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松柏临雪,白鹤振翅◎
阁楼寂静,静得甚至能清楚听到少女急促的呼吸声。
熟悉的皂角香混着梅香传进鼻尖,沈寄时僵立在原地,没有动。
一温一凉,肌肤相贴的触感无限扩大,震得头脑发晕。
仰头太久,脖子有些发酸,桥妧枝指尖微动,想离开,有人却先她一步按住她纤细腰肢,不让她动。
没有过分的举动,就只维持着这个姿势,却是经年没有的亲近。
桥妧枝莫名想了很多。
悠悠二十载一晃而过,从带着她街头闯祸的沈小郎君,到冲锋陷阵的沈小将军,再到统率三军的长宁侯,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变,又好像一直没有变。
最终还是分开了距离。
“什么时候发现的?”
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有股难以言说的沉闷。
桥妧枝眼底鼻尖通红,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转身,从矮柜中拿出那只简陋的木盒。
刷得打开,怼到他面前,她哑声道:“你没有将东西藏好。”
沈寄时扫了一眼,释然道:“可能天意如此。”
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寄时什么时候也会说天意了,桥妧枝眼眶发涩,“第一次见你,身边怎么没有这个盒子?”
“藏在墙外。”
言简意赅。
刻意将东西藏起来,生怕她看到,生怕她认出来。
桥妧枝手还在抖,看着这张还未令她熟悉的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又问:“要是我没有发现,你准备骗我到什么时候?”
沈寄时抿唇,没有出声。
若是可以,他自然想要骗她一辈子的,最好是骗她好好走完这一世。
其实不用他说桥妧枝也能猜到几分,眼尾溢出晶莹,她突然恨恨抬手,“沈寄时!”
他没躲,缓缓闭上眼,可等了许久,巴掌却始终没有落下。
再睁眼,刚刚还作势要打人的少女已经蹲下身子,抱着木盒小声抽泣。
盒子没有盖,泪珠落在信封上,很快洇湿一大片。
她这样哭,还不如给他一耳光。
沈寄时喉咙滚动,哑声道:“对不起,我的错,卿卿别哭。”
抽噎声稍停,桥妧枝泪眼婆娑,始终没有抬头。
她其实,是有些怨恨他的。
不止一次地怨恨他。
即便她知道,错不在他。
即使她知道,他为她付出良多。
阁楼小窗未开,内里的梅花香气越发浓郁。
眼泪灼热,沈寄时将点点晶莹攥进掌心,情绪低沉。
桥妧枝看着他掌心的水渍,不再哭了,语气变得有些不对劲,问:“那你还走吗,沈郎君?”
故意将沈郎君三个字咬得很重,故意说给他听。
沈寄时抿唇,“暂时不走了。”
暂时两个字令桥妧枝失神片刻,她又问:“那什么时候走,到时候我送郎君一程。”
又是良久的沉默,他倏而开口:“等你……之后。”
抵触这个词,便含糊想要蒙混过去。
桥妧枝却刨根问底,“什么之后?”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那处殷红很盛,好似盛开了一朵红梅,比桌案上的那枝梅花动人心魄得多。
“成婚。”
他沉声,眉眼有些凶,“等你成婚之后,我就离开。”
桥妧枝一口气仿佛没有提上来,眼睛又被憋红了。
果然,生前会气人,死了以后还会气人。
沈郎君不会气人,沈寄时却知道如何能将她气死。
……
他不走了,那筐元宝搁置在屋内没有用,桥妧枝想了想,给土地庙里的窈娘烧了过去。
她怜惜窈娘,怜她命苦,怜她尸骨无存,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常给她烧些东西。
后院烟熏火燎,她蹲在一旁烧得专注,沈寄时立在她身边,低声唤:“卿卿。”
这两个字好似缠绕在耳畔,桥妧枝指尖一顿,咬牙没有看他。
她已经几日没有理他,即便他与她说话,也悉数视若无睹,死活不肯与他都说一句。
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赌起气来没完没了,可即便是这样,每日傍晚她都要去阁楼寻他,依旧不说话,只将他看得紧,怕他真走了。
冥钱烧到最后,烟雾腾空而起,又很快消散在半空中。
桥妧枝拍了拍裙摆起身出了庭院,一点儿要与他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沈寄时看她背影消失在门前,方才低头,闷笑出声。
笑声越来越大,藏在其中的,却是数不尽的情思惆怅。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年少时,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也不记得因何赌气。只记得那日他在长安巡值,正巧遇到她随桥夫人去古楼观上香。
马车停在城门口,他掀开车帘看进去,率先对上一双熟悉的圆眸。
少女抱着小花坐在马车里,看到他时明显一怔。
正在气头上,谁都不愿理谁,只对视一眼,又都将视线偏过,装作不认识一样。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他冷哼一声,挥手放行,目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那辆马车。
周遭百姓来来往往,有将士在他耳边说话,他一边敷衍回答,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她那侧的窗户,想再看她一眼。
等到马车走出一大段距离时,应当是见不到了,他正要收回目光,目力所及之处却悄悄探出一只脑袋,熟悉衣袖掉出窗外,随着马车摇摇晃晃,晃花了他的眼。
猝不及防地目光相撞,他怔愣一瞬,唇角不动声色地向上微扬。
探出头的少女兴许没有料到他竟然还在看,动作一僵,又飞快缩了回去。
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沈寄时想着想着,笑意中不知何时掺了些苦涩。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转身,铜镜映入眼帘,映照出一张清秀普通的脸。
—
圣人的身体突然好了起来,虽然依旧大不如前,却已经能够上朝。
养病的这些时日,朝廷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今日一早,满朝文武都被圣上好一顿骂。
桥大人身为百官之首,自然是首当其冲,不止被骂,还被罚了一个月俸禄。
区区一个月俸禄,桥大人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揉了揉眉心道:“圣上这一病,脾气越发古怪了。”
花无久艳,月不常圆。
即便是秦皇汉武,垂垂老矣之时都会犯昏,圣上如今已是垂暮之年,年轻时尚且不及秦皇汉武,如今更是愈发糊涂了。
桥夫人给他盛了一碗青菜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夫君,若是太难熬,便辞官吧。”
“说什么胡话?”
桥夫人将汤勺一撂,“谁与你说笑,原本想等你致仕之后,我们游历天下,顺便一同回蜀州看看。如今朝廷乱作麻,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能提前辞官,也未尝不可。”
桥大人沉默一瞬,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桥夫人呛声:“总是说不到时候,圣人如今……”
她顿了顿,又将声音压低几分,“伴君如伴虎,谁又能料得到以后。”
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会不知,桥大人苦笑,“夫人啊,朝堂动荡,我若是走了,大梁就真的没人了。
桥夫人一怔,便不说话了,她自然是懂的。
东胡之乱后,大梁便没有举行过科举,百官凋零,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开设科举,即便明年春闱后会有不少人入朝为官,可那些新鲜的血液却也没办法立即撑起偌大的朝廷。
生于斯长于斯,她何尝不愿大梁重回盛世……
桥大人摆了摆手,岔开话题,“听说冯家那小子定亲了?”
桥夫人回神,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小口喝粥的桥妧枝,揪心地想到有关她姻缘的事,心有戚戚然:“定了,定下的女郎比脉脉还要小四岁。”
“倒是门当户对。”
话音刚落,下人就匆匆跑来通传,说冯家郎君在门口,要找女郎。
桥夫人皱眉,迟疑道:“婚事都定了,再找脉脉,怕是有些不合适。”
“光天化日,有什么不合适的,大梁民风开放,如今又不是在前朝。”桥大人说着,饮下最后一口粥。
桥妧枝本就心不在焉,闻言起身,温声道:“我去看看,说不定是有什么要事。”
桥夫人嗯了一声,没再阻拦。
大理寺事物繁多,冯梁来时,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一眼,见她没事,方才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冯梁神色严肃,一捶手,与她说起自己这次前来的缘由。
“这几日事务繁忙,且将那事当做酒后梦抛到了脑后,今日上朝被圣上骂了一句蠢货,我这才想起那好像不是什么梦。”
他负手,皱眉说起那件令他十分疑惑之事,“前几日我与同僚去喝酒,回来时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郎君,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定亲了。”
他看了桥妧枝一眼,见她没什么表情,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打起精神,道:“我自然是定了亲的,但是那人十分凶悍,态度恶劣,竟问我女郎在哪里。”
握紧腰间佩戴的官刀,他挺胸,“我当时警惕异常,不止没有将女郎的事说出去,还用刀挥退了歹人。”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少女脸上,悄悄打量。
桥妧枝神情娴静,眉眼微弯,“那就要多谢冯郎君了。”
冯梁一怔,腰背突然绷直,摸着官服上的玉带,正经了几分,抿唇道:“女郎不必言谢,还好女郎没有出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也难辞其咎。”
冯郎君是个好人,无论多少次,桥妧枝始终这么觉得。
不愿再照这个话题说下去,桥妧枝正要寻个话头,只是还未开口,余光扫到屋檐下,突然顿住。
熟悉的衣角在寒风下翻飞,有人立在墙角阴影中,眉目疏朗,风骨凛然。
他不知何时终于换回了自己的那张脸,鼻梁高挺,清俊异常,光是立在那里,便如松柏临雪,白鹤振翅,令人移不开目光。
冯梁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她的走神,自顾自道:“女郎,过几日我就要弱冠了,到时候不知女郎可愿前来?”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音,冯梁顺着她目光看去。
冷冷清清的墙角,留有一片阴影,两棵枯草躲在角落里,毫无生气,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他收回目光,踌躇片刻,见桥妧枝始终望着那里,半点没有移开目光,忍不住问:“女郎在看什么?”
桥妧枝回神,薄唇微扬,“冯郎君。”
冯梁连忙对上她目光,内心忐忑,“女郎……”
“听说你马上就要成亲了。”她温声道:“等郎君成亲那日,我与阿娘定会备上厚礼,恭贺郎君新婚。”
就连送他新婚贺礼,都要带上桥夫人。
听她这样说,冯梁扯了扯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明白她的意思,只能牵强点头,“冯某多谢女郎。”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即便是再不甘心,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回旋的余地。
冯梁走了,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几眼,看她立在门前,神情沉静,终于死心,扬鞭离开。
他早应该清楚,从东胡之乱始,桥姑娘便容不下除却沈寄时第二个人了。
桥妧枝等他走远,缓缓转身,路过墙角时脚步微顿,却没有停留,自顾自向前走。
冷如冰霜的手忽然扣住她手腕,令她止步,身后人低笑出声:“已经一整日了,卿卿还在生气吗?”
常年征战沙场,他的指腹十分粗糙,按在皮肤上,带起微微刺痒。
越听他笑便越是难过,桥妧枝忽然转身,目不转睛看着他。
许久未见的一张脸,也是她曾看了二十年的容颜。
直到如今,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才缓慢又强硬地漫上心尖,不受控制般发出阵阵嗡鸣。
她眼尾绯红更甚,沈寄时一僵,笑意渐渐淡去。
指腹按在她眼尾,他开口,嗓音不再像之前那般低沉,反而带了些少年清润,问:“卿卿为何又哭了?这些时日,哭得次数胜过以往数年了。”
她抿唇,泪珠顺着眼角滑下,“你之前那张脸,丑死了。”
说得很是夸张,之前那张脸虽称不上英俊,却也与丑不沾边。
指腹很快被源源不断的眼泪浸湿,他神色微凛,缓缓低头。
桥妧枝果断偏头避开,哑声道:“沈郎君,我马上就要和旁人成亲了。”
沈寄时眸色一深,直起身,低声道:“刚刚听到你恭贺他新婚,哪有即将成亲的女郎还要恭贺自己郎君新婚的,桥脉脉,你蒙我。”
见她不说话,沈寄时自嘲道:“我知你为何生气。”
“最开始确实想让卿卿忘了我,人鬼殊途,我征战多年,见惯了生死,轮到自己,自然知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
桥妧枝皱眉,眉眼挂了些冷意,似在嘲讽他的自以为是。
他知道如何做是最好的,却忘了,情之一字,本就与带兵打仗不同。
指腹依旧没有离开她眼角,他清润的嗓音多了几分喑哑:“生死无常,卿卿,退婚之事,我从未怪你,不必自缚。”
分出一魂陪伴她,他从未后悔,哪怕是变成魙鬼,他也毫无怨怼。本就是无**回之人,即便再死一次,与他而言也并无关系。
桥妧枝眼底泛酸,却没再哭。
出征前退婚,她悔之不及,如今他这句话,仿佛将她从湿漉漉的水中捞出来,有了短暂的喘息。
她微微眯眼,目光落在屋檐上,那里立着一只大雁,孤零零一只,应当是南飞时落了单,迷失了方向。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沈寄时眉眼低垂,也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轻云蔽日,她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沈寄时眸中闪过失落,正要跟上,却察觉到什么,一低头,看到两根纤细的手指抓住他袖口。
抓得很紧,没有放开。
桥府石阶高,桥妧枝拾阶而上,行至门前,撞上了准备出门的桥夫人。
她一顿,不动声色松开抓在手心的袖口,明知旁人看不见他,却还是下意识挡在他身前,软声道:“阿娘。”
桥夫人第一时间看到她泛红的双眸,眉头轻皱,“他已经走了?”
问的冯梁。
“走了……”
桥夫人犹豫,还是问:“脉脉为什么哭,可是那浑人说了什么?”
“没有哭。”她连忙解释,抱怨道:“刚刚日头大,与冯郎君说话时被阳光刺了眼。”
闻言桥夫人心下一松,伸手摸了摸她脸,叮嘱道:“日头最伤眼,一会儿让郁荷帮你用温水敷一会儿。”
桥妧枝心不在焉点头。
桥夫人知她不是听话的性子,也没再言,正要离开,目光随意一瞥,看到屋顶上的八卦镜,脸色微变。
悬挂在牌匾上的八卦镜被日光晒得煜煜生辉,透过镜子,她看到少女身侧多了一只属于男子的手臂。
桥妧枝没察觉到,迈过门槛向前走。
八卦镜内景象跟着改变,熟悉的脸映在镜中,桥夫人倏然一怔,似是不可置信。
是沈寄时,是他回来了。
她猛地转身,唤道:“脉脉。”
桥妧枝疑惑,眼角殷红分外明显,“阿娘?”
桥夫人强颜欢笑,“没什么,是想叮嘱你,别忘了用温水敷一敷。”
“阿娘,我知晓的。”
桥夫人目送她远去,等了很久,剧烈跳动的心依旧没有恢复平静。
平妪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夫人一直不动,忍不住提醒,“夫人,再迟就要过了上香的最佳时辰了。”
桥夫人回神,摇了摇头,“不去了,以后都不去了。”
说完,她转身,重新进了府中。
沈寄时收回目光,心中多了几分了然。
桥妧枝一路都没说话,等进了自己的小院,直径推开屋门,转头看向身后之人。
“你进来。”
屋门被合上,沈寄时伸手想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却又被她躲开。
指尖微顿,他却没有收回,而是强硬将指尖落在她额前,将她发丝一点一点捋顺。
脱去沈郎君那张君子皮,长宁侯即便再死一千次一万次,骨子里还是强硬又固执的人。也是因此,即便他长了一张美人脸,活着的时候却很不被长安众女郎待见。
他不在意,因为他只需要被一个女郎喜欢便可。
桥妧枝没有再躲,任凭他为自己捋发,隔了很久终于开口,语气霸道:“沈寄时,你替我做两件事。”
眸中情绪翻涌,沈寄时想也不想,答应下来,“好。”
不问要做什么,只要是她说的,他都应下。
于是桥妧枝让他做两件事,一件是将那张坏了的婚书重写一封,一件是用那块美玉,雕一块定亲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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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桥脉脉,你完了。”◎
婚书易写,玉佩难雕。
那块玉资质上乘,不敢轻易下刀,沈寄时来来回回琢磨了许久,等终于雕好那日,正逢冬至。
冷玉上雕琢的图案与上一块别无二致,沈寄时看了许久,方才起身将玉佩拿给正在暖阁中躲寒的少女。
“玉佩雕刻好了。”他道。
少女昏昏欲睡,闻言伸手去要,等了许久,掌心依旧空一物。
她抬头,对上他视线,温声问:“玉呢?”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掌心浅淡的纹路上,盯了好一会儿,轻轻将玉放上去。
桥妧枝细指摩挲着白玉上的花纹,眉眼一弯,小心将新玉挂在腰间,又将之前那块满是裂纹的玉收进锦盒里放好,方才满意。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腰间摇晃的玉佩上,问:“不是要送我的吗,怎么又挂在你腰间。”
桥妧枝便抬眼,一本正经,“是送给平州沈郎君的,你是沈郎君吗?”
明明被戳短处,沈寄时却低笑出声。
暖阁很静,他笑声清越又好听,桥妧枝整理裙摆的手一顿,忍不住抬头。
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初回长安那两年,他桀骜偏执,脸上总带着慑人的冷肃,极少笑,长安的小娘子们都很怕他。只有她不怕。而现在,他好像回到了还在蜀州的时候,身上那股偏执与戾气不见了。
她看得出神,轻声道:“沈寄时。”
清俊脸上笑意未消,他扬眉,一如既往,“嗯?”
桥妧枝心突然便静了,就算沈寄时无法往生也没关系,等她百年之后,她们一起做鬼也没关系,她也不往生,那时间比做人可长多了。
郁荷立在门外唤她,“女郎,夫人叫您去吃饺耳。”
桥妧枝立即道:“这就来。”
她说着,抬步往外走,却在经过沈寄时时脚步一停,垫脚亲在他耳侧。
沈寄时没动,眸光一暗,多了几分苦涩。
门开了又合,一缕寒意钻进暖阁,又很快消散。
膳房内热气腾腾,桥妧枝行至门前,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醋香。
桥大人小酌温酒,见她过来,率先看到她腰间悬挂的玉佩,问:“脉脉何时买的新玉,成色不错。”
桥夫人跟着看过去,目光微顿,又很快移开。
“就是……”
桥大人迟疑道:“上面的花纹好似在哪里见过,你拿过来,我细看看。”
自然是见过的,与当年沈家送来的定亲玉佩一模一样。
桥妧枝有些心虚,当作没听见,敷衍地嗯了一声,便埋头吃饭。
桥夫人看了她一眼,给还在思索的桥大人端了一碗饺耳,低声道:“吃东西也堵不上你的嘴,看什么看。”
说完,又看向快将脸埋进碗中的桥妧枝,轻声道:“一会儿给沈寄时拿些饺耳去。”
舀虾羹的手一顿,桥妧枝眼皮重重跳了几下,指尖都白了,却听桥夫人若无其事道:“他是男子,贡品要多放些,免得在九泉之下还吃不饱。”
剧烈跳动的心终于慢了下来,少女吞下口中肉羹,轻轻嗯了一声,飞快完吃饭,就说自己要去放贡品,匆匆离开。
“夫人今日怎么说这事?”
桥大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气也多了几分惆怅,“你知晓的,提起沈危止,脉脉又要难过。”
桥夫人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情绪,“怕是不会了。”
杜康酒烈,桥大人上了年纪,温酒下肚,没喝多少便开始脸颊发红,“夫人说什么?”
“没说什么,少喝些酒。”
桥夫人神情恹恹,撂下筷子,起身走了。
已有半醉的桥大人微微眯眼,觉得自家夫人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桥妧枝跑回了暖阁,她气喘吁吁立在门口,问:“沈寄时,你要不要吃饺耳?”
寒热交替,她说话时哈出几口白气,明亮的眸子目不转睛看着他。
沈寄时没说话,走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抱进怀里,鼻尖埋进她颈侧发间。
有些痒,桥妧枝没躲,伸手环住他脖颈,“你吃不吃饺耳,是牛肉馅的,很好吃。”
话音落下,她便被抱得更紧,两人相拥,却只能听到一人心跳。
莫名的,桥妧枝眼底有些发热,她觉得他身上可真冷,比冬日的风还冷,明明以前,是那样炽热滚烫。
“桥脉脉。”
他说,“你完了,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谁说的,长安好多郎君都想娶我,我们退婚第二日,求亲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是有这回事的,她们退婚第二日,便有郎君托媒人前来提亲。
那日沈寄时原本应当在城内当值,闻言当即冷了脸,直接告假,提着银枪往桥府大门前一站,生生吓退了一众前来提亲的郎君。
他从白日站到晚上,等到再无媒人敢踏进桥府半步,方才走人。
桥妧枝直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心情,大概是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愤恨。
明明是他做错了事,却连句软话都不肯说。明明与她退了婚,还不许别人来提亲,当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浑人
似是也想到了这件事,沈寄时埋在她颈间哼笑出声,没再说话,只将怀中少女抱得更紧。
那日的饺耳沈寄时没吃,他说:“桥脉脉,你陪我回一趟家吧。”
暖阁太热,桥妧枝被抱得太久,只觉头脑有些昏沉,她知道,他的家,在兴宁坊最深处。沈萤走后,偌大的沈府就只剩下一个日常扫打的奴仆。
—
沈寄时跪在沈家祠堂里没有抬头,或者说,他不敢抬头。
世代金戈铁马的将门世家,祖辈皆曾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一点一点将沈家军壮大,可这些却都在他手上葬送,八万将士,他没有将他们好好的带回来。
谁能想到,生前封狼居胥,十七岁便被封长宁侯的沈寄时,到头来,却无颜再见沈家列祖列宗。
桥妧枝立在他身边没有动,她知他的心思,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陪他。
她看着那些林立的牌位,眼眶发酸,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里的人,有的早早战死沙场,有的鞠躬尽瘁英年早逝,只有寥寥几个善始善终。
沈寄时是战死沙场的其中一个。
目光落在写有他名字的牌位上,桥妧枝沉默看了良久。
“桥脉脉。”他没抬头,低声问:“我死后,可有谥号?”
她眸中水光攒动,低低吐出两字:“忠烈。”
沈寄时一默,“我不配。”
他不配统率三军,更不配做沈家人,他应当被万千人唾弃,被世人咒骂。
“我不配”这三个字如同一把剑不断翻搅她的胸口,她太想说些什么,可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到远处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如同他们一样,在冬至傍晚,来到几乎成为一座空宅的沈府。
【作者有话说】
不肯过江东的人一直是沈寄时。
——
有点短小
这个故事最开始在我脑子里的时候是甜文的,男主其实没有死,他被救下,一直以生魂形式走完这个故事。但是后来,它成了不那么甜的文,男主也是真的死了。
43
第43章
◎年少轻狂,悔教卿卿伤心【修】◎
许久无人打扫,祠堂前悬挂的灯笼早已落了一层灰,风一吹,陈旧的白灯笼轻轻摇晃,灰尘撒下,落在来人肩头。
周季然毫不在意肩膀落尘,径直走进祠堂,目光落在供台上那十数个牌位上,下意识皱眉。
抬手将写有裴雲名字的牌位与旁人隔开,又拭去落在上面的尘垢,周季然神色稍霁。
“阿雲。”
他掀开带来的食盒,自顾自道:“又一年冬至,我来看你了。”
他微顿,语气带了些怅然,“沈萤一走,沈家就空了,留在这里的奴仆不上心,任由这里落了灰。我原本想将你接到我那里,但又觉得你更想留在这里,怕真将你带走了,你会怪我。我知道,你还是更想和沈烈在一处的。”
他将尚有余温的饺耳放到盘中,又点了三炷香,看那几缕白烟向上飘荡,直到将牌位上的名字遮挡的模糊不清。
“你送我的那枚玉佩寻到了。”
他摊开手露出掌心玉佩,低声道:“浮屠峪一场恶战,原以为再也找不到了,不成想被人捡到带回了长安。这是不是说,你我缘分未尽。”
自然是无人应答,他诉说之人,早就已经魂归天地,世间寻觅不得。
周季然唇角笑意淡去,又重新将玉佩收回,没再说话。直等到三炷香燃尽,一口一口吃掉已经凉透的饺耳。
他自己包的饺耳,形状并不好看,味道也没滋没味,但他还是一个不落地吃完了。
面无表情将落在供台上的香灰扫走,周季然突然道:“桥姑娘,你看了那么久可看够了?”
躲在供台后的桥妧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沈寄时。
他们挨得很近,祠堂内昏暗,他偏头,低声安慰道:“别怕。”
心中那点惶恐渐渐消失了,桥妧枝点头,一咬牙,从供台后走出来。
周季然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正前方的供台上,一动不动,好似一座陈年雕像。
天色将晚,远处唯留一缕霞光。
周季然指腹抚上裴雲的名字,低笑道:“果然,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除了我,就只有女郎了。”
桥妧枝抬眸,语气疏离,“周将军。”
并无太多寒暄之词,他们本就不相熟。
在桥妧枝的记忆中,这位周将军独来独往惯了,在蜀州时只偶尔会与沈寄时一同去酒肆买酒,大多数时候都是亦步亦趋跟在裴将军身后,极少会主动与人攀谈。
后来回了长安,裴将军一死,她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与沈寄时一同出现,知道那次,他们在演武场豁出命一样打了一架。
裴将军……
她眼皮一跳,想到那日河边悠悠飘远的河灯,主动开口:“周将军口中的意中人,是……”
她顿了顿,还是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她不愿辱没了裴将军。
周季然却接上她的话:“是阿雲,我的意中人是阿雲。”
于桥妧枝而言,阿雲这两个字太过陌生,陌生到有些反应不及。
她抿唇,下意识看向身侧沈寄时。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寄时回望,那张足够张扬的脸藏在阴影中,扯出一抹讽笑。
“女郎不说话,是觉得恶心吗?”见她久不吭声,周季然突然行至她身边,语气微冷。
恶心吗?
其实是没有的,她只是觉得有些荒谬。
桥妧枝眼神不躲不避,直直望回去,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干净纯粹。
周季然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抬脚越过她,向外走去。
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桥妧枝出声道:“裴将军她,一直视你为亲子。”
脚步微顿,周季然嘲讽道:“我有父有母,谁要做她的’亲子‘!”
他没有着急离开,只微微眯眼,看着天际渐渐隐去的霞光,道:“其实女郎,你我才更像是同一类人。”
桥妧枝猛地抬头,却听他道:“一样的固执和偏执,只不过女郎总是喜欢用一张温婉的面具,掩盖自己的本性。”
才不是!
桥妧枝本能地排斥他这样的说法,下意识皱起眉。
周季然不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少女僵立在原地,眉眼低垂,一动不动,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捧住她的脸,强行将她走远的思绪唤回。
她抬眼,对上沈寄时好看的眉眼,莫名有些委屈。
“别听他胡言乱语,周季然就是个疯子,以为全天下都与他一样疯!”
他眉眼压低,语气不容置喙,“你与他从来不一样,桥脉脉,你放不下我,你也知我难以放下你,你我之间,与那个疯子所言,从来不一样。”
他说着,指尖在她下颌处轻轻摩挲,低头苦笑,“说到底,是我年少轻狂,多惹离别苦,悔教卿卿伤心。”
“你如今也不大,怎么说起话来好似已经几百岁一样。”她眼底一热,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发间,低声道:“去时刚弱冠,今年不过二十有二。”
她抬手将他长发散下,嗡声道:“你二十岁生辰在冀州战场上过的,为何没有冠发?”
自从退婚之后,他们便再未相见。那时光顾着赌气,即便他生辰,也未送一封家书往冀州去。
沈寄时敛眸,与她十指相扣,只道:“没来得及。”
其实不是来不及,是想回长安之后,让她看着他戴冠。
掌心相贴,桥妧枝眉眼微弯,侧头看他,“那你将就一下,现在只有我看得到你了。我去选个好看的玉冠,挑个好日子,为你冠上发吧。”
“好。”
天际霞光终于消失殆尽,明月高悬,撒下一地月光,桥妧枝意识到什么,微微侧头,长睫微动。
“沈寄时。”
“嗯?”
“下雪了。”她声音多了几分哽咽,“你的肩上,又下雪了。”
没有料到周季然会来,他们误了回去的时辰。
沈寄时一怔,没有去管肩上霜雪,转而将她带进一间久无人气的屋子。
即便穿着氅衣,寒意依旧入骨。
他长睫上已经附了一层霜,温声哄道:“夜已深,这是我的屋子,卿卿不要乱跑,我今夜,护不住你。”
屋内没有暖炉,这样寒冷的季节,他身上的冷意更甚屋外寒风。
桥妧枝语气涩然:“我不乱跑,我守着你。”
“也不必守我,去睡一觉,明日一睁眼,我便好了。”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无知无觉。
“沈寄时?”她轻唤。
无人应答,他已经听不到了。
屋檐上亮着一盏灯笼,桥妧枝摸索许久,终于在桌案上摸到半只蜡烛。
烛火燃起,疲倦袭来,她坐在他身边,轻轻将头倚靠在他肩胛处,缓缓阖上眸子。
真冷,还好她今日穿了极厚的斗篷,尚还可以忍受。
—
沈寄时清楚记得,浮屠峪一战,周季然没有上战场。
—
成平二十八年七月,冀州落了一场寒雨。
风萧萧,少年将军裹挟一身水气掀帐而入,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片刻,冷声道:“怎么回事?”
李副将双目充血,又怒又悔,“侯爷,是末将之责!我们追寇时中了埋伏,周将军为了救我,手臂中了一箭,直接穿透了骨头。”
沈寄时面色微寒,冷硬问:“战鼓已停,为何追寇?”
李副将猛地跪下,正要请罪,却听一直闭目的周季然开口:“东胡三王子受了重伤,李副将追上去,一刀将他脑袋砍了下来!长宁侯,三王子的脑袋换我周季然的一条手臂,这买卖不亏。”
沈寄时眼皮一跳,看向坐在帐中周季然。
他身受重伤,面色苍白,表情却不见痛苦。
双目对视,两人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带着疏远与淡漠。
他们之间,曾是生死之交,只是如今,勉强能称为同僚。
悠悠岁月转瞬即过,终不似,少年游。
沈寄时率先收回目光,对季副将道:“功是功,过是过,自己去领军棍。”
撂下话,转身就走。
军中大夫将周季然伤口包扎好,道:“周将军手臂伤势极重,至少百日内不要舞刀弄枪,否则手臂难保。”
沈寄时脚步一顿,毫不犹豫,冷声道:“既然如此,浮屠峪一战周将军不必前往,有李副将在。”
“不行!”
周季然眉宇间染上阴鸷,“她说过,上只要了战场,将军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这个她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沈寄时头也不回,不容置喙,“这是军令!这一战,大梁必胜,有你没你,没什么两样!”
说完,大步迈出军帐。
身后传来周季然暴怒的声音,他冷笑,莫名想起自己被阿娘抽打的那几道鞭子。
阿娘……
他下意识向西看去,却见太行山脉重峦叠嶂,举目眺望,不见故土长安。
长安在山外,要越万重山。
收回目光,他想,等到这一战胜了,他便为父亲阿娘立个碑吧,碑文拓印还没想好,却也不急,他可以慢慢想。
“侯爷!”
身后传来季副将泣血般嘶吼。
沈寄时心下一跳,转身,瞳孔猛地一缩。
星移斗转,记忆如飞鸟般掠去。一转眼他已立于尸骸遍地,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一把胡刀划破李副将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洋洋洒洒落在沈寄时的止危枪上。
目眦欲裂,他看到李副将睁着眼,一边抽搐一边对他道:“侯爷,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为何会,回不去了?
明明大梁,已经胜了。
—
晨曦透过窗缝照进来时,寒意退去,桥妧枝悠悠转醒。
同一个姿势僵持一夜,她一动,肩膀便泛起一阵酸痛。
天亮了,她猛然清醒,立即抬头看向身侧之人。
“卿卿。”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然而望向她的眸子却犹如一汪深潭,无端让人心慌。
他说:“我好像忘了一些事。”
桥妧枝细指抚过他眉骨,强撑起一抹笑,“忘记了什么,沈寄时你别慌,我们可以慢慢想。”
“我忘记,我因何而死了。”
或者说,他忘记,他为什么会败。也忘记,周季然到底有没有上战场。
记忆仿佛被强行挖空,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沈:谁对我下蛊了!
小桥:什么蛊?
小沈:情蛊!
小桥:……
44
第44章
◎幽冥污秽,你要留在人间◎
浮屠峪一战,于大梁而言,是一场长久的阵痛。
那一年,长安满城素缟,行在长街上,随时能听到巷间传出呜咽哭声,一入夜,未烧尽的冥钱便随风飞的到处都是,夜里的长安俨然成了一座幽冥鬼城。
“八月初八,消息传回长安,圣人怒急攻心,一病就是数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浮屠峪一事。案子牵连甚广,查到第三日时,朝中就已经有不少人丢了乌纱帽。”
桥妧枝撑伞与他并肩而行,说起自己知道的那些事,语气中满是低落,“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知晓的,那时爹爹阿娘没有告诉我,我还不知你已经出事了。”
沈寄时垂眸看她,听得认真。
桥妧枝错开他的目光,恨声道:“九月初九,总算有了眉目,原是冀州节度使狼子野心,通敌叛国,假传军情。”
“赵曾?”沈寄时脑海中闪过此人模糊的影子,只依稀记得是个志大才疏的武将,再多的,却想不起来了。
“是他。”
提起这个名字,桥妧枝握着伞柄的手用力到发抖,“八万将士死于他之手,长安百姓群情激奋,要求将他当众凌迟。只是,早在七月十四,他便被周季然斩杀于冀州,尸骨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她顿了顿,想到沈寄时身上那些伤,颤声说着狠话:“死得太过便宜,他明明就该……就该被五马分尸,凌迟处死,应当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冰凉的手掌突然覆上她微微颤抖的手,桥妧枝一颤,仰头看他。
沈寄时抿唇,神色晦暗,一点一点将她手指掰开,目光落在她被指甲掐伤的掌心。
粗粝指腹划过那些甲印,带起一阵战栗。
桥妧枝指尖微颤,冷静下来,任凭他握着手,轻声问:“沈寄时,你想起来一些吗?”
“没有。”
他用尽全力去想,可那段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笼罩起来,让他窥探不到一分一毫。
他看着她,自嘲笑道:“卿卿,我应当,想不起来了。”
桥妧枝鼻尖发酸,“没关系,总有一日能想起来。我去问问阿爹,说不定问得再详细些,你就想起来了。”
沈寄时没有回答,只是握住她手腕,如同很久以前一样,拉着她走在长街上,“桥脉脉,天冷,回去吧。”
天光初亮,长街寂静,只有寥寥几个摊贩出摊。
有人看到一个女郎撑伞行在长街上,她纸伞举得很高,微微倾斜,为身侧空白处撒下一层阴影,就好似……就好似她身边还有一个无法被人瞧见的人一样。
看她的商贩微微一怔,脑海中突然浮现志怪中所说的鬼魅,手一抖,青天白日里出了一身冷汗。
一夜未归,说不心虚是假的,桥妧枝行至桥府大门,缓缓放轻了脚步。
原本应当守在门外的家丁不见身影,她悄悄松了口气,庆幸于原本想好的许多措辞都用不上了。于是一路往自己的院落中走去,带着沈寄时将院门一关,上了暖阁。
厅堂内
桥夫人支着手臂轻抵额头一侧,无奈问:“脉脉回来了?”
平妪道:“已经回来了,看样子,昨夜应该宿在沈府了。”
“她总是这样,小时便不让人省心。”桥夫人眉眼划过一丝伤怀,“以前每次找不到人,只要去沈府那里寻准能找到,没想到如今还是。”
桥夫人闭目,温声道:“只是,即便不愿承认,我也不得不承认,自从知他在脉脉身边后,我便安心不少。”
平妪隐隐猜到夫人口中的他是谁,却没有多问,只默默将桌案上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撤下,换了一壶新的来。
冬日易嗜睡,回到暖阁,桥妧枝第一件事便是抱着小花窝在榻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往年这个时候,她已开始酿明年新酒,等第一场冬雪降临时埋到合欢树下,待开春,再从树下将酒坛挖出,一大坛梅花酒,她断断续续能喝上一整年。
可今年不同,她双肩魂火虽已重燃,可这些时日遇到太多鬼怪,没了精气神,整日整日的睡。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因熟睡更显柔和的眉眼上,微微扬唇,转身出了暖阁。
傍晚,桥妧枝是被一股浓郁梅香唤醒的,她睁眼,看到数枝绿梅插在水中,含苞待放,隐隐有要开的架势。
她抬头,看到沈寄时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前,正神情专注地擦拭手里那柄长枪。
枪头已经锈迹斑斑,他却一寸一寸,擦得尤为认真。
桥妧枝有一瞬间恍惚,险些以为眼前人又是她的幻觉。
她记得,沈寄时很爱惜他的兵器,无论刀枪剑戟,只要在他手上,总会被他擦的一尘不染。
“兵器是武将的魂,要时常擦一擦。”
某一年,少年坐在墙头,神采飞扬,语气坚定:“只要我还能战,就不会让我的兵器变脏。唯一能弄脏它的,只有敌人的鲜血!”
他的话犹在耳边,可时过境迁,他的止危枪生了锈,再无用武之地了。
桥妧枝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忍不住出声:“沈寄时。”
被唤之人动作一顿,抬头扬眉,“醒了?”
他起身,高大的身影遮住暖阁内的烛光,缓缓向她走近。
那股淡淡的香火气越来越近,沈寄时行至她身前,她心中那股郁气却依旧没有消散。
“沈寄时。”她仰头看他,“你的枪生锈了,我去找些麦麸,混上醋水,看看能不能将上面的锈迹除去。”
她说着就要起身,却被他攥着手腕,拉了回去。
“陈年老锈,除不下去的。”
桥妧枝心一紧,连忙道:“一两年的锈迹而已,能有多久。试一试,万一呢。”
沈寄时眸光微暗,哑声道:“即便是除去上面的锈迹,那柄枪于我而言,也已经没什么用了。”
“谁说没有用的,你可以练枪给我看。”她说着说着有些急了,“我会看的,沈寄时,我会看的。”
冰凉的指腹落在她泛红的眼角,清润的声音略带笑意,“桥脉脉,你怎么总是为我难过,以前是这样,如今还是。”
桥妧枝立即语塞,下意识想,因为她是很固执的人啊。
别说一两年,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她还是会为他难过,为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寄时难过。
“桥脉脉。”他低头,将吻落在她眼尾,蓦然尝到一丝咸涩。
怔然一瞬,他喉咙滚动,意识到什么,低声道:“那柄长于长宁侯而言很重要,于沈小将军而言也很重要,但是对于如今的沈寄时而言,并没有卿卿想象中那么重要。”
他在说假话,她知道。
有些泄气,又有些生气,她微微偏头,肩膀耷拉下来。
沈寄时抚过她柔顺长发,道:“桥脉脉,今夜我可能要短暂离开。”
搭在他腰间的手微微收紧,“去哪儿?”
沈寄时眸光微暗,没有隐瞒,“黄泉九幽,寻赵曾。”
血债血偿,若当真是他害的八万沈家军惨死,即便是做了鬼,他也要让他难有来生。
桥妧枝钻进他怀中,“我随你一起去。”
掌心落在她后颈,沈寄时将人按在怀中,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人间一日,黄泉一年,兴许喝上一盏茶的功夫,我便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他越是这样说,桥妧枝便越是心慌。
人间黄泉隔着天堑,她怕他一走,她又寻不到他了。
她道:“沈寄时,我下过黄泉的,我也去过酆都,我可以与你一同去。我也不害怕鬼魅,你不用担心我拖累你。”
抱着她的手臂渐渐收紧,他语气涩然,“是我拖累你,桥脉脉,幽冥污秽,你要留在人间,等我来寻你。”
这个等字,她很不爱听,可却莫名觉得他这句话很动听。
她沉默半响,依旧觉得难过,却哼声道:“你若是不来寻我怎么办?之前不是一直要让我忘了你吗?”
他静默一瞬,郑重道:“不会不寻你,你在哪里,沈寄时就在哪里。”
等他亲手解决赵曾,今后无论生死轮回,他都只为桥脉脉一人。
45
第45章
◎胡不归◎
人间战乱不断,黄泉路变得格外拥挤。
黄泉路上四面虚无,青石板整齐陈铺而上,于此间向上,看不见星辰日月,向下,看不见尘埃土地,向前,所见一片虚无,向后,望不见挚友亲朋。
死状凄惨的各路鬼魂推搡着往前走,神情百态,或木讷或不甘,或悲痛或胆怯,却包含了人间众生相。
周而复始,来去之间,走过这段路,便与人间一刀两断。
沈寄时在黄泉虚无地待了三百年,死在他手上的鬼怪残魂不计其数,身上的煞气收不住,他行至这里时,吓得过路新魂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还未踏足望乡台,那些哭声就惊动了正在值守的鬼差。
鬼差匆匆赶来,看到他时明显一怔,连忙道:“长宁侯,百年未见,你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沈寄时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死时所穿的那身玄甲,他胸前破了个窟窿,正源源不断往外流血,仿佛永远都流不尽。
他眉眼之中结了一层冰霜,开门见山,“我来黄泉寻一人,名为赵增,长安人,生前曾任冀州节度使,如今这人,可在黄泉幽冥处?”
鬼差迟疑片刻,又问:“敢问长宁侯,此人与你是何关系?”
沈寄时面上浮起一抹狠戾,一字一句道:“冤亲债主。”
“他与我并无关系,他欠着的,是数万将士的性命。”
鬼差静默片刻,记住这个名字,转身进了酆都城。
沈寄时留在原地,看到酆都城外鬼魂排了极长的队伍,便明白这些时日,人间死了多少人。
一等便是数日,直到第七日时,沈寄时已经烦不胜烦,鬼差姗姗来迟。
“长宁侯。”
鬼差拿着一个册子,看着上面的记载,道:“此人生前所做恶事皆被记载在此簿,酆都大帝都已一一审判,绝无遗漏。”
沈寄时眉眼染上不耐,“你的意思是,他在酆都?”
鬼差解释:“此人罪大恶极,已入了畜生道,历万世轮回之后,自会神魂消散,如今已经是第十世了。”
“我不问来生,只问你,如今人在何处?”
鬼差目光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指着黄泉路上缓慢挪动的一只肉虫道:“就在此处。”
沈寄时侧身,看着那只缓慢向前挪动的丑陋虫子,眸光晦暗,冷笑道:“他欠数万将士性命,孽债还未还清,为何不在九幽受刑?”
既能入轮回,便说明他生前死后都无冤屈,八万将士身死之事,确实与他有关。
“长宁侯,赵曾已经受过百年刑罚,虽入轮回,可每一世都在畜生道,待万世轮回之后,自会神形俱灭。”
沈寄时闻言,又看向地上蠕动的肉虫,良久,方才哑声道:“还有一事,黄泉拥挤,我想问问,那八万沈家军,如今都已入了轮回吗?”
鬼差看着眼前曾为大梁出生入死的少年将军,将手中帐薄一合,面露不忍,却还是道:“长宁侯,冀州节度使的刑罚已定,但是你的八万将士,如今还困在枉死城,难以轮回。”
—
桥妧枝蹲在土地庙前,将带来的冥钱放进铜盆里烧。
窈娘坐在在她身边,懒道:“你前几日给我烧来的胭脂被一只不懂事的小鬼当做糖啃了一口,这几日我都没有上胭脂,他们看到我,都说我憔悴了不少。”
她拆穿:“你之前也都不涂胭脂的。”
“今时不同往日,我前不久看到书上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这个道理吧。”
桥妧枝嗯了一声,问:“你不是不识字吗,谁叫你的?”
窈娘喔了一声,哼着小曲不说话了。
她死得早,哼唱的都是已经过时的童谣,在这荒无人烟的土地庙,竟显得有些恐怖。
“那我下次再给你多烧几盒胭脂,顺道再烧几身好看的衣服。”
桥妧枝心不在焉,一边说,一边将冥钱投入铜盆,堆积在下面的还没有烧完,就又放下去一把。
窈娘咯咯笑起来,“等我有时间去鬼市买就好了,比长安集市上便宜不少,而且你给我烧了那么多银两,够我用到魂飞魄散了!”
她说得夸张,其实冥钱最不经用,一个硕大的元宝,拿到鬼市里连半盒胭脂都买不起。
桥妧枝抿唇,不置可否,只看着那些冥钱在铜盆里燃烧殆尽,渐渐化成一推灰烬。
火光将她眸子映衬得格外明亮,窈娘看着她,忍不住问:“你今日怎么神思不属的,是不是病了?”
说着伸手想要去摸她额头,只是还没碰到,余光就瞥见她头上那朵绒花亮了一下,于是讪讪缩了回去。
她感叹道:“真好,肯定有人很爱你。”
即便死了都要分出一缕人魂护着她,真是羡煞旁人。不像她,生前没有人爱,死了也只有她给她烧些祭品。
这女鬼说话太莫名,桥妧枝不吭声,又放了一把冥钱,手离开时,乱窜的火苗险些撩到她指尖。
没有受伤,却还是被灼了一下,她蹭了蹭,继续往铜盆里塞冥钱。
见她一直在出神,窈娘忍不住问:“说起来,一直跟在你身边那个鬼郎君呢?”
她犹豫了一下,讪讪道:“以前你来给我烧东西时,他就一直守在外面,我虽然有些怕他,但是他这次没跟着你来,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桥妧枝终于回过神来,道:“他去黄泉了。”
“去黄泉?”窈娘错愕不已,“是被鬼差抓走的吗?他又不能入轮回,鬼差抓他做什么?”
“不是被抓走,是去寻人。”桥妧枝解释。
“寻人?”窈娘更不解了,心直口快道:“我们这些入不了轮回的鬼总是很怕下面那些凶神恶煞的鬼差,他一去,还回得来吗?”
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只剩下极轻的嘟囔。
窈娘知道自己嘴快了,有些尴尬,道:“我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桥妧枝握拳,没吭声。
他明明说只去一盏茶的功夫,如今已经是第二日,换算成黄泉时辰,已是半月,他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变故。
“会回来的。”她说。
见她终于肯说话,窈娘心下一松,忍不住凑近她道:“女郎,你好像特别相信他。”
“相信。”
冥钱烧完,桥妧枝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沾染的灰尘,语气坚定,“他既说了会回来,就一定回来。”
她说话时眼中有亮光,看得窈娘莫名觉得心软,忍不住道:“女郎,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郎君。”
问这话其实是出于调笑意味,原本不曾想她会回答,可下一瞬,却听她道:“喜欢啊。”
少女衣衫被风吹动,墨发飘飞,极为认真地对窈娘道:“我喜欢他,喜欢很多年了,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拉着我跑出长安时,我就已经喜欢他了。”
她太坦然,倒让窈娘十分错愕,歇了调笑的心思,讷讷道:“可是女郎,人鬼殊途。”
“人鬼殊途,但殊途同归。其实这些话,都是说给世人听的。”
供桌上的三炷香烧完,桥妧枝对她道:“等我改日再来看你,你要是有事寻我,就去长安兴宁坊桥府。长安城内道士多,路上小心些,别被那些人抓了。”
窈娘下意识点头,看她背影越走越远,突然觉得鼻尖有些泛酸。
至于为什么有些难过,她自己都不知道。
桥妧枝并没有着急回府,只沿着朱雀大街缓慢向前走。
冬至已过,还有一个多月便是新年,长安集市也多了几分生气,沿路可见书生在路边卖字画春联,有些书生身边还会跟着家中妻子,坐在一旁剪窗纸,较之以往热闹不少。
这一年,长安干旱,护城河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浅溪,百姓过得不好,便将希望寄托于明年,希望明年多一些雨水,希望明年有个好收成,更希望国泰民安,再也不用担心再一次被胡人赶出长安。因此,即便过得不好,他们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与期许。
长街熙熙攘攘,桥妧枝却觉得有些不习惯,这些时日,她习惯身边总会跟着一只鬼魅,习惯她出声就会随时有人应承她。
街边传来一阵炒栗子的甜香,她站定,去摸荷包,却发现今日只带了几块碎银,不过倒也足够买一袋滚烫的栗子。
卖栗子的商贩见她站着不动,主动开口:“女郎又来买糖栗,还是像以前一样,两袋糖栗吗?”
桥妧枝忍不住问:“你认识我?”
“女郎样貌出众,又时常来我这里买糖栗,我自然记得。”
闻言桥妧枝笑笑,将碎银递给他,道:“今日只要一袋糖栗。”
商贩收下银子,一边为她装糖栗一边叹道:“今年没有雨水,哪怕栗子耐旱,收成还是少了不少,卖的便有些贵。”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骚乱。
桥妧枝下意识看去,却见禁军从酒楼中压出几个身着麻衣的普通男子,驱赶着往衙门走去,而周季然却持刀立在一旁,面色冷峻,唇角满是讥讽。
察觉到她的目光,周季然侧身,对上她的视线,只看了一眼,便很快离开。
长街喧嚣,她看到周季然薄唇一张一合,对身后将士说了什么,随后转身上马,带着禁军走远了。
商贩将盛好的栗子递给她,“女郎,你的栗子。”
桥妧枝回神,接过油纸包裹的栗子,放在掌心暖手,低声问:“那些人犯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商贩一言难尽,只含糊说道:“冬至都过了,长安还没有下雪,那几个人一看就是吃多了酒,开始胡言乱语。女郎应当也看到了,这一年,禁军已经因为这件事抓了不少人了。”
桥妧枝明白了,那几个人应当是吃多了酒,说了些关于圣上不该说的话,就如同钦天监的周大人一样。
她转身,却不可避免地想起蜀州时候的圣上。
那时她年纪尚小,圣上也正是壮年,虽也做过一些昏庸事,却称得上爱民,称得上爱臣,无论是对百姓还是朝臣,总是带着几分宽容,远没有如今这般不近人情。
果然谁都会变,即便是高坐明堂的圣上。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珠翠坊,脚步微顿。
—
回府时已经是傍晚,桥府正厅多了几个身穿朝服的老者,都是桥大人的同僚。
桥夫人见她回来,匆匆上前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她一眼,压低声音问:“你的耳坠呢?”
下意识摸了摸光秃秃的耳垂,桥妧枝道:“应当是路上丢了,我没有注意。”
哪有人丢耳坠一下子丢一对儿的,桥夫人扫了她一眼,没有拆穿,只推着她往回走,叮嘱道:“膳厅里给你留了雪梨银耳羹,先去喝了。”
桥妧枝应承了一声,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正堂那几位大人身上。
桥夫人犹豫了一瞬,压低声音道:“十二皇子在洛阳行事时出了纰漏,今日早朝,周季然上奏弹劾,圣人震怒,将十二殿下痛斥一顿,隐隐有要冷落的意思。”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圣上一个态度就足够满朝文武揣测许久。自太子被东胡人刺杀后,圣上一直没有立储。
众多皇子中,大多资质平庸,唯有十二皇子称得上其中翘楚。再加上,从蜀州到长安,十二皇子是从战场上一点一点为自己立身的,很得民心,如今受了冷遇,众人难免担忧,怀疑起圣上中意的储君人选到底是谁。
“脉脉,阿娘知道你与十二殿下相熟,只是如今,圣上病重,还要小心为妙。”
桥妧枝缓缓收回目光,将怀中尚且温热的栗子递过去,道:“阿娘,我明白,你吃糖栗吗?”
她最终还是没有去喝雪梨银耳羹,从正堂出来,便飞快回了暖阁。
暖阁陈设与她走白日离开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变的就是窗边那几株梅花比白日更大了些,隐隐似要开了。
沈寄时还是没有回来,她抿了抿唇,察觉自己应当又被他给骗了,什么一盏茶的功夫,是从采摘茶叶开始的一盏茶吗?
她愤愤,将花瓶中的水换掉,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花苞,盘算着最快明日,这些梅花兴许就能开了。
狸奴跳到她身边,探着脖子,嗅了嗅梅花,懒洋洋往她身上倒。
桥妧枝将它捞起,抱在怀中玩闹一会儿,方才想起什么。
走到梳妆台前,她从袖中拿出白日里,用翡翠耳坠换来的镂空雕花玉冠,看了又看,这才小心放进锦盒中。
等沈寄时回来,她就为他将发冠上。
46
第46章
◎我们成亲吧【修】◎
临近年关,兴宁坊悬挂是灯笼全部换成了正红色,一入夜,灯笼亮起,远远看去,只见一阵红光冲天,格外喜庆。
郁荷买了炮仗来放,火折子一燃,响声震天,惊起落在屋檐上的几只飞鸟。
桥妧枝立在阁楼上,看着天际火光闪现又消失,惊觉转眼又是一日,再过不久就是除夕,可沈寄时还是没有回来。
其实七日并不长,真论起来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眨眼之间,可若换算成黄泉时日,已是七年了。
七年,寻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当真需要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吗?
人间第七日时,桥夫人回了一趟娘家,天未亮出门,傍晚方才归家,马车上除了从娘家带回来的体己物件,还有一坛酱菜。
酱菜是用萝卜腌制而成,吃起来很脆,桥妧枝心不在焉咽了一口,酥脆声响直接从骨头传到耳畔。
桥夫人目光落在她神情恹恹的脸上,突然道:“阿娘今日归家,你外祖母问起了你的婚事。”
桥妧枝回神先是一怔,随后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桥夫人装作没有看到她的不对劲,自顾自说道:“你外祖母的意思是说,若是实在定不下亲事,就将你许给你三表哥。你们年纪相仿,他虽家世一般,却是青年才俊,过了年就要参加春闱,若是能够高中,与你倒也般配。”
听到相配这两个字时,桥妧枝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她与沈寄时是不般配的,可她与旁人便般配了吗?
厅堂寂静,谁都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桥妧枝抿了抿干涩的唇,哑声道:“阿娘,我如今还不想定亲。”
沉默许久,桥夫人突然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温吞道:“阿娘知道,所以帮你回绝了。”
她移开目光,“你若是不想议亲便算了,阿娘不逼你。”
出乎意料的答案,桥妧枝长睫飞快抖动了两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静默许久,方才讷讷道:“我知晓的,其实阿娘从未逼我。”
阿娘总是嘴上说着给她议亲,可知道她不喜欢冯郎君,便会爽快回绝,更没有逼她相看旁人,这些种种,她都知晓的。
桥夫人只苦笑一声,起身离开。
她其实并不是令爹娘省心的女郎。
桥妧枝想,但她可能永远也做不了让爹娘省心的女郎。
那日天色将晚,桥妧枝捧着一小坛青梅酒回了空无一人的庭院。
院落清寂,她立在门前,仰头看到暖阁这则半开的窗户,从这个角度看去,隐约能看到窗内绽开的梅花。
酒气上头有些晕,她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离开时可曾关窗。
捧酒悠然而上,推开门的一瞬间,满面梅香,她寻香看去,只见立在窗前的那几枝梅花已经全然盛开了。
原是花仙子于一人寻常的寒夜,悄然造访。
傍晚的寒风透过窗户,吹得花瓣翻飞,桥妧枝将喝了一半的青梅酒放下,缓步走到窗边去关窗。
窗是向内开的,想要关上,就要挪动插着梅花的白瓷瓶。
酒意三分,她没反应过来,指尖碰到白瓷瓶口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动作一僵,缓缓转身。
沈寄时立在她身后。
“桥脉脉。”
他开口,清润的嗓音不知为何变得沙哑了许多,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令她见之心颤的惆怅与无奈。
桥妧枝思绪混沌,想问他为何才回来,可话到嘴边,说的却是:“沈寄时,我们的梅花开了。”
寒冬腊月,窗外一片萧条,窗边那抹青白成了此间唯一的点缀。
“嗯。”他说,“桥脉脉,我看到了。”
桥妧枝双颊泛红,眸子却很亮,“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阿娘今日与我说,只要我不愿意,以后就不会再给我议亲。沈寄时,等再过一段时日,我们就成亲吧。”
寒风肆虐,枯枝轻晃。
桥妧枝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微微抿唇,正想问他有没有在听她说话,可还未开口,却猝不及防被他拥入怀中。
微凉的身子贴上来,桥妧枝眸子下意识睁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太用力,让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要被他嵌进身体里。
“沈寄时?”
下颌抵在她肩膀处,唇瓣轻轻擦过她颈边,带起一阵酥麻,桥妧枝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
淡淡的香火气与她身上的梅子酒香融合在一起,明明那些酒不足以醉人。可桥妧枝却觉得头晕目眩,下意识攀上他肩膀,胡乱动了两下。
沈寄时将她抱得更紧,低声道:“桥脉脉,让我抱一会儿。”
他这样说,桥妧枝便不动了。
窗户敞开,寒风偶尔吹在他们身上,却不觉得冷。
饮过酒的人身上总会有些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沈寄时都被她染上了一层温热。
蜡泪垂落,火焰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力气终于松懈几分,只是手臂依旧强硬地横在她腰间,将她弄得有些疼。
侧腰应当被勒出了红痕,桥妧枝靠在他怀里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抓住他手腕,将手臂从自己腰间扯了下来。
沈寄时黯然,手臂缓缓垂下,没有再覆上去。
桥妧枝摸了摸自己侧腰,没有察觉到疼痛,于是放下心,将人拉到镜前,又转身去翻放在梳妆台上的锦盒。
玉冠样式简单,握在手中有一股温润的暖意,少女抿了抿唇,轻声道:“沈寄时,我前几日看中了一个很漂亮的玉冠,于是买了下来,想用来给你束发。”
说着,目光透过铜镜落在他脸上,桥妧枝苦恼道:“但是我好像高估自己了,我还从未给男子束过发。”
沈寄时看了她一会儿,抬手将自己长发束起,道:“卿卿,为我戴冠吧。”
他其实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戴冠的一日。
二十二岁生辰那日,他尚在冀州战场,父母叔伯皆故,能称得上他长辈之人都在长安,他心心念念之人没有给他寄来一封信,心中不畅快,于是堵着一口气,一直到战死都没有为自己冠发。
桥妧枝闻言眉眼微弯,小心将玉冠落在他发间,又将短簪固定住,待整理好,指尖依旧没有离开。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透过铜镜看向彼此。
“沈寄时。”她开口,“你还记不记得,原本今年冬日,我们是要成亲的。”
二十六年秋,裴将军战死,沈寄时守孝三年,他们的婚期,定在承平二十九年腊月初六,也就是今日。
沈寄时哑然,良久出声:“终究是我负卿卿。”
“你知道就好。”
她笑着,将手松开,凑近他,语气却多了几分认真,“那你在黄泉,寻到赵曾了吗?”
四周一静,他久久没有开口,桥妧枝却也不急,只静静等着。
良久,他扣住少女手腕,指腹在她细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寻到了。”
“他入了畜生道,我寻到他时,他已成了黄泉路上一只令人憎恶的肉虫,前尘往事,都已经不记得了。”
桥妧枝有些解气,又问:“然后呢?既然如此,你为何在黄泉一呆就是七年?”
这一次,又静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我在黄泉寻到了李副将,还有那战死沙场的八万沈家军。”
桥妧枝不解,“黄泉鬼魂这般多吗?这么久竟还没有让他们去轮回。”
沈寄时眉眼染上一抹狠戾,他哑声道:“并非如此,他们停留在枉死城,无法入轮回。”
霎那间,桥妧枝只觉得周身血液倒流,耳边一片嗡鸣。
她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然问:“赵曾已被绳之以法,为何他们无法出枉死城?”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因为当初的刽子手,不仅只有赵曾。”
“我可以不入轮回。”
他想到枉死城中的那些将士,眼中渐渐蒙上一层血雾,“但是他们不行,我要送他们入轮回,让他们有来生,送他们回家。”
浮屠峪一战死的死伤的伤,唯一知道那日发生什么的人,只剩下周季然。
眸中血雾难以消散,他道:“卿卿,我要知道,既然是冀州节度使通敌叛国假传军情,那周季然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声音沙哑,仿佛随时能呕出一口鲜血,“我更要知道,我曾经的生死之交,被阿娘视为亲子之人,是否当真恨我至此,恨到亲手葬送与他出生入死的八万兄弟。”
周季然恨他,他一直都知道。
—
周府没有点灯,门前的两个灯笼也不知何时熄灭了。
周季然挎着长刀行在一片漆黑中,走得缓慢。
指腹一直在摩挲刀柄上那个凸出的沈字,时间久了,指腹磨出血,他却还是没有停下。
说来可笑,从市井乞丐到如今身居高位,十几年来,他身边唯一没有变得竟然是这把刻着沈字的长刀。
凉酒入喉,脑海中思绪纷乱,让他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夜风袭来,吹散了周身酒气,他却越发觉得困倦。
步伐最终停在一处凉亭内,周季然坐在石凳上,将最后几滴酒灌入喉咙。
模糊间,他想,谁叫沈寄时姓沈呢,沈这个字,真是令人厌恶。
他是厌恶沈寄时的,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讨厌,时间一久,演变到最后,厌恶中竟渐渐掺杂了几分恨意。
他第一次无比清晰意识到这个事实时,是在承平二十八年的七月。
彼时大梁陈兵冀州,仅用半年时间,就将东胡打得节节败退。七月初,冀州暴雨,关口一战,他与沈寄时兵分两路包抄东胡兵马。
东胡三皇子是个草包,不一会儿就被他打得落荒而逃,李副将乘胜追击,却被偷袭,他上前用胳膊为其当了一箭,却不想一下子就扎穿了骨头。
很疼,比以往任何伤都要疼,他忍不住想,要是阿雲还在,说不定还能再用鞭子将沈寄时抽一顿。
最好抽得皮开肉绽。
“周将军百日之内不要舞刀弄枪,否则手臂难保。”
军中大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周季然却神情冷淡,并未放在心上。
他对军中大夫道:“周季然命贱,一条胳膊罢了,无需费心。”
是的,他命贱,一条胳膊而已,不要便不要,总归将东胡打跑之后,他便不准备上战场了,要这条胳膊也没有用。
就连阿雲都不知道,其实他并不喜欢上战场。
他最开始说要上战杀敌,是为了留在阿雲身边,再后来她死了,他便想将东胡人打跑,也算是为她报仇。
谁知沈寄时的声音却在军帐中响起,语气一贯桀骜,令人厌恶:“浮屠峪一战你不必前往,有你没你,大梁一样可以胜,这是军令。”
少年将军说完转身就走,独留他在原地暴怒,暴怒到最后,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那点厌恶中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恨意。
他厌恶沈寄时。
最开始厌恶他,是厌恶他的自以为是。
后来厌恶他,是厌恶阿雲的目光永远最先放到他身上,厌恶阿雲让他守在沈寄时身边护着他。
到最后,他甚至开始厌恶他姓沈,厌恶他的父亲是早就死透了的沈烈。
直到阿雲为救他而死,他陡然生出了几分恨。
—
周季然睡在凉亭中,想着对沈寄时的恨,恍惚间清醒了几分,可很快醉意袭来,他又陷入更深的梦境。
—
承平二十八年七月十三,冀州再次迎来一场暴雨。大雨混着泥水冲刷而下,山谷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嗡鸣。
沈寄时身穿玄甲,负枪纵马前行,与站在一旁的周季然擦肩而过,却没有施舍给他半分眼神。
他们就是这样,从一同练武的两个少年到一同出生入死的同僚,直至如今,相看两厌。
大军浩浩汤汤往北走,马蹄踏过路面积水,溅起足有一人高的水花。水花与大雨交织,模糊了众人视线。
营地内,只剩下周季然与近百个无法上战场的伤员,眼睁睁看着大军离开。
这是第一次,他因伤没有上战场。
大雨中,周季然目光阴鸷,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就要翻身上马,却被伤了腿的彭校尉拦下。
“周将军不可,侯爷让你留在这里养伤。”
大雨打湿衣袍,彭校尉面容在暴雨中有些看不清晰,声音却格外固执。
“滚开!”
一脚踹在彭校尉心口,周季然长刀一挥,怒吼道:“沈寄时算什么东西,也管得了老子上不上战场?!”
彭校尉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禁不住哀嚎出声。
“周将军!”
继而又是数人拦在他面前,那些拦着他的将士道:“还请将军以身体为重!东胡如今虽负隅顽抗,但已经是强弩之末,将军此战必胜。而且……而且若是裴将军在天有灵,也不会同意将军贸然前去的。”
沈家军都知道,周季然再反骨再不听军令,但只要裴将军在,他总是能变得格外听话。
果然,周季然动作一僵,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片刻,冷笑道:“搬出她来镇我?”
拦着他的那些人下意识低头,却依旧不肯让开。
面色彻底冷下去,周季然正要提刀,脖颈上红绳却突然崩断,一直悬挂在胸前的玉佩顺着身体滚落进淤泥中,暴雨冲刷下,只堪堪露出一个周字。
周季然一怔,弯腰拾起,久久没有出声。
那是他弱冠时,阿雲送他的玉佩,也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天边惊起震耳雷鸣,暴雨越下越大,举头不见沧溟。
周季然扯了扯唇角,将玉佩擦干收在袖中,收起长刀转身进了军帐。
阿雲应当是不愿让他去的,他想,即便这只是他毫无根据的猜测。
暴雨下了一整夜,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碎石沿着山路滚滚落下,越积越多。”
周季然身披蓑衣立在军帐前,指腹一直在刀柄上摩挲。
东胡早就已经苟延残喘,最后一战,于大梁而言犹如探囊取物,可为何一整夜都没有消息。
他一把拽过一旁的将士,沉声道:“前线可有消息?”
“还……还没有,末将这就前去查看!”
周季然眸光微沉,心中难安,松开士兵直接翻身上马,冷声道:“我自己去!”
说完,快马扬鞭,向北而去。
“将军!”
“周将军!”
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周季然眉眼微沉,攥紧手中玉佩,没有回头。
山路艰险,周季然却越发不安起来。
快马行至滹沱河时,他隔着很远,便见一人手执黑色军旗纵马奔来。
妖风肆虐大雨滂沱,黑色军旗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可周季然看得分明,那就是沈家的军旗。
“周将军!”
来人隔着很远看到他,一边嘶吼一边向他奔来,只是还未将军旗交到他手上,就在距离他一丈的地方,骤然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溅到到周季然脸上,那是一股浓郁又腥臭的铁锈味。他来不及擦,冲下去一把将人抱起,这才发现这人胸前竟早已被箭矢贯穿,不知靠着怎样的毅力才跑到这里,他咬牙,问:“出了什么事?”
将士口吐鲜血,断断续续道:“东胡人在浮屠峪设了埋伏,侯爷死战将军……快快去叫援军……”
周季然瞳孔一缩,双拳紧握,失声道:“冀州节度使陈兵于此,战事有变,为何没有出兵?”
那将士张了张唇,想要再说什么,可又喷出一口鲜血后,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说不出话来。
他必死无疑,周季然为他阖上眸子,一咬牙,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冀州节度使所在的城门飞奔而去。
大雨倾盆,他身上的蓑衣早就已经被打透,雨水渗入伤口,痛得几乎麻木。
他顾不及查看手臂上的伤口,奔至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守城将士不见踪影。
他勒住缰绳,冒雨大吼道:“赵曾在何处!战事有变,烦请调取三万精兵与我前往浮屠峪!”
无人应答,他便拔出长刀,怒吼道:“冀州节度使赵曾何在!”
眼前好似一座没有人的空城,周季然脸色越发难看,怒道:“冀州节度使赵曾何在!战事有变,你不出兵,是要造反吗?!”
一连喊了三声无人应答,周季然心一沉,意识到什么,正要强行破门,城门却骤然打开。
锋利的长刀架在脖颈,周季然一僵,看清眼前人,怒急攻心,“赵曾,战事吃紧,你不派军增援,反而将这里的将士都赶走!你是要反吗?若是此番兵败,你难辞其咎!”
赵曾却也不恼,只笑眯眯看着他,道:“周将军,你以为现在派兵就能力挽狂澜吗?沈寄时与那八万沈家军就不会死吗?”
他得意道:“一切都已经晚了!浮屠峪本就地势险峻,再加上东胡人对沈家军战术了如指掌,鏖战一夜,沈寄时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周季然,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前来求我派遣援兵的沈家军吗?”
周季然目光阴鸷,指骨嘎嘎作响,一把握住架在颈间的刀刃,鲜血淋漓而下,他形容恐怖,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见他如此疯癫,赵曾双眸微眯,将长刀撤下,冷笑道:“告诉你也没关系,这一夜,算上你,前来请我派兵的沈家军已有数十个,你猜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口中骤然溢出一口腥甜之气,周季然眸中满是杀意,“你杀了他们!”
“周将军果然聪明绝顶。”赵曾虽在鼓掌,却语气嘲讽:“沈寄时此人桀骜不驯,蔑视皇权,早就该死了,让东胡人与他们耗,等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兵,自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顾不上疼痛,周季然一把拎起眼前人衣袖,目眦欲裂,“赵曾,你这样做与通敌叛国无异,就不怕被诛九族吗?!”
“九族!”
赵曾冷笑,“如今已经到了这般境地,周将军还没有看分明吗?”
“东胡如今已是苟延残喘,你猜为什么会将沈寄时逼到这般田地?”
周季然面目狰狞,牙齿打颤:“是你!你果真通敌叛国!”
赵曾眸光一冷,“我何时通敌叛国,叛国之人明明是周将军你。”
他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周季然,冷笑道:“自古都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东胡之乱至今,沈家的名头在百姓心中威望至高,早就已经威胁到皇权,你以为圣上能一直容忍下去吗?”
他嘲讽地看着周季然,“更何况沈寄时与十二皇子素来交好,承平二十七年,东胡人刺杀太子,太子薨,当日正是沈寄时值守长安,怎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那个时候太子出事?太子一直被圣上寄予厚望,你以为经此一事,圣上没有怀恨在心吗?”
周季然觉得很可笑,眸光愈冷,“昏君!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便要葬送八万将士的性命吗?”
这就是大梁的皇帝,他为阿雲感到不值,也为沈寄时觉得可悲。
“莫须有与否,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圣上说了算!周季然,光是昏君这两个字,就已经够你掉十次脑袋了!”
赵曾道:“圣上只需要听话的将士,可沈家军只听沈寄时一人号令,没了他,沈家还有沈萤,没了沈萤,沈家还有周将军你,如今东胡已经不成气候,但只要有这些人在,陛下便日日如坐针毡,既然如此,那不如一了百了。”
话落,他拍了拍周季然的肩膀,嗤笑道:“说这么多,也是为了让周将军死的明白,毕竟这件事,总要有个替死——”
话未尽,赵曾突然口吐鲜血,僵硬抬头,满是震惊望着他。
周季然面无表情抽出插在赵曾腹间长刀,鲜血溅在他脸上,他没有擦,任凭浓稠的血液从他下颌处滑下,好似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摸出赵曾身上兵符,周季然垂眸,语气冰冷,毫无感情,“节度使说得对,这件事总要有替死鬼,这个人可以是周季然,也可以是赵曾,而大人统帅冀州军,自然更适合当这个替死鬼。节度使大人可能忘了,帝王的刽子手,从来不是不可代替的。”
他突然有些庆幸,若不是赵曾看不起他,也不会孤身一人前来,给了他下手的机会。
鲜血顺着他发尖缓缓滴落,带起一阵刺鼻的腥臭味。
掌心伤口深入骨缝,肩膀上的肩伤还没有好全,周季然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握着那枚玉佩,一步步走进城门内。
他想,早知当初,还不如也上战场,和沈寄时一起死了,还可以早日下黄泉去见阿雲。
—
夜深露重,屋檐上寒霜凝结成一滴水,落在周季然眉心,将睡梦中的人惊醒。
他睁眼,发现手中的酒壶已经空了,冷风吹了半宿,那点醉意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他下意识看向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就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横贯在掌心。
他极少做梦,却不想接连两次所梦到的,都是与过去有关的事情。
不知为何会梦到那些事,周季然闭目,嘲讽地扯了扯唇角。
帝王高坐明堂,需要刽子手,只要忠诚好用,并不在意执刀者到底是谁。他正是料到这些,才敢一刀了解了冀州节度使。事实也正如他所料,陛下知道他杀了冀州节度使,只说了一句话便轻飘飘盖过,而他周季然,却依旧是活得好好的抚军中郎将。
寒风吹动周季然衣衫,他将梦中的一切清空,随后施施然起身,却在抬头时目光微凝。
不远处,印象中面容都已经有些模糊的人立在不远处,那副神态一如当年一般令人讨厌。
周季然眸光微沉,缓缓开口:“你是沈寄时?”
话音落下,他又冷笑,奚落道:“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如今托梦给我是做什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何时好到值得托梦的地步了。”
沈寄时冷冷看他,并不说话。
周季然面色一僵,又很快冷笑起来,“真是死了比活着的时候还要令人厌恶。”
他欲走,耳边起了一阵朔风,长枪袭来,落在他喉咙三寸处。
周季然神色不变,垂眸看着眼前锈迹斑斑的止危枪,“沈寄时,你的枪已经生锈了。”
锈了的枪,还有必要拿吗?
寒风吹起玄黑色大氅一角,沈寄时神色冷漠,一如当年。
“我今日来此,是有话要问你。”
似是猜到了什么,周寄然眸中划过一丝嘲讽,“你想要问的事情,刚刚在梦中,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
沈寄时眸子微沉,与他对视,“我只问你,若梦中皆是真,阿娘送你的那块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我身死之地。”
周季然神色一僵,久久没有出声。
【作者有话说】
会修会修会修,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47
第47章
◎任由他冒犯【主日常感情,微剧情】◎
天寒地冻,暖阁中的火炉烧到最旺,处在其中,竟觉几分燥热。
桥妧枝整个身子缩进身侧人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汲取他身上那股阴凉意。
夜阑人静,桌案上油灯轻晃,连带着晃动了墙上的影子。
“玉佩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
声音从怀中传出,有些闷,带着些鼻音。
“兴许是在我死后去过浮屠峪,看一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他顿了顿,扯了扯唇角道:“他不肯说,强行从梦中醒了。”
桥妧枝轻轻嗯了一声,久久没有出声。
怀中人一动不动,沈寄时以为她睡了,轻轻抚上她铺散在枕上的墨发。
指尖顺过她发尖,恍惚间,竟有一种他们当真已经成亲的错觉。
直到胸前忽然传来一阵潮湿之意,滚烫的泪珠透过衣衫,印在他胸前,仿佛能将他胸口灼烧出伤痕。
他心中一震,扣在她发上的手一紧,哑声道:“桥脉脉,你哭什么?”
上一次见她这样频繁哭,是在承平二十年冬末,他们南逃的途中。
一句话仿佛开了洪水的闸口,本就湿漉漉的衣衫瞬间又洇透一大片。
沈寄时伸手去探她脸,入手却是一片泪涔涔的脸庞。
她抽噎:“你明明可以凯旋的。”
泪珠渗进指缝,他没动,哑声道:“哪有那么多本可以,卿卿不要哭。”
她将头埋得更深,瓮声道:“你从未对不起他,从未对不起大梁。”
她口中的他,是高台上的天子。
“太子被刺本就是巧合,即便是换旁人当值也会出事。”
“沈家世代忠烈,祠堂上的十数个牌位还不够证明吗?”
她说话时浑身都在抖,显然被气得狠了。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大,她猛地抬头,牙齿打战,“若不是他沉迷享乐,错信佞臣,大梁怎么会历经十年战乱。若不是他年迈昏庸,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冰凉的唇落在她唇边,将她未尽之言全部吞了下去。
桥妧枝浑身一僵,眼泪落得更加凶猛。
温热的泪珠顺着脸庞滑下,沈寄时尝到了淡淡的苦咸味,像初春的苦杏,馥郁清香间又涩然。
他微顿,缓缓向上,轻吻落在她湿润的眼角。
热泪入喉,仿佛能够将喉咙灼伤,辗转厮磨,潮湿,却令人怦然心动。
呼吸交缠间似有梅香萦绕,沈寄时呼吸微沉,有些分不清,这是香气是从窗边传来,还是从她身上传来。
怀中少女长睫颤得厉害,手指一直紧紧抓着他袖口,明明害怕,却任由他这样冒犯。
他许久没有动作,桥妧枝缓缓睁眼。
帷幔之后光影黯淡,他轮廓分明,神色却有些看不清晰。
她有些难过,那种难过并不陌生,正如寻不到他的那些时日中,她每每梦中惊醒后,心脏仿佛被挖走一块,让她惶恐不安。
“沈寄时。”她轻轻唤了一声,双手捧住他的脸,仰头去亲他。
纤细的脖颈向上绷直,她吻得不重,却格外缱绻。
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高大的身躯压下,修长的手扣住她下颌,极尽深入地侵占,如同山间土匪一样,妄图掠夺些什么。
墨发散下,手指强硬地插入她指尖,与她十指相扣。
桥妧枝指尖抖得厉害,想要用另一只手去攀他肩膀,只是混乱间,圆润的指甲尖在他耳后划出一道红痕。
很细微的疼痛,却在夜间被放大,理智蓦然回笼,沈寄时一顿,就着朦胧光亮去看她。
少女朱唇水润,眼尾绯红,目光却清亮,好似山间的雪,风一吹,轻枝摇晃,抖落满地琼芳。
他不敢踏雪,正如活着时不敢越雷池一步,总觉得要等到成亲,可如今,他们却再也成不了亲。
手臂一松,沈寄时埋首在她颈边低笑,笑着笑着,又顿觉几分苦涩与无奈。
怎么甘心呢,原本昨日应当是他们的新婚夜的。
桥妧枝闭眸,静静听他在自己耳边笑,鼻尖莫名有些发酸。
“我可以的。”她说着,纤细的指尖一直没有离开他鬓边。
沈寄时嗯了一声,扯过棉被为她盖上,道:“等我们成亲。”
她一怔,唇角微弯,没有问什么时候成亲,如何成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头埋进他胸膛。
还是没有听到心跳,每次贴上来她下意识去听,可那里一片寂静。
“天快亮了。”
他掌心落在她墨发上,清润的嗓音带了几分沙哑,“桥脉脉,该睡了。”
大约是真的哭累了,桥妧枝听着他的声音,当真缓缓睡去。
天光大亮时,窗外突然响起欢快的炮竹声。竹筒飞起,跃过高墙打在暖阁的柱子上,又很快被弹飞。光阴倏忽流转,竹筒落到了庭院中,被风一吹滚落在桥妧枝脚边。
沈寄时弯腰将竹片捡起,指腹在竹片烧焦处擦过,垂眸看向专心刨土的桥妧枝。
“桥脉脉。”
“嗯?”少女鹅黄色的裙尾拖在地上,与他应声,却只偏了偏头,正眼都没有给他。
她将屋中盛开的梅花采摘下来,酿了一坛梅花酿。
马上就要到除夕,她要尽快将酿好的梅花酿埋进土里,再晚几日,土地就要被冻住了。
“桥脉脉。”他又出声。
这一次桥妧枝总算回头,细眉轻蹙,不解地望向他。
沈寄时眉目收敛,缓缓俯身,看着她不耐烦的表情,轻轻扯了扯唇角。
她如今这个模样,好像一只被打扰筑窝的雀鸟。
莫名想到青城山上的云雀,于是抬手,在她脸庞上蹭了蹭。
浅淡的炭痕在她脸上留下印记,沈寄时一怔,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白皙脸上的印记就更深了。
有些心虚,他将竹片藏进袖口,避开她的目光。
脸庞被他蹭得有些痒,桥妧枝神色微松,道:“沈寄时,明年春日,我们就能喝到梅花酒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我帮你埋。”
说着,拿走她手中的石铲,单膝蹲下,将已经隐隐有些发硬的泥土撬出。
放在一旁的梅花酿散发着浓郁的酒香,他神情专注,寒风一吹,合欢树的枯枝在他头顶摇晃,一瞬间,他好似还是当年那个与她在山上埋酒的青衣少年。
日迈月征,朝暮轮转。
这几日,她们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相处,没有再提与圣上有关的事。
桥妧枝有些自私地想,若是可以一直这样,也很好。
可是不行,还有人在枉死城等他带他们回家。若是换成她,她也不会让那八万将士不明不白地在枉死城消磨光景。
她不知沈寄时会如何做,这些日子,他不说,她便也不问。
总归,她们是殊途同归的。
天愈冷,她将脸埋进斗篷边那一圈厚厚的兔绒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
沈寄时将酒坛放进土坑中,偏头寻问:“封好了吗?”
她点头,眉眼弯起,“封好了。”
于是土坑被一点一点填平,填到最后时,院门被轻轻敲响。
“女郎,抚军中郎将周大人来府上了。”
【作者有话说】
赶紧甜一下,就当奖励我了QAQ
48
第48章
◎他是第一个为他们烧去香火的人◎
桥府正堂内。
桌案上腊梅开得正好,缕缕梅香融入清茶,入口时,清苦味混着花香萦绕在唇舌间,久不消散。
相国大人用茶盖拂去水面上的茶叶,低头抿了一口茶,温茶入喉,舒服地眯了眯眼,并不说话。
周季然神色如常坐在偏位,身侧的茶已经有些凉,却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
桥大人并不在意他是否喝了自己的茶。
当年在蜀州,周寄然日日跟在裴将军身边,尚且还算是沈家军的人。彼时桥沈两家结有姻亲,周季然整日瘫这一张脸,与他这个长辈都未曾说过几句话,更何况如今。
他今日前来拜访,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
家丁上前将已经凉了的茶重新换成热的,周寄然依旧没有去碰,而是看向桌案上的梅花,突然道:“相国大人可知,陛下昨日做了一个梦。”
“陛下梦到了太子殿下,梦中太子殿下还穿着蜀州时的粗布衣,与一群儒生聚在一起,对着陛下嚎啕痛哭。”
桥大人动作一顿,神色未变,“太子殿下贤良,只可惜天妒英才,可惜可惜……”
真要论起来,当初的太子确实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储君,被刺身亡后陛下哀恸不已,身子一下便垮了。
周季然微微眯眼,继续道:“今日一早,陛下命钦天监解梦,钦天监的大人说,是太子殿下于九泉之下还在忧国忧民,担心陛下的身体,陛下闻言又是恸哭许久,险些起不来身子。”
他抬眼,“钦天监那些人三言两语离不开鬼神,相国大人也觉得这世间当真有鬼神之说吗?”
桥玹冷笑:“你是陛下近臣,鬼神之说何故问本官?”
周季然却笑了笑,道:“曾几何时,下官也曾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只觉得若是世间真有鬼神,为何不自己报仇?那些做了恶事之人,又为什么没有报应。”
“你今日前来,就是要与本官讨论鬼神之说?”
桥玹失了耐心,正要起身送客,却听周季然道:“不是与相国大人谈论鬼神,是与女郎。”
他说着,抬眼看向正堂门前。
桥妧枝抱着汤婆子立在那里,身上因为埋酒而沾惹的泥土味还没有散尽,鬓边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乱。
她看向周季然,神色冷漠,抿唇道:“正巧,我也有些事想要询问周大人。”
四目相对,周季然起身,扯了扯唇角,“既如此,还请女郎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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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妧枝的喜欢与厌恶很简单,这可能是固执之人的通病。
正如现在,她立在假山上的凉亭内,放目远望,能越过高墙,甚至能看到长巷内悬的一排红灯笼,却始终没有转身去看近在咫尺的周季然。
周季然也不在意,开门见山,“周某想问女郎,沈寄时如今在何处?”
桥妧枝没有回头,声音很冷:“周大人若是寻沈寄时,应该去沈府,现如今,他的牌位还在祠堂里供着,与那些战死沙场的沈家人在一处。”
“女郎知道我要寻的并非牌位。”
他道:“我要寻的是沈寄时,而非不会动的牌位。”
他死死握着腰间长刀,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鬼怪之说,我原本以为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直到一连两次梦中梦,我才意识到,这世间竟真有鬼神。他既频频入梦,想来也没有准备瞒我。”
“沈萤如今在边关,沈家早已无人。若是沈寄时在长安,也只会在女郎这里。”
桥妧枝心头一跳,回头看他,嘲讽道:“且不说这世间没有鬼神,就算是有,你与他素来不和,寻他做什么?”
周季然脸色坦荡,指尖摸到怀中玉佩,轻轻摩挲,“浮屠峪一战所发生的一切他都已在梦中知晓,我无话可说,苟且偷生之人是我,助纣为虐之人也是我,辨无可辨。周季然只想问问他,九泉之下可曾见到阿雲。”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手中玉佩,“我想知道,她这些年不曾给我托梦,可是在怪我?”
他本以为人死如灯灭,万般皆成灰,却不想,因缘际会,还有来生。既如此,他想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桥妧枝有些生气,苟且偷生,助纣为虐,他说得轻描淡写。是人都求生,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助纣为虐之人,有什么资格去问裴将军。
她压着将人赶走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看向立在一旁的沈寄时。
只要他不愿,除了她,没有人能看到他,她会将周季然打发走。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寄时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将视线落在周季然身上。
“我未曾见到阿娘。”
周季然浑身一震,寻声转身,在看到沈寄时的瞬间,突然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梦中还是现实。
眼前人的模样与当初桀骜不驯的长宁侯别无二致,可终究还是不同了。
“我死后许久才下黄泉,去寻时,阿娘已经入了轮回。”
沈寄时神色很冷,嘲讽道:“阿娘一直视你为亲子,若是知道你对她有这般心思,一定万分难过。”
周季然猛地攥紧玉佩,怔然问:“已经轮回了?去了何处?”
“蜀州。”
沈寄时没有隐瞒,“黄泉鬼差告诉我,阿娘下辈子会在蜀州,至于投生到什么样的人家,我也不知。”
前世之事已如云烟,即便是知道又如何。
“蜀州……”周季然重复一遍,点了点头缓缓转身。
一把长枪突然拦住他去路,沈寄时冷声道:“为友多年,我再问你一遍,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浮屠峪?”
离去的脚步停下,周季然喉咙滚动,“你当真想知道?”
沈寄时不语,始终没有收回长枪。
周季然抬手将止危枪挥开,自嘲道:“承平二十八年七月十五,你身死的第二日,中元节,曾有一人一骑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为曾一同出生入死的八万将士,烧去香火。”
他是第一个知道他们战死的人,亦是第一个为他们烧去香火,送他们上路的人。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却没有笑。
掌心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他偏头,是桥妧枝不知何时握上了他的手。
周季然走了。
走时桥大人没去送客,而是留在正堂皱眉问:“脉脉与他说了什么?要知道,周季然此人阴险,早就已经不是蜀州那个小乞丐了。”
汤婆子早就已经凉了,桥妧枝缩在斗篷里,轻轻嗯了一声,半遮半掩道:“女儿问了一些与沈寄时有关的事。”
确实与他有关,也不算撒谎。
一提到沈寄时,桥大人便不再多言了。
怕说多了惹她伤心,只好讪讪道:“如此……”
桥妧枝眨了眨眼,“后日就是除夕了,爹爹将对联写好了吗?”
府中对联每年都是桥大人亲手写,闻言他一拍额头,抖着袖子道:“险些将这事给忘了,爹爹这就去。”
说完,便急匆匆进了书房。
桥妧枝看着桥大人的背影,哈出一口白雾,对沈寄时道:“马上就要除夕了。”
沈寄时低笑,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腊月二十九,长安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钟馗像。
桥妧枝没有出门,立感受着外面喜气洋洋的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钟馗是捉鬼的。”
她立在窗前,忧心忡忡,“你这几日还是不要踏出暖阁了,阿娘应当已经贴好了门神,若是冲撞了怎么办!”
沈寄时削竹的手一顿,轻笑道:“卿卿,我不惧这些的。”
他说着,三两下削好竹杆,又拿起一根新的继续削。
他说不惧,桥妧枝却还是坐立难安,抿唇道:“你所谓的不惧,是不会受伤的意思,还是即便受伤,也不会再死一次的意思?”
“沈寄时,你到底懂不懂,你或许不会死,但是会受伤,会疼的。”
她语气有些急,甚至夹杂着一丝怨怼,却听得沈寄时眸光一软。
他知晓她的怨恨,也知道自己活该,于是道:“我知晓的卿卿,那些门神并不会让我受伤,那些桃木也不会。”
“当真?”兴许是被骗多了,她不大相信。
“自然是真。”
沈寄时看向她,清俊的脸上神色无比认真,“这世间只有道士法器能够伤我。”
桥妧枝与他对视许久,神色一松。
她看向桌案上已经垒成小山的竹竿,低声问:“除夕花灯只做一只就好了,为何要削那么多?”
沈寄时垂眸看向手中竹竿,道:“多做一些,明年便不用做了。”
桥妧枝心下一跳,语气惊慌,“为什么明年不用做了,你要走吗?”
“卿卿。”沈寄时未抬头,眸中带笑,“听闻江南那里冬日河水不会结冰,若是明年此时一切安好,我们去江南吧。”
江南?
她还从未去过江南,若是能游历一番也是极好。
可不知为何,她想着这句话,总觉得有些难过。
他在用一种不那么令人难过的方式,告诉她,他在为她做往后许多年的花灯。
她敛眸,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
沈寄时没有抬头,过了许久,才道:“皇宫。
早有预料,她并未露出太多惊讶,道:“那你何时去?”
“过了除夕。”
帝王是天子,是承天命之人,他此番一去,必遭天谴。
那些人已经在枉死城等了太久,可他还是很自私,至少,他要陪她走完这一年。
桥妧枝鼻尖一酸,看向窗外,轻声道:“沈寄时,去年除夕我没有花灯,你今年为我做两个吧。”
“好。”
她又道:“一盏做狸奴戏蝶图,另一盏就做美人图好了。”
“好。”
49
第49章
◎情爱一事,她从不扭捏【主感情,微剧情】◎
沈寄时赶在除夕那日的傍晚做好了两盏花灯,只是那两盏灯并没有被桥妧枝带去街上闲逛,而是小心翼翼挂在了屋檐下。
他手艺好,花灯做得精妙,内里烛光一亮,灯上的影子便映照在地上。寒风一吹,漂亮的狸奴剪影在地上晃动,引得小花追来追去。
桥妧枝将祈愿的红绸挂在光秃秃的合欢树上,仰头望了一会儿,直到红绸随风飘起,方才转身望向屋檐下的鬼魅。
除夕佳节,爆竹声四起,天边霞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神色映照的格外柔和。
沈寄时靠在檐下柱旁,眉梢微扬,“许了什么愿望?”
“什么都没许。”
她扯着他袖子将他拉进屋内,语气稀松平常,目光却落在他脸上,道:“除夕的红绸是说给天上神仙听的,我所求之事,唯有鬼魅可帮我。”
沈寄时心尖一颤,反手握住她手腕,牢牢攥在手心。
他太用力,险些将她手腕勒出一道红痕,桥妧枝没有躲,任由他攥着。
他没有问她所求什么,因为他一直都知道。
房门被合上,桥妧枝倒了一杯屠苏酒,举杯凑到他跟前,眸光微闪,轻声道:“沈小将军,长安的习俗,除夕要喝屠苏酒。”
沈寄时没动,垂眸看了她许久,微微勾唇:“卿卿,我非普通鬼魅,喝不到。”
桥妧枝微微歪头,敛眸看了一会儿,低头小口抿了一口,没有咽下,而是仰头去亲他。
于情爱一事上,她从不扭捏,正如在蜀州时,她明白自己喜欢沈寄时之后,便很大方的接受少年示好。她从不去考虑后果,收到一颗心,便毫不犹豫,也要将自己的一颗心捧给他看。
沈寄时心尖狠狠一颤,眸色微暗,俯身含住红唇。
唇瓣相贴,一凉一热,之后轻轻擦过唇角,向放肆地向更深处探寻。
按在少女后腰的手掌缓缓向上,最终落在她纤细的脖颈处,轻轻按压,指腹顺着上面的脉络轻轻摩挲。
温酒入喉,辛辣中带着浓郁的花椒味,有些麻,桥妧枝蹙眉,有些难受,于是偏头去够桌案上的茶水。
庭院墙外便是兴宁坊长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外面传来,将屋内窸窣声响悉数掩盖下去。
沈寄时指腹擦去她唇边水渍,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向屋外,“城内热闹,卿卿今年为何没有去游灯?”
以前在蜀州时,青城县虽小,可除夕却热闹,一到傍晚,她总要提着花灯去看舞狮,一看就是半宿,有几年军务繁忙,他赶在除夕将过前下山,总能在街上寻到她的身影。
“我已经几年没有去游灯了。”她看到外面爆竹带起的细碎火光,“刚回长安前两年,百废待兴,除夕过得很是无趣。东胡人被赶去北边后,去年除夕终于有了起色,可是城内有傩戏,我怕万一你回来找我,被吓跑了怎么办?”
沈寄时心一软,道:“我不惧这些的,今年可以陪你一同去。”
“可是今年我想留在这里,就在这个屋子里,哪里都不去。”
她声音很轻,烛光下,神色有些看不清。
沈寄时垂眸,扣住少女细腰,将冰凉的吻落在她眼角。
气息交缠间,怀中人长睫飞快抖动,蹭在他脸上,有些痒,于是湿吻又缓缓下移,擦过她脸庞,最终停在她已经有些红肿的朱唇上,缓缓厮磨。
牙齿轻碰,桥妧枝控制不住地睁开眼,下一秒,却被盖住了眸子。
失去视线的瞬间,剩余的感官就此放大,她下意识与他贴地更近。
他活着时身上很热,每每与她亲近总是灼得她难受,死后又变得这样冷,靠上去时仿佛拥住了冬日里的一捧雪。
人生总是难圆满,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夹杂在其中的各种残缺。
手臂圈上身前人后颈,急促呼吸间,她仿佛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火味。
本以为是错觉,可那股香火气却越来越浓郁,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侵满了整个屋子。
沈寄时意识到什么,按在她腰间的手下意识收紧,强迫自己抬眸看向窗外。
强行从情爱中抽离的滋味不好受,他眸子有些红,眼底的侵占欲还没消退,一抬头,却看到庭院中厚厚一个包裹,里面塞满了冥钱衣物。
有人在除夕夜给他烧来了香火。
桥妧枝推开他匆匆跑出屋子,看清里面的东西,眉眼微弯,转头对他道:“是沈萤,里面有一件冬衣。”
沈寄时跟出来,低头拾起那件冬衣,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丑陋针脚,闷笑出声。
“这是阿萤为你缝制的冬衣。”桥妧枝指尖在衣袖上蹭了蹭,嗔怪道:“你不要笑,这应当是她第一次制衣。”
沈寄时缓缓蹲下,看着满包裹的冥钱,神色怅然。
今夜无月,纸灰四起,远在边疆的少女还不知晓,她所祭奠之人,尚在故乡。
承平三十年,正月初一,天愈寒。
桥妧枝是被爆竹声震醒的,身侧没有无人,她猛地惊醒,忘记加衣便匆匆跑出了暖阁。
彼时天刚亮,已经熄灭了的花灯挂在屋檐上轻轻摇晃,灯壁偶尔碰到柱子上,发出咚咚轻响。
桥妧枝心跳加速,慌张向外看去,却见空旷的庭院内,不知何时竖起一只长长的竹竿。
沈寄时只穿了一件单衣,衣袖在寒风吹拂下翩飞,正背对着她在竹竿下埋土。
她一怔,紧绷的情绪瞬间松懈,没有出声,就那么立在原地看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沈寄时转身,见她衣衫单薄赤脚踩在地上,面色一寒,冷声问:“为何不穿鞋?”
寒风一吹,冻得她瑟瑟发抖,桥妧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鞋,于是抿唇道:“出来的太急,忘记了。”
沈寄时走上前将她抱起,语气说不上好,“桥脉脉,这么冷的天都能忘,你整日在想什么?”
“我一睁眼没有看到你,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一着急就忘了。”
她说着,双腿攀上他两侧腰间,整个身体缩进他怀里。
只是她忘了,他怀中并不暖,好在衣衫摩擦间浮起短暂的暖意,足够让她支撑回到屋里。
沈寄时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垂眸看她,“我说过,我不会不告而别,卿卿。”
他说得认真,桥妧枝沉默一瞬,点了点头,后又意识到他应当看不到,又轻轻嗯了一声。
屋门缓缓合上,她目光越过他肩膀,透过即将关上的门缝,看到庭院中的竹竿,忍不住问:“为什么大清早要在那里立一个竹竿?”
白皙的下颌抵在他肩膀,说话时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耳边,他们之间,是真正意义上的窃窃私语。
“承平二十七年除夕夜,我在冀州,听那里的人说,正月初一立一根竹竿可以保佑家中人长命百岁,我便立了。”
桥妧枝在他怀中闷笑出声,“那是冀州的习俗,我们在长安。”
“无论哪里的习俗,都是人们美好的祈愿。”他将人裹进被中,“黄泉孤寂,我盼卿卿长命百岁。”
桥妧枝恍惚想到,有一次梦中,他掌心贴着她侧脸,也是这样说的。
棉被将周身寒意驱散,她抓住他衣袖,问:“你穿得这样单薄,不冷吗?”
她偏头,轻声道:“这里很暖和,昨晚爆竹声响了很久,沈寄时,你能陪我睡一会儿吗?”
这个时辰,长安城内的爆竹声已经停了,她可以在白日睡个好觉。
棉被被掀开,冰凉的身躯贴上来,厚厚的被子他们笼罩,不一会儿被褥间便只留有温热。
桥妧枝心微静,墨发散下,整张脸扎进他胸膛,轻浅呼吸着。
大掌扣住她墨发,身侧人等她睡着,方才缓缓闭上眸子。
庭院外,桥夫人立在凉亭里,望着小院中立起的竹竿,久久没有出声。
荣妪将石凳上的灰尘扫下,说道:“今年除夕女郎一直窝在院里,都没有去游灯。”
桥夫人回神,没有承她的话,而是有些疑惑地问:“荣妪你可知,院中为何要插个竹竿?”
荣妪这才看清院中情景,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曾听旁人说起过,初一立一根竹棍应当是祈求家中人长命百岁,女郎有心了。”
“长命百岁……”
桥夫人念叨了一遍,轻笑道:“她自小不是在长安就是在蜀州,哪里会知道这个。”
她转身,对荣妪道:“今日初一,来府中拜访的人不少,若是没有要紧事,就不要去打扰脉脉休息了。”
荣妪点头,又向下看了一眼,这才跟在桥夫人身后走下凉亭。
庭院中,竹竿映在地上的影子由长到短又由短渐长,一日匆匆而过,转眼便是日薄西山时。
桥妧枝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一直到夕阳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她才缓缓睁眼,看着空旷的床榻,莫名有些心慌。
薄纱后隐有烛光亮起,原是屋檐下的花灯换了烛芯。
沈寄时手腕一挑,吹灭剑尖剩余的烛芯,反手间,长剑便入了剑鞘。
挑剑燃灯,确实是沈寄时会做出的事情,
桥妧枝目光从长剑转向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主动开口:“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你要去做你的事情了吗?”
沈寄时将剑送到她怀中,眉眼微低,没有出声,却已经是无声的默认。
玄铁打造的剑很重,桥妧枝转身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重新悬挂在墙上,背对着他,语气轻快:“那你快去快回,明日一早,我去巷口接你。”
话音落下,便有冰凉的吻落在她后颈,带起一阵战栗。
她一直没有回头,直到屋内那股若有似无的香火气彻底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习俗我查了很多,但是最终决定瞎编一个!!!
50
第50章
◎下辈子,我们换一换吧◎
宣政殿内,龙涎香燃起,烟雾透过香炉向四面八方散去。
年迈的帝王抄起滚烫的茶水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人,茶杯应声而落,茶水正正好泼在一人手掌上
被砸之人闷哼一声,手上顿时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可他却不敢抬头,疯了一般以头抢地,颤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饶命?”
圣文帝冷笑,他声音浑浊,说话时带着浓浓的腐朽之气,如同吐信的毒舌,一把缠住猎物的脖颈。
“朕若是今日饶了你,那谁饶过我大梁百姓!”
他说的激动,话音落下,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守在一旁的太医一惊,连忙上前施针,直到圣文帝止住咳嗽,方才松了口气。
帝王挥了挥手,示意太医退下,暴戾的目光看向那人,问:“江邈仪,你不是说正月初一必下雪吗?如今初一马上就要过去,这就是你说的雪?朕问你!雪在何处!?”
冷汗不停滴下,江邈仪连忙道:“陛下饶命,臣夜观天象,算出今日确实有雪,可不知为何,竟没有下。”
话音落下,上好的黄玉镇纸猛地砸在他脑袋上,额角顿时裂开一个大口子,源源不断流出猩红鲜血。
“你这是欺君!”圣文帝撑在桌案上的手臂微微发抖,怒目圆睁,指着他道:“朕且问你,今年为何没有雨雪?”
这一年大旱,百姓收成锐减,若是再这样下去,江山必乱。
而原因……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周云青,那个因为祈雨失败,上殿劝谏却被杖责而死的周大人。
江邈仪抖如糠筛,张了张嘴,可一直到鲜血模糊了双眼,始终没有说出半句话。
盛怒的帝王冷笑出声,“你是不是想学周云青,说是朕犯了天怒人怨的罪责,上天降下惩罚,这才不降下雨雪?”
“微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陛下!”
帝王没有出声,龙目微眯,显然已经动了杀意。
他冷笑了两声,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便有禁军上前将这位江大人拖走。
兴许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江邈仪双目紧闭,一声未吭,瘫软着被人拖走。
这一幕于众人而言,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这一年,单因为天不降雨之事,钦天监就已经折了不少人,这位江大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正所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钦天监人人自危,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殿内寂静,圣文帝不发话,殿内众人谁也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龙椅上年迈的帝王终于闭幕目,沉声道:“让钦天监的人继续算,算不出就去祈求上苍降雪,朕要正月十五之前必落雪!在此之前,若是长安城内再有人胡言乱语,就地斩杀!”
下雪与否全看天意,岂是常人所能控制的。
众人一凛,深觉此事荒谬,却依旧不敢多言。
宣政殿大门缓缓合上,众位大臣鱼贯而出,纷纷唉声叹气。
李御刚刚解了禁足,今日只穿了一件单衣,立在殿前石阶上,看着众位大人离去,久久没有动作。
手持宫灯的宫女在他身前走过,宫灯映衬下,他的脸色忽明忽暗,看不清晰。
周季然持刀越过他身旁,却听他开口:“周季然。”
脚步一顿,周季然转身行礼,“天色已晚,竟不曾看到殿下在此。”
李御冷冷看着他,也不戳破,只问:“昨日抓得那几名读书人流放到了何处?”
“陛下有令,已悉数斩杀。”
李御神色一凛,猛地看向宣政殿紧闭的大门,冷冷道:“按照大梁律法,这些人最严重也不过是被流放,为何会被斩杀!”
周季然面不改色,“圣上便是律法,微臣不过是听命行事。”
好一句圣上便是律法,李御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他一直知晓,自从太子被刺身亡后,陛下便性情大变,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他行事竟能荒唐到这般地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是在青城山上。只是如今他记得,父君却早就已经忘了。
李御负手而立,看着眼前偌大的宣政殿,久久没有说话。
宣政殿内,桌案之上烛火晃动,阵阵咳嗽声响彻空旷的大殿。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将炖好的梨羹送上,低声道:“陛下,吃一些吧。”
帝王睁眼,双目充血,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今年没有雨雪是因为朕做了天怒人怨之事?”
太监一抖,连忙跪下,匍匐在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是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闻言,大殿之内响起断断续续的笑声。
“你说的对,可是朕这几日,时常梦到沈寄时,还有那八万将士。”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玉玺上,“还记得沈寄时身死的第二日,朕就曾梦见他要来寻仇,如今这么久了,朕还会时常梦到他,只梦到他。不,不对,朕前不久还梦到了太子,太子在对朕哭。”
他说着,佝偻着走向龙床,发出的声音格外喑哑,仿佛用古老的树皮在地上摩擦,“太子小时候就不爱哭,朕印象中,他几乎都没有哭过。但是他现在死了,竟会对朕哭。”
“十二是朕的亲子,也确实适合做储君,因此朕不能杀他,那就只能杀沈寄时。”
他为自己寻了一个好理由,对身侧太监道:“你说的对,朕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还给了他一个忠烈的谥号,也算是成全了他沈家世代忠烈。朕,没有做错什么。八万将士也是朕的子民,朕想要让他们死,他们就应该死。”
“这就是陛下杀我沈家军八万将士的理由吗?”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帝王脚步一顿,对身边大太监道:“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当真像极了长宁侯。”
就连圣文帝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对沈寄时的声音记得这样清楚。
许久没有人回答,圣文帝意识到什么,缓缓转身,却见灯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人。
年纪已大,他双目模糊,隔着不长的距离,竟有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依稀能看到,来人身姿挺拔,身着一件玄色大氅,满身杀气,好似一只随时都会扑过来撕咬他的野狼。
狼?
帝王脑中有些混沌,他想了很久,才记起,他上次觉得像狼之人,是沈寄时,那个桀骜不驯的长宁侯。
寒风四起,吹动龙床前悬挂的帷幔,圣文帝缓缓直起身子,声音浑浊:“你是谁?”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满身肃杀,一步一步走向年迈的帝王。
“李桓,我今日前来取你头颅,以祭我沈家军八万将士的性命。”
圣文帝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瞳孔放大,“沈危止,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啊!”
沈寄时居高临下看他,只觉这世间事当真可笑,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弑君。
他没有用自己的枪,而是手腕一转,幻化出一柄长剑,声音仿佛淬了冰,“沈家世代皆为大梁而死,李桓,你杀我并非为了太子,你只是忌惮沈家军,又不肯承认自己是残害忠良的昏君,于是用太子之死给自己寻了个理由,因为你一直都知晓,太子是被东湖人所杀,与我和李御都无关。”
圣文帝浑身一震,指着他发抖道:“我杀你沈家军又如何!朕是天子,朕有什么错,沈危止,如今尔敢弑君,就证明朕当初没有杀错你!”
“即便是沈寄时弑君,那八万将士何辜?他们一心盼望将东胡人赶出大梁,回长安与家人团聚,如今却被困在枉死城,不得往生!”
沈寄时声音愈寒,“既如此,万般因果,皆由沈寄时一人承担。”
话音落下,长剑出鞘,寒光闪过,将圣文帝苍老颓然的面容映照在剑身之上。
他竟已经这么老了……
圣文帝看着那柄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双颊涨成了猪肝色,指着眼前人,久久说不出话。
长剑落下瞬间,紫光乍现。
—
庭院中的秋千突然断了,桥妧枝心一沉,弯腰去拾落在地上的藤蔓。
藤蔓粗糙,她用尽全力拧成一股,试图将那些藤蔓重新接上,可仔细一看才发现,藤蔓断了不止一处,无论再怎么费力气,也不可能再重新接上。
她立在树下,静静看着藤蔓断口,直到寒风将她衣衫吹透,方才回过神来。
心愈发沉,她转身披上斗篷,趁夜出了兴宁坊。
恰逢子时更声敲响,长安城内不见行人,孤魂野鬼也全都藏在暗处,她一人提灯行在长街,举目四望,一片寂静,无人亦无鬼。
正月初二,长安夜间极冷,即便是披着厚厚的斗篷,寒风依旧不停往身上钻。
桥妧枝不知该去何处,只下意识往皇城方向去,她想,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路上便能碰到沈寄时,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带他回家。
提灯的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她心中安,就这样麻木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桥姑娘!”
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下意识脚步一顿,转而又觉得应当是错觉。毕竟这个时辰,也只有她会游荡在长安街头。
可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停下脚步,恍然发现周围很亮,火把的影子投射在街边商铺前,驱散几分夜间寒意。
“桥姑娘!”
李御勒紧缰绳,行至她身边,眉头狠狠一皱。
他当即翻身下马,压低声音道:“桥姑娘,深更半夜,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十二殿下?”
桥妧枝看清来人,这才惊觉,自己竟已经走到宫门外。
她悄无声息抓紧自己的衣袖,缓声解释,“刚刚做了噩梦,有些睡不着,便想出来转转。”
这理由寻得有些可笑,哪家女郎会因为做噩梦半夜三更出来,还来到宫门外转悠。
李御微微眯眼,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没有言语。
桥妧枝深吸一口气,坦荡对上他的视线,主动询问:“殿下,长安城内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会动用这么多人马?”
闻言李御神色微敛,直觉自己应当是想多了,桥姑娘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兴许真的只是凑巧走到这里。
他看了看四周,眸光微闪,低声道:“皇宫中进了刺客,父君受了伤,我正带人满城搜查。如今城内危险,此地不宜久留,我派人送女郎回去。”
桥妧枝心下重重一跳,下意识问:“什么刺客?那陛下如今怎么样了?”
李御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却没多想,只道:“父君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如今还在昏迷中。”
听到他说圣文帝无事,桥妧枝只觉心头一滞,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敢多想,扯了扯唇角,语气涩然:“陛下无事便好,回兴宁坊的路我很熟悉,殿下不必派人送我。”
少女半张脸隐藏在斗篷内,神色有些看不清晰。
李御皱眉,“可是长安城今夜不太平。”
桥妧枝摇了摇头,“我身上带着匕首,不会有事。”
她执意,李御便没有强求。
夜色暗沉,看她身影越走越远,李御翻身上马,正要带人离开,可刚刚挥起马鞭,却又有些犹豫。
无论如何桥姑娘也是一个弱女子,沈寄时不在,他要替他将人照看好。
收回马鞭,李御抬手,对身侧人道:“你先带人去搜查,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飞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侧之人,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桥妧枝对身后毫无察觉,只顾抓着提灯向前跑。
她跑得太快,斗篷上的系带微微散开,她却无暇顾及,任凭冷风呼呼往自己身上灌。
长街一片漆黑,唯有手中摇晃的一点光亮为她照亮前路。
今日不应当走这么远,她有些后悔。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桥妧枝终于看到拓着兴宁坊三个字的石匾。
缓缓停下脚步,她呼吸急促,迈步走进巷口,却在转弯瞬间脚步一顿,当即红了眼眶。
沈寄时手执长剑立在不远处,脸色苍白,衣袂翻飞。他唇角还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正一脸无奈地看她。
“桥脉脉。”
他看着她,嗓音沙哑,“这个时候跑出来,你不知惜命的吗?”
这句话太耳熟了,耳熟到桥妧枝能瞬间回忆起自己上次说时的场景。
她吸了吸鼻子,毫不犹豫扑进他怀中,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跑得太急,额前发丝悉数被汗湿。
沈寄时抿唇,将她发丝别在耳后,将她按进怀中,目光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尾巴。
不远处,李御藏在夜色下,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看不到沈寄时,却能清晰看到桥妧枝在与一人说话,屋檐上悬挂着数只灯笼,李御向下看去,那里只有少女一人的影子。
他脸色难看,这世间只有鬼魅才没有影子。
桥妧枝一心放在沈寄时身上,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她从他怀里出来,“沈寄时,我们先回家。”
她刚刚闻到了鲜血的味道,知晓他应该是受了伤,便想要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却不想刚碰到他手掌,就被他反手攥住手腕。
“我没事。”
他拉着她往巷子深处走,低声道:“卿卿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身后。”
桥妧枝长睫一颤,意识到什么,没有再去碰他。
她握着提灯向前走,沈寄时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长巷寂静,只有桥妧枝清浅的脚步声响在夜色里,沈寄时静静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桥妧枝怕他跟不上自己,于是每向前走一段距离,就会转身去看他,确定他还跟在身后,才会继续向前走。
沈寄时看着她墨发上微微晃动的步摇,突然道:“卿卿,我今日没有杀掉李桓。”
桥妧枝轻轻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我如今是鬼魅,李桓身负帝王气运,我杀不了他。”
脚步一顿,桥妧枝没有回头,哑声道:“难道就因为他是帝王,便能为所欲为吗?”
帝王是承天命者,那昏庸的君王呢,难道一定要让那些可怜的将士在黄泉等千百年,等到李桓寿终正寝吗?
许久没人出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回到了桥府。
踏进小院时,沈寄时还是忍不住开口:“卿卿,无论如何,我不能任由他们消磨在枉死城。”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他们已经在那里呆了太久,久到经不起下一个五百年。
“我知晓的。”
她推开房门,红着眼眶对他道:“但在此之前,你能让我看看你伤在何处吗?”
沈寄时一怔,偏头道:“伤口恐怖,会吓到卿卿。”
“沈寄时,你还记得我们逃难时的事情吗?”
她将油灯点亮,看着他,道:“刚出长安时,我曾亲眼看到胡人将一个孩童砍头,一路上,我遇见的鲜血淋漓之人不下百个,后来快要走到蜀州时,我们遇上了一个浑身皮肤溃烂的乞丐。”
“那时候我都没有害怕,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害怕你身上的伤口?”
沈寄时敛眸,轻轻叹了口气,低笑出声。
是的,他怎么忘了,桥脉脉从来不是胆小之人,所以她从不惧鬼神。
正是深夜,暖阁内烛光昏暗,桥妧枝指尖颤抖,摸到他腰间玉带,久久没有动作。
她在紧张,掌心莫名出了一层汗。
沈寄时手掌覆上她手背,带着她轻轻扯下自己腰间玉带。
衣衫剥下,露出他精壮的胸膛。
桥妧枝看着他胸前不断流血的伤口,顿觉呼吸一窒,险些晕死过去。
浮屠峪一战,沈寄时是被万箭穿心而死,变成鬼后,胸膛前的伤疤无法愈合,整日往外流血。后来做鬼做的久了,他学会用术法掩盖住身上的伤,今日被帝王之气冲撞,他的术法便维持不住了。
“这就是你一直用术法维持,不愿让我看到的箭伤?”
桥妧枝目光死死盯着那处,指尖颤抖着碰到上面的窟窿,仰头问他,“是不是很疼?”
“一开始是有些疼。”
他握住她指尖,眉宇之间满是笑意,“后来便不疼了,卿卿,你知道,我向来不怕这些。”
从小到大,沈小将军就没有一日不受伤的,有时候上一个伤口还没好,后面的伤口就接踵而至地出现在他身上。
桥妧枝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会更加难过。
万箭穿心有多痛,她光是想想,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发抖。
若是他们生在盛世,没有经历东胡之乱,他们可以一同在兴宁坊长大,青梅竹马,待她及笄后,他们便成亲,一世顺遂,哪怕偶尔会起争执,也不过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真是那样,该有多好。
可他们不是,他们活在乱世的阴霾下,却做不到苟且偷生。
总要有人在乱世之中扛起肩上重担,比如裴将军,比如埋骨浮屠峪的八万将士。
见她低头久久不言,沈寄时抿唇,正要伸手托起她的脸,却突然觉得伤口一痒,下意识闷哼出声。
桥妧枝低头,湿热的吻落在他胸膛,唇瓣轻轻擦过伤口处。
沈寄时呼吸急促,一个失神,待反应过来,猛地将人提起,抬手擦去沾染到她脸庞的鲜血,抿唇道:“脏。”
桥妧枝抬眸,“哪里脏?”
“血脏。”
“不过是血罢了,当年我还喝过,有什么脏的?”
沈寄时拧眉,“那不一样,你喝的是——”
“是你的血。”桥妧枝伸手抚平他压低的眉骨,一字一句地重读了一遍,“我知道,是你的血。”
修长的指尖在烛光下更显白皙,她摸到他手臂上已经变得浅淡的伤疤,轻声问:“是这里吗,沈寄时?”
周遭落针可闻,沈寄时脖颈泛起淡淡青筋,呼吸愈发急促,许久没有说话。
那就是默认了。
她收回手,目光执拗,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还是不愿说起那件事,只好败下阵来。
她低头看着他胸前伤口,问:“若是我现在为你上药,能止住血吗?”
喉结滚动,他偏头不肯去看她,“没用的,卿卿。等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能将伤口隐去,不必担心。”
桥妧枝心脏骤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说的是将伤口隐去,可是这处伤口却永远都在,他会一直那样疼。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忍受着经年累月的疼。
也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眸子,靠在他身边许久没有出声。
血腥气源源不断传来,她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手臂,低声道:“沈寄时,下辈子我们换一换吧。”
其实真要论起来,她也不知道,伤身和伤心哪个更好,但是她想和他换一换。
屋内没有关窗户,寒风吹过,两人发丝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
沈寄时没有说话,直到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才扣着她肩膀,在她耳边道:“不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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