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小说 > 青春校园 > 疯狂深陷 > 30-40
    第031章


    池柚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睡眠很深,梦都没做。恍惚间,模模糊糊被一些咋呼的交谈声吵醒。


    “这也太好吃了, 肯定不是速冻的!”程枣枣嘴里塞满东西嚼嚼嚼。


    林慕橙:“废话,还有温度呢, 明显是新鲜的嘛。”


    程枣枣:“那我怎么没在其他人的桌子上看见这个呢?现包的?”


    林慕橙:“可能是小柚子做的吧, 小柚子厨艺不错的。还记得上次她带给咱们那个小饼干吗?她烤得好酥好香, 我现在想想都……”


    池柚睁开眼,看见林慕橙和程枣枣正举着一盘饺子叽叽喳喳讨论。黎青坐在一边,安静地咀嚼着煎饺, 似乎在细细品味。


    “你们玩完啦?”池柚开口,嗓音有点沙哑。


    “小柚子醒了,”程枣枣坏笑一下,“给我们打招呼没有?快挨个叫姐姐。”


    池柚便乖乖地喊了一圈:“林姐姐, 枣枣姐姐, 黎师姐。”


    程枣枣心满意足了。


    “诶呀啧啧啧,舒服,舒服,果然还得是甜妹拯救世界啊。”


    黎青笑了笑, 问池柚:“你就坐在这儿晒了两个小时?”


    池柚揉揉眼睛:“睡着了, 忘了挪位置。”


    黎青:“怎么能困成这样?你……”她顿了顿,看了眼其他舍友, 凑近了变小声, “你晚上在白教授那儿睡不好?”


    池柚张了张嘴。


    她很快反应过来,笑了一下。


    “没, 没,睡得很好。”


    黎青耐人寻味地笑了一下。


    “你个小变态, 不会是趴在人家床头,盯了人家一晚上吧?”


    池柚又揉了揉眼睛。


    唉。


    但凡现在能有个像样的床给她,别说旁边躺的是白鹭洲,就算旁边躺个光芒四射抱着大金元宝的财神爷,她也得闭上眼睛睡觉了。


    当然,在池柚心里,财神爷并没有白鹭洲重要。


    只不过采用这个句式,应该比较能表达出她现在极度渴望睡眠的心情吧。


    真的真的——


    太困了。


    哦对了。


    “这饺子是白老师做的,她说了,让我们大家一起吃。”


    池柚澄清这饺子的来源。


    程枣枣和林慕橙给嘴里塞饺子的动作顿住。


    啊?


    这、这、这特么。


    ……啊?


    那个冰坨子一样高冷的白教授,跑过来,做饺子,给她们吃?


    “她手艺不错啊。”黎青仍是一身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从容,啧啧叹气,“你俩以后要是在一起了可真浪费,厨艺都这么好,应该匀一个出来给那些炸厨房的。”


    程枣枣:“……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黎青:“不不。”


    程枣枣:?


    黎青:“我是在内涵在座所有人。”


    和舍友们一起笑闹聊天了一阵子。


    吃过烤肉,水足饭饱,黎青把拳头放在鼻子前面“嗯咳咳”了一声。


    程枣枣和林慕橙立马了解,她们得要开始准备明天给池柚的生日惊喜了。


    既然是惊喜,主人公当然不能在场。


    程枣枣随便找了个烂理由支开池柚。好在池柚在看人眼色这方面能力基本为负,加上太累了,什么都没怀疑就走了。


    今天没有别的旅行安排,大半天都是自由活动。又不用再陪朋友,这么好的机会,池柚当然是要找个地方补个觉。


    舍友们的房间不能去,如果去要房卡,她们就会知道这两天她都睡在外面。


    没睡过外面之前让她们知道倒无所谓,睡都已经睡过了,再叫她们知道,勾起她们的愧疚,没这个必要。


    白天的时候,娱乐房都开着,游戏机室,KTV房,桌游室,还有很多别的。


    池柚打算去找个没人的KTV房间睡。


    然而这会儿正是白天玩乐高峰期,别说KTV房,别墅里压根就没有没人的角落。KTV房里是鬼哭狼嚎的歌声,桌游室里弥漫着浓浓的香烟味,游戏机室里国骂声此起彼伏。连她昨晚睡的长凳上都坐着偷偷亲热的小情侣。


    转了一大圈,最后池柚还是逛回了KTV房,想再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她半小时前来还是三男两女,这回打开,里面又是另外两个新来的女人。


    池柚说了声“对不起”,就要关门离开。


    “等等!”里面的人叫住了她。


    昏暗的室内,其中一个女人快速走过来,脸在门外透进来的光中慢慢清晰。


    “是你啊,[倒吊人]小姐。”


    是那晚在游轮上,池柚帮助过的会弹钢琴的[星辰]女人。


    “进来一起玩吧。”


    另一个女人也起身走了过来。


    [星辰]女人邀请完,看池柚在犹豫,为表诚意,直接郑重地介绍了自己的真名:“我叫夏星眠,那晚给你的名片上有我的名字,不过你当时没接。”


    她身边那位美丽的[隐者]女人也开口:“你好,我叫陶野。”


    在那一层神奇又中二的塔罗卡牌身份背景下, “介绍本名”这种在平常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却在这套规则里透出了真诚与交心的意味。


    对方却不勉强池柚,体贴地说:“不方便的话,你可以不告诉我们你的真名。”


    “……嗯。”池柚沉默片刻,点头。


    陶野看了一眼夏星眠,含着一点笑,对池柚说:“真的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们大忙。那晚太匆忙,没能好好感谢你。”


    夏星眠附和:“对。你什么也不肯要,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别的谢礼你就走了。我回去以后越想越觉得亏欠你。”


    陶野:“你要是不愿意接受钱,看看岛上有什么喜欢的吃的、玩的,小东西,小纪念品,我们都可以买给你。”


    池柚觉得她们好奇怪。


    为什么一定要她收下什么谢礼呢?她真的不想要,也真的觉得“物归原主”是一件小事。她依照脑子里的关键词触发系统做过的更大的事多了去了。


    人们的社交好繁琐,这么小的一个忙,却要来来回回地推拉客气。


    但池柚知道对方只是好意,她觉得人家奇怪不是因为人家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她自己。


    她每次都自省得非常及时。


    她时刻都记得,她才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我不用你们送我什么东西。”


    池柚眨眨眼。


    “就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在旁边沙发上睡会儿觉?”


    夏星眠有点疑惑,想张口问为什么。陶野却拉住了她,只对池柚点点头,“好,你在这里睡,我们在旁边帮你守着。”


    夏星眠握起麦克风补充:“你要是睡不着,我给你唱个摇篮曲也行。”


    她想感谢这位小恩公的心都要爆出来了。


    池柚表示不用考虑她,她们想干嘛就干嘛,想唱歌随便唱,她不怕打扰。


    她对她自己现在的缺觉程度很有自信,耳边打雷估计都吵不醒她。


    池柚躺下去,只占据了沙发很小的一角。


    蜷起来,猫儿一样小小的一团。


    她很快睡着了。


    池柚睡着以后,陶野和夏星眠没有唱歌,也没有发出别的动静,只是依偎在一起边刷手机边轻声聊会儿天。


    “本来说一会儿要去岛上的网红餐厅的,看来得取消一下订座。”


    “取消吧,就待在这儿。”


    “她睡得好香。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有房不能回么……”


    “别好奇那么多了,让她安心睡,我们就待到她睡好睡够。”


    “好。”.


    到底不是在安全的房间里,池柚睡得依旧不安稳。


    她猛地惊醒,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反应了好久。


    几点了?


    睡了多久?


    池柚撑起依旧疲惫的身子,看了眼手机时间,发现已经晚上十点了。过去了起码五六个小时。


    她抬起眼,看见了那两个女人还在旁边,真的一直没有离开。


    但她们显然也很困了。


    夏星眠已经倒在陶野的肩上睡着了。陶野也半垂着头,眼眸轻阖,睫毛不时抖一抖,不敢睡也不敢动,怕惊扰肩上的人。一半意识已经进入了梦乡。


    池柚抿了抿嘴唇。


    她忽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是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只是因为答应了要守着她,所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像石头一样坐了这么久。


    ……


    虽然这里的沙发比外面的长凳舒服多了,但她还是去外面睡长凳吧。


    她还是觉得这两个人很奇怪。这么客气,这么热忱,又这么傻傻地守一个不必要的承诺。


    可是她不想“奇怪的人”困了还不能回房睡觉。


    她不想“奇怪的人”为了她,继续在这里强撑着坐到深夜。


    池柚默默地爬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KTV房。


    等她们其中一个人醒了,没看到她,应该就会回去睡觉了吧。


    她这么想着。


    池柚去到后花园,找到了昨晚睡的长凳,掖好身上薄薄的防晒衣。尽管它已经不能在夜晚抵御寒冷,但可以防住一些雨露。


    她在长凳上轻轻躺下来,感觉还是很困很困。困到她都忘记了,今夜的零点一过,就是她的22岁生日。


    她本来什么都没想,但忽然一瞬间,睡意朦胧时,她想起了白鹭洲的脸。


    夜间的天空,倏地下了一点小雨。


    细细的,也不密,没有什么下大的趋势,更像是稍微重一点的雾在空中浮不住了,慢悠悠飘落下来。


    在外面睡了这好几晚,池柚从未觉得委屈过。可是今夜的第一滴雨丝落到她侧脸时,她忽然鼻尖酸了一酸。


    带着这点酸楚,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有关她与白鹭洲的完整回忆。


    第032章 ·回忆


    ·回忆


    池柚9岁那年的暑假, 结束得比往常每一年都要快。


    她明明觉得白老师根本就没有来几次啊,怎么就要结课了?雨还没有下过几场,夏天怎么就过完了?


    她跑去问老师还能不能留下来继续教她。


    白鹭洲摸了摸她的头顶, 说自己两个月前就该离开了,这两个月本就是意料之外的延长。


    就像到了保质期的牛奶, 非要放* 进冰箱里再撑一撑, 再续一续。可是在冰箱里也是有期限的。


    最后一次上课, 白鹭洲带来了礼物给池柚。


    等课上完,白鹭洲才从袋子里取出。是一盒散装的积木砖块。


    “开发脑力的。”白鹭洲递给池柚,“你这个年纪的普通小孩只能玩有图纸的半成品, 不过那对你来说太简单。所以这是一盒散装积木块,你想拼什么就自己来。”


    池柚抱着积木,很为难,“我……想不出来要拼什么。”


    “拼你感兴趣的, 喜欢的, 什么都行。”白鹭洲说,“积木也是造物的好媒介,它不像画画或者雕塑需要很高的门槛。只要砖块够多,你可以拼出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我想要的?”小池柚不解, “我想要的我直接要真的不可以么, 为什么还要拼假的?”


    白鹭洲耐心道:“有些东西很贵,或者很虚幻, 你这辈子也拿不到真的。”


    池柚提取到了“这辈子拿不到”的字眼, 想了一会儿。


    她记起上次和白鹭洲探讨的那个问题,忽然有些明白了。


    “啊!就是您说的, 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的那种、那种、那种,遗憾。”


    “……”


    白鹭洲忖了忖。


    “你这么说……也可以。”


    池柚再一次问出上次白鹭洲没有回答的问题:


    “那老师, 您的下辈子,您有什么想要寄过去的遗憾吗?”


    白鹭洲:“……”


    她还是没有回答,岔开了话题:


    “不如先好好想想你自己的。”


    “我……”


    池柚偏着头想了想。


    “那我就拼一个白老师吧。”


    你一走,你就是我的遗憾了。


    简单而纯粹的心思,是对自己最亲近的师长的不舍。是一段羁绊的结束。也是她最不愿说、却最该说“再见”的终点。


    白鹭洲闻言,眉眼微弯,低下头,从袋子里取出给池柚的另一件礼物。


    ——是一缕头发。


    她自己的头发,早上才刚刚剪下来,用小皮筋束了,细细软软的一小簇。


    “你上次说,要是我走了,你会想要留下一些我身体上的纪念品。”


    白鹭洲递上自己的头发。


    “我的手是不能剁给你了,就拿这个当纪念品吧。”.


    后来,白鹭洲走了之后,池柚用红绳并着那缕头发编成了一条手绳。


    池柚戴上红手绳,一戴就是十三年。


    但这并不代表池柚睹物思人了十三年。


    白鹭洲就跟她住在同一个城市,又没有相隔千里,她们也不是电视剧里那种吵了架就赌气闹误会错过好多年的情侣。在池柚眼里,既然老师不来看她,那她就时不时去看看老师吧,多走几步路的事,又不会掉块肉。


    所以池柚从小学开始,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其实一直都有去看过白鹭洲。


    只是她每次都不会上前去和老师打招呼,只会远远地看着,看一会儿就走。


    她同时好奇着那个白鹭洲始终不肯回答的问题——


    你下辈子想要什么呢?


    换言之,你这辈子的遗憾是什么呢?


    在池柚的眼里这不算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就可以很简单明确地回答出来。


    她不懂,为什么在白鹭洲这样的成年人世界里,这个问题会这么难以解答。


    如果老师回答不出来,那么她希望可以通过她的观察,来帮老师得出一个答案。


    就当作为她的报恩吧。


    然而池柚没想到,找到这个答案,花费了她比想象中更多年的时间。


    你要怎么知道一样东西是某个人得不到的遗憾?


    那就要看她为什么而开心,又为什么而难过。


    你又要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而开心,为什么而难过?


    只能观察她的表情。


    可是白鹭洲的脸上很少有表情。


    池柚通过社会性学习知道了跟踪狂和正常观察的区别,所以她没有像个违法犯罪的嫌疑人似的整天跟在白鹭洲周围。她只去白鹭洲会去的公共区域,比如学校门口,奶茶店里,或者白柳斋的大门前。


    她也不经常去,隔一两个月才会偶尔绕道过去看一看。


    她就像白鹭洲生活中可能出现的一个普通人,偶然会邂逅一下。


    运气好的话,这一年可能多邂逅两次。


    次数本来就这么少了,再加上白鹭洲又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池柚真的很难找到什么突破口.


    突破口来得很意外。


    池柚在手机上乱搜的时候,居然搜出了白鹭洲的微博。


    一看就是个私人小号,头像是纯底灰白色,ID是简简单单的“鹭洲”两个字,后面跟了几个避免重名的短横线符。粉丝数为0。


    微博里发的东西很简单,有时候分享一首歌,有时候发一杯咖啡的照片带上省师大的定位,很少有自己写的话。四百多条微博里,只有两条是有情绪表达的文字,而且两条都是同一个内容——


    就两个字:【好累。】


    看起来像是实在濒临难受的临界值时,才会隐忍挤出的一点点叹息。


    但白鹭洲编写了个签。


    她的个签是一句短而有力的话:


    【世间不淹没过生死的起伏,都该是一种常态。】


    所以也就明白了她如此吝于发泄情绪的原因。


    这句个签仿佛一个无声又残忍的镣铐,钉死在个人页面的顶端,每一次当她有倾吐欲望时点进来都可以看见它。


    然后每次都会盯着这句话,劝说自己:


    都是小事,忍忍吧,不发了。


    白鹭洲是那种连写日记都会藏八分真心话在心底的人。


    憋得痛了,也忍着不会放它们出来。


    不过好在,白鹭洲的微博虽然没有透露什么太有用的信息,却也给了池柚很多更了解她的机会。


    比如有时候白鹭洲会分享自己喜欢的奶茶,说明天还来喝。池柚就会在第二天也去到那里,坐得远远的,点一杯一样的奶茶。


    有时候白鹭洲发一张飞机窗外的云层图,池柚就知道她最近不会出现在学校了。


    有一次,端午节,白鹭洲提前在微博发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很简单的三角小香包。配文:


    【花了一个月,亲手做的,希望奶奶喜欢。】


    刚好那阵子池柚好久没见过白鹭洲了。她猜到白鹭洲在端午这天要回白柳斋给奶奶送礼物,就在端午那一天赶在白鹭洲下班之前,跑到白柳斋的胡同口,和下棋的老大爷一起坐着。


    老大爷还热心地拿一次性塑料杯给池柚倒了杯稀释得跟白开水似的茶,从兜里捏了一小撮茶叶添进去加浓。


    池柚慢慢喝着茶。


    直到看见下班的白鹭洲回来了,她就从老大爷堆里站起来,往前几步,站在能看清白鹭洲的拐角处。


    白鹭洲没有直接回白柳斋,而是先去了胡同口卖老点心的铺子,站在玻璃柜前,低着头若有所思。


    她突然笑了一下,弯低了腰,隔着玻璃轻轻地描摹了一下里面某个点心的轮廓。


    触碰玻璃的那根食指缠着新换的创可贴,隐约露出一些狼狈的针眼。


    白鹭洲很少这样笑。神情放松,带着不加掩饰的一点欣喜,一点期待。


    白鹭洲掏出钱包,叫老板包好了她选的点心。一包奶奶常爱吃的枣泥糕,还有一包,就是刚刚惹起她兴趣的端午特供绿豆糕。


    从精致的模具中压出,粉色的外皮,是桃花盛开的形状,特别好看。


    白鹭洲拎着两盒糕点出门后,驻足想了想。


    她低下头,从手包里取出了那个给奶奶亲手绣了一个月的香包,小心地悄悄藏进了糕点盒中。


    这是她准备的小小惊喜。


    等她走到白柳斋门口时,爷爷奶奶刚好出来送亲戚,两个姐姐也恰好都拎着礼物赶了过来。


    白鹭洲正要递上自己的礼物,想开口说些什么。奶奶却没给她说话机会,匆忙地环视一周,直接从她手里拿过了那两盒糕饼,不由分说地塞到了要走的亲戚手中。


    “拿着拿着,也没什么东西给你们带走的,小辈买的点心,将就吃。”


    “不用啦,怎么这么客气?”


    “哎呀拿着吧,你才是在瞎客气!”


    亲戚笑着推拒,老人家继续拉扯,好像那点心本来就是家里有的,吃不完的积货。


    拿去吧,多的是,不贵重。


    “……”


    白鹭洲想说话的口型还僵在脸上。


    可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爷爷奶奶一个忙着送走亲戚,一个忙着揽住大姐白鹤丹往屋里走,二姐谈笑风生地跟上去。


    最后熙熙攘攘,热闹退去,白柳斋门口只剩下白鹭洲一个人。


    孤零零的,拄着一根手杖,仍站在原地。


    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有个人还没进门呢。


    明明白鹭洲和姐姐们同时都带来了礼物。可是,奶奶却下意识地,只把白鹭洲的那一份随手送人了。


    大姐是奶奶的心肝宝贝,二姐是爸爸的心肝宝贝,她们的心意都万分重要,是要拿进去亲手拆开看看的。


    只有白鹭洲的心意,只代表白鹭洲自己一个人的心意。


    所以,一文不值。


    那好像是池柚第一次看到白鹭洲的脸上出现掩饰不住的情绪,虽然是侧面的角度。


    远远的,她看见白鹭洲的眉毛一下一下皱着,嘴唇抿得很紧。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喉头一直在动,不停地吞咽唾液。


    白鹭洲没哭。


    池柚知道,白鹭洲不会让自己在外面哭,或者有可能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允许自己哭。


    她习惯忍耐了。这片刻的失态,也仅是在强忍之下压不住的一点点外泄而已。


    黑漆漆的古旧大门前,艾草还挂在铜环上。


    街道空气里熏草药的味道浓得呛人。


    ……


    那天晚上,池柚刷到了白鹭洲发的新微博。


    ——【好累。】


    这是那四百多条微博里的第三条【好累。】


    第033章 ·回忆


    ·回忆


    “好累”是一个很中性的词。


    中性就意味着定义模糊, 难寻本意。可以理解它是工作劳苦的感慨,也可以理解它是感情中的心力交瘁,或是别的什么。


    看到这句牢骚的人只会知道这个人累了, 但猜不准这两个字背后的具体情节。


    白鹭洲连发牢骚都要加一层朦胧的密码。


    池柚却亲眼看见了密码背后真实的样子。


    而且通过这些年对白鹭洲生活的碰触,她大概也能解码前两个“好累”的真相。


    白鹭洲会感觉累太正常了。


    她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很拼命。念书就专心致志要拿同辈里的头几名, 读研读博就专挑云州名声最响的导师那里考, 试卷要第一个交,上课要第一个到,做出的课业永远是一沓纸里面最有价值的。


    就连刚试着接触了一下“美食鉴赏”这门不怎么需要专业知识大部分时间只需要放个PPT的课, 白鹭洲都用最快的速度去掌握了最厉害的厨艺,让自己拿到实操经验。


    池柚是天生的天才。而白鹭洲,是人造的天才。


    ——被她自己造出来的天才。


    有时候白鹭洲会在微博分享自己唱的戏。


    不是什么专业设备录的,就是最普通的手机K歌app。


    池柚不懂戏曲, 但通过粗糙的伴奏, 干湿糟糕的混响效果,她也能听出来白鹭洲唱得真的特别特别好。


    吴侬软语,清亮柔美,唱到婉转之处, 白鹭洲的嗓音就像是在她耳边细细袅袅地说着悄悄话。


    池柚觉得白鹭洲唱得比那些电视台里的很多人还要棒。


    电视台里的人花了很多时间才站到台上。那没有专业培养环境的白鹭洲, 只会比他们花费更多的时间吧。


    白鹭洲优秀得简直挑不出什么短板。但凡是她踏足的领域,她都会用各种方式让自己成为里面的佼佼者。


    就好像她站在每一座山的山巅, 每个人都会第一眼看到她, 然后仰望她。


    然而白鹭洲不是天生就长在山巅上的。她要不停地攀爬,掉落几率很高。


    池柚就亲眼见她跌落过一次。


    那段时间, 白鹭洲的微博分享了一个活动,是学校组织的外出交换游学, 只有两个名额。很珍贵,机会难得的一趟旅行,对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从那天开始,她微博发的照片就都在图书馆。


    池柚那阵子也去图书馆,每天都可以看见白鹭洲。


    她看着白鹭洲为这次名额倾注了全部精力做准备,从早上八点开馆,到晚上十一点闭馆,白鹭洲都会卡着时间出现。一整天,坐在那里几乎不动。


    白鹭洲一天就带一个小三明治来,中途饿的时候吃,没有准确时间点,也顾不上讲究规律饮食。


    她仿佛不知饥饱的假人,凑合吃那一两口只是为了维持生命特征不消失。


    就是如此努力。


    三个月后,在公布名单的那一天,公布栏前,池柚却远远望见了白鹭洲僵硬的背影。


    旁边的同学拍了拍白鹭洲的肩,安抚的声音隐约传到池柚耳朵里:


    “我知道你的成绩本来是第一,但没办法嘛,要考虑到外出交流的形象问题,你这个腿……算啦,导师既然都选了更合适的人,就别在意了,下次还有别的机会呢。”


    池柚从侧后方只能看见白鹭洲平静的脸轮廓与一弧垂下的睫毛。


    她看见那片睫毛颤抖了一会儿,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晚,池柚刷到了白鹭洲发的两条新微博。


    【好累。】


    【好累。】


    她连着说了两遍好累。


    其实世界上本来就不是每份付出都会有回报。但对于白鹭洲来说,付出和回报的平衡率比正常人还要失衡得多。


    就因为她是个瘸子。


    所以尽管她拼了命去努力,起始位置也永远都会比一个健康的普通人矮一大截。


    没办法。


    天生的。


    老天就是要苛待你。


    你能怎么办?.


    白鹭洲是个很孤独的人。


    不论是在她的亲情、事业,还是在友情、或是爱情的角度中。


    她的生活里也会有来往的朋友与同事,但都交往很浅。


    一个很现实的场景:中午下班后,大家一起三三两两去食堂吃饭,别人都迈着正常的步伐渐渐走到前面去了,只有她,还拄着拐缓慢地被落在后面。


    就是这么一小段路,她跟不上,插不了同事们的对话,错过了一些攀谈的机会,关系就不会变得亲密起来了。


    在爱情这个领域,也有不少人追求过她,但大多都只扮演了她人生中的过客。


    她性格本就压抑冷淡,就像一块很硬很硬的冰,得长年累月不嫌冷地握住她在火焰上磨,还不一定能磨出什么结果来。追求她,跟入股一支基本看不到希望的股票一样。


    所以那些男男女女路过她的身边,因为她的美丽而一时上头表过衷心,随后在看不到未来的漫长荆棘路上,情理之中地渐渐放弃。


    白鹭洲仿佛一座沉默的山,望着追求者们向她走来,又目送他们一个个转身走向更好的选择。


    没有人真正走近过她,因此没有人知道,她的眼底是否曾经也出现过那么一点点的、对于一段真挚爱情的渴望。


    在喧闹的世界里孤独地飘零许多年后,白鹭洲逐渐认清了在她身上发生的事实。


    她知道,有些东西,她可能真的一辈子都得不到了。


    某一年的除夕,白鹭洲随教师团去外地出差。


    她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同事们还有别的工作要做,给她在床头柜上草草放了两盒药便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人生地不熟,她一个人窝在小旅馆的床上,点外卖都不敢勾选自己是女士。


    那一晚,没有人来联系过她。


    亲人没有,同事没有,平时那些追求她的人更没有。


    毕竟除夕么。


    该团圆的在团圆,该热闹的在热闹。往常那些对她还稍微有一点关心的人,在这样盛大的节日里,和家人吃饭、嬉闹、看春晚、头疼给小孩的压岁钱,哪一件都会压过对她的关心。


    这个世界对她的关心真的好浅。


    牵绊也好浅。


    小窗外的烟花一朵朵绚丽地绽开,极致地炸开之后,带着火星的尾光像四散的雨落下。


    千朵万朵,大雨滂沱。


    却没有一滴,是落在白鹭洲的窗台上的。


    白鹭洲出神地望着窗外很久,她下意识地数着那些火星子。一颗,两颗,三颗。看着它们落下的不同方向,猜测着,今晚是否能有一两星火点落向她。


    没有。


    她看了三个小时的烟花。


    一颗都没有。


    白鹭洲关灯睡觉之前,拿出手机,摩挲了很久。


    还是打开了微博。


    第一次,她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条超过两个字的、不再加密的叹息。


    ——【我这一生,好像从未被坚定地选择过。】.


    池柚看到这条微博时,正在解剖一只小白鼠,为她大学的毕业论文做准备。


    她看到手机亮屏跳出提示,就摘下了护目镜,用没有沾到血的小拇指轻点几下屏幕。那行字落入眼帘,她的小拇指就僵在了屏幕上。


    旁观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了年幼时问出的那个问题的标准答案。


    ——从不被人坚定地选择。


    这就是白鹭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池柚觉得自己应该早一点猜到的。


    在看到白奶奶唯独顺手送了白鹭洲带来的点心时,在白鹭洲拼尽全力争取名额却因为腿疾而被刷下来时,在她一个人拄着拐默默地走在所有同事后面时,在那些追求者们繁花一样涌来却又潮水一般褪去时。


    亲情,事业,友情,爱情。


    所有出现在白鹭洲生命中的人,他们好似都有着更好的选项。


    白鹭洲真的从来都不是他们的最优选。


    他们经过她,掠过她,最后全部绕开了她。


    池柚得到了答案,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地庆祝一下。因为这很像是她努力了很久的一个课业,费时费力地钻研许多年,终于有了最确定的成果。


    可是池柚用沾满血的双手握住手机,坐在椅子上,吸了吸鼻子。


    没一会儿,豆大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到了手机屏幕上。


    她好心疼白鹭洲喔。


    好心疼好心疼。


    第034章 ·回忆


    ·回忆


    池柚喜欢上白鹭洲这件事, 就像一个人早上起来普通地喝了一杯水一样。


    她长大懂事后,很自然地认为她喜欢的就是白鹭洲。甚至完全没有想过为什么,怎么喜欢上的, 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她只知道当她第一次对爱情有概念时,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人就是白鹭洲。


    普世的人们说, 爱情是一对一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结合相守。


    池柚仔细想想, 觉得没有什么毛病。她和白鹭洲没有血缘关系, 她也想和白鹭洲两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


    在白鹭洲说“好累”的时候抱抱她,在她没日没夜拼命工作时陪陪她。还想叠好多白色的纸花,用红笔涂红, 送给她。


    她也心疼白鹭洲,尤其是白鹭洲做完钛板手术后。


    池柚觉得白鹭洲好像童话故事里被赐予了新生双腿的小美人鱼,旁人只看到她如今的完美,可池柚懂她走在路上每一步时脚下像小美人鱼一样被针扎的痛苦。


    要是可以的话, 池柚都想抱着她走, 别让她的双腿挨地。


    白鹭洲是引导过她走出黑暗的伟大恩师,也是脆弱得让人想亲亲她额头的小美人鱼。


    这在池柚的心中并不冲突。


    其实一开始,池柚意识到自己喜欢白鹭洲之后,并没有打算去明目张胆地追求对方。


    她自己的自闭症从来没有痊愈过, 只是随着年纪增长, 她在努力地让自己去接触外面的人,尽量和现实社会不脱轨。她和人交流起来依旧困难, 许多时候, 还是说不出流利的长句子。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跑到人家面前, 大喇喇地说一句“我喜欢你”。


    所以池柚原本是打算,就默默地喜欢白鹭洲一辈子好了。


    偶尔绕段路, 远远地看看她,这就够了。


    就像这些年一样,做一个每年都会“偶然”邂逅几次的过路人。


    但一切的转折,发生在池柚看到白鹭洲那条微博之后。


    她擦干净眼泪,做了一个决定.


    池秋婉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挡在自己面前的池柚,手上还湿哒哒地拿着装满西瓜的竹簸箕,人被堵在厨房门口,过都过不去。


    “你……有什么事吗?”


    池秋婉小心地问。


    池柚太奇怪了,就往这儿一杵,啥也不说,也不让道。给西瓜也不要。


    “我……”池柚憋了半个字出来。


    池秋婉:“怎么啦?”


    池柚:“我……”


    池秋婉:“是想要什么东西吗?”


    池柚摇摇头,“我……”


    池秋婉:“要不想好再说?我先去给旺财喂点西瓜。”


    池柚:“我……”


    算了,还是先对着墙练吧。


    池柚闭上嘴巴,撇下这没头没尾的对话,转身回房间了。


    池秋婉脸上几乎要弹出一个问号,皱着眉不解地看着池柚卧室的方向,从竹簸箕里拿出一牙儿西瓜喀嚓吃了一口。


    池柚站在雪白的墙壁前,深呼吸一轮,闭上眼睛想象面前站的是白鹭洲。


    我喜欢你。


    她尝试对着她说出这句话。


    “我……”


    可是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拦着她,舌头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拒绝她,她努力和身体进行对抗,表达的欲望要冲出来,本能却在说不行不行。


    池柚是个固执的一根筋,这句话说不出来,其他的话她也不愿意说了。


    于是自那天开始,她失声了两个月。


    池秋婉着急坏了,她什么时候往池柚房间里看,池柚都跟面壁一样站在墙前面,嘴巴一直动来动去,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和池柚说话池柚也回头,叫池柚吃饭池柚也乖乖去吃,但解决完日常的吃喝拉撒后,池柚就会回到那面墙前,跟中邪了一样。


    池秋婉给池柚吃以前心理医生开的药,不管用。问医院同事,同事也摸不着头脑。


    池秋婉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专业医生,都开始不唯物主义了。


    某一天,池柚正站在墙前面继续尝试,忽然就听到房门打开,身后一阵阴风刮入。


    一个陌生大妈举着一面招魂幡,摇着一个大铜铃,冲进来就绕着她念念有词。一个劲地转圈,左一圈右一圈地转,表情狰狞得吓人。


    终于,在大妈含了一大口符灰水朝池柚“噗”地喷了一身时,池柚忍不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有点害怕地问:


    “……你、你干嘛?”


    陌生大妈“哈”地笑了一声,对池秋婉说:“看!魂儿回来了。”


    池秋婉攥住大妈的手:“谢谢谢谢谢谢。”


    池柚:“……”


    当晚,池柚从房间里走出来,郑重地坐在池秋婉身边,犹豫了一会儿,说:


    “妈妈,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池秋婉吃着西瓜“嗯?”了一声。


    池柚很认真:“我们,是从医的,我们不应该,相信封建迷信。”


    池秋婉:“别瞎说,你的魂儿才刚回来,别让它听见了。”


    “我的魂儿?”池柚有点不解了,“它……什么时候走过?”


    听到池柚这么问,池秋婉开始掰着指头细数池柚这两个月的异常行为。


    “……不是啊。”


    池柚红了红脸,沉吟半晌,才向池秋婉慢慢地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她说她有个喜欢的人,想要追求对方。


    说她就是在自己生自己的气,因为不能把一句“我喜欢你”好好地说出口。


    池秋婉听得愣了半天,说:


    “你早说啊,操心死我了。”


    第二天,池秋婉就将池柚带到了专业的心理医生面前,详细地说明了池柚的状况,准备以最科学的方式来帮助池柚。


    女儿想谈恋爱不是什么大事,喜欢上谁也无所谓,只要能让池柚的心再向外面敞开一些,池秋婉就觉得什么都值得。


    池柚在心理医生那里陆续医治了半年。


    心理医生是个年轻的女人,叫柴灵,二十多岁的年纪,因为新鲜上岗还没遭受太多社会的毒打,所以保留着满腔热忱。


    她教池柚怎么更好地和外界相处,教她如何直面自己喜欢的人,甚至还会教池柚很多追求人的方法以增强她的自信。


    相处久了,柴灵还觉得这小姑娘特有意思,慢慢地和池柚交上了朋友。


    有时候在付费诊断时间外,她也会叫池柚在附近吃个饭聊会儿天。聊天时顺口做的心灵按摩免费,不要钱。


    在最后一次去柴灵那儿接受完治疗,两个人出了医院在附近喝散场奶茶时,池柚悄悄把白鹭洲这个名字告诉了她。


    “原来你喜欢的那个人叫白鹭洲呀,”柴灵在脑子里将这三个字默写了一遍,“嗯……这名字挺好听,还挺有古韵,让人脑子里一下子出现好多古诗词。”


    池柚点头,她也这么觉得。有时候她念起白鹭洲的名字,感觉像是一句诗,也像是一幅画。


    平常池柚都不怎么谈及她要追求的这个对象,倾吐很少,大多时候她都是听柴灵的开导。


    这眼看着所有治疗都结束了,最后一次见面马上要拜拜了,柴灵才头一回看到了池柚隐隐打开的心的缺口。


    她忍不住循循善导地想问更多,想再多疗愈对方一点,能多一点是一点。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池柚想了一会儿,说:


    “是个很优秀的人。”


    柴灵:“怎么优秀?”


    “她会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就……不是尽量去做好,是一定会做好的那种。”


    池柚聊起白鹭洲的细节,觉得胸口有一阵热流一扯一扯的,很温暖。


    “总是冷冷的,淡淡的。有不开心也不叫人知道,什么都不说,十来年了,发的难过的微博一双手就能数完。对了,她的微博还不让人关注,谁关注她,她就手动移除粉丝。我每次看她,都要搜索进去看呢。”


    柴灵听到池柚谈到白鹭洲,愿意说这么多话,也跟着为她开心。


    又问:“那你都喜欢她什么呢?”


    “不知道。”


    池柚红了耳廓。


    “就是觉得,她什么都好。”


    优秀的样子也好,冷淡的样子也好,强迫症似的清空粉丝数的小习惯也好。


    还有低着头在清晨阳光里工作的样子,背着手站在糕点柜前的样子。


    内心波动时眉间隐隐压一下忍耐的样子。


    都好。


    “你这么喜欢她,可是听你说的,她的性格似乎是不太容易接近的那种。”


    柴灵支起下巴。


    “你想过以后要是追不到她,要怎么样吗?”


    池柚眨了眨眼,说:


    “我没有想要追到她啊。”


    柴灵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池柚温顺地重复:


    “我没有想要追到她。”


    柴灵愣了愣,霎时,浓浓不解漫了上来。


    “你在我这儿治疗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好好地去追求她吗?你花这么长的时间做准备,半年了,追她的方法都写了三个笔记本了,这么用心,你居然不想要‘追到’她?”


    “不是不想,就是,没有想过。就……嗯……无所谓。”


    池柚清甜地笑了,眼底温软而辽阔。


    “反正,追不到也没关系的。”


    她想起了那一天白鹭洲发的微博。


    也想起她做出的决定。


    确实,她做这一切的出发点,本来就不是要和白鹭洲在一起。


    她只是,想让自己那即将上演的旷日持久的、没皮没脸的、无尊严无底线的追逐,成为一个证据。


    一个白鹭洲也会被坚定选择的证据.


    其实少女漫画从来都没有奢望过真的和水墨画装订在一起,少女漫画只想垫在水墨画的下面,把水墨画的人生抬高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只要能让你知道,你是会被坚定地选择的,就够了。


    第035章


    黎青抬起手腕, 看到表上的指针已经临近半夜十二点。


    “还有五分钟,”她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响指,“端上蛋糕, 准备走了。”


    聚集在她房间的林慕橙和程枣枣赶紧把带的礼物装在身上,黎青亲手端起舍友们共同亲手制作的蛋糕, 宋七月也打起精神飞速地补了一下口红。


    一行人轻手轻脚地来到白鹭洲的房门* 前。


    不管里面的两个人是不是已经睡觉了, 哪怕硬叫起来呢, 这份大大的生日惊喜小柚子指定不能错过。


    她们今天准备了好久,一整天都泡在岛上的商业街,大半天的时间七手八脚地做出这个五颜六色的大蛋糕。


    虽说确实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丑。


    但这是爱啊!


    满满的爱!


    一群人鬼鬼祟祟地猫在人家门口, 黎青盯着表再次卡了一下时间。


    到11点59分时,她精确地敲响了门。


    怕叫不醒人,她还使劲多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轻缓脚步声。


    咔哒, 门锁开了。


    白鹭洲握着门把手, 睡梦中被吵醒的样子很明显。她身上慵懒而随意地穿着件浅青色的丝质衬衫,领口延出去的那一片凉白脖颈上还有睡觉时压着的红印,眼睛里蒙着雾。


    白鹭洲的眉头明明没有动,但就是让人感觉她在皱眉。


    她盯着黎青手里的蛋糕, 沉默片刻。


    “我吃不了这么多。”


    她说。


    众人没反应过来。


    “你们吃剩下的切一小块, 明天给我就可以了。”话落,白鹭洲就要关门。


    “你在跟我搞笑吗表甥孙女?”宋七月一把撑住门, 使劲往里面看, “我们是来给小柚子庆生的,小柚子人呢?”


    白鹭洲见宋七月那么殷切地往自己房间里瞅, 也有点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说:“为什么要来我这里找她?”


    黎青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那张千年老狐狸的笑脸终于第一次挂不住了。


    她脸一沉,问:“她不在你这里?”


    白鹭洲:“不在。”


    黎青:“没有和你一起睡?”


    白鹭洲:“没有。”


    黎青:“是今天没有还是一直没有?”


    白鹭洲:“一直没有。”


    话落,除了白鹭洲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七拐八拐地变着法儿把池柚送到白鹭洲屋子里,是黎青起的头、她们所有人一起共同策划的主意。她们以为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池柚白天的时候除了稍微困一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没有想到,这个计划居然从第一天开始就停滞搁浅了。或者说直接夭折了。


    黎青看了宋七月一眼,对白鹭洲坦诚道:“这两天我刚跟七月谈上,所以我俩一直一起住。七月和池柚换了房卡,所以按理说这几天池柚应该都只能来你这里住的。”


    白鹭洲眼底的情绪凝固了一瞬,目光在黎青和宋七月身上走了一圈后,眉头皱了起来,“她没有来过,她去哪里了?”


    黎青:“找找吧。”


    宋七月也很担心的样子,拿出她那带着珠链的粉壳手机给导游打去电话。导游被深夜吵醒,听了问题,语气稍微带了点不耐:“没人找我换房间,也没人说过什么没地方睡的问题……”


    黎青说:“小柚子的性格不会去找陌生人蹭地方,别问了。我们都去找找。”


    众人放下蛋糕彩带,分头散去。


    白鹭洲没有关门。


    她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冰凉的门把,眼底最后一丝睡意完全褪去。


    鼻息微重,嘴唇从咬住到放开时,发出了短暂的一下轻气音。


    片刻后,白鹭洲转身从衣架上拿了件宽松的长外套,随意一披,出门了。


    娱乐房过零点都关了,别墅里没什么空房间。舍友们觉得池柚应该走了很远,或许已经住到了别的宾馆,又或许在海滩上。她们一边尝试打她电话,一边往外面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白鹭洲觉得池柚没有走很远。


    她在看过大厅,厨房,各个公共卫生间之后,绕到了花园里。


    走到喷泉池边时,她脚步一顿。


    她能感觉到池柚。


    虽然还没有看见那个人,但她能感觉到。


    很神奇吧。


    或许是因为过去的两年多,池柚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她,让她们俩彼此的磁场慢慢地产生了一些交缠。每次池柚出现在周围,她都能感觉到空气有点不一样。


    仿佛是有一颗稚嫩新鲜的果子,落在了她看不见的地面上。


    但有微弱的甜香气息。


    还有细小的滚动声音。


    然后她就知道,果子马上要滚到她的脚边来了。


    白鹭洲转了个弯,撩开一片肥厚深绿的芭蕉叶,看见了池柚。


    池柚蜷缩成一团,手臂抱着膝盖,将自己勉强挤在不长的木凳上。呼吸很均匀,眉毛也没有皱起来,虽然脸上有一点雾露气,但那点湿润没有影响她的睡眠。


    睡得很香,很乖,鼻息都浅浅的没什么声音。


    白鹭洲走过去,伸手想拍醒池柚。


    但她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一僵,撤了回来。


    “池柚,醒一醒。”


    她只站在她面前,出声喊她。


    没反应。


    “池柚。”


    对方的睫毛动了一下。


    “池柚,醒醒。”


    池柚的睫毛又抖了抖,模糊地“嗯——”了一声。过了一小会儿,她才缓慢地睁开眼睛,盯着站在跟前的白鹭洲看了良久。忽然又眨了下眼,眨去大半朦胧。


    “老师。”


    她嗓子很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让她的声音的年龄感听起来又缩水了一些。


    白鹭洲以为自己会想问她:


    为什么这几天没有地方睡觉不去和黎青她们说清楚?不想说清楚的话,又为什么不来自己的房间?


    标准间两张单人床的中间,隔了两米的距离和一个床头柜的长度,池柚过来睡,并不会冒犯进自己的私密范围。


    还想问她在这种地方将就好几晚是什么感觉?


    能睡得好吗?不冷吗?不害怕吗?


    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吗?


    可是白鹭洲濡了濡嘴唇,喉咙轻动一瞬,就咽下了所有将要冲出口的疑问。


    她只是和池柚说了四个字:


    “跟我回房。”


    池柚向她确定了一下,不矫情,就只确定了这一下:“我去您的房间睡觉么?”


    白鹭洲:“对。”


    池柚便一句都没多问了,点头,“好。等等,肩膀和腿还有点麻……”


    白鹭洲也没有扶她,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等池柚自己缓过来。


    池柚还有点头昏脑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等白鹭洲先踏出一步,她就落后白鹭洲半个身位的距离跟在后面。


    “你的行李呢?”


    白鹭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在幽暗的夜里,轻轻的,带着她音色里惯有的一抹微冷的清亮。


    池柚想起了以前她在睡觉之前戴上耳机,打开白鹭洲在K歌app里唱的戏。背景音是苏江的琵琶,池柚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戏种,只知道耳机里的声音好动听。就像今晚白鹭洲说这句话的感觉一样,好听。


    “行李在黎师姐那里,我每天早上等宋姐姐走了,就回去洗澡换衣服。”


    池柚说。


    白鹭洲:“我打电话给宋七月,让她们回来。然后你去拿你的行李,我清理出一块放你行李箱的位置。”


    池柚愣了愣,“您的意思是……我之后几天也一直和您一起住吗?”


    白鹭洲:“对。”


    池柚想问为什么,却有些犹豫。


    她没有问出口,可是前面的白鹭洲回答了:“你黎师姐和宋七月刚刚谈上恋爱,你再回去和你黎师姐单独住,宋七月应该不太愿意吧。”


    “啊……是。”池柚点头,确实是这样。


    然后一路再无话。


    舍友们以及宋七月得到了通知纷纷赶了回来,看到池柚人没啥问题她们也就都放心了。只是这一圈折腾弄得人又累又困,池柚也困困的,庆生的事暂时没了心情。


    她们把蛋糕放进别墅的公共冰箱里,打算白天再好好庆祝。


    走的时候,宋七月想问些什么的样子,飘忽的眼神转来转去,估计是不确定自己今天的住处。


    黎青没给她机会开那个没情商的口,直接拉着她手腕带她走了。


    门被关上,房间里瞬时安静下来。


    就剩她们两个人了。


    白鹭洲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穿着那件浅青色的丝质衬衫坐在了单人沙发里,拿起笔记本电脑看工作的文件。睡意暂无,她短时间没有要上床的意思。


    池柚蹲在地上整理自己的行李箱,把要换的干净衣服拿出来,又翻找起自己的睡衣。


    两个人都不说话。


    池柚找到了,拎起睡衣看了眼卫生间,小声问白鹭洲:“我去洗澡?”


    白鹭洲盯着电脑,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候一定会感慨一句好奇怪的氛围。


    孤女寡女,陌生的旅居房间,“我去洗澡?”“嗯”这样的对话。


    好可怕的暧昧气氛。


    而且这种给旅客住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怕客人死在卫生间里没人知道,卫生间的玻璃门都没有装锁,透明度也要比家用的毛玻璃更高一点,人站在里面可以清晰地看见身体轮廓。


    可谁叫池柚不是普通人呢。


    她硬是一点儿都没觉得不妥,一脸清澈地就拿着睡衣进去了。


    白鹭洲本来也没注意这么多,她对于男男女女那些事本就不太敏感,要迟钝一些。直到听到了水声。


    然后她才想起了那扇遮蔽性不怎么好的玻璃门,和热水淋在上面时会令玻璃更清晰的水痕。


    “……”


    她抿了下嘴唇,继续照常工作,全程没有抬起眼一次。


    第036章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 池柚才洗完出来。


    听到门被拉开的动静,白鹭洲的目光依然锁在电脑屏幕上,轻声问了一句:


    “穿好衣服了吗?”


    “嗯, 穿好了。”


    池柚清脆地回答。


    白鹭洲这才抬起脖子。垂了半个小时的脖颈瞬时传来一阵酸痛,她还听见了很小的“咔哒”一下骨头摩擦声。


    她看向池柚, 愣了一下。


    池柚穿了一套白底绿碎花的睡裙, 头发湿漉漉的还没吹。


    睡裙是吊带的, 没有袖子,雪白的两条胳膊没了防晒衣的遮挡,缠满左小臂的纱布暴露了在白鹭洲的眼前。


    大脑还来不及思考, 白鹭洲的嘴就先问了出来:


    “胳膊怎么了?”


    池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没当什么大事,说:


    “就是,前两天摔在碎瓷片上, 胳膊杵了一下, 医生包过了。”


    ……大蚊子。


    白鹭洲这下明白了海滩烧烤时池柚为什么会对自己的胳膊又抓又拍的。


    这就是她当时想问的“大蚊子”。


    “你没换过纱布吗?”白鹭洲看那纱布都泛黄卷边了,“那你洗澡的时候……”


    “我这样洗的。”池柚像小学生举手回答老师问题一样举起了自己的左胳膊,90度标准垂直角度,指尖朝天, 绷得特端正。


    白鹭洲:“……”


    虽然池柚举得很端正, 但洗身上又要洗头,她一只手在淋浴下面动来动去, 水还是难免溅到了纱布上。


    而且看起来, 前两天她洗澡的时候也溅过水,因为纱布上有旧湿痕干了的团团轮廓。


    拜这卫生间糟糕的门所赐, 池柚早上回黎青那边洗澡的时候黎青肯定不会待在房间里,要避嫌, 再见她就已经穿好长袖衣服了。池柚自己又不愿意和别人说,所以这么好几天过去,硬是没一个人发现。


    白鹭洲把电脑放到一边,让它待机,一言不发地下床,拿上房卡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她用门卡刷开门,回来了。带着从别墅公共区域找到的药箱,拎着药箱扣的食指和中指之间还夹着一卷新纱布。


    “过来,我给你重新包扎。”


    白鹭洲坐回单人沙发上,示意池柚坐到小茶几对面的空沙发上去。


    池柚顺从地坐过去。


    沙发很软,包裹性很好,坐进去就让人想要睡觉了。她打了个带眼泪的哈欠,把胳膊放在茶几上,困顿地盯着卷边的纱布,和手腕上的旧红绳。


    白鹭洲拨开那条不知道谁送给池柚的红绳,动作慢而仔细地拆开了旧纱布,里面的伤被捂了三天,恢复得并不好。伤口分布细碎,有一些已经红肿化脓,情况很糟糕。


    她用棉签一点一点将化脓的地方擦干净,很轻,几乎没有带动皮肤周围的伤处。


    平时白鹭洲总是离池柚很远,池柚还没察觉出什么。这一次离得这么近了,老师还在给她做处理伤口这种较为亲密的事,池柚才忽然发觉,白鹭洲好像在刻意地不碰到她的皮肤。


    白鹭洲给她拆旧纱布时,还有用棉签清创时,始终耸着手,手腕悬起,指尖也收得很高。


    池柚发现这一点后,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故意抬了一下胳膊。


    白鹭洲果然马上抬起了手。


    她再次抬高一点胳膊。


    这次白鹭洲直接收回了手,只是动作比较自然,像是普通地去换棉签。


    “老师,是不愿意让我碰您吗?”


    池柚直接问出了口。


    白鹭洲的脸上没什么变动,心里却顿了一下。


    可是想想,她也不必搪塞什么假话。


    “嗯。”


    池柚又问:“是不想让我这条受伤的胳膊碰您,还是不想让我任何一个地方碰您?”


    白鹭洲:“……任何一个地方。”


    池柚一下子回忆起很多细节。“那……之前不要帮我扶凳子,喝多了也不要我扶您,都是这个原因吗?”


    白鹭洲:“是。”


    “哦。”


    池柚点点头,盯着自己的胳膊,手指动了动,中指和无名指无意识地点了下桌面。


    “像这种事,您可以早一点直接告诉我,我就会注意了。”


    “……”


    白鹭洲动作停住,不禁抬眼看向池柚。


    池柚这句话的内容和语气都很平常,听不出是在不开心闹脾气还是真这么想。所以白鹭洲需要看一眼她的表情,想从她的眼睛,嘴角,眉毛里面,发现一点端倪。


    可是池柚的表情也很平常。


    还是跟几秒前一样带着一些困意,有点百无聊赖,等着早点包扎完好睡觉的样子。


    她没有生气,没有闹脾气。


    甚至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白鹭洲出神了短暂的两秒,又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池柚觉得要是在白鹭洲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睡着了也不太好,就拿出手机,强打精神再坚持一会儿。


    她手机静音了,一打开才发现今晚舍友们为了找她给她打了很多电话。


    然后池柚用她能动的那只手一个一个对话框点进去,依次表示了抱歉和感谢,附言希望这个时间点自己没有打扰到对方睡觉。


    因为一边手不太方便,她花了挺长的时间去打字。很有耐心,很有礼貌。


    池柚点着微信,点着点着,忽然侧了一下手机。


    她的头也跟着侧了一点,以一个稍微有点怪的姿势继续点屏幕。


    这个动作挺常见的,一般父母在身边时手机上弹出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或者不可泄露的重要工作信息过来时,人就会坐成这个样子。目的就是不让旁边的人看见自己在干什么。


    池柚坐成这样,明显也是在防着白鹭洲,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屏幕。


    白鹭洲又抬眼看了下她。


    不言语,扔掉手上带血的棉签,又换了一根新的。


    这一根新棉签的棉花裹得不太好,暴露了一小块竹签头在外面,白鹭洲没有看到。擦上池柚伤口的时候,池柚的胳膊抖了一下,伴着一声轻哼。


    她显然被刮疼了,但除了抖了一下和轻哼一声外,再没什么动静了。


    还是那个姿势看手机,头也不抬。


    白鹭洲马上换了一根完整的棉签,沾上碘伏,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到还在埋头沉浸的池柚。


    “……”


    她到底在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


    想到这句话的那一刻,白鹭洲就直接问了出来。


    池柚只是说:“没什么。”


    一般来说,这段对话到这里就可以了,该结束了。


    因为好奇而去提出了疑问,但是对方没有明确回答,那就说明对方不想回答。


    就不必再追问了。


    正常成年人都懂这个道理,更别说是一直都对别人隐私没什么兴趣的白鹭洲。


    可,白鹭洲还是又开口了。


    “不方便告诉我?”


    声音低了一点,句子没什么感情,都听不太出来是个问句。


    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明明没有皱眉,却感觉像是在皱眉的表情。


    “嗯……”


    池柚挠挠头,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大大方方对白鹭洲笑了笑。


    “就是白天导师发给我的信息,我刚刚才看到,他让我修改一份报告。是……《尸检报告》,PPT,带图的,还不止一张,我怕您看见那些图害怕。”


    那似有若无的皱眉表情消失了。


    “没事,我不害怕。”


    白鹭洲拿出消炎药膏,用棉花团沾了,涂到池柚的胳膊上。


    “你坐正,不然光线不好,我看不清。”


    “好。”


    池柚乖乖坐正了,但是也按灭了手机屏幕,扣在了桌子上,没有再继续看那份《尸检报告》了。


    药膏被轻柔地沿着皮肤纹理涂抹上,均匀的薄薄一层,在灯下面反射着油亮的光。


    从始至终,白鹭洲真的寸毫都不曾碰到过她。


    最近的时候,是食指按住棉花团压下来时,隔着很薄的一层棉絮。


    那瞬间,好像可以把头顶直射灯的热度错认成她指尖的温度。


    这一瞬的错觉……


    池柚盯着棉花团擦过去的地方,本来微笑的嘴角沉了一下,变成了一个稍微带点苦的笑。


    也没有很苦,就一点苦,真就一点点。


    在她本就没有奢求太多的世界里,有这一秒的错觉,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所以没关系。


    而且她发现老师真的很厉害,怎么做到真的完全碰不到的呢,这么细密的上药工作,就跟解剖时不沾血一样困难。


    这要是拉去玩那种拿个铁环顺着电丝走不能碰到电丝否则就要被电的游戏,绝对是头奖啊。


    嗯,拿头奖,也确实是白鹭洲的风格。


    想到这儿,池柚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下。


    从鼻腔里细细地“哼哼”,这种笑。


    白鹭洲:“笑什么?”


    池柚摇摇头,支起下巴,脸侧的软肉堆在掌心里,声音哑哑的:“太困了吧,困出幻觉了,好困啊这几天。”


    白鹭洲:“马上。就差包纱布了,包完你就去睡觉。”


    池柚:“嗯,好。”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没人说话了。


    一安静,池柚就更困了。


    困出泪花的眼睛,还是下意识追随着白鹭洲的影子。


    她看见白鹭洲的食指和中指夹着药膏管,用无名指和尾指撩了一下垂落的头发,白皙指节一弯,黑发就掖到了耳朵后面。


    好困,好困。


    “……所以,没地方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我?”


    灯下,白鹭洲突然开口。


    问完后,她又补充了一句:


    “作为你曾经的老师,我帮帮你,很正常。”


    “因为船上的时候,答应您了呀,擦完脸就走,不打扰您了。”池柚带着倦意的声音软糯糯的。


    白鹭洲:“为什么不回去找黎青?”


    池柚:“黎师姐和宋姐姐她们俩需要私人空间。”


    白鹭洲:“那你自己呢?”


    白鹭洲是真的在认真问。


    这么几天到处流浪,池柚为她着想,为黎青和宋七月着想,为很多很多人着想,就没有一瞬间,为自己想过吗?


    “……我没事的。”


    池柚的眼皮都要张不开了,嘟嘟囔囔地回答。


    “只要你们都睡得好,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白鹭洲:“别人的体验和心情,排在你自己之前么?”


    池柚打了个小瞌睡,眨眨眼。


    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没事的。”


    白鹭洲放下药膏管。


    良久,白鹭洲不带情绪地轻笑一声,抽了两张纸低头擦自己的手。


    “小时候你就总把最好的零食留给同学,即使他们对你不好。很多时候,宁可自己受欺负,也不愿意我去训斥那些孩子。”


    缓缓地长叹。


    “你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这是池柚彻底睡着之前,清醒意识里,听到白鹭洲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037章


    池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被一条白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着躺在床上。


    她迷蒙间想抬手,手都抬不起来,被裹太紧了, 跟一条毛毛虫似的。


    不难猜到,是她在沙发上睡着以后, 白鹭洲不想碰到她, 又不能叫她在沙发上坐着睡一晚, 就用被子把她裹了起来,然后搬到了床上放着。


    她挣扎着伸出一条胳膊,揉揉眼睛, 看到窗外橙黄色的朝阳,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


    18:00


    ……啊。


    原来这不是朝阳,是夕阳。


    这一觉感觉把过去三天没睡好的全补回来了,补得池柚非常满足, 心里感激了一下白鹭洲不叫醒之恩。


    池柚拽了拽身上的被子, 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了昨晚白鹭洲隔着被子把她“端”到床上的情形。


    关于这一点,虽然她昨晚知道白鹭洲不愿意和自己有皮肤接触时稍微有一点失落,但她也没有非常非常难受。


    因为她了解白鹭洲, 她知道白鹭洲就是习惯给自己设定一些奇奇怪怪的底线或者规则, 然后用那条线压迫自己。


    别人估计不太能理解,不过池柚懂, 这是白鹭洲要确保一件事能完美达成的必要条件。白鹭洲需要给自己画线, 保证自己始终在线内,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掌控了这件事。


    就像, 有课要上的头两天她绝对不允许自己碰咖啡,以免精力失序。


    考研最紧要的那一个礼拜里绝对不允许自己碰手机, 以免心猿意马。


    其实稍微碰一下咖啡和手机也不会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影响,但白鹭洲就是要通过“严格遵守自己划出的底线”这个行为,来给予自己最多的安全感。


    这就是做什么都太拼的后遗症吧。


    太想做好每一件事了,太习惯逼着自己了。


    池柚胡思乱想了一大圈,赖了二十分钟的床,懒懒地翻了个身。


    ……白鹭洲。


    此时此刻,就在沙发上坐着,和刚翻了身的她,对视上了。


    池柚看了手机时间后心里默认白鹭洲已经出门去跟旅行团了,万万没想到这人还在房间里,还一直不出声。


    她心梗了一下,磕巴道:


    “老、老师。”


    今天又是一个没有穿旗袍的白鹭洲。


    她穿了件雾霾蓝色的衬衣,版型放量很足,袖子叠起来挽到了胳膊肘后,下摆也掖进了裤腰。裤子是纯白色的阔腿裤,一看就很软,很服帖,布料伏在她的二郎腿上,很漂亮。


    她参加旅行团之后就开始越来越喜欢这种随性懒散的穿着,比旗袍要舒服很多,适合在阳光总是过于明媚的海滩边穿。透气又宽松,也可以让她不用总那么端正地坐着。


    白鹭洲放下了手里的手机,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脖子。


    “你终于起了。”


    她说“你终于起了”,不是“你终于醒了”,说明她知道池柚在赖床,但她没有打扰。


    池柚注意到白鹭洲的头发散着,没有梳子仔细梳过的一丝不茍,更像是吹干头以后随手向后抓了两下,发丝还带着一点天然的弧度。


    但也不乱,很好看。


    那种蓬松感,自然感,衬得她那张脸更显几分精致。


    “没见过您穿这件衬衣呢。”


    池柚窝在被子里说。


    白鹭洲“嗯”了一声。


    “昨天去岛上的商业街买的。你喜欢吗?”


    这句问话给池柚带出了一点错觉。


    感觉像是情侣之间的寻常清晨,她窝在床榻里,她的女朋友穿着新买的一件衣服坐在她旁边等她起床。她醒了,对方就问她:“好看吗?你喜欢吗?”就像池柚学习的那些讲爱情的网络小说里一样。


    池柚的耳朵红了,沉吟片刻。


    她嗫嚅着说:“嗯。我觉得你穿衬衣比穿旗袍好看。”


    这一秒的她有点情不自禁,连称谓都短暂地从“您”换成了“你”。


    白鹭洲眼里的光停滞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这件衣服的话,我今天可以带你去买一件。”


    池柚:“啊……这样子。不用破费啦。”


    白鹭洲:“不用客气,今天是你的生日,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池柚:“嗯?游轮那天的那个头发不是礼物么?”


    白鹭洲不太想承认那个被池柚顶着跑去和黎青跳了舞的头发算是她给的生日礼物。


    太廉价了,时效性也太短了。


    头发一解开,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从沙发里站起来,转身去收拾包,不多解释什么,只留下一个背影,“起床吧。她们也在等着给你庆生,你的蛋糕可能快酸了。”


    衬衫扎进阔腿裤腰的位置很细,那是她的腰的位置,一握都没有的感觉。


    但她真实的腰比那里,应该还要再窄一层细皮带的厚度。


    池柚使劲闭了闭眼睛,不好再赖床,慢吞吞爬起来,拿了干净的衣服去卫生间换。


    白鹭洲收拾好包,目不斜视地走出门了.


    等池柚收拾好了来到别墅餐厅,看到朋友们都坐在长餐桌两边等了她好阵子。


    白鹭洲也在那里,只不过一个人坐得比较偏。看得出来和其他人不太能聊到一起,表面客套的功夫也不太想做,就低头看手机。


    啊……过生日……


    池柚对这个是真的没什么兴趣。


    人类啊,为什么有这么多东西要庆祝?


    但她还是挂上了一张笑脸,走过去,乖乖地坐下,等她们依次给自己送上礼物,为自己唱完生日快乐歌,然后很捧场地吹灭蜡烛,双手握起拳头装作许愿。


    假装许愿的时候池柚闭着眼睛想,算了别浪费,还是许一个得了。


    那就希望——


    蛋糕还没酸吧。


    这样大家还能吃两口。


    许完愿就切蛋糕分蛋糕,由小寿星来。


    池柚有私心,给其他人切就是普普通通地切,给白鹭洲切就挑了颜色最好看、水果最多的地方,而且切得要更厚。


    分完以后,池柚坐下来吃了一口,眉毛皱了一下。


    这个蛋糕确实放得有些久了,在冰箱里隔了夜,奶油虽然说没有酸,但是变得很硬,像吃水泥。上面的水果也不新鲜了,蔫蔫的,带着一点苦味。


    ……她居然把这样的蛋糕切了最大的一份给白鹭洲。


    大家吃了一口蛋糕以后脸上多少都嫌弃了一下,然后就一边拿叉子敷衍地戳着发硬的奶油,一边和旁边的人聊天。


    黎青算是最仗义的了,吃了三分之一吧,就再也塞不进去了。


    池柚也没吃太多,就挖了点下面的黄蛋糕坯。


    可是,白鹭洲吃完了。


    她一个人坐在偏远的座位上,独立在这边的喧闹之外。一只手臂搭在翘起的二郎腿上,另一只手握着塑料叉,慢慢地,一叉一叉规整地刮下奶油和蛋糕坯,放进嘴里不出声地默默吃。


    一般人吃自己盘里的东西会挑挑拣拣,吃蛋糕也会,喜欢奶油的会先吃奶油,喜欢蛋糕坯的会先挖空蛋糕坯。喜恶是有顺序的。


    不过白鹭洲的吃法让人看不出喜恶。


    她的叉子叉下什么她就吃什么,吃得很干净,盘子里也不会剩下任何东西。所以别人完全看不出来她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


    很难猜。


    但更难猜的是,为什么会愿意吃完这东西啊?


    池柚不解。


    黎青开口提议:“要不咱再去买一个蛋糕吧?小柚子生日,不能这样凑合。”


    宋七月:“好啊,刚好我也还想去商业街那边逛逛。”


    池柚试图阻止:“真的不用了,谢谢姐姐们,真的。”她真的真的不想再来一遍生日快乐歌吹蜡烛许愿这套流程了。


    黎青揽住了宋七月的肩:“没事,去逛逛也好。”


    宋七月回过头看向白鹭洲,挑了挑眉。


    “表甥孙女,你是不是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啊?”


    白鹭洲现在能主动坐到餐桌旁边吃蛋糕,宋七月估计她八成也会想去一起逛街。


    果然,白鹭洲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七月坏笑:“嘿嘿,那你叫我一声表姨奶奶,我就带你去。”


    “……”


    白鹭洲用纸巾擦了擦嘴,站起身。


    “告辞。”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宋七月从黎青的怀里弹出来,连忙喊住白鹭洲。


    “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啊你!行行行,不用叫了,不用叫了。”


    黎青用手掩了下嘴,轻笑出声。


    然后她挺起身,手再次搭回宋七月的肩上,懒懒一收,将她带回怀里。


    “你还笑!”宋七月剜了黎青一眼。


    黎青微微笑着,略显无奈地说:“那怎么办* 呢,我天生爱笑。”


    嘴上这么说,手却还是轻软地拍了拍宋七月的肩头,温柔地安抚她。


    白鹭洲又静静地坐回了椅子里。


    不说话,细白修长的手指拈起塑料叉子玩。


    池柚的目光一直黏在白鹭洲身上,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又转头看了一会儿。


    她忍不住凑近去了一点,小声问:


    “老师,您跟我们一起去逛街,是想——”


    “说过了,给你买衣服。”


    白鹭洲淡淡地回答。


    两个人声音不大,但旁边的黎青和宋七月都听到了。


    宋七月一脸惊奇,捂着嘴悄悄和黎青说:“我这表甥孙女好奇怪啊。”


    黎青:“为什么这么说?”


    宋七月眉毛一挑,“不奇怪吗?明明那么抗拒小柚子,但是又说要去给小柚子买衣服。虽然说买衣服这种事挺普通的,但那是白鹭洲哎,白鹭洲主动做这种事!她那个死性格,你不觉得这事儿就让人感觉稍微有一点不太一样了吗?”


    “啊……”黎青似有若无地笑,“这个嘛,我还真是也猜不透。”


    为什么那么抗拒,却又会稍稍逾距。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止是黎青不知道、宋七月不知道、池柚不知道,就连白鹭洲自己,她也不知道。


    是的,白鹭洲也想到过这个问题。


    但她不知道。


    第038章


    海岛的商业街很繁华, 不比一线大城市的差。尤其是她们现在正逛着的商业中心大楼,里面有一层专卖奢侈品,顾客都是人均年收入上百万的那种。


    很多有钱人都会来这座海岛度假, 这一层就是专为了这些有钱人设置的。


    但医科大这几个学生显然没什么钱,这一层对于她们来说就是用来从二楼穿上四楼的过渡。


    四楼是吃饭的地方, 她们都没吃晚饭, 又遭了不新鲜蛋糕的荼毒, 准备先去搓一顿香的。


    虽说才在海滩上吃过烤肉,不过四楼有一家烤肉口碑非常好,而且全国独一家就在这儿, 不容错过。


    一行人直奔烤肉店。


    人有点多,她们点了两份3-4人的套餐。


    座位是稍微偏一点的落地窗前,加了两把椅子。烤盘上方悬着很粗的一根管子用来导走油烟,多少有点遮挡视线, 隔着导烟管看不见对方的两个人会产生一截距离。


    池柚和白鹭洲就坐在导烟管的两侧, 刚好看不见对方的脸。


    程枣枣撞了撞林慕橙的胳膊,问:“哎,怎么感觉这几天都没看见你男朋友啊?吵架了?”


    “……分手了,他已经提前回去了。”林慕橙很轻地回答, 然后迅速眨几下眼, 清去喉咙里的不自然,也不想多言语这事, “哎哟求求你们了, 聊点别的吧。”


    程枣枣睁大眼睛:“怎么会,来的时候不还……”


    林慕橙低着头, 只是重复:“聊点别的吧聊点别的吧。”


    池柚很认真地说:“我看网上说,情侣一起出来旅行, 是很容易分手的。很多问题,就是要住在一起,一起出去玩,一起规划安排事情,才容易凸显出来。所以林姐姐,别难过,这很正常。”


    宋七月咬着筷子尖一脸“啧啧啧”的表情看着池柚。


    妈呀这情商。


    听着是好话没错,但是跟直接往人家心尖上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黎青干咳一声,挑起另一个话头:“小柚子,许教授问我,他昨天发给你的报告你怎么还没给他返回去?”


    池柚怔了怔,才想起昨晚那份《尸检报告》没有改完就把手机按灭了扣桌上,结果一扣就忘了。今天醒来就忙着和大家一起,也没改。


    池柚:“我现在改吧。”


    黎青看着池柚低头改报告的样子,又侧目看了眼身边已经开始兴冲冲烤肉的宋七月,笑意忽然深了一下,故意问:


    “你觉得要怎么改?说出来我帮你参考。”


    “……”


    池柚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


    “我觉得胸骨的取法还可以再改进一下。取之前得先用手去摸一下看看肺部是否出现了胸膜黏连,有过肺结核或者肺膜炎的话,一部分肺是可能会粘在胸壁上的。”


    黎青又问:“取的手法呢?”


    池柚:“用‘舀’的比较稳一些,将胸骨整个从体腔里舀出来,但是我得多添加一条备注,需要提醒处理一下黏连的隔膜组织。”


    黎青:“解剖工具呢?”


    池柚:“就用PM40解剖刀,不用换。”


    黎青:“体腔内空间不足影响完整取出怎么办?”


    池柚:“拓展空间……嗯……那就把肠子拉直取出,最后塞回去就行了。”


    靠。


    宋七月烤肉的手僵在半空,一脸不忍直视,想yue又yue不出来的表情。


    “你们是人吗?!”


    不对,池柚小笨蛋什么都不懂。


    “你是人吗?!”


    她狠狠瞪向黎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向只喜欢微笑的黎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他两个舍友都是医学生,对这种谈话司空见惯,也跟着一起笑。


    池柚也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她觉得这几句对话很普通,平时食堂吃饭她们也会聊课业,又没有把血淋淋的图片挂出来当背景板。


    她知道正常人是会害怕图片的,但她不知道文字也会不妥,因为她在医科大的环境里习惯了谈论这些。


    池柚几下改完给教授发了过去,然后一脸恬静地开始烤肉。


    “老师,您要吃什么,我帮您烤啊?”


    她还诚恳地邀请白鹭洲。


    导烟管后,看不清的白鹭洲沉了沉肩,好像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白鹭洲忽然想起了和池柚重逢的那次。


    她正准备回家熬白萝卜骨头汤,池柚就给她送了一个人体骨头模型。


    她当时和池柚说自己可能十年内都不会想吃白萝卜骨头汤了。但其实,她后来吃过很多次。


    她不像宋七月那样会被搅得没有胃口,她不太受影响的。


    叹气不是因为烦躁或者不适,她的叹气只是包含了一点点的无奈。或许叹气的时候她也隐隐挑了下嘴角,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


    烤盘上血红的生肉开始滋滋作响,挨锅底的一面满满变得焦黄,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烤肉很香,可宋七月放下烤肉夹,吃不下了。决定教导一下傻傻的小柚子。


    她转过头,语重心长地对池柚说:


    “小柚子,我们和你们这些医学生不一样,就我,还有你白老师,我们这种普通人听不了这些太血腥的东西,我们听了就犯恶心你知道吗?一犯恶心就吃不下饭了,吃不下饭人就要干瞪眼饿肚子,就饿得不美了。所以你乖乖的啊,下次不许说了。”


    池柚听了宋七月的话,脑子里反应了一下。


    然后认真记到心里,对着导烟管后面的白鹭洲愧疚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懂。我以后知道了。”


    “……”


    白鹭洲没说话,她可能觉得不必回答。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只是池柚最后还是没有将那几片为白鹭洲烤的牛肉递过去,她犹豫了几下,夹进了自己碗里。


    隔着导烟管,她看不见白鹭洲的脸,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有胃口吃。


    她没办法通过观察白鹭洲有没有动筷子来推断,因为白鹭洲连那个巨难吃的隔夜蛋糕都会吃完,真的很难从白鹭洲的表面行为去猜准她的真实想法。


    吃过饭后,大家准备在商场里逛一逛,消消食,顺便该加餐甜点的去加餐甜点,该跑厕所的跑厕所,该买衣服的买衣服,之后再聚一起。


    林慕橙和程枣枣去逛别的地方了。宋七月本来想拉着黎青去吃冰淇淋的,不过在看到白鹭洲带着池柚走向三楼奢侈品专层时,她脚步一顿,转了个弯。


    “哎!”宋七月眼里亮晶晶的,“表甥孙女,也带我一起啊?”


    黎青扫了眼白鹭洲要去的方向,轻笑:“白教授居然这么有钱啊。”


    “你以为呢。”


    宋七月撑在栏杆上面对黎青,眼神掠了下已经坐扶梯下到了三楼的白鹭洲。


    “她老爹可是开大集团的老总,听她奶奶提起过,她家大姐去世以后,她老爹就把大姐的所有股份给她了,老有钱了我和你说。”


    池柚不禁一愣。


    如果不是宋七月提起,池柚也不知道原来白鹭洲还挺有钱。在她旁观了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可能是因为白鹭洲平时的生活真的很低调,没有任何奢靡的习惯。也可能是池柚不认识衣服和包的牌子,毕竟所有的衣服在她眼里都只是用来包裹人类躯体的一块布。


    还可能是因为,白鹭洲的钱来得比较晚。


    又是姐姐不在了以后,才轮到她的东西。


    白鹭洲平时确实不乱花钱,家里后来给的都投资成了房产做稳定收益。她只是在买衣服的时候比较追求舒适和品质,会买贵一点,用自己的工资和零碎收益也完全够了。


    听到宋七月这么说,她想起认识挺久的了,还没有给过这位小亲戚什么见面礼,于是说:


    “那你一起来吧,我也送你一件。”


    宋七月乐得颠颠的,冰淇淋也不吃了,拉着黎青就跟上。


    白鹭洲找到昨天她买衬衣的那家店,进了店,正要直接叫导购去取一件一样的给池柚试试,正要张口,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一样的衣服……


    会……像情侣装吗?


    “你看看别的吧。”白鹭洲面色平静地对池柚说。


    池柚没有想那么多,正好她也不是很想要那件白鹭洲同款,她只是喜欢白鹭洲穿着它而已。她自己穿的话,还是喜欢小裙子。


    “好啊。”池柚乖巧地点头,跟着导购去选了。


    宋七月进店以后简直如鱼得水,拉着池柚到处挑挑选选,选好就推着池柚去试衣间忙活了。


    白鹭洲和黎青两个人就坐在等候区,经理给她们端来茶水点心。


    “慢用,有需要随时叫我们。”


    送完东西,经理就客气地退开到不打扰客人的合适距离。


    这好像是白鹭洲和黎青头一回单独相处。


    白鹭洲还是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不玩手机,就坐着,等结账。


    黎青喝着茶,看白鹭洲那个样子,轻轻地笑了一下,肩颤了颤。


    白鹭洲:“……笑什么?”


    黎青:“没什么,就觉得你这人也蛮有意思的。”


    白鹭洲:“什么意思?”


    黎青:“没什么意思,就字面意思。”


    “……”


    白鹭洲沉默了一会儿。


    本来不打算和黎青说什么的,但这两句对话下来,瞧着黎青那轻浮样子,她濡了濡嘴唇,又开口了。


    “既然已经和七月在一起了,就专心对她。”


    黎青九曲十八弯地“哦——”了一声。


    “这话说的,好像是担心七月,但其实白教授也在担心小柚子吧?”


    白鹭洲:“……”


    黎青:“你是怕我朝三暮四,两边都吊着。”


    也不奇怪,毕竟白鹭洲头几天还看见黎青在亲密无间地给池柚戴卡牌,没两天又说和宋七月谈上了,看着确实怪不靠谱的。


    “所以呢,那又怎样?”


    黎青却没有解释,往椅背上沉靠过去,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我就是两边吊着,谈够这个换那个,把池柚当备胎。池柚的心眼儿又没我多,骗她太容易了。怎么,你有什么立场来管呢?”


    第039章


    她有什么立场呢?


    白鹭洲想再说些什么的, 可是黎青这句话问出来,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是啊,她有什么立场。


    她现在坐在这儿和黎青对话的每一个字, 都没有任何的立场。


    因为她和黎青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师生, 不是朋友, 什么也不是。黎青是池柚的同门, 不是她的同门。如果她和池柚没有关系的话,她自然和黎青是说不上话的。


    黎青等白鹭洲把这个问题过了心之后,四两拨千斤地说:“开玩笑的啦。”


    白鹭洲皱了皱眉。


    黎青捂着胸口十分真诚地说:“其实我特别纯情, 真的。”


    白鹭洲:“……”


    黎青看白鹭洲那个冷脸样子,又开始笑。


    “白教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纠结些什么?”黎青问。


    白鹭洲:“我不懂你的意思。”


    黎青又端起茶水喝, “我又不是瞎子, 我看得出来,你就算没有喜欢上池柚,对她也肯定是有好感的。没有人会一直帮一个真的很讨厌的人。那你为什么又要推开她?就因为你们曾经是师生?”


    白鹭洲放下了手里一直攥着的手机,也端起了茶杯。


    “我们已经熟到可以聊这些了吗。”


    “怎么不能聊呢, ”黎青笑眯眯的, “没准我也是你未来的表姨奶奶呢。”


    她真和宋七月修成正果的话,那可不就跟宋七月一样, 也是白鹭洲的表姨奶奶。


    超级加辈。


    白鹭洲:“……”


    白鹭洲:“无聊。”


    黎青收敛起玩笑的口吻, 轻咳一声,“说真的, 你可以和我讲一讲。你看,咱俩又不熟, 你有些话也不可能找太熟的人说。旅行结束后我们未必还会再见面,你说完,我就当忘了。”


    白鹭洲有点出神,上齿尖轻掠地划过下唇。


    黎青:“就当是给我一个不再继续撮合你们的理由。”


    撮合。


    这个词进入白鹭洲大脑时,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很多事。


    也一瞬间就懂了这些天黎青的种种异常行为。


    原来如此。


    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在为了她和池柚这段关系,在背后悄悄负重前行。


    其实用“负重”这两个字倒也没必要,不至于上升得如此有牺牲意味。但不论如何,黎青肯定是用了心的,付出了不少时间精力。


    “……”


    白鹭洲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几分释然。


    “是我狭隘了,你是真的很想帮她。”


    黎青:“所以你就当是认真拒绝池柚那样,和我说明白,认真拒绝一次我的好意。说服我,我以后就不会再擅作主张干涉你们的任何事了。”


    “……不是因为曾经是师生。”


    白鹭洲抿了一口茶水,眼睛瞥着下面。


    她不再推诿,也懒得过渡,直接开始回答黎青的问题。


    “我虽然遵循师德,但并不迂腐。我早就不是她的老师了,再重逢也是很多年以后,其实本不该有什么顾虑。”


    黎青:“那为什么……”


    白鹭洲:“问题在于,那是池柚。”


    黎青的眉头蹙了一下。


    “池柚她不是一个正常心智的人。”


    白鹭洲攥住杯子,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了宋七月和池柚去往的试衣间方向。


    “她的身体是成年了,然而她的感情,她的心,究竟有没有随着年龄一起长大,一起变得成熟起来,没有人能知道。”


    抿了下唇角。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天真得会把花染红了送给我,还是在笨拙地去学习怎么和这个社会链接,饭桌上,也傻傻地根本不晓得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合时宜。”


    白鹭洲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如果她始终都没有长大,根本没分清过感情的种类,十多年来对我一直都是年幼时候的雏鸟情节,我在她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可以满足她这种情节的老师,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她抿了抿下唇。


    “雏鸟情节,不是爱。对不对?”


    黎青:“……”


    白鹭洲:“如果我明知道她可能不是真的爱我,我还去回应,去尝试开始这段感情,对她来说,公平吗?”


    黎青搁在桌上的手指缩了一下。


    “如果我和还不成熟的她在一起了,等以后有一天她真的长大了,终于弄明白理清楚了,发现对我不是爱情,你叫她怎么办?她那么懂事,永远只为别人考虑,就算知道自己不爱一个人了她也不会马上抽身的,她只会出于责任,出于同情,委屈自己,可能委屈一辈子也说不定。或许到头来,这世界上都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她到底舍弃了什么。所以……”


    白鹭洲吞了吞唾液。


    良久。


    “所以,对她来说,真的不公平。”


    她本来可以不再对池柚有师德了。


    可是只要池柚一天不成熟,只要这雏鸟情节存续着,哪怕是十分之一的概率在存续着,她就要重新将师德抱起来,像一堵墙一样,永远砌在她们之间。


    她没有选择。


    因为在这样无奈又无法改变的现实里,她现在做出的选择,就是唯一能对池柚负责的方式。


    “……我明白了。”


    黎青终于清楚了白鹭洲最深的顾虑与心事。


    她以为自己听完还可以劝一劝白鹭洲,但仔细想想白鹭洲的话,她又觉得,确实,没有什么毛病似的。


    白鹭洲也只是在保护池柚,以她自己的手段。


    “不过……”黎青犹豫了一下,“如果她以后变得成熟后还是喜欢你呢?或者……万一她现在就已经很明白……”


    白鹭洲反问:“怎么才能知道一个人变得成熟了?”


    黎青叹了口气,无力地搓了搓指尖,“很难丈量哈。”


    白鹭洲没说话。


    黎青低低地笑了笑,说:


    “可能,你现在就是缺一把尺子吧。”


    能丈量池柚的灵魂的尺子。


    黎青忽然发现,白鹭洲真的是一个很会压抑自己的人,而且是习惯了压抑自己的人。她压得太好了,有些事情她不亲口说出来,连自己这样的老狐狸都看不出一点点端倪。


    旁人只能看到她是一个狠心的人,一个既要推开对方又要蔓延善意的纠结体,一个看起来甚至是有点差劲的被追求者。


    没有人懂她决绝的态度与无法控制的关心之间,那缝隙里流淌出来的是什么。


    白鹭洲自己也不会懂。


    她在压抑克制自己的时候,也不敢去真正地正视心中每一个突然跳出来的、可能会真实影响到一些现实的问题。


    说话间,宋七月和池柚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黎青和白鹭洲很有成年人默契地回归本位,仿佛刚刚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宋七月试了一件碎花衬衫,不俗气,很高级的碎花设计。衬衫下摆是扎起来打了结的,露出一截妖娆腰身,很衬她的身材。


    池柚挑了件灰湖绿色的连衣裙,微妙的灰色调,清新的感觉上又多添一抹内敛,像夜空下宁静的草地。


    绿色显人白,灰湖绿好像更显一些。无袖的背心口淌出两条牛奶一样的胳膊,裙摆只到膝盖上方,两条纤细的腿和胳膊是一样的白。


    “好看好看,都好看。”


    黎青笑着夸赞二位美女。


    “再试试别的吗?”


    宋七月满意地对着大镜子来回看,“我不试啦,就这件。刚刚在换衣间对着里面的镜子都试了一轮了,就喜欢这个。”


    池柚不是个纠结的性格,她一开始逛店的时候就一眼看中这件裙子,试衣也只拿了它,只要合身,她就不会再考虑别的。“我也就要这件。”


    白鹭洲起身,“那结账吧。”


    宋七月啧啧起来,“表甥孙女,你可要出大血了呀。我刚看了吊牌,这店里就没有下一万块钱的衣服。”


    这两件衣服加一起,得要快三万了吧。


    白鹭洲面不改色地递上卡,毫不在意的样子。


    宋七月在心里再次啧啧一声。


    看来是真有钱啊。


    黎青忽然起身也走过去,给店员递了一张自己的卡。


    “七月这一件我来付。”


    白鹭洲瞥她一眼:“我答应过我买的。”


    黎青:“诶,白教授可不要挡着我给我女朋友献殷勤啊。”


    白鹭洲:“……”


    宋七月连忙把黎青拉到一边,有点着急地压低声音:“很贵的哎!”


    黎青慢悠悠叹了口气,“那可不,太贵了,这一下子可把我攒的几年的奖学金都刷空了。”


    宋七月:“那你还——”


    黎青:“你心疼我吗?”


    “你……”宋七月红了红脸,瞄了眼几步之外的白鹭洲和池柚,用胳膊撞了下黎青的小臂,“别乱花钱啊你。”


    黎青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没事的,你记得心疼我就好。”


    白鹭洲不动声色地看着黎青搁那演戏。


    普通老百姓认不出来,白鹭洲认得出来,黎青掏出来的那张卡是银行高级VIP的限定卡,她在自己父亲那里见过,无额度上限。


    ……这戏多的富二代。


    “老师。”


    池柚轻轻地唤她。


    白鹭洲看向池柚。


    “您觉得……”


    池柚的耳廓有一点红,手指撚着裙摆侧面。


    “好看吗?”


    白鹭洲轻掠地上下扫了一眼,没有让自己多看。


    “嗯”了一声。


    “那我就收下了。”


    池柚认真地说。


    “很贵,我知道的。我明年一定会送您一样好的生日礼物。”


    “不用。”


    白鹭洲淡淡地撇出两个字。


    池柚又想张口问,她的意思是不用送这么贵的,还是不用再送任何东西了。


    但眼里的踌躇拦住了她,她也有一点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出来可能只会自取其辱。


    她们……还有明年吗?


    池柚很轻地呼出一口气,揪住裙摆侧面的手指缩得更紧了,甚至已经把新衣服捏得起了皱。她的鼻息变得稍微有一点颤,淹没在嘈杂的商场背景音里,除了她自己,谁都听不见。


    “给自己省点钱。”


    白鹭洲付完账,又清浅地说了一句。


    池柚抬起睫毛,嘴巴有点惊讶地微张开,看向白鹭洲。


    不知道是不是她那一声好像没有人会听见的颤抖的呼吸飘入了对方的耳朵,于是她纷纷扰扰的思绪也飘了过去。


    对方将她的纠结收纳,过滤,拣择,筛洗,反向流转出来,透过密密的网布,穿过一层层高墙,像海浪选出了深海里最不会引起人绮念、却又最能安抚她的小贝壳,冲刷到了属于她的海滩上。


    然后就相当于侧面地回答了那个她不敢宣之于口的问题:


    是不用送那么贵的,还是不用再送任何东西了?


    ——“给自己省点钱。”


    意思是你可以送,送便宜点。


    我们还有明年。


    不论那时,我们的关系落在了哪一种定义里。


    第040章


    四个人买完衣服以后, 大家又聚集在一起去负一层的小吃区买了些关东煮和甜点,拿在手上边吃边逛,吃不完的就拎回去当夜宵。


    回到别墅后, 分别回房前,黎青提起明天的行程。


    “明天要出海去海钓, 早点休息。我看了天气, 很晒, 记得做好防晒,各位。”


    林慕橙:“好咧,谢谢黎大佬!”


    程枣枣:“晚安咯大家, 小柚子记得回去拆礼物哦。”


    宋七月:“拜拜咯。”


    池柚:“拜拜姐姐们,晚安。”


    白鹭洲拎着一盒甜甜圈走在最前面,没有留下来和她们寒暄告别。


    池柚道别完后连忙追上白鹭洲,说着“谢谢老师”, 从白鹭洲手上接过那盒甜甜圈。


    她在逛商场的时候买了好几样好吃的, 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拿冰淇淋蛋筒,还想吃甜甜圈。没手了,于是白鹭洲帮她拎了一路。


    池柚时刻谨记白鹭洲的禁忌, 翘着兰花指将甜甜圈的袋子从白鹭洲手上卸下来, 一点儿也没碰到对方。


    白鹭洲静静地等她卸完货,转身刷房卡打开了门。


    在背对池柚的时候, 她有点迟钝地想起刚刚池柚小指翘得老高去取袋子的认真样子, 门锁发出“滴”的开锁声,她在开锁声的短暂掩盖里, 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你先洗,然后我再帮你重新上药包扎。”


    白鹭洲脱下外套, 挂在衣架上。


    池柚:“昨晚不是才包了么?”


    白鹭洲:“每天都要换药,不然发炎。”


    池柚:“好。”


    白天在烤肉店吃饭的时候,其他人知道了池柚胳膊受伤的事。


    她们惊讶了一下,但又不是特别吃惊,没有张大眼睛张大嘴巴说“啊你怎么都不说一个人忍那么久好心疼你哦”,而是说“不愧是小柚子你啊,一如既往的懂事,不忍心叫姐姐们担心”。


    白鹭洲也不知道那时候她心里一闪而过的感觉叫什么。怪怪的。


    她其实希望看到池柚舍友们更愕然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她们越平静,越代表着池柚的这种懂事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常态。


    而这种习惯了“隐瞒”的常态,让白鹭洲又想起了对黎青说的那一段假设。


    仿佛再一次让她确定。


    如果池柚步入了一段错误的关系,池柚真的会因为善良而隐瞒自己所有真实想法。


    ……


    依旧无解。


    池柚去洗澡时,白鹭洲还是和昨天一样,坐在单人沙发里,低头看笔记本电脑。


    这已经是她们住在一起的第二天了,第一天那种淡淡的尴尬感消退了不少。白鹭洲维持自己不抬头的动作也少了几分僵硬,更专心地投入了手里的工作。


    池柚洗好以后坐过来,白鹭洲放下电脑拿过药箱,重复昨天的包扎流程。


    有点无聊,池柚看着白鹭洲帮自己上药,顺便单手拆开了甜甜圈的盒子,吃甜甜圈。


    甜甜圈里面裹着香浓的巧克力酱,爆浆的,很容易吃到嘴巴周围。池柚就拿了一叠纸放旁边,不小心沾到嘴角,就用餐巾纸擦干净,纸巾叠好放在膝盖上。


    再沾到,她就拿起纸巾,再叠一下,仔细擦去。


    爆浆甜甜圈,这么好的道具,要是搁在言情小说里,怎么不得让女主沾一嘴然后男主深情地凑过来盯着对方的眼睛温柔地用大拇指揩去,没准两个人一对视,还得亲一口。写得暧昧点,主角甚至可以直接用嘴去吻干净那些巧克力酱,然后眯着眼睛回味说哎哟好甜哦。


    但池柚又乖又实诚。


    自己一个人揣着一沓纸巾安安静静地吃,吃脏了就自己安安静静地擦,一点儿不叫人操心的样子。


    “我有一点不舒服,一会儿洗完澡就先睡了。你吃完记得刷牙。”


    白鹭洲将棉签丢进垃圾桶,忽然说。


    池柚听白鹭洲说不舒服,便马上问:“哪里不舒服?”


    白鹭洲:“肚子。”


    池柚:“肚子?是……”生理期?


    白鹭洲:“吃坏了。”


    池柚飞速地沿着今天白鹭洲的饮食想了一遍,刚刚逛负一层时的两颗关东煮,快餐店的一支迷你小蛋筒,四楼的烤肉,还有……下午那一大块蛋糕。


    仔细想想好像都不是特别卫生的感觉,不过那块隔夜的蛋糕是罪魁祸首的概率应该是最大的。


    池柚紧张地坐直了,“那怎么办?我、我去找……”


    “这里有药,”白鹭洲点了点药箱,“我吃两颗就行,不严重。”


    池柚:“很疼吗?”


    白鹭洲:“还好。”


    白鹭洲的“还好”和普通人的“还好”不一样,如果真是还能忍受的轻度疼痛,白鹭洲会说“不疼”,而她说“还好”,其实就是要更严重一点了。


    可她包扎的时候坐得也太直了,完全看不出来身体哪里不适。


    池柚放下甜甜圈,抿了下嘴唇上的巧克力酱。


    茶几上的乱摊子收拾完后,池柚去洗漱干净刷了牙。白鹭洲让她去睡觉,犹豫了一下,多嘱咐了句别乱看。


    昨晚她洗的时候池柚已经睡着了,没有现在这么……


    尴尬。


    又尴尬了。


    还好池柚是个顶听话的小老实人,白鹭洲进卫生间后她虽然没有上床睡觉,但坐在沙发上转了过去,背对卫生间,咬着手指头等。


    她很担心白鹭洲,不知道白鹭洲的不舒服到了什么程度,还会不会更难受。所以她就坐在这儿,强撑精神不睡觉,以备白鹭洲不时之需。


    淋浴间里。


    白鹭洲脱衣服时看了眼玻璃门外。


    从里面向外看,什么都不看清,比从外向里看要模糊很多。她也看不见池柚现在的位置,不知道池柚到底有没有乖乖去睡觉。


    她又往里面站了站,踌躇片刻,才开始解衬衫扣子。


    解到一半,她终于忍不住小小地吸了口气,捂住腹部弯了下腰,手指撑在了瓷砖墙上。


    是一阵一阵的抽痛,不怎么连续,来的时候却像碾着她身体里的一根筋,反复倾轧。


    她自己知道是哪一个食物导致的,因为从逛商场之前她就开始隐隐作痛了。


    “嗯……”


    她闭上眼,这一声嗯更像是叹气。


    缓了一会儿以后,白鹭洲睁开已经有点湿漉漉的睫毛,继续慢慢地脱掉衬衣。


    她是水墨画一样的人,很白,很瘦,身形薄,颈长骨细,四肢纤长,因此总蕴含着清雅的古典韵味。


    她脱掉衬衣,就像水墨画从现代* 都市的衣饰包装纸里取出来了,徐徐展开,又让人开始想用白玉与古琴去描写她。


    她承起一点疼痛时,便是白玉裂碎纹,古琴颤弦音。


    能用上这句形容的白鹭洲需要两个限定条件。


    一个是没有穿衣服。


    一个是要携着脆弱的病气。


    缺一不可。


    所以此刻的这幅水墨十分难得。


    热水从淋浴头里冲出来,白鹭洲站在水里又闭上眼,让水流从头顶往下淌。想从脊梁骨那里开始,到尾椎结束,叫热水顺走神经里的疲惫与抽痛。


    因为今天比平常要更累更痛一点,所以她用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在洗澡上。


    偶尔想起池柚还在外面的时候,她会稍微侧一下肩,让背朝外。


    洗了大概有快一个小时,地面的积水都淹没脚趾了,她才关上淋浴,穿衣服。


    纯白色的丝质睡衣披上肩头,袖子穿进去,扣子一粒一粒扣好,水墨画又裹进了矜贵的现代装裱里。


    白鹭洲又花了二十分钟吹干头发,感觉到腹部好一些了,手指捏了捏疲倦的眉心,才打开门出去。


    池柚真就没乖乖上床睡觉。


    清清瘦瘦的一团,背对着卫生间蜷在沙发里,听到门响也不动弹,身体呼吸起伏均匀。


    ……睡着了。


    又跟昨天一样,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过这次是生生等睡着的。


    白鹭洲先坐下休息了一会儿,喝了点水。然后默默起身走到池柚床边,拿了被子,过来将池柚严严密密地裹到被子里,隔着被子将她端回床上去。


    也是跟昨天一样,把她卷成毛毛虫,然后送她去睡觉。


    很累了,腹部也不舒服,白鹭洲今天的动作吃力很多,她还要控制自己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呼吸声,免得吵醒池柚。


    端完池柚,她又去收拾了一下有点乱的沙发。


    沙发上有池柚脱下来的外套,没有挂起来,也没有放回脏衣袋里。白鹭洲拎起来准备叠好时,看见外套的领口有两块烤肉沾上的油星。


    ……


    她拎着衣服,使劲闭了闭眼,去掉脑袋里的那抹昏沉,又在原地缓了一会儿。


    然后呼出一口气,吐出一点小腹痉挛般的疼痛,再次走向卫生间。


    白鹭洲站在水池边,挽起袖子。


    她开始给池柚洗衣服。


    白鹭洲没有打湿衣服全部,只打湿了沾了油星的那一块,拆了台子上的一次性香皂。这种一次性香皂不太好用,不过也暂时找不到别的。


    别墅没有洗衣机,大家都是将每天的脏衣服收纳起来准备一块带回家的。可油点这种污渍放久了就洗不掉了,最好是当天清洁。


    只洗这一小块,一会儿用吹风筒吹干,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一次性香皂需要像橡皮一样使劲擦上去,不能沾太多水,得撚在指关节里使劲搓,才能搓掉一些颜色。


    搓着搓着,白鹭洲咳了一声,沾着泡沫的手支在水池的陶瓷盆边,又疼弯了腰。


    这次好一会儿,抽痛才过去。


    她的大脑因为劳累和腹痛变得有点模糊了。


    但此时此刻抵着肚子,扶在水池边,她只想到了一件事情。


    今天过得好长,做了很多事,去了好些地方。


    可她一直都忘了和池柚说一声:生日快乐。


图片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