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小说 > 青春校园 > 疯狂深陷 > 20-30
    第021章


    池柚从卧房里出来时, 白鹭洲已经睡下了。


    但池柚也不确定白鹭洲有没有睡着。聊到后面,白鹭洲显然不是很想再继续聊天,神情恹恹的, 应该是累了。于是池柚很有眼色地表示自己先离开,让老师好好睡觉。


    关门前, 她看见老师沉默地拽紧被子, 面朝向了墙。


    已过夜晚十一点, 乌云遮空,看不见星星与月亮。


    傍晚时雨才停,天还没完全晴朗。院中的石榴树只剩枯枝, 最后几片落叶在前两天的夜晚飘进了白鹭洲的窗台。


    不知为何,今年的石榴树没有结果子。或许是天冷得太快,果芽还没生出,树叶就都枯黄落尽了。


    枯树下, 黎青正和宋七月坐在石桌旁, 吃奶奶做的夜宵。


    ——这次池柚能来,就是宋七月和黎青通了气,黎青又拉着她过来的。


    白碧英和李恩生都很宠宋七月这个辈分上算他们妹妹的小姑娘,对宋七月带来的朋友也非常热情, 在知道黎青同时也是池柚的同学后, 热情更是翻倍。


    “你多尝尝这个,这个可好吃了。”


    宋七月将自己碗里的酒酿圆子舀了一大勺给黎青。


    “这圆子搓得小, 里面还包着芝麻, 热乎乎地吃下去特别香,我每次来都要吃好多好多。”


    黎青支着下巴轻笑, “医学生建议你,这个时间点不要吃这么多东西哦。”


    宋七月不以为意:“吃多了会怎样?”


    黎青:“会积食, 晚上容易睡不着觉。”


    宋七月摆摆手:“哎,没事,反正往常这个点儿我也不会睡。”


    黎青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你还是和高中时候一样,喜欢在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浪啊。”


    宋七月才塞了一嘴的糯米圆子,鼓着腮帮子差点噎住,“咳!”


    黎青抬手帮她拍背。


    “以前在学校是混混头子,现在肯定混得更厉害了吧?大姐大?”黎青促狭一笑,有意讽刺似的,“希望你以后哪一天被别人捅了,别来我工作的医院,求我救你的小命。”


    宋七月气得脸通红,“你咒我!”


    黎青漫不经心地敷衍:“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宋七月忿忿道:“你还是和上学的时候一样讨厌!”


    说到“讨厌”,宋七月不禁想起高中时和黎青的初次相见。


    ……


    那年宋七月念高二。


    黎青是半路转学来的,因为成绩极其优异,而宋七月又是班上的吊车尾,老师就把她俩安排成了同桌,希望黎青可以带宋七月一起学习。


    这也不是稀奇事,计划“先富带动后富”是老师们的常规操作。虽然说这种举动通常都并没有什么效果。


    16岁的宋七月在云州三中称得上一个有名有姓的风云人物。她在学校这个小社会混得很开,人长得明媚漂亮,又有许多小跟班跟着她到处张扬,所以学生们对她这种美女混混头子有着较为极端的两种态度:要么是痴迷的暗恋,要么是看不惯以及恐惧。


    大部分还是恐惧,学生们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到她头上招是非。


    但不论是喜欢还是恐惧,从来没有人会无视她。她每次穿过走廊时,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侧眼看她,她所到之处,就是毋庸置疑的目光焦点。


    可只有黎青,从和她成为同桌的第一天起,始终都是不变的淡淡态度。


    黎青忙起学习就一点也不理她,不管她叽叽喳喳闹成什么样。


    黎青让她闭嘴时冷得像块冰,丝毫不给她留面子。


    等学得累了,黎青才会懒懒地笑着看她两眼,用三言两语逗得她气得跳脚。


    宋七月现在还清楚记得,黎青转学来的第一个礼拜五下午,她伙同一群好友将黎青堵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小巷子里用一把假的仿真刀逼着黎青和她道歉。


    她虽然总是爱带着小跟班们到处晃,但在学校里也没有真正欺负过哪个学生。这是她第一次“干坏事”,因为黎青。


    巷子深处,黎青静静地听他们说完那些威逼吓唬的话后,一言不发地脱下书包。


    然后黎青从包里取出一柄手术刀,转身,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宋七月按在墙上。


    扬起手,就把刀插在了离她耳朵只有一厘米的墙面。


    在宋七月鬓边的头发被切断飘落下来时,黎青还瞥了眼她手中被惊得快要握不住的假刀,轻笑着嘲讽她:


    “胆子还是太小了哦。”


    这个人永远都是这么讨厌!


    ……


    宋七月正回想着,旁边吃了一小勺圆子的黎青看见池柚走了出来,顿时脸上带了笑。


    “小柚子?”黎青向池柚招手,“过来,吃点夜宵。”


    宋七月哼了一声。


    “我给你弄的好东西,你不舍得吃,原来是留给她吃的?”


    黎青没搭理宋七月,等池柚走过来,眼睛只盯着池柚,“怎么样,白教授醒过吗?你们聊过天了吗?”


    池柚脸色不太好,比进去之前还要更差一些,强撑起一个笑:“聊过了。”


    黎青:“她有没有想开一点啊?”


    “应该是……想开了吧?”池柚不确定地自言自语。


    黎青:“嗯?”


    池柚压低了眉眼,看不出情绪。


    “老师说希望我可以试着去喜欢别人,这样以后我们就不用避讳见面了,她说希望我们还能像普通的师生或朋友一样相处。我……只要老师觉得好,我也觉得都可以。”


    这也算想开了么?


    黎青忽然有点无奈,她搞不懂这个白鹭洲到底怎么打算的了。


    宋七月的注意力很快被池柚的话引过来了,听完后,她都忍不住开始吐槽。


    “表甥孙女怎么这样?喜欢上谁难道还可以由自己安排的吗,她凭什么劝你喜欢别人呢?而且她要是真不喜欢你,还管什么避不避讳见面的事,直接让你滚蛋走人不就完了?也不知道她脑子里一天天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就是整天搁这儿唱那破戏,唱得一脑袋封建糟粕……”


    黎青:“喂,你对你表甥孙女是不是有点严格啊。”


    “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作风,跟她爷爷简直一个样,老迂腐带出个小迂腐!明明不要想着那些破原则就能两三句解决的事儿,他们非得把自己框里面。曾经是师生怎么了?都这年代了还……”宋七月一吐槽起来就没个完,眼看就要长篇大论起来。


    “行了,不要妄议别人的原则。”黎青打断她,“每个人的原则不一样,人家也没来批判你的,你何必去说道别人的。”


    宋七月气笑了:“哈!我这不是在给你的小舍友打抱不平?”


    黎青低下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她抬起眼看向池柚,“既然你俩已经共同认可这个解决办法,那试一试也没什么不行的,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些合适的对象吗?”


    池柚懵懵地:“这么快就介绍?”


    “或许你不适应去认识陌生人。”


    黎青双眼笑得微眯。


    “那你看我怎么样?”


    宋七月几乎是尖叫出来:


    “黎青——!”


    黎青轻飘飘地瞥了眼宋七月。


    宋七月那迟钝的脑子好像接收到了什么,又好像啥也没接收到,呆呆地张着嘴左看右看。


    “黎师姐,你、你别开玩笑了……”池柚的嘴角扯出一个很难看的尴尬的笑。


    黎青耸耸肩:“没关系,你慢慢考虑。”


    池柚:“别拿我寻开心了。”


    黎青:“没事,你怎么想不重要。只是如果以后我对你献殷勤,你别太惊讶就好。”


    池柚眼下实在是没有心思去应付黎青的话,反正黎师姐经常喜欢逗她,她也不会当真。


    她现在很困,其实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又在老师床边守了一天,眼睛都熬得红透了,再不睡恐怕要拖成大病。


    “我先回家了,你们不用送我。黎师姐,你再和宋姐姐聊会儿天吧。”


    池柚站起来,十分乖巧地分别和黎青与宋七月道别,然后转身离开。


    望着池柚疲惫的身影逐渐走远,消失在白柳斋大门外,宋七月才愤怒地喊出来:


    “你搞什么鬼啊?!”


    “她不会喜欢上我的。”


    黎青拿起勺子,轻轻搅拌碗里的酒酿圆子。


    “上次我和你说得很明白,她不会喜欢上除了白鹭洲之外的任何人。就算白鹭洲允许,她自己也愿意试,她还是喜欢不上别人的。”


    宋七月听黎青这样说,怒气才下去了一些。


    “那、那你为什么要那样跟她说?”


    “因为‘池柚没有能力喜欢上别人’这事儿只有我和你知道啊,你的表甥孙女,她可不知道。”


    黎青含着笑,耐人寻味地看向白鹭洲的房间。


    “我就是好奇——”


    她拖长尾音,话也不说完。


    宋七月就是再白痴,这会儿也懂黎青的意思了。


    “啊,”她感慨,“你这人真的好坏!”


    又补充一句:“从小坏到大!”


    “怎么叫坏呢,我也是为了帮助她们。不管最后结果好坏,都算帮助对不对?”


    黎青端起碗,吃了一小口圆子,散漫地说。


    “而且,你不就是喜欢我这个样子。”


    宋七月愣住了,随即脸直接红到脖子根,“你、你、你胡说什么?!”


    黎青一脸的云淡风轻:“难道你不是从高中就开始暗恋我,直到现在吗。”


    宋七月:“你、你、你……”


    小心思被捅破得太过突然,宋七月只觉大脑缺氧,气血上涌,人都快要原地晕过去。


    结巴半天,她羞得呜咽一声,捂着脸就逃命一般飞快地跑了。


    黎青低着头继续吃酒酿圆子,比起宋七月的强烈反应,她的表情好像刚刚根本无事发生。


    平静得简直称得上可怕。


    第022章


    秋天过去了。


    云州地处南方, 冬天基本不怎么下雪。幸运的话,一年里会在过年的时候下那么一两场小雪。一次也就下一天,路上的雪还来不及积起来就被车轮碾化。


    时间过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更快一些。


    池柚有段日子没再去过地下室了。


    ——就是那个警察搜出了被孙金文藏匿了许多被活剖的尸体的地下室, 曾经将孙金文送上法庭判处死刑的铁证之一。


    这些年,池柚一直都保留着去地下室的习惯, 就和她爸爸一样。


    池秋婉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些什么, 地下室的钥匙只有一把, 孙金文留给了池柚。


    池秋婉有心观察,发现池柚解剖普通小白鼠时一般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味道大最多是挪到阳台, 按理说卧室已经足够她解决学校课业用了。但池柚还是要去地下室,而且十三年来,每次她去都会带着一包黑色塑料袋裹的不明东西,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操心。


    这段时间池柚已经很少去地下室了。不过自从上回从白柳斋回来, 池柚就又翻出了地下室的钥匙。


    并且这一回, 池柚开始经常长时间地待在里面,门始终反锁着。


    池秋婉有些担心,她偶尔问起池柚在做什么,池柚也只是含糊过去, 没有细答。


    好在学校里的科研任务逐渐重了起来, 池柚渐渐的不太能回家了,在学校有那些舍友陪着, 池秋婉多少能放心些。


    临近毕业, 科研作业与论文工作繁多,今年的寒假只有十天.


    放假前, 宿舍难得凑齐四个人一块在食堂吃晚饭。


    程枣枣饿了一天,点了三份饭, 急得等不到其他人落座就开始狼吞虎咽。


    林慕橙带了她的男朋友一起。她男朋友也是医科大的研究生,不过是工学专业的,戴个黑框眼镜,长了张憨憨大学霸的脸,追在林慕橙后面赶着付饭钱。


    黎青带着池柚去打排骨饭。池柚有时候会不太愿意和陌生人交流,黎青会帮她和打饭阿姨说一下要什么菜。


    等大家都打好饭回来坐下,程枣枣已经吃完一份饭了。


    “你就这么饿?”黎青笑着用卫生纸擦筷子,“许老头没有这么凶残吧,饭都不让你吃么?”


    程枣枣愤愤道:“还用他逼!我又不像你和小柚子那么聪明,你们俩小时能干完的活我得弄一整天啊,忙死我了!”


    林慕橙:“下次你再这么忙和我说一声,我叫李濛顺便给你也带份饭。”


    她男朋友李濛忙说:“没问题没问题。”


    “这个礼拜五忙完就要放寒假了。”


    黎青掏出一小瓶酒精,喷在筷子上消毒。


    “如果我没记错,小柚子的生日好像刚刚卡在放假的那几天里?”


    池柚低着头,不太想提起生日这件事。


    她觉得只要提起,就会让别人碍于朋友关系而不得不去筹划为她庆生或者送礼。这样太麻烦别人了,人家可能有别的东西要忙,计划里根本就没这个事情。


    她不愿去扰乱别人的生活。


    黎青用筷子在盘子边磕出叮铃声,“大家生日的时候小柚子可都认认真真准备礼物了,你们可不能因为她生日没在学校过就忽视了啊。”


    程枣枣含着一大口炒饭:“还用你说?”


    林慕橙:“我肯定准备好,就是可惜不能在小柚子生日那天给她咯。”


    黎青:“我倒有个想法——”


    程枣枣、林慕橙:“嗯?”


    “这段时间大家也忙累了,收假以后还得更忙。不如趁这十天好好玩玩?”


    黎青等酒精挥发完,这才算清理好了餐具,终于允许这双筷子放进饭里。


    “我们都没有一起出去玩过,这次可以一起报个旅行团,又能聚一起玩,路上还能顺便给小柚子庆生。”


    程枣枣开始撕咬一只油乎乎的鸡腿,口齿不清地表示自己都可以。


    林慕橙和李濛商量了一会儿,也挺高兴地答应了。


    “你呢,池柚?”黎青看向池柚。


    黎青知道池柚八成不想去,所以问完所有人之后再问池柚。毕竟有着给她庆生的由头,其他人要是都同意了,池柚这薄脸皮肯定也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果然,池柚憋红了脸,艰难地点点头。


    黎青还装了副关心样子:“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我没想要逼你,就是真的很想大家一起帮你过生日,你没有生气吧?要是没照顾好你的感受,我和你道歉,对不起……”


    池柚忙说:“不会不会,我知道黎师姐是为了我才这样做,我都懂。”


    程枣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看不出黎大佬还有这么茶艺飘香的一面。


    林慕橙笑得花枝乱颤,拍了拍池柚的肩,“哎哟我的小柚子,还是这么单纯呀。”


    池柚:“啊?”


    “别理她们。”


    黎青把林慕橙的手打走,笑眯眯地看着池柚。


    “那你这就是答应了,而且绝对不会生我的气,说定了哦。晚一点我把合适的一些旅行团发在宿舍群里,大家再一块儿商量去哪。”


    池柚又点点头。


    程枣枣对黎青表示无理由的信任:“你看就好,相信黎大佬的眼光!”


    林慕橙和李濛遮着嘴说悄悄话,两个人都在笑。他们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去哪,更在意的是要和对方一起去旅行,头顶蹭蹭地冒着热恋中小情侣的光晕。


    当晚的旅行团选择很顺利。


    黎青发了三个备选,然后说了一句她比较推荐第一个海岛旅行,各方面条件都好,时间也合适。程枣枣和林慕橙大略看了看,便直接同意了黎青的建议。


    在池柚心里,去哪其实没什么区别,她自然也没有异议。


    她心里一开始的确是排斥的,因为参加旅行团就意味着要和很多很多陌生人打交道,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需要和多方人进行各种各样的交流。好不容易有的休假,她更想一个人待在地下室里。


    不过后来几天她也调理好了。


    不管怎么说,毕业以后确实很难再见到现在的舍友们,姐姐们对她那么好,她也希望能和姐姐们再多待一待。


    时间很快到了周五。


    时间紧任务重,就十天的假,没多的给她们浪费,所以第二天就要赶去车站开始这段旅程。


    池柚匆匆地回家,池秋婉帮她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箱,笑得嘴都合不上,一直在说要好好谢谢那个姓黎的同学,这么多年,池柚第一次肯离开云州,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池柚没有出过云州,没有坐过除了出租车和公交之外的交通工具,她甚至在收拾行李时都不知道包里是不能带尖锐刀具的。


    “安检会搜出来扔掉。”池秋婉将解剖刀拿出来,安抚池柚。


    “好吧……”池柚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她心爱的刀。


    第二天一大早,黎青开车来接池柚去大巴站。


    “我想你们东西多,应该不好拎,所以开车过来。”


    黎青帮忙将池柚的沉重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时笑着说。


    “等咱们到了大巴站,我朋友会过来帮我把车开回我家去。”


    池柚:“咱们还要去接枣枣姐姐和林姐姐吗?”


    黎青拉开车门让池柚进去,“我接她们干嘛,她们有手有脚的。”


    池柚:“那你说的‘你们’是……”


    黎青只是笑。


    半个小时后——


    车子停在了熟悉的老胡同巷口。


    隔着车窗看到宋七月和白鹭洲拖着行李箱走出来时,池柚的瞳孔放大速度跟人死掉那瞬间的瞳孔扩散速度差不多。!


    “黎师姐!”池柚失声惊呼,迅速转过头看着黎青。


    黎青的温柔笑眼让人看着生不出一点脾气:“怎么样,惊喜吗?”


    池柚:“你怎么……!”


    “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哦,”黎青挤了挤眼,“不用太感谢我。”


    黎青不给池柚再讲话的机会,直接下车去迎接那两人。


    显然,白鹭洲看到黎青也是非常惊讶,直接转过身疑惑地质问了宋七月什么。宋七月一脸尴尬,回避着白鹭洲的目光,脸上的每块肌肉都挤成了心虚的模样。


    黎青轻柔地拍拍宋七月的肩,凑近了她说了句悄悄话,然后宋七月就脸红了,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黎青的胳膊。


    黎青又对白鹭洲说了几句话,白鹭洲先是一愣,随后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道黎青发了什么神通,居然真的顺利地把这两个人带上了车。


    “车门关好,出发了。”


    她砰的一声关上驾驶座车门。


    后座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伴随着宋七月音调高扬的打招呼声,两个人的重量加入车厢,坐在前座也可以感受到车体的微微晃动。


    池柚都不敢抬头,心里也一片乱。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还好她坐在副驾驶座,没有和白鹭洲挨在一起。


    白鹭洲进了车以后也一直不说话,静静坐着。


    车开起来后,池柚还是忍不住在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一眼后面的白鹭洲。


    今天的白鹭洲看起来像上个世纪的旧画。


    她里面穿了件白色烂花绒旗袍,领口有藤绕蝴蝶的暗纹,天气有些冷,所以外面罩了件白领浅米色的宽袖古制外套。长发侧挽成一个温婉的松散鱼骨辫,拂到胸前垂着。


    右耳垂上是一只小小的、和领口暗纹相应和的蝴蝶耳饰,软玉薄琢,车窗外的光游过去,蝴蝶便像振翅般闪了一闪。


    就这么短暂的一秒偷看,本来望着窗外的白鹭洲忽然回过头,和池柚在后视镜里对视上。


    池柚连忙移开目光。


    不知为什么,她也心虚了起来。就好像是她跟黎青还有宋七月一起勾串着,把白鹭洲算计到这车上来的。


    第023章


    这次旅程为期八天, 先是坐大巴到港口,然后坐游轮出海,抵达目的地海岛。


    旅行社在海岛上包下了一套临海别墅, 保证旅客的住宿同时,也满足了所有的娱乐需求。别墅里私人电影院、游戏房、KTV房、健身运动房一应俱全, 一楼有豪华的大厅和厨房, 专门雇了厨子来为大家做饭。


    白天会组织大家去海岛的各个景点体验各个有趣项目, 晚上回来就能吃到可口的新鲜饭菜,累了可以去喜欢的娱乐房进行体验,旅行社也会组织很多有意思的游戏……


    在导游滔滔不绝地介绍以上旅行内容时, 众人在晃晃悠悠的大巴里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好像也没几个人在认真听。


    “对不起嘛表甥孙女,这次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应该骗你。要不以后我管你叫表姨奶奶, 你管我叫表甥孙女?”


    宋七月死皮赖脸地扒拉在面无表情的白鹭洲旁边, 诚恳求原谅。


    “你别一直不说话呀。你要真不想搭理那个小孩儿,不和她搭话不就好了?你就当没她那个人,咱该玩就玩,你也是好不容易休个寒假, 我真没想故意恶心你……”


    宋七月絮絮叨叨一路了, 终于烦得白鹭洲开了口:


    “你别说话了,我不生气了。”


    “嘿嘿, 我就知道你心肠好, 舍不得怪我。我就说嘛,你爷爷奶奶人都那么好, 教出来的孙女又能刻薄到哪儿去?想当年你还小的时候——当然了那会儿我也不大……”


    宋七月却开始了新一轮的絮叨。


    坐在她们往后五排的医科大五人也在聊天。


    准确的说,是三个人在聊。


    黎青和池柚坐前面两个座, 旁边空了一个位置放包。程枣枣,林慕橙和李濛三人坐在她们后面。


    李濛昨晚没睡好,正补觉。池柚戴着耳机缩在车窗边,兜帽扣在头上,耳机里音乐放到最大,她还是不太适应待在这么多陌生人的地方。


    程枣枣一边偷瞄前排,一边从后座趴过来激动地锤黎青的肩:“你是真牛啊黎大佬,你怎么把白教授骗* 过来的?”


    林慕橙:“对啊对啊,真的我刚刚看到她下巴都要掉了!”


    “巧合而已。”黎青敷衍过去,“我跟她亲戚是高中同学,她们就一块来了。”


    二人将信将疑:“真的?”


    黎青转移了话题:“帮我个忙呗,二位。”


    程枣枣乐了:“真是稀奇了,无所不能的您还能有事求我们帮忙?”


    黎青笑了笑,也不多绕弯子,凑近了两个舍友的耳边,低声耳语了一些话。


    听罢,程枣枣和林慕橙同时“啊?”了一声。


    “这……不合适吧……”林慕橙下意识又瞄了眼前排的白鹭洲。


    “不合适吗?”黎青悠悠地瞥了下旁边戴着耳机听不见她们说话的池柚,“你们不用操心那么多,也别和池柚多嘴。作为报答,你们的毕业论文我来降重,要百分之几就降到百分之几,嫌多可以少,嫌少可以多,精准到百分比个位数。”


    程枣枣和林慕橙对视一眼,同时狠狠点头:“合适了!”


    “看大家好像兴致不高啊,这样吧,来一个破冰小活动。”


    车头的导游终于忍不了这群人对他的无视。


    “别玩手机啦,睡觉的朋友,麻烦也醒一醒。咱们以后好几天的游戏和安排可都得指望这个破冰小活动打底呢!”


    听到导游高亢到有点刺耳的声音,许多聊天的都闭上了嘴,玩手机的也抬起了眼睛,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黎青也让池柚摘了耳机。


    导游取了一叠牌出来,从车头走到车尾,让所有人随机抽一张。


    “塔罗牌吗?”


    黎青撚着那张发给自己的牌打量。


    导游:“这是你们的身份牌,抽到的牌面就是你们随机到的身份,请务必收好哦。之后玩所有游戏,包括玩一些幸运大转盘的抽奖,这都会是你们的代号。大家之后交朋友玩游戏的时候,要是不想透露自己真名,直接用这个代号也行。”


    宋七月将手里的牌翻来翻去地看,有点嫌弃,“这什么玩意儿啊……”


    导游:“刚刚也给你们发了别针,请将自己的牌别在衣服显眼的位置,方便别人认识你、称呼你。请大家保存好哦,尽量别弄丢了。”


    来都来了,尽管这行为显得多少有些中二病似的,大家还是合着氛围纷纷别上了自己的牌。然后看着周围人身上的牌喃喃念名字,相视一笑。


    有的人会大方念出陌生人的牌名,再把自己的牌露出来给对方看,如果牌面的名称很有趣,他们就乐得哈哈大笑。


    起初那一点微妙的尴尬过后,隔阂确实消除得很快。


    程枣枣和林慕橙在后面交头接耳地讨论自己抽到的牌。


    黎青仔细地将自己抽到的[命运之轮]卡牌别在胸前,扭头去看池柚手里的那一张。


    池柚捏着牌,不确定地嗫嚅:“真的要戴这个吗……”


    黎青劝道:“这车里的大部分人你以后估计再也见不到了,玩就玩呗。你觉得害羞,就不要告诉别人你的真名,权当这八天你只叫牌上这个名字,反正没人知道池柚是谁。这摊草草凑起来的浮萍旅友情几天就散了,怕什么。”


    听到这种说法,池柚的心情顺畅了些许,拘谨一下子消退去大半,“……谢谢你,黎师姐。”


    黎青笑道:“来,我帮你把卡牌戴上。”


    黎青从池柚手中拿过那张[倒吊人]的牌,低头小心地用别针别进池柚的领口。


    前排——


    宋七月给自己戴好卡牌后,热心地想帮白鹭洲也戴一下。白鹭洲兴致平平,但耐不过宋七月的软磨硬泡,只好依从了她。


    “你转过去,我给你别在外套袖子上。你这旗袍看着就贵,我可不敢拿别针在上面戳,别回头还得我赔钱……”


    宋七月推着白鹭洲的肩头让她转下身,白鹭洲不是很喜欢这样越界的接触,但碍着面子也没说什么,只皱了下眉。


    白鹭洲被推得转过去时,不经意侧目,看见了后排的池柚和黎青。


    黎青和池柚挨得很近。池柚温顺地垂头一动不动,黎青整个人都倾斜了过去,在池柚的领子上摆弄着什么。远远看着,她们几乎有一半身体都是重叠的。


    也许是那距离真的太近,池柚无所适从地眼神飘忽起来,都不知道看哪里好,耳朵红了大半边。


    白鹭洲盯着她们,盯了比想象中更久的时间。


    坐在她后面的两个女人注意到她在发呆。


    胸口别着[星辰]卡牌的女人犹豫着问:“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旁边胸口别着[隐者]卡牌的女人也道:“你还好吗?”


    “……没事。”白鹭洲回过神,礼貌地回应,“谢谢你们。”


    [星辰]女人:“不客气,有什么需要帮的随时说,这八天我们有的是时间相处呢。”


    [隐者]女人看到白鹭洲胳膊上已经戴好的卡牌,端详了片刻,饶有兴趣地说:“哎,你是[愚者]。”


    白鹭洲刚刚也没仔细看自己什么牌,听别人说,才淡淡瞥了眼胳膊上的那张卡片。


    [愚者]。


    ……真是讽刺。


    “你这张名字看起来可不太友好。”[星辰]女人感慨,“不过我抽到的牌也挺普通,要是能换就好了。”


    [隐者]女人揽住[星辰]女人的肩,小声安慰:“你这张很适合你啊。”


    [星辰]女人笑了,也小声揶揄回去:“是啊是啊,你是隐者,我是绕着隐者转的星星。”


    “嘶,”[隐者]女人嗔道,“没个正经。”


    “你们是情侣?”白鹭洲问。


    “对,”[星辰]女人大方承认,“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白鹭洲:“看你们的样子,很甜蜜。”


    [星辰]女人很灿烂地笑:“好不容易谈上的恋爱,当然甜蜜了。”


    白鹭洲轻轻看了眼后排的池柚和黎青,又低喃着问:


    “世界上所有的恋爱,都是这么甜蜜吗?”


    “听你这话,怎么像是没谈过什么正经恋爱的样子?”[星辰]女人有点疑惑,“你看着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又长得这么漂亮,应该不缺感情经历才对。”


    [隐者]女人开口提醒:“别这么说,很冒犯别人的。”


    [星辰]女人便对白鹭洲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只是觉得意外。”


    [隐者]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她问白鹭洲:“你为什么一直向后看呢?”


    “没有。”


    白鹭洲矢口否认,收回的目光不知该放向何处,略显局促地向下瞥。


    “只是方便和你们说话。”


    [星辰]女人不留情面地一语戳穿:“你是为了方便看后面,才和我们说话的吧。”


    “啧,”[隐者]女人打断了[星辰]女人,“你今天是怎么了,突然这么不会讲话?”


    [星辰]女人连忙搂着[隐者]女人认错:“好不容易能跟你一起出来玩,好像是兴奋了点。对不起,我不乱讲话了,别生气。”


    白鹭洲听着后排两个女人越来越亲密的嗔闹对话,所有的声音都在她的耳朵里慢慢变得空洞而朦胧。


    她默默将身子转了回来,平视前方,继续望着扑面而来的大路一寸寸垫入车轮下。


    ……却忽然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视线永远地遗落在了车厢的另一处。


    第024章 ·回忆


    ·回忆


    “网上说痛苦最小的自杀方式是跳楼。”


    9岁的小池柚歪着头, 划动着手里的平板若有所思。


    “可我觉得不一定哎。跳楼死掉的人都没机会开口讲话了,谁能证明这一点呢?我还是觉得窒息而死最好,溺水, 二氧化碳中毒,上吊……”


    “你要是休息够了就开始写下一张卷子。你妈付的一个小时50块的家教费不便宜, 别浪费时间。”


    白鹭洲写东西的动作没停, 头也不抬。


    “而且窒息而死肯定比跳楼痛苦, 不管是溺水还是二氧化碳中毒还是上吊。”


    白鹭洲知道池柚已经没有了那些念头,现在池柚提起这些只是单纯感兴趣而已。


    “虽然痛苦一点,可是能保留最完整的尸体。这很重要!”池柚认真道。


    白鹭洲的钢笔写不出来了, 她旋下笔杆,挤了挤墨囊,“溺水的人会在水里泡烂的。”


    池柚:“我、我说的那种刚溺死就捞起来的……”


    白鹭洲:“你喜欢完整的尸体?”


    池柚狠狠点头:“对!”


    这也是池柚之前会打算用动物肠子吊死自己的原因,诸多选择里, 她最属意上吊这一方式。


    “可是再完整, 也只是空皮囊了。”


    白鹭洲自己从未想过自杀,不过她也不忌讳探讨这个话题。


    “有时候我觉得自杀这件事很蠢,皮囊只要活着,就还能再去为未尽之事努力。可是有时候, 看到一些真的过得很苦的人, 我也觉得能够体谅。”


    她旋上笔杆,语气稍顿。


    “人生要是不如意的事太多, 大家好像就会寄希望于下辈子。”


    池柚听不太懂, 可她能听懂白鹭洲聊起了“下辈子”。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希望能做一个普通人。”池柚幻想起来。


    白鹭洲:“只是普通人?”


    “嗯。”池柚点头, “就是最普通的人,一出生就是个普通人。不用像现在……就是……需要很努力地去学, 才能学会做一个普通人。不要这样了。”


    白鹭洲:“……”


    “老师。”


    池柚反问白鹭洲。


    “如果您有下辈子,您下辈子想怎么样呢?”


    “……”


    窗台飞来几只麻雀,在种了花籽的陶盆边站了一会儿,啄啄土壤,啄啄羽毛。


    歇够脚后,它们又陆续飞回天空。


    等最后一只麻雀都飞走了,白鹭洲也没有做出回答。


    她不是在逃避,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不太愿意去细究这个问题,因为只有这辈子得不到的遗憾,人们才会将之转换为心愿付诸于来生的期望中。


    而关于“遗憾”这两个字,大多时候都不堪深想。


    思及此处,白鹭洲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黑屏的手机。


    这可能是她今天第二十七、八次关注手机了。然而手机一直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别说来电,连微信提示音都没有。


    ……


    不到这种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不值得挂怀的人。


    “老师,您是想玩手机吗?”池柚很是体贴地压低了声音,“没关系,您可以悄悄玩,我不会告诉妈妈的。”


    白鹭洲:“……我不是想玩手机。”


    池柚:“平时好像确实没有看到过您玩游戏什么的,您不喜欢玩吗?”


    白鹭洲:“嗯,没什么好玩的手机游戏。”


    “不是、不是……”池柚有点急,努力解释,“我的意思是,您不喜欢‘玩’吗?就是……”


    白鹭洲听懂了,池柚问的是她喜不喜欢“玩”这种娱乐行为。


    “还好吧,如果碰到感兴趣的,我也会放松一下。”白鹭洲道。


    池柚的眼睛亮了起来,脸红扑扑的,“那,一会儿三点钟下课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游乐园玩吗?我请您!”


    白鹭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哪来的钱?”


    池柚:“我攒了好久的,妈妈给的零花钱,一直攒着。”


    白鹭洲:“那就和妈妈一起去。”


    “不,就今天,和老师去。”


    池柚很坚定地看着白鹭洲,坚定到每说一个字头都要轻轻地顿一下。


    白鹭洲:“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老师的生日呀。”


    话落,池柚弯起大眼睛笑。明明又不是她自己的生日,可她好像比任何人都开心。


    “我问了好多小朋友,他们都说游乐园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我不太懂对于你们这样的正常人来说,什么是好的……他们说游乐园好,所以我就想,想……”


    白鹭洲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妈妈不是加了老师的微信吗?”


    池柚坦诚道。


    “我拿妈妈的手机看了,您的微信号就是您生日的日期。”


    ……


    是啊,就是这么显眼的地方。


    微信号。


    可是今天,居然只有一个9岁的小孩子能记得为她庆贺。


    白鹭洲压下了那一丝涌上眼眶的酸涩,干咳一声,说:“你攒点零花钱不容易,别花在我身上。”


    “但我就是为了花在您身上才攒的……”池柚挠挠头,“而且您上次都请我吃火锅了,我问过妈妈了,妈妈都说我这样做是对的,她说这叫‘礼尚往来’。我……也想去看看其他小朋友都喜欢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您不是也让我多了解他们,学习他们……”


    白鹭洲:“你想去?”


    池柚:“嗯,想和老师一起去。”


    白鹭洲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


    只能暗暗打算:等玩完以后,再找机会把这个钱转回给池秋婉吧。


    家教课程结束后,池秋婉亲自帮池柚装好了一书包的零食,开开心心地送她们到门口。明明是池柚要去花钱请客了,池秋婉却还是连连对白鹭洲说了很多声谢谢。


    白鹭洲带着池柚去坐公交车。


    其实白鹭洲不缺这点打车钱,但她怕池柚会抢着付钱。


    小孩儿兜里那点可怜的零花钱,能省就省好了。


    上了车,池柚从她的Hello Kitty小钱包里掏出几个钢镚儿,一个一个认真地塞进投币机。投完她就领着白鹭洲,走到公交最后面的一排角落里坐下。


    等车子开始行驶,池柚悄悄地拽了拽白鹭洲的袖子,让她伸手。


    白鹭洲向她摊开了那只大人的手,然后就看见这小孩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堆一堆的棒棒糖和薯片,费力地捧个满怀,全部塞进了她的掌心。


    “我吃不了这么多。”白鹭洲的唇边带着自然溢出的笑。


    “啊?”池柚抬起大眼睛,眼底染上失落。


    白鹭洲脸上的笑意还未褪,便叹着气拢起五指,无奈地握着那一大把零食塞进自己的包里,“好吧,我会尽量吃完它们的。”


    池柚:“嗯嗯!”


    白鹭洲留了一支棒棒糖在外面,慢慢地剥开糖纸,将彩虹色的糖果放进口中。


    如果今天吃不到生日蛋糕,那么吃一支棒棒糖也可以。


    都是甜食,本质上其实也没有区别。


    白鹭洲是永远都不会将“想要一个生日蛋糕”这种心愿宣之于口的,她甚至在心里念起时,也不会想到很直接很渴求的字眼。


    她只会看着手里的棒棒糖,胸口怀起这么一句内敛又隐晦的想法:


    她可以想象棒棒糖上画着蜡烛。


    ……


    今天温度适宜,天气晴朗,天空蓝得像故事书里的画。空气也好,在游乐园门口深嗅一口,可以闻到青草的香味。


    进了游乐园的大门,池柚就将她的小钱包拿出来攥在手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她们往园里走的路上,碰到卖冰淇淋的推车,池柚就买两个奶油蛋筒,与白鹭洲一人一支。碰到卖棉花糖的小摊,池柚便买两朵棉花糖,和白鹭洲一人一朵。遇到卖可爱小玩具的,池柚也会买两个,把最好看的那个送给白鹭洲。


    白鹭洲跟在小小的池柚后面,恍然意识到,从小到大,自己居然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家长带到游乐园里玩过。


    没有被送过奶油蛋筒。


    没有被送过棉花糖。


    也没有被送过这种挂在脖子上、摁一摁就会闪闪发光的小丑玩具。


    家长们总是有事情要忙,所剩不多的空闲时间也得用来专注地对待姐姐们。其实他们偶尔也会想起她。想起来时,也对她很好。


    ……但想不起来时,就真的是完全想不起来。


    比如今天。


    池柚注意到白鹭洲有些沉默,就直接问:“您想起什么事了吗?”


    白鹭洲回过神,看着面前戴着游乐园彩帽、拿着粉蓝色棉花糖的小池柚,忽然觉得她跟自己脖子上的小丑玩具有点像,不禁笑了笑,反问她:“你觉得我想起了什么?”


    池柚思索片刻,“嗯……家里煤气没有关?”


    白鹭洲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太确定了。”


    池柚停住了,“啊?”


    “开玩笑的。”


    白鹭洲抬手摸了摸池柚毛绒绒的头发。


    “一会儿你是想去坐摩天轮,还是旋转木马?”


    池柚本来想去看魔术表演,因为她刚刚看见了广告牌,上面说魔术师会表演把一个活人切成八块。


    但听到白鹭洲给出了这两个选项,她到了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去、去摩天轮吗?”


    她在白鹭洲的选项里选了一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白鹭洲的表情。


    白鹭洲:“好。”


    见白鹭洲的脸色一切如常,池柚才松了口气,说:“那我们现在先去餐厅吃晚饭,然后再去摩天轮排队,可以吗老师?”


    白鹭洲:“行。”


    两个人一同走向去往餐厅的小石子路。


    路上走满了领着小孩的大人,粉色与蓝色的气球系满木桩,细碎的彩带零散地飘在风里,游行的玩偶队走过去,拉着欢快的手风琴。


    路边的老爷爷在吹小号,和着手风琴的旋律。


    草坪上开着三色的小雏菊,大树也被绚丽的彩带缠满。


    天空中升起几只断线的红色气球,穿过雪白的云,消失在湛蓝的天边。


    坐在窗边的餐桌旁后,白鹭洲也仍在眺望着这些风景。


    如果窗框可以变成画框就好了。


    她就可以买下这幅画,擦干净,封起来,藏进记忆空间最深处的保险箱里。


    正在她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刚刚自告奋勇去买食物的池柚回来了。


    “老师,您看。”


    池柚唤她。


    白鹭洲回过头。


    只见餐盘里除了两份牛排饭外,还放着一个小小的蛋糕。


    不是很昂贵的那种高档蛋糕,就是最寻常的小蛋糕。白色的奶油,鲜红的樱桃,装在普通的小塑料盒中,嫩黄的蛋糕坯里夹着一层看起来全世界最甜的蜜瓜果酱。


    樱桃旁边应该插一把小纸伞的,不过现在,一根粉色的蜡烛代替了它的位置。


    “生日快乐哦,老师!”


    池柚踮起脚尖,万分小心地将蛋糕推到了白鹭洲的面前。


    白鹭洲怔怔地看着蛋糕上摇曳的烛光。


    属于她的……生日蛋糕。


    奶油,果酱,蜡烛。


    所有的一切,忽然就从被她压得严严实实的奢望中走了出来。化为实物,散着光,带着甜香,立体而真切地呈递在她的眼前。


    ……


    这一刻,她突然在内心深处,原谅了所有在这一天没将她记起的人。


    第025章


    大巴抵达了海湾, 旅行团一行人陆续登上了游轮。


    他们会在游轮里度过一晚,明天一大早,游轮便会到达旅游地海岛。游轮很大, 有许多其他的乘客,旅行团只占很小一部分的人数。


    分完睡觉房间的门卡之后, 导游将他们带到了旅行社租下的待客厅。


    “行李大家都已经放好了吧。提醒一下, 晚上八点游轮还有活动。”导游安抚旅客们, “现在马上到六点了,大家可以先去游轮里到处转一转玩一玩,买点纪念品什么的。自助餐厅在六点半开始晚餐供应, 请大家自行按需去用晚饭。八点前请回到这里来哟。”


    众人纷纷散去,有伴一起来的便和伙伴一同聊着天离开,一个人来的也轻松地跑去闲逛了。


    宋七月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跟白鹭洲一起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走,还没五分钟, 就捂着肚子假装说:“我不舒服, 得去个厕所。”她想溜去找黎青了。


    白鹭洲也没有很想和宋七月待着,随口道:“你去。”


    宋七月:“我们直接餐厅见吧。”


    白鹭洲:“嗯。”


    宋七月跑了之后,白鹭洲也不知道要去哪,脑子里忍不住又想起池柚。


    她想起今早在胡同口。


    在看见黎青之后, 她立即就意识到了宋七月在骗自己。宋七月之前赖在奶奶那儿哭了好几天, 说她最近心情不好想找个人陪她出去玩,奶奶心疼得不得了, 便来求她, 说反正放寒假了她也有空,拜托她带宋七月去散散心。磨了好多天, 才把她给磨答应了。


    结果宋七月骗她,那个黎青显然也参与了。池柚有没有参与呢?


    她一想到池柚有可能也是知情的, 心里就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不是愤怒,她知道她没资格愤怒,所以,那情绪更多像是较为复杂的不解。


    或许……也带了一点点的躁气。


    要是想见,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来见她呢?那次她生病之后,她已经把话放得非常松了,池柚也答应她会和她像正常的师友一样相处。可是池柚就这样又消失了,连借口都懒得再找。


    好几个月,都到了冬天,寒假,她再也没有见过池柚。


    既然不准备再见面,又为什么要这样骗她到同一个旅行团里?


    正当她所有的不解都转化为对宋七月的质问时,却听黎青开口道:


    “白教授,这些年池柚一直都记得你的生日,每年都认真地为你庆生。你或许不稀罕,可是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次想起过问问她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吗?”


    她愣住了。


    “我现在告诉你,三天后就是她的生日。”


    黎青拎起宋七月的行李,转身向汽车走去,风轻云淡地撇下一句:


    “来不来,随你。”


    于是所有复杂的心绪,轻飘飘地被黎青的几句话吹散。


    ……她还是来了。


    她知道,这是她从十三年前开始就欠池柚的。


    白鹭洲走到栏杆边,望着无边无垠的大海,沉沉舒出一口气。


    让她现在难受的,不是她觉得自己是受了骗或是受了道德绑架才站在这里,而是她发觉她在决定要来的时候,心里竟然没有想象中应该有的压抑和憋屈。


    相反,她拎起行李走向黎青的车时,竟感觉到一种让她陌生的轻松,又好像是开心,仿佛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这块大石头究竟是什么?


    是她亏欠池柚那么多年的一句生日快乐吗?


    还是这几个月的分别,让她不确定是否再也见不到池柚的困惑?


    她想着这些问题,缓缓沿着栏杆向前走。湿润的海风拂来,吹动她袖子上金色别针钉着的塔罗卡牌。


    不知不觉,白鹭洲走到了甲板上。这里聚集着卖纪念品的小商车,许多游客都穿梭其间,挑选心仪的工艺品。


    人太多了,白鹭洲本想绕开,可忽然想起她还没准备礼物给池柚。这次来得真的太匆忙了。


    不过在这里挑选生日礼物,会不会显得太廉价了?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要送个足够贵重的东西,仿佛只要足够贵,就可以填补满她这十三年的遗忘。


    正在忖度着,白鹭洲不经意扭头,眼神顿住。


    不远处的一个小摊,池柚正一个人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什么。


    小摊的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手里拿一把木梳,嘴皮翻飞地吧嗒吧嗒说着话。池柚很认真地听,时不时还点个头。


    白鹭洲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可走到池柚身后时,她又停住了,不知该怎么开口打这个招呼。


    是池柚先回头发现白鹭洲的。


    “老师?”池柚很惊讶,眼睛睁得圆圆的,“您怎么在这儿?”


    白鹭洲敛起情绪,平淡地回答:“随便逛过来的。”


    池柚:“哦……您是在找宋姐姐吧,她刚刚来找黎师姐,拽着黎师姐去别的地方逛了,一会儿您去餐厅应该可以找到她们。”


    “嗯。”白鹭洲漫不经心地应一声,语气一转,问池柚:“你在这儿做什么?”


    池柚声音很小:“就是……随便看看。”


    “……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有三、四个月了吧。”


    白鹭洲目光平静地看着小摊。


    “你又和上次一样,一声不吭的。就算不愿意好好说‘再见’,起码也要说一声你接下来的打算。”


    “接下来的打算,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池柚迷茫地看着白鹭洲。


    “我答应您会试试喜欢别人,然后再带着那个人来找您吃火锅,之后我和您就可以恢复正常的师生关系了。我这不是……还在第一阶段么……”


    池柚的脑回路噎得白鹭洲说不出话来。


    可是细究起来,池柚确实没有错。


    她只是在第一阶段停滞太久了,数月过去,她也没能喜欢上别人。


    意识到这一点,白鹭洲的心情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她也分不清那是什么。


    她熟稔地忽略掉这些奇怪的情绪。她决定,一些暂时想不透的事,索性先不去想。等日子久了,该浮出水面的东西便会浮出来的。


    “你……”心中疑惑已解,那么接下来就是另一件事,可这事对于白鹭洲来说有些难以启齿,“……会有什么很想要的东西吗?”


    池柚不解白鹭洲的意思,“啊?”


    白鹭洲:“就现在,如果要收到一件礼物,你希望是什么?”


    话题跳跃得比较大,池柚想了一会儿。


    “我想要在阿婆这儿编头发。”


    池柚没有追问白鹭洲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她只是顺应白鹭洲的疑问,坦诚地指向了白发老奶奶。


    白鹭洲这才注意到池柚刚刚一直看的小摊,其实不是卖什么工艺品的,摊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皮筋和辫子,一本有着各种辫子造型的大画册摊开在一旁。


    纸壳牌子上写着:


    【编发辫子,60元/人】


    白鹭洲隐隐皱眉,转身看着池柚,“我问你想要的东西,是多少钱都可以的,多贵都无所谓。你可以完全忽视掉价格、只管自己喜不喜欢的那种。”


    池柚忽然笑了一下,“您要送我生日礼物?”


    被这样轻易点破,白鹭洲一时哑声。


    池柚挠挠头,“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白鹭洲:“……”


    “没有。”


    白鹭洲坦然承认了。


    “你没有自作多情,我确实准备送你生日礼物。这么多年都忘了你的生日,就当是我为我们的师生感情做出的补偿。所以多少钱都可以,你尽可以大胆一点。”


    池柚不好意思地笑。


    “谢谢您。不过……”


    她不禁又瞄向编发小摊,眼底干净又纯粹。


    “我还是想要编头发。”


    ……


    白鹭洲:“……你就这么喜欢?”


    “刚刚偷听到导游说,晚上好像会跳舞,舞会什么的。”池柚和白鹭洲对视了一秒,脸红红的,“我……想头发好看一点。”


    白鹭洲强调:“这可是攒了十三年的生日礼物,你想想清楚。”


    池柚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我不在乎生日,平时也不过生日的。我从来都不理解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喜欢庆祝这个日子,我觉得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生物胚胎孕育成熟后,就算不在那一天被分娩,也会随机在另一天出生,没什么区别。”


    白鹭洲怔住。


    “那……”她开始不解,“既然你不理解,为什么还要那样认真地为我庆生呢?”


    “因为您在意啊。”


    池柚微微笑着注视白鹭洲。


    “老师,那天下午,您看了二十九遍手机。”


    “……”


    白鹭洲知道。


    池柚说的是十三年前,那个她一直在等待亲朋们祝她生日快乐的下午。


    池柚……当时竟然一直在注意她的状态,而且始终都记得她看的每一遍手机,记得她当时每一秒的惴惴不安,记了整整十三年。所以时隔多年后,池柚仍旧会只是因为她白鹭洲看重这个日子,就一年又一年地费尽心思为她庆祝。


    哪怕直到这一秒,池柚也不懂人们为什么热衷于这件事。


    可池柚也好像从来都不准备弄懂。


    她似乎不需要明白所有事情的起由,她只需要知道白鹭洲喜欢哪一件、不喜欢哪一件就够了。


    白鹭洲惊叹于自己的后知后觉。竟到这样简单的事上,她才觉察出池柚的这种无条件顺从。


    其实她早该发现的,从上次她那样过分地提出让池柚去喜欢别人,以此保护她们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时,她就该发现了。


    那时池柚也没有追根究底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只是一遍一遍地确认,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只要这是你喜欢的、想要的,我就给你。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池柚一直以来不知该如何向她表达的潜台词。


    第026章


    游轮餐厅。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刚拿完自助餐的黎青大老远就看见池柚顶着一头漂亮的新头发轻快地走过来。


    只见池柚一头的黑发都扎出了一小束一小束的小尾巴,每条小尾巴的末尾都装饰了奶白的小贝壳发饰,所有小尾巴又向后挽成了一条蝎辫, 绕着后脑盘成规整的发髻。


    小贝壳们悬坠在她脖颈后* 面,走动时, 还会发出贝壳清脆碰撞的啪啪哒哒声。


    庄重中, 又跃动着几分少女的活泼。


    “哟, 逛一圈的功夫就换了个发型,这么上心,万一晚上没有那什么舞会呢?”


    黎青忍不住笑了, 拿餐碟的动作捯了一下,空出一只手来,用手指挑了一下池柚的辫子,顺便还捏捏。


    “编得不错啊, 真整齐……”


    池柚小心地盯着黎青的手, 姿势将躲未躲的,生怕对方一个不注意给捏乱了。


    “这是老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黎师姐你小心一点。”


    一旁的宋七月下巴都快掉到肩上了。


    “你别告诉我这是她给你编的!”


    她实在难以想象白鹭洲那个死人脸给小姑娘亲手编辫子的画面。


    池柚忙解释说,白鹭洲只是出了钱。


    “那也是够稀奇的了!”


    宋七月啧啧摇头, 端着装满小蛋糕的餐盘先转身走了。


    池柚正要跟上, 却听到黎青唤她:“等等。”


    她回过头:“嗯?”


    黎青靠近过来,笑道:“你跟着她走什么?咱们去找宿舍其他人, 她们已经在另一边帮咱们占好位子了。”


    池柚这才反应过来:“啊, 好。”


    黎青带着池柚向相反的反向走去,始终笑眯眯地, 边走边和池柚随口聊着什么。


    好像是在夸她的辫子,又好像是在唏嘘着别的事.


    八点钟众人按时回到一开始的待客厅, 导游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多时了。


    待客厅中央有一条长长的会议桌,导游就站在首端。待所有人都落座,导游便干咳两声清清嗓子,介绍道:


    “今晚游轮中心大厅有一场舞会,强调一下,这不是咱们旅行社的活动,这是游轮统一组织的活动,游轮上的所有客人都会参与。人会很多,希望大家到时候不要拘谨,也千万小心,不要弄丢自己的舞伴。毕竟成百上千的人同时在一个大厅里,要是没抓牢,一回头,可能就真的一晚上都找不到对方了呢。”


    众人不禁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医科大的几人也交头接耳,说果然下午偷听到的没错,还真有这么个安排。


    “说到舞伴,考虑到旅团里可能有落单的朋友会不好意思,或者三五结队来的不好搭配,我们旅行社为大家准备了一个有意思的配对方式。”


    导游不知道又从哪摸出来一套小巧的牌。


    “玩个小游戏,胜出的人可以任意指定在场的一个人作为舞伴,并且作为游戏胜利的奖励,被邀请者是不可以拒绝胜出者的邀请的。玩到旅团里所有人搭配完毕,游戏就结束。”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白鹭洲自从坐下就一直在走神,也没听导游都在说什么。正恍惚着,宋七月忽热猛地摇她的胳膊,叫道:“不能拒绝啊!啊!这么牛的规则!!”


    白鹭洲:“……什么?”


    宋七月激动地和她复述了一遍刚刚导游的话,“好好好,我可得抓住这个机会……”她喃喃不住地念叨,嘴角压不住的窃喜。


    “……”


    白鹭洲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又恢复沉默。


    “表甥孙女,要是你赢了,你会邀请谁啊?”宋七月兴奋地问白鹭洲。


    白鹭洲还在想着自己那一团乱麻的心事,随口说:“我不想去。”


    宋七月:“那万一你被邀请了呢?要是有人主动选你,你可是不能拒绝的。”


    紧接着,宋七月变了副看乐子的嘴脸,笑着低声说:


    “就比如说,要是池柚邀请你,你怎么办呢?”


    ……


    白鹭洲愣了几秒,这才想起,把刚刚宋七月转述的那些选人规则还有舞会什么的事在大脑里又仔细地过了一遍。


    于是迟钝地意识到,宋七月问的问题可能会对她造成的真实困扰。


    ——如果池柚来邀请她,她怎么办?


    大脑在这一刻卡壳了一样,不会转动了。


    宋七月不提便罢,一提就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嘴巴说个不停:


    “真的!我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刚刚她不是还主动要你送她那个头发当礼物么,她们宿舍的都知道有舞会这码事,我不信她真的什么其他的都不感兴趣就想梳个辫子,这还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对她来说,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打扮漂漂亮亮的和你一起跳场舞,她算盘早就打好了,你等着看吧,我猜的绝对没错……”


    听着宋七月的唠叨,白鹭洲心想:这世上除了宪法之外,就没有什么绝对不可打破的规则。


    如果她坚持不答应池柚的邀约,导游也不可能真的勉强什么。


    只是那样的话,是不是……会把场面弄得比较尴尬?


    ……旅行团里的人都是出来玩的,就是玩个热闹。弄得大家扫兴而归,真的好吗?


    你在给自己找借口吗,白鹭洲?


    她脑海里突然出现这句话,后脖颈里有根筋都痉挛了一下。


    好半天——


    大脑里都是茫茫一片空白。


    白鹭洲皱着眉抬起头看向池柚的方向,发现池柚此时也在看她,两个人的目光措不及防地撞到一起。


    池柚有点受惊,忙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似乎心里真的藏了一些隐秘的想法。


    所幸池柚先躲开了视线,所以白鹭洲可以继续看着她。


    看着她红了脸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双手在膝盖上绞成结,可爱的小贝壳在她颈后轻轻晃着。


    看她今天穿着一身雪白的无袖连衣裙,两只胳膊比裙子还要白,嫩果瓤子似的挂在身体两边,因为打结的双手而紧张地夹紧了身体。


    池柚清瘦的肩膀在一群喧闹的大人之间被衬得很单薄,越发显得她这副刚刚成年的躯壳藐小而青涩,仿佛一粒不发红的甜雪莓。难以从外表的颜色判断她是否已熟,果子里面,装着未知深浅的灵魂。


    白鹭洲好像从未如此仔细地、长时间地、认真看一看池柚。


    她忍不住去揣测池柚这时的内心活动。


    是在忖度着一会儿要怎么和自己开口,邀请自己去跳舞吗?


    脸红成那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一样。关于这一点,池柚倒是很容易被猜到深浅,她对于感情从来都生疏慌张得像个真正的小孩。


    白鹭洲端起面前的一次性纸杯,喝了一口里面几乎没什么味道的荞麦茶。


    ……可是她心里也很清楚,她不可能答应池柚的。


    跳一场舞,表面来看其实并没有什么。但她明白,跳舞就意味着池柚的手会搭在她的肩上,她的手会握住池柚的腰,她们还有一双会交握一整场舞的手,如果舞步失衡,她们的身体还会偶尔撞到一起。


    而她始终坚守的底线,就是坚决不可以和池柚有任何肢体接触。


    当初修灯泡的时候她都不会去扶一下站在高凳上的池柚,更别说是一场会有无数机会亲近彼此的舞会。


    绝对不可以碰触到的皮肤。


    这是拉扯在最后一条退路尽头的、她永远都不会去接近的禁忌线。


    从这一秒开始,就去思索等会儿该怎么拒绝池柚吧。


    还要好好思索一下,该怎么面对那双一定会满是失落的眼睛。


    白鹭洲已经在心底做好了该有的打算。


    导游安排的游戏很简单,几乎是拼运气。他最先从手里那叠塔罗牌里抽一张,抽到的人就可以优先选择,选完搭档之后,再由此人从牌堆随机抽出下一个可以优先选择的幸运儿,以此不断推进。


    游戏性很弱,可就这么简单的规则,却因为它的不可预测性而足够刺激。全场的人都安静地专注起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池柚也一直很紧张地盯着每个人抽卡的动作,双手仍在桌子下面绞着。


    终于有人,看着新抽出的塔罗牌,意味深长地环视大厅一周,念道:


    “下一个是[倒吊人]。这[倒吊人]是谁呀?”


    导游笑着走到了池柚的身边。


    “恭喜,这位[倒吊人]小姐。”


    他向池柚递上了牌堆。


    “请你先抽一张。”


    池柚明显松了一口气,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抽出一张牌递还给导游。


    “你抽到了[愚者]。”


    导游举起牌公示给所有人看。


    “那么,你现在要邀请谁呢?如果你邀请除[愚者]之外的人,等你选完之后,下一个拥有主动选择权的就是[愚者]。如果你想选择[愚者],就可以提前截胡她,让她没得选,直接跟你走。”


    导游又问一遍:


    “你要怎么选呢,[倒吊人]小姐?”


    [愚者]。


    在暗叹真巧的同时,白鹭洲不禁瞥了一眼自己袖子上别着的卡牌。


    还能怎么选?


    池柚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还把主动选择权再下放回给她。


    嗯——


    沉静一下,再复习复习刚刚准备好的那些拒绝的话。还是要尽量温和地、不伤害到对方地去……


    “我选她。”


    池柚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场上又安静了,众人纷纷不约而同地看向被她选择的人。


    池柚指向那个人后,还有点不好意思,于是马上弯了腰,小心翼翼地主动询问起对方的意见。


    “黎师姐,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跳舞吗?”


    就挨在池柚旁边坐着的黎青带着淡淡的笑,很自然地弯起了眉眼,答应道:


    “好啊。”


    第027章


    两个小时前, 游轮餐厅。


    黎青正和池柚在去找其他舍友的路上,趁此时只有她们两个人,黎青便和池柚谈论起了晚上舞会的事。


    “小柚子, 晚上的舞会,你是想和白教授一起吗?”


    “我……”


    池柚有些踌躇, 接着又连眨了好几下眼, 掩饰般笑了一下。


    “没有啦。”


    “可是不出意外的话, 白教授只会和宋七月一起,她们毕竟是作为亲戚一起来的,白教授那个性格也不可能跟别人去。”


    黎青感叹道。


    “如果白教授开口, 宋七月只能答应,她们俩肯定是要结成伴了。我问过枣枣和慕橙,她俩也已经有了要选的人,怎么办呢?我都找不到谁可以一起去了。”


    “黎师姐……”


    池柚欲言又止。


    黎青勉强向池柚笑了笑, “没事的, 最不济就是找一个陌生人当舞伴,虽然我这人比较怕生,但是只要能跟你们大家一起去玩,我也可以忍忍。”


    池柚:“你……”


    黎青:“没关系, 你不用担心我。你可以继续试着邀请白教授啊, 虽说她答应的可能性很小,不过只要是你想做的事, 就尽管去做。我真没事, 你真的不用管我。”


    尽管黎青话是这么说,池柚听在心里, 还是生出了许多愧疚。


    黎师姐本来就是为了给她庆生才辛苦组织了这一场旅行,怎么好叫她再这么委屈。


    从吃完饭, 一直到坐在待客厅的长桌边,池柚心里都想着这件事。


    说实话,她不是不想再去邀请白鹭洲试一试,万一呢,万一老师这一次愿意呢?


    可她同时也明白这个概率真的很小,小到似乎不值得她放弃安慰黎青去进行这无谓的试探。她确实可以不顾一切去为自己的私心搏一搏,但为了那一点渺小的可能、为了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私心,就这样寒了好朋友的心,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在白鹭洲的眼神望过来时,她心虚地躲开了。


    在抽到她之后,她也如自己打算好那样,径直向黎青发出了邀请。


    “黎师姐,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跳舞吗?”


    大庭广众之下,众人的注视中,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说话都结巴。意识到自己结巴,又难为情地红了脸。


    然而,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她简直是一副面对着喜欢的人害羞得不行的样子。


    黎青笑眯眯地答应了,然后所有人开始起哄。


    “快去吧你俩,哎哟~还在这儿互相看什么呢!”


    “快去快去,前面的人估计都已经到舞会厅了,你们抓紧赶上大部队。”


    “你看给这小姑娘羞的,快别让人家等着了!”


    “哎你听到没有,她叫她师姐哎,还是同门师姐妹呢,这情谊啧啧……”


    黎青先一步起身,拉起池柚的手腕,牵着她向门外走去。


    看戏的众人又发出一阵哄笑声。


    导游走到了下一位[愚者]的身边,脸上也带着尚有余韵的笑,说:“[愚者]小姐,现在该轮到你抽咯。”


    对方却没有反应。


    导游:“[愚者]小姐?”


    白鹭洲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地盯着池柚与黎青离开的背影,目光动也不动。


    “该你抽牌了,[愚者]小姐。”


    导游再次出声提醒。


    “……”


    白鹭洲缓缓呼出一口气,只觉气息有点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知道此时她应该开口说些什么才好,哪怕是敷衍地拒绝,或者直接随手抽张牌,让流程继续走下去。可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快说点什么……


    她能说些什么呢……


    坐在白鹭洲对面的二人,正是下午在大巴上与她交流过的[隐者]女人和[星辰]女人。在这逐渐僵持起来的局面中,她们似乎从白鹭洲的表情里读懂了一些下午还猜不透的事。


    [隐者]女人善解人意为白鹭洲解围:“她可能手头有点私事,导游,您先略过她吧。”


    [星辰]女人站起身:“我来继续抽。”


    导游很感谢这二位给他了个台阶下,忙不叠地笑着过去了。


    白鹭洲知道,自己这时候的脸色一定不会太好看。


    她旁边的宋七月也是一样,甚至更差。白鹭洲只是没什么表情,宋七月的脸却是黑得跟锅底差不多。


    白鹭洲幽幽地看向宋七月。


    宋七月生气她是理解的,可是……


    可是她不应该和宋七月一样的.


    “谢谢你,小柚子。”


    舞池边的甜品区,黎青拿了一只小蛋糕,靠在桌边小口地吃起来,眼里依旧带着和煦的笑。


    “你居然真的愿意放弃白教授,来邀请我。”


    池柚:“师姐你为了这趟旅程花了那么多心思,我这样也是应该的。”


    黎青顺手拿了另一个小蛋糕递给池柚,“你啊,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单纯一些。”话语稍顿,“或者说,是要更善良一些。”


    池柚接过小蛋糕,不解问道:“你不是一直说我是小变态么?”


    “不矛盾呀,是善良的小变态。骨子里总是习惯了忽略自己,先去照顾别人的情绪。”黎青叹了口气,后半句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喃喃,“这么好的女孩子,有些人啊,可真是不懂得珍惜。”


    池柚咬着手里的奶油蛋糕,目光微微出神。


    她和黎青的搭话显得心不在焉,黎青说了些什么她也没有用心听。


    黎青看起来没有想要拉池柚下去跳舞的意思,她只是靠在这里静静地吃蛋糕。


    她该在白鹭洲面前演的戏已经演完了,接下来,她就等那个姓宋的女人气呼呼地提着裙子来找她。


    想到一会儿将要面临的狂风暴雨,黎青竟还忍不住期待地轻笑了起来。


    “……我想先去甲板上吹会儿风。”池柚放下没吃完的蛋糕,“等会儿再回来陪师姐你。”


    黎青:“你去吧,不用回来了。”


    池柚便问:“可是你一个人,不会孤单吗?”


    “不会。”黎青抬手,正了正池柚裙子领口的细蝴蝶结,“下午说的话都是骗你的,下一次,别再这么轻易相信别人了。”


    池柚反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才看见黎青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她不懂黎青的心思,黎青的脑子有太多的弯弯绕绕,是她怎么样也看不透的。但她相信黎青是个好人,做的所有事一定都有她的理由,她不必多过问什么。


    池柚不再多想,随手拿了一杯饮料去往甲板方向。


    今晚的大多数客人都聚集在舞会厅中,甲板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夜晚的海风夹杂着渗人的寒意,明明温度没有降到极低,可风刮过来,就跟针尖对准骨头缝里刺一样。


    池柚抱着光裸的胳膊,犹豫起要不要先回舞会厅去找一件外套。


    正思想纷争时,她忽然眼睛一亮。


    “老师!”


    脚步急忙向甲板边缘奔去,手也下意识就往前伸。


    白鹭洲扶住了栏杆,没有让自己跌倒,并且躲过了池柚的搀扶。


    “老师,您怎么在这儿,没有去舞会吗?”


    池柚刚缩回的手看见白鹭洲又晃了一下,赶忙再次伸出去,不敢碰到对方,只悬在半空以备对方随时需要。


    “您是……喝酒了?”


    海风中混着那一丝酒味让人难以忽略。


    “刚进舞会厅的时候,服务员递了红酒。”


    白鹭洲把身体重量靠在了栏杆上,双眼有一点失焦,但意识还算清醒,说话也是一如往常的保持着理智与淡漠。


    “以前没喝过,不知道原来自己酒量这么浅。才两杯,头居然这么晕……”


    池柚靠近了一点,手还是虚架在白鹭洲身侧,生怕她摔倒了,“喝完酒不能吹风,越吹头越晕,我带您回舞会厅。”


    提到“舞会”两个字,白鹭洲低低地笑了笑。


    半晌,白鹭洲才极轻地开口:


    “今天下午,你问我要生日礼物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要邀请你师姐跳舞吧?”


    “……”


    池柚愣住。


    “从几年前你开始追求我,她就……一直出现在你身边。”


    海风吹散了白鹭洲侧挽的头发,散了满肩。她的外套都有一侧从肩上滑了下去,半挂在臂弯里,露出里面已经有些皱的白旗袍。


    “你选择她,挺好的……她懂得照顾你,和你是同辈,确实更适合你……”


    池柚想到了宋七月。


    她再笨也看得懂宋七月对黎青的心思,怎么可能腆着脸去搅合别人的好事。


    于是池柚沉默了一会儿。


    “……师姐她不可以。不过,如果您觉得这样的人适合我,我会去找一个和师姐很像的人。”


    听到池柚说这样的话,白鹭洲分不清胸口传来的那阵异样的不适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由心脏蔓延出的神经网里,哪里正在被缓慢地、磨人地碾压。


    然后,身体就难受得有些想要呕吐了。


    看到白鹭洲的身形又不稳,池柚伸出的手马上要扶上去。


    “别扶我。”白鹭洲很冷静地拒绝了她的帮忙,扶着栏杆向远离池柚的方向挪了一点。


    池柚跟过去一点,白鹭洲便再向后退一点。


    不能碰到她。


    不能碰触这最后的底线。


    “我不动您,我叫宋姐姐来扶您回房间休息,好吗?”


    池柚担忧得眼睛都发红了,白鹭洲的状态简直是肉眼可见的糟糕,她想帮她,可白鹭洲对她的戒心又是这么重。


    白鹭洲别开目光,“……不用管我,你回去吧。”


    池柚急道:“我怎么可能不管您呢?我知道,我知道您讨厌我,我不扶,我找别人来扶您回去行吗?我、我就是担心您……”


    “我说了不用了。”


    白鹭洲清凉的声音轻掠地打断了她。


    有几分多谢对方好意的口吻,却更多地,带着触不可及的冰冷距离感,和越来越重的咬字。


    “我还不至于要一个小孩子来担心我。”


    池柚呆在原地,好久都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028章


    池柚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想说她最近又长高了一公分, 已经超过一米六了。


    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如果不继续念书,她或许马上就会和其他成年人一样步入社会合法纳税。


    过了今年的生日, 她就是22岁,又年长了一点点。


    可是这些所有, 在白鹭洲的眼里, 算得上她不再是一个小孩子的证据吗?


    “我……对不起。”


    池柚忽然愧疚地道歉。


    白鹭洲不解, 问道:“你为什么要道歉?你做错了什么?”


    “不知道,但老师您不可能犯错,所以犯错的只能是我。”池柚分辨对错自有她的一套逻辑, 尽管这逻辑叫白鹭洲哭笑不得。


    “……你回去吧。”白鹭洲不愿再纠缠,再次催促池柚离开,“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白鹭洲让自己将目光转向一望无际的大海。夜幕下黑色的海水偶尔泛起几簇小小的波浪,皱纹也印在了她的眼底, 再难平展开。


    或许池柚说的真的是对的, 喝酒以后再吹风真的会越来越晕。


    她快看不清眼前的景色了。


    ……


    身后很久都没有动静,那个人应该已经走了。


    白鹭洲低垂着头,艰难地撑住栏杆。


    未散的酒意还在她的大脑里横冲直撞,风带来的晕痛叠加上去, 海浪般淹没上来, 让她明明身处在充满氧气的黑夜里,还是有一种窒息的错觉。


    原来醉酒是这种感觉。


    脑子里好像出现了很多很多东西, 可是上面压着一层暗光, 仿佛还没从暗室里洗过的胶卷,一张一张画面过去, 却没有一张是清楚的。


    什么东西在打雷闪电,可她困在一间停电了的黑暗房间里。


    耳边的海浪声也变成了雷雨声, 密密麻麻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继续呆在这里只会越来越晕吧。


    ……她必须得要回房了。


    白鹭洲慢慢地转过身,视线抬起时,神情却顿住。


    池柚竟然还没走。


    年轻的女孩依然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海风吹来,头发上小贝壳碰撞的声音湮没在潮湿朔风之中,却捎来了一丝她身上清澈的香气。


    “你怎么还不走?”白鹭洲稳住心情,平静地问。


    池柚目光躲闪:“您说头晕,我、我怕您不小心掉海里去。”


    白鹭洲:“……”


    听到池柚这单纯到冒傻气的回答,白鹭洲便问:“我就算掉下去了,你能跳下去救我?”


    池柚摇摇头,诚实道:“我不会游泳。”


    白鹭洲:“那你站这儿,也就只能目送我上孟婆桥。”


    池柚保证:“我会在您掉下去之前拉住您的。”


    “……以后遇事先保全自己,小孩子拉大人,只会被大人一起带到沟里。”


    白鹭洲有点摇晃地向前走,见池柚走近来,顺口再次强调。


    “不用来扶我。”


    “好,好。”


    池柚担忧地跟在白鹭洲旁边,见白鹭洲走得太过不稳,又不让她扶,匆忙地在旁边的杂物角落里找了根不知道是什么的金属棍,递上去。


    “那您拄着这个,小心您的脚踝。”


    白鹭洲:“哪儿捡的棍子?”


    池柚:“就旁边。”


    白鹭洲皱眉:“不要乱捡东西。”


    池柚:“啊?”


    白鹭洲:“要是人家放在这儿的重要零件,回头找不到了导致什么重大事故,我们就只能跟这艘船一起葬身海底了。”


    “……”


    池柚忽然沉默,握着棍子陷入了沉思。


    白鹭洲立即猜到了池柚此刻的心猿意马在乱想什么,唇角抽了抽,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语气。


    “池柚,两情相悦才叫殉情,你和我这叫死不瞑目。”


    “好吧。”池柚有点恋恋不舍,“那我放回去。”


    白鹭洲:“……”


    放好以后,池柚又真诚地解释:“我就是想到了而已,没真打算拉您一起殉情。”


    白鹭洲:“…………”


    池柚:“哦不对,没真打算拉您一起死不瞑目。”


    白鹭洲的喉咙咽了好几下,才忍住没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终于挪进了船舱。


    白鹭洲要回睡觉的房间,池柚也跟着她,没有一点要去舞会厅的意思。


    等白鹭洲都进了房间,池柚还是不打算离开,甚至想跟进去。


    “你还不走?”白鹭洲撑住了门框。


    池柚厚着脸皮说:“我帮您洗漱完就走。”


    白鹭洲:“不必,我没有醉成那样。”


    “您说您以前没喝过酒,第一次喝多。您不知道,一会儿低头洗脸的时候头会更晕,有可能会摔在洗脸盆边。”


    池柚做出保证。


    “我真的只是想帮您擦擦脸,没有别的想法。我帮完忙马上就走,不碍您眼,真的。”


    “……”


    白鹭洲没有说话,转身进屋了。


    门却没有随手关上。


    池柚跟了进来。


    她直接先进了卫生间,拆了一条一次性的毛巾,在盥洗池里仔细地用泡沫清洗一遍,然后再打湿拧个半干,蓄一些带着凉意的水在里面。


    白鹭洲确实晕得不行,也没力气再支撑,池柚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已经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池柚洗好毛巾过来,在床边蹲下,打开了床头台灯。


    然后抬起手,用毛巾小心地擦白鹭洲的侧脸。


    或许是因为清凉海风吹得太久,白鹭洲的脸和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湿毛巾从她的发鬓划过,纯黑色的头发被水痕黏在皮肤上,显得她越发苍白。


    毛巾又擦过她的眉弯,睫毛,和鼻梁,下巴。


    ……真好看。


    擦着擦着,池柚忍不住在心里夸赞。


    人体构造在池柚的眼中是没有暧昧颜色的,她习惯解剖每一处人类器官,也对它们有着最苛刻的客观审美。


    她觉得白鹭洲好看,是因为白鹭洲真的很好看,从世界上最科学的角度来说,这人全身上下的确生得都恰恰好。三庭五眼无可挑剔,身体修长,骨骼精致,皮子细腻。美得就像先知留下的真理,不容推翻质疑。


    许多年前白鹭洲来给她做家教的那个下午,看着那双漂亮的手时,她就已经学会了欣赏她。


    她天生只喜欢世间所有死物。


    可白鹭洲,成为了她天性里的例外。


    ……


    池柚开始有一点出神。


    毛巾在白鹭洲的嘴唇上停留的时间太久了,白鹭洲不禁睁开了眼,迷蒙地疑惑看向池柚。“你在看什么?”细弱的声音从毛巾下沉闷传来。


    “……没、没。”池柚收回了手。


    白鹭洲明明看到池柚那晦朔不明的目光,酒意翻涌,一时间情绪上淹,质问道:“你刚刚不是保证说,你不会有别的想法吗?”


    池柚:“我没有别的想法。”


    白鹭洲:“那你……”一直把毛巾放在我的嘴上。


    池柚又说:“我真没有想要亲您。”


    又轻又快的语调,认真的解释,没有半点心虚和遮掩。


    “你……”


    白鹭洲被这直白的解释噎得说不出别的话。


    她不想再争辩,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池柚,不再搭理对方。


    闭上眼,逼自己被浓密黑暗围困住。


    等了很久,她才用耳朵敏感地捕捉到池柚从床边起身的动静。


    然后卫生间传来洗毛巾的声音。


    远远地,能听到池柚一个人默默地做了许多杂事。她不光洗好了所有白鹭洲可能要用到的毛巾和浴巾,还擦了每一处白鹭洲可能会碰到的桌台,甚至有抹布仔仔细细擦过马桶的声音。


    做好一切后,池柚就安静地出去了。


    门被轻轻地关合住,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池柚从白鹭洲的屋子出来,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见已经不早了,便也不再打算返回舞会厅,准备直接回房间休息。


    导游安排的都是双人间,下午分房时,白鹭洲和宋七月一间,池柚和黎青一间。


    说到这个事也是奇怪,不知道其他几个舍友是收了什么好处还是怎的,一个劲地瞎出主意,硬是将池柚和黎青蹿腾到了一个房间里。


    黎青不反对。池柚心里坦荡,也就不多纠结。


    反正又不是大床房。双人标准间,各睡各的,多正常的事,都是同宿舍这老些年的舍友了。


    找到自己的房间后,池柚拿出房卡刷开房门。


    可一推门,她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让她满脸通红的画面。


    半昏暗的环境,接吻时唇齿含糊的尾音还余韵在空气中。


    黎青紧紧搂着宋七月的腰,另一只手穿行在对方被揉乱的长发里,带着温柔又小心的力度。在最初推开门的那一秒,池柚清楚地看见了她们交错紧压在一起的嘴唇,缝隙里隐隐有舌尖在游动。


    听到门响,宋七月匆忙地别开头,喘了一声红着脖根将头埋进黎青的肩上。


    室内空气的温度却尚不能下降,叫人尴尬心燥。


    黎青只是呼吸乱了一点,神情还是和往常一样泰然自若,眼里一如既往含笑。


    她单手抱着宋七月,向池柚说:“小柚子,不好意思了。接着。”


    她远远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池柚接住了。


    是另一张房卡。


    “你宋姐姐今天和我睡,你就去和白教授睡吧。”


    黎青的表情分明还写了另几个字:


    快走,别打扰我的好事。


    池柚只得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不论如何,她赶紧先出去好了。


    这大电灯泡给她当的……


    飞快地拉上门,池柚还多走了几条走廊,走得远远的,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等心情平复下来,池柚才意识到手里握着的这张房卡,可以打开白鹭* 洲的那扇门。


    和老师住一起吗……


    她的心跳缓缓加速,忙甩了甩脑袋。


    池柚想了好一会儿,给其他舍友分别打了电话,请求她们看能不能收留她一晚,只分给她一个沙发就好。


    可是林慕橙和程枣枣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她,连理由都不编,就是一句“不行,不方便”。——又不知道是收了谁的好处。


    还能去哪儿呢?


    池柚知道找导游没用,待客厅的使用时间已到,睡觉的房间都是分好的定数,她自己也不愿意和陌生人凑合挤。这里她不认识别人了,老师……老师那里她不可能去的。


    池柚沉沉地叹了口气,漫无目的地晃荡在船舱里。


    遇到下一把长椅的时候,就在那上面睡吧。


    没事的,池柚。


    没关系的。


    来坐船的都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在公共区域睡觉没有想象的那么危险,不要杞人忧天,一晚很快就快去了。


    很快的,很快的。


    她努力安慰着自己,也逼着自己不再去想进白鹭洲房间的可能。


    即使这片房卡已经被黎青送到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也时刻谨记着白鹭洲的话,和自己对白鹭洲的承诺。


    答应了帮她擦完脸就走,那就是走了,不会回去。


    答应了不再踏入,就绝不再打扰她。


    第029章


    不知不觉, 池柚又逛回了舞会厅。她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已经很晚了,舞会厅里没剩下多少人。


    大厅中央摆着的一架钢琴前也换了个人演奏,是个有点眼熟的女人背影, 技法华丽又高级,十指如鱼得水地游走在黑白键上。


    另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钢琴前方的台边, 认真地注视着弹钢琴的人。


    池柚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才认出这两个女人也是他们旅行团的成员, 仔细看,还能隐约看见她们胸口别着的塔罗卡牌。


    只是看不清是什么卡面。


    听着舒缓的钢琴声,池柚靠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抖了抖,倏忽醒来,看到台上已经没人了。


    她揉揉眼睛,估摸舞会厅可能是要关了, 她得去另找地方。


    池柚站起来时, 模糊看见钢琴下面落了一只粉红色的千纸鹤。是刚刚弹钢琴的人落下的吗?


    还不及细想,她便看见一个寸头胖男人走过去,将千纸鹤捡了起来,在光下仔细看了看, 高兴地一边拆开一边嘟囔:


    “嘿, 是一百块钱!”


    男人刚把纸鹤拆了一半,想看看这张纸币的真假, 悄悄收进自己口袋里, 就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他惊诧地抬头看去。!


    居然是个娇娇弱弱的黄毛小丫头。


    池柚紧紧抓着男人,盯着他说:


    “这不是你的东西, 你不能拿走。”


    寸头胖男人不屑道:“谁捡到就是谁的,你手慢怪不了我吧!”


    “你不能拿走。”池柚重复道。


    男人警告:“松手, 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池柚坚持:“你不能拿走。”


    男人使劲一挥胳膊,想要甩开池柚。池柚没能抓住,一下子被甩到了旁边的花架上,她和花瓶一起落在地上。


    “砰”的一声巨响,玻璃花瓶碎了一地。


    池柚压向地面的左胳膊杵在了碎玻璃片上,瞬时被划开许多小口。一片雪白的皮肤也像是被打碎的皲裂瓷器,血液顺着碎纹渗了出来。


    男人被吓着了,转身就想走。


    下一秒却再次被猛地拉住。


    他回头,看见池柚沾着血的手又箍住了他的手腕。


    “你不能拿走。”


    还是那五个字。


    “至于吗?一百块钱你要玩儿命啊!给你给你给你。”


    男人不敢再纠缠,将拆了一半的千纸鹤扔到池柚身上,连忙溜了。


    池柚喘出口气,弯腰捡起了那张一百元叠的千纸鹤,捋平了,小心地收好。


    游轮的工作人员很快注意到了这边的事故,经理连忙领着人来解决。可惜罪魁祸首已经跑了,难以追责。经理只能指挥人来收拾现场,再赶紧叫来船上的医生。


    医生拎着医药箱过来,在钢琴边给池柚处理好了伤口,细细包扎上。


    “对不起对不起,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一定会给予您赔偿的。”经理在一旁诚心道歉。


    池柚柔柔地笑着摇头:“没关系,没有很严重。”


    她作为医学生,知道自己只是一点皮外伤。


    经理提出要送她回房间,池柚再次摇头:


    “我就在这里,等那个弹琴的姐姐回来找失物。”


    经理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不想这里再聚集着人招惹注意,只想要尽快清场,于是好言好语地反复劝说池柚。劝到后面简直都想跪下来抱着池柚的大腿说求求你姑奶奶保我这一口饭碗吧,打工人何必为难打工人呢。


    可是池柚很固执,就要守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跟被编码设定在这儿的NPC一样。


    等了很久,经理和工作人员都耐不住撤了,池柚又坐了多小半个点儿,才等来这一百块钱的失主。


    胸口别着[星辰]卡牌的女人急急地走过来,直接走到池柚面前,额角布满了着急的细汗:“我过来的路上听到工作人员说了,是你保管着我的千纸鹤?”


    池柚抬起手递还失物,“在这里。”


    [星辰]女人松了好长的一口气,接过去,气儿都还没喘匀,“谢谢,谢谢,我都听说了,你帮我大忙了。这个对我真的非常重要,太谢谢你了。”


    池柚很有礼貌地说:“不客气。”


    [星辰]女人托起纸鹤检查,千纸鹤已经被拆了一半,拆口里好像露出了一张泛黄的纸条边角,她疑惑地摸了一下,问:“这纸条是你放的吗?”


    池柚如实回答:“它本来就在里面。”


    [星辰]女人犹豫了一下,用拇指缓缓撚出那张纸条。上面的字好像不太清晰了,她需要很聚精会神地盯着才能看清上面的字,嘴唇微动,默念在口中。


    一个字一个字,口型却愈来愈颤抖。


    片刻后,她眼睛倏地红了,紧紧握住了那只千纸鹤。


    “……谢谢。真的,谢谢。”


    她再次向池柚陈恳地道谢。


    池柚:“没关系,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等。”


    那人叫住了她。


    “我们是一个旅行团的吧?我记得你。”


    池柚:“是啊。”


    [星辰]女人掏出一张名片给她,“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微信同号。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或者需要任意数额的报酬,或者是你的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请随时联系我。”


    池柚:“……”


    [星辰]女人:“你这样帮忙,又在这里等了这么久,这是我该做的。”


    池柚没有接过名片,只是站在原地笑了笑。


    “不用了,这位姐姐。”


    她退后两步,拉开了距离,想离开了。


    离开前,低着头轻飘飘地洒下一句:


    “……我不是为了这些报答才这样做的。”


    池柚的思维很清浅,一点都不复杂。


    从抓着那个男人不放、到受伤、到坐在这儿坚持等失主、再到将这一百元叠的纸鹤放回失主的手中,这一整件事在她的眼里,其实,就只是“物归原主”四个字而已。


    因为老师让她学习的世间道理里,有一条说:拾金不昧,物归原主,这是人们要遵循的美德之一。


    什么美不美德的池柚不清楚,也不明白。道德是什么,美好又是什么,她统统没有概念。所有的事在她的世界里就分两类:老师让做的,和老师不让做的。


    老师让做的,她就不顾一切去做。


    就这么简单。


    池柚的大脑就像一个机器化的程序,白鹭洲说什么是好的,她就把关键字输入进去。偶然碰到了某个场景,触发了这个关键字,她就像执行命令一样去有始有终地做好、做完。


    她不知道什么叫做成熟,更不晓得什么才是能让白鹭洲心安的成熟。


    如果有一天,这个庞大的关键字程序她都运行过了一遍,是不是就可以成为白鹭洲期盼的那个成熟的、有着正常情商与社交能力的、不会再被看作是小孩子的人呢?


    池柚这么想着,打着哈欠,窝在路边的长凳上。


    海风习习,壁灯昏暗.


    第二天,一早船舶靠岸,旅行团排在客人们的后面准备下船登岛。


    航行一晚,大家都睡得不太好的样子。有些人晕船,有些人认床,有的人还深海恐惧症。


    不过宋七月倒是一脸明媚,脸色都泛着水润的桃红,咧着嘴大喇喇地跑回白鹭洲旁边,打开小镜子补妆。


    白鹭洲本不想多管闲事,但看宋七月那一脸被狠狠滋润过的红光,还是多嘴了一句:“你昨晚彻夜未归?”


    宋七月以为池柚去白鹭洲房间睡觉了,心里啐一口白鹭洲明知故问,心想说我也不是没有补偿个香香软软的大姑娘过去赔你啊。“又没亏着你!”?


    白鹭洲越来越不懂宋七月说的话了。


    她不经意地向后瞥,忽然,瞥见了刚从船舱里出来的黎青和池柚。


    池柚一大早和黎青确认过宋七月走后才回了房间,得以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她已经拆开了白鹭洲送她的那一头辫子,黑色长发半湿地垂在肩头,还散着洗发水的清甜香味。为了不漏出胳膊上被包扎的伤,她穿着一件大防晒衫,低低地垂着头,一双眼睛里的疲惫都掩不住了。


    黎青以为池柚搁白鹭洲那儿折腾了一宿,也不知道是吵架还是拉扯,她挺满意这样的进展,所以只是笑着和池柚聊早餐,不问昨夜。


    远处。


    白鹭洲盯了一会儿池柚和黎青两个人并肩低声聊天的画面。


    她们一起出来的。


    昨晚是她们两个人一间房吗?


    ……不是说黎青不可以吗。


    不可以的人,为什么还会愿意和她单独相处?


    ……


    登上海岛,抵达海边别墅,导游再次分新的房间。依旧是双人间,安排基本和昨天都是一样的,所以房卡分得很快。


    放置完行李,就要开始漫长的一天游乐了。


    池柚没有睡好,一直都很困。但这是到海岛的第一天,舍友们情绪高涨,她不想扫大家的兴,于是所有的项目她都跟着。


    一天玩下来,昨晚好好睡觉的人也累得不行了。


    吃过晚饭,只有少数的几个人还有精力去KTV房和游戏室玩,大多数人都撑着腰感慨着老了老了往自己的房间走。


    池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个人回到她和黎青的房间门口时,又看见了宋七月。


    黎青和宋七月一起站在那里,专门等她似的。


    “小柚子,还跟昨天一样,换房间吧。”


    黎青将白鹭洲的房卡再次扔给池柚。


    池柚接住房卡,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想说她很累,好想要睡觉。


    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哪怕让她睡在地上,分给她一个枕头就好。


    可她的目光却不禁落在面前两个人身上。宋七月微红着脸靠在黎青的胳膊上,垂着的手与黎青十指相扣,黎青温柔地笑着看她,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她们两个好像刚刚在一起,浓热的气氛黏连在两个人之间,难舍难分。


    今晚她们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还有做不完的某些事。


    “……嗯。”


    池柚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把房间留给了她们。


    她低着头离开,还和昨晚一样,小心地将白鹭洲的房卡收到了带拉链的包里,放进最里面最安全的那一层。


    然后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准备去后花园那边,找另一把可以睡觉的长椅。


    第030章


    新的一天, 没有昨天那么紧锣密鼓的项目安排。导游把他们带到了海滩边,组织了一场海滩派对。


    有烧烤区可以自助烤肉,旁边还有沙滩排球、沙滩摩托, 冲浪板也管够。


    阳光明媚灼热,刺眼的光里, 大海是最湛蓝的颜色。海岸线辽阔蜿蜒, 承载着一层层海浪的追逐。


    海浪上有那种只存在于壁纸里的最漂亮的白色浪花, 像油画上随意甩去的几抹白颜料,大道至简,带着动人的传神。


    “咳……”


    池柚蹲在烤盘边, 捂着嘴闷咳一声,然后继续用烤肉夹去翻动铁盘上的牛五花。


    烈日灼烧下,防晒衣也有些挡不住毒辣的阳光了。她烤一会儿肉就忍不住要挠一挠受伤的胳膊,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愈合的原因, 好痒。


    可是隔着纱布, 挠也挠不到位。多使一点劲还会痛,于是她只能或轻或重地拍拍它,以此缓解难受的感觉。


    她后来出现在大家面前都是穿长袖,还没有人知道她胳膊受伤的事。


    舍友们都去打沙滩排球了, 走之前把烤肉的艰巨任务留给了池柚。


    黎青、林慕橙、程枣枣、李濛、还有宋七月。


    得烤五人份的呢。


    可能是阳光实在太毒, 晒得超高智商的天才小池柚竟然忘了把自己那一份算进去。


    海浪再一次侵蚀海岸线。


    浪起浪落,在沙滩上留下一片大海送来的贝壳。


    白鹭洲坐在离池柚起码五个桌位之外的距离。


    宋七月和黎青一起去打排球了, 也只留她一个人负责烤肉。


    烤肉区这会儿人不多, 白鹭洲不怎么需要特意就可以看见远处的池柚。


    所以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淡淡地收回目光。


    池柚拍挠胳膊的频率太高了。


    白鹭洲想:难道是被蚊子咬了么?


    别墅房间里好像没有什么大蚊子。哪里不舒服?


    静默了好一会儿。


    白鹭洲忽然起身, 端起一盘食材走向了池柚的桌子。


    ……就当是问问清楚蚊子的事。


    她怕蚊子,要真有, 也好早点买蚊香。


    “烤这么多放一边,自己吃了么?”


    白鹭洲站在池柚身后。


    池柚抬起头,看见白鹭洲主动过来,有点受宠若惊,叫了一声对方“老师”,马上拉过一把小凳子说:“您坐。”


    白鹭洲坐了下来。


    白鹭洲今天没有再穿旗袍了。今天太阳好,旗袍这种形式大于实用的服制不太适合。


    她换了一件宽松的白绸冰丝衬衫,下摆扎进黑色长裤里。长发自然披散着,一侧掖到耳朵后面,露出一截冰一样的白皮肤。


    “她们所有人的肉都让你一个人烤?”白鹭洲拧着眉问。


    “嗯。”池柚觉得没什么,“姐姐们在忙,我反正也是闲着。”


    白鹭洲便不再对这件事言语,转问:“你没睡好?”


    池柚:“啊……”


    白鹭洲:“看你很累的样子。”


    池柚抿了抿嘴唇,含糊说:“还行吧。”


    白鹭洲说:“行了,你放下,我来烤吧。”


    她也没有一点儿征求池柚同意的意思,甚至直接连烤盘整个连窝端掉了。然后换上一个新烤盘,熟练地在上面刷油。


    池柚潜意识里只记得白鹭洲做醪糟豆花很好吃,看到白鹭洲娴熟的烹饪手法,她才恍惚间想起,白鹭洲是美食鉴赏课的教授,她做所有菜都会很好吃。


    白鹭洲的厨艺确实好,她连普通的烤肉都是不一样的做法。


    她先铺了几片肥瘦匀称的厚切牛肉到烤盘上。等待肉煎熟时,拿出一个小碗,握着两个鸡蛋“啪”“啪”两下就利落敲开,单手上下晃了晃,悬在碗上方,用蛋壳交错的角度直接滤出了蛋清。


    再晃一晃,将摇散的蛋黄淋在牛肉上。


    池柚看着那只画册里一样漂亮的细长手指握住鸡蛋壳来回晃时,眼里又出现了欣赏一件高级藏品的神情。


    白鹭洲从自己带来的食材中取出一碟混沌皮,放在一边。


    等牛肉烤熟,撒上调料,她用剪子将牛肉剪成小块。混沌皮拿一张摊在手上,把牛肉夹进来,再用油刷在混沌皮边缘刷上刚刚滤出的蛋清,一捏,便成了一只饺子。


    饺子再次放进烤盘,发出滋滋冒油的香味和声音。


    池柚看着白鹭洲做这些,笑着说:“好厉害。”


    白鹭洲没说话,但隐隐地挑了挑嘴角。


    煎好四只饺子后,白鹭洲把饺子夹起来装进一只白瓷小碟,递给池柚。


    池柚接过去就准备放到一边,和她之前烤好的肉放在一起,想留着等舍友们回来一起享用。


    白鹭洲瞥了一眼,轻声说:


    “这是做给你吃的。”


    池柚愣了愣。碟子在她的手里有点摇晃,里面的煎饺随着她手的微抖也微抖了一下。


    只……


    只做给她一个人吃的?


    “烫,吹一吹再入口。”


    白鹭洲惜字如金地提醒。


    呼——呼——


    池柚很听话地对着饺子使劲吹了两大口气,可也不知道有用没有,她小心翼翼地撅起嘴,先用嘴唇贴上去试试饺子皮的温度,见能接受了才喂进嘴里。


    看起来很像是在吃之前先温柔地亲了饺子一口。


    还怪虔诚的。


    火候刚好,饺子皮酥脆,牛肉滑嫩,而且肉块很大,吃到嘴里的咀嚼感很足,跟普通的饺子肉馅口感完全不一样。真的很美味。


    “好吃。”


    池柚不吝夸赞。


    白鹭洲不露什么表情,只是眉眼较平时弯了一点。


    她又去拿了两个鸡蛋,说:“我再煎一些,等你舍友们回来一起吃吧。”


    她手上功夫没停,烹调了一会儿,却始终没听到池柚回应她这句话。


    顿了顿,起了新话题:


    “对了,明天……”


    话只说了一半。白鹭洲回过头,看见池柚已经在她身后睡着了。


    池柚就草草地靠在椅背上,头偏在一旁,呼吸均匀,手里还捏着剩下三只饺子的小瓷碟。


    清秀的小脸挤在宽大的防晒衣与椅背的夹角里。睫毛上好像沾上了贝壳粉,亮晶晶的,伏贴地耷拉在眼睑下,像两弧波光粼粼的小鱼。


    清澈的阳光中,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衬着光。


    于是,也叫她的脸蛋看起来像一只甜滋滋的冰凉水蜜桃。


    ——好适合让烈日下疯玩归来的口干舌燥的窃贼偷咬一口。


    ……


    白鹭洲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盯着池柚看了比想象中更长的时间。


    暗叹一句: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会困成这样。


    都没来得及问问大蚊子的事。


    也没来得及问问关于明天她的生日的事。


    白鹭洲从池柚手里拿过瓷碟,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然后继续做没做完的饺子。


    她做了很多,做了足足六七个人的分量,盘子里都堆成了山。又烤了很多肉,牛肉羊肉猪五花都烤了,分量都很大,是一会儿几个人回来绝对吃不完的量。


    所有囤积好的食物全部整齐地按类别摆在桌子脚边,给它们罩上一层保鲜膜,保护它们不受风卷起的砂砾污染。


    做完这一切,白鹭洲就安静地起身,带着已经空掉的食材盘离开。


    她来得轻浅,走得也轻浅。


    就好像一片从未造访过这炎热海滩的、回去了北方的雪。


图片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