能回来了?”
“卷宗虽然回不来,但同年之人还在。”
剩下的话他没说,苏露青却从他未尽的话语里,听出他的意思。
“所以还是想推乌衣巷出来当恶人,”她回身,抬头看他,“大理卿这样,算不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苏都知言重了。”
手上一空,是秦淮舟再次从她手中拿走犀角梳。
这次他站到她身后,替她梳理头发,左手五指从发间梳过,指腹偶尔会落在发顶,传递些许带着暖意的软钝触感。
跟着解释道,“此间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遇非常之事,最适宜的应对之法,就是同样借以非常之举。所以,在这件事上,大理寺技不如人。”
她冷哼一声,“说什么技不如人,大理卿是不齿于说,连坐两个字吧?”
背后替她梳头的人,手上动作一顿。
她抓住这一点停顿,出手如电,抓住停于脑后的那只手,
一直抓着他,让他被迫倾身往前,不得不俯身撑在梳妆台边缘来保持平衡。
肩上跟着落来一片热意,是他因为无处着力,只能再扶着她,稳住自己的重心。
看上去两人之间的举动极为缠绵,她只要稍稍向后靠去,就能靠进他的怀里;而秦淮舟同样只需要再近一步,就能顺理成章揽她在怀。
但扶在肩上的那只手只是虚虚的落着,她也不曾自然的向后靠,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抗衡,彼此眼中都看到对方的试探。
见他不言,她转头看回镜中,隔着镜子端详镜中映出的人。
转而嗤笑一声,“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把仁义礼智信挂在嘴边,等真正做起事来,什么温良恭俭让啊,全部踩在脚下,恨不得人人都是魑魅魍魉。”
这一番指桑骂的还是桑,良久,秦淮舟抿了抿唇,叹道,“……苏都知教训得是。”
她径直道,“这次说实话,怎么合作?如何协查?”
“卷宗线索由大理寺来查,只需在最后关头,请乌衣巷出面,将人缉拿。”
在她逐渐变得不善的眼神中,秦淮舟最后点点头,承认道,“此事仓促,短时间内无法拿到确凿证据,唯有像缉拿杨甘那样,先将人缉拿,逼真正的指使者再交后手。只是这样一来,乌衣巷势必会遭遇新一轮弹劾,届时苏都知想要如何处置秦某,秦某都全盘接受,无怨无悔。”
“好啊,”她等的就是这句,右手仍抓着他的手按在梳妆台边,空出的左手摊开,擎在他眼前,“灵妙观那两人,交出来吧。”
秦淮舟看着她的手,缓缓摇头,“苏都知难道忘了,这两人,关乎你我之间的赌约。”
他如今倒是把赌约用的游刃有余。
苏露青松开手,从他手里夺回犀角梳,然后直接把人往外一推,对镜仔细梳起发髻。
秦淮舟虽被推开,嘴角却微微勾起,他从容不迫稳住身形,临出门前留下一句,“卷宗之事,大理寺会尽快查实,送去乌衣巷。”
……
一进乌衣巷,就见梁眠面色戚戚的来秉,“那个方士,还有流火案抓到的死士,全都被人灭口了。”
眼看着这两人就要松口,这时候却忽然被灭口,根源在何处,一想便知。
苏露青先问,“怎么发现的?”
“今早例行查问,发现他们两人都被拧断了脖子,看情形,是夜里动的手。”
“杨甘呢?”
“杨甘有专人看守,如今还算安全。”
“安全、安全……”她反复说了两遍,眼中带出嘲弄,“什么时候,连乌衣巷里,也要专门提上一句‘安全’了。”
梁眠低下头,有些惭愧。
苏露青看他一眼,忽然道,“带上人手,随我走一趟。”
梁眠没反应过来,“苏都知,我们要去哪儿?”
“快到清明了,”她似有感慨,“也是时候揪几个人出来,儆猴了。”
从安福门出来,自外绕过皇城,经朱雀大街,走过务本坊,再折向北,一直往兴安门去,就到了翊善坊。
鲁忠的宅邸在靖善坊西侧,邻着东宫宫墙。
进门不等通传,苏露青已然越过那小宦官,径直往主院走去。
小宦官看着应是今年新进掖庭的人,被鲁忠看中,认了当干儿子。
见自己没拦住人,他急得跟在苏露青身后一路小跑,连连解释,“苏都知请留步啊,义父他老人家刚刚吃了药,这会儿精神不济,怕是还在睡着,容奴婢先去回禀义父一声,伺候义父更衣才是啊。”
“无妨,都知使君待人亲厚,得知总衙有急事,定然不会怪罪,你也不必害怕,等见了鲁使君,我替你求情。”
苏露青始终走在前面,身后的梁眠等人不断将沿路的小宦官拦在后面,其余人见这架势不敢妄动,只能趁着他们不注意,悄悄派人从别处绕路,尽快将消息报与鲁忠。
报信儿的前脚刚刚禀告完,苏露青已经走到了主院。
梁眠在她的示意下,带人把守在主院周围,将里面的小宦官全都带出去,院中立时变得空空荡荡。
苏露青从容走进屋内,见到盘坐在矮榻上的鲁忠,行了一礼,“鲁使君。”
“原来是苏都知啊,”鲁忠缓慢的掀起眼皮儿,往她这边看一眼,“你突然过来,是总衙出了什么事儿?”
鲁忠虽一直在翊善坊养病,但身上还领着都知使君的职,名义上还能统管乌衣巷。
屋子里没有药味儿,香炉里燃着檀香,大概用料很重,浓郁檀香几乎充斥在屋内的各个角落。
苏露青打量一番鲁忠。
春日里衣衫渐薄,连夹衣也穿不住了,鲁忠却仍穿得严实,衣袖更是长长的遮住整只手,在他坐着时,他还又专门把两只手交叠在另一边的袖口里,像是自己给自己取暖,垂落的袖子堆叠在盘起的腿上,像一条小小的薄被。
她收回目光,模样是恭敬的,“使君说得不错,的确有一件事,想请使君定夺。”
“哦?”鲁忠再次睁开眼睛,这次一直盯着她看起来,“有什么事,是连苏都知都决定不了*的?可是底下那些皮猴子们不服管了?苏都知不必顾虑太多,对那些皮猴子们,该管就管,该骂就骂,不用留情面。”
她闻言浅笑一下,“使君教诲得是,不过,我此来不是为这个,而是另有要事。”
鲁忠点点头,“咱家老了,不中用了,这几天我就琢磨着,干脆就辞官吧,让你们这些年轻人放手去做,多给自己挣些勋业,将来也好有个倚靠。看苏都知如今做事愈发的雷厉风行,想来宫中对苏都知也是愈发看重了。”
“哦,对了,你刚刚说,是什么要事?”鲁忠往敞开的门外看去一眼,“看你带来的人,把我这院子都快占满了,应该是出了大事吧?”
苏露青往前走了一步,抱拳行了一礼,“使君明鉴,敢问使君,乌衣巷可是天子耳目,一切行事,都对天子负责?”
“这是当然,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靠着上头提拔,才走到今天的?”
“使君说得是,下官一日不敢忘,因此对胆敢出卖乌衣巷,对陛下与皇后殿下不利之人,更是深恶痛绝。”
“咱家何尝不是呢。”鲁忠说着话,忽然咳嗽起来。
苏露青见状,要上前替他顺顺后背,但被鲁忠止住。
同时见鲁忠有好几次都想把手从袖口抽出来,最后又硬生生忍住,仿佛有什么不能露给旁人看的秘密。
“今有一事,想请使君定夺。”
她不动声色打量过后,退开一步,缓声道,“乌衣巷内有人勾结外贼,屡次阻挠探查进展,又从中作梗,破坏线索,以致人证数次被灭口,案情停滞不前。若继续下去,只怕那外贼愈发猖獗,宫中帝后处境凶险,大齐江山也会飘摇无依。只是……”
她顿了顿,叹道,“此人很有些背景,身后还有靠山撑腰,若动了他,只怕那位靠山会伤心,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多年心血便白费了。”
“竟有这样的事?”
鲁忠似乎十分惊讶,想到她专门过来一趟,又说这番话,绝不只是随便说说,而每一句都意有所指,好像在说他的几个干儿子……
立即道,“无论是谁,只要有危急帝后之嫌,都不能姑息,苏都知只管放开手去做,不必担心这些。”
苏露青口中称是,又恭敬的请示,“此人毕竟有靠山,又深谙乌衣巷刑讯之法,如此贸然缉拿,恐怕会引起逆反,认为有身后的靠山做主,谁也不会拿他如何,这……该如何是好?”
鲁忠:“不必理会,对待背叛乌衣巷的人,该怎么动,就怎么动……用最重的刑!哪怕他有靠山,那靠山也不会说什么。”
“是。”
有鲁忠这句话,她向后退开几步,走到门边,朝外面的梁眠使了个眼色。
梁眠立即召集众人,聚到门前,听候指令。
苏露青歪头往屋里示意,道,“鲁忠勾结外贼,危害宫中,背叛乌衣巷,即刻拿下。”
“是!”
里面传来鲁忠不可置信的挣扎叫喊,但没有人理会,很快就将人带回乌衣巷,投入地牢。
苏露青去地牢看人时,鲁忠已经挣扎尽了力气,歪靠在墙边。
看到她,勉强挣扎着坐起,嘶哑着嗓子尖声大骂,“苏露青!当年要不是我把你从掖庭带出来,让你活得像个人,你能有今天?你如今恩将仇报,就不怕下地狱,被扔进油锅里烹炸,永远不得超生!”
“嘘。”苏露青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
然后半蹲在他面前,抓起他的衣袖,向上挽,露出他一直遮掩的手,跟着不甚在意的道,“下地狱这种事,不用你提醒。”
目光随即落在他手上,神色了然。
鲁忠的手,从手指开始,一块一块的烂疮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向小臂。
她神色了然,“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鲁使君又是几时吃上的灵药呢?”
第88章 第88章
一直藏在袖子里的手就这么被露出来,鲁忠第一个反应是立刻往回收。
他如今所穿的衣服,在剪裁的时候就已经专门做大了衣袖,确保他无论何时都可以藏起手。
只是手藏回衣袖里时,手上疮伤擦碰到衣袖里侧,让他立刻露出一片痛苦表情。
苏露青没有再给他继续藏手的机会,直接抓出他的手,举在半空,让这条手臂完全暴露在外面,在火把的光亮里,显得尤为可怖。
“使君还没有回答刚刚的问题。”她语气里没什么起伏,仿佛抓着的是一件死物。
鲁忠已经没有力气挣脱,头上因为剧痛开始渗出冷汗。
“你先……松手!”
她晃了晃抓着的手,“回答我的话。”
鲁忠剧烈的吸气,抗拒无果,只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三个月前。”
她依言松手,皮肉松懈干瘦的手臂垂落回去,像一截半朽不朽的枯枝,鲁忠抖着手拽过衣袖,将两只疮痕斑斑的手重新严严实实的盖住。
身后响起脚步声,林丛进来请示,“苏都知,要立刻送去刑房么?”
苏露青拿出帕子,仔细擦着手,垂眸看向鲁忠,“使君勿怪,这道命令可是使君你亲自下的,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呀,鲁使君。”
鲁忠冷哼一声,“少跟咱家玩假惺惺的这套,咱家当初用计的时候,你还在掖庭过畜生都不如的日子呢!”
她在听到“掖庭”两个字时,眸色暗了暗。
再次抬眸看过去的时候,眼中已恢复了一惯的神采,“使君提拔,恩同再造,作为报答,我不对使君用重刑,使君只需将我想知道的都说出来,如何?”
“不用重刑,也会用其它的刑,咱家审别人审了这么多年,如今就也尝尝,这些家伙事儿挨到自己身上,是个什么滋味儿。”
鲁忠说到这里,阴恻恻看着她,“也算替你试试,难保哪一日,你也用得上。”
苏露青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利落起身,示意林丛,“去吧,好好伺候鲁使君。”
……
刑房里一切就绪,鲁忠被绑在玄铁架上,一众亲事官候在两侧,各种刑具一字排开,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动手。
见到苏露青进来,林丛上前请示,“苏都知,他……毕竟还是总衙的都知使君,要不,还是请示一下宫中?”
苏露青乜他一眼。
林丛立即低下头,快步走至刑架处,等候吩咐。
“我记得第一次进乌衣巷时,是使君教的规矩,后来的种种刑讯手段,也是使君亲自教的。”
苏露青缓步走到鲁忠近前,神色冷然盯着他,“使君所教的第一个手段,是藤条。”
藤条沾水,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对于初初着手施刑的亲事官来说,并不难下手。
鲁忠摇头笑笑,眼中满是无畏,“藤条么,对你来说,太简单了。”
“使君自诩忠君,但我还是想不通,怎么区区几颗灵药,就让使君甘愿受别人驱使了?”
她拣起一根沾水藤条,藤条柔韧的垂在手里,上面沾着的水珠时而滚落在地,留下一朵又一朵破碎的影子。
然后,藤条的末端轻轻点在鲁忠长满烂疮的手上,轻而准的,敲了敲手。
几乎算是皮开肉绽的手,猛的蜷缩一下。
鲁忠紧咬牙关,缓过这片剧痛,再开口时,尖细的嗓音蒙上嘶哑,像破风箱,“你想听咱家说什么?如今定了哪个主使?咱家配合就是。”
“使君是不是还想说,反正乌衣巷干的就是这些事,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出个名单,你按名单捏造罪名,彼此都能交差?”
鲁忠大笑起来,“咱家这不也是替你着想嘛,与其浪费时间在咱家这里,不如把想做的事弄稳妥了,也好和上面交代。”
她不甚赞同的摇摇头,握着藤条随意往另一只手的掌心轻拍了两下,“可惜,我不太想捏造罪名,更想知道,鲁使君如今听命于谁?”
目光里跟着带出审视,有别于方才的淡笑,视线锐利的锁住鲁忠,“三个月前,你吃了灵药,巧的是,那时候靳贤身在大理寺牢房,被人送过一把裁刀,使君猜猜,这裁刀,是做什么用的?”
“裁刀?”
鲁忠想都没想,“给犯官裁刀,自然是希望他自行死在牢里。”
“使君猜得对,不过靳贤当时没死成,被人救下了。之后绛州事发,襄王一众被押解进京,同样关在大理寺里,靳贤这时候又被人喂下一种药,犯了疯病。”
“啧,大理寺的牢房跟筛子也没什么两样啊,”鲁忠撇撇嘴,又问,“你怀疑给裁刀的,和喂药的,都是咱家?”
“和使君说话就是痛快,”她似有感慨,“不过,以使君的能力,这种亲自动手的事,想来还用不到使君,所以,那种药,是使君告诉杨甘的吧?”
“哦,原来是杨甘啊,”鲁忠看一眼她手上的藤条,“苏都知这藤条有些干了,该沾水了。”
然后接着方才的话又道,“前几日就听说,你带人闯了大理寺,把大理寺少卿杨甘弄回乌衣巷审问,把人审的只剩下一口气。咱家是不是该庆幸,如今还能活着和苏都知说说话?”
“使君没回答我的问题呀,”她丢开藤条,从火盆里,拿起炙烤许久的烙铁,“使君教的第二个手段,是烙刑,烙刑不见血,不脏手,只需对着皮肉轻轻按上一按——”
她将烙铁烧红的一端悬在鲁忠的烂疮处,“使君试过这种感觉吗?”
热烫的金属悬在手上,哪怕并没有贴上皮肉,那股烫气也在隔空烧着皮毛。
鲁忠下意识握住拳头,顾不上指上烂疮,躲着烙铁。
“你是怎么从这上面,怀疑到咱家的?”
“使君这不是明知故问?”
她收回烙铁,重新放在火盆里面烤,然后再次悬回鲁忠身上,“你告诉杨甘,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在服用以后,发病惊厥,继而躲过之后的问话;又告诉杨甘,从何处着手,可以控制住医官刘贵,让他就范给药,为此,连他家刚满月的婴儿也不放过。原本使君可以相安无事的,奈何杨甘与使君不是一条心,知道事情一定会败露,所以他将刘贵的家人全部灭口,导致刘贵悲愤之下反水,供出了他。”
“原来是这样,”鲁忠啧出一声,“杨甘果然是个不中用的。”
又说,“你连杨甘都抓了,难道就没从他嘴里,抠出他听谁的令?”
苏露青晃晃红烙铁,“这就需要使君来说了,嗯,我再给使君提个醒——阆国公寿宴那日,陛下特派仪仗至寿宴,给阆国公贺寿。没想到那夜突然天降流火,击中仪仗,烧了其中一个华盖,那两个举华盖的宫人,是使君你看中,转送到立政殿的。”
“是我送的不假,但人既然到了立政殿,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使君为何一直逼我动刑呢?”
她说着,拿着烙铁往鲁忠手上敲了一下。
烙铁接触到皮肉,牢房内顿时响起“滋”的一声。
她在鲁忠痛苦的神情里,继续道,“天星摇,世出妖,这是那晚流火降下以后,刻在现场烧红的石头上的谶言。听闻城中风靡新教,天星教,而天星教传给亲信教徒的教义,就是这六个字。”
她话锋一转,“使君如今,就是天星教中的一员吧?”
鲁忠闭了闭眼,没说话。
她随手把烙铁丢回火盆,没有再去选什么刑具,只继续往下说,“六字谶言与天兆相通,能接触到这一层的,也就能直接听命于背后主使,所以那晚的所谓流火,不过是你们天星教专门做的一场戏。”
“你送去立政殿的那两个宫人,一个事先把陶烧的假石头绑在怀里,一个从旁协助,趁乱掩护他取出假石头,丢在事先就被毁坏的华盖上,装成是天降流火烧毁华盖的凶兆。事后那枚火箭簇被其中一个华盖宫人收走,另一个因烫伤太重,不幸感染身死,在半路被丢弃。”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今日到使君府上,那个一直试图拦住我的小宦官,就是其中之一吧?”
鲁忠点点头,“你说得不错。”
“至于你如今听命之人——”她似有察觉,转而无声的摆出一个口型。
鲁忠眼睛微瞪,呼吸起伏比先前更为剧烈。
“苏都知,”林丛自一旁上前道,“好像是长礼来了,要拦住吗?”
有脚步声自外面传来。
苏露青给林丛使了个眼色,林丛会意,先把鲁忠从玄铁架上放下。
然后她重新出声道,“使君刚才说,我出一个人选,使君来说罪行,方才我没同意,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襄王,使君以为如何?”
“襄王已死,的确是个合适人选,我看苏都知索性把杀害元融世子的罪名也——呃!咯咯……咳咳……呃——”
“义父?”长礼从外面扑进来,赶到鲁忠近前。
此时,原本在林丛的搀扶下,坐到一旁席子上的鲁忠,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呼哧呼哧连连大喘气,手上不住抓挠着自己,痛苦着呼出破碎言语。
“药……吃……快……呃!”
见此情形,她心中已有思量,手中不着痕迹亮出一颗丹丸,避过众人视线,走向鲁忠。
鲁忠这时候的嗅觉格外灵敏,很快闻出丹丸的气味,抓向她。
“快……给我……吃……”
说到最后,突然两眼一翻,不动了。
“苏都知,这、这……”
林丛茫然的站起身,他手上还有在鲁忠身上沾到的东西,惊愕的下意识往衣摆上抹了几下。
长礼上前紧急查验过后,看向苏露青,表情悲痛,“敢问苏都知,义父所犯何事,竟要被如此对待?堂堂都知使君,在乌衣巷自己的衙署里被屈打致死,苏都知就不怕报应么?”
苏露青并没有理会他,径直转身出去。
“等等!”
长礼赶至她身前,伸手拦住去路,“苏都知打算一走了之么?”
话音落,跟随长礼而来的亲事官也都拦在牢房之外,紧张的盯着她。
“你们放肆!”
林丛同样带人将那些亲事官逼到两边,空出中间的路。
两边人手的对峙转瞬即逝。
苏露青垂眸看一眼仍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速度极快的打下去。
跟着出手如电,揪起长礼的领口。
“你看清楚,他是突犯药瘾,抗不过去才死的,我现在要去查新线索,如果因为你的胡闹,耽误了正事,我拿你是问。”
长礼神色复杂,张了张口。
“这里的事,你善后。”
说完,她松开长礼的领口,把人往边上一拂,走出地牢。
“苏都知,真的不用管长礼吗?”林丛追出地牢,跟在她身后,问。
她步子未停,闻言忽地问道,“鲁忠都给你派过什么差事?”
这段时间,林丛都是在鲁忠手下听命,鲁忠回翊善坊养病时,虽没有将他留在府中,但每日都会命他到府中,汇报大事小情。
“鲁使君……这段时间都在休养,没派过差事。”
苏露青偏头看他一眼,“他对你不错?”
“苏都知明鉴,”林丛立即道,“属下不是那些义子,鲁使君对属下而言,就只是鲁使君。”
“你紧张什么,”她笑了笑,“你是我探事司出去的人,不论你在何处,我都不会亏待你,今日的事,你做得很好。”
林丛擦擦头上的汗,“多谢苏都知。”
见苏露青是往安福门的方向走,立即快步紧跟上去,“苏都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是不是再多带些人手?”
“不用,你跟着就够了。”
从安福门出来,两人径直走入颁政坊。
来到灵妙观。
林丛琢磨着眼下的情形,小心的问,“方才听鲁使君最后提到世子之死,而世子又是被灵妙观的都管发现的,苏都知可是察觉了什么新线索,前来问话?可要属下先去找都管来?”
苏露青抬手止住,想了想,“不必惊动都管,你悄悄去探,他如今是不是还在寝院,不曾出去过。”
林丛领命离去。
她则信步在观内随处走走看看,遇到觉得合适的神殿,就走进去,上一炷香。
灵妙观每到固定日子就有斋醮仪式,今天正好是新一轮斋醮仪式,前来进香的居士已经参加过仪式,自行于各处参悟。
也有不少人来凑热闹,跟着一起祈福。
路过一处偏殿时,苏露青看到偏殿后面,绕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跟上去,看到裴昭在偏殿后面,正在哄着一个哭泣不止的小道童。
那小道童她也见过,是经常跟在泰王身边的,似乎是泰王的亲传小弟子,叫小禧。
今日灵妙观斋醮,泰王自然也会到场,也不知这小道童又发生了何事,专门跑出来哭。
看裴昭哄那小道童的举动,两人似乎已经认识许久,十分熟稔。
她正思索其中关节,身后不知何时走来一名道士,连她都不曾察觉。
那道士出声对她说,“施主,此处不宜久留,还请施主到外面去。”
这一声也惊动了后面的两人。
裴昭看到是她,略有些诧异,和那小道童说了几句话,自己朝她走来。
“见过苏都知。”
“你常常来这里?”苏露青问。
“是,”裴昭对灵妙观很是熟悉,引着她走到香客多的地方,又解释一句,“此处神殿有些不成文的规定,女子不宜久留,所以那位道长才会那样说。”
她眉头略皱,暂时不去理会这等歪理。
又听裴昭接着道,“我……在京中没有闺中好友,平时只在别院与侯府两处地方,闲时便喜欢往各处寺庙道观走走,一为长些见识,二是想替义父、义兄和苏都知祈福。”
“有心了,”苏露青看向那小道童离去的方向,“你与小禧很熟?”
“不算熟,不过时常会在道观见到,他虽是泰王殿下的亲传小弟子,到底年纪还小,参禅打坐坐不住,总会溜出来偷玩。”
之后两人又随意说了几句话,裴昭便告辞离开。
不多时林丛也回来秉道,“那都管始终留在寝院,属下去看的时候,正有弟子给他送素斋。”
听上去一切如常。
“苏都知,世子的事一直没有进展,虽说泰王殿下从不催问,但这种事若是一直停滞下去,恐怕夜长梦多,而且……”
“而且什么?”
“如今天气愈发暖了,世子的尸身存放不住,已经很腐败了。”
“先让冰井务多送些冰,”与林丛的急切相比,她十分淡定,“何况,谁说世子之死,没有进展了?”
“那……”
“时机还不到,再等等。”
……
鲁忠之死的消息,暂时压在乌衣巷内,一切知情者都被长礼控制住,整个乌衣巷看上去依然风平浪静。
梁眠回禀过各项事宜,十分遗憾的说,“可惜鲁忠药瘾犯的时机太巧……”
“不是时机太巧。”
苏露青从旁抽出一份永嘉元年的卷宗,翻开看了看。
“不是?那……那是故意当着苏都知你的面灭口?”
梁眠震惊,压低了声音,“难道,乌衣巷里还有耳目?”
苏露青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乌衣巷里,什么时候没有耳目了。”
她跟着朝梁眠勾勾手指,梁眠立即附上前来。
“你去医官局……”
交代过几件事,时候已然不早,回府时,正巧碰到同样刚刚回来的秦淮舟。
她有些意外,“大理寺又碰上棘手之事了?”
对于她状似调侃的试探,秦淮舟倒是没有避重就轻,反而在回房以后,回答起这个问题,“从户部临时调来一批文书,看得久了些。”
“原来如此,不过,”她意有所指,“大理卿就算再如何急着推乌衣巷进刀山火海,也该仔细自己的身子。”
关心的话说得夹枪带棒,秦淮舟只当不觉,“此事算是抢天时,不得不加紧去做。”
转而又道,“听闻苏都知把鲁忠带回乌衣巷了?”
“是啊,”她也直接答道,“还想知道什么?”
秦淮舟摇摇头,“没什么,鲁忠毕竟还是宫中的人,苏都知选择动他,想来有自己的考量……”
余光里瞥见她拿着什么东西朝自己这边走,随口问一声,“你要做什么?”
苏露青回答的十分简短,“你。”
灯火在琉璃灯罩内跃动,四面流淌出暖黄的光。
她抓过他的手,咬破他拇指,然后面无表情的挤出血珠,小心的往指腹周围抹匀。
接着,继续抓着他的手,让他在一份印有钤印的手令上,按下一个指印。
做完这些,她晃了晃手令。
“明日,我去大理寺提人。”
第89章 第89章
手令,指印,提人……
赌约。
秦淮舟顾不及手上隐隐的刺痛,目光追过去,“这么说,苏都知应约了?”
苏露青正将手令摊开在掌心,吹干上面刚刚按好的指印,等指印干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新调来的文书,大理卿看完可有新进展?明日乌衣巷可能听令拿人了?”
听她说起这件事,秦淮舟暂时放下追问,思绪跟着转回到之前的事情上。
先摇摇头,目中带出一点疑惑,“大理寺从户部临时调来仓部历任官员的钤印文书,在这些文书中,偶尔会看到一笔处理‘粮草折损’的批示,数量不大,且隐在大量出纳类目里。”
她听出未尽之言,将手令折好,坐在桌边,“折损粮草运往何处处理,没有写明?”
秦淮舟点点头,“这里面能做文章之多,可见一斑,如果顺着这条线往后推,连去年淳德七县那二十万担无故被换成麸糠的赈灾粮,都与之有关。”
苏露青很快也想到,此案虽然已经结案,也因此成了揭开后续重重迷雾的关键,但那真正的二十万担米粮,和掉包之后本应还余出的四十万担麸糠,至今还不见踪迹。
想到这里,她看向秦淮舟,故意先往另一个方向猜,“这么说,大理寺查到麸糠的下落了?”
秦淮舟摇摇头,“这批麸糠究竟存不存在,还在两说。关键是,这样一批米粮,除了朝廷下令运送以外,其他任何人运输,都会立即被人察觉,更不用说运送二十万担所需的人力、物力,即使整个户部都参与其中,也未必能完全做到隐秘。”
说着话,秦淮舟铺开一张纸,画出一个位置,“太仓在禁苑,所储米粮供城中百姓所用,禁苑之中有大量禁军驻守,如果从这里下手,很快就会被禁军发现。”
之后他另画出几处位置,接着说道,“运送到长安的粮草,大部分走的是水路,经漕渠,进西市码头,之后,粮草会再次送往不同的粮仓存放,除了送往各坊,还有一部分会通过永安等渠,运到城外。”
苏露青单手托腮,看他不断挥笔在纸上画过,心中跟着思忖:
一旦出城,这些粮草在途中具体都经了谁的手,即使是户部负责押送的官吏,怕是也说不清楚。
图上画下的除了太仓,还有义仓、转运仓、军仓等,用途各异,平时运作起来井井有条。
这些粮仓在出纳上涉及的钤印文书同样正常得很,所以就显得粮草折损格外显眼。
琉璃灯罩里的烛焰渐弱,灯火照出的范围变窄,纸上墨痕跟着融进烛影里,有如轻云蔽月。
她的目光落在秦淮舟执笔的手上,刚刚被她咬破的拇指还残留有血痕,玉上有瑕,却也溶成浑然天成的纹路。
这样看了一会儿,她忽然伸手,从他手里抽走那支笔。
握笔的人似乎并没有怎么使力,紫檀木的笔身脱手而出,其上还残留着刚刚的温度,又立刻被新的温度覆盖。
骤然被抽走了笔,她注意到秦淮舟看向她的眸中闪过一抹讶异,但他却没有开口询问,只仍以眼神示意。
狼毫笔尖重新蘸墨,毫不客气的在纸上打出几个叉。
她这才转了转笔,随手往笔架上一搁,似笑非笑看着他,“大理卿今晚说了这么多,应该不是兴之所起,和我随便说说吧?”
回答她的,是被轻缓拿起的琉璃灯罩,搁在书案上时,发出一点轻微的“笃”声。
灯芯被剪去一截,烛焰重新变盛。
秦淮舟做完这些,才开口道一声,“苏都知……慧眼。”
然后坐回原处,垂下眸子,借着烛火的光亮,看一眼拇指指腹。
一点血痕凝在指腹上,清晰的显出指纹,四周干掉的血迹颜色比先前淡了一层,只在中间还凝着一点深色,是一道纹路清晰的小口子。
看过之后,他翻回手腕,手指自然蜷起,搭在桌边,重新朝她看过来。
“如今山雨欲来,开明坊那些消失的栗缨,或许和这些折旧粮草一样,通过相同的流程流向城外,我算过日子,最迟到大后日,户部就会开出一份粮草折旧的批示,大理寺的人无法散落到城中各处,眼下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除了金吾卫,就是贵处的亲事官。”
果然。
她抬手点向被勾画一番的纸,“不是让乌衣巷下刀山火海,就是让乌衣巷以巡查之便替你打探,大理卿曾口口声声说过的,衙署之间各司其职,没有谁差遣谁的话,难道都忘了?”
秦淮舟轻咳一声,“我想查的,难道不也是苏都知在查的?”
她轻笑,笑意未及眼底,“那你说说看,我在查什么?”
“苏都知当真想让我说出来?”
屋内一时安静下去,灯影摇曳,暖光晃在脸侧,洒落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两人的视线在灯火中交汇,她看到秦淮舟眼中坦然的神情,和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然后她撑起身,手肘拄在桌案上,越过半个桌案,倾向他。
“说啊,我听着。”
秦淮舟神色微动,浓长睫羽眨动几下,遮住灯火,在眼眸处留下一小片暗影。
但并没有因此回避视线,而是迎向她,在过近的距离里,缓声道,“襄王自尽,留下六字谶言,你要查他是否与天星教有关,还要查令他甘心自尽之人是不是掌握着天星教。”
“哦,”她煞有介事的点头,“还真是瞒不过大理卿的眼睛,不过,这和粮草折损有什么关系?”
秦淮舟应对自如,“何璞案时,苏都知曾说,得过一个账簿。那账簿上记载了与何璞贪墨数目一致的数字,而何璞贪不了这么多,那笔多出的数目,只能是别人加在他名下的。”
他略微抬眉,带一点求证的意思,“所以那一笔账目,苏都知也一直在查,不是么?”
这话听在她耳中,让她跟着继续思索起来:
何璞这个仓部郎中吞不下八万贯,后面的屈靖扬、靳贤,如今看来也只是经手的多,留下的少,至于几人贪污钱粮的最终去向,答案很可能就在这道处理粮草折损的批示中。
见她眉目似有松动,秦淮舟立即说回刚刚的话题,“苏都知可是答应了?”
秦淮舟可以说主动奉上机会,只要她派出人手,暗中跟随在户部身后,就能顺藤摸瓜,查明原委。
听上去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过……
“我不答应。”
她将重心落在左臂上,仍支撑着倾身向前的姿态,右手探出去,掐在他颈上。
拇指与食指稍稍用力,分别抵在两边,拇指一侧险险地落在他凸起的喉结处,随着手上的动作,能感觉到他喉结上下滚动,如微小起伏在指下的山峦。
“苏都知这是何意?”被她如此对待,秦淮舟面上并不显慌乱,神色平静的问。
她眼眸微垂,看住被自己掐着的玉颈,颈侧脉搏蓬勃的撞着手掌,速度略疾,但并不是慌张的急。
“有人不说实话啊。”
声音低喃,眉眼浸润在灯火下,有情人低语的错觉。
然而下一刻就看到她目光锐利如刀,手上跟着再次使力,是逼迫,也是威胁。
“说,到底想如何?”
掌下蓬勃的脉动更为明显,因为她的使力,秦淮舟不受控制的咳嗽起来。
手背覆上另一层干燥的暖意,他尝试着抓她的手,示意她松一松。
等重新在她手下得到安全的喘息,他开口,声音有些哑,“襄王自尽这桩案子,本就是我们两方同查,如今既已锁定传话之人,何不再进一步,正本清源。”
见她不答,秦淮舟又道,“何况,你抓鲁忠,不也是因为他参与了靳贤自尽一案么?”
“原来,你从来都不打算只查清襄王自尽一案。”她松开手,打算起身。
但秦淮舟仍抓着她的手,在她有所动作之前,继续抓着她,向下移过一点,让她的指尖轻搭到自己身前。
她挑眉,“怎么?我说得不对?”
“苏都知慧眼如炬,裴某佩服。”
“那就再说说其它,”她这次用力了些,抽出自己的手,重新坐回桌边,“既然你能*从户部调来新的文书,说明你从吏部查到的东西,足够你用了。如今你专门先提了户部,是自信能同时掌控两处,打幕后主使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吏部查到的,是什么?”
手上骤然一空,秦淮舟眼中闪过一抹失落。
微垂的眼帘重新抬起,却是摇了摇头,“不,吏部那边,失手了。”
秦淮舟自吏部查到的文书卷宗全部被动过手脚,其中缺失的部分,据说是损毁于之前的一次大火。
“……的确是有这种说法,”梁眠前来回禀,“两年前,吏部文书室失火,烧毁了一部分卷宗文牒。因这些卷宗本就年久,备份不全,吏部只拣了些要紧的修补,其余的想来各地州府相关官员都有备份,修补时也没有那么迫切,所以拖到如今。如果不是专程查找,恐怕也很难发现其中的缺失部分。”
梁眠说到这里,见她垂眸不语,立即又问,“苏都知,可是有什么不对?”
“太巧了,”她说,“两年前失火,如果当时就烧毁了那么多文书卷宗,吏部理应上报,但外面并不知情,说明其中有夸大之处。即使当真有文书被烧毁,怎么刚好就烧毁了杨甘,以及与杨甘有关之人的?”
梁眠也觉得太巧,但还有些困惑,“但那毕竟是吏部,有谁能绕开吏部侍郎,向下交代这些呢?”
注意到她的眼神,梁眠倒吸一口气,“难道吏部侍郎也是……”
这种能同时涉及到吏部、户部的案子,哪怕是永嘉元年的中书令谋逆案,也不曾如此。
苏露青这时候拿出一份手令,递给梁眠,“此事不急于一时,先去大理寺,把灵妙观那两个人带回来。”
梁眠领命而去,不多时就顺利带回了那两人。
或许是因为先被大理寺审过一遍,这两人才一进乌衣巷,就立刻各自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
梁眠来回禀时,脸上都还带着些意外,“审多了硬骨头,突然听到口供,属下还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串供过呢。”
苏露青看着这两份供词,面上浮起冷笑,“还真叫你说中了。”
“什么?”梁眠大惊,“难道是大理寺……”
他就知道,大理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人。
凭苏都知跟那位大理卿的关系,不互相使绊子就不错了,这次明显就是大理寺给设的套——
“不是大理寺。”
忽然听苏露青这么说,梁眠还有些转不回弯儿,“人一直被大理寺扣着,不是大理寺,那……”
“我让你查的医官局医案,查的怎样了?”
“啊,在这里,”梁眠连忙将送到她案上的卷宗找出来,“这上面抄录的都是禁军各营的看诊结果,那医官说,近一个月以来,营中将士身体大不如前,乍一看很是血气方刚,实则虚得很。”
这事儿听上去也挺怪的,禁军将士每日都会操练,时常还会实战演练,体魄强健是出了名的,难道说越是强健的人,生起病来就越是如山倒?
“谁说不是呢!我越看越觉得怪啊!”
厉温这几日更是上火,牙也肿了,这会儿捂着半边脸,对苏露青说,“苏都知,不是我倒苦水,我手下带出的兵,没有十万,也有七万,就从来没碰到过这么邪门儿的事。”
此时两人走在禁苑校场处,左右羽林军都在这里操练,校尉正带头喊口令。
苏露青注意到,底下操练的士兵虽然阵型仍是整齐,但动作总是稍有迟滞。
“是近来军中饮食出了问题?”她问。
厉温摇摇头,但又不算太肯定,“谁敢在皇家禁苑里找死呢?而且军中伙食我也派人去查了,没发现问题,请医官局的医官来看,也能确定不是什么突然的疫病,可营中这些儿郎们还是越看越不对,唉……”
“敢问厉统领,如今宫中各营还能剩下多少兵力?”
厉温长叹一声,“不足四成。”
“如果从现在起,将皇城内的禁军调离出去,厉统领能换防回来多少人?”
“骊山有禁军大营驻扎,但若掉大规模调人,需要请示宫中,用陛下的虎符,”厉温说到这里,不无担心,“如今陛下的头疾愈发严重,营中又是这样,我只担心,如果调兵途中出乱子,会未及陛下与皇后殿下。”
无故调兵,对朝臣和城内百姓而言也是个微妙的信号,如今城中到处都是天星谶谣言,禁军中的事如果再扩散出去,的确更为不利。
想到这里,苏露青说,“如今的重中之重,还是尽快找出将士病因,乌衣巷有可调人手,厉统领若信得过我,宫中几处次等关卡,乌衣巷可代劳。”
厉温自是一百个同意。
等一切商定好以后,天色已是不早,她从芳林门出宫,在回府的路上,又将如何协同禁军营的事捋了捋。
进门时,看到秦淮舟已经换好寝衣,是准备就寝的模样。
见她回来,秦淮舟就着往香炉内添放香片的动作,点头朝她示意一下。
起身时,衣襟似乎比平日里更为敞开一些。
灯火被门边带起的风吹动得不住摇曳,秦淮舟盖好香炉,看燃起的香烟徐徐萦绕出来。
神色里带出些许漫不经心,“苏卿怎的又回来这么晚?”
第90章 第90章
“怎么?”
她眼风扫过去,在他敞开的一片玉色上稍有停顿,然后重新落在他眉眼上,观察他的神色,“秦卿这次想探听什么?”
香雾袅袅,闻之清新,似是白脑香,烟雾散在屋内,若有似无缭绕在指尖,秦淮舟从香炉旁收回手,微抿了下唇。
有意无意问道,“听闻苏都知派人拿着手令,提走了那两个人?”
听他提起此事,苏露青立即又想起那两人的口供:
一个说财迷心窍,铤而走险;另一个哭诉药石无医,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
这两人的底细她早都查过,对于这两人招供的话,自然是不信的。
她看向秦淮舟,人是大理寺审过的,当时他们都交代过什么,也只有大理寺才知道。
便把一早就打算好的话,顺势问出,“能这么轻易就放人,想来大理寺已经拿到想要的结果了?”
秦淮舟偏头反问她,“苏都知对结果不满意?”
她看他半晌,笑着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满意。”
然后走到桌边,随手往香炉上挥了两下,扇闻着炉内焚香,“新换了香料?”
“嗯,换了一味白脑香。”
秦淮舟点点头,跟着她一起坐下来。
两人分坐两边,中间涌动着暗流,夹杂些许道不分明的情愫。
他将香炉移开一点,从一旁茶盘上拿起茶壶,动作自然的为她倒上一杯茶。
新煮好的洛神花,比平时又多添了些糖霜,紫红茶汤漾在白瓷里,辉映分明。
苏露青端起杯子,浅尝一口,开门见山,“人都放了,大理寺可否再行个方便,借一份供词?”
对面人的视线随着话音望过来。
他也刚刚喝过茶,艳色的洛神花茶在他唇上留下湿润的痕迹,灯影晃在上面,如一抹天然的口脂。
随即听他说,“苏都知可是怀疑,大理寺专程交代过他们什么?”
她不置可否,“毕竟这两人先被你抢走,又扣了这么多日,中间发生过什么,谁也不能保证——”
说到最后,更是长长叹出一口气,“不得不防呀。”
秦淮舟微微皱起眉头,“原来苏都知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
话说到一半,只剩下叹息。
她端起杯子,闻言一挑眉,杯子悬在唇边,先追问一声,“以为什么?”
洛神花茶大概是放得有些凉了,这次饮下时,味道不如先前。
“以为苏都知拿到手令,便是认下赌约,不会因此再猜疑。”
“哦,你说这个,”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杯中涟漪上,紫红茶汤被灯火晕染,随着惯性微微摇晃,“一码归一码,秦侯不是也常说什么秉公持正?既是如此,如约放人和从中作梗,又如何能混为一谈?”
“……我没有。”
她盈盈一笑,烛焰落在她眼里,隐约闪出狡黠,“如何证明?”
秦淮舟下意识张了张口,目光触及到她眼中明显的笑意,那神色里明晃晃写的就是“请君入瓮”。
他呵出一口气,“原来苏都知不是回来兴师问罪的。”
他话里有话,苏露青拿开茶杯,抬手搭在桌上,指尖欲探不探地勾他的手,“那你说,是什么?”
指尖偶尔会擦过他,如凝在竹叶上的朝露,又在灯火照来的下一刻消散。
被触及的那只手,下意识的往回蜷了一下,给出一个思虑周全的形容,“……循循善诱。”
她才不管是什么明褒暗贬,直接绕过桌案,走到他身前,俯身抬手,指尖虚虚点在他衣襟敞开处的那片玉色上,“所以,你打算怎么自证清白?”
“清者自清,”秦淮舟端坐着,任由她动作,而后问她,“苏都知口口声声说大理寺从中作梗,不知究竟听到了什么?”
指尖下的肌理溢出热意,随着她划过的地方,带起一阵强行压抑过后的起伏。
她继续向深处探,勾住衣襟边缘,朝两侧拨。
语声低缓宛转,似诱哄,更似鞫问,“说着清者自清,却又如此试探,秦卿究竟是不欲申辩呢,还是假意示弱,图谋反击?”
先回答她的,是覆在腕上的手,阻住她进一步的动作。
然后缓声道,“即使申辩,也要先听证词,苏都知不说明罪行,我又如何确认,此案是不是冤案呢?”
“罪行不是都说了?大理寺从中作梗,篡改供词。”
她被他抓着手腕,也不挣脱,顺势坐在他怀中,另一手扶在他肩上,让自己坐稳。
对于她的突然攻势,秦淮舟照单全收,同样扶稳她,摇头正色道,“捕风捉影,妄加揣测,苏都知既是问案,总要拿出实证。”
“实证么,当然就是存放在大理寺中的供词了。”
她说着话,目光从他脸上,落到他唇上。
方才被洛神花茶晕染湿润的地方,如今已然微微发干,她扶在他肩上的手拿开,转而摩挲在他唇畔,“秦卿不如实际些,比如,若要乌衣巷拿出实证,秦卿就再按一道手令,让我看看供词?”
“不……唔!”
她以唇封住他那句不可,软的唇瓣糅在齿间,抓在她腕上的那只手随即收紧,烫着腕上皮肤。
一触即收,她向后撤开一点距离,故意模糊了目的,再次问他,“可以吗?”
她听到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从面前人的单薄寝衣里撞出来,呼吸声也比之前要重,而他神色里,正显出一种来不及反应的茫然。
她于是又亲上一下,意有所指,“不可吗?”
“你……唔……”
她再次封住他的话,循着心意加深这个举动。
被动承受的人,灵台中偶然闪过一丝清明,又很快被她拉进旋涡……
到激流澎湃时,他拿回主动权,回击过去。
青竹攫取月辉,衣带纠缠环绶,他的手掌箍在她腰间,如握住风和火,潮涌在白脑香清新的余雾里呼啸而过。
短暂的停歇中,苏露青抓着他更为大敞的衣襟,在秦淮舟即将抱起她往帐内走之前,餍足地笑了笑。
“……那就是,可以。”
“什么?”秦淮舟没有听清。
“我说,你没反对。”
她没给他思考的机会,勾住他后颈,咬在他的下唇。
……
秦淮舟起得迟了些。
身侧已经没有余温,探过去被衾冰凉,是已经起身多时。
他撑身坐起来,头还有些晕,窗外阳光灿烂的照进床边,有一缕刚好落在他眉间,阳光刺眼,想是时辰已然不早。
深思逐渐清明回来时,记起昨晚她递给他一杯茶。
那杯茶还是他亲手煮过的洛神花茶,入口已经温凉,似乎只喝了两口,他就再也记不清之后发生了何事。
揉着额角的手慢慢放下,视线里忽地闪过一抹朱砂红。
定睛细看,指腹上残留着一抹颜色。
这次不是血,是印泥。
眉间折痕渐深。
她果然还是……
心中跟着思忖:
她故意给他下药,拿了按有他指印的手令,现在想来已经看到那两份供词了。
但从大理寺问询那两人开始,他们就都中计,将真正的目标放跑了。
……
与此同时,苏露青将两份供词比对完毕,神色看起来却并不轻松。
“苏都知,这供词当真对不上吗?”梁眠在一旁紧张的问。
苏露青将两份供词推到梁眠那侧,“你来看。”
梁眠看过以后,当即变了脸色,“这、两边说法出入不大,说明大理寺问到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结果一样,说明真正的目标已经脱身,这两个人,是他们故意抛出来的幌子。”
梁眠皱起眉头,“这么看来,他们早就察觉到我们安排在灵妙观的人了?”
“或者说,他们专门在灵妙观丢出弃子,引我们上钩。”
苏露青说到这里,心中有了打算,“分兵两路,一路盯住户部,看他们的最终动向,”她看住梁眠,“由你带人。”
梁眠应下一声,又问,“那另一路,如何安排?”
“另一路么,请个人回来聊聊——”
她正要安排,忽听一名亲事官在门外秉道,“苏都知,大理卿来了。”
她神色微讶,看一眼窗外天色。
醒得比预期早了些。
随即示意梁眠,“叫长礼过来。”
秦淮舟几乎是在梁眠刚走出去不久,就推门而入。
步子很疾,说不清究竟是急的还是气的。
她坐在书案边没动,只看着秦淮舟疾步走过来,看他自一旁落座以后,才道,“大理卿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秦淮舟一眼就看到还放在桌边的两份供词,“苏都知贸然取走大理寺内卷宗,就不担心秦某上奏弹劾?”
啊,真的生气了,眼角都气红了。
开口却是理直气壮,“我问了,你说可以。”
前一晚的记忆接踵而来,不等秦淮舟开口,又听她说,“况且,大理卿难道忘了,即使没有手令,乌衣巷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拿不到的?”
倒也常有耳闻,秦淮舟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两份供词,“既然看过供词,接下来,苏都知打算如何?”
她任由秦淮舟拿走供词,反问,“我也想知道,你专程前来,只是为了兴师问罪?”
“方才看到梁眠奉命离去,看阵仗,是有重要的事,”秦淮舟将供词仔细整理好,整整齐齐的放回桌边,“今日户部会有所行动,其中一路,就是去做这件事的吧?”
她听出秦淮舟话里的意思,面上只做不解,“什么叫其中一路?”
“苏都知已比对过供词,心中猜想已得到证实,这条路走不通,大概是想着,另开一条路,拿回主动权,”秦淮舟语气笃定,“比如,缉拿令襄王自尽的那个人。”
被点破,她也不否认,“这不也是大理卿一直想做的么?我只不过是,将大理卿的指令,提前了而已。”
秦淮舟继续往下说,“此案虽是两处衙署同审,但我今日若不来,此人的供词,大理寺就再无可能看到了,对么?”
“怎么会?”
她状似不解,甚至还到隔间倒来一杯茶,放到秦淮舟手边,接着才说,“此案但凡有所进展,乌衣巷自然会知会大理寺一声,毕竟么,两边协同查案,却还抓不到真凶,岂不是让宫中失望?”
秦淮舟垂下眼帘,得出结论,“所以我所料不错,苏都知果然没打算让大理寺完全参与其中。”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她,“我以为那件事以后……”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苏露青忽然开口问他,“秦卿是不是觉得,答应了条件,就是君子之约,理当奉行到底?”
“……难道不是?”
“我不是。”她下意识往供词的方向瞥去一眼。
“你是。”
秦淮舟忽然起身,截住她即将出口的话。
他在她毫无防备间,俯身欺近她,在她耳畔低语出一句,“愿赌服输,那件事,你答应不提了。”
然后,他学着她昨晚的做派,但控制着力道,轻轻一口,咬在她的唇畔。
有些尖锐的隐约刺痛,一触即收。
“事已至此,还请苏都知安排下去,审讯时,容我在侧。”
……
不过半天时间,各处又传开一件事。
乌衣巷又从刑部带走了刑部侍郎,李闻今。
在外面的言官又准备激情弹劾时,乌衣巷地牢之内,李闻今反应剧烈,端着四品大员的架子,厉声斥道,“尔等放肆!目无王法,滥抓无辜!”
“滥抓无辜?”
苏露青在李闻今的喝骂声中,缓缓走进地牢,礼数周到的同他行了一礼,“见过李侍郎。”
“不知老夫在苏都知这里,又触犯了哪条罪名,竟被关在此处?”
“谋害亲王。”
“笑话!老夫谋害了哪个亲王?”
“襄王。”
“真是岂有此理,襄王自尽,真凶逍遥法外,苏都知竟胆大妄为到敢拿老夫来请功。”
“真是不巧,杨甘也这么说过,最后不还是把李侍郎你给供出来了?”
“杨甘?”李闻今大惊,“他怎么会说?他不是——”
这番质疑太过顺理成章,李闻今忽然止了声。
“他不是服毒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气了?”
苏露青替他补全后面的话,又面露遗憾道,“李侍郎的确消息灵通,可惜啊,他醒了,否则你以为,鲁忠是怎么被我从翊善坊带回来的?”
似是为了让李闻今彻底死心,她朝外面拍了两下掌,“带进来。”
沉重的镣铐声自地牢另一侧传来,隔着尽头的幽暗火光,一人满身血迹,戴着镣铐,被押着,缓缓走到距离牢房不远的地方。
苏露青指着来人,示意李闻今,“李侍郎可要看看,他是不是杨甘?”
地牢内光线幽暗,尽管有火光照着,仍不甚明亮,但李闻今在看到那人以后,身形猛地一晃,明显是认出来了。
“认出来就好办了,”苏露青再次指了指杨甘,而后指着满墙刑具,对李闻今说,“现在换李侍郎来选,是像他那样,被那些东西审,还是识时务些,我问你答?”
“哼。”李闻今扭过头,视死如归。
“李侍郎铮铮风骨,令人钦佩。”苏露青说着话,对林丛使了个眼色。
简单用过一轮刑,李闻今已是气若游丝。
另一边,秦淮舟换过衣物,从暗门走出,隔着一间牢房,听另一处的动静。
身前摆着一张桌案,上面已备好纸笔。
他坐到案边,提笔,记录这场审讯的供词。
苏露青往他那边看去一眼,起身走到李闻今近前,说,“事到如今,李侍郎还要强撑么?”
李闻今垂下头,咬紧牙关并不开口。
她点点头,“你不想说,我替你。你想保的那个人,姓宁,是大齐的太常寺卿、阆国公,宁苡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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