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黄老夫人
丑骡子到了邹家立刻便成了家里的新宠。
姐妹三人打了水,将骡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洗涮了一番,洗去原来的泥垢,再拿来小刷子将它原先杂乱的鬃毛理顺。
一番倒腾,原先灰灰丑丑的一头骡子竟从头到脚换了个模样,看起来还不赖。
骡子腿上有伤,背上还长了一粒一粒的小红疙瘩,玉婵用栀子、茴香、黄药子捣了药小心翼翼替它敷上。
玉婵给骡子治伤的时候,魏襄正在院子里劈柴。
魏小公子看了眼备受呵护的丑骡子,一斧子劈下去,脚下木材哗地崩开,掌心传来微微刺痛,摊开一看,一根木刺扎进了肉里。
他面不改色地拔出掌心的木刺,极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唇角,“娘子,我受伤了!”
玉婵抬起头看了眼他掌心:“没什么大碍,不放心的话屋里有药,自己拿过来擦一擦”,说完又垂下头继续给骡子包扎伤口。
魏襄:……
邹夫人从邻居家买了些苜蓿和麦麸,一回来就看见小女儿手心抓着一把黄豆正在喂骡子。
湿漉漉的舌头舔过手心,小姑娘发出咯咯的笑。
“娘,你瞧,阿香喜欢吃黄豆。”
阿香?阿襄?魏襄眼皮子一抽,手里的斧子咔地掉在了地上。
“阿香?”邹夫人一噎,这丫头幼时收养过一只野猫也叫做阿香,后来那只猫跑出去走失了,小丫头哭了好久的鼻子。
邹夫人摇摇头,转身瞥见丈夫脸上温和的笑。
啪嗒,邹夫人垂头,就看见手里的麦麸洒了一地,等收拾好地上的东西再去看时丈夫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恢复成了往日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邹夫人揉揉眼,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邹夫人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了玉婵。
晚上玉婵趁着给父亲送安神汤的时机,悄悄替他把了脉。
邹文廷的脉象一切正常,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癔症难就难在看不出哪里不对,令人无从下手。
“爹,您还记得两年前在青神县衙门口遇见的那个犯眩症的老夫人吗?今日女儿遇见了她的儿子,听说老夫人现在又犯了病,瞧了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女儿想着您要是没病,一定有办法。”
“阿姊。”
玉婵回头见妹妹玉和一蹦一跳地走了进来。
小丫头笑嘻嘻上前同姐姐、父亲打过招呼,玉婵问她怎么还不睡。
小丫头朝她眨眨眼,来到床前,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摊开,从里头拈出一颗沾满了糖霜的果脯,踮脚放到爹爹嘴里。
邹文廷微微皱眉,卧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动弹了一下。
玉和蹬掉鞋爬上床,凑在父亲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玉婵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嘱咐妹妹别在爹爹房中待太久打扰爹爹休息,先出去了。
不多时便见小丫头也出来了,手里还捧着本书,耷拉着脑袋来到她面前。
“阿姊,方才我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爹爹的书上,你能不能帮我修好?”
玉婵接过书翻开一看,泛黄的纸页间落满了熟悉的字迹,这是父亲从前的札记,其中几页染了水渍,字迹有些模糊,不过好在不严重。
她摸出帕子小心翼翼沾干了残留的水渍,挑亮了灯芯放在火上烤了烤,等到书页彻底烘干,再取了笔墨将糊掉的字描了一遍,最后等到墨迹晾干就算大功告成了。
邹文廷从前行医每逢遇见疑难杂症或是令他印象深刻的病患都有用笔墨记录在册的习惯。
厚厚一本札记,每一页正文旁都用红字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有一半是他自身对于病情的反省与推敲,另一半是翻阅药典查到的记载。
字字句句都是心血,玉婵不是头一回见到这本札记,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有机会可以仔仔细细翻看其中的内容。
从小儿高热惊厥到妇人难产血崩,再到老人中风昏迷等各种疑难杂症的推敲与诊疗方案,玉婵一页页翻看下去,似入了迷一般,只觉心一阵怦怦直跳。
当翻看到父亲书中关于眩症的记录时,她的手指几乎抑制不住地颤抖,札记的最后一页条理清晰地记录着两年前黄老夫人的脉案。
黄老夫人的病比两年前又严重了不少。
她老人家今年刚过完八十寿辰,从半月前便开始头晕目眩,卧床不起,后来又逐渐腹部鼓胀,若妇人有孕般一日大过一日,到了如今已经腹大如斗,每日只能勉强进些水米果腹。
玉婵到时,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正在服侍老夫人用药。
“成日里吃这些苦药汁子有什么用?拿走,拿走!倒不如死了干净。”
李嬷嬷苦口婆心地劝:“这次的药是二爷数次登门从京城回来的王御医那为您求来的,您就是看在二爷的这份孝心也要咬牙喝下去。王御医妙手回春,从前在宫里便很得娘娘们的重用。这回只要您好好服药,一定能好起来的。”
老夫人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什么王御医,李御医,都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庸医。喝了他们的药,我老婆子只怕会死得更快些。拿走,拿走,回头我老婆子亲自给你们二爷说道说道。”
老太太说完便扭头转向了里面的墙,一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理的架势。
李嬷嬷垂头看了眼碗里黑乎乎的药汁,眉头皱得几乎可以夹死苍蝇。
“娘,您老人家怎么又不吃药了?”
黄仁辅大步迈入房中,接过李嬷嬷手里的药,坐到老夫人身前的绣墩上。
“娘,您看我带谁来了?”
老太太一动不动地朝里躺着。
“还能是谁?莫不是又是哪个讹了你银子巴巴地跑来给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子瞧病的江湖郎中?”
黄仁辅放下药碗,回头看了眼玉婵,无奈地笑了笑:“这回不是什么江湖郎中。您还记得两年前在青神县县衙门前替您瞧过病的邹大夫吗?”
老太太睁开眼,怔怔地回过头,视线在儿子和李嬷嬷身上来回转悠了几圈。
“老婆子我……我老眼昏花了,邹大夫人呢?”
玉婵上前朝老夫人微微俯身,“家父有病在身不能前来,您若信得过,我先帮您瞧瞧。”
老夫人一脸古怪地看了眼站在几步之外的小姑娘,有些认命般地合上眼。
“邹大夫病了,想来我老婆子这条命还真是到头了。京城来的御医都治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能顶什么事?姑娘,回去吧。难得你跑一趟,叫账房的人多支些……”
老太太话未说完便见自己一手手腕被人扣住了,刚想抽回手,便听她喝止道:“别动,我先替您把把脉。”
黄仁辅十分识趣地让开位置,玉婵在老夫人跟前的绣墩上坐下,开始为老太太诊治。
脉沉无力,足见气虚体弱,再观她皮肤蜡黄,腹部肿胀,舌质暗紫且有淤斑,掌心暗红且有蛛纹血丝,当属血瘀。
玉婵微微蹙眉,问道:“您近来除了头晕、乏力、腹胀、饮食不佳,可有其他不适?”
老太太撇撇嘴:“你不是大夫吗?你就不会自己看吗?”
玉婵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倔老太太:“大夫治病从来不是凭空猜测,望闻问切都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了解您的病情。”
黄仁辅悄悄给李嬷嬷递了个眼神,李嬷嬷忙道:“姑娘勿怪,我家老夫人除了您方才说的那些,还时常感觉腹痛难忍,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玉婵道了声得罪,伸手在老夫人肋下轻轻一按,老夫人连连呼痛。
“唉哟,疼死我了。你这丫头,到底会不会给人看病?到头来我老婆子没有病死也快被你们这些半吊子大夫郎中给折腾死了。”
玉婵收回手,先对老太太道:“看完了,先不打扰您歇息了。”
起身又对黄仁辅道:“黄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黄仁辅点头,转头对李嬷嬷嘱咐了几句,跟着玉婵往外走。
走到门前,又见她突然回身对病床上絮絮叨叨的老太太道:“对了,气大伤肝,您这病需要静养,少动气,多歇息歇息。”
老太太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别过脸,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黄毛丫头,吃过的饭还没我老婆子吃过的盐多,也敢到老婆子面前指手画脚?要不是看在邹大夫的面儿上,我早叫人把你赶出去了。有什么话还要背着我说?左右不过,老婆子命不久矣,叫他们早些准备后事……”
黄仁辅无奈地摇摇头,将老太太屋里的门紧紧合上,跟随玉婵到了院中,确定老太太听不见了才小心翼翼地同她赔了不是。
“家母历来如此,刀子嘴豆腐心。如今缠绵病榻,愈发爱动气。还请姑娘别同她计较。”
玉婵摆了摆手,从前邹文廷给人看诊,比老太太更难缠的病人比比皆是。
老夫人的话她并未放在心上,比起这个她更担心老夫人的病。
“老夫人的眩症由肝脾而发,常言道‘怒伤肝,思伤脾’,肝脾伤则气郁脉阻,久而久之则淤血内停,腹胀积水,不思饮食。当务之急是要活血化瘀,理气健脾,设法将老夫人腹中的积水排出体内。”
黄仁辅听她所言与前几日来的那个王御医如出一辙,却比那王御医说得更清晰透彻,眼底重新燃起希望。
“姑娘说得及是,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却见识非凡,果然是……家学渊源,敢问姑娘可有法子治好?”
玉婵抿抿唇:“方才我见老夫人正在服药,可否给我看看药方?”
第32章 威逼利诱
黄仁辅点头,命人将王御医的药方取来。
王御医的药方中选用了金银花、白花蛇舌草这类清热利湿的药,若老夫人坚持服用,可一定程度上减轻腹胀肋痛之感,可这药方一味讲求清热利湿,却忽略了理气健脾,长此以往必将导致病情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可以说是治标不治本。
难怪老夫人吃了几日也懒怠吃了。
玉婵结合父亲曾经在札记中总结的经验,在传统清热利湿的方子中加入了桂枝、茯苓、当归、黄芪几味药材。
桂枝、茯苓有活血化瘀之功效,当归、黄芪可以补气益血,双管齐下,对老夫人的病症有更好的疗效。
黄仁辅拿到方子立刻叫人去仁心堂抓药,不多时见李嬷嬷满头大汗地跑出来。
“二爷不好了,老夫人方才吃下去的半碗梗米粥又吐出来了,嘴里还一直喊疼。”
玉婵进去一看,果如李嬷嬷所言,黄老夫人正气息奄奄地靠在小丫鬟身上,对着只痰盂哇哇地吐个不止。
吃进去的东西吐尽了,便只剩下肚里的苦水,就差将肠子给一块儿呕出来了。
看来是老夫人腹腔中的积水太多,压迫到脾胃,以至于她吃什么便吐什么,长此以往身子亏空,便真岌岌可危了。
玉婵取出一排银针,取太冲、肝关、肝俞几处穴位,片刻后老夫人渐渐恢复了平静,由李嬷嬷搀扶着奄奄一息地躺回床上。
“小丫头,你不愧是邹大夫的闺女,果然有几分本事。你……你同我说句实话,老婆子我这病到底还能不能治?”
玉婵看了眼床榻上面色苍白的老夫人,一五一十道:“没有十成的把握,若您肯配合治疗,按时服药,对您的病确是大有益处。”
老夫人虚弱无力地笑了笑:“终于有人肯跟老婆子说句实话了,老婆子我咬着牙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早该知足了。只是我……咳咳,我还放不下我那失散多年的小闺女。有生之年不能见她一面,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黄家大房。
大夫人吴氏带着人气哼哼地从老太太院中回来,一回来便撞见丈夫黄仁德醉醺醺地从外头回来了,走近一看,身上值钱的东西又不知被谁解了去,登时火冒三丈,拧着黄仁德的耳朵骂道:“这老太太眼看日子也快到头,你这个做长子的不在她跟前露露面,表表孝心也就罢了,还三天两头地到外头跟那些狐媚子鬼混。连儿子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
吴氏泼辣,黄仁德素来有些怕她,昨夜百花楼里的姑娘缠得紧,胡天胡地一宿,这才一不小心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爬起来。
他一手捂着耳朵,满口哎哟哎哟地喊着痛。
“轻点!轻点!什么,儿子被人欺负了?是大郎还是三郎?”
吴氏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大郎的脸都被人打成那样了,你这个当爹的愣是没看见?”
自家儿子什么德行,黄仁德一清二楚,一听只是被打了脸,倒也没真放在心上,只漫不经心地问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我家高儿?”
吴氏甩着帕子一屁股坐在他身侧的榻上,气哼哼道:“还能是谁?咱们儿子被外人欺负也就罢了,咱们家县尉大人,他可是高儿的亲二叔,还同外人合起伙来一道欺负咱家儿子。我可怜的孩子哟,怕不是被他自己的亲二叔吓破了胆儿,连着好几日躲在屋内连门都不敢出。偏偏他二叔倒好,今儿竟将那酒楼里勾搭人的狐媚子请到了家里,说是……说是给老太太瞧病。”
黄仁德一听撑着晕晕乎乎的脑子一骨碌爬起来:“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儿?”
吴氏瞥他一眼,冷哼一声道:“说是什么……什么邹大夫的女儿,就是两年前在县衙门口误打误撞救过老太太那个邹大夫。一个黄毛丫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就算她爹真是什么大夫,御医都治不好的病,她能治得好,我这吴字倒着写。我呸!说来说去,还不是这二房的,为了在老太太面前表孝心,争家产,真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黄仁德挠挠头,讪笑道:“二弟……二弟他许是受了外人的蒙骗,还不至于如此。”
吴氏剜了眼丈夫黄仁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大爷你才是黄家长子,老太太偏心二叔,偏心那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小姑,偏偏就是瞧不上你这个长房长子。诶,我也是命苦。”
说到这里又抽抽噎噎抹起泪来:“那二房的柳氏住在县城里,一年到头连老太太面都见不着几次,偏偏好事儿都让人占尽。我这个长房长媳,日日在老太太跟前端茶递水儿,伏低做小的,到头来还要落一个服侍不周的骂名。你们父子几个要是有人家一半的心机,也不至于带累我这个做长媳的在老太太跟前儿连头都抬不起。”
黄仁德被她哭得脑子里嗡嗡直响,不耐烦地揉着额角道:“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吴氏咬唇,倾身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黄仁德瞪大了双眼:“这……这要是让二弟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吴氏嗔他一眼:“咱们找外头的人去做,你不说我不说,二弟他怎么会知道?”
这头玉婵给黄老夫人瞧完病,从黄家出来,黄仁辅派了一辆马车送她去书院。
马车路过八宝街时,玉婵想到陆家老太爷的病情叫车夫停下,打发人先回去了,准备自己去陆家。
她人刚走出八宝街,便觉察到有些隐隐的不对劲。
她往东,身后人便往东,她往西,身后人便往西,走出巷子口被另一人拦住了去路。
“姑娘留步!”
“你们到底是何人?”
身后人朝她比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莫怕,我家掌柜找姑娘说几句话,就在对面的茶肆。”
这地方离义学和陆家都有些距离,路上行人稀少,左右逃不过,茶肆人多眼杂,料想他们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于是答应了。
谁知进了茶肆,竟在里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田掌柜这样大费周章地将我请来这里,不知所为何事?”
田有才微笑着摸了摸嘴上两撇胡须,站起来朝她拱手道:“上次仁心堂一见,在下竟然有眼无珠。姑娘原来是夔州济世堂邹家的二姑娘,失敬,失敬!”
言罢又朝身后随从摆了摆手,随从小心翼翼地捧上一只锦盒。
“这里头是一支上等的老参,就当作是在下给姑娘的一点见面礼。”
玉婵不咸不淡看他一眼,淡笑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无功不受禄,实在受不起田掌柜如此大礼。有什么话,田掌柜不妨直言。”
田有才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轻咳了两声道:“姑娘是个爽快人,在下也不兜圈子了。实不相瞒,姑娘医术了得,在下想请姑娘到仁心堂坐诊,他们陆家出多少钱,我们田家愿意出双倍。”
玉婵摇摇头:“我实在有些不明白,仁心堂在清泉镇已是一家独大了,田掌柜怎么还揪着陆家不放呢。”
田有才闻言面色涨红:“姑娘别听那个陆思明一面之词,田陆两家的事远非姓陆的口中那么简单。”
玉婵笑了笑:“田陆两家的恩怨,我本就不打算掺和。这样说,您总该安心了吧?”
田有才手里握着茶杯,脸色阴沉:“这样说,姑娘是不愿意来我们仁心堂了?”
玉婵点头,起身告辞。
“正是。时辰不早了,我家相公还在书院等着我,就先告辞了。”
才走出去一步,便被他身后两个人高马大的随从拦住了去路。
玉婵回头,径直看向田有才。
“怎么?田掌柜这是打算强买强卖不成?”
田有才摆了摆手,面上露出一丝笑。
“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想提醒姑娘别忘了带上在下的薄礼。”
玉婵垂头瞥了眼随从递过来的锦盒。
“若是我今日不收,田掌柜就不打算放人了是吗?”
田有才淡笑着开口道:“怎会?一次不成还有下次,我们仁心堂真心诚意地相请,相信总有一日可以打动姑娘。”
他一番话说得诚恳,玉婵却听得背脊生凉。
田陆两家的恩怨纵使她不想参与,也到底还是撇不清关系了。
主仆两人望着玉婵离去的方向,随从不解:“东家,就这么让她走了吗?”
田有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放她走还能怎么样?你不知道黄家二爷请了她为老太太治病吗?青天白日地将人扣下来,生怕别人不知是我们仁心堂做的吗?”
随从惶恐地垂下头:“小人的意思是说,那丫头近来与陆家走得极近,就这么放她走,要是她转头就答应陆家的请求怎么办?”
田有才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一绺胡须,眼神阴冷地盯着玉婵离开的方向。
“识时务者为俊杰,倘若那丫头真如此不识好歹,就叫她给姓陆的一块儿陪葬。”
第33章 签订契约
玉婵到陆家时,陆思明正踩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每走一步,脚下便传来苟延残喘般的吱喽一声响,紧接着又有尘屑扑簌簌掉下来。
田七在下头眯着眼,两只手紧紧地扶着木梯,心惊肉跳提醒道:“东家,您当心着点!”
陆思明垂头瞥他一眼,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
“怕什么?你家东家虽然不中用,却还没到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地步。”
“你们这是做什么?”玉婵顺着田七的方向望向头顶上的陆思明。
田七哭丧着脸道:“婵姐姐,你来得正好,快劝劝我们东家吧。他要将陆家医馆的招牌摘下来。”
陆思明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小子,家丑不可外扬,谁叫你说出去的?”
田七揉着眼,嬉皮笑脸地讨好道:“婵姐姐不是外人。”
陆思明拿手指了指他,转过头继续往上爬。
他脚下的梯子吱喽吱喽响个不停,漫天尘屑在夕阳余晖中起伏跳跃,惹得田七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臭小子,油嘴滑舌。先带姑娘进屋看茶,等我将这块碍眼的东西摘下就来。”
玉婵掩住口鼻,往后退了一步:“您先下来再说。”
陆思明站在梯子上看向她,面露不解。
玉婵一脸平静地说道:“这块牌子先别摘,留着还有用处。”
陆思明有些自嘲地摇摇头:“姑娘有所不知,今儿在我家坐诊的胡老头也被仁心堂给挖走了。大夫都没了,留着这块破牌子还有什么用处?”
玉婵仰头看他:“谁说没有大夫?”
陆思明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她,继而又有些难以置信地一点一点瞪大了眼睛。
“姑娘是说?”
玉婵点了一下头:“五两银子一个月的诊金,那话还作不作数?”
陆思明挥舞着双手看向她:“作数,怎么还不作数?只要姑娘愿意来,什么时候都作数!”
他脚下的梯子吱喽吱喽,整个人甩出去半圈,险些从上头跌下来。
吓得田七蒙住了眼睛,口里不住哀告:“唉哟,有什么事您就不能先下来再说吗?”
陆思明憨笑着挠挠头,踩着梯子噔噔噔地下了地,一巴掌呼在田七后脑勺上:“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取纸笔来,老爷我要与姑娘签契书!”
玉婵将契书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她按照约定每日到陆家医馆坐诊,为期一年。
一年之后,要不要续约,还须征求双方的意见。
而陆家除了给她每月五两银子的诊金,甚至还有年底的红封。
这是一份极为公正合理的契约,玉婵没什么意见,十分爽快地在契书上签字画押。
陆思明双手捧着印着鲜红手印儿的契书,笑得合不拢嘴,叫来田七狠狠往自己腿上掐了几把,确定是真疼,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恕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姑娘如何突然改变主意了呢?”
玉婵手指在茶碗的边沿摩挲了一下,微笑着看向他。
“今日仁心堂的田掌柜找过我了?”
陆思明咬牙,一拳捶在小方几上。
“怎么?那小子竟敢当面找姑娘不痛快?”
玉婵摇头:“没有,相反,他对我很是客气。又是允诺高价诊金,又是送人参。”
陆思明暗自咋舌,一脸忐忑地望向她:“这倒是很符合那龟孙子惯用的笼络人的手段。姑娘为何……为何没有答应他?”
玉婵垂头看着碗里碧绿的茶汤,面不改色道:“我素来不喜欢受人胁迫。”
陆思明倒抽一口凉气,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急功近利采用那样的法子。
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姑娘放心,在我陆家医馆,但凡是你不愿意做的事,绝不会有人逼着你做。姑娘莫怕,他们田家敢暗地里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我们陆家在江湖中也有几个靠得住的朋友,从今儿起,在这清泉镇上绝不敢有人再动您一根指头。”
正事谈妥,玉婵又去了后院为陆老太爷复诊。
老太爷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教萍姐识字,萍姐指着帖子上的一个字望向他,打着手势问:“阿翁,这个字儿是什么意思?”
老太爷自己认识的字儿也不多,挠挠头正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个字念义,忠义的义。义学的义也是这个字。”玉婵忍不住出言提醒。
陆思明冷哼一声:“无情无义的义也是这个字。”
萍姐回头见她爹带着玉婵来了,十分欢喜地朝祖父比了个手势。
“阿翁,上回就是这位姐姐救的您。”
陆老爷子在小孙女的搀扶下起身,朝玉婵道谢。
玉婵替他把了脉,见老太爷的中风之症解了,但人有些体虚气弱,在原来的药方基础上增减了几味药材。
提笔写药方时,萍姐就站在她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写字。
萍姐看着药方上端正娟秀的簪花小楷,心中羡慕极了,朝玉婵比了个手势。
陆思明忙道:“这孩子是说姑娘的字很好看。”
玉婵见她似乎对识字很感兴趣,便问:“萍姐想不想去蒙学念书?”
萍姐抿唇不语,再次朝玉婵道了谢,拿着药方去了前厅抓药。
陆思明望着小丫头的背影摇头道:“这孩子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出去我怕她受人欺负,还是留在跟前,我放心些。”
玉婵点点头,没再多言,见时辰不早了便与陆东家告辞前往蒙学。
日影西移,玉婵站在蒙学门前等了一阵。随着一阵沉而有力的钟声,一群叽叽喳喳的孩童争先恐后地朝着书院大门跑了出来。
老夫子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慢点,慢点!这群猴崽子,迟早得把老夫半条命交代在这里。”
玉婵很快就在人群中认出了跑得满头大汗的妹妹玉和。
“阿姊,阿姊!”
玉和兴冲冲跑过来,风一般扑进玉婵怀里。
玉婵看着她额上的汗,无奈摇头,掏出帕子替她擦汗,替她理了理发髻,发现她没有背书袋,忍不住问:“你的书袋呢?”
玉和回头,一脸嫌弃地望向身后不远处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胖墩。
“黄天宝,你怎么跑得这样慢?”
玉婵微微一怔,黄天宝,这个镇上到底有多少个黄家人?
“和姐儿……你等等我!”
小胖墩扬着红扑扑的小脸,吭哧吭哧地撵上来,在他身后还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厮。
“唉哟,小公子,您慢着点,当心摔!”
小胖墩驮着玉和的书袋,小厮驮着小胖墩的书袋,主仆俩一前一后朝着姐妹二人的方向跑来。
小胖墩追到玉和面前,刹住脚步,悄悄拿眼睛瞥了眼玉婵,红着小脸小声嘀咕道:“和姐儿,这是你阿姊?你阿姊长得可真好看,跟你一样好看。”
小丫头趾高气扬地扬了扬小下巴道:“那是当然!”
玉婵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弯腰取下挂在小胖墩脖子上的书袋,含笑将一串糖葫芦递给他。
“你是和姐儿新交的朋友吗?这个送给你吃,多谢你帮她背书袋。不过下回,还是让她自己背吧。”
说完又转头看向妹妹道:“阿姊不是说了吗?在书院同窗之间和睦友爱固然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得假手于人。”
玉和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知道了,阿姊。”
黄天宝接过糖葫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嘟囔着道:“阿姊,你别怪她,是我自愿的。”
又转向玉和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给祖母请安了。和姐儿,明日见!”
义学就在蒙学隔壁,姐妹两个等了会儿没看见新官上任的卫先生,倒看见魏襄打发了个学生过来给他们报信。
那学生牵着骡车过来,弯腰,恭恭敬敬朝玉婵行了个大礼。
“学生梁五拜见师娘,卫先生还有些事未处理完,嘱咐学生来送师娘和师妹回家。”
叫她师娘,叫她妹妹师妹?
玉婵看着面前这生得孔武有力的学生,有些窘迫地点点头,向他道了谢,
回去的路上,玉婵问玉和:“那黄小公子是你新交的朋友?”
玉和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点头:“嗯,有几个天字甲班的坏蛋将虫子扔到他头上,吓得他哇哇乱叫。我帮他把那些坏人都赶跑了,还好心地将他头上的虫子给捉了下来。”
整个蒙学将学生们按照年纪分为天地玄黄四等,每一等下头又按照入学时的识字数目分成了甲乙丙丁四个班。
其中天字甲班的学生是年纪最大的,识字最多的,少说也有十来岁了。
玉婵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淡然地吃着糖葫芦的小丫头,确定她没有被人欺负,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是如何将那些坏人都赶跑的?”
玉和垂头瞥了眼自己鼓鼓囊囊的书袋,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咳,也没什么,就是吓唬他们说夫子来了。”
玉婵狐疑地看她一眼,将手探进她身后的书袋里一摸,摸出一只小竹筒,竹筒一打开,小青蛇立刻探出脑袋,嘶嘶地吐着信子。
蛇身青绿,头扁圆,鳞片较大,这是……翠青蛇,无毒的。
玉婵长长松了一口气,收起小竹筒,板着脸看向身旁的小丫头。
小丫头吐吐舌头,信誓旦旦地保证道:“阿姊,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玉婵点了点头:“这东西我先替你收着,带到书院吓到同窗总归是不好。”
夜里下起了雨,密密的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的瓦片上,扰得人夜不能寐。
玉婵起身关窗户时,门是虚掩着的,她睡得有些不踏实。
魏襄还没回来。
今日替他们赶车的梁五说,他特意嘱咐了今夜要为他留门,天亮之前他必定赶回。
第34章 雨夜相依
杏花村的这场雨下到了百里之外的杨柳镇。
雨夜之中,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十来个披蓑戴笠的黑衣人和与同样黑衣蒙面的数十人缠斗在一起。
夜沉如墨,密密匝匝的雨点溅下来,他们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只听得见锵锵的兵甲撞击之声和嗤嗤的刀尖划破血肉的声响,与风声雨声和马的嘶鸣混作一团。
很快,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一切声响被风雨声吞没。
一团青灰色的影子从雨幕中走出,操着一口纯正的京都口音:“我生平最喜欢雨夜杀人。等到天一亮,脏的臭的都被一场大雨悄无声息地冲涮干净。天地间一片青白,一场杀戮,好似从来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半晌,自他身侧传来一声轻笑,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挑开戴在头上的斗笠,露出掩在斗笠下的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没想到,堂堂锦衣卫的韩指挥使,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竟还有如此细腻心思,果然风雅!只是杀人还分什么晴天雨天,白天夜里的?魏某看来,全都一个样。阎王要他三更死,绝不留他到五更。韩指挥使,您说是也不是?”
韩休面无表情地将一把滴着血的绣春刀插入刀鞘,转身含笑望向他。
“虎父无犬子,魏小公子,果然好气魄!只是若论风雅,谁又能比得上您?我韩休手下数一数二的高手竟被您打发去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赶车,看来您对那姑娘还真……是上了心。”
魏襄伸手碰了碰鼻尖,微微勾动唇角。
“那姑娘可不普通,魏某身上的箭毒未解,还指着她那手起死回生的医术活命呢。”
韩休点头,长长地“哦”了一声:“如此,还真得命梁五好生护着。”
“报!那人跑了!向西北方向的民宅去了。”
一声通报传来,一行人立刻翻身上马,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雨越下越密,马蹄过处,水花飞溅。
连成一片的民宅里传出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一户人家的门被人强力破开,闻声而出的老夫妇被人一掌劈晕,那人脚步踉跄着闯入宅中。
十余道青灰身影接踵而至,跃下马鞍,室内传来一声惊叫。
“爹!娘!”
“你是何人?”
“别动,再动我就立马掐死他。”
“求你,别……别伤害我的孩子!”
韩休上前,眼神阴鸷地盯着那人脸上那只空洞的左眼,再看那个被他钳制在手中的孩童,已被他勒得面色发白,小小的身子抖如筛糠。
“朱贵!休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你若再敢妄动一步,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朱贵盯着他,左眼下的刀疤抽搐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丝狞笑,勒在那孩子颈间的手慢慢收紧,直将那孩子勒得面色青紫。
“韩指挥使,好久不见!你可还记得当年令郎就是这样被那些人当着你的面活活勒死的吧?怎么?这么快你就忘了?”
韩休眼前闪过十多年前的画面,那声“爹爹救我!爹爹救我!”犹在耳边,那绝望无助的眼神似还在眼前,那副冰冷僵直的小小身体犹在怀中。
他眼底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声音艰涩地问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朱贵狞笑着开口道:“要一匹快马,叫你的手下都往后退,退五十步,不,是一百步!快退,不然我就立刻掐死他。”
韩休微微扬手,齐刷刷的脚步声传来,身后十人一齐退到了门外。
“你也退出去!”朱贵挟持着人质嘶吼道。
韩休垂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两步,退到第三步时,闪着寒芒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他腰间抽出,直直插向了对方胸膛。
那朱贵目眦欲裂,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抓起那孩子挡在身前。
方才韩休彻底被他激怒,这一刀奔的是一击毙命而去,白芒闪过,眼看着就要将那孩子拦腰劈作两截。
一道暗蓝的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踹开韩休劈过来的刀,从那朱贵手中夺过被挟持的孩童。
朱贵奋起直追一刀劈向那孩子的面门,魏襄出手格挡,护了那孩子毫发无损,却被他的刀锋伤了左肩。
裂帛声传来,血腥气弥漫开,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将那早给吓得昏死了过去的孩童挪至右肩,一脚狠狠踹向朱贵心窝。
朱贵被踹得砰的一声狠狠砸向了地面,捂着胸口哇地呕出一口血来,阴鸷的目光盯向他道:“你到底是何人?”
魏襄轻笑一声,冷哼道:“你不配知道。”
言罢脚尖一转将掉在地上的绣春刀重新踢回韩休手中。
“连个孩子都不放过,韩指挥使,这个畜生就交给你了!”
那朱贵眼见着失了人质,怒吼一声,举起手里的长刀对着韩休劈头盖脸地砍去。
韩休又岂是吃素的,一顿左右格挡,反守为攻,腿攻下路,刀劈面门。
朱贵上下躲闪,韩休暗中发力,逼得他连连后退了几步。朱贵奋起反击,一刀削掉了韩休的半截袖子。
韩休怒而暴起,举刀再砍,朱贵抬臂格挡,只听得咔嚓一声,他手中握着的大刀被生生劈成两半。
韩休冷笑一声,又是一刀朝朱贵脖颈劈过去。
魏襄在他身后喊:“韩指挥使,记得留活口!”
韩休及时收手,锐利的刀锋堪堪停在了朱贵的颈侧。
朱贵见脱身无望,抬手摸了摸脖颈处涌出的鲜血,狞笑着看向他:“韩指挥使,令郎死的时候还在怨你为何不救他。有本事,杀了我,替他报仇。”
韩休的眉目抽搐了一下,面目逐渐转为扭曲,一只手死死掐住朱贵的咽喉,鲜血如注,悉数喷洒在他的脸上,衬得他越发似自地狱爬出的索命的阎罗。
魏襄摇摇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这么容易死了,岂不便宜他了?”
韩休如梦初醒,握在朱贵颈侧的手略松了松,咔的一声,卸掉了他的下巴,朱贵当即痛得昏死了过去。
韩休手底下的十名锦衣卫立马上前清理战场,拿绳索将那朱贵捆了起来。
魏襄将孩子交还到惊魂未定的父母手中,揉了揉左肩,不紧不慢地踱步上前往那朱贵身上踹了一脚。
“人就交给你了,韩指挥使。相信你们锦衣卫自有一百种折磨人的法子从他口中套出实话。”
韩休收刀入鞘,朝魏襄拱了拱手。
“今夜的事多谢!”
方才他被那朱贵三言两语激怒,险些不管不顾杀死他,若非魏襄出言提醒,恐已铸成大错。
魏襄瞥他一眼,扬唇浅笑。
“哪里哪里,你我皆奉命行事,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经过他身侧时顿住脚步,用仅二人可闻的声音道:“没想到你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竟还有这样的死穴。下回,可别再让人抓住把柄。”
一夜雨狂风骤,浓云散去,东方露白,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玉婵睁开眼,透过垂落的青纱帐瞥见屋角悬挂衣物的架子前立着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
熹微晨光之下,他剥开染了血的中衣,露出精瘦的上半身,以及左肩处被刀刃划开的一条三寸长的伤口。
他将染血的中衣随手一团扔在了脚下,心中暗骂了一句,伸手去摸背上的伤口。
“别动!”
魏襄回头,见她不知何时下了床,身上只着了件丁香色的单衣,脚下趿着双绣莲花的软底绣鞋,手里托着一盏灯向他走来,如缎般的发垂至腰间,乌黑的发勾勒出盈白的面庞,
他只觉得一时有些挪不开眼,那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了自己的心尖上,有些心虚地垂下头摸了摸鼻尖。
“你……你醒了,抱歉,回来迟了。”
很快她便来到了他的身后,手指推着他转身,视线落在他肩上。
“怎么受的伤?”
魏襄抿了抿唇:“哦,也没什么,就是回来的路上遇见几个小毛贼,随意过了几招。”
玉婵看他一眼,这人身手她早见识过,区区几个小毛贼岂能伤他?
不过他不愿说,她自是不会追问,只平静道:“伤口有些长,血还未止住,需要缝合。可……没有麻沸散,你能受得住吗?”
魏襄点头,视线轻飘飘地从她微微散开的衣襟处扫过,扬唇一笑。
“针穿皮肉之苦,别人来做,我自是受不住。可娘子妙手回春,我甘之如饴,自是受得住。”
玉婵见他还有工夫耍嘴皮子,也没同他啰嗦,将人按回榻上,默默开箱取了针线剪子一应器具,点亮屋内的所有灯盏,开始聚精会神为他缝合伤口。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从始至终他都一声不吭地侧身背对着她,一根手指头都未曾动弹一下。
最后一针缝完,玉婵小心翼翼绞断线头,敷上一层伤药,用白布包扎好,侧头看他。
只见他面色惨白,额上青筋暴起,整个人汗透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玉婵被他的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方才见他一动未动,还以为他受得住……
他睁开一双浮着淡淡血丝的眸子,玩味似的看向她。
“早知娘子的手艺这样好,就该叫你在我背上绣出朵花儿来才是。”
玉婵瞪他一眼,起身要走,被他一只手钳住,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昨夜,娘子……一直在等我?”
玉婵急急反驳:“没有,只是昨夜雨声太大,没能睡得安稳。”
魏襄瞥了眼虚掩着的门和桌上燃得只剩下一小截的烛,唇角忍不住上扬。
“怪我不好。别走……疼,让我靠一靠。”
他嗅着她发间幽幽的香气,呼吸变得有些凌乱,温热的鼻息一下一下喷洒在她的颈侧。
他上半身只松松地披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胸口还敞开着,几乎要贴到她的背脊。
咚咚咚咚,沉而有力的心跳几乎要冲破人的胸腔。
玉婵绷着身子坐在榻前,垂头瞥了眼圈在腰上的那条精壮的胳膊,面颊浮起滚滚热浪,一股酥酥麻麻之感蹿上背脊。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微微侧头看向他沉睡的侧脸。
他的发丝尚带着微微的潮气,浓密的眼睫下英挺的鼻,微微上扬的唇角,左侧鼻梁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他的确称得上是一个顶好看的男子,就连睡着的样子也是好看的。
她笑了笑,手指不由自主地抬起,轻轻点在了他那颗小痣上。
他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那双勾人的凤眸好似下一瞬就要睁开。
她的胸口处一阵猛地跳动,好在虚惊一场,他并没有醒。
第35章 街头义诊
许是生了病受了伤的人都比平常娇气,玉婵眼中,受了伤的魏小公子同生了病的妹妹没多少区别。
饭要送到他嘴边,衣裳要她替他穿上,就连夜里躺在地上也要哼哼唧唧喊硬喊疼。
玉婵受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十分大度地将床榻让给他。
可惜魏小公子还不知足,非要她上床一起睡。
魏襄坐在床沿上,眼巴巴看着躺在地上背对着自己的娘子,嘴里絮絮叨叨。
“这都入秋了,娘子还睡地上,要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玉婵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转过身,板起脸来提醒他。
“你是不是忘了,咱们有过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不得有肌肤之亲。我觉得你最近好似有些越界了。不过,看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的份儿上,我照顾你也是应当的。若要再同床共枕,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魏襄垂下头,眼睫颤动,低低地“哦”了一声,放下床帐,老老实实躺下。
“我只是担心地上凉,没想到娘子竟以为……,唉,还是算了吧。”
玉婵拉起被子蒙住头,权当没有听见。
不多时,又听他翻了个身轻叹一声,她仍做充耳未闻。
谁知整个前半夜他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叹息声一声盖过一声。
熬到下半夜,玉婵有些熬不住了,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起身,煮了一碗分量十足的安神汤送到他嘴边。
魏襄垂头看了眼黑乎乎的药汁,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玉婵面无表情地开口:“喝了吧,喝了保管能一觉睡到天明。”
魏襄眨眼,再眨眼:已老实,求放过。
翌日两人依旧如平日一般在家用了早饭,赶着骡车去镇上,先将玉和送去蒙学,玉婵再去陆家医馆坐诊。
今日上门的病人依旧不多,只几个因秋凉犯了老寒腿的左邻右舍前来找陆东家买几贴膏药。
巷子里给人浆洗衣裳的刘婶买菜回来,打医馆门前经过,瞧见里头多了个生得极好看的年轻姑娘。
年轻姑娘正一手拿着笔,一手捧着本册子,踩着梯子站在药柜前,一格一格地翻检着里头的药材。
“黄芪、甘草、陈皮、桂枝都快用完了,要及时补货。石斛、当归、熟地黄有些受潮了,需要处理一下。还有……附子和白附子装反了。这两者功效大相径庭,用错药后果很严重……”
田七站在下头听得一愣一愣,不过她说的这些,萍姐儿全都记下来了。
刘婶朝玉婵努努嘴,立在门外同陆思明唠起了家常。
“你家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能干的亲戚?小姑娘人长得好看,办起事来也有模有样的。倒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陆思明与有荣焉地点头,不遗余力地夸赞道:“邹二姑娘可不是我家亲戚,她呀,是我最新请来的大夫。夔州济世堂邹家您听过吧?”
刘婶敷衍地点点头,整个儿夔州,不下数百家医馆,这个堂那个堂的,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老婆子,压根儿搞不清楚。
不过,同人闲聊,甭管他说什么,点头就是了,总没得错。
陆思明也不在意她到底听没听过,继续夸夸其谈道:“人家里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那个医术精湛呢,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都能生生给你拽回来。”
刘婶眨眨眼,也不知信没信:“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那不是比咱镇上的仁心堂徐老大夫还厉害?”
陆思明不屑地轻嗤一声:“那什么徐老大夫,跟人一比,连个屁都不是。往后街坊们有什么头疼脑热别处治不好的尽管来找我们陆家医馆邹大夫,保管药到病除。”
刘婶点点头,挎着菜篮子将信将疑地走了。
一整天下来但凡有个人上门,甭管是借油借醋还是看病拿药的,陆东家都不遗余力地同他们讲述自家新来的这位小神医是如何如何的妙手回春。
阿翁阿婆们口耳相传,很快小神医的名头就在这条街上传开了。
可惜反响平平,接连几日依旧没什么人上门。
几日下来玉婵瞧过最严重的当数卖油翁的小孙孙被鱼刺卡了喉和米铺小伙计崴了脚。
若非离得近又事出突然,人也不会上他们陆家医馆来。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熟人,陆思明也没好意思收人钱财,只人家实在看不过他家如今这落魄样子,临走时硬塞了几个铜板。
太阳快要落山时,陆东家坐在自家门前,手里来来回回数着几个铜板,眉间的褶皱深得都快夹死蚊子了。
“老天爷,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玉婵将新进的一批药材分门别类收入药斗中,踩着梯子下地,对田七、萍姐儿嘱咐了几句。
路过陆思明身侧时,忍不住提醒道:“时辰到了,我该去蒙学接和姐儿了。您别忘了告诉街坊们,明日一早咱们在长街口义诊。”
陆思明一脸无奈地朝她摆摆手:“去吧,去吧,忘不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义诊?到时候有没有人来还不一定呢。”
说完一脸颓丧地起身踱回屋,招呼两个小的合上门板。
翌日一早,陆东家带着玉婵在长街口人最多的地方设好了义诊的摊位。
清早阿婆阿婶们挎着菜篮子打长街口路过总要回头看上一眼。
“这姑娘谁呀?坐在这里做什么?”
“没瞧见人家那牌子上写着义诊两个字吗?那姑娘是陆家医馆新来的大夫,据说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
“这陆家医馆也忒胡闹了些,实在请不到大夫就关门得了。看那姑娘的年纪还没我家闺女大呢?”
“可不是嘛,镇上医馆里的大夫哪个不是一把年纪满脸胡子的?再不济也是个男人,就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给人当学徒都不够,还学人义诊?回头给人开错了药闹出个三长两短来岂是闹着玩儿的?”
陆思明耐着性子同人解释一通,济世堂邹家如何如何有名,邹家医术如何如何的精湛。
可惜那些人并不领情,围上前看热闹的不少,看病的一个也没有。
一位妇人牵着孩子打义诊摊子前经过,陆东家腆着脸凑上前主动与人攀谈。
“这位大姐,陆家医馆义诊,不光瞧病不收诊金,还能白拿膏药,怎么样?要不要来瞧瞧?”
妇人神情古怪地回头看了一脸殷勤的陆东家一眼,摆摆手,如避蛇蝎般扯着孩子落荒而逃了。
“没空没空。”
不多时又来了个挑着担子的货郎,陆思明提了一口气再次上前。
“这位小哥……”
货郎停下脚步,一脸警惕地看向他,连声道了句:“没钱,没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思明无奈地叹口气,蔫头耷脑地回到小方桌前坐下,都准备招呼田七收摊了。
玉婵笑了笑,为他倒了杯茶,劝他别灰心。
毕竟这样的情况,从前她没少经历过。
她调转视线在人群中扫视一周,一眼瞧见挎着只菜篮子站在路旁看热闹的刘婶。
刘婶家住在陆家隔壁,平日里没少在陆家白吃白拿,这回听说陆家在街口义诊,也赶来凑热闹,再趁机揩点油。
玉婵朝她招了招手:“哟,刘婶,出来买菜呢。要不要顺道过来我帮您瞧一瞧?”
刘婶笑呵呵点点头,一屁股往玉婵对面的小方桌前一坐,一双眼珠直勾勾地落在了玉婵手边的膏药上。
陆家医馆别的不说,这膏药甚好,逢上阴天下雨贴上一贴,保管腰不酸腿不痛。
玉婵伸手搭上她的脉搏,仔细摸了摸,问道:“刘婶,您平日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刘婶讪笑着从膏药上收回目光,摆摆手:“没有,我能吃能睡,身体……嗝……好……好着呢。”
刘婶捂着胸口,接连打了好几个嗝。
玉婵为她倒了杯热茶,让她含在口里从一数到十再咽下去。
刘婶不明所以地照做了,一口热茶咽下去,果然止住了,感激地朝玉婵笑笑。
“我就这点毛病,一吹冷风就老爱打嗝,一打起嗝来就没完没了,嗝……嗝。”
一旁摆摊子卖梨的老妪嗤笑道:“打嗝也算是病?莫不是吃饱了撑的吧?”
街坊邻居们捧着肚子笑作一团。
刘婶回头往那老妪面上啐了一口,打着嗝骂道:“嗝……你个老货再胡说八道,看我……嗝,不撕烂你的嘴”,言罢又一脸窘迫地朝玉婵笑笑:“邹大夫,嗝……要是没事儿,我……嗝……就先走了,等会儿我还要去张员外家做活呢。”
“等等!”
玉婵请她再次坐下,重新替她把了脉,看了舌苔。
见她舌苔黄厚,问道:“平素可会觉得口干舌燥,饮再多的水也无济于事。略动一动便出汗,面赤心烦?”
刘婶瞪大了眼,嗝也止住了,点头:“还真让您给说中了,昨个儿夜里我还爬起来喝了好几次水,总觉得这心里憋得慌。邹大夫,我……我可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
玉婵摇摇头,笑对她道:“并非什么不治之症,打嗝不止,乃是胃气上逆所致,平日吃东西尽可能细嚼慢咽,多吃米面蔬菜一类容易克化之物,少食豆腐、豆子一类的东西。难受时,可用掌心揉搓腹部以缓解,或是用铜壶注了温水放在痛处也可缓解。至于口干盗汗乃是脾虚火旺所致,我给您开一剂四君子汤,早晚服用,三日即可。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若不提早引起重视,长此以往也有可能会更严重。”
刘婶听后连连点头:“正是呢,我平素要赶着做活计一日三顿都囫囵着吃,能吃饱就不错了,哪儿有什么工夫细嚼慢咽。”
说完又摸了摸揣在荷包里的炒黄豆,没好意思说出口,自己平素嘴馋,都拿这个当零嘴。
一面暗暗感叹这姑娘小小年纪医术竟如此精湛,一面双手接了药,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到刘婶走远了,那卖梨的老妪也扭扭捏捏坐到了玉婵的小方桌前。
“姑娘能不能也帮我瞧瞧?”
玉婵点头,请她坐下。
“您有哪里不适?”
老妪伸出一双肿胀变形的手:“我这双手近来总有些发僵,疼起来饭碗都端不稳。”
玉婵点头,向陆掌柜要了一把豆子撒在桌上,又取了一双筷子递到她手中。
“您试着用筷子将这些豆子夹进那边的茶碗里。”
老妪点点头,伸出手捏住筷子去捡离自己最近的一颗豆子,十根手指头却似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捻起来一颗还没放进碗里又咕噜噜滚了出去。
手里的筷子也哗啦一声从她手中滑落,老妪急得满头大汗:“姑娘,你看我这手是不是没救了?”
玉婵摇头,仔细看过后道:“手指关节肿胀变形,偶有疼痛,这是风湿热痹所致。”
说着取出银针,落在了外关、曲池、手三里几处穴位,片刻之后,收针,命那老妪再次试着用筷子夹豆子。
这次老妪成功地将豆子夹进了碗里,十根手指皆可灵活屈伸。
老妪大喜过望,从篮子里挑了两颗最大的梨作为谢礼。
玉婵谢过她的好意,又开了一副祛湿除热的方子叫田七抓了药给她。
有了刘婶和老妪的事迹在前,那些尚在一旁观望的街坊邻居们也都纷纷上前。
“劳烦邹大夫瞧瞧我这牙,疼了四五日了。”
“还有我,我前日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昨儿还好好的,今儿这腿不知怎的,疼得厉害。”
“还有我家小孙女,她白日还好好的,一到夜里就咳嗽,您看看怎么回事?”
……
第36章 露出马脚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往玉婵面前挤,陆思明一看这阵仗,立马来了精神。
“诶,别急,别急,我给大家伙编个号。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很快,陆家医馆的义诊摊子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
玉婵给人看诊,开药方,田七、萍姐儿帮着抓药,陆东家就负责跑腿打杂。
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正对着陆家医馆义诊摊子街对面的茶棚里,此时正有几双眼睛在密切注视着街对面的动向。
魏襄带着梁五坐在最里头的一桌,看到对面的盛况,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放下茶盏,朝梁五摆了摆手。
“叫他们都散了吧。”
他本打算找几个人过去给他家娘子冲冲门面,没承想到底是他低估了他家娘子的实力。
与他一桌之隔的另一头,仁心堂的田掌柜此刻也死死地盯着那头的动向。
“东家,你看。”
“哼,济世堂邹家的女儿倒真有几分本事。”
济世堂邹家的女儿?
魏襄微微挑眉,听那主仆二人又道:“要不要找几个人去‘帮’他们一把?”
“急什么?几个爱贪便宜的乡巴佬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
田有才冷哼一声,重重搁下茶碗,甩着袖子走出去几步,忽而顿住脚步,转头对那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魏襄给了梁五一个眼神,梁五立刻会意,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陆家医馆的头一日义诊反响不错,到了第二日有更多的人闻讯赶来。
就在昨日田掌柜坐过的茶摊前,一个左脸上有疤的男人随手抓了把粗瓷碗里的炒黄豆塞进嘴里一顿咔咔乱嚼,盯着对面义诊的摊子道:“哪个是邹二姑娘?”
他身旁一个满脸麻子的拿手往人堆儿里一指,努努嘴道:“喏,那个给人瞧病的便是。”
刀疤脸看到被一群市井妇人围在中间的小妇人,登时眼前一亮,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这小妇人生得怪好看的,抓回去给爷当个压寨夫人倒也不错。”
麻子看着他一副被勾了魂儿的模样,忍不住小声提醒道:“老大,正事儿要紧。弟兄们都好久没闻见肉腥气儿了。”
刀疤脸没好气地一巴掌呼在他头上:“吃吃吃,你就这点出息?”
麻子被打得不敢吭声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身侧一个生得尖嘴猴腮的同伴。
那同伴眼珠子一转,立刻笑嘻嘻道:“嘿,老大说得不错,这小妇人生得这样好看,同咱们老大正好相配。不过,麻子哥说得也没错,正事儿也不能耽误。不如咱们……”
几个闲汉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夕阳西下,玉婵送走最后一位前来看诊的病人,又去了黄家为黄老夫人复诊。
玉婵到时,李嬷嬷正在屋里服侍老夫人用饭。
灶房里专程为老太太做的炖得软烂的肉糜粥并几样口味清淡的小菜,老太太吃得很受用,接连用了两碗还要再添。
李嬷嬷怕她撑坏了肠胃,苦口婆心地劝:“您这身子好不容易才恢复一点,还是按照小邹大夫说的少食多餐为妙。”
老太太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角:“如今那丫头的话在你们这里竟成了圣旨了,连我这个老婆子的话都不管用了。”
“看来您的身子已是大好了,今日这趟我算是白来了。”
主仆二人闻声回头,就瞧见小丫鬟打起帘子领着玉婵走了进来。
李嬷嬷笑吟吟地上前招呼玉婵坐下,亲自捧了一盏银耳雪蛤羹过来。
“姑娘这时辰来,还没用过晚饭吧。这是老太太听说姑娘要来,特意嘱咐灶房给姑娘留的,姑娘先用些垫垫。”
玉婵谢过李嬷嬷的好意,再看坐在床榻前的老夫人。
只见她今日穿着一件莲青色的家常里衣,外罩一件青绉绸的褂子,满头银丝裹在绿松石抹额里,气色看起来不错。
老太太见她打量自己,捏着帕子掖了掖嘴角,有些心虚地嘀咕道:“看我做甚?我就多吃了一小碗,就这么点……”
玉婵含笑搭上她的脉,满意点头:“看来您有按时服药,否则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老太太心里分明感激,嘴上却仍不饶人,气哼哼瞪了李嬷嬷一眼:“也不知你这丫头给我身旁这老货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一顿不落地敦促着我服药。”
说着又拿手指了指小几上的药碗,絮絮叨叨:“这么大一海碗,还要喝得一滴不剩,跟饮牛似的。”
李嬷嬷掩嘴笑了笑:“瞧您说得,好好的,哪有拿自己个儿跟畜生比的?”
老太太自觉失语,有些恼羞成怒地轻啐道:“你这老货,竟蹬鼻子上脸骑到我头上来了。”
李嬷嬷连声道“不敢,不敢”,满屋子丫鬟嬷嬷捂着肚子笑作一团。
黄家大夫人吴氏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一阵欢声笑语传来,满脸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头顶“荣安堂”三个大字,确定没有走错地方,才重新挂起笑脸儿走了进去。
“母亲方才说什么呢?屋里好生热闹。”
老太太瞥了大儿媳一眼,脸上彻底没了笑模样,抚了抚额角道:“哟,大夫人来了,没什么。不是叫你们别三天两头地往我这老婆子跟前凑嘛,待在自己院子里管好自家男人比什么都强。”
吴氏抬头看了眼老太太,委屈巴巴地在李嬷嬷端来的绣墩前坐下。
“大爷外头的事儿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上什么忙,在母亲跟前侍奉却是做儿媳的本分。母亲免了儿媳的晨昏定省是母亲对儿媳的体贴,做儿媳的却不能顺杆往上爬,您说是不是?”
老太太有些不耐烦地揉了揉额角:“得了,得了,这阖府上下谁不知你贤惠孝顺?”
老太太话里有话,吴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头瞥见玉婵面前的雪蛤羹,眼里闪过一抹妒色。
这东西是她家那位好二叔专程托人从外地运过来的,几十两银子就得了这么点,老太太院中独一份儿,连她想要也只能巴巴地看着。
这丫头跟老太太无亲无故的,凭着几分糊弄人的本事将老太太哄得团团转。这老太太果真是老糊涂了。
吴氏心里对玉婵千万个不服气,面上却要装作一团和气的模样,恭恭敬敬地问道:“邹大夫,我母亲的病如何了?”
玉婵对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全然无知,只一五一十道:“老夫人的病恢复得不错,夫人无须担忧。”
吴氏点点头,又不厌其烦地问老夫人吃得如何,药熬好了不曾,尽显一个好儿媳应尽的本分。
玉婵根据老夫人的恢复情况,重新开了药方,再次为她施针。
等她看完病从老太太房里出来,李嬷嬷亲自将人送到了大门口,魏襄已在门外等候多时,正准备登车,见黄大夫人带着两个丫鬟急匆匆地撵了上来。
“等等!邹大夫等等!”
玉婵停住脚步,一脸茫然地望着跑得气喘吁吁的黄大夫人。
“您还有事?”
黄大夫人朝身后两个丫鬟招了招手,两个丫鬟抱着四五匹五颜六色的缎子上前。
“这是几匹上等的杭绸,我上了年纪穿不出这样鲜嫩的颜色,送给姑娘,姑娘拿回去裁几身儿衣裳。姑娘为我家老太太来回奔波实在辛苦,这些权当我给姑娘的谢礼。”
玉婵婉拒道:“不必了,如此贵重的绸缎,夫人还是留着自家用吧。我给老夫人看诊,老夫人已经给过诊金了。多谢夫人的一番美意。”
黄大夫人脸上的笑容凝住,见她要走,忙道:“姑娘可是还在记恨上次在酒楼的事儿?那件事的确是我家高儿鲁莽。若有得罪姑娘的地方,我这个当娘的替他同你赔个不是。”
玉婵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家高儿,谁呀?
片刻后才想起应是那位在酒楼里砸坏他们一桌酒菜的黄大公子。
她微微摇头,淡笑着开口道:“那件事儿夫人不提,我早忘了。夫人莫要多心,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黄大夫人生来养尊处优惯了,除了黄老太太还没人给过她不痛快,玉婵算是头一个。
她怔怔望着那辆消失在夜色中的骡车,咬咬牙暗骂了一句“不识好歹”,气哼哼甩着帕子回了院中。
晚风拂面,夜空中点点星子,骡车晃晃悠悠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玉和咬了一口阿姊给的脆梨,兴冲冲地同阿姊说着今日学堂里发生的事儿。
“夫子叫黄天宝背《千字文》,可他一个字儿都背不出,被夫子罚了打手心……”
玉婵含笑听着,今日义诊出奇的顺利,黄老夫人的病情也稳定了,一切都好。
骡车到村口时天都已经黑透了,玉婵远远地瞧见有人提着灯笼过来了。
玉和定睛一看,头一个跳下骡车,提着裙角跑过去,一头扎进邹夫人怀里。
“娘,三姐,你们是专程来接我下学的吗?”
邹夫人看了眼小丫头身后的女儿女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玉婵一脸茫然地看向玉容,玉容欲言又止,碍于母亲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先带着小妹走了。
“娘,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看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玉婵忍不住开口问道。
邹夫人看了眼女婿,抿抿唇,摇摇头:“没事,娘就是见天都黑了,你们还不回,有些担心。饿了吧?先回去吃完饭再说。”
邹文廷从前奉行的养生理念便是睡前少食,吃得不多,邹夫人心里藏着事儿,也没什么胃口。
玉婵在黄家用过些饭食也不怎么饿,玉和、玉容姐妹两个看母亲这样沉着脸也大气儿都不敢喘。
魏襄没心没肺地从面前的碟子里夹起一块儿烧得黑乎乎的肉,缓缓放进嘴里,嚼了嚼,险些把持不住。
呕,丈母娘做饭一如既往的难以下咽。
一家子默不作声地吃完饭,玉容赶紧领着妹妹回了屋。
邹夫人将丈夫安置妥当,将玉婵与魏襄叫到跟前,起身开了横在堂屋地上的一只箱子,指着箱子里的被褥沉声道:“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第37章 同床共枕
玉婵抿了抿唇,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
“娘,您都知道了?”
邹夫人揉了揉隐痛的额角:“你们同娘说句实话,你们是不是打成亲以来一直在分床睡?”
玉婵抿抿唇,掐着泛白的手指,正思索着该如何同母亲解释,就听身侧的人抢先道:“一切都是小婿的不是,还请母亲勿要怪罪娘子。”
魏襄掀开袍角在邹夫人面前屈膝跪下:“我与娘子成亲以来,娘子待我事事体贴周道,克尽本分,并无任何过错。而小婿亦心悦娘子,真心希望能与娘子天长地久。只是……只是小婿昨日在外头偶遇几个旧日好友,一时贪杯,回来得晚了,娘子罚我也是应当。”
邹夫人闻言将信将疑地将视线调转到玉婵身上:“少陵说的可是真的?”
玉婵侧头瞥了眼魏襄,点点头。
“相公所言属实,女儿知错了,是女儿不该一时置气将相公赶去地上。”
邹夫人抚了抚胸口,连忙叫玉婵将魏襄从地上扶起来。
“你这孩子也忒胡闹了些,男儿家谁没个三五好友,在外头应酬也是常事,似你这般捻酸小性儿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自入秋以来,一早一晚最是寒凉。如今都什么天儿了,还叫少陵睡地上,要是回头冻出个好歹来,叫你哭都来不及。”
玉婵斟了一盏热茶递到邹夫人手中,娇声道:“娘,女儿知错了。您就饶我这回,今晚保管叫相公睡床上。”
邹夫人嗔她一眼,饮了口热茶,将悬着的心重新放回肚里,搁下茶碗再次看向女婿道:“这丫头从前我瞧着倒也事事妥帖,想来也是一时糊涂。夫妻两个过日子最要紧的是要相互体谅,少陵你也莫同她置气。往后她若再如此你便告诉娘,娘替你教训她。”
有丈母娘撑腰的感觉倒还不错,方才那一跪算是值了,魏襄侧头看了眼自家娘子,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夜里邹夫人将玉婵房中多出来的褥子都给收走了,魏小公子也算是因祸得福,顺理成章地睡上了娘子香香软软的被窝。
本就不算宽绰的床榻上,突然多出来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玉婵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稍微动动手脚就能一不小心碰到彼此的身子,比这更磨人的是帐子里突然多出来的男子气息。
他的身上没有用香,却也有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独特气息。
只要她一闭上眼,那股独属于他的气息便强势地,霸道地萦绕在她的周围。
那气息并不令人讨厌,只是太难忽视了,惹得人有些……心慌慌的。
常言道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玉婵有些心虚地拉高被角,堪堪遮掩住微微发烫的脸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尽量忽略他的存在。
却听他饱含哀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娘子,你睡了吗?”
玉婵一动不动,心里默念着我没听见,半晌又听他嘀咕道:“真睡了?”
玉婵依旧一动不动,片刻后一副滚烫的身子不动声色地贴了过来,将她吓了一跳,再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盯着他揽在腰间的手,低声呵斥道:“你做什么?”
魏襄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有些冷,两个人挨着暖和不少。”
玉婵回头一看,被子都被自己裹在了身上,难怪他会说冷。
可……可他方才身上明明那样烫,哪里像是冷到的模样?
她狐疑地打量他一眼,将裹在身上的被子展开,分出一半儿来给他,伸出手指在两人中间划线,以线为界,明令禁止他夜里再偷偷越界。
魏襄侧头看着横在两人之间的“线”,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折腾大半宿两人都好不容易睡下,等到翌日清晨,玉婵如往昔般一早醒来,迷迷糊糊间察觉到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好似拥着一只巨大的火炉。
她舒舒服服地扭了扭身子,准备翻个身继续睡,面颊却好似贴着一堵墙,手脚也好似被人缚住,动弹不得。
她心中诧异,微微用力再次扭了扭,好似……好似踢到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他闷哼一声,低沉喑哑的嗓音自头顶处传来。
“这是要谋杀亲夫呢。别动!乖,再睡一会儿。”
玉婵大惊失色,猛然惊醒,手脚并用挣脱他的怀抱,腾地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目圆睁,花容失色地怒视着他道:“你……你……你怎么过来了?”
魏襄揉揉眼,一脸无奈地伸出左手食指点了点被玉婵压在身下的那条“线”。
“昨夜好似……是娘子先……”
“咳咳!”
邹夫人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玉婵不假思索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魏襄眨眨眼,浓密的眼睫轻轻拂过她的手背。
玉婵红着脸,慌乱地抽回手,手指抵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翻身下床,打开门见邹夫人一脸局促的模样,问道:“娘,怎么了?”
邹夫人状似无意地往屋内瞥了一眼,摇摇头:“没事儿,我来就是想提醒你今儿个你二叔公一家要启程回京了,大家亲戚一场,总是要去送一送。”
玉婵点头:“我收拾收拾就去。”
邹家二房一家在京中也算是家大业大,这回打着避暑的名头回乡向大房一家兴师问罪,原是想要将《金药典》收入囊中,未曾料到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金药典》没弄到手,盛夏也过去了,是时候该回京了。
邹茂业的视线从大房母女几个身上一扫而过,笑得一脸和蔼,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大房的赘婿魏襄身上。
凭着老爷子多年待人接物的经验,他对魏襄的来历始终存着几分疑虑,多番试探岂料这小子太过滑头,从始至终也未能露出什么马脚。
不过此行也不算是全然没有收获,等回到京城,他们惠安堂大可借着这邹家赘婿同琼林书院郭山长的关系,投石问路,说不准还能同更多的权贵搭上关系。
老爷子打定了主意,看向魏襄的神情越发的和蔼可亲了。
“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少陵呀,婵姐儿这丫头也算是我们这些老一辈看着长大的,脾气秉性十里八乡也是没得挑了。你们小两口一定要恩爱和睦,我这个做叔公的远在京城也就安心了。”
老爷子的一番话说得无可挑剔,魏襄微笑着回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玉婵的手,表示自己一定会谨遵教诲。
玉婵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对上一家子叔伯长辈探究的目光,十分配合地回握住。
老爷子满意地点头,表示自己会在京中等着他二人的好消息。
望着二房一家子浩浩荡荡离去的背影,玉婵用力抽了抽手,拿眼瞪他,小声道:“人都走了,松开!”
魏襄面不改色地回头朝她扬唇一笑:“急什么?丈母娘还看着呢。”
邹夫人转过身,视线从女儿女婿紧扣的十指上一扫而过,和蔼可亲地朝他们二人笑笑。
“走吧,该回去了。”
“等等!”
邹夫人回头,见三房长孙媳妇秦氏迈着小碎步追了上来。
“侄媳妇有什么事儿吗?”邹夫人一脸诧异地望向秦氏。
秦氏缓缓将一口气喘匀,望了眼邹夫人身后的小两口,支吾着开口道:“也没……没什么大事。堂婶,是这样的,我娘家一个远房亲戚有孕了,可……怀相有些不好。小两口都是头回做爹娘,没什么经验,唯恐这个孩子保不住。我想着二叔从前医术在夔州也是数一数二的,有没有什么安胎保胎的方子?若能保住这个孩儿平安降生也算是积德行善了不是。”
邹夫人有心帮忙,却无奈不懂丈夫外头的事情,只一脸茫然地看向玉婵。
玉婵上前,问起秦氏那妇人的状况。
“堂嫂,您具体说说怀相怎么个不好法。”
秦氏抿抿唇,一五一十答道:“就是……就是自打怀上便一直淅淅沥沥,身上总不干净,还时不时有些腹痛,气色也不好。”
临了怕玉婵不明白还补充了一句:“二妹妹没有生养过,大概不知,这寻常妇人有孕身上是不会来月事的。”
玉婵微微蹙眉,妇人有孕初期若淋漓不尽,持续时间长,且伴有腹痛,十有八九乃是小产的前兆。
她没见过患者本人,也不好下定论,如实道:“安胎药的方子也因人而异,用错一味药都可害人性命。身子不适及时去镇上找大夫看过了,对症下药才好。此外平日注意多卧床休息,放宽心,等头三个月过去,胎坐稳了也就好了。”
秦氏听她这样说,心里有些遗憾又有些感慨,这么好的姑娘要是做了自家弟媳该多好。
再看看小两口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视线打玉婵肚子上一扫而过,讪笑道:“婵妹妹懂得可真多。说起来,妹妹与卫小郎成婚也有两个多月了,小两口感情又这么好,相信不久便能传出好消息了。堂婶的福气可真好。”
玉婵面色涨红,甩开魏襄的胳膊,同邹夫人、秦氏道了别。
“娘,堂婶,我家里还有些事,先走了。”
魏襄不明所以,大步跟上:“诶,娘子,等等我。”
魏襄追上前,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实话说,你是不是也想要?”
玉婵瞪他:“要什么?”
魏襄:“孩子。”
玉婵:……
魏襄:“我说真的,娘子若真想要,为夫勉为其难牺牲一下色相……唉哟,疼疼疼!”
邹夫人望着女儿女婿远去的背影,抱小孙孙什么的,她也想啊,可看小两口这样子,怕是急不来。
第38章 寻医问药
孩子的事,玉婵从前从未想过,以后多半也不会想。
若她与魏襄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自然也该像所有新婚夫妇那般期盼孩子,可他们不是,也自然不会期盼。
很快她又将全部的心思放到了医馆里,义诊过后,来陆家医馆看诊的人明显比从前变多了。
入秋以后,天气一天天变凉,近来染上风寒的人不少。
黄家大夫人吴氏揉了揉隐痛的额角,服下丫鬟端上来的一碗药,强打着精神去老太太跟前请安。
刚走到窗外,见守门小丫鬟不在,待要打了帘子进去就听见李嬷嬷道:“这几日天气变凉了,今早邹二姑娘亲自送来了您这几日的药,嘱咐您早晚风大,千万要注意保暖,好不容易保养起来的身子,可千万别再染上病气。”
黄老夫人抚抚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角:“我又不是泥做的菩萨,哪儿那么容易就染上病气?一天三顿苦药汁子一顿不落也就罢了,如今连门都不得出了。”
李嬷嬷掩嘴笑:“也没说不让您出门,邹二姑娘说了,晌午日头好的时候尽可扶您到院里转转,对您身子好。”
黄老夫人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一口一个邹二姑娘,这黄家到底我说了算还是她说了算?”
李嬷嬷赔着笑道:“您呀,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咱们这一大家子数您最稀罕人姑娘,要不,怎么回回都嘱咐把最好的留给她?”
黄老夫人往靠枕上一歪,望着高几上一只孤孤单单的陶瓷小人儿,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我的心思,你们又哪里知道?”
李嬷嬷也敛了笑,轻叹一声道:“您心里的苦楚除了老奴,还有谁知晓?咱们家三姑娘失散那年也就……也就邹二姑娘一般大小,眼看亲事都定下来了,怎么就……”
说到这里李嬷嬷也说不下去了,掏出帕子抹着泪。
“您呀,无非就是瞧见婵姑娘就想到了咱们三姑娘了。咱们三姑娘要是还在您身旁,定也像婵姑娘那般体贴孝顺。”
……
这话叫躲在窗外听墙角的黄大夫人听了,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一个外来的非亲非故的丫头在老太太心中竟有了如此高的地位。
老太太宁愿自己不吃也要将最好的留给那丫头,就连她的亲闺女出嫁前都没享受过祖母这般的疼爱。
关键那丫头还是二叔找来的,又刚好同她家大郎有过节,倘若真叫那丫头在黄家得势,那还了得?
黄大夫人安也不请了,当即带着丫鬟回了自己院中,火急火燎找来底下管事就是一通安排。
陆家医馆,玉婵送走前来看诊的最后一位病人,收拾好柜面上的东西正准备出门,迎面撞见外出采买归来的陆东家。
陆东家一只脚踏进门,忍不住放声大笑三声。
玉婵一脸古怪地看向他:“您捡着银子了?这么高兴?”
陆思明拍着手在堂内踱来踱去,连声唤了几句:“这可比捡了银子还令人欢喜。真是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呐!”
玉婵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陆思明急得跺脚:“唉哟,我的姑娘,这么大的喜事,你竟还没听说吗?”
玉婵依旧是一脸茫然:“听说什么?”
陆思明抚掌大笑:“仁心医馆的那个田有才因为卖给人家的药材里掺了假,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唉哟,那鼻子那眼儿,那叫一个惨!”
玉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仁心医馆一向标榜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下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陆东家啧啧两声:“可不是嘛,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呀,就是活该!”
玉婵微微蹙眉:“咱们也应该引以为戒,明日将柜上的药材通通清点一遍。”
陆思明点点头,玉婵看了看外间天色,同他道:“时辰不早了,没什么事儿,我该去书院了。”
陆思明心情爽朗地朝她摆了摆手,正准备招呼田七关门歇业,就听人在门外喊:“大夫,大夫在吗?求大夫救救我家娘子!”
玉婵循声望去,对上一张久违了的熟悉面孔。
“秦小郎君,出了何事?”
秦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站在柜台前的姑娘,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讪讪道:“二姑娘,怎么……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
玉婵看了眼他身侧捂着肚子,疼得脸色煞白的妇人,连忙道:“不说这个了,先将人扶进来我瞧瞧。”
秦恒今日携夫人刘翠娘到仁心堂看诊,岂料那徐老大夫看过后直言孩子保不住,劝他们早做准备。
刘翠娘听罢伤心欲绝,总有些不甘心,听人说起陆家医馆出了位女神医,徐老大夫治不好的病都给她治好了,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岂料刚走到门口突然腹痛发作,心知大事不好,咬着牙闯了进来。
刘翠娘的情况的确有些不容乐观,脉象细弱,下有出血,小腹坠痛,并伴有头晕耳鸣,这是典型的滑胎迹象,勿怪仁心堂的大夫会那样说。
刘翠娘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上不住地往外冒着冷汗,见玉婵要为她施针治疗,两只手死死地抓住玉婵的胳膊,一脸诧异地看向她:“你……你就是那位女神医?”
玉婵面无表情地摇头:“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夫。”
刘翠娘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气息奄奄地望向立在帘外的秦恒道:“相公,能不能……叫他们换一个大夫?”
秦恒看了看玉婵,有些欲言又止,再看向陆思明,陆思明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我……我可不行,我只是这家医馆的东家,治病救人的事儿可做不了。我家邹大夫的医术那可是祖上三代单传,她都看不好的病,整个清泉镇上就没人能看好了。”
刘翠娘捂着肚子疼得几乎喘不过气,玉婵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回床上躺好。
“你若还想保住这个孩子,就躺着别动!”
刘翠娘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玉婵开始为她施针治疗。
从三阴交、气海、关元到中脘、足三里、脾俞、肾俞、内关穴,她始终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专注在病人身上。
片刻后,也不知是针灸发挥了作用,抑或是被她身上自带的从容不迫的气度所感染,刘翠娘的情绪渐渐安稳下来,腹部的疼痛好似也减轻了不少。
一炷香过后,玉婵收了针,将人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可还有哪里不适?”
刘翠娘白着脸,有些羞愧地摇摇头:“我……我好多了,多谢,多谢大夫。”
玉婵点点头,正准备掀帘子请秦恒进来,却见她突然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大夫,我的孩子没事吧?他一定……一定能平安生下来吧?”
玉婵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微微蹙眉如实道:“暂时无碍,可……能不能保得住尚未可知。”
刘翠娘抚着肚子泪水涟涟地哀告道:“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玉婵微微侧过头避开她急切的目光。
“恕我直言,夫人本就母体虚弱,实不宜有孕。强行生下这个孩子,恐……恐凶险万分。不若将来调理好身子,再……”
刘翠娘情绪激动地摇着头:“这是我和相公的第一个孩子,求大夫救救他,求您!”
说着便要从病床上下来,被玉婵给拦了回去。
“您若当真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便先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刘翠娘见她松了口,忙不迭地点头:“您说。”
玉婵看了眼帘外候着的身影,隔着帘子对陆掌柜道:“劳烦您先带秦相公去外间候着。”
陆掌柜立刻会意,将秦恒请了出去。
等到人走远了,玉婵才看向她道:“夫人这胎之前可曾有过生养?滑胎的也算。”
刘翠娘面上神色一僵,垂下头,红着眼圈道:“我……我从前嫁过人,曾经……曾经也有过两个孩儿,只是后来都没能保住……”
玉婵轻叹一声点点头,又问:“可以说说是怎么没的吗?”
刘翠娘痛苦地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落下来:“是……是被那畜生打掉的。”
玉婵深吸了一口气,递给她一方手帕:“对不住,我……无意揭您伤疤,只是作为大夫必须要了解清楚您的病情,才方便用药。”
刘翠娘接过帕子,掖着眼角点头:“我都知道。”
玉婵轻轻握了握她的肩膀:“您先别哭了,再哭下去对您和胎儿都不好。”
刘翠娘听她这样说,连忙点头,咬着唇,生生将泪意都憋了回去。
胎儿生长必得损耗母体精血,若母体强健倒也无妨。
她的身体底子太差,寻常的伤风咳嗽都比常人难以痊愈,更何况是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胎儿,用药需慎之又慎。
玉婵仔细将刘翠娘的情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将她的情况与父亲曾经遇到过的病患做比较,最终选择了药食和艾灸两种法子治疗。
所谓药食便是在病人一日三餐中加入药材,达到补身和治病的双重目的。
以刘翠娘的情况,玉婵在药方里加入了阿胶、白术各一钱,地黄、白芍、当归各一钱,白术养胃安胎,地黄、当归、阿胶、白芍几味药材皆有滋阴养血之功效。
将这些药材按分量配好,分装成小包,每次食用,取出一小包加粘米一撮,两碗水煎作一碗服用。
这样的方法比直接服药更能让病人接受。
至于艾灸保胎的记录在许多医书里都有记载,通过灸疗足三里、气海、内关等几处穴位,可减轻孕初期的不适、扶正培元、促进胎儿发育。
玉婵理好方子将用药的法子仔细说给秦恒、翠娘夫妇两人。
“我尽力帮助翠娘调理好身子,至于其他,二位最好放宽心,这样对母亲和胎儿都好。”
言尽于此,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的事冥冥中自有天意,强求不来。
这道理秦恒懂,翠娘自然也懂,只是懂是一码事,真正做起来则是另外一码事。
秦恒垂下头看了眼面色憔悴的妻子,心情有些复杂,伸手搂了搂她单薄的肩膀,轻声道:“娘子先在此休息片刻,我还有些话想对二姑娘说。”
翠娘看了丈夫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点点头,柔声道:“嗯,相公是该替我好好感谢邹大夫。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第39章 上门问罪
二人到了外间,秦恒撩开袍角便要跪下。
玉婵立刻沉下脸,淡声道:“秦小郎君再要如此,这话便没什么说的必要了。”
秦恒见她转身要走,连忙道:“二妹妹留步,我……我从前做了那样对不住二妹妹的事,二妹妹肯不计前嫌替我娘子瞧病,我心里既感激又愧疚。”
玉婵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道:“治病救人乃是我身为大夫的本分,秦小郎君无须多想。只我会医术一事,父母家人并不知晓,还请秦小郎君帮我守口如瓶。”
秦恒点点头,抬起袖子掖了掖眼角。
“那日我的确是要去的,可谁知……谁知半路遇到一落水妇人,人命关天,我……我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等我将人送去医馆救治,再归来时一切都晚了。二妹妹,实是秦恒,对不住你。翠娘……翠娘她也是个苦命人……”
玉婵转过身看向他,语调中带着隐隐的怒意。
“翠娘的确是个苦命人,你这个做丈夫的自当越发地悉心呵护。而我,身为大夫,亦会对所有前来求医之人一视同仁,岂会因为一点个人私怨区别对待?更何况你我之间本就谈不上恩怨,天意弄人罢了。”
秦恒面上一白,忙解释道:“二妹妹莫要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玉婵点点头,转眼间又恢复了往日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
“秦小郎君温和敦厚,是我一时失言了。还请安心,翠娘的身子我定会好生调理。”
该怪他吗?起初是有些怪的。
那日他未能按照约定前来,害她独自一人顶着族中长辈的压力苦苦支撑了那么久。
若非魏襄及时出现,恐怕父亲心血,半生家业已悉数归入二房囊中,他们母女几人从此便要仰人鼻息而活着。
可……方才听他所言,他是为救人才失了约。
不论事出巧合抑或是他人算计,总归他好心救人又有什么错呢?
玉婵有些释然地摇摇头,朝他露出微微一笑。
“秦小郎君,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且你我如今都各有家室,实在不必对往事耿耿于怀。”
秦恒点点头,咽下喉间苦涩,再次谢过她,似想到什么又拱手道:“我听闻二妹妹嫁了琼林书院郭山长的门生,才子配佳人实乃天作之合,还未向二妹妹道一句恭贺。”
话音刚落,便听一道清朗的嗓音自门外传来:“恭贺就不必了,往后离我家娘子远远的比什么都强。”
紧接着便有一位身着湖蓝袍子的翩翩公子出现在了眼前,他双手抱臂,斜倚门前,他的身量高挑,几乎要挡去大半夜色。
那公子微微扬唇,露出略带讥诮的一笑,便长腿一迈,与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走到玉婵身旁,微微弯下腰,同她耳语道:“娘子叫我在寒风中等候多时,看完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言语间透着一股旁若无人的亲昵与缱绻,说话时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
玉婵被他这样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面颊发烫,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还有人看着呢,你……收敛着点。”
魏襄直起身,有些不以为然地轻轻皱了皱鼻子,凉悠悠的视线轻飘飘扫过趴在里间门缝里偷听的陆东家。
陆思明嗖地缩回了脖子,啧,好大的醋味儿。
魏襄冷哼一声回过头,垂着眼看了一眼满脸局促的秦恒,嘴里嘟囔着道:“娘子从前的眼光实在是……差强人意。”
玉婵气恼,也不顾外人在场伸手一把掐在了他紧实的腰侧。
岂料他却趁势握住她的手:“诶……娘子,摸我作甚?”
最后,秦恒取了药几乎是逃也似的带着妻子翠娘离开了。
玉婵瞪了眼魏襄,心中又羞又窘,匆匆同陆东家告别,头也不回地出了陆家医馆的大门。
这家伙!可真是……脸皮比城墙还厚!
两人到了书院门前,长街上已经点了灯,贩卖馄饨、面条的小摊前飘出氤氲的白雾。
梁五正带着两道小小的身影坐在一位老妪的摊子前吃馄饨,魏襄带着玉婵也坐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街对面商户用来堆放麻袋的墙角下,藏着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一个刀疤脸的男人盯着街对面背影如山一般的梁五,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孙子到底什么来历?接连这么多日了,我们连那小娘们的身都近不得,还怎么下手?”
满脸麻子的男人道:“咱们不能再等了,今儿那人传信儿说若咱们再不动手,便要找别人了。”
刀疤脸一巴掌扇在麻子脑门上:“废什么话?快想法子将人弄到手才是正事儿。”
麻子一脸无辜地看向鬼主意最多的猴三儿:“老三,你小子怎么闷着不吭声?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猴三儿眼珠子在街对面三大两小身上一转,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两个小的身上。
“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试。”
刀疤脸面露喜色:“你小子,卖什么关子,快说!”
猴三儿凑近了些道:“那小妇人身边那小白脸瞧着……不怎么中用,可那大高个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不如咱们……从那两个小的下手。”
几人一通合计,打定了主意,立刻分头行事。
街对岸,玉和大口将碗里最后一只馄饨吞进肚中,放下碗看向黄天宝身后。
“你家葫芦怎么还没来?买个糖葫芦要这么久的吗?”
那人其实叫做福禄,是黄小公子的贴身小厮。
黄天宝挠挠头:“你家住得远,要不,要不……你们先回去吧?”
玉和摇摇头:“你没听夫子说最近街上有许多拍花子的吗?我们陪你再等等。”
玉婵摸出手帕替妹妹擦了擦脸,也道:“不着急,我们等你家人来了再走。”
仙女姐姐又同他说话了,黄天宝红了脸,有些害羞地点点头。
两个小同伴欢欢喜喜去了街边看老爷爷画糖人,不多时,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一脸和善地朝两人招了招手。
玉和看了那人一眼,狐疑道:“那人怎么穿着跟你家葫芦一样,也是你家的人?”
整个黄家上上下下小厮仆妇几十号人,他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压根儿分不清楚。
黄天宝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兴许是吧。”
迟疑着走过去,问道:“你是谁?福禄呢?”
那男人眼珠子一转,垂着头恭恭敬敬答道:“小的名叫福全,是福禄的弟弟。小公子,福禄吃东西坏了肚子找茅厕去了,让小人先带您回去。”
黄天宝嫌弃地捂了捂鼻子,从他手里拿过一串糖葫芦递给玉和。
“时辰不早了,回去晚了,祖母该担心了。和姐儿,明日见。”
那男人看了眼他身后的小姑娘,眼珠子又转了一圈:“公子,咱们家请了位天香楼做点心的大师傅,什么栗子糕啦,蟹黄酥做得那叫一个绝。您要不要邀请这位小同窗一道去家里品尝品尝?”
黄天宝挠着头转向玉和:“和姐儿,你想去吗?”
玉和转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姐姐姐夫,摇头:“不去了,明日你替我带几块来便好。”
黄天宝点头,那小厮却急急地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那栗子糕要新做出的味道才是最好。”
想到香喷喷冒着热气儿的栗子糕,玉和咬着手指吸溜吸溜口水,心底有些动摇了,却听阿姊唤她。
“接黄小公子的人来了吗?时辰不早了,娘还在家中等着,该回去了。”
玉和应了声,朝黄天宝挥了挥手:“我还要回去给爹爹讲学堂的事儿呢,我该走了。”
言罢甩开那小厮的胳膊一溜烟跑回了姐姐身旁。
玉婵一行人坐着骡车回了杏花村。
近来女儿回来得有些晚,邹夫人也不疑有他,只当是女婿书院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这才回来得晚了。
夜里一家子收拾妥当,各自回了房正准备休息,忽听得外头大门被人猛地拍响。
邹夫人心中诧异,披了衣裳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却见黑压压的一群人举着火把出现在自家门前。
一个衣着华贵、体态丰腴的妇人带着十来个人高马大的随从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您是……”
邹夫人不明就里地上前,却被那妇人气哼哼撞开肩膀,朝着里屋方向大喊:“小宝,小宝,你们把我儿子藏哪儿去了,快把人交出来!”
玉婵姐妹几个全都被这外头的响动吵醒,纷纷套了衣裳出来看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小小的一方院子里挤满了人,那些人手里高举着火把,冲进屋子里一顿横冲直撞,四下翻找,将锅碗瓢盆翻落了一地。
魏襄打着哈欠出来,大半夜地被人吵醒,心情很不好,见到一群陌生人在家里乱翻乱找,心情更是糟糕。
捏了捏拳头,不由分说将人一个个都丢了出去。
邹夫人还在同那妇人解释:“诶,这位夫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家里就我们老两口,三个女儿一个女婿,没有你要找的什么儿子。”
妇人怒目圆瞪,修得尖尖的指甲盖几乎要戳到邹夫人的脸上。
“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我黄家的人都敢动?还不老实交代,究竟将我家小宝藏到了何处。我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第40章 深夜闹剧
吴氏收回手,怔愣愣地回头,就看见替老太太治病的小丫头站在自己面前。
吴氏视线在姐妹几个身上转悠一圈,将视线落在了年纪最小的玉和身上,好似回过味儿来,转头叫来身后的一个小厮。
“福禄,你来瞧瞧,是不是那个小丫头?”
福禄上前盯着玉和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夫人,小公子走失前就是跟这个小姑娘在一块儿。”
吴氏恍然大悟般点着头看向玉婵道:“是了,我家小厮说我家小宝是被书院里一个姓周的小丫头带走的。想来是我听差了,不是姓周,而是邹。邹二姑娘,还真是巧得很,想来就是令妹一声不吭将我家小宝给诓走了。我儿子人呢?你们打算对他做什么?”
玉和眨巴着眼,一脸懵懵懂懂地上前:“黄天宝不是我带走的,是葫芦的弟弟,嗯……胡全带走的。”
福禄有些心虚地摇头:“唉哟,小祖宗,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夫人您是知道的,我是家里的独子,哪有什么弟弟?”
吴氏眼珠子转了转,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什么葫芦,胡全。邹二姑娘,念着你对我家有恩的份儿上,快叫我儿子出来,我便也只当是小孩子家玩笑,不同你们计较。”
一番指认,玉婵也算是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了,也来不及同她计较,问道:“黄天宝便是您儿子?”
吴氏点头,玉婵忍不住蹙眉道:“今日书院下学后,他的确同我家小妹在一起,后来是被你家派来的小厮接走了。您若是不信,明日可到书院门前的馄饨摊子前问问,当时好多人都瞧见了。他人的确不在我家,您也可去问问左右乡邻,我们今日的确不曾带黄小公子回来。”
魏襄丢完人从屋子里踱着步迈出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吴氏道:“我看,你们还是直接报官。谁拐的人,谁私闯民宅,一桩桩,一件件都算清楚咯。”
玉婵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再加上魏襄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吴氏气焰登时便矮了一截,心里好似被人大冬天的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原本她心中还存着几丝侥幸,以为自家儿子只是一时贪玩被哪个坏心眼儿的同窗哄骗了去。
毕竟那小子的确有些缺根筋,从前便被几个孩子诓骗过,回来时身上值钱东西全被人给诓走了。
这才不慌不忙地跑过来接人,哪知人真丢了。
当即一巴掌扇在福禄脸上:“不是叫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公子吗?你这畜生怎么办的事儿?”
福禄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辩解道:“当时街上有卖糖葫芦的,小公子便打发奴才去买,奴才见小公子身边有人,便放心地去了,谁曾想,转个头的工夫回来人就……就不见了。”
吴氏又惊又怒,直气得浑身发抖,抬起一脚又踹在了那福禄的身上。
玉婵心里不忿吴氏不分青红皂白,深更半夜闯进来一通翻找的行径,但想到那孩子的确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走失的,真要论起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心中又免不了自责。
“夫人,大夫人,小公子至今未归,恐怕是被那个自称是胡全的人给诓走了。当务之急是要将人找回来!”
吴氏有些六神无主地点点头:“对对对,找人。福禄,快,快去通知大爷、二爷,叫上家里所有的人出去找人!”
言罢,吴氏又带着人旋风似的走了。
玉和有些担忧地看向姐姐,心里有些自责:“阿姊,黄天宝是被人牙子掳走了吗?”
玉婵抬手轻轻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别担心,黄夫人一定会将天宝找回来的。”
但愿那些人掳走黄小公子只是贪图黄家的钱财,这样他们在拿到钱前至少不会轻举妄动。
左右看热闹的乡邻都有些云里雾里,有喜欢刨根问底地凑上前问邹夫人。
“文廷媳妇,这人谁呀,好大的排场。他家孩子丢了?怎么找到咱们村儿来了?”
邹夫人也是一脸茫然,随意同人应付了几句,对打搅了大家伙儿休息表达了歉意。
乡亲们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摆摆手,各自散了。
好端端的大胖孙子竟在书院门口被人掳走了,黄老太太得知消息,险些气得旧病复发,将老大两口子叫到跟前儿臭骂了一顿,立刻动用全部人马出去找人。
玉婵一家自然也未能安眠,母女几个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宿,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正准备去镇上打听打听消息。
一打开门便见一张大红的信纸从门缝里飘落到地上。
魏襄一脸警惕地用脚踢了踢,确定没什么异样,这才弯腰捡起来,展开一瞧,险些被里头“龙飞凤舞”的几行大字给闪瞎了眼。
玉婵看他一脸嫌弃的模样,忍不住夺过信纸来看。
只见上面用斗大的字儿写着:“要想赎人,邹二姑娘一人带上一千两银子今夜子时三刻到黑风山下五里亭等着。若敢报官,立刻撕票。”
整整两页信纸上就写了两句话,其中一半儿还写的别字。
信的末尾还粘着一绺头发,看样子是从黄天宝头上剪下来的。
玉婵捏着那张红色信纸,诧异道:“这些人绑了黄小公子,为何不去黄家要赎金,反而指明要我前去救人?难道说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我?”
思及此处,玉婵觉得有些不寒而栗,捏着信的手指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魏襄将她的手握进掌心:“你先别多想,定是黄家树大招风,得罪了什么人,这才有了这桩子麻烦。说不准,你才是被拖累的那个。”
玉婵稍微定了定神,又听他道:“你和四妹妹今日就在家里乖乖等着,哪儿也不要去。我去镇上将信送到黄家人手中,该怎么做,他们自有分晓。”
说话间,两页信纸也被他抽出掌心,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朝她笑了笑,甩着鞭子赶着骡车走了。
这封信很快便送到了黄家人手中,吴氏两手捏着信纸,整个人哭得都要背过气去了。
“小宝果然是被黑风山上的山贼掳走了,快,快去准备银子,再去……再去邹家把邹二姑娘接过来……”
仆妇们忙不迭地点头,正准备分头行动便见老太太杵着拐棍过来了。
“站住!”
老太太本就病着,这一生起气来更是脸色铁青,仆妇们吓得都不敢动了。
老太太手里的拐棍重重往地上顿了顿,指着吴氏的脸怒斥道:“你这婆娘好生糊涂!”
吴氏被骂得一愣一愣,捏着信纸抽噎着道:“母亲,小宝可是您的亲孙子呀,您一定要救救他!”
老太太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我几时说过不救?只是人是要救,凭什么叫人家邹家的姑娘去冒这个险?”
吴氏噎了噎,揉着信纸道:“这……这信上指名道姓要邹二姑娘去,邹二姑娘不去,他们当真撕票了该怎么办?”
老太太眉头紧皱,心中纳罕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山贼绑了我黄家的孙儿,怎么会叫一个无亲无故的姑娘家前去赎人?此事蹊跷,先交给你二叔去探查探查再议。”
吴氏一听老太太不肯拿银子赎人立刻扑在她脚下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好狠的心呐,您就是再不待见我这个儿媳,小宝他……他可是您的亲孙子,您竟为了一个外人连自家亲孙子的命都不顾了。”
老太太身子一颤,险些气得原地昏过去。
李嬷嬷及时上前将人搀住,劝道:“大夫人也是关心则乱,老夫人莫要同她见气,身子要紧。”
老太太靠在李嬷嬷身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这婆娘也别在这浑说什么混账话。今日我老婆子便撂下话来,小宝若回不来,自有我这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婆子给他陪葬。这下你满意了吧?”
老太太从大房院里出来,人给气得够呛。
黄二爷拿到绑匪那封勒索信,立马带着人去黑风山五里亭一带进行了仔细的盘查,就差将地皮给掀起来了,奈何黑风山本就荆棘丛生,地势复杂,连半个绑匪的影子也未见着。
前几年,黑风山的盗匪横行,上头发了一次狠,征调了千余民兵将整个黑风山上上下下清剿了一遍,盗贼们抓了抓,逃的逃了。
最近几年倒还未曾听闻有盗贼下山为非作歹的事迹,官府便逐渐放松了警惕。
却不想这回竟叫人给主动撞上门来。
黄二爷带着人搜寻了一圈,眼看天就要黑了,却仍是一无所获。
又恐耽搁下去会打草惊蛇,只好留了两个机灵的下属远远地守在五里亭外随机应变,自行领了大队人马先行回了黄家与母亲商议。
“怎么样?可有寻着小宝的踪迹了?”
黄老太太气息奄奄地躺在床榻上,看着空手而归的儿子,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黄二爷摇头,皱着眉坐在母亲近前的圈椅上。
“实在不行,咱们先从家里找个丫头假扮邹二姑娘带着银子前去赎人。到时候,儿子再远远地跟着,见机行事。”
老太太闭了闭眼,心知眼下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转头看了眼近前的几个丫头,又忍不住直摇头。
都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姑娘,到时候见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山贼,保不齐就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别说救人,恐怕还得白白搭进去一条性命。
正踌躇间,忽听得帘外丫头通禀道:“老夫人,邹二姑娘来了。”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