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修修修)
梁彬此时才明白被人利用了。
柳巍恶名如雷贯耳。
这位每主试一个地方, 事后都得蹊跷死几个学生。
哪怕不明内情,仕林也流传着他吃人的传说。
梁彬知道,这人他挨都不能挨。
可他不知道, 一时猪油蒙心, 竟叫他误打误撞, 成了南直第一个碰瓷柳尚书的勇士。
怪他无知冒进。
事已至此, 他别无选择, 只能哽咽着走完神秘人替他写好的剧本。
“这次上榜考生里,有……有朱知府亲侄儿。
知府虽避嫌,令府丞提调, 可府丞亦是他亲信。
考前朱大人就曾假借职权滞留贡院, 直到考生入院才离开。
过正门时, 还曾与排队等候搜检的朱庭樟耳语了几句。
这些不止学生看到, 其他监生都能作证。
另外,本次副主考高邑, 与顾家老二同榜。
不仅状元之名得他承让,在京也多次得顾二援手,二人在翰林院更是同住一处, 这交情自是不必多说。
有他打点荐卷,顾氏才能无一遗漏,悉数得以上榜。
顾悄要不是第一场交了白卷,想必亦有一席。
内帘、外帘都是熟人,一路大开方便之门。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他顿了顿, 最后一条,他原本打算昧下不说。
可……他侧目偷偷看了眼柳巍, 被他眼中阴戾吓得慌张躲避。
可不说肯定是个死;说了,指不定还能博一线生机。
他咬了咬牙, “最可怕的是,柳大人与直隶某些人,早有勾结!
临院前几日,大人刻意盘桓江东驿,最后一夜曾约见一神秘人物,二人秉烛夜谈数个时辰,直至鸡鸣三道,那人才告辞,上了北上发往安庆府方向的船只。”
听到这里,柳巍袖口下的手微微攥紧。
想到那夜密谋之事,这个监生……怕是不能留了。
梁彬全然不知死期将至,仍在尽职尽责揭秘,“为什么学生咬定他们舞弊?
因为神秘人去后,他一长随并未离开,在渡口还偷偷见了一个人——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徽州府学顾悄。
学生先前一直疑惑,顾悄早先大言不惭,要保安庆府全员取中。
他凭什么?
亲见这一幕,学生才恍然大悟,就凭他能攀上柳尚书!
学生此番冒死检举,若太傅再推脱搪塞拒不深查……
那学生斗胆,只能认定太傅与顾家有姻亲,亦是在徇私包庇!”
哦豁,很棒。
这后生年纪不大,胆子不小,竟然一咬咬一窝。
朱大人忍不住要替他鼓掌。
谢太傅闻言,缓缓跛行至堂中主位坐下。
沉默着将那根御赐的黄花梨龙头拐杖靠在一旁。
杖柄一行小字,铭曰“左之左之,毋须争先;行去自到,某水某山”,很有闲翁意趣。
但杖身的极品鬼眼纹理,又象征着无上的权柄和威望,很是醒目震慑,叫场中无一人真敢把他当闲翁对待。
正如堂堂太傅竟是个瘸腿瘦老头儿,满朝亦无人敢轻视一样。
因为这条断腿,换的可是鞑靼名将的首级。
神宗元初,谢苏两家联手第二次北伐。
谢锡作为督军文臣,成为鞑子逐个击破的首要目标。为了诱敌深入,手无缚鸡之力的谢锡决定以身为饵。
他以一条腿的代价,将鞑靼最勇武的大将,并精锐骑兵万人成功诱进包围圈。
剿灭敌营先锋后,他的断腿虽然得以接续,但也终生不良于行。
这等对自己都狠的人,当然不会是善茬。
那一战后,已经很久没人敢如此质问谢锡了,哪怕多疑暴虐如神宗,待他也还客气。
是以他睨了梁彬一眼,很有些惋惜。
“这人呐,年纪大了难免心慈手软,可偏偏有些人,就是不领老夫这点心意。”
“既然如此,本官也不必留情,就数案并审吧。”
他一拍惊堂木,“这头一件,先从沈宽通关节一案开始。
这时候,锦衣卫也恰好提了人来。
除了去向不明的方白鹿,沈宽、刘兆,还有在家谈婚论嫁、坐立难安的顾劳斯,都一一到案。
和准岳丈第一面就是对簿公堂。
顾悄真的谢。
都没考上还能被捉舞弊。
顾悄再谢。
最夸张的是,他一个字没写,也能牵扯其中。
命中带衰的顾劳斯简直要跪谢。
秉持着死贫道道友也别想跑的原则,他还捉了泰王一道。
谢太傅顿时乐了。
他参见过亲王,笑道,“我与泰王,一明一暗,既然都奉命查探南直科场,自然没有本官一言堂的道理,便请泰王、本场监临卢大人一并上座,咱们三堂会审。”
什么?泰王暗查?
什么时候?怎么查的?查什么?
谢太傅这话,一石惊起千层浪。
无事的,隐隐后怕。
如柳巍,甚至在心里又给卮言先生烧了柱高香,承他指点。
有鬼的,无不心中打鼓,三省吾身。
为人谋而不慎乎?与朋友交不避耳目乎?传条子被抓包乎?
而被推出来作出头鸟的梁彬。
两眼一花,彷如堂上的不是钦差大臣,而是黑白双煞。
他隐隐察觉到,这把……情势十分不妙。
差役搬来太师椅,泰王不客气就座。
可怜小七品监临,死活不敢上席,只敢站在泰王身后,就差替他捏腿捶肩。
本来场上另一个有资格坐的,这会成了戴罪之身。
柳巍负手,傲然立于公堂,一副凛然不惧的模样,只是望向梁彬的视线,很是高压。
这就越发叫监生亚历山大。
毕竟……毕竟他也没亲见柳大人考前私会他人,他就是个道听途说的二传手QAQ。
可密谈既叫密谈,自是只有你知我知。
那你我到底谈了什么,还不是任他编什么是什么?
他把心一横,心道这关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稍后问询,他一定咬准二人勾当,于是沉心静气一门心思开始编排说辞。
第一个提上堂问话的,是春秋房的同考李冶。
显然,锦衣卫早已伺候过一轮。
都说刑不上大夫,李冶提上来时,看着还是个体面人,不见任何外伤,只是精神状态很有些萎靡。
他眼神瑟缩,全无抵抗。
问及关节,更是有什么说什么。
春秋小房,设同考二人,所有本经为春秋的学生卷子,统一分给这房批阅。
流程与府院相类,二人各领一半卷子。每卷一人主阅写批语,另一人就负责复审。
最后,各人向主考推荐各人主批的卷子。
科场无论哪一级考试,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就是第一场定生死,二三场定排名。
也就是说,每房荐卷,专看第一场八股,第二三场只要文字晓畅,不拖后腿就成。
直到卷子成功投递到主考那,各房须定名次,才会评一评后两场。
但经魁以外的卷子,主考大抵是不会细看的。
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当同为春秋本经的沈宽找上门,李冶才敢拍胸脯揽下这单生意。
但即便同经,沈宽卷子恰好分到他手里的概率,也只有一半。
刘冶正愁着,万一沈宽的卷子分给同僚,他要怎么抢救时,他发现他中彩票了。
还不止中了一张。
改到第一份关节卷时,他着实被这份文采震惊。
心想这关节银子真是稳赚不烫手,这等才华,傲然会试都绰绰有余,哪需要通关节?
可没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又改到一份关节卷……
连灌三壶冷茶,他这才冷静一些。
他暗骂果真无商不奸,这沈宽竟想凭着一份钱,使两份关节?
想得美!
只是他定睛再看文章,不由又原谅了对方。
因为第二份卷子,也答得很是精彩,虽后几篇经义略显潦草仓促,但也算是好卷。
罢了罢了,顺手多捎一个的事儿,就当结个善缘好了。
可当他第三次批到“四个一”的关节词时,真的不蛋定了。
他“吓”了一声,差点惊动同僚。
这份卷子,严格来说,也不算差。
但与托请人沈宽要求的,要名列前茅、榜上十名,很是有些差距。
这会儿,他总算反应过来。
这才是正主卷子。
能怎么办呢?
为了一千两,他忍痛翻出另两份高分卷,将两个圈圈,改做一个圈一个点。
又含泪在正主滥竽充数的卷子上补足两个蓝圈圈。
至于批语,他只能屎里捡豆,信笔提上八个大字。
“璧坐玑驰,末艺尤佳。”
什么意思呢?就是文章写得很精彩,最后一篇写得尤其好。
为什么点最后一篇?因为李大人特意留了个心眼子。
第一场制艺书三道、经四道,一起七篇八股,卷子足足一大摞。
最末篇作得再好,副主考、主考都懒得拨冗翻阅。
他也确实猜中。
沈宽最终成功混了个第十。
眼见着万两酬金就要到手,他如释重负。
可谁成想,他没等来送银子的沈家,只等来送他最后一程的锦衣卫。
果然,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至于他做鬼,同房另一位复审为什么毫无察觉?
只因阅卷另有一规定,主阅卷与复审打分相差太多,卷子就要劳动副主考三审。而三审率过高、错误频出的同考,是要扣钱外加被处分的。
为了图省事,这二位可谓是配合无间,谁也没拆谁的台。
这曲折的作案过程,犹如茶馆说书。
顾劳斯听得是有滋有味。
第二个被提审的,就是沈宽。
这位倒是嘴硬,死活不认他托关系找人走后门。
一味只喊冤枉。
谢太傅也不是会怜惜后生的性子。
金口玉言,当堂褫夺他秀才功名,叫锦衣卫拖下去先教教规矩。
庭杖二十后,这位依然咬牙,哭嚎“屈打成招、天理何在”。
他似是笃定,他做得干净。
没有真凭实据,最多他也就受些皮肉之苦。
如此前诸多乡试舞弊案的举人一样,轻则判个停考几科,重也就罚作小吏,终生不得再考。
他皮厚擅忍,当然扛得住。
谢太傅哪里看不出他想法,意味深长赞了句。
“倒还真是个硬骨头,可惜没硬对地方。”
他挥挥手,“既死不悔改,负隅顽抗,那就好好再打。”
“另外,沈家皇商,聚富却不生仁义之心,敛财尤不知礼法纲常,敢拿陛下所赐钱帛作这等勾当,对簿公堂仍毫无悔心,便收回皇商买卖,另擢户部今日起,划去名册所有沈氏族人。”
沈宽直接懵了。
“你……你没有资格……”
户部方徵音可是他的护身符,姓谢的怎么插得进手?
“我有没有资格,还轮不到你这黄毛小子置喙。”
谢太傅冷笑一声,“行刑!”
沈宽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待他张嘴,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直接将他堵了嘴。
杖棍击打人体的闷响一声又一声,很快那鲜活的年轻人挣扎疲软下来,最终一动不动。
唯有嘴中的素色布团,缓缓泅成红色。
公堂上一死寂。
原来,好好再打,竟是直接杖毙。
柳巍倒是见怪不怪。
这就是强权社会。
人在强权跟前不过蝼蚁,何况还是个本就犯下死罪的人。
奔着看戏来的顾劳斯,终是不忍地撇开眼。
因着顾命大臣这个滤镜,顾劳斯一直主观认为,谢家大家长必定与他老父一样,是位胸怀仁善、忍辱负重的碟中谍,他是真没想到,谢家竟完全是另一个风格。
这么血腥残暴,与神宗不分伯仲。
难怪他老爹打死不信,谢与顾,能共奉一主。
老谢隐晦地瞟了眼准儿媳,暗道坏了,他都悠着许多了,还是把人吓着了。
真是罪过罪过。
希望谢昭那混账回来不要提刀找他算账。
他轻咳一声,“老夫其实是个讲道理的人。
下一个,好好说,咱们争取坦白从宽。就算通了关节、行了方便,影响不大又认错态度良好,严重也就罢个官而已嘛,何必拿命来拼呢不是?”
下一个倒霉蛋,是受卷官。
有了拼死抵赖,真拼死了的前例,他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亦数外帘官,自然知道场中哪些人缺考。
第一场结束后还同监考深扒过,两名彩票榜上的热门人物为何齐齐交白卷。
誊抄后的朱卷送到他这里,虽看不见姓名,但登记簿上空白卷仅一人。
他一看就知道,空卷份数大约是出错了。
但若是就此上报,牵连问责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
一个不好,砍掉几个,这些人定会将账都算在他头上。
职场潜规则,缺心眼才做这个正义使者啊!
于是,秉持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原则,他也佯装无事发生,将卷子送进了内帘。
他想,哪那么巧呢,错有错招,就叫这错卷碰上了。
嘿,有一样想法的还有誊卷官。
墨卷到他这里时,明明白白错了数。
方白鹿缺三场、顾悄缺一场。
可他收到的空白卷只三份,系一人名下,当是方白鹿无疑;而顾悄那份缺头场的卷子,不知怎地竟补足了缺场,与二三场卷子,笔迹还全然不同。
抽调来负责具体誊抄工作的小秀才,哆哆嗦嗦举着这卷子问他。
“伍大人,这可咋整呐?”
大人心道,我这要嚷嚷出去,不就卖了前头好几关的战友?
算了算了,肥着胆昧下吧。
不止昧下,他还忽悠人小秀才。
“听闻徽州府院试时,就有学生极擅书法,左右开工,惊煞众人,区区笔记不同,有甚么稀奇?没的大惊小怪!”
秀才苦着一张怀疑脸,战战兢兢抄了。
“伍知县,你当真这么以为?”谢太傅不咸不淡问道。
这时候,他不敢忽悠了,忙跪伏在地,老实交代。
“卷子弥封,下官亦分不清谁是谁。”
“但院试下官有幸也曾入帘,见过这位顾姓考生的神奇之处,只对号入坐,以为字迹不一必是他又刻意炫技……而三场俱白的,恰好对上方白鹿。”
早年炫的技,这时候还要填坑,顾劳斯真心实意忏悔了三秒。
“至于无中生有的一卷,鉴于前事,下官以为……以为顾悄是为……是为闱彩所作障眼,毕竟下官也不曾亲眼目睹他第一场不着一字……或是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但黄榜一出,罪臣就知道,阴差阳错下,我已犯下弥天大错!
可罪臣与方白鹿、刘兆、沈宽几人,当真素无往来,绝无照拂方便之意!”
他边说边磕头,“罪臣所言,句句属实。
如有妄语,便如入院前焚香告天盟誓所言,叫罪臣难逃阴谴,五雷灌顶!”
非常自觉的,连自称都从下官变成罪臣。
这认错态度够良好了吧?
再往前倒查,就是弥封官。
他也认下了同样的罪行。
但他信誓旦旦,坚称他并未违规换卷。
送到他手里的卷子,确实是方白鹿本人的印卷,上面印卷官的大印做不得假。
“下官兢兢业业,收一场卷子,便整理合订一场卷子。
这事听着简单,但收掌试卷官送来的卷子,简直像个废纸堆子!考生卷子不按位次排序就算了,还总有几名考生卷子胡乱安插、夹杂一处,下官要给两千余卷细细整理,逐一编号……”
如此,压力就给到收掌试卷官。
这位简直要哭出来。
他刚想大呼冤枉,可瞄到一旁沈宽的尸体,一句冤枉愣是喊不出口。
情急之下,他嚎啕大哭。
甚至还打起嗝,“下官……嗝,下官真的什么都没做,从方白鹿位次上收起的确实是白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大人叹息一声,好心提点。
“好了,你确实没做什么,可就因为没做,才有失察之罪。”
收掌试卷官愣愣地重复。
“嗝,失……失察?”
提调官王府丞提醒他,“方白鹿桌上,共计收了几张卷纸,你可曾盘对过?”
“全场四个收卷人,从各处考生桌上,究竟收了几份卷子,有没有夹带代写的答卷,你可又曾细细校验过?”
“下……下官不曾。”
收掌试卷官委顿在地,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乡试考场,设收掌试卷官一人。
但考场太大,他一个人可收不过来,于是循例由各片区监试官协助收卷。
每个考生,卷纸总张量,草稿张数,以及正文张数,都有定额。
收卷时要仔细校对,草稿、正文及空白纸要合辙对应。
显然,监试官搭把手做额外工,自然也没耐心去细数。
何况谁能想到,这个环节还能出事呢?
审到这里,聪明些的已经大致明白了真相。
第152章 第 152 章
审完外帘, 谢太傅将慈爱的目光投向刘兆。
这位广德州试、院试的双料案首,此刻已面无人色。
他出身不好,无人造势, 才名远不如才学出众。
但业内大都听过这名字。
只因苏训苏提学在南直溜达一圈, 主试完各地, 唯对这位才华十分赏识。
甚至不吝夸赞, 乡试他不做解元, 也必定是经魁。
可惜这科监临,苏训缺席。
刘兆怀璧其罪,终是迫于沈宽淫威, 失足断了前程。
他同沈宽结识, 还要从方家说起。
方徵言在广德任上时, 曾对刘兆颇为照顾。
又因着他与方白鹿年纪相仿, 知州便令二人时常往来切磋学问。
但他与方白鹿两地求学,交情并不亲厚。
反倒是沈宽, 时常挟天子而令诸侯,打着方白鹿名义,令刘兆代笔不少文章。
“乡试临考前, 沈宽匆忙找到我。
说方白鹿遭人陷害,仍在昏迷,第一场恐无法作答,令我不论如何替他稳住第一场。”
后头的事,他自知十分不光彩, 将头埋得更低。
“学生饱读圣贤书,自知此举不可为, 也想婉拒。
可……可他以学生前途要挟,说这次闱彩, 无数双眼睛盯着方公子,若是他不战而溃,必定遭人嘲笑,我若是见死不救,方家日后定不会放过我。
学生惶惑之下,答应下来。
沈宽怕我仓促答两份卷子,文章不成,便又将关节告知于我,说只要做好破题的“四个一”字,不论答得如何,名次都不会靠后。
那日恰好,方公子进场也早,差卫还未全部到岗。
我便趁机从他案上抽出几页卷纸。
后来……后来我按约定答好方公子那份,已临近傍晚。
潦草凑完自己的卷子,根本来不及推敲。临交卷时,我……我一时想差,放任自流,也将第二道破题改作关节……”
说到这里,他已泣不成声。
如果说替人做枪是迫不得已,那为了取中失去底线,他也怨不得旁人。
“学生广德刘兆,本次乡试,有负圣人言教,罪不可恕。
但学生以项上人头起誓,舞弊之举唯有一场,至于另两场卷子如何得来,学生真的不清楚。”
既然刘兆不知,那后两场卷子自然记到顾劳斯头上。
“顾家小子,你怎么说?”
谢大人端着架子,点人点的多少有些气虚。
众人登时投来火热视线,眼巴巴等着听故事。
若不是场合不对,诸位大人甚至想自备花生瓜子矿泉水。
如此八卦,叫小顾无语凝噎。
原本沈宽通关节一事,他就是无妄之灾。
卷子不仅无了,还长腿跑到方白鹿名下,实在晦气。
他来得晚,并不知道还有前情。
梁彬告他贿了主考、又贿主审。他同谢老大人当堂对质,已成今日份真正硬菜!
气氛一时很是玄妙。
偏偏堂上各位大佬又一脸高深莫测,连个基本提示也无。
顾劳斯一整个莫名其妙。
不知道要交代什么,他只好扯出泰王。
“这……学生也有内情要禀。
安庆府治水时,泰王殿下曾找到学生,乡试欲借学生身份进场。
泰王说此乃陛下密旨,是以学生虽不明所以,也只得忍痛放弃这次机会。
所以,除第一场学生进场刷了个脸,后头两场学生并未入场,卷子谁写的,又如何错订到方公子名下,学生一无所知。”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
感情这位才是最大的关系户。
关系远不止攀到区区尚书,更接上天线联通了神宗本宗。
唯有梁彬彻底失了态,身形一晃几乎站不稳,脑子里囫囵话才编一半,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后知后觉,这场乡试是神仙斗法。
如他这样的考生,不过是马前小卒,同沈宽一样,有也是送死的先锋。
这会再品谢太傅那句“人老了,难免心慈手软”,才知一路走来,他撞过多少次生门。
可都因他的盲目与自负,生生错过。
谢太傅很满意这效果。
他也不卖关子,笑道,“泰王殿下还不替他们解惑?”
泰王却很是正经,“太傅还能笑得出来?
本王反正是被这乌烟瘴气的科场气到夜不能寐、忧思不已。
亏得陈尚书在陛下跟前夸下海口,称这科考新规严而又严、密之又密。
不论考官还是学生,都钻不得一点空子。
显然,这尽是夸夸自吹之谈!
本王一路看下来,从搜检到阅卷,无处不是漏洞!
头一场我绑了顾家小子,亲自过检。
第二场逮不着人,我便按照礼部名册所述样貌,另借了个小子,竟也过检!”
说着,他一击掌,就有侍卫拎着一个瘦弱少年上来。
那人乍一看,身形样貌与顾悄,很有几分相似。
与名册上“身长不足五尺,细白瘦弱;桃目玉腮,状似小女儿”,倒是都对得上。
要是沈宽还能睁眼,定然要绝眦欲裂。
因为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玉奴。
少年仍是那副怯懦模样,战战兢兢跪下。
泰王啧啧摇头,“本王本想自行上场,但样貌实在无法回春,只得绑了这倌儿来。
后两场便是他代笔,只是我也没想到,他竟还能给我整个解元回来……”
倌儿?
房考李冶两眼一黑。
亲自荐解元卷、对第三场策论赞赏有加的副主考高邑,脸色也是花红柳绿好不精彩。
满场正经生员,连一个小倌都拼不过。
全场南直官员,从上到下,无不脸疼发胀,无颜面对京都来使。
泰王幸灾乐祸一句,“这事,确实值得大家反思……
我们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显然,他同顾劳斯厮混久了,很是会了些现代官腔。
开完嘲讽,他言归正传。
“为了方便查探,我与监临、提调打点好,顶了顾悄号舍的差卫。
正因为身份方便,才叫本王看清头一场那几个小子倩代的行径。
于是本王好心,干脆如他们所愿。
第二三场也学他们,顺来方白鹿余下白卷,代写一份答卷夹进顾悄卷子后头。
可惜这小兄弟到底不如广德案首,作不完两卷,顾悄那份只得个残章。
弥封官重新理卷,将方家三份抽出合订,而顾家小子的,直接判作白卷。
其实本王也留了破绽,便是每一卷,首页是方家卷纸,后头署的还是顾悄名字,但凡卷官仔细些……也闹不出这等乌龙!
不过,这场最叫本王意外的,还是路上随便抓的一个小子,还是个贱籍,二三场笔走龙蛇,竟能直接入二位主考的眼。
也不知是评卷的水平太差,还是这倌儿的水平太好呢?”
柳巍轻轻瞟了高邑一眼。
高邑已经恨不得以头抢地、自裁谢罪了。
“所以,方白鹿的解元,竟是诸多巧合之下的因缘际会。
这到底算有罪,还是无罪?”
朱大人登时犯了难,这科举史上,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谢太傅淡淡道,“舞弊并非只限本人奔走。
凡父母、亲属代为疏通打点,一视同仁,朋友自然也一样。
更别说这沈宽还是假借方家权势胁迫他人,方白鹿难辞其咎。
锦衣卫听令,务必将方白鹿缉拿归案,一并送京听判!”
这才半个时辰,白卷解元案就真相大白。
顺带还料理了两件案中案,谢太傅这效率,着实令人心惊。
最后,老大人语重心长总结陈词。
“若真说舞弊,沈宽通关节有罪,刘兆倩代有罪。
难道尸位素餐、推波助澜的诸位,就无罪吗?”
一众内帘、外帘官被问得心虚气短。
生怕谢太傅下一句就是将他们全部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神宗的发落,那基本就是要剥脑壳!
还好,谢太傅直接进了第二阶段。
他一边令人去提第二波当事人,一边过审。
“至于这位监生状告的贿题一事,柳尚书可有话说?”
“无稽之谈。巍不屑辩驳。”
柳巍什么都没解释,只提及一件陈年旧事,就叫梁彬的揣度不攻自破。
“巍年轻时,眼里不揉沙,行事也不留余地。
当年顾氏有一后生,与巍交好。只是巍无意中发现,此人牵涉谋逆,巍当即告发、大义灭亲,后来那人获罪伏诛,可我与休宁顾氏也就此生了嫌隙。
这事泰王、谢太傅想必都有耳闻。
所以,说巍与任何一姓往来甚密、有泄题之嫌,都比胡乱攀扯我与顾氏,要像话一些。”
说着,他蔑视地瞧了一眼梁彬。
“你这后生,来前好歹也做些功课?”
高邑憋了许久,亦有话说。
“禀谢太傅,学生状元,乃是陛下钦点,何来顾恪相让一说?
再者,翰林院留馆二十余人,院里安排的食宿,怎么只单列我与顾恪?
至于照顾,更是无从谈起。
我与这监生说的百来号人,既不认识,也无关节,判卷悉以文章说话。
反倒是这监生,不仅技不如人,德行亦败坏至斯。
这般含血喷人,羞辱朝廷大员,就是判他个绞立决,也是当得!”
高邑一张嘴,机关枪似的,很是得理不饶人。
一下子就给梁彬套上了绞刑架。
顾劳斯这才听明白,原来他脑门上还扣着一官司。
他震惊道,“贿题,贿什么题?你凭什么就说我贿题?”
朱大人好心,将梁彬所谓的呈堂证供递给他。
顾劳斯几下翻完,十分无语。
赶巧,这时候真正的苦主抵达战场。
安庆府的学生们扑通扑通,乌泱泱跪了一地。
他们错过了行刑的高光时刻,毫无心理压力,这时候自是山呼“冤枉”。
呼完,他们各自取下背上的书箱&包裹&牛皮口袋。
哗啦啦倒下小山样的一堆……作业本子。
瘦小漆黑的小林哭得最是凄惨。
“大人明鉴,这些只是学生习作的九牛一毛,安庆府集中营里还有一屋,怎么单从里头抽出三页,就以偏概全,说我等提前知道了考题?”
时勇也觉委屈。
“延考这两个月,学生们为了替安庆府挣脸,不惜采取题海战术,没日没夜疯狂刷题,不止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地理、民生、历史,什么都有涉猎,这也算泄题?”
见着这题量,考官们无不泪目。
仿佛回到了当年自己求学的时光。
哎,当初我要也这么努力,何愁考不上状元???
酸秀才们发泄完,黄五幽幽接梗。
“梁监生为什么瞧不起商籍?
难道商户不配上进?难道子贡就不是孔子高徒?
难道太·祖准商籍科考也有错了?”
他一惯歪屁股,这会也不解释实力差问题,只逮着梁彬的职业歧视倒打一耙。
可怜梁彬,早已摇摇欲坠。
原疏、宋如松张了张嘴,又于心不忍,省炮弹两枚。
而顾影朝从头到尾垂着头,深藏功与名,亦免去一份火力。
但他的那份,显然小猪代劳了。
“我大伯为了这场乡试,十天没有睡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这厮当真缺心少肺,不知感恩!
考前他忙完,不过嘱咐我几句,叫我尽人事听天命莫要慌张。
我前头、后头排着队的可都听得明白,你倒是说说,舞弊,舞的什么弊?
舞尼玛弊!”
这句谐音了。
顾劳斯捂脸,小猪你就这样用斯文扫地嘛!
最后一位被告,便是被担架抬来的陆鲲。
青年鼻青脸肿,甚是狼狈。
这是梁彬最后的倔强。
他惨白着脸,“陆鲲,就凭你国子监垫底的成绩,怎么可能逆袭?”
“因为……因为我得了一本宝典,外加一位十分了得的夫子。”
陆鲲定了定神,“虽然临时突击月余,我的成绩比州府生员还差得远,但胜你还是小菜一碟。”
梁彬无能狂怒,“我不信,什么宝典,什么夫子?”
“宝典……”陆鲲缓缓掏出那本长线精华。
“你状告的这些人,看的都是这个,有用没用,这还看不出来吗?”
“而夫子……”
陆鲲瞧了眼玉奴,“夫子正是泰王请的这位。”
哦豁,那可是解元。
冒名的解元那也是解元!
梁彬哽住,一口老血直接喷了出来。
“罢了。”眼见着差不多可以收工,谢太傅也不恋战。
“贿题一事,并无确证;二次阅卷,这一百来份卷子成绩并无异常,便一如本官方才所判,大家自去办理吧。”
众人一回想,他方才所判,不正是“将春秋房同考林大人、收掌试卷官、弥封官、誊卷官,以及方白鹿、沈宽、刘兆等人收监,押解回京后再审。黄榜剔去这三人,于落榜学子中再选三人填榜,日落前务必重新张榜,不得延误”吗?
竟与实际审理结果分毫不差!
全场默然,无不对这位老首辅肃然起敬。
当他们还在云里雾里时,这位一早就看穿了所有……
难怪在阴晴不定又多疑善变的神宗御下,他也能屹立三十六年不倒!
唯独朱大人又犯了难,“可这沈宽……”
不是死了吗?
怎么押?
赶尸嘛?
林茵甚是无语。
“朱大人,你在想什么?这案子陛下亲自盯着,太傅怎会草率将人杖毙?”
谢太傅也大笑。
“林茵手下有轻重,这人无论如何都要挺到陛下结案,朱大人莫要担心!”
众人不由齐齐回头,怎么看,怎么像具尸首。
北镇抚司这般要你生便生,要你死就死的实力……当真恐怖。
“这梁姓监生一并押解,锦衣卫当细审,查清他背后可有人指使。”
谢太傅环顾全场,“至于你们,凡本场乡试考官,一律以失职失察问处,罚薪俸三月,闱场永不再用。”
这惩罚算轻的,生死线上挣扎一波,大家不觉损失,反觉大赚。
改卷子这破差事,高风险、低回报,谁爱来谁来吧!
散场时,泰王故意磨蹭到最后。
顾劳斯竖起耳朵,就听得他对柳巍道,“谢太傅最后那句话,柳尚书可明白?”
这老王爷阴恻恻的,令柳巍很是防备。
他也不介意,只道,“若是不明白,便去拷问拷问监生那小厮。”
不知柳巍到底可明白,反正顾劳斯是没明白。
他满脑门问号,觉得有必要再去审审他亲爱的大侄孙。
傍晚,乡试定榜总算贴出。
一并贴出来的,还有一份有关“白卷解元”的官方查处通报。
排名顺位前移,他大侄孙赫然成了解元。
顾劳斯眉开眼笑,这赔率,他简直赢麻了。
宋如松忐忑一天的心,总算落回肚里。
黄五瞧着前三的位置,心想他与顾二,昨年今岁,第一第三,竟是越来越近。
可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他的遥不可及,足见命运当真神奇。
而这榜第十名,再不见沈宽。
安庆府英雄联盟简直弹冠相庆!
时勇还有点惋惜:“可惜那人被捉,见不到我等耀武扬威。”
小林附和,“是啊,大仇得报,敌人却挂了,这迟来的胜利,何其寡淡无味!”
于是,有个大聪明灵机一动。
“不如……咱们塞些银子,去——探监???”
“好主意!”
“你可真机智!”
也不知沈宽那点残血,经不经得住这群酸秀才折腾。
吵吵嚷嚷的蹲榜人群里,突然传出一身大喝。
“顾琰之,爸爸全中了!爸爸全中了!爸爸买了三百注,你要给我多少钱?”
三……三个亿?
一注千两,三百注就是三十万两,按一两抵千文折计,三万万文钱可不就是三个亿?!
顾劳斯的快乐,“啪”得一声,碎了。
朱有才兴冲冲从榜前挤出来,状似癫狂。
“解元我押得是表弟,正榜我押得是黄五、原疏和我咱们三;
副榜嘿嘿嘿,我压的是安庆府那几个吊车尾,嘿嘿嘿,至于这落榜,咱直接押得就是方白鹿、沈宽和梁彬那孙子!
哈哈哈我可真是天下第一神算子!
牛道士见着我都得唤一声高徒!”
他沉浸在暴富的多巴胺里,一时缓不过来。
顾影朝头疼地拉起顾劳斯。
“走吧,他的束脩都还赊着账呢,还妄想兑什么钱?”
顾劳斯一听,肉立马不疼了!
他赞赏地望着他大侄孙,“黑还是你黑哈哈哈哈……”
顾影朝其实很有些私心。
他将顾劳斯带到僻静处,慢下步子。
如一只初次亮出璀璨尾羽的求偶孔雀。
小心翼翼将最好的献给心上人,也只给心上人。
此刻,他只想同顾悄独处。
想同这人诉情衷,想大声告诉他,他如约考上了解元,想看他惊喜的笑颜,想听他不吝的夸奖。
他隐隐有一种直觉,这些本来都应该是他的。
但这个世界,好像哪里出了错。
二人走着走着,迟钝如顾劳斯也觉出几分暧昧。
他扯了扯袖子,将衣袂从顾影朝手中抽出。
“大侄孙,你老实交代,这里头有你几分谋划?”
顾劳斯化解暧昧的万能招式,那就是——谈工作鸭~
果然,这个话题一起,顾影朝满腔风月消弭于无形。
论煞风景,顾劳斯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顾影朝无奈道,“若是我说全盘尽在把握之中呢?”
顾劳斯喔噻一声,“那感情好,正好叔公有几件事还没整明白!”
“你不是说要对付柳巍吗?怎么半点动静没见着?”
顾影朝垂眸,“他已入瓮,乡试并非战场,京城才是。”
他慢慢向他解释,眼神沉静而耐心。
“今日看似都是小事,但方白鹿一系皆戴罪,方尚书必定不会轻饶始作俑者。
你觉得方尚书听闻始末,会信巧合之说?
想来不等柳巍回京,他主考湖广犯下的旧事,定然已密陈神宗案上。”
顾劳斯顿悟了。
与其无权无势的他去螳臂当车,不如挑起几方内斗。
“这点柳巍自然心知肚明,为了反击,他手上有什么牌,定然也会打出。方家这些年,恐也有把柄在他手上。”顾劳斯如是猜测。
顾影朝笑笑摇头,“不,方家把柄,真正是在皇后党手中。既然要争首辅,陈家必定棒打落水狗,这会陈尚书麾下的弹劾折子,恐怕也如雪花般飞向京城。”
“再者,这次泰王调研,科场乌烟瘴气,陈尚书又该如何向圣上交代?
交代不过去,自是要交出一个替死鬼,柳巍这么些年羽翼丰满,已成威胁,你觉得陈尚书会不会适时,也踩上绝命的一脚?”
“好了好了,打住!”
顾劳斯泄气达咩,“毛线团缠住了,等我捋捋!”
他还没忘记泰王最后那句话,“为什么方才泰王提醒柳巍,去查梁彬?”
“这人干什么吃的?好歹也是国子监监生,怎么跟县试没见过世面的查任似的,什么人都敢莽?”
顾影朝笑了。
“傻琰之,不是他莽,是他不会揣度人心。”
“历来科场舞弊,大都起源于怀疑猜忌。
为什么有些人猜忌,能拉人下马,而有些人的猜忌,只带累自身性命?
因为公道,不在事实,只在帝王权衡之间。
当下神宗已对陈、方二姓心存忌惮,须借顾家平衡局势,所以即便这场你当真舞弊,谢太傅也会将它做成诬告。”
顾悄:……
呵,我这直肠子,幸好挂科了,不然以后挂的是命!
“梁彬虽无脑,但很是好用。
柳巍只消一查,便知他叔父在京任职,与陈尚书有旧。
你猜,柳巍会不会就此认为,梁彬是陈尚书派来,想要叫他有去无回的暗子?”
顾劳斯喃喃道,“你这么一说……那沈宽显然也不是巧合?蛙趣!我有理由怀疑,安庆府学生与沈宽的冲突,背后有你推波助澜!
是不是我挺身而出,叫安庆府雄起,倒逼沈宽铤而走险通关节,也在你算计之内?”
他越说,越是细思极恐。
“嘿,好小子,连叔公也敢一起算计?你是皮痒了?”
他跳起来追着人就打。
顾影朝高出他许多,竟也不避让,任他胡闹。
两人青春年少,一个沉稳容让,一个活泼生动。
背后青青黄黄的银杏林,印着秋日夕阳,正是一副韶华正当时的唯美画卷。
可把风尘仆仆赶来接亲的某人酸坏了。
谢昭咬牙,这个顾影朝,当真碍眼!
第153章 第 153 章
顾劳斯被扯进巷子时, 心脏差点停摆。
扑腾之下,他无意摸到来人手上的田黄扳指。
那样的温润熟悉。
小顾慢慢把心放回肚子里。
也是,以他现在的安保级别, 不是熟人哪能近得了身?
他被带着往巷子深处走了几步。
两旁都是老城的旧民居。
耳畔陆续传来一阵锅碗乒乓、热油刺啦的人间烟火。
隐约还有笑语声声。
顾劳斯不由轻轻攥住横亘在腰间的手。
谢景行机敏, 迅速反制住他, 将人抵上石墙。
“不许动, 打劫呢!”
“劫财还是劫色?”视野受阻, 顾劳斯眼前空茫,只仰头笑问。
“劫财没有,劫色, 不如你跟我走?”
谢景行轻笑一声。
他躬身逼近, 一本正经, “不求财, 不好色,某来, 只为取一件落下的东西。”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唇上。
眉目间倾覆的手掌,带着令人眷恋的温度。
顾悄猫一样蹭了蹭。
“壮士取什么?”
腰侧那只手寸寸上移。
似情人爱抚,又似君主逡巡领地。
最终抵上他剧烈鼓噪的胸腔, 轻轻摁住。
“某不慎把这颗心,落在江南了。”
扑通,扑通——
心脏如一股热流涌入,几乎化掉。
顾悄喉结滚动。
他一把拉下谢景行的手,环住他脖颈, 踮脚就亲了上去。
天光暗昧,深巷昏沉。
唯有这人炙热、柔软, 宛如罂粟,带着致命诱惑。
叫他不自觉沉沦上瘾。
一回生, 二回熟。
这次他掌握法门,再没有出现磕破对方嘴皮的意外。
长驱直入,搅动的是满腹相思。
谢景行也格外顺从。
放纵他柔软利刃一路高歌,侵噬他毫不设防的内里。
甚至为他方便,愈发躬下背脊,甘心连主权也一并交付。
偶尔他也回应一二,却如游鱼交尾,若即若离,极尽挑逗诱引之能。
总叫顾悄追逐不及。
个矮到底是先天劣势。
还没体味够这攻城略地的快·感,顾悄就因体力不支,不得不熄火叫停。
他喘着息,松下胳膊,仰头靠上身后青石古墙。
眼尾因剧烈的呼吸起伏,微微泛起薄红。
好在这回哭包没有情动落泪。
可一洗弱受之耻。
他裂开嘴正想夸夸自己。
哪知水光潋滟、嫣红肿胀的唇色,勾人而不自知。
谢景行眯了眯眼,在他开口煞风景前,后来居上,反客为主。
眼下,他匀不出丁点儿耐心哄他。
刚刚看到的画面,还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知道,他并非顾悄的正缘。
两世交集,不过都是他的一意孤行。
上辈子,顾悄突然消失,吴双就曾劝他。
“兄弟,会错过的都不是正缘。
你心里也清楚,不伪装,你和他恐怕连师兄弟都做不成。
听我的,放下吧,你会遇到更好的。”
可谢景行放不下。
他生来富足,想要什么从来都很轻易。
唯有这个人,突然闯进他生命,卷走他全部心神后,还妄想全身而退,他怎么可能答应?
求而不得,渐生心执。
这一世,他故技重施,机关算尽得来一纸赐婚。
祖母却不放心,暗里请人替他们合了八字。
冰人一打眼,就面露惊恐神色。
再三逼问,她才支支吾吾。
“日柱不合,并非正缘;缘星互忌,情深缘浅。
这……这……”后面的话,冰人不敢说,只一味磕头告饶。
所以,看过方才场景,谢景行才会生疑。
顾悄对他,到底是爱,还是透过他,无意识在寻找正缘的影子——
因爱,所以生怖。
因怖,所以急切地想求一个答案。
可偏偏他又不敢张口。
满心忐忑,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只能狠狠将人圈进怀里。
唇舌的每一次交缠,都似困兽之斗,恨不能抵死缠绵。
顾悄仰着头,承受得艰难。
深深浅浅的刺痛,渊源不断冲击他的泪腺。
他仍努力迎合,不忍推开对方。
因为冗长而又汹涌的吻里,他渐渐品出谢景行的焦躁。
学长此刻,好像十分需要他。
可惜他实在体弱,很快就因缺氧头昏脑涨。
那种灵魂都要被析出的恐怖快·感,更是叫他尾椎发麻,几乎是瘫软在青石墙上。
潮湿青苔刮蹭肩背,在他淡色襕衫上点染出斑驳痕迹。
石块的坚硬棱角,令他发出几声不适的闷哼。
理智回拢,谢景行蹙眉,不舍地结束这场温柔酷刑。
他转过身,互换了二人位置。
顾劳斯得以趴靠在他胸口,苟延残喘。
“果然……国人心肺……兼容不了……绵长法式。
呼——学长你……压根不懂什么叫……因地制宜。”
顾劳斯剧烈喘息,迷糊自嘲。
“既然心肺太菜,那咱们就多练几次……”
谢景行沙哑的声音再次湮灭在暧昧的水声里。
某菜鸡气极,脚下狠踹几下。
他金刚怒目,眼里明晃晃是:你差不多得了啊!
谢景行阖下眼帘,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但这次的吻温柔许多,如雷雨后的海面,深沉温和。
顾悄不禁阖下眼帘,享受这迟来的温存。
谁知这厮属狗,趁他不备竟狠咬了他一口。
温存变突袭,顾悄“嘶”得痛呼出声。
不仅咬,这厮还制住他捂嘴的手。
痛得顾悄嘶嘶跺jio。
“都说了,不许再斗蛐蛐。
悄悄怎么可以阳奉阴违?”
顾劳斯瞪大眼:阴的阳的都没斗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是,就算斗了,你咬我干嘛?!”
他一张嘴,就扯开伤口,血珠溢出,缓缓沁成朱砂一点。
欲滴未滴,又痛又痒,擦不了,只能……靠舔。
谢景行却先他一步。
过分好看的五官,又一次在眼前放大。
唇上一热,舌尖不仅灵活卷去血珠,还好心替他清理了伤口。
“听说唾液消毒?效果好像是还不错……”
原本又痛又痒的地方,如同被贴上一剂镇痛。
顾劳斯都快硬了。
僵硬的硬。
他被撩得晕头转向,却不敢开口抗议。
他怕他一张嘴,这厮又要化身成狼。
好像他们的每一次重逢,这厮段位就飞升一层。
顾劳斯开始忧虑,再来几次他可还招架得住?
也没有人告诉他,大龄男脱单之后竟恐怖如斯啊啊啊啊!
“这是惩罚。”一套骚操作结束,谢景行并不撤退。
反倒顶着那张过分勾魂摄魄的脸,贴着顾劳斯细数他不守男德之一二三事。
“悄悄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蛐蛐若只是蛐蛐,我又何必特别叮嘱?”
顾劳斯脑子里的开水沸了又扬,扬了又沸。
哪里分辨得出他在说什么?!
谢景行好意提醒。
“修辞课上,有一种手法叫借代……”
他的目光幽深而危险。
好似警告,还敢装傻充愣,他不介意再来一场突袭。
顾劳斯抵住他额头,将人推远些。
直到呼吸不再逼仄,才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有有有!”
所以蛐蛐代指顾影朝。
不要斗蛐蛐,是叫他没事不要逗顾影朝嘛???
这黑醋,直接给顾劳斯整麻了。
“上次我来,有人向你告白,这次我来,又有后生为你考解元……”
哪知这厮不依不饶,不止数落蛐蛐。
顾悄恍恍惚惚又听到数个熟悉的人名。
方白鹿,沈宽,韦岑,顾云斐,怎么……怎么还有顾情?
他瞪大满是水汽的眼,“谢景行,你还真是腐眼看人基。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的恋爱脑虽迟但到、异军突起,发育得尤其四通八达?”
阎王黑下脸,也不反驳,只无声盯着顾悄。
彷如苦守寒窑十年的王宝钏,无声盯着负心汉。
顾劳斯又好气又好笑。
他无奈清了清嗓子, “谢景行,这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
他认真的目光,直直望进谢景行灵魂里。
誓言也十分郑重,“我爱你,爱皮囊之后全部的你。”
“哪怕你很有些货不对版,但有什么办法呢?”
他凑近谢景行耳边,“谁叫我的灵魂,不论时地,只与你共鸣。”
谢景行愣了一下。
这么直白坦荡的告白,叫他不安的心,瞬间安宁下来。
他欢喜地抵住顾悄鼻尖,露出重逢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
“是我迷障了。”他长睫颤动,眸中情绪涌动。
“悄悄这么好,旁人喜欢觊觎再寻常不过,我又何必为难你?只要除掉他们就好。”
顾劳斯:???
他惊悚道,“大哥,封建社会雌竞就算了,咱还搞雄竞,过分了吧?”
说着,他马氏摇晃他出差出傻了的学长。
“还有,按偶像剧套路,这时候你不应该眼含热泪、感动得不能自已,连声说你会相信我吗?还除掉,你想除掉谁?你以为农场除草啊???”
谢景行成功被他逗笑,眸中阴云敛去,疑泻银河。
眨眼又恢复成那位人前睥睨的大佬。
“笨蛋,逗你的。”
他后退一步,笑着弹顾悄脑门一下,“我怎么会同那群小鬼计较?”
——他们,谁也构不成威胁。
他害怕的,从来只一个命字。
可得了顾悄的承诺,他便再不惧与天争命。
顾劳斯白了他一眼,实在不懂这厮哪来的蛮横醋劲。
他唯物主义立场太坚定,压根不信八字命理,更不信他的博士学长竟会大搞封建迷信,还这般无药可救。
盖好满坛子老醋,顾劳斯终于得空抛出困惑。
“不对啊谢景行,上午你家管事不是才说要去信给你……”
话说一半,他突然问不下去了。
叫你来接亲什么的,简直尬到抠脚趾好伐?
谢景行却像他肚里的蛔虫,“悄悄是嫌我慢了半日?”
他轻叹,“接亲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这趟我片刻不敢耽搁,就想着悄悄临别那一句——”
顾悄赶忙来一个人工闭嘴。
“谢大人,废话就不要多说……”
谢景行笑着挣开,“那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他取出一方狭长木匣,“既然悄悄见过谢管事,想必谢家请期礼已经收到。不过,那些是家人心意,这个才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
顾劳斯又又又脸红了。
他打开盒子,直到看清里头那一簇保存得极其小心的青翠植株——
突然就酸了眼眶。
“你看我运气多好,一趟就找到了野生雄性不育系。”
盒子里不是别的,正是一株水稻。
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三系杂交里不可或缺、也最难找的一系。
他根本不敢想,如谢景行这样的贵公子,是怎么在东南沿海毒烈的太阳底下,顶着土著民异样的目光,即便言语不通,也坚持要替他带回这么一棵不结穗的“假禾”。
就为了他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景吗?
可就连他自己,都认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但谢景行,还是做了。
他真的很想问,你是不是傻?
可发出的,只有泣不成声的呜咽。
哄人老是哄翻车,给谢博士彻底整慌了神。
先前顾悄也曾半真半假哭给他看。
假时都足以叫他手足无措,真哭就更手忙脚乱了。
他只得一同蹲下,“好了,实话跟你说,这是李玉找到的,我抢功邀功而已。别哭了,真的,你再为李玉哭,我可又要吃醋了。”
顾劳斯抽噎声生生哽住。
呵,这么哄人是吧?
那铁定是哄不好了。
不待他撒泼,一声清斥叫他僵在了原地。
“喂,是谁敢在金陵地块欺负我兄弟?”
这二了吧唧的声音,一听就是张庆。
“我就说哭包怎么会转性?果然没兄弟们罩着,一样哭鼻子。”
这拽哥,不是顾云斐是谁?
二人打着灯笼,也不知道在外乱逛什么。
他和谢景行躲这犄角旮旯,也能被抓包,只能说命里该有这一劫。
他认命扶着墙直起身,迎风抹了把男儿泪。
琉璃灯笼由远及近,暖黄烛光一点点照亮巷子。
顾劳斯明显察觉到,谢景行避让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手揪住人,终于借着光看清爱人。
这一看终于叫他明白,这厮为什么一上来就蒙住他双眼,还尽把他往暗处拖了。
南下四个月,谢景行不仅黑了瘦了,脸侧、颈边、耳后、胳膊,更是多处都晒脱了皮。
即使烛火朦胧,但深麦色肌理上,斑斑驳驳的大片粉中泛白的新肉,还是可怖。
很难想象,金尊玉贵的谢景行,此行到底吃了多少苦。
可他明明不需要吃这些苦的……
这人一贯骄矜,也很是在意形象。
若不是相思无解,哪会仓促以这幅狼狈模样与他相见?
他突然get到谢景行莫名的醋意。
因为自认为不完美,在爱人面前才会这样不自信。
他拉着谢景行后退几步,向着逼近的俩人大喝,“站住!”
张庆脚步一顿,“啥?”
顾悄脸红脖子粗,“兄弟我正花前月下,美人在侧,你们凑什么热闹?”
张庆与顾云斐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脸上的惊悚。
他们没看错的话,那美人可比他兄弟还高一个头不止!
再联想刚刚的哭声……
张庆摇头晃脑,啧啧啧,顾悄果真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顾云斐三观炸裂,什么,小舅舅的猜疑原来坐实了?!
顾悄才不管他俩脑补什么,从巷子另一头溜之大吉。
他气鼓鼓将谢景行一路硬扯回家。
唤了琉璃点起卧房通明的烛火,这才抱胸恶狠狠道。
“给我脱!”
谢景行轻咳一声,“悄悄,你这样……是个男人都会误会的。”
他还妄想靠着插科打诨蒙混过关,顾劳斯冷哼一声,一言不合就直接上手。
秋衣并不厚重。
他将人按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扯去腰带,没几下就将人上衣扒了个干净。
衣服底下,比露出来的部分更加惨烈。
曾经令月光都逊色几分的身体,现在几乎没一块好皮,晒伤合着刀剑伤,有的愈合了,有的还带着暗红的痂。
怪他粗心,一直没注意到这厮刻意藏起的伤处。
眼见暴露了,谢景行索性大方任他看个够。
他轻抚顾悄侧脸,笑得温柔,好似这些伤只是拍戏的妆化,不值一提。
“悄悄想摸摸也可以,过几天可就摸不着了。”
他并无夸张,这具身体体质特殊,受的伤虽不知凡几,但最严重的创口也不过一年就不见痕迹。
听在顾悄耳中,简直心痛得无以复加。
这些年,他到底受过多少伤,才能如现在这般云淡风轻?
小心翼翼抚上伤处,顾悄嘴上却硬得很。
“为了天下大同,学长你连色相也一起牺牲了,瞧这破了相的,都不知道喊句疼吗?”
谢景行替他擦了擦眼角。
“以前我不懂曹公浪漫,为什么要叫绛珠还泪。但这一世你这般好哭,我好似懂了一些。”
他眸光温软,“不疼,因为有悄悄替我疼、替我流泪,就够了。”
“你又鬼扯!这哪里能替?!”
一想到这人是为了护他才去涉的险,更是为他才来到这样艰险的时代。
哭包憋了一晚上,终是破了防。
他胡乱揉着彻底失控的泪腺,“谢景行,杀我别用感情刀成不?”
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
砸在谢景行胸口,那些好了的、没好的,一度不觉疼痛的伤,骤然滚烫起来。
“好了好了!”
谢景行忙举手投降,“悄悄,我疼。”
不似休宁奢华的床帏里,烛火映上他瞳眸。
化了雪,碎了冰。
叫顾悄恍惚以为,他们又回到了曾经的盛世。
酒吧那次,谢景行也是这样,带着伤,教训完他就生闷气上药。
“学长,疼不疼?”
彼时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
眼下他却仿佛听见学长心声。
“嘶——要是悄悄肯亲亲我,就不疼了。”
于是,他哽咽着推他一把,含泪调侃。
“那是不是要我亲一下,就不疼了?”
谢景行垂眼,“这伤口太丑陋,悄悄要是为难……”
“呵——”顾悄哭着哭着就笑了出来。
他挑三拣四,终于找准颈侧一块新肉,试探地舔了一口。
察觉到谢景行整个人难耐地一颤,他才嗷呜一口,在上头又添一口新伤。
“这一下是警告你,以后再不许拿自己冒险。”
他亲抚着那些伤口,转移阵地至他心口,又嗷呜第二下。
“这一下是警告你,心里想什么就要说出来,不许再叫我猜谜。”
他还想整第三下,被谢景行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悄悄,第三下咱们下次清算行不行?”
喑哑粗砺的嗓音叫顾悄分分钟懂了。
他忍着羞臊向下探去,“第三下,就……就算我的定礼。”
谢景行却按住了他。
亲了亲他眉心,语气里尽是克制,“可我舍不得。”
顾劳斯突然哭得更厉害了。
他咬住谢景行那张涂蜜的嘴,“第三下警告你,以后痛也记得分我一点。”
“嗯。”
谢景行将他扣进怀里,低低应了一声。
我在佛前曾有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君长健;三愿岁岁与君见。
有你,就无痛。
分你一些又何妨?
第154章 第 154 章
公堂那日, 安庆府诸生和陆鲲的招供,不胫而走。
再有乡试定榜的加持,顾劳斯声望空前。
不惑楼也一炮打响, 在科考界彻底出了圈。
各地临考前突然挂牌的不惑楼, 原本门可罗雀, 某日起突然门庭若市, 日日有慕名者排队前来, 想要一窥科考“宝典”的庐山真貌。
虽然限量版“宝典”最终无缘得见,但楼中入门书,如四书全解、五经注疏, 以及世所罕见的各省历科《乡试录》所辑真题和范文, 还是叫慕名者相见恨晚。
有人更是悔得拍大腿。
金陵不惑楼, 便有这样几位监生, 不住长吁短叹。
一位假模假样自扇一嘴。
“哎,就咱这小白脸能值几个钱?怎么先前就拉不下来呢?”
另一位懊恼附和。
“是啊, 早些学陆鲲,咱也不至于还留在国子监,苦熬又三年。”
延毕留级的苦, 他们已经吃了十几年。
他们当中,最年长的已年近天命,嘴巴上下早早蓄上须髭。
眼见着跟他一样年年考、年年挂的老大难顾大虎,都顺利上岸,他尤为伤感。
“三年复三年, 年年无穷尽。
可怜我熬到这岁数,爹娘都熬没了, 也还没熬到个头,若是肯早些示好拜师……”
他想起放榜日顾大虎春风满面的夸夸。
“老大难, 老大难,老大出马都不难。”顾云佑意味深长拍了拍他肩膀,“先天不够后天来凑,认准带头大哥很重要啊,兄弟我言尽于此!”
提到拜师,最后一位终于来了点精神。
“副榜也是榜!咱谁也不差钱,不如豁出去也拜个师,大不了多送些束脩,三年后……”
楼里小厮恰好前来送茶,笑着插了一嘴。
“各位监生老爷,咱们应天乡试每科都有定额,至多不过取三百来人,可想要报名的学子,早就过了这个数!”
他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根食指。
“百人?”
小厮倨傲地摇了摇头。
“千……千人?”监生猜出一个自己都不信的数字。
小厮再次摇了摇头。
“难道,难道万人?”
这才几天?!怎么可能?!
小厮笑着替他们斟茶。
“咱们束脩虽有些小贵,但支持分期、助学贷款等多种方式付费,且老板承诺,没考上还退一半束脩,不拘士农工商都一视同仁,所以来的人格外多些。”
“不过咱们老板不昧黑心钱,毕竟解额只有那么些,所以一科收满就不再要人。”
他训练有素,说起个中内情来头头是道。
“下一科满打满算三百三十席。
咱们楼在休宁起家,几位爷考上童生、秀才时,徽州府就满招了。
前些日子,其他州府不惑楼才挂牌子,便早有徽商预先定走不少名额。
这一来二去,本就不剩多少席位。
这科安庆府百位相公又一举全中,消息太过劲爆,以至于放榜那日,剩下的席位不出一个时辰就被一抢而空。”
眼见着监生们捏拳蹙眉,似是急了。
他苦笑着安抚,“几位老爷急也没辙,金陵世家可不止你们盯着!若想在金陵报名,须排到三科、也就是九年之后,若是接受其他地方,那目前尚有和州,六年后那科,还有一席缺位。”
四人一听,顾不上发脾气。
“快说,在哪里交束脩?”
小厮才一抬手,四人争前恐后蜂拥而去……
竞争不可为不激烈。
很快,报名处就响起此起彼伏的竞价声。
“一百两,我先付钱我先得!”
“一百二十两,我出价高,这最后一席该归我!”
“我父亲官位最高,你们最好莫要与我争!”
“咳,我年纪最大,不如你们让让老兄我?”
报名处接待苦着脸,小身板以一敌四。
“不是,你们还是来得晚了一步,最后一席已经被……”
他向着旁边一指,“已经被他捷足先登了。”
四位监生齐齐看去,卧槽,不是张庆是谁?
张庆抓了抓头,“对不住了兄弟们,我也想圆自己一个上岸梦。”
……
十月廿日,赶在兑奖之前,白币正式发行。
神宗甚至为此特意改元永泰,新币也正式得名“永泰通宝”。
币制仿自北宋,颜色银白,光润规整,文字精美。
官方称其使用的是最为先进的铸造技术,极难仿制造假,又因其是在白银基础上改造而来,所以民间又称它为改良版银钱。
至于用的什么黑科技,含银量多少,那就只有神宗自个儿知道了。
为了进一步提升新币公信力,神宗诏告天下,明令各地官府、钱局务必畅通宝钞与白币,白币与铜钱的通兑,不得私下设置门槛。
张庆把住时机,第一时间将手上积压的购彩宝钞,悉数置换为白币。
部分白币作为彩票奖金,兑换给彩民;结余部分,又少量多次、明里暗里,逐一兑成最为实用的铜币与金银。
等三个月后新年伊始,户部财政不堪重负,各地故态重萌又相继设置白币通兑门槛时,反正顾劳斯是早就脱手了。
刨去兑换出去的奖金,第一期闱彩净利润五百万两。
同同期国债超额发行的三千万两比较起来,这点收益似乎不足为道,但若是两京十三省都行动起来呢?
一纸密折详尽给神宗算了笔账。
若是这笔款项能稳定成为财政收入,那么一年朝廷打底增收或可亿两不止。
这笔钱不仅能解治水之急,更可用于农田水利提升、良种良法推进、赈灾应急等诸多事宜,只要举国保收稳了,民富则国强,不出几年,国库必定扭亏为盈,届时何愁没钱?
递折子的显然摸透神宗喜好。
一纸设想写得是激情澎湃,神宗阅毕,似乎连年丰收吉庆、源源不断的课税已然进了腰包。
不久,就有一道圣旨南下。
不仅张家在外任推官数年的长子奉诏回京,迁户部主事,还特设民生部,复征张老尚书总理国债与公益彩票发行等一应事务。
沉寂数年的张家自是抓紧机遇,愈发卖力起来。
小张经营的闱彩中心,更是风生水起。
甚至不用顾悄提点,为进一步提升闱彩的影响力,十月底他还特别策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头奖兑换仪式。
张庆虽纨绔,但负责前端玩法设计和营销策略极其对口。
而后续的奖金兑换乃至经营账目,自有他算盘打一生的老父亲,动用人脉替他物色好靠谱会计,仔细打理,不曾出过纰漏。
即便中途解元更易、安庆府独占黄榜三分,连连爆冷令大盘两次崩盘,多数人未能如愿回本,但有他长袖善舞、忽悠有方,总体也没闹出乱子。
这场兑奖仪式,就是他安抚亏本彩民、提振购彩信心的重要手段。
金陵各处闹市,都贴上硕大的红字喜报,上书“热烈祝贺我中心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彩民中一等奖三百注,金额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谁看谁不迷糊?
这广告明晃晃就是在勾引着劳苦大众:
来呀,再来一注呀,下一个幸运儿怎么就不能是你呢?
托张庆的福,小猪三十万两横财,总算保住了。
也是托张庆的福,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彩民一夜暴富的消息,传遍了南直隶。
无数好事的,抻长脖子等着看大彩花落谁家。
坊间也流出谣传,黑赌坊扬言只要这人现身,他们就立马出动劫奖。
可怜小猪,闻讯死活不敢再露这个面。
可这领奖不领奖,哪是他做得了主的?
顾劳斯带着阎王,笑眯眯递过去一个油纸袋,上挖两窟窿,“别方,蒙面领奖也是可以的嘛!”
朱有才敢怒不敢言,认命抖抖嗖嗖登了台。
三十万白币兑现,要用车拉。
按流程,小猪还得带着这十车白币打马游街。
秋日风大,途中一个风猛,他蒙头的纸袋不慎被风卷走。
瞬间小猪与街边老百姓,大眼瞪上小眼。
新科举人+腰缠万贯+长得不赖+正经官二代,数重buff叠加,人群中一阵惊呼后,窃窃私语不断!
“这……头奖是他,好生黑幕。”
“啧,懂得都懂,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眼见着闱彩口碑急转直下。
马上小猪急得满头大汗。
领奖时他都憋着不发一言,这时候突然耿直脖子暴喝一声。
“劳资可是凭实力买中!齐云山牛灵台的关门弟子,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众人:……这鬼话,我是信呢?还是信呢?还是信呢?
顾劳斯也一头黑线:这要是搁现代,小猪的编制高低要夭折在政审环节!
不知道体制内不能搞封建迷信嘛!
这时,张庆一声铜锣吸引走大家目光。
“铛铛铛,朱公子身体力行,告诉我们买彩票是门技术活,拼的不是运气是努力!
买彩如科考,努力钻研、精益求精,总会有中的一天!这场没中还有下场——
近日,闱彩中心将与滁州太仆寺合作,在城外举办马赛三场。
相马如相人,马彩首奖,亦是千两!二十文改变人生,你还在犹豫什么!……”
太祖时期就设有多处太仆寺专饲战马。
冷兵器时代,马就相当于现代的装甲车、冲锋车,数量和质量直接决定一国的国防实力。
这也是苏训的征边贸易论能得神宗赏识的另一重原因,他需要凭借和平贸易尽可能的储备马匹等战略物资。
可惜人西域小国和鞑靼们都闷坏,不约而同做了手脚搞垄断。
大宁虽引了种,但马匹繁育至今未能实现技术攻关,举国战马主要还是依赖向西域诸国进口。
所以这马赛挣的钱,自然用于太仆寺战马选育。
于是,顶着三十万两的洗脑特效,外加爱国的热血,不少手头略有余裕的富农、小资又头昏脑热,试水小买了n注马彩。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为资深彩民。
毕竟口袋宽裕,民族情结又重,要支持的事情别说还挺多的。
一场领奖宾主尽欢,哭得只有一个小猪。
不小心露了脸,他总觉得身后无端生出无数只偷窥的眼。
拉着十几车现钱无处安放的小猪,失眠几个日夜,终于找到顾悄,表示愿将彩票所得悉数捐给南直灾后重建。
顾劳斯笑眯眯合上嫁妆清单,抬手题下四个大字。
——道法神通,有求必应。
“来,知更,去扯一面锦旗,拉一个仪仗队,务必裱起来,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给朱举人家里送去!”
朱庭樟咬牙:去你的道法神通!
“就知道抠搜如你,定会想方设法搜刮我的民脂民膏……”
“非也非也,中举之后,你就不再是民。”
顾劳斯摇了摇食指,“我要真是搜刮,也是盘剥贪官污吏。”
小猪掉头就走,他是何必在这自取其辱?!
钱场失意,他情场却突然得意起来。
要说中举之外,最令他开心的事,就是常年在南直婚恋市场滞销的他,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春天。
他自小丧父,母族顾家又失势,在朱家并不受重视。
门当户对的人家,瞧不上他孤儿寡母,门第低些的人家,看不上他微薄的家底,再差些的人家,他母亲又相不上,是以他二十二岁了,还不曾说定人家。
可黄榜那日之后,几天内媒人差点踏破朱大人家门槛。
伯母也曾把姑娘画像拿来问他,他红着脸抓着头,嗯嗯啊啊没个主意。
实在是画像都太写意,他看哪一个都抽象,甚至还没汪惊蛰那疯婆子耐看。
伯母摇头,“你且慢慢相看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
要依我与你伯父意思,咱们不如一鼓作气,会试继续搏一搏再相看才是正经,届时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言外之意,就是进士还会遇着更好的。
饼画得太大,朱庭樟抱着一摞画像晕晕乎乎回到不惑楼,不慎与汪惊蛰撞在一处。
美人图散了一地。
汪惊蛰一见,就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冷笑一声,“啧,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这才中举就恨不得娶……Emmm让我数数,一二三四五,啧啧,这一下子是要娶八个?多少有些急功近利吧?”
她毫不避讳将人上下扫视一遍。
“瞧你这耳垂薄小、眼肚乌黑的样子,八个当真受得住?好男儿有这精力,还是志在四方得好,保命又养身呀。”
朱庭樟臊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钻地板缝。
“你这疯婆子,还没出阁懂得倒不少,可见平日里就不是什么规矩人!我呸!”
他匆忙捡起画像,愤然回房。
靠着门冷静一瞬,他望着怀里画像,突然觉得好生没劲。
是呀,无人问津时,他只想功名在身,再得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此生便再无遗憾。
但这会真的什么都有了,他又觉索然无味起来。
他的一生,当真要这样碌碌而过?
补一个差不多的官职,娶一个差不多的姑娘,生几个差不多的孩子……
或许遇到顾悄之前,这些都没有问题。
可安庆治水一行之后,他突然不甘起来。
看到顾悄,看到治水的那些人,他才意识到,原来天灾跟前,一个人能做的有很多。
他明明也可以做得更多。
而不是就这样甘于平凡。
捐那三十万,怕被歹人劫掠只是藉口。
他早就知道,乡试第一日几个学生差点被绑票,伯父早就带着府兵,借机将南直黑赌坊抄的抄、抓的抓,剩下的些许早已不成气候。
可他还是装作畏缩模样,将钱送了出去。
此举初心,不过是想为安庆时一无是处的自己,稍稍做些补救而已。
幼时病床前,父亲的话依稀在耳。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建功立业,岂能苟安一世?
想着想着,他将画像放到桌上,突然打定主意。
他要继续会试,哪怕连带赶路,只剩三个月的准备时间,他也想一试。
与他有着相同心路历程的,还有原疏。
他中举的消息,很快传回徽州。
那个为了一千五百两,一度恨不得与他撇清关系的叔父一家,突然找上了原秾。
吵着叫原秾还他大侄子。
甚至为了抢人,不遗余力抹黑原秾,坚称是这个侄女偷偷带走了大哥唯一的儿子,还将他卖给了湖州富商。
一对泼皮日日堵门,闹得实在糟心。
原秾无法,只得随夫君一同外出经商避祸。
眼见着咬不住原秾,原家夫妇又将主意打到了十二房。
休宁无人,只一个琥珀守家。这姑娘可不好惹,主家拉不下脸跟泼皮计较,她可不怕,拎着大扫帚就将人打了出去。
还是来几回,打几回那种。
眼见着休宁讨不到好,他们又追到金陵。
只是他们这头往金陵跑着,却不知原疏正随船陪着顾悄回乡清点嫁妆。
阴差阳错,倒省了一桩恶心官司。
自打原秾来信说了经过,又嘱咐原疏务必小心,原疏就愈发坚定了会试的决心。
这贪得无厌的叔父一家,不亲自下他们大狱,简直对不住他读的圣贤书。
小伙伴的这些转变,顾劳斯可管不上。
他忙得像个陀螺,不仅要金屋藏娇,还得应付各路应酬。
放榜后头三天,按例是吃喝宴请。
第一天鹿鸣宴,主考官要宴请内外帘官并新科举人,因宴上要歌《诗经》中《鹿鸣》篇,故称之。
第二天新举人要办谢师宴,带上封红、礼物,酬谢恩师。
第三天举子间互酬,有同年互贺的,也有中榜宴请落榜分沾喜气以示关怀的。
咳,不巧这三场,全是顾劳斯的席。
第一日鹿鸣。
唐宋时原是所有帘官举人都要参加的庆功宴。
可举业日益发达,帘官、举人数量日益膨胀,再想全员参加、见者有份,不切实际。
所以渐渐沦为一种交际应酬,帘官取各地正职,好与中央大员混个面熟;举子只取前二十,认个座师为将来铺路。
但今科显然连应酬都算不上,只能叫应付。
座师柳巍,咳,命里带煞,不宜攀结。
副主考高邑,自打钦点小倌卷后,就此一蹶不振,只顾闷头喝酒。
其他官员哪还敢放肆?氛围可以说极其沉闷。
举人们一首鹿鸣,差点都唱成薤露。
但要说谁最难过,那必然是安庆府寒酸二人组。
旁的新举人,无不落落大方按流程走着节目单,个个出口成章,那赋得某某之流的应制小诗,即便博不到座师首肯,也能换几个同考暗自点头。
唯有这二人,如闯进凤凰群里的小土鸡儿。
即便换了最好的一身衣裳,可也改变不了寒酸气质。
泰王的出现,更是叫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心态,原地点燃爆炸的引线。
泰王可是乡试皇帝亲点的暗查组,自然在鹿鸣的受邀之列。他一贯好热闹,硬拉着顾劳斯蹭饭,美其名曰:“走,皇叔公带你瞧乐子去!”
顾劳斯想想,跟着去了。
自打昨夜大被同眠,主动消火还惨遭某人拒绝,家里他反正是没脸呆不下去。
宴上他环顾一周,好样的,一半都是熟人……
刨去他的几位种子选手,就数安庆府的时勇和小林两怂货最打眼。
尤其当眼高于顶的柳巍,突然趋步到门前相迎,场上一众大小官员更是齐齐起身行礼。
异口同声的一声“泰王大驾,有失远迎!”叫二人差点翘翻了冷板凳。
小林瑟缩一抖,碰洒了手边酒壶。
泰……泰王?
这个阴郁插班生,总是混迹在吊车尾序列的差生,竟是泰王?
他们……他们之前可没少冷暴力他……
暗里更没少嘲笑他。
一滴冷汗滑下脑门。
昨日庭审,他们去时见老秀才赫然端坐在庭上,心下就有些怪异。
晚间不惑楼,与同乡讨论,大家仍没当回事。
有人心大,“整个乡试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大龄的老小子,谢太傅体恤赐个座也不稀奇。”
另一人摆手,“不赐座,万一惊吓过度当庭晕厥,太傅岂不是要落个残暴不仁、欺辱老汉的恶名?哈哈哈哈哈……那多冤呐!”
他们胡乱调侃,也没个讲究。
一转头,就看到廊道一侧的窗户纸上,正印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众人吓了一跳,推窗大骂:“没得在这装神弄鬼,找打吗?”
定睛一看,豁!可不正是他们编排的对象?
老秀才满脸褶子,每一道上都写着阴晴不定。
书生们“哐当”一声合上窗、吹灭灯、爬上床就开始装死。
他们或多或少,已有不好的预感。
如今这预感坐实,轻慢欺负皇亲国戚、当今唯一的王爷,就问该当什么罪?
要说这群酸秀才有多少恶意吧?也没有。
就是看不贯这老小子自己吃不得苦,还天天嗤笑他们笨鸟扑腾白忙活。
没错,双方这梁子,就是在泰王嘲笑他们考不上的时候结下的。
接待大领导,全场本就安静。
小林这一声酒壶落地的脆响,就显得十分突兀。
泰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动静?怎么,不欢迎本王?”
他病容本就凶恶,质问的口气更是吓人。
小林心里有鬼,拉着时勇就磕头求饶。
“小的不敢,是……是小人没见过世面,被王爷气势震慑,以至于宴上失仪,还请王爷恕罪!”
泰王阴恻恻一笑,“柳大人,你选的好人才,年轻气盛得很嘛,敢当着本王的面摔砸。”
说着,他脸一拉,“这场本王不曾替你粉饰太平,所以……究竟是你门下学生失仪,还是你这主考对本王不满?嗯?”
柳巍莫名被他将了一军,心中大怒。
可这时翻脸,不异于坐实他确实不满,而这不满呈递御前,就是他对神宗安排的暗访不满!
他可不能上这个当。
几息后,他扯开笑谦卑告饶,“王爷说笑,下官哪敢。”
“哼。”泰王睨了一眼安庆府二人,又睨一眼柳巍,“你最好是不敢。”
顾悄全程抓头,原来这就是乐子。
他悄悄扯泰王袖子,“您老这报复心,多少有些重了哈。”
就他今天这操作,柳巍铁定已给时勇和小林上了黑名单。
这二人会试,恐怕有的波折了。
谁知泰王毫不在意,轻哂道,“我早说过,科举选士,不选弱者。
他俩真能替本王当饵,钓上柳巍这条大鱼,是他们荣幸。
若是进京,在柳巍手下能侥幸全身而退,那亦是一场历练。
如此日后出了官场,才不至于任人拿捏,枉死送命。”
酒酣之际,他恍惚回到弘景三年的琼林宴。
那场,云门风光无限,独占半壁江山。
宴上,新朝新帝新进士,百废待兴,风鹏正举。
谁又能料到,不过三十六年,弘景三年那一科,早已百不存一?
高宗的时代,是纯士的时代。
他们“修、齐、治、平”,以“国士”自居,活跃在朝野,能为天下人造势,甘为天下人改命。
可惜,这也是纯士的终结。
一朝失去强有力的保护者,这些一门心思只在经世治国的纯士,如同失去铠甲的蚌肉,不仅再育不出夺目珍珠,更是轻易就死在食肉者的利齿之下。
唯一破解之道,只能是——
叫他们在逆境中,淬炼出铠甲。
他独独信奉优胜劣汰之道,便是这些年的血泪教训。
但他不知道的是,但凡他肯与顾悄推心置腹好好探讨一番,就知道这题还有另一个解法。
——与其白白牺牲那么多珠蚌,不如直接点,换个饲珠人。
毕竟利益最大化的时代,哪有舍本逐末的道理。
能解放发展生产力的能人可能百年出不了一个,但能当皇帝的两脚兽什么时候缺过货?
咳咳咳,不得不说,在这个日益叫人窒息的时代,小顾的思想也越来越危险了。
鹿鸣宴结束,柳巍返京,谢锡也携泰王一同回京复命。
丝毫不知自己在死亡线上横跳一回的时勇等人欢呼雀跃,实在是泰王不走,得走的就是他们。
他们穷,还想继续蹭会试的顺风船:)
第二日谢师宴就更热闹。
无形之中,三百号人里三分之一不止,都成了小顾学生。
这席是吃不过来了。
众人一合计,就在不惑楼摆了一场。
菜色那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穷人不得自力更生?
别说,安庆府里会做饭的,不在少数。
众人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想点子的想点子,最后竟给他整出一席百师宴。
融徽菜、淮扬菜与各本集子里的文人菜于一体。
简而言之,就是什么都沾点,什么又都不像。
主桌上,知更皱着眉试菜,“这些举人,简直班门弄斧,不知道咱们三爷最会吃?”
苏朗笑着替顾悄挑出一些不宜进嘴的菜色,“拢归也不指望这个饱肚子,不过是大家一起玩闹,增进感情。”
顾劳斯点头,“吃不吃都在其次,主要是心意。”
然,他小尝一口知更递过来的萝卜炖野猪腿,瞬间被那股充满野性的腥臊味冲得一个激灵,灵台顿时清明。
他放下碗,一本正经又重复一遍,“真的,吃不吃在其次,主要是心意。”
这一把,他终于体会到小公子精于饮食带来的后遗症。
就算他本人不挑食,可嘴已养刁,等闲手艺还真入不了他法口。
宴上,大家几壶黄汤下肚,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竟不约而同誓师,要一起再战会试。
安庆府百名内的举人有三十九人,算上原疏、黄五、宋如松、顾影朝、小猪、大小二虎七人,一同进京的,竟有四十六人之巨。
那位惯会好词好句的,大着舌头一通串烧。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别说,串起来还挺应景。
“咱们……咱们定要乘胜追击,撵到京城,到时候……嗝,那沈宽午门斩首,咱们……嗝,蟾宫折桂,羞不死他!”
显然,他们意欲探监耀武扬威的诉求,被锦衣卫丑拒。
那口气至今还憋着呢!
这个提议,又得到一众赞成。
“说得对,这口恶气咱们必须出给他!”
“我们去不了京城,但精神与你们同在!”
“时兄、林兄,诸位,你们务必要替咱头悬梁、锥刺股,谁要是能进一甲,我在家给他立长生牌位!”
时勇,小林连忙摇手:大……大可不必。
这场,是谢师,亦是告别。
他们当中,有些人一路高歌猛进,要向更广阔的天地进发;也有人就此驻足,甘心补官。
还有人愿意留在不惑楼,教书育人,薪火相传。
宛如伤感的高考毕业季。
他们自此分道扬镳,余生各自安好,说不定再也不会有交集。
结局,自然也是不醉不休。
楼里热闹,却不知楼外不远处,有一人拄着拐,在瘦弱秀丽的少年搀扶下,默默向着楼内遥敬一杯。
他不由牵紧少年的手。
“孟时安,再给我三年,我定然会带着你进京,替你翻案脱籍。”
少年垂着眼,无声回握住那只手。
那就……姑且放过你好了。
第三天,来递帖子请顾劳斯的人就海了去了。
有新举人打着大旗酬谢他为举业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的,有落榜监生来联络感情、想结伴互助的,亦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各府求个善缘的。
顾劳斯一想,这吃谁的都不好,应谁家都不像,水既然端不平,那干脆别端。
是以,他打出回乡替妹子筹备婚事的大旗,转头遁了。
叫扭扭捏捏不肯认输、又不得不认输的顾云斐扑了个空。
这回乡试,他得了个第九。
成绩不差,监生里更是一骑绝尘,甩第二位十万八千里。
可他十分不满意。
不止曾经同为双璧的顾影朝没打过,连黄五都越过他去。
他曾经挑衅过的顾悄,就更别说了。
这落差叫他日日纠结,待他终于打定主意,打不过干脆就加入……
结果?
不惑楼只剩一群酸秀才念着酸诗。
他捏着鼻子,向酸秀才们讨教集中营课业,好来个知己知彼。
奈何秀才们经梁彬一战,已警觉非常,愣是一个字不给他看。
永不低头、第一次服软的顾云斐简直气炸!
他怒目握拳,愤愤起誓,“此耻不血,我就跟顾悄姓!”
酸秀才里为首的那个,一脸看智障的表情。
“哪个顾不是顾?这撇脚毒誓糊弄谁呢?”
第155章 第 155 章
大户人家嫁女, 嫁妆清单往往能叠数十页纸。
从珠宝首饰、博古摆件,到床被日用、吃食酒水,再到陪嫁的丫鬟小厮、铺子田地, 拉拉杂杂, 简直包罗万象, 无所不含。
顾家也算大户。
顾爹赋闲数十年, 家底很是攒下几分。
虽说库房上半年刚掏了个空,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处庄铺现送的嫁妆,一抬抬搬来, 也足足装了谢家十几船。
渔粱渡口, 岸上车马, 水中舳舻。
数百挑夫一刻不闲, 就这么从天亮搬到天黑,才堪堪搬完。
岸边聚满看热闹的乡民。
“这顾家小姐不是拒婚大病, 至今未愈吗?”
“不是,我怎么听说顾小姐随苏将军上去西北打战去了?”
“不是,怎么我听说的又是一个版本。”
“对啊, 顾小姐不是跟一个神秘男子私奔了?”
水云充耳不闻,只听着管事唱名,逐一对着单子清点。
“翡翠镯一对、沉香串珠一对、白玉鸳鸯扣一双……”
这些就算了。
“瓜瓞绵绵多子多孙紫檀床一张、黄杨木雕龙凤呈祥纹屏风一副、描金云纹百子莲立柜四组……”
行吧,这些……姑且也忍了。
但“青黛眉膏十盒、玛瑙胭脂十盒、桂花头油十瓶……”
这些是什么鬼?他一个大老爷们儿,用得上吗?
更叫顾悄恶寒的, 还在后头。
“暖玉鹣鲽枕一对、文彩鸳鸯交颈合欢被两床……”
每念一样,顾劳斯耳垂就热上一分。
偏偏一同监工的谢某人, 还火上浇油。
他笑得暧昧,“文彩双鸳鸯, 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悄悄上次还怨我与你聚少离多,这嫁妆倒是甚好的寓意。”
古诗十九首这几句,原说女子收到一块鸳鸯纹锦缎,巧手裁成一床被子。
被芯用长丝填充,边缘用丝缕缝结。
长丝与长思谐音,物缘与姻缘共字。
细品是有那么些悱恻缠绵。
顾劳斯轻咳一声,“妇人打版缝被,顺带思夫而已!”
他低声嘟囔,“怎么什么诗到你嘴里,就腻歪得很?”
谢景行“哦”了一声,凑近他耳边。
“愿为诗中人,方解诗中意。静安师母教你鉴赏诗词,没教过你以身入诗?
唉,愚兄是不如悄悄通透。
我读这首,恍惚间只觉自己一如诗中女主。
拿起丝绵,就觉我对悄悄的相思,亦如这长丝,绵长无尽;
缝合被缘,就祈望我与悄悄的缘分,好似这针线交互,永结不解。
听到合欢被名,自然想的是,同你如鱼得水、再不分离。
唉——多少是昭自作多情了。”
神特么的以身入诗。
感情高等学府教你点方法论,你全都触类旁通拿来撩汉用是吧?
顾悄摸着泛红的耳朵,冷笑一声。
“就你会是吧?”
他高声道,“水云姨,这合欢被子也别往谢家送了!今晚就给我铺上!”
尔后他低声挑衅,“谢景行,有本事你今晚洗白白,合欢被下躺平等我!”
谢景行笑着退开。
他诚惶诚恐,“悄悄血气方刚难免急切,昭省得。可这实在于礼不合。”
顾劳斯鄙夷地哼了一声。
“口头上的巨人,行动上的板凳。”
这厮嘴炮打得山响,实则是纸糊的老虎,惯会虚张声势!
成亲洞房什么的,来吧,谁怕谁?!
三日后,迎亲船队启航。
不久与金陵滞留的闽船汇合,几十艘大型船只汇成一队,巍然壮观,也成永泰元年大运河上一道奇观。
船上不仅载了赶考诸人,也载满家中老小。
说是举家北迁亦不为过。
因为顾爹家信云,今年这个年,要在北都过。
一方面,湖广、江西两省私占圩田、侵吞赈灾饷银案已近尾声,他即将去京复命。
另一方面,今年又恰是南直地方官员进京述职年。
大历地方官员,定期要进京述职。
太祖有令,凡天下诸司官每年要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赴朝。
吏部并都察院,共设功业册,专录来朝地方官任职期间的履历和官绩,以资考察。
但天下官员繁多,每年入京官吏高达四五千人,不仅两部考察不过来,地方官每年来回奔波,既耗费钱财,也极大影响地方治理。
太祖晚年,遂改作三年朝觐制。
神宗时期互联网完备,又进一步免了县级以下朝觐。
各地仅四品以上需接受中央考核。
地域上,神宗将两京十三省划作北中南三个片区。
各片区依次朝觐述职,今年正轮到中部的南直、浙江、江西、湖广、四川五地。
兼之神宗似是有意借顾家婚讯,召回苏青青与妹妹。
倒是叫他们白捡了一个团圆年。
是以他爹信中殷殷嘱咐,“瑶瑶在北境吃了不少苦,这个年务必将江南吃的玩的多多带些。他托你精养的那几只山鸡,也莫要忘了。”
所以,船上不止有人,还有鸟,还有一桶桶鲜活江鲜、一框框江南点心原料。
还特别将家中擅做点心的丫头婆子带了几个。
咳,不可谓不奢靡。
以这般阵仗灾年进京,顾悄都能想象,顾家又要被喷成筛子。
但无碍,这套路他习惯了。
何况,这把他有谢景行在侧。
他瞟了一眼破相之后愈发摄人的阎王,有谁敢喷阎王亲家?
谁知谢景行闻言,笑着摇头,“悄悄,我可是个一心霸占皇孙的大反派。
不仅馋你身子,还为一己私欲迫你替嫁……所以到了京都,谢家不仅不会袒护顾家,还会不遗余力打压。”
顾悄手上舀着杏仁酪的瓷勺,哐当落地。
糟,忘记还有这出了。
早先谢家带着御旨讨债,他替嫁是为了保妹妹。
那时他一心想的,是不能叫顾情涉险,女孩子婚嫁,错一次毁一生,可他一个大老爷们,嫁去就算被发现,也吃不了什么大亏。
后来妹妹变皇孙,他亦认出学长。
替嫁不仅是顾家谋算的一环,也成为他和谢景行的心照不宣。
真皇孙要想继承大统,就不能有“出嫁”的黑历史。
而他这个假皇孙,恰恰需要这点黑历史化解神宗的杀机。
何况两辈子,好不容易捡个机会跟学长在一起,他当然毫不犹豫嫁嫁嫁。
这会告诉他,叫他不情不愿、羞愤不已、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咳咳咳,不得行。
很有些技术难度。
可是……霸占啊,胁迫啊,听起来有点带感是肿么肥四?
这人平日里温雅,顾悄时常忘记他还有个阎王人设。
这会儿一提醒,亲密中他少有的几次强势,零碎在脑海中闪过。
不想不觉得,一想竟有些上瘾。
似乎比起温润如水的谦谦君子,他霸道强势的样子更令人着迷。
顾悄咽了口口水,目光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划过他喉结、颈项。
这人实在生得好看,顾悄遇上他,就像猫咪不慎跌进猫薄荷群。
偌大的船舱又只他二人,近距离独处,顾悄愈发晕乎。
完了完了,顾劳斯捂住脸。
欲望在啃噬他的脑子。
他也不明白,怎么换了个身体,他还好色起来……
其实也好理解,正值欲望萌苏的年纪,恰逢沉疴初愈的身体,又遇心心念念的那人,外加初尝过情爱的滋味,可不就一天到晚想着这点子事儿嘛。
这就叫——青春期。
“你这死鬼,编的都是什么撇脚剧本!”
顾劳斯骂了一句,可理不直气不壮的,只好一口闷下剩下半碗杏仁酪,强掩心虚。
谢景行不知他纠结,眸中含笑,替他扶了扶碗,防他灌得太快呛着。
“所以,枪林弹雨在即,顾劳斯做好战斗准备了吗?”
顾悄将碗怒往桌上一磕,有些脸热。
“那就让让子弹来得更猛烈些吧!”
谢景行:……
总觉得他跟学弟,不在一个频道。
也确实不在一个频道。
谢景行想逮他再做些战前模拟,而小顾一心只想溜号。
没办法,他菜,经不起谢景行撩拨!
一撩,他脑子就只会咕噜冒泡。
他想,果然静静是个好东西,此刻他也十分需要。
谢家的迎亲主船,极大极奢华。
顾劳斯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如履平地,半点不颠簸摇晃。
但谁能想到,这把船他是不晕了,改晕人了呢?
顾劳斯板着脸,决定出去找点事做,远离谢景行这个眩晕源。
尾舱热闹,哥几个正在鸟窝里开会。
原疏瞅着满舱扑腾的三只灰毛鸡,十分忧愁。
他该如何向顾情交代,鸡崽养了一年,没长二两肉就算了,还从黄绒朱喙的小可爱,变成三只赖头秃尾的丑家伙。
简直像被恶意掉包过。
见到顾悄,他欲哭无泪,“你说瑶瑶会信,这货真价实就是她捡的那三只?”
“都怪我,这几个月忙着考试,疏于崽崽的照顾……”
顾悄恶寒了一把。
他差点以为穿进了男男生蛋的兽人世界。
黄妈妈在一边幸灾乐祸,“不管信不信,反正你俩都少不了一顿好打。”
一听情姐姐心心念念的小宠养出了岔子,周芮立马摸进船舱。
“让我来想想办法,指望这群只会死读书的傻子,能成什么事?”
显然她涉世未深,不知道顾家没出过一只好鸟。
很快,在一众男同胞幸灾乐祸的眼神里,她尖叫着冲出船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璎珞姐姐,琉璃、琳琅妹妹,救命——救命——”
顶着一头鸟屎的她几近崩溃,满脑子只剩拔毛杀鸟。
没错,周姑娘也跟了过来。
她消息灵通,一听原疏要负债跑路,赶忙扒上谢家迎亲的船。
等船工从养鱼的仓里拎出她时,已离金陵百里不止。
在将她扔水里喂鱼,还是上报请主家处理之间,船工选择昧下她当老婆。
虽然周姑娘做了男人打扮,但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叫空窗期太久的船工,甘愿赶时髦也断一次袖。
眼见着被五花大绑,就要洞房花烛,周姑娘心一横,千娇百媚娇滴滴一句“哥哥”,给船工叫酥了,不用断袖他当然开心,也就趁着船工怜香惜玉给松绑的功夫,周小姐一脚踹断了他子孙根。
场面属实有些暴力血腥。
男士们无不静默,姑娘们掩面惊呼。
唯有汪惊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踢了船工一脚,对周芮赞叹有加。
获救的周姑娘哭哭啼啼,追着原疏又是打又是骂。
“都是你这个杀千刀的,欠债不还!今天我要是做了他小老婆,明天就阉了你进大内当差!”
原疏惊觉某处生疼,默默将债主推远了一些。
他中举之后,结清秀才年补贴5两,得府学奖金20两,又将人丁、田亩荫庇额度悉数给了姐姐,得三房封银300两酬谢。
由此,他的退婚进度目前只到(376/1500)
遥遥无期,生无可恋。
小原同学在这一刻,感天交地,终是发出一声灵魂拷问。
“为什么有的人挣钱那么容易?为什么我生来就这么贫困?”
黄五没来由一阵心疼。
哎,有钱人千篇一律,穷苦人还真是各有各的穷命。
至于这三只鸡怎么破,几人研究了一个下午,也没得出个所以然。
最终黄五一锤定音,“事出反常必有妖,京城我有一个老相识,最会盘羽。
笼中雀儿也爱,天上猛禽亦喜,家中孔雀、白鹤更是不知凡几,不若送去他那看个门诊?”
顾悄皮笑肉不笑,“您还懂门诊?”
黄五煞有介事,“这不是恩师教导有方?
上次策问,琰之所提医疗体制的创立,叫我受益匪浅。或许医方、疗法亦可仿徽州手工业的专利产权法子,予以推广运用,这事要是运作得好,亦是财源滚滚。”
顾劳斯有些欣慰,又有些忧虑。
欣慰的是黄五脑子活络,最会举一反三,忧虑的是他看到的仍是利益。
在现代,教育、医疗、养老作为社会保障体系的三驾马车,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政府必须考虑的问题。
大宁当下要解决的,更多是生产力层面的问题,还远远不到生产关系这一步。
他提这个,还是因为明孝的死,令他不能释怀。
砷其实是有特效药的。
他甚至记得药的名字,二巯丁二钠等巯基药物都可解。
可他只在搜集写作素材时粗略翻过档案。
如他看过浩如烟海的其他档案一样,这一则只在他笔记里留下“中国独创”、“中科院两个年轻人耗费几十年”这些个关键词。
他并不懂得如何制作。
退一万步,就算他记得那些复杂的有机方程,这个时代也无法制作。
这种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去,明明有药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叫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那一刻他突然褪去现代人的傲慢,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要是他懂得再多些……要是大宁的医疗科技能再发达一些,是不是明孝就不会死?
他其实很喜欢性情温良又胸怀天下的宁云。
但终究治病救人同农事生产一样,都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他提出设想,却全然没底。
这条路根本看不到头,亦让他生出无尽挫败。
他甚至有些不敢面对。
不敢面对摩拳擦掌的黄五,更不敢面对谢景行。
一如他不敢面对即将抵达的京都。
他最不擅的,其实是朝堂争斗。
逃避不是不负责任,而是本能在趋利避害。
即便他在外围,亦知道顾家引线已全部埋下,这一趟决战在即。
但政斗从来凶险,他怕棋差一招,亲人殒命,他怕意外难免,再遇死别,他也怕因他鲁莽,替谢景行招致祸患。
他怕的实在太多。
谢景行找来时,顾悄已经躲在船尾暗处,想了一晚静静。
狐绒披风轻柔搭上他肩膀。
谢景行站在风口,连人带披风将他整个纳进怀里。
温热手掌无声握住他冰冷指尖。
一股暖流从掌心蔓延至胸口。
好半晌,顾悄才将头轻轻靠上他肩膀。
他涩着喉头,低低倾诉,“谢景行,我是不是很怂?”
第156章 第 156 章
船过淮安, 气温徒降。
越往北,越能感受北方凛冽的寒意。
冬季枯水,运河航道本就不如春夏通畅。
又值岁末, 进京的官船激增, 二十天行程, 顾悄一行愣是走了近一个月。
即便船稳, 行程过半时, 顾悄也还是蔫成脱水的豆芽菜。
他开始食欲不振,晕眩欲呕,断断续续低热。
先时, 琉璃还端来“浓茶”, 意欲故技重施。
顾悄尚存些精神, 如临大敌, 连连推拒,“安眠药吃了多伤脑!我不!”
琉璃愣住, “可林大夫说任你这样气血亏虚、脾肾不足,一个不好又要大病一场。”
她憋着笑劝道,“爷, 脑子够用就行,肾可亏不得啊!”
要脑子还是要肾,It is a problem!
顾劳斯黑线。
就见谢景行替他接过药,就着窗棱缓缓倒入河中。
他背着光,叫人看不清面上阴郁, 开口却如常,“是药三分毒, 悄悄不吃也罢。”
顾劳斯无知无觉,嗯嗯附和。
阎王开了口, 琉璃自然不敢多嘴。
小丫头不甚放心地瞅了眼主子,见他一副嫁狗随狗的呆样,十分无语地收了碗告退。
很快,小顾就尝到了要脑子的苦果。
为了迁就病患,船队再一次放缓速度。
进德州时,已值冬月二十五。
河上飘起细雪。
寒风裹着黄豆大的雪子,砸向紧闭的船扉,发出劈里啪啦的乱响。
船内,琉璃早就备好汤婆火炉。
雄起了一个夏天的顾劳斯,霜打的茄子样儿,苍白着脸歪在床头。
恹恹欲睡。
红艳艳的鸳鸯绣锦合欢被面,衬着他脸色,越发叫丫头心惊肉跳。
林大夫把完脉,满脸老褶子上都写着为难,“寒邪为六淫之一。
等闲寒邪,郁于肌表,虽伤人阳气,但外伤体表发些疮痈、内阻经络头身疼痛,调理得当并无大碍。
可小公子中阳本弱,寒邪又深入脏腑、郁于骨髓,已成里寒之证。
时隔多年,再遇这北境寒袭,胃纳受无权、脾运化失职,阻遏气血、脏腑痛痹,要想好过些,须得掉头南去,若是在京,这个冬天可有的受了。”
他越说,越觉背脊发凉。
眼见着阎王动怒,他赶忙开了几副温气补血的药,带着药童去隔壁舱里亲自抓熬。
外头虽然冷,但不会死人。
继续暖舱里头,他怕他下一秒就得进河道喂鱼。
顾家嫁妆里,几乎配了一个药房。
他旅途抓药倒也便利。
很快,一碗黑糊糊的浓汤端了上来。
顾劳斯嘴里发苦,原本食欲全无的胃,忽而泛起一阵恶酸。
他歪在背靠上,面朝床里,极力控制着呼吸。
企图靠装睡蒙混过关。
耳朵却竖起来听房中动静。
琉璃端着药,在床边踯躅一会儿。
大约是见他睡得还算安稳,不忍打搅,收了步子正准备退出去。
谢景行原在外间,低声与林大夫说着什么。
突然声音就断了。
片刻后,顾悄感觉床褥沉下几分,耳畔传来谢景行低沉的笑音。
“琉璃,这药须趁热喝,可你家主子睡得沉,看样子要我亲自哺喂了。”
顾劳斯一个激灵。
他想起休宁第一次发病,在黄宅养病的那几天。
难怪病中还觉绮思不断,感情这厮没少占他便宜!
他眼皮微动,立马诈尸,先发制人道,“你们这般贴着我耳膜吵闹,猪都要醒了好嘛!”
骂完,他就着谢景行的手,几口灌下药。
他喝得太急,黑色汁液又比往日难喝上不止一点,酸中带苦,苦中带臭,还兼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刺鼻气息。
药还没进胃,就被他呕出,哗啦啦吐了谢景行一身。
漆黑汤药里,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黏稠带血的胃液。
谢景行蓦地沉下脸。
离他几步之遥的琉璃,甚至敏锐察觉到一丝杀意。
小丫头煞白着脸,抖着胆子上前,想替她的傻主子抢救一下。
却见那阎王只顾着用干净的袖口替他擦拭嘴角,分毫不介意染一身污秽。
清理干净手脸,他娴熟地替顾悄褪去湿透的中衣,将人抱到大床内侧用被子包好,只留给丫环一个外围收拾床褥的机会。
既不是嫌他主子秽物,那谢家姑爷瞬间的杀意又是什么?
琉璃脑瓜子飞转,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她小心翼翼铺好床,这次换了床不那么刺眼的暖杏色喜鹊登枝锦被。
“叫林焕再熬一碗药来。”
待丫头出去,谢景行一低头,就对上顾悄乌泠泠的双眼。
不过十天,顾悄就瘦了一圈,原本有些腮肉的脸,肉眼可见尖了起来,衬着一双眼睛格外得大而无辜。
顾悄定定看着他。
在他以为顾悄要问些什么的时候,下巴突然被咬了一口。
“谢景行,刚刚你生气了,那眼神像要吃人!”
说着,他可怜巴巴捂住隐隐作痛的腹部,“我知道,你肯定嫌弃我了。
文庙初见,你就嫌弃我,那时候我摔在你身上,糊了你一身鼻涕眼泪,你就是这个表情……嘤嘤嘤,没想到你嫌弃我……难道我邋遢一点,就不是你捧在手心的小宝贝了吗?”
谢景行只好用行动证明,小宝贝究竟还是不是小宝贝。
琉璃端着第二碗汤药回来时,就被房里的暧昧气氛臊得同手同脚。
她不争气的主子,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歪在阎王身上。
方才还干燥无色的唇,红艳水润,两腮也泛上薄红。
领口无暇整理,凌乱散开些许,锁骨上一枚红印尤其扎眼。
这么瞧着,一身病气好似去了六分。
可她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小姑娘才不管夫夫情趣,只觉这人半点不知道疼人。
他家公子都这样了,他怎么下得去嘴?
忠心的丫环怒起来也很飙,不管不顾冲到阎王跟前。
“我家公子不舒服,姑爷怎么还忍心折腾他?姑爷要是真心怜惜我家公子,怎么舍得这般轻贱?”
这锅谢景行背着多少有些冤。
顾悄轻咳一声,“琉璃,不是那样的。”
琉璃恨铁不成钢。
“公子,不要再替他辩解了,你这样哪还有心思做那事?婢子知道,都是他迫你的!”
顾悄:还……还真有心思。
他尔康手伸向他忠心护主的丫环,“琉璃,我痛。”
这也不算说谎,天冷下来,他就开始觉得遍身都疼。
可布洛芬来了也说不清到底哪里疼。
琉璃闻言气势一弱,慌忙托起药碗,要伺候他进服。
小顾却推开药,不要脸道,“痛极喝药哪里管用?要谢大人这般皮糙肉厚,才经得住我咬来止疼。”
琉璃:……
她狐疑地在二人中间来回打量。
在瞄到阎王下巴那口新鲜牙印时,才将信将疑。
第二碗药,顾悄做足心理准备,捏着鼻子总算是咽了下去。
琉璃适时又递来一碗南瓜羹。
顾悄并无食欲,只捧着碗轻嗅蒸腾的热乎气。
那气息暖而微甜,足以压下喉头苦意。
这具身体他有数,骤然虚弱,绝不止晕船和怯寒那么简单。
他仔细想了想,斟酌道。
“谢景行,是不是从院试开始,我就开始不对劲?似乎每次逢考,困意也来得尤为重些。”
船舱里温度高,谢景行着单衣还须挽袖。
他新换一件缂丝暗云纹常服,整理袖口的手一顿,“嗯,困是林焕换了新药,药性大,怕你受不住,才添了几样助眠药材。”
“所以,真的不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船外,雪更大了。
雪子的杂响被簌簌鹅毛轻坠的细音取代。
“船家,下雪嘞。”
“是啊,客人,瑞雪兆丰年呐!等老汉给客人温几壶酒暖身——”
远远近近船上,传来不少欢声。
顾悄摩挲着他下颌,在牙印上点了点,眉眼弯弯。
“学长好像总是记吃不记打?”
“不是不想告诉你,是还不确定。”
谢景行顿了顿,抬眸,“七星换命你应该知道了。”
顾悄点头,“牛老道口中替我点火续命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谢景行没有否认。
他握住顾悄的手,“换命之法,只续命,不自医。所以你醒来,林焕一直在替你调理身体,正有起色时,你的脉象突然就急转直下。”
顾悄一愣,不自觉颤了一下。
谢景行亲了亲他额角温柔安抚。
“你想的没错,这毒亦出自太后之手。我不告诉你不是隐瞒,而是直到刚刚林焕才确定。”
前朝的毒,之所以厉害,就在于它能杀人于无形。
在毒性彻底爆发前,饶是华佗在世,也把不出中毒的脉象。
顾悄本就体弱,混在虚浮的脉象中,尤其难以发现。
若不是林家已经跟这毒打了数十年交道,一时还真察觉不了。
好在,时日不久。
想到药液中混杂的那丝污血,谢景行心中依然后怕。
“悄悄,你又替顾情挡了一刀。”
他垂眸,定定望向顾悄,眼中一片冷意,“顾家与你本就无养育之恩,当年他们弃你,也已斩断血缘羁绊。
这种事,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见顾悄一脸迟疑,他沉下脸。
冷凝的目光令顾悄生出几分惧意。
“十六年前他们续命,受益的本就不是你。
十六年后那个残魂濒死,他们又因一己之私,将现代的你无端扯入大宁这个漩涡。
顾家亏欠你如此之多,顾情的人生,怎么还忍心叫你背负?”
顾悄叹了一声,回抱住学长。
血脉亲情,哪里那么容易割舍?
如果他只是借用了原身的躯体,或许还能抽身,可他也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十六年感情融进骨血,早就断不了了。
他无法悬浮在世界之上,做一个无情看客。
但他和原身能做的,好像都做了。
如果顾家真的只希望他做个合格的傀儡,那他也做到了。
甚至他和原身,因此两度殒命……
也足够了吧?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谢景行颈侧。
那里的新肉不再突兀,指尖划过净是温腻的触感。
但毕竟与原来不同。
或许京都之后,他是该去过自己的一生了。
因为他始终是他,不是原身,亦做不了原身。
想通这一点,他突然松快起来。
“学长,重点不该是下毒的人是谁?
我又是怎么中的毒吗?”
这个问题似乎戳痛了谢景行。
他将脸埋进顾悄发中,嗓音低沉,“尚不确定,现在只知道,你身边有叛徒。”
“若是顾家人,那就是埋了许久的钉子,不拿你下饵,顾准那老匹夫恐逮不住人。
若是你朋友,那就是我的失职,竟轻易叫人骗过,近了你的身。”
他显然气狠了,直唤岳父老匹夫。
顾悄听得好笑,“原来学长急了也骂人。”
谢景行见他一脸的不以为意,甚至还企图转移话题,气得狠狠咬住他耳廓。
“顾家并非悄悄的安身之所,我才是。”
“你不……嘶……”
顾悄才开口,又被啃了一耳朵。
“这句话不接受反驳。”
——你不止是安身之所,也是安心之处。
算了,你不想听,我还不想说了。
“好好好,学长说什么是什么!”
顾劳斯眼泪汪汪,自此直接放弃情话技能点。
腊月初七,谢昭终于抵京。
京都好事者,不比南直小家子气,只看得到婚讯八卦。
他们大都是谢昭的“粉丝”。
首先津津乐道的,是打着主考名义出去的谢御史,为何整整迟到四个月才现身。
以及从架着火炮的海船上一箱箱抬下来的,名为番薯的食物。
随后,他们才赏了一个不屑的眼神给顾家嫁妆。
“啧,果然乡绅作派。”
“是啊,京都谁家嫁妆还放鱼肉香米、锅碗瓢盆?”
“感情这十几船,有一半都是凑数的?”
“咦,怎么还有那么多药?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谢大人真的是断袖,娶的是顾家那病秧子?”
这话顿时引得京都贵女们侧目。
她们无不藏在轿子里、马车上,连等了好几日,就望一睹谢御史风采。
或许坊间不少人惧怕谢昭恶名,但这些京都贵女们并不胆怯。
她们家中亦有权势,反倒格外追捧如谢昭这般文韬武略、才色双全的男子。
慕强,也是女人们的天性。
所以她们坚决不接受谢大人要娶一个男人的无稽之谈!
“也不一定,听说那顾家小姐同少爷一母同胞,许也是个病秧子,嫁妆里有药也是寻常。”
不知谁家丫环劝慰着主子。
可正主出场那一刹,她们集体梦碎。
迎亲的主船上,世人眼中的阎王,正扶着一个脸色白中带青、脚步虚浮不稳的少年,缓缓走出船舱。
少年披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眉眼恹恹的模样本不讨喜。
可要命就要命在,那张脸堪称绝色,竟硬生生把天地间的冰莹雪色都比了下去。
一众北方粗粮哪里见过这等南方细糠?
少年显然不适应北方干冷,没几步就停下一阵猛咳。
谢大人蹙眉,失了耐心,竟不顾他挣扎,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安分些,将脸埋进我怀里,若是再惊着风,可没有人顾惜你。”
他说得冷冽,但小心细致的动作,却叫岸上一众偷窥的贵女们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谢大人何时对人如此在意过?
旁人莫说惊风,死在他跟前恐怕他都吝啬一个眼神!
真正热闹的还在后头。
谢昭抱着人,大步掠过栈道,就要将人塞进谢家马车。
却有两个青年拦住他。
一个俊美,一个风流,正是顾家两位兄长。
“谢大人,大婚在即,家弟就不叨扰了,自有我们替他接风。”
谢昭竟理也不理,回首一个示意,就有护卫挡住二人。
“祭酒、翰林,还请二位不要为难小的。”
马车无情离去。
他们的弟弟全程竟头也未抬,只留给两位哥哥一个无情的马车屁股。
顾大冷下脸,顾二要跳脚。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亲弟弟被劫走,无能为力!
第二天腊八。
就有各路传言有鼻子有眼,跟腊八粥一样,沸沸扬扬。
“谢家果真看上的是顾准小儿子。”
“啧啧,这顾准当真无用,竟沦落到卖子求荣的地步。”
“听说人不乐意,是被强娶的?”
“哎哟,你们是不知道,那小公子长得真的比天仙儿还俊。
谢大人是不是强取咱也不知道,可我瞧着那脸,反正是心肝儿都恨不得掏给他。”
“啪!”
最后这位,突然挨了一嘴巴子。
“什么人你也敢肖想?”
一位身着便衣、腰间佩刀的黑脸卫士,拎起胡乱说话的人就跟拎小鸡似的。
“大……大人,小的,小的嘴欠。”
那人不过是个市井贩夫,哪里经得起吓,卫士还没发威,就已经溺了,还十分有颜色地自扇起嘴巴子。
“啪啪啪”的,一同八卦的两人深深垂着头,默默替他脸疼。
见打得差不多,卫士一把将人丢在冻土上,“再有下次,小心舌头。”
此时正值早市,不少人目睹了这一幕。
他们不一而同地想起数年前谢大人也曾有位短命的爱人。
而他对那人畸形的爱重,叫大家齐齐打了个冷颤。
第157章 第 157 章
顾悄落脚的地方, 是谢昭的私宅。
竟是个很小的一进院子,藏在天子脚下胡同内里,一个马车都进不去的深巷里。
这次, 谢景行甩开了所有顾家人。
连贴身丫环小厮也不例外。
可见中毒这件事, 他有多介怀。
小院里只有一个陌生丫头, 比琉璃还小上几岁。
谢昭将人牵进卧房, 细心替他脱下染了寒意的外袍, 安顿好后又递来几本书。
“累了就睡一会,无聊就看看书,饿了就唤瀚沙, 小厨房里有温好的燕窝粥。”
顾悄问号脸, “我又不是女生, 吃什么燕窝?”
谢景行无奈揉了揉他脑壳, “燕窝归肺经,你惊风痰喘, 吃一点有好处。”
说着,又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当然,顺便美个容, 为夫我也很乐意。”
“滚滚滚。”顾劳斯捂着老脸,拿jio踹他。
大家族联姻,婚前绝不会如此清净。
谢景行知他不喜应酬,才将他藏到这方安静的院落。
无人叨扰,十分放松。
水路走久了的后遗症, 就是上了岸还觉得晃悠。
房里烧足了炕火,温暖如春, 不一会儿,顾劳斯就在摇摇晃晃的错觉里, 昏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甚是黑甜。
连个碎梦都不曾做过。
南方大乱后,神宗收束了手脚。
京都也着实平静了几个月。
但这份粉饰的太平,随着三省乡试主考、查办陆续返京,接连被打破。
先是冬月中,柳巍回京参了方尚书一本。
柳大人参得简单,只说方家干扰闱场、徇私舞弊,指使州学学生刘兆、管理对象皇商沈家倩代徇私,以至于方家子阴差阳错弃考反中,成为江南闱场百年不遇之笑柄。
关键犯下如此重罪,方家竟还庇护方白鹿潜逃在外。
简直叫圣朝威仪扫地、读书人颜面不存!
面圣时,柳大人老泪纵横,抱着神宗御案的桌子腿哭得不能自已。
“陛下,老臣差一点就不能回来复命了!
臣资质愚钝,自知难堪大用,陛下予臣兵部尚书之位,已经是体恤臣劳苦、额外开恩了,臣兢兢业业尚不能履此重任,哪里还有精力去想其他?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臣虽安分,无甚野心,奈何旁人不信!
如今朝中有缺位,两位老尚书各有提携看重之人,也再寻常不过。只要他们上奏,臣相信陛下定会认真考量,怎能急赤白脸就将矛头对准了臣、争相在臣的差事里下绊子?
这般妄为,伤的不止老臣,还有陛下颜面啊!”
言下之意,就是陈方斗法,拿他的考场做法场。
祸从天降,他就是那城门的池鱼!
这话看似为自己开脱,实则一耙子打死了两位尚书。
神宗撩起眼皮,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朝中一有空缺?
缺的可不就是吏部尚书、首辅之位?
呵,他的两位老尚书,各有提携看重之人?
神宗蓦地冷笑一声,怕不是两位尚书都想毛遂自荐。
如此,空出来的肥缺,势必要顶上亲信之人。
柳巍无论争不争首辅,都是一块颇为碍眼的绊脚石。
他一个字一个字推敲柳巍的话。
还不忘与御案上泰王、谢锡的两份文书比对。
经历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神宗终于开了尊口。
“争相?怎么,还有旁人?”
年事已高的他,嗓音总带着几丝嘶哑,愈发显得多疑似鬼。
柳巍立马惊慌叩首,假意遮掩。
“未曾有他人,是……是老臣失言。”
神宗顿时沉下脸。
数日前他的大太监陈上一封密报,说的正是陈愈指使柳巍借乡试打压方家。
这原也稀松平常,方家势力坐大,于帝王并非好事,刚好借此敲打。
陈愈此举,也算阴到他心坎,他只管睁只眼闭只眼就好。
但他今天才知道,陈愈竟能叫与他同级的柳巍三缄其口。
甚至面圣都不敢说出真相。
这就令他不得不多想了。
怎么?朝臣畏陈辅竟甚过畏君?
兵部尚书尚且如此,那旁的官员呢?
如果满朝文武都畏惧陈愈淫威,无人敢与君王吐露真情。
那这大宁究竟是宁枢的大宁,还是他陈愈的大宁?
老皇帝一言不发,不住盘弄着手中黄玉卧龙镇纸。
镇纸“哐哐”以一种叫人心焦的频率,磕在厚重的黄花梨木上,也狠狠敲在柳巍心头。
彷如过了一个世纪。
寂静的御书房里,终于响起帝王喑哑的声音。
“爱卿起来吧。
这差事你办得确实不漂亮,即日起降三级留任,以观后效。”
柳巍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
显然他这眼药水上得有些操之过急,但万幸的是,他赌对了。
降三级听上去严重,实际上却无关痛痒。
留任等于保住了现有官位,他只要表现良好,很快就能复级,甚至有极大可能,还能再精进一步。
但陈愈失掉的帝心,可就不那么容易拿回来了。
柳巍赶忙谢恩告退,出了房门才敢擦拭额头虚汗。
一旁的大太监留仁进去伺候茶水,擦身而过时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此时的他们都不知道,有时候猎人和猎物,不过是一念之差。
湖广、江西路远,方徵音回程略晚几日,自然落了下风。
他一进京,就被锦衣卫请去喝茶;弟弟方徵言被停职查办,方白鹿更是上了通缉令。
但方大人亦不是省油的灯。
面对南直纵容子侄家眷舞弊的控告,方大人直呼冤枉。
他坚称这是陈愈伙同柳巍为遮掩自身罪行,刻意地栽赃嫁祸。
他方家弃考都避之不过,足见二人奸诈狡猾、诡计多端。
被动挨打不是他的风格。
他去二省,仔仔细细、上上下下、事无巨细查了两个月,可不是只查治水贪粮。
很快,一宗比南直舞弊更大、范围更广、性质更恶劣的科举舞弊案浮出水面。
只是波诡云谲的暗涌混迹在各地赴考的举子中,叫柳巍不曾察觉。
腊月九日,谢家大婚。
因陛下亲临,喜事办得并不张扬,甚至算得上低调。
整个谢府,由重兵把守,宾客也宴请得简单。
新娘子人已被劫在谢家,自是省去抬轿、送嫁诸多事宜。
顾悄不必早起,只在半晌午被瀚沙叫醒,简单洗漱后,束发更衣。
大红喜服并不是休宁那些花样子,简简单单,与谢昭同款,一件绣着缠枝并蒂,一件绣着团花蝠寿。
只是同样的版子,一个穿上丰神俊朗、如谪仙凡落。
另一个穿上,很有些厉鬼还魂的惊悚。
瀚沙捧着胭脂,不知道该不该往唇上点。
顾悄摇了摇头,望着镜子里病恹恹的脸,努力揉了揉两腮。
可惜血色浮上,只几息就散去,他还是一脸短命鬼模样。
这一觉睡得久,他整个人还有些浮肿。
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这婚结的,谢御史可真亏。
“罢了罢了,这鬼样子皇帝看到应该安心。”
所以,当新人千呼万唤总算登场、由谢昭牵着谢恩拜堂时。
满堂嘉宾突然静寂无声。
谢家嫡子,还……真娶了个男人。
瞧着还不像个长命的。
纵使谢家太君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顾悄还是眼前一黑。
像,真是太像了。
谢昭曾经藏过一个人,她有所耳闻。
只是他这小孙子,太过能干,将人藏得极为严实,以至于那人由生到死,谢家谁也没摸到一块衣角。
她知道,是因为谢昭有间屋子,里头挂满了那人画像。
或笑或怒,或坐或卧,端的是容颜昳丽、姿容绝世。
只是再好看,那也是个男人。
画中人一头短发,她若是没猜错,还是个出家人。
老太太吃斋念佛一辈子,对出家人从来敬重。
一朝得知亲孙子竟强了个出家人,差点没直接西去。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老太太至今记得那些画上孙子醉后潦草的题诗。
谢家人一贯深情,认定一人便是一生。
若是伴侣意外身死,宁可独身亦不会续纳。
祖辈历来如此。
谢老太爷只他一个夫人,子嗣艰难只得谢锡一子,却从无纳小之心。
谢锡夫人难产而死,便半世独居,教育两子,也没想过替他们找个后娘。
轮到孙子的孽缘,纵然她十二万分心梗,也无可奈何。
何况人都去了,再说无益,怪只怪谢昭福薄。
是以,某日谢昭突然说要替她寻个孙媳,老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男女?
她此前亦多方打听过孙媳人品样貌,可顾家嘴紧,她只知孙媳是个十六岁的小纨绔。
那时老太太抱着貂顺着毛,笑呵呵同谢管事说笑。
“年纪小好啊,年纪小活泼单纯,正好治一治景行那老成的性子;
纨绔也好啊,纨绔会玩会闹,会哄人开心,景行那院子就不冷清!
哎,随便是谁,只要令他破执,不再念着……
不再念着那位,怎么样都好!”
但她万万没想到,谢景行根本没有破执,还找了个同画上一模一样的替身回来!
这孙媳除了一头长发不同,简直就是画中人走了出来。
老太太心里拔凉。
就这小身板模样,哪里镇得住她乖孙的一身血煞?
她不由又看了眼孙媳。
少年神色拘谨,有些怯怯的,被谢昭攥着手,还有些不情愿。瞧那颜色,冰天雪地的,愣是没有半丝活人气。
难怪冰人死活对不上二人八字,怕不是这回……这回又是用的是强?
他老谢家这造得什么孽啊……
可叫老太太拆了这桩婚,她又不舍得。
大不了……大不了以后谢家对这小孙媳再好些,乖孙欠下的她来偿还,任谁也不许欺负他去!
老太太内心戏多,满脑子浮想联翩,一个激动手下就失了轻重。
怀里的白貂吃痛,“吱叽”一声,一个纵跃跳进顾悄怀里。
吓了顾劳斯老大一跳。
头一回直面神宗的审视,外加见家长,他本就紧张。
一个不明物体扑面而来,他本能后退一步,直直撞进谢昭怀里。
手里敬茶的杯盏应声碎落一地。
就算顾悄半懂不懂,也知道这事极不吉利。
他傻愣在原地。
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在他衣襟里打了个滚,这时候钻出头来,还对着老太太龇牙咧嘴。
完……完犊子。
顾硕士人生头一次紧张到头皮发麻,真的急得想哭。
他不想他和学长的今天出一丁点儿意外、有一丁点儿瑕疵。
可越急越不知道如何是好。
三秒好似三个小时那么漫长。
他眼周不可控得泛起红痕,倒是多了几分生气。
“哎,岁岁平安、花开富贵!”
在小孙子的眼刀下,银发面善的老太太笑着打破僵局,“来,乖孙媳再给奶奶敬一杯,奶奶刚刚太紧张了……”
顾悄喉头发紧,早就顾不上孙媳这等称呼了。
自然也顾不上顾家各异的神色。
好在接下来的流程没再出什么意外。
一拜君恩,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后,谢景行就引着他避去婚房。
整场婚礼,简单得似乎有些轻慢。
顾准和苏青青脸色难看。
而老皇帝气势威严,神情莫测,更叫喜宴拘谨得如同国宴。
新郎不敢闹,筵席不敢放肆,亲眷们简单对付几口,意思意思就散了场。
回到小院,顾劳斯长舒一口气。
他这间院子,连着谢家大宅,中间以一条回廊相连。
那回廊七拐八折,叫人头晕。
隔着一道暗门,还是单向的,谢家那头根本开不了。
是以顾情遛出来,想到婚房同哥哥说说话时,半道就跟丢了人。
他在谢家后院搜了两个来回,愣是没找到顾悄的影子。
只等到一身红衣的阎王,如浴血罗刹,一刀直直架上他脖颈。
“不想他死得更快,就离他远些。”
昏黄的廊道转角,谢景行整个人匿在阴影里,语气淡漠。
即便知道他是高宗遗诏上的正统又如何?
谢景行压了压刀身,削铁如泥的冷刃,轻易就能划开高挑“少女”纤长的脖颈。
血珠顺着刀刃蔓延出长长一条游龙。
腥甜的味道,刺激着二人体内雄性好斗的本能。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起来。
顾情处在劣势,知道若他敢妄动,脖子上的刀不会留情。
他不得不退让,“他是我家人,不让我们见他,总要给我们一个理由。”
谢景行漫不经心收了刀。
“既然顾家一心忧君王、死社稷,那他便由我来庇护。”
“这就是理由。”
对上情敌满是怒意的眼,谢景行毫不留情。
“顾情,他不欠你,也不欠顾家。你们夺位也好,洗冤也罢,不该将他视作棋子,一再利用。”
顾情瞬间白了脸,“不是这样的……”
他嗫喏着想反驳,可互换身份这一茬,始终是揭不过去的罪证。
谢景行懒得与他废话,将刀抛给属下,冷冷道,“请顾小姐回吧。”
他到底还是留了些仁慈,没有将顾悄中毒的真相告知。
仕宦之家,既要从龙,必定会有所牺牲。
虽然除去那年走投无路,顾家不得不将二人互换,此后不论是顾准还是苏青青,都在无声赎罪,从未刻意将顾悄至于死地。
但这不代表二人无辜。
互换之后,遗祸无穷。
从那枚被哄骗戴上的保命玉佩,到休宁多次的暗杀针对,直至这次中毒……
事无对错,但伤害却是货真价实。
谢景行费劲周折才找到他的小学弟,可不是眼睁睁看他受苦来的。
这一刀,斩断的便是他与顾家的前缘。
黄昏时分,又纷纷扬扬下起暴雪。
顾悄扒着水晶窗户,盯着外间雪景,默默感慨。
北方的雪,真是不分时代得多啊。
要是换做现代,他早就奔赴雪地,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仗了。
可惜,不是。他现在弱得跟泡沫似的,风一吹就碎。
咳咳咳。
这会他已换下红妆,裹着一件羊羔毛斗篷。
婚礼上那只乱入的貂,懒洋洋团在他棉衣衣襟里,只搭出一小节爪子,彰显存在感。
那爪子圆滚滚,小小的肉垫粉扑扑,爪尖随着呼吸翕张,十分可爱。
顾悄有点想捏,但又怕惊扰这家伙,届时窜出去丢了,他可没处再找一只赔去。
说来也怪,谢老太君这宝贝疙瘩丢了半日,也不见有人来寻。
顾悄忖着下巴,垂眸盯着怀里的萌爪,心道这是几个意思?
老太太哪是不想寻?她是寻不到。
谢昭的宝贝疙瘩,若不是愿意给人看,谢家还真没人见得着。
就他这院子,里头门道多着。
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保准进来在里头迷糊三天都转悠不出去。
不然他怎么藏个活人藏了几年,愣是谁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这么号人?
要不是上回谢老太君亲自寻貂,无意摸进他书房,这事至今还得是个未解之谜。
这次风雪大,老太君腿脚不便。
这府里便再无第二个人敢闯阎王的院子。
小轩窗,正梳妆。
谢昭冒雪回来,一眼就看到小窗后头的爱人。
他这处小院,看着虽小,却无处不精细。
知道顾悄新的身体畏寒,他不惜重金,用大块的稀世水晶打磨这一扇扇透光的窗户,就为了过冬时既能保暖,又不至于因空间密闭而憋闷。
水晶的玻璃有些朦胧,烛火在顾悄身后镀上一层暖光。
他正低头小心翼翼逗弄怀里小宠,眉目间尽是平和的欢喜。
梦里依稀,好似现代的顾悄回来了。
这一刻,谢景行松了口气。
他终于找回了他的那抹光,也得到了他的光。
顾悄自然也看到了谢景行。
透过水晶窗,一袭红衣的学长,即清晰又模糊。
他在雪中停驻几息,才不疾不徐抬脚走来。
每一步,踩在庭中薄雪上,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响。
也踩在顾悄的心上。
他的心不可遏止地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龙凤烛印着红绮罗,云霞散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一夜海棠盛放,明艳欲滴。
人亦如海棠,等着护花人采撷。
瀚沙很有眼色地替二人整好床褥、拉上帘子。
又剪了过长的烛芯,替二人温好交杯酒,这才掩门离去。
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含情双目,顾悄不自觉口干舌燥。
“喝……喝酒不?”
谢景行低低“嗯”了一声,将其中一杯递到他手上。
“悄悄该说,夫君,请喝交杯酒。”
“夫……夫你大爷。”
顾悄紧张地攥紧杯子,连指尖都开始泛红。
谢景行轻笑,“那换我说也一样。”
他犯规地拦住顾悄后腰,将人连带那只娇气的貂一同揽进怀里,贴着他耳畔吐气如兰,“小夫君,请喝交杯酒。”
顾悄晕乎乎,举杯一饮而尽。
却见那人摇了摇头,“悄悄真是不解风情,交杯酒一生只此一杯,怎能如此牛饮?”
而他所谓精细的喝法,竟是含了一口酒,至唇齿间推杯换盏。
交……交你妹。
你这样让失业的酒杯情何以堪?
顾悄羞臊之中,隐隐又带着些期待。
心理年龄已经是个大魔导师的他,合法夫夫头一晚,美人在怀,如何能不心猿意马?
他无意识地贴近谢景行,眼中浮起氤氲雾气。
谢景行低头,咬住他滚动的喉结,“悄悄真急色,可今晚的药还没喝。”……
顾悄:风雪压我十几年,新婚夜里是彻底给我压死了TAT。
“悄悄你本就心肾不交,若房事再不节制,上扰心神,下扰精室,容易短平快。你也不想做个三秒男吧?”
谢景行含笑,亲他眼皮哄他,“身为新时代新青年,我们更不能沉迷低级欲望,要向往崇高的理想,你说对不对?”
对,你说的都对。
你个老小子,怎么不上天呢?
谢景行嘴里崇高的理想,一是长命百岁。
新婚夜拉着他喝药养身,呵,挺好。
二是家国天下。
对没错,谢御史出差半年,堆积的公务有小山之高。
新婚夜,他在婚房里,一本正经开始处理公文。
一笔风惊苑花的草书,分毫不因奏折票拟而收敛,字迹张扬到一副老皇帝你爱看看,不爱看就滚的架势。
“呵,呵呵,为了大宁,年轻的左都御史,新婚当晚还在加班。”
顾悄抱着貂,阴阳怪气,“大宁劳模,可歌可泣!年轻有为还这么努力,这首辅之位,你不上谁上?!”
谢昭好脾气地应和,“悄悄当真料事如神。”
“哈?”
正躺平盘貂的顾悄手一抖。
小家伙吧唧一屁股坐上他的脸。
顾悄忙从毛发中找回老脸,同貂一起,四只眼睛目瞪狗呆地望向谢景行。
他听到了什么?
他一定是听错了。
第158章 第 158 章
谢锡退位, 本是一计。
外头三位对此一无所知,果真上当,差点为此挣破头。
老大人很是满意。
他忙活这么一场, 也是想趁乱将谢氏摘出, 岂料内阁票拟大权, 早已落入儿子手中。
“论偷家, 我只服你这个老六。”
顾悄重新躺回去, 大字型瘫倒,小嘴叭叭不知死活挑衅,“某些方面你虽然不太行, 但好歹也混到了首辅, 我姑且原谅你骗婚好了。”
谢景行笔下一滑。
行不行, 你给我等着。
林焕不知道, 此后三年,他职业生涯昏天黑地、水深火热, 全赖顾劳斯今晚一张嘴。
婚后第二天,按规矩要起早敬茶见公婆。
但这规矩管不了顾劳斯。
他睡到自然醒,同貂兄互蹭了一把脸, “早安啊小东西。”
伸手摸了摸身侧,温着汤婆子的褥子叫他判断不出来,谢昭是起了,还是压根没睡。
瀚沙端了洗漱用具进来。
她比琉璃稳重多了,手里托着东西, 却连一丝冷风都不曾带进来。
顾悄用软毛小牙刷漱了漱口,随口问道, “谢昭呢?”
丫头不多话,也不乱看, 只低着头答,“大人上朝去了。”
这一板一眼的,不愧是阎王家的打工人。
顾悄嘟囔,“真是大宁好干部。
新婚夜加班不够,一大早还赶着上朝。难怪神宗给他发老婆。”
瀚沙:……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她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将头埋得更低。
顾悄看着直摇头。
啧,阎王家的活儿不好干,这班难上,真难上。
他几把洗完脸,胡乱将头发扎成一束,团吧团吧上头顶。
“今天我要做些什么?”
哎,没有琉璃,他真的有点不习惯。
也不知道小丫头丢了主子,有木有哭鼻子。
“大人说,随夫人高兴。”
提到这个,圆脸小丫头眼睛亮了起来,开始一一复述谢昭嘱咐。
“夫人若是想见家人,就等辰时他散朝回来陪您。
夫人若是不想见人,大人也准备了些新本子给您解闷。
若是夫人愿意管家,那最好不过,大人正好有事请夫人定夺。”
顾悄被她夫人长、夫人短绕得脑壳痛。
她打着商量,“瀚沙,咱就说能换个称呼不?”
瀚沙慌得后退一步。
“夫人是不喜婢子吗?夫人不叫夫人,那便是瀚沙失了规矩,是要被管事责罚的。”
顾悄:……
行吧,夫人就夫人。
反正这除了一只貂,也没第三个活人。
他撸起袖子,跃跃欲试,“让我来看看,谢昭有什么事要我办?”
结果,瀚沙递来一本礼单目录。
“这是三日后的回门礼单,大人请夫人过目。”
顾悄:……
他有个疑问不吐不快。
“你家大人连新婚的早茶都免了,还管什么回门?”
圆脸丫头却振振有词。
“大人说,在家夫人可一切随意,在外还是得守些礼节,防人诟病。”
呵,顾家都成“在外”了,这还说起礼节。
他好气又好笑,谢景行这厮,就差没把“顾悄归我”刻在大门头了。
但他竟诡异地觉得,这样蛮横护犊子的学长,有那么丢丢可爱。
随手将清单放到一边,顾悄收了收心,也开始忙起正事。
小婚假结束,科考系列的最后一本书,也该上线了。
一路走来,他现编现用,一群人跟着他现学现卖。
如此林林总总,他复盘下来,竟发现不管是基础理论,还是行文技法,不论是重点热点,还是备考窍门,他都倾囊相受,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能教了。
会试其实就是乡试的2.0版。
他们面临的,将是大宁最严苛的主考,以及各省杀出重围后最强劲的对手。
除此之外,考试本身并无不同。
这场大浪淘沙,赴京的新科举人并历年落榜举子,亦有两千人众。
会试正榜取其中三百余人。
较乡试不同的是,会试录取有着“南六北四”的不成文规定。
南,特指南直、江西、浙江、福建等南方科考大省,这些地方自古安稳,素来崇文,故而学生大多能考会考,常年霸榜。
北,即指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等地,北方动乱多,民风剽悍,重武轻文,因此学生底子差,与南方考生一同会试,时常被秒成渣渣。
太祖时期,南北就因争榜闹出过不少动静,甚至上升到朝堂文武之争。
朝廷为了南北平衡,更为笼络北方人心,遂将会试分榜取士。
也就是说,南直其实能争的,只一百八十个席位。
对手还是江西、浙江、福建这些地方的考霸。
难度简直MAX↑。
所以会试没有捷径。
他的科考系列最后一本,不是别的,正是一本海量题库——
《会试上岸一本通》
当然,重点还是要划的,押题还是必须的。
但顾劳斯汲取乡试中枪经验,将押题和重点分摊进每个单元。
并贴心标了一个不显眼的“*”。
嘻嘻。
题库早在来时船上,就奴役谢大人一道发力。
现在已完成七七八八。
彼时谢大人在后头笔走龙蛇,默历年会试真题;
他在前面口若悬河,与一众乡下蛋子吹嘘文书写得好亦能升官发财。
举的例子就是陈愈陈尚书。
陈愈是江西吉水人。
这地方人杰地灵,是江南望郡、状元之乡。
后世还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说法。
陈愈不负父老期望,太祖开元二十二年,年仅二十岁就高中状元。
留京时,他由于文笔极好,尤其擅长公文写作,不久就被太祖重用,成了他御用笔杆子。
太祖后期的诏令,明白晓畅,简丽典雅,几乎都出自这位之手。
太祖惜才,但也有一个坏毛病,就是爱给文臣和儿子牵线。
他将文臣之首云鹤的独女指给高宗,又觉不该厚此薄彼,遂将后起之秀陈愈的嫡女又指给了神宗。
挑来挑去,委屈临死都没挑到合适的,不然泰王必定也会得个文豪岳丈。
咳,扯远了。
总而言之,陈愈就是凭着公文起家,一步一步成为三朝阁老。
——论一个机关笔杆子的升迁之路。
因为会试主考铁打不动归礼部尚书。
小顾劳斯还顺带深度解析了一把由陈愈代笔的那篇帝王罪己诏。
从文风主旨、政策导向和个人喜好,多维度将这篇诏令大卸八块。
可怜短短的五百字,一个月里愣是被五十来人拆来解去,盘来复去,还被要求按文风仿出不同主题的诏令各十篇。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任谁都拆出来,罪己令后,神宗有多苦,江山有多难。
真真是东边冒火西边冒烟。
大宁摇摇晃晃撑这么久,全靠宁枢见缝插针缝缝补补。
就是缝补的动作暴力了些许。
这个月的特训,别的作用有没有不好说。
但起码把握神宗难点、堵点这块,与训各位皆深得真髓。
船上最后几日,顾悄精神不济。
谢大人贴心,不止替他默了题,还替他做了题型分类,每一类前头,又各点了几篇状元卷,细心写好解析。
啧,他的学长怎么就这么优秀?
忙活一早,他终于赶在谢昭回来前完工。
伸了个懒腰,将一沓稿子推至桌边,他下意识道,“琉璃,把这些送去给大侄孙,校定好再给原疏他们……”
话说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琉璃不在。
“没……没事了。”他尴尬笑笑,对上一脸紧张不知所措的瀚沙,心中也生了几分哀愁。
他也不太清楚体内的毒是怎么来的。
在没查清下毒的人之前,他先前接触过的一切都不安全。
虽然他并不怀疑亲近的几个小丫头,但这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配合谢景行。
“夫人,今日雪霁,风也不大。要不婢子带您出去转转?”
瀚沙不知道他为什么愁眉紧锁,只知道她的使命就是照顾好夫人,当然,也包括夫人的情绪。
顾悄想了想,答应了。
他怀里还有一个粘人的小宠,也该还回去了。
瀚沙替他换了衣服,披上一件能将他整个罩起、只露一双眼睛的雁绒斗篷,脚下是一双麂皮靴子,临出门又递过来一个十分精致小巧的掐丝纯银团花镂空暖手炉。
可谓是全副武装。
顾悄瞪着那个手炉,有些抗拒。
“这不是女孩子用的吗?”
瀚沙闻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夫人,您怎么还嫌弃自个儿的嫁妆呢?”
顾悄:……
他是发现了,这个叫瀚沙的小丫头,看着怂巴可怜,但内里很是蔫坏!
白貂似乎听懂了他心声,从斗篷里钻出一个脑袋,叽叽吱吱叫起来,好似应和。
谢昭的院子修的跟他这个人一样,很是有些城府。
总之顾悄走了一圈,也没记下路。
他不由回望假山亭阁掩映的小路,忧心忡忡道。
“这要没了你,家中起火我可都跑不出去啊?”
瀚沙一整个被他的脑回路无语住。
“夫人,家中怎么会起火?好吧,就算真的起火,那边还有一条路直通西门。就是夫人回来那天大人带您走的,那是特意为夫人外出新辟的门。”
真是辛……辛苦了呢。
顾悄抓了抓头,这么说来,谢景行是没打算圈禁他。
Emmm是他多虑了。
外头通的就是谢家大宅。
整个谢家人丁不兴,大宅分成四块,东北边自是老太君的住处,西北是谢锡的院子,南边被兄弟两人各自瓜分,这是正院,再外头还有些旁支亲戚。
大差不差算下来,这条gai谢家占了一半。
另一半,不巧就是苏侯府邸。
也正是他爹娘兄长落脚的地方。
顾悄囧囧,距离这么近,确实不必费那个劲上花轿了。
顾劳斯正熟悉着新家,就听到老远一声“小婶婶”。
那清脆少年音,喊得他虎躯一震。
见他不应,那声音愈发敞亮。
“小婶婶——小婶婶——”
顾悄脸一黑,片刻后用手上炉子抵住奔过来的少年。
“打住,我没你这么大的侄儿。”
严格算起来,顾影偬,哦不,现在应该叫昭郡王了,要喊也是喊他小舅妈。
可谢家人丁少,不论哪房,女孩儿都视作男孩儿,称谓就也跟着成叔叔婶婶了。
“别呀,小婶婶。哎哟天冷,您可别冻着手。”
小火炉不烫,抵住额头也不疼。顾影偬还是将暖炉扒拉下来往顾悄怀里塞。
昨天结婚,多少有点紧张,闲杂人等小婶婶顾不上看。
今天一瞧,族学那个总爱斜眼瞧人的小少年,已然落落大方起来。
他似雨后春笋,见风抽长,身高几乎快撵上顾悄。
这时候觍着脸讨好,不仅不招人嫌,反倒还有那么几分讨喜。
要不怎么说,天子脚下风水养人呢?
想想当初他还被这娃硬核挤兑,现在赫然就成了他巴结的对象。
果然赛道不一样,待遇都不一样= =
“我要是没记错,上次有个小鬼说进京就告诉我所有,嗯?”
顾悄可还没忘,他们油菜花田里的约定。
“那我说的是你中举之后。”
顾影偬扭捏一会,“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只要小婶婶答应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顾悄来了兴致。
他还没忘金陵江东驿外顾云恩的算计,大侄孙推塔最后的关键,似乎就在顾影偬身上。
“这里说话不……不方便,我们借一步……”
他还没借完,就被一只修长大手扔出去老远。
毫无防备的小鬼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进了雪里。
他水湾湾的大眼睛瞪着小叔叔,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怪可怜见的。
“谁许你擅自过来的?”
谢大人绯红的官袍都没来得及换,脸色森冷地呵斥。
“奶奶叫我来给小婶婶解闷。”
顾影偬很是上道,他自觉拍了怕屁股爬起来。
“小婶婶最喜欢听时兴八卦,我正想说几件给他。”
说着,顾影偬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婶婶还好吃,这是我特意去稻花香买的新鲜点心……”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有备而来行了吧。
顾悄疯狂给他挤眼睛,叫小鬼赶紧闭嘴。
他还要脸,没看到谢昭身后还跟着两位同僚吗?
那俩年轻人憋笑憋得辛苦,碍于上官威仪,不敢袒露,面部神经都开始抽搐了。
二人一个是新任吏部侍郎江远,一个是左副御史阆华。
聚在一起,正是为商议大宁官员年终考核事宜。
他们知道上峰新婚,却不知道是这种老夫少妻的搭配。
新夫人裹得严实,只露一双美目在外,外头谣言又传得五花八门,他们还真不知道这夫人究竟是少女还是少年。
不待他们多瞧几眼,谢大人绯红的官袍就将人挡了个严实。
“你们先去议事厅等我。”
二人只得遗憾地收回视线,领命而去。
要知道外头押新夫人身份的局,赌注高的已达万两了。
谁叫铁树开花,百年一遇呢?
可惜大好的发财机会,两人都眼拙,愣是没瞧明白。
“怎么出来了?”谢昭垂头,以额抵上他额头试了下温。
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下来,“不烧,那就四处逛逛吧,可要我陪你?”
“不用,你忙吧。”顾劳斯退了一步。
大庭广众的,院子里来来往往还有不少扫雪的下人,这么亲密怪吓人的。
没见那个铲雪的,半天没挪地儿,快把脚下火烧石地板铲出火星子了嘛!
糊弄走阎王,拘谨的小侄儿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领着顾劳斯还了貂,还陪着老太君用了个午饭,唠了会家常。
主要都是顾影偬小嘴叭叭说着些休宁旧事,顾悄在一旁尴尬赔笑。
实在不能指望一个幼稚园小鬼的视角,能瞧出原身什么好。
孙媳跌宕起伏的十六年,听得老太君胆战心惊。
养活得如此艰难,乖孙不会又要当寡夫吧?
顾悄哪知老太太心思?
眼瞅着纨绔刷了大负分,赶忙以困倦为由,拉着还没叭完的顾影偬润了。
小孩子爱玩,顾影偬也不例外。
在他印象里,小婶婶也是个好玩的主儿,是以无人处,他原形毕露,一会儿脚欠去踩鱼池里头的冰,一会儿摇摇海棠枝上的碎雪。
反正就是闭口不提正事。
顾悄阴恻恻一笑,不错,小鬼本事见长,都知道跟他玩敌不动我不动了。
他抓起一把雪,猛地揪住顾影偬披风领子,眼疾手快就塞了进去。
中班毕业的小婶婶也没成熟到哪里去,趁着大侄子跳着抖雪的功夫,抱胸洋洋得意,“呵呵,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小鬼我告诉你,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顾影偬翻了个白眼。
“小婶婶你比我还小心眼。族学里我不就是想撵你回家吗?可我那也是为你好!”
小鬼大约是想起顾家那段并不美好的时光。
语气有些郁郁,“你从不上学,哪里知道族学的乌烟瘴气?
顾家内里派系众多,各房之间乱得很。
就说那徐闻,一来就打听你,打听不到就找原疏套近乎,原疏不爱搭理他,他就各种使坏下绊子。族学里头说原疏卖姊求荣的话,就是他最先传的。
你都不知道,在你进学前,原疏过的是什么日子。
每日不是课本被撕了,就是笔墨不见了,他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顾悄愣住了。
原来那时原疏崭新的书本和文房,是这样来的。
“哼,笨蛋小婶婶你生来就有万般宠爱,哪里知道这些人间疾苦?”
顾影偬语气酸酸的,“我为难你,是有嫉妒心作祟,但也不尽然。”
“这事说来话长。
我娘年轻时爱慕你爹。
啊呸,你知道我们是一个爹的吧?
可不是顾准那糟老头子!
但是你爹已经有了你娘,你娘家世还好。
那时愍王一系虽已呈颓势,但云鹤声望犹在,谢家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贰臣,你爹怎么会看得上谢家女?
可我娘鬼迷日眼地就想嫁他,哪怕做小也行。
她死乞白赖,愍王被贬漳州,她也不顾声誉从谢家出逃跟了过去,都说烈女怕郎缠,最后她就这么缠成了……”
“后来,你爹被诬陷谋反,他给你娘安排了后路,却叫我娘顶替王妃赴死。
是你娘偷偷放跑了我娘,叫她无论如何保下愍王骨血。
为答谢这救命之恩,我娘才叫我护着你。
族学里构陷,只是想叫你挨顿打,老实回顾准翅膀下头呆着去。
哪知道好哭鬼一夜间成了个凶罗刹。
不止叫我白挨了好几顿打,还差点害的我娘死在徐家人手里。
要不是谢大人来得及时,我们恐怕都等不到认祖归宗这一天。”
说完这么长的前情,他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袖子,“虽说这祖宗认了也没什么意思,但好过在休宁夹缝里求生。”
他满口你爹你爹的,显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爹不感冒。
“我其实同你一般大小,可为了藏住身份保命,打小喝药,生生压了三年岁数。
那时候我每天最怕的,是活不到明天。现在虽然一样危险,但……”
他眯起那双略显稚气的眼,“但我有了一点儿权利,起码能决定我活不活得过明天。”
说着,他笑了起来。
“我曾经十分嫉妒小婶婶,嫉妒你那么蠢,凭什么还那么多人护着、无忧无虑地活着?但现在我不嫉妒了,比起把性命交到别人手里,我更喜欢这种……将命运紧紧握在手里的感觉。”
顾悄磨了磨后槽牙。
他愚蠢?
他深呼吸三次才按下想要揍人的麒麟臂。
好吧,刚穿来的他,现在看来,确实不太聪明。
“那谢昭不是个好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话一出,顾影偬忙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嘘,小婶婶你是要秋后算账,害死我吗?”
他那双手到处乱蹭,刚刚才捞过冰抓过雪,也不知道多邋遢。
顾劳斯嫌弃地呸呸呸。
顾影偬闹了个大红脸。
他压低声音,“先说好,我告诉你谢大人的秘密,你答应帮我一个忙。”
顾劳斯当然满口答应。
在揭秘的路上,他难得忐忑不安。
关于谢景行早死的心上人,他有意无意,已经听过好多回。
全世界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要说这里头没一丢丢猫腻,好像……也不太可能?
小顾心里开始打鼓。
会不会这么多年里,谢景行当真找过那么一两个同他相像的,聊慰相思?
会不会谢景行也曾认错过,将满腔爱意付诸过另一个人?
他也知道这些猜想无理滑稽。
可它们就像心上野草,总是偷偷冒头。
他晃了晃头,让自己蛋定一点。
眼见书房越来越近,他脚步却越来越迟疑。
他甚至希望小丫头拦他一拦。
“瀚沙,书房重地,我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瀚沙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会?大人说了,他的就是您的,书房也是一样。”
顾悄:……
跟着小丫头,走过一个又一个八卦阵似的回廊,终于到了一栋八角楼前。
楼上一块牌匾,草书肆意飞扬。
正是“善护念”三个字。
瀚沙在门前站定,“夫人,这里只能您自己进去,婢子在外头候着。”
她看了眼天色,“楼里没有碳炉,夫人莫要久呆。”
顾悄拢了拢披风,将新换过炭的手炉拥紧。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尘封的木门。
楼下冷冷清清,凌乱放着些史书集子。
显然这里是谢府禁区,大约只能主人自己洒扫,书上生了不少灰尘。
整间屋子,带着些中式建筑特有的沉闷与压抑。
他四下扫了一眼,抬脚上楼。
越往上,越觉得心跳得厉害。
好似他摸索的不是一层楼、一个秘密,而是谢景行藏于娑婆世界的本心。
二楼只留着一扇小窗。
显得更为晦暗。
冬日柔和的日光,透过那小小窗口,斜斜映照在一侧的墙壁上。
那里层层叠叠挂着许多幅画。
阳光撒满最上头那张。
一片璀璨黄花。黄花尽头,是一个熟悉的回眸。
以这幅为起止,顾悄一一看过去。
有他印象里的过去,也有他不知道的点滴。
楼有八面,每一面墙上,层层叠叠都是长卷。
每一卷的焦点,都是他自己。
最早的画纸已然泛黄,最新的卷轴还泛着墨香。
时光在这一刻突然具象。
他不由又想起楼前“善护念”三个字。
善护念,离诸相,无所住而生其心。
做文献学作业时,他亦抄过金刚经,凭借过目不忘的记性,自然记得这句。
若他没有记错,这句活是佛劝告他的信徒。
不要被外界干扰,超越执着和贪爱,心才能自由平静。
若心有所住,即为执着。
执着会生诸相,而诸相虚妄,并无实处。
他是谢景行的执吗?
所以这里才这般阴郁烦闷,充斥着叫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气息。
文庙玄觉老禅师的那番机锋言犹在耳。
空空念念执执,当时他不懂,现在他亦不懂。
但他知道,谢景行两世修行。
若他是执念,换句话说,他就是谢景行的业障。
一切业障海,皆由妄念生。
顾悄突然后悔非要探寻这个秘密了。
他攥紧手中暖炉,匆匆就想退出这房间。
还没几步,就被谢景行拥进怀里。
“怎么?吓到了?”谢景行有些无奈。
这书房是他的宣泄之所,里头画的数量确实多到有些失常。
如果把画换成照片,搁现代那他恐怕妥妥就是个偏执狂+偷窥癖。
他温柔拍着顾悄后背,“真的,我一点都不变.态。”
顾悄哪想到他脑回路如此清奇?
他憋着一口气,骂也不是,揍也不是。
他瞪着一双带着雾气的眼,眸光里带着不自知的委屈。
“我是不是耽误谢居士你立地成佛了?”
谢景行还想着怎么交代自己那点阴暗心思,就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他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便十分无耻地将人抱起,身体紧紧贴合在一处,暗示简直不要太明显。
灼热的气息喷散在脖颈,一声笑语贴着顾悄耳廓响起。
“红尘如此美好,你看我像要出家的样子吗?”
顾悄:……
他梗着脖子,“我看怪像的。”
他被托着小孩抱,手脚无处安放,只好环住谢景行脖子,腿也不由夹上他的腰。
连体不一会儿,感受到某些不可言说的变化,他这脖子就梗不下去了。
披风下,身体亲密无间,心却隔着一层。
顾悄犹豫半天,还是问了出口,“谢景行,你后悔吗?如果没有我,你定然……”
谢景行直接用行动回答。
他挥开画案上的杂物,将顾悄压上桌面。
凶狠的吻如海啸,一点点挤压着顾悄的胸肺。
他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指甲狠狠嵌入谢景行后颈。
留下几道殷红的抓痕。
这次谢景行毫不遮掩,肆意释放心中压抑的欲望。
不止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他谦谦君子的表皮之下,是一颗丑陋肮脏的心脏。
情于色起,终于魂契。初见他就想上他,多相处一天,这欲望就愈发浓烈。
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窒息前,他好心放开了脆弱的猎物。
抵着他气喘吁吁的唇,他说出了深藏心中的恶,“你该庆幸这身体太虚弱,否则每一次,我都会做到你哭为止。”
顾悄羞耻得脚趾发麻。
他真的是个只看过偶像剧亲嘴喘息就拉灯的纯情魔导士啊……
老天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种刺激?
真做了,老夫老妻他还不至于这么……这么菜鸡。
欲求不满不上不下才叫人干捉急。
两人在众多顾悄的“众目睽睽”之下,厮磨了许久。
书房没炭火,但有另一种火,足够他们直到夜幕降临,也不觉得冷。
顾悄这把是真被修理狠了。
恹恹裹紧披风,由着谢景行公主抱回院子。
临出门,他眯着泪眼,又嘀咕了一遍。
“善护念……离诸相……无所住而生其心,再信谢居士的佛心,我就是棒槌!”
谢景行听着好笑。
却也不得不与他解释书斋寓意。
“一呼一吸之间,是为念。
念无实相,在将呼未呼、将吸未吸的瞬间;如黑夜白天轮换,那个生而未生、化而未化的奇点。
一切心念皆生于空,本无好坏纯杂之分。
有人万念生万念落,依旧成空;有人一念起即可成佛。
好与不好,如人饮水。但无念不为生,只有心念生出的瞬间,人才有呼吸,生命也才化作实相。”
这佛语佛偈,顾悄听得云里雾里。
凛冬傍晚的寒意都不能阻止他打架的眼皮。
但下一秒,他就一个激灵,醒了。
“善护念不是绝念破执,而是教我们要守念化实。
悄悄,我的念是你,护的自然也是你。你是我的呼吸之间,是我的生命奇点,遇到你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后悔?”
顾悄默默将斗篷帽檐拉得更低,遮住冒烟的脸颊。
“你博士你了不起,情话还设门槛,学历低了都听不懂……”
他经常会因禁不住学长猛烈的攻势,不自觉蹦出几句煞风景的话。
谢景行现在已经摸清他脾性。
知他这是害羞了,但他还是压低嗓音,继续惹火。
“悄悄,我也早就不修佛,现在只做你的信徒。”
槽,这是要逆天啊!
顾乌龟又往斗篷里缩了缩,接不上接不上,这题谁会谁上。
第159章 第 159 章
新婚第二天, 瞪着瀚沙送进来的几套女装,顾悄面无表情。
如果这就是大侄子说的忙,那小婶婶选择不帮。
“小婶婶, 我们昨天说好的。”
顶着死亡凝视, 顾影偬缩了缩头, “你是长辈, 怎么能失信于小辈?”
顾悄皮笑肉不笑, “既然是长辈,就更不能纵容小辈在外头招摇撞骗。”
没错,顾影偬要他帮的忙, 就是在谢家为新妇举办的见面会上, 男扮女装溜达一圈, 好坐实“谢家娶的是顾家小姐”这件事。
京都这些官家子弟, 平日里没什么消遣。
私下里最好对赌起哄。
谢顾两家婚事,男婚女嫁, 原本没什么悬念。
可自打苏青青带着一名叫苏冽的红妆小将战场上大杀四方,这事就热闹起来。
一边传顾小姐宁可改名换姓上战场,誓死也不嫁谢家。
皇家赐婚, 天家颜面伤不得,顾家交不出人只好假凤虚凰,叫短命的儿子顶了包。
“女儿披甲,男儿红妆。”
喝花酒的柳大人幺子柳开,打了个响嗝, 竖起拇指,“顾大人……牛哇。”
替嫁本就传得有鼻子有眼。
谢家接亲那天, 阎王又当众抱着个弱质少年扬长而去,关于顾家到底嫁儿还是嫁女, 更炒得白热化起来。
一边坚决不信两家会合伙欺君。
比如顾影偬,他一脸不屑在隔壁酒楼辟谣。
“苏冽要是顾小姐,便是矫造身份、贪冒军衔,是头一条欺君大罪。
若是再敢让她哥哥替嫁,那就是抗旨不遵、欺上瞒下,是第二条欺君大罪。
最笑话的是,说谢顾两家知而不报、错而不改?
那更是罔顾君恩的大不敬之罪,哼,你们造谣都不带脑子,以为人两家都跟你们一般,嫌脑袋长在头上多余?”
众人一听,很有几分道理。
来不及应和,对面花楼扔下一只酒壶,“嘿,那头昭郡王拆咱们台呢!”
柳开醺红着脸几乎是挂上二楼栏杆,“我这消息,绝不会有错。”
他神秘兮兮指了指北向,“那位……就相中了顾家小子,嗝,不信咱们打个赌。”
“柳家公子或是喝高听岔了?”顾影偬笑眯眯遥敬他一杯。
“赌就赌,届时输了不许赖债。咱们赌什么?”
柳开掰着指头算半天,“近日家里拘束,哥哥手头有点紧,就赌点零花好了。”
他随手拉过身边美人儿,“这位魁娘子赎身,老鸨要千金,你敢不敢赌?”
顾影偬垂眸,握杯的手心沁出些冷汗。
不一会儿,他稳住心神,笑道,“倒也没什么不敢,就是千金于我没什么意思,本郡王提不起玩儿的兴致。”
那柳开也是个纨绔的主儿,立马就咬了钩。
“什么有意思昭郡王只管提!反正不论什么,这千金本公子是赚定了哈哈哈……”
他爹从南直得来的一手消息,怎会有错?
柳开过分自信,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输。
顾影偬放下酒杯,“我年纪小好玩,听闻早年柳大人收过一本游记册子,记着些大好河山,我倒是很感兴趣。不知柳公子做不做得了你爹的主,就赌这本册子?”
柳开不以为意,“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摇摇晃晃起身,向着楼上楼下一拱手,“今日对赌,在场的可都是见证。小鬼,千金你就备好了等我来取吧!嗝,若是备不上,我可是要到谢府去要债的。”
这话赶话的赌约,一下子出了名。
现场还有不少好事的,也各自跟风加了注。
大婚那日,各方更是翘首以盼,就等着谜底揭晓。
哪知谢家竟搞了个私人婚礼……赴宴的亲信自然守口如瓶,问起新娘子无不摇头叹气、避而不谈。
这悬而未决的赌注,愈发水涨船高。
押男的一行,几乎快要向另一边贴脸开大了,“哈哈,我就说顾家定是幺子替嫁,要是女儿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顾影偬哭丧着脸。
他打的空手套白狼的主意,兜里可没那千金。
小少年也有些谋算。
笃定御旨赐婚,男婚女嫁才是人之常伦,两家必定做些遮掩。
他还几次三番探过口风。
谢管事也笑眯眯应他,“我瞧着顾家嫁妆,是按女子备的。”
如此他也自信,这把绝不会输。
可惜,他只猜对一半。
赐婚圣旨,男子婚嫁,太过惊世骇俗,也同尊礼治世的国本相悖。
神宗确实不大乐意,奈何御史好南风,他和御史又有君子协议,为了国祚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上位者主打一个装佯,底下人只能跟着一起睁眼瞎。
活生生演了一出大宁版皇帝的新装。
大家都知道奉旨成亲的,是顾家小儿子,但谁也不敢说。
“怎么能说是招摇撞骗呢?”
小鬼终于学会了利用他外貌的优势,顶着一张很是漂亮讨喜的脸撒娇,“我就是和人家小小打了个赌。”
“你才多大,就赌?”小婶婶板起脸,想要好好浇灌一下祖国的花朵。
谁知花朵突然朝他龇开一嘴利齿,“我十六啊,不过是同柳开那个草包打了一个赌,不像小婶婶你,跟我同龄,那赌得可就大了……”
顾悄嘶了一声。
糟,被捏住了七寸。
但柳开这个名字,叫他留了个心眼。
这黑心小鬼目的绝对不止对赌这么简单。
“小婶婶,你想啊,谢夫人早晚要在京都露面的。”
顾影偬摇着小婶婶胳膊,“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若是你以真身上阵,那科考也好、闱彩也好,你做的所有事,可都要记到谢大人头上,这不是在朝堂上给他招风吗?万一你再得罪一两个什么人……”
他说得含蓄,顾劳斯心虚抿了口花茶。
自信点,这个“万一”应该可能或许大概率是要去掉。
“可谢夫人如果是个女子呢?
届时世人眼里,顾悄是顾悄,谢夫人是谢夫人,你办事岂不是少了许多拘束?”
别说,还挺有那么几分道理。
过明堂是谢景行的坚持,顾悄其实不太在意。
他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谢夫人这个身份确实不方便。
“况且还能给苏冽省下许多麻烦。”他不遗余力游说。
“你知道的,要是言臣们坐实了苏冽就是顾情,那有事无事都要参她一本。”
顾悄斜眼睨他,“那不成了我欺君?”
顾影偬一哽,但见小婶婶神色松动,赶忙再接再厉。
“怎么会呢?只是叫你穿一回女装混淆视听,又不要你承认是顾情!真问起来,小婶婶咱们好男儿就爱对镜贴花黄,不行吗?”
顾悄黑线:“不行,我可没这爱好。”
“小婶婶,你就帮帮我吧。”小鬼硬挤出一滴鳄鱼眼泪。
“嘤嘤嘤,我哪里有千金还债?到时候我会被谢家族叔打死的。”
“小婶婶……”
“小叔公……”
“顾琰之……”
“谢夫人……”
顾悄被他吵得脑壳痛。
他瞅了一眼花里胡哨的裙装,眼一闭心一狠:算了,又不是第一次!
但是,忙也不是白白帮的。
顾悄斜眼漫天要价,“我替你保命,你也得实话实说。”
“什么?”小侄子抱他胳膊的手一僵,有了不好的预感。
顾悄戳着他额头,将牛皮糖推开,“老实交代,你到底在赌什么?”
顾影偬眼神开始乱飘,一看就是在现编话本子。
顾悄冷下脸,警告地瞥他一眼。
小鬼立马捂着屁股消停了。
他心底其实很有些怵这个弱鸡叔公。
尤其怕叔公的暴脾气。
每次叔公发飙,也不见多厉害,可他就少不了一顿好打。
太邪门了。
他老实坐下,一口气灌下半壶花茶。
如此磨叽半天,又觑了瀚沙一眼,才垂头丧气开始坦白。
“这遭我回来,受封一个郡王虚名。
无权无势,想在京都安身立命,只能依靠谢家。
可谢家不同于顾家,不留无用之人。
想要得谢家庇护,就要先于谢家有用。
我身份敏感,既不能出风头在朝堂谋事,亦不能交游拉拢人脉。
唯一能做的,就是……就是仗着身份、胡作非为……”
他说着有些赧然,一张略显幼态的脸涨得通红。
“就像……就像叔公在休宁时那样。”
“咳咳,好汉不提当年勇!”
顾劳斯呛了一口,难兄拍了拍难弟肩臂,表示理解。
八月太子失踪。
九月初钦天监密奏,称天心西落,大火暗、心前灭,荧惑逆行,乃大凶之兆。
感谢那夜荷花宕卧聊,小顾已能娴熟破译这气象学密报。
古人认为天圆地方,头顶星空就像个大锅盖。
正中那圈儿,分成三个巨大城垣,中上为皇室居住的“紫微垣”,左下为天帝执掌政务的“太微垣”,右下则是百姓生活的“天市垣”。
锅盖边缘,又分作二十八星宿。
星宿依照方位切成四份,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以及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
诗文中所谓气冲斗牛、星分翼轸、参商不见,指的就是这些。
天上星宿,地下分野。
锅盖下头对应的地域,就是所谓分野。
东方苍龙的心宿,正对着河南商丘,故而心宿又名商宿。
在天为青龙心脏,落地是华夏腹地,心宿自然而然寓意着天家。
心宿里有三颗星,居中的名“大火星”,象征着皇帝。
居左的称心前星,代表太子,居右的为心后,代表庶子。
明白这些,再看天兆,就懂为何神宗突然坐立难安。
九月重阳起,自然天象里,三星下沉,心宿至此西移。
寒气初生,万物凋零,大地一片萧条。
天定的下坡路,本就对皇帝一家老小不友好。
万物伏藏,只能等来年春季,再展宏图。
老皇帝都做好了蛰伏一冬的准备。
杀人砍头都收敛了不少。
哪知这时太子星直接灭了,象征皇帝的大火星也暗淡无光。
而自古有着谋逆、夺权恶名的火星荧惑,却自西向东逆行,日渐高起。
神宗哪还坐得住?
这横空出世的火星,不在心宿之内、非他子孙,不是愍王遗孤,还能是谁?
他后悔了,去年元夕就不该一时心软,听了泰王的鬼话。
瞅着这钦封的昭郡王,神宗是越看越碍眼,就等着这小子冒头,他好一举办了。
顾影偬为了保命,无师自通用起了顾悄在休宁的老剧本。这番游手好闲、打赌起哄,就是给自己怒刷一层保护色。
有了他在前顶包,神宗倒真不曾匀出精力料理顾悄这个嫁了人的假嫡出。
——论二代沙包的实战效果。
一代退役沙包小顾满心歉意。
“别说了,不就是女装吗?叔公疼你,这就穿!”
冬天的裙子不钻风,体感尚可。
瀚沙梳妆的手艺却不如谢昭,一头步摇走三步,顾劳斯就打脸一次,差评。
只要他不张嘴,就是个娇滴滴的美人。
新妇进门,谢家太君案例办了一场不小的赏梅宴。
说是为了孙媳妇,可她也没指望孙媳妇能露面。
所以,当顾劳斯披着一袭火狐皮斗篷,娉娉婷婷出场时,老太太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倒是她怀里的貂反应快,“嗖”得就跳进美人儿怀。
“孙……孙媳妇?你怎么来了?这雪天冻着,景行该心疼了。”
老太太到底见过世面,很快稳住,并为刚刚那一瞬的失态找了个极好的由头。
顾悄病恹恹福了一礼,“祖母,无碍的。”
他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嗓音刻意压低,如久病后的沙哑,亦听不出破绽,“昭郡王说您为了替我热闹,才办了这宴,我怎能躲懒?”
说着他抬头,向客人歉意一笑,“是晚辈失礼了。”
谢老太君贵重,邀请的客人身份自是不低。
一水儿命妇小姐见多识广,也还是为“她”惊人的美貌怔楞。
梅林疏落,莹雪未消,一片净色里,三两枝红蕊横斜,本就是世间难得的绝色。
可“她”一出现,硬是压下疏梅淡雪。
那张脸明明弱如秋药,可一袭红裘又艳如朱砂。
红色似乎格外偏爱他,于苍白疏淡里衬出美人如虹,一笑间更如晓破日出,葳蕤生光。
“老太君好福气,得这么天仙儿似的孙媳!”
场上静了几秒,立马有人奉承起来。
一番彩虹屁后,男妇谣言几乎是不攻自破。
有人感叹,“谢小娘子生得这般娇弱柔媚、惹人怜爱,外间怎会乱传成男子?”
顾劳斯回以一个羞涩的笑:易容变装,我也是有点技术在手上的。
那暗里自得的小表情,直把瀚沙看得直摇头。
扮女子还扮出成就感的,大宁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例。
她愈发觉得她们家夫人,有着寻常男子难以企及的肚量。
或称:缺心眼。
人前,谢老太君对新妇很是淡淡的。
不见多喜欢,也不见为难。
只叫她挨着大孙媳谢林氏坐。
随后又点了几家夫人与她认识,便自去与各家寒暄。
谢林氏和善,笑着与他耳语,“老太太疼你,这是演给她们看呢。”
顾悄摸着怀里貂脑袋,轻轻应道,“琰之明白。”
谢林氏正是林太医女儿、林焕妹子,闺名林泠。
她三十来岁,生得秀丽,打扮却很是朴素。在成为小顾的专职医生前,林大夫和这个妹子,都是军医的行家里手,随谢时不知征战过多少地方。
她对后宅交际,亦无多少兴趣。
只盯着顾悄手里的小银炉子好奇,“银器试毒,景行可真紧张你。”
顾悄不好意思地将暖手炉又往袖里揣了揣。
“赶巧,赶巧而已。”
林泠笑而不语。
“祖母这场宴,倒真是替你和景行摆的。”
她目光瞥向客座最前头,“喏,那是方夫人。她对面是柳夫人。”
她捂着嘴偷笑,“加上你谢夫人,同台打擂呢。”
顾悄:……委屈陈愈陈阁老夫人仙逝,不然还能凑一桌马吊?
前朝两姓打得热火,后院也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方夫人才咏:“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柳夫人就呛一句:“园中无水,一点也不应景。”
方夫人改吟:“萧萧深雪又寒风,老干嶙峋一萼红。”
柳夫人就皱眉,“谢家园子大气雅致,怎么到你眼里就萧条了?”
几乎是方夫人说一句,柳夫人就要怼一句。
方徵音回京就被锦衣卫喊进小黑屋好两回,方夫人脸上,本就带着厚重脂粉也掩盖不了的憔悴,接连被杠,几乎端不住仪态。
反观柳夫人满面春风,很是喜气。
就不知道稍后可还笑得出来。
几台子咿咿呀呀的文戏后,顾悄眼屎都不知道擦了几回,顾影偬总算登台。
他惯会扮嫩,脸上洋溢着小少年特有的天真浪漫的笑意。
就这么小火炮似的窜进太君身旁一个妇人怀中。
满场皆是女眷,他这番举动很是无礼。
但大家似乎习以为常,只几人面露不虞,却也没有发作。
谢谩笑着替他理了理碎发,“我儿何事这般开心?”
顾影偬扑腾着爬起来,向着顾悄望一眼,“我听说小婶婶来梅花宴了!”
谢谩忐忑瞧了眼谢老夫人,“昨日就见过?激动什么?”
顾影偬捧起杯盏大饮一口,“那不一样!小婶婶今日赴宴,在场这么多位夫人小姐见证,可再没人敢说谢家迎个男人回来了吧?”
“咳,休要胡说。”谢谩假意呵斥。
“坊间流言,无不是贩夫走卒碎嘴闲话,你也听得?”
“这阿娘你就不知道了,那日醉仙楼,柳开柳公子可是言之凿凿。”
顾影偬挺起小身板,向着柳夫人一揖。
“我实在气不过,就同他打了个赌,若小婶婶是顾三,我就输他千金,若小婶婶是顾家小姐,他就送我一本游记图册。
原本我还愁如何自证,这下刚好,在座长辈都能为我做个见证。
画册柳公子输定了!”
“胡闹!”谢谩揍了他一脑瓜崩。
“这幸好是你赢了,一书游记不值什么,若是千金,看你拿什么交代!”
“嘻嘻。”顾影偬捂着头,“那不是笃定不会输嘛!”
他瞧了一眼方夫人,小声嘟囔,“那游记也不是我想要,是……是休宁时方家哥哥提过。那时他对我多有关照,这书得来也是赠他。
这番方哥哥遭人陷害,定不会无故做那逃犯,他一贯好游,想来应是在哪处风景滞留,方夫人,您说是不是?”
方家惯会端水,休宁时方灼芝就同顾家交好。
是以方夫人并不怀疑这话真假,反倒很是欣慰,向着顾影偬露出一抹笑意。
“那图册我便代侄儿收下,郡王有心了。”
“什么图册?”听了一圈的柳家小姐不明所以,攀着母亲胳膊一脸好奇。
柳夫人脸色僵硬,“没什么,就是一本旧书罢了。”
说着,她起身就要告辞。
谢老太君这时却唤了丫头,端上特意熬制的糖蒸酥酪。
还笑盈盈留客,“莫急莫急,今日厨房慢了些,点心这会才到时候,这可是宫里赏下来的御厨亲自做的,尝过再散不迟。”
柳夫人只得坐下。
她心里有事,也没吃出个酸甜。好容易挨完那十二道茶点,黄花菜都凉了。
她赶回家时,柳开正在院中挨打。
柳尚书十年没动过的肝火一时尽泄了出来,打得他是皮开肉绽。
柳夫人心疼不及,赶忙拦下,“老爷,再打三儿就没命了!”
柳巍这才扔下鞭子,恨铁不成钢啐道,“今日不打死他,指不定来日这讨债鬼就要害死我们一家!”
这时,外头一声急报。
“老爷,老爷,不……不好了,派出去截书的人回来,说……说跟丢了。”
“书定是送去了方府。”柳夫人很快反应过来。
“什……什么?”柳巍浑身一软。
柳夫人赶忙扶住他,向着管事厉声呵斥。
“东西在方家,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它拿回来!”
“是……是……”管事畏畏缩缩去了。
好半晌柳巍才缓过神,他神色颓然。
“当初就该烧了它!这册子若是落入政敌之手,那就是天要亡我。”
柳夫人硬气,“夫君,还不到说丧气话的时候。”
她将宴上细节思索了一路,“今日来看,那昭郡王和方夫人,具不知图册是什么,是方家小子要寻,现下那小子不在京都,咱们还有机会。”
柳巍也稳了稳心神,“夫人说得极是,都到这一步了,不应轻易言败。”
“你这孽障!”他又揣了一脚半死不活的柳开,“家中就交给夫人。我再去撺掇撺掇陈愈那老贼,他手里定有方家把柄,若是此番他还是不肯出手,就休怪我不客气。”
谢家。
宾客散尽,老太太独独留住谢谩。
“随心,你当知道,景行对他媳妇,亦如你当年对愍王。”
她轻抚怀中貂儿,厚重的目光压在妇人心头,语气里并无责怪,却叫人不敢抬头。
谢谩明白老夫人意思。
这是在怪她,今日为挑起柳方内斗,竟拉了顾悄下水。
她赶忙跪下认错,“侄儿明白了,下次再不会将他牵扯其中。”
老太太叫麽麽扶起她,叹了口气。
“顾家有顾家的行事,谢家也有谢家的规矩。今日之计,你不止令景行媳妇涉险,也将昭儿推至风口,实在操之过急。”
谢谩红了眼圈,“是我考虑不周。”
谢老夫人摆了摆手,“小辈是需历练,作为母亲,其中的度需你自己把握。
把握不好,中年丧子,便是你的劫。但景行媳妇不一样,你若叫他人因你失了心骨,那是便是你的罪。”
这一番敲打,回去成功叫顾影偬又挨了一顿打。
小少年咬着手巾趴在床上无声落泪,“顾琰之,你就是我的劫!”
一旁麽麽心疼急了。
“可怜我的宝儿,你八字也轻,何必去惹他!莫方莫方,待麽麽再去打几桶黑狗血,包管半年他都煞不着你!”
顾悄:……
这头演完戏,顾劳斯紧赶慢赶回院子卸妆脱戏服。
没成想谢大人笑吟吟早就等在了屋里。
见他钗环裙袄、粉黛薄施,谢景行恍然大悟,“原来悄悄好这口。”
他拖长声音,缓步走近,目光里带着几分轻薄、几分惊艳,又几分深情,挑起美人下巴。
细细打量完令他心悸的容颜,他凑近发间轻嗅,“用的是紫铆胭脂,擦得是苏州山桂花头油。啧啧,悄悄真是口是心非,那日渡口还装模作样嫌弃嫁妆多余……”
说着,他轻轻揉过顾悄下唇,擦下一抹艳色。
“我看悄悄,明明挺喜欢的。”
“哪有?你血口……嗯……”
血口什么……顾劳斯三秒后就忘了个干净。
这厮最近练得多,吻技飙升。
先前只凭着本能和冲动,都能叫顾劳斯欲罢不能。
现在不仅掌握了技巧,唇舌懂得变着角度的勾引嬉戏,还学会了因地制宜,纠缠几息就小退一步,留一线生机给顾悄喘息。
为了避免再次擦枪走火,他总是亲得很节制。
温存的缠绵,不刺激,不激烈,有一种独属于谢景行的克制和温柔。
很容易叫人沉迷上瘾。
但急促的喘息,灼热的鼻息,还是掩不住深藏的欲念。
每每这个时候,谢景行都会懊恼地将脸埋进他颈侧,咬他那里的痒痒肉,哑着嗓子呢喃。
“失策了,今日份定力测试,竟又不及格。”
顾劳斯擦擦嘴,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酥.麻。
“菜,你就……你就多练练嘛。”
又不是不给你练。
他灌了口茶,悄悄红了耳根。
第160章 第 160 章
大历官员年假, 合除夕与上元,能从腊月二十四休到正月二十。
往年入了腊月,各衙门早就自觉开启半休假状态。
但今年画风显然不同。
南直舞弊案、两省治水案神宗虽按而不发, 但腊月十几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和锦衣卫仍忙得脚不沾地, 日日有官员被传唤去, 有的出来了, 有的再也没见着。
如此风声鹤唳,不止百官,连皇城根下的老百姓, 都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归宁日, 鸡鸣时分, 暴雪来袭。
漫天鹅羽里, 一骑轻骑疾驰奔向太傅府。
谢昭突然被急诏进宫。
直至近午时分,积雪已三寸有余, 仍不见归来。
顾劳斯只好乔装一番,如一个娘家不疼婆家不爱的“小媳妇”,独自回门。
顾家冷清。
偌大的苏候府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即便矗立在京都最繁华的西城, 也难掩内中荒颓。
唯有那块太·祖御赐的忠勇侯府牌匾,不曾受风雨侵蚀,尚存几丝当初荣光。
守门的小厮等了一早,远远见着谢家马车,忙去通禀。
很快苏青青就迎了出来。
塞北的风霜为她两鬓添了几丝斑驳。
老将卸甲不久, 披坚执锐的杀伐之气还未尽褪,全不似旧日温柔。
叫顾悄有些陌生。
顾情变化也极大。
他又长高不少, 眼角娇憨的幼态已悉数褪去。
女装快掩不住少年勃发的英姿。
他稳重许多,见着顾悄, 再不会不管不顾冲上来。
同样,家人眼里,顾三也变了。
即便男扮女装,但他眼神坚毅,再不见分毫昔日的软弱和依赖。
虽然之前就是装的,可现在装都不装,还是叫苏青青很是伤怀。
在这个同铁岭极似的暴雪天,她和这个儿子,终是撕开母慈子孝的表象,露出被刻意粉饰的深深裂痕。
一时间,双方相顾无言。
唯有冬雪,簌簌有声。
然鹅事实上,苏青青是心中有愧,才固步不前。
顾情则是顾忌谢昭的话,不敢黏糊。
而顾劳斯,纯粹是抛家弃子跟野男人跑了,正琢磨怎么同家人交代。
这冷场冷得实在冤。
顾劳斯上前一步,率先打破沉默,“娘亲,好久不见。”
苏青青回神,扯出一个笑,“快进去,可别冻着。”
她伸手习惯性想去探他手温,可临了一顿,还是改握他袖子。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可曾饿着?”
花厅里已摆满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顾悄摸了摸五脏腑,是开始唱空城了。
他盯着桌上唯一那锅重油荤,“哇,东坡肉!”
苏青青忙活一早,这时猛然尴尬起来。
这一道红烧肉,是为顾情备着的。
她突然意识到,她并不清楚这个儿子的喜好。
只一厢情愿照着这具身体的忌讳,更是照着曾经那个他的口味,做得精致又清淡。
可休宁起,这个孩子就坦荡地表达过,他喜欢吃肉。
作为一个母亲,她不仅从不曾为他做过一口油荤,更不曾坦诚相见,问一问这个丢了十六年的儿子,他到底喜欢什么。
想到这些,她原本兴致勃勃布菜的手,几乎抬不起来。
“悄悄,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对不起,是娘不好,从没问过你喜欢什么。”
苏青青攥着竹筷的手微微发紧。
抵京那日,谢景行拒绝还人,她径自提枪杀上谢府。
那后生连她面都不见,只问了她一个刻意逃避很久的问题。
“换命之事,他已知悉。
既然顾家不能真心以对,他又何必浪费功夫再同你们演戏?”
一句质问,几乎抽干她的气力。
她不是没有真心,她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一个亲手将儿子扔在暴雪寒潮中的母亲,该如何向他坦白?
一个牺牲儿子尤不知足,又自私将儿子扯回这具残破身躯的母亲,该如何向他坦白?
一步错,步步错。
每每念及这些年顾悄所受的疼痛和煎熬,她就悔得不能自已。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擅自决定他的命运。
她阖下满是血丝的眼,问得小心翼翼,“你在后世,是不是过得比这里快活?”
顾悄一惊,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打开天窗说起亮话。
但他也只是迟疑一瞬,就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尚且牵念那边的父母恩师,恨自己不能回报恩情。”
“当然,也稍许有些不适这边……”他敛下眉眼,“这边的勾心斗角。”
怕苏青青多心,他又不好意思笑笑,“东坡豁达,曾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也一样。”
“只要谢昭在,我就很心安。”
他不由按住衣襟下那串星月菩提,“他在哪儿,快活就在哪儿。”
这话题走向,叫苏青青心梗。
诸多伤感暗恨突然就地转化成滔天火气。
她不明白,她养的白菜,怎么就便宜了谢家。
甚至这白菜都不用费劲去拱,自个儿长上腿就往阎王怀里滚。
还因阎王挑拨,同顾家生分。
“他就那么好?”苏青青语气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酸。
“比我和你爹、你妹妹都要好?”
“嗯。”顾劳斯很实诚。
“虽然你们不一样,但非要比的话,都要好。”
这世上应该不会再有人,愿意随他生生世世。
苏青青不知二人纠葛,听完只觉更加气闷。
按先来后到,那也该他们好,姓谢的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凭什么后来居上?
顾情一直不曾开口,眼中却是一样的不甘。
或许他自己也分不清,对这个哥哥是什么感情,比亲人更亲,比朋友更深,但说爱情或许还够不上。
他只知道,哥哥是他的,他不想将他让给任何人。
但今天的话让他醒悟,顾悄永远不会是他的。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
老母亲捏住拳头,拼不过一个后生,说明老娘还不够努力!
假妹妹眸色深沉,必须要用实际行动,把哥哥的心从谢家抢回来!
顾悄瞪着快要堆出碗尖的各式菜色,莫名打了个寒颤。
劝个菜,怎么还能莫名其妙卷了起来???
饭后,顾悄才换了身男装,两个哥哥正好下职回来。
见着顾悄,老大欣慰一笑,“不错,还能放风,没被谢大人藏起来。”
顾悄:……
好想深扒京里传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艳情戏码。
老二没好气扔下一包书,竟是他誊抄的去年恩科会试案卷。
“小白眼狼,那日只知道追着情郎跑,都不知道向着哥哥,害我在京都丢了好大一通脸!”
顾情也跟着阴阳,“有了媳妇忘了娘,哥哥也只有这般出息!”
顾劳斯揣过书,厚脸皮地左耳进右耳出。
他心道:出息我有几分无所谓,就不知道稍后你们剩几分。
不出盏茶时间,知更就报别院来人了。
远远一群人拉帮结伙的,还不老少。
顾恪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打头跑得最快的那个,不是黄家那厮是谁?
不要问他是怎么把这张不安于室、烂招桃花的渣男脸,同先前那张突突赖赖的蟾蜍脸对应起来的。
问,就是直觉。
他起身就要回避,却被顾悄不着痕迹地拉住。
“二哥,别跑啊,我这一群小伙伴可等着你和大哥传经呢!”
顾瑜之磨牙,他黑着脸睨着袖口上那只不懂事的手。
“顾琰之,你放不放?”
“不放。”顾悄笑得不怀好意。
“二哥,胡十三那些个家当可全指望小黄了,你不谢谢人家合适吗?”
甚至他还冲着黄五招了招手。
“小黄快来,乡试观你文风,于我二哥一个路子,今日刚好叫他给你单独点拨,一对一辅导!”
卖弟求荣,终遭反噬。
眼见着人到近前,顾瑜之同黄炜秋视线交错,登时被他眸中隐晦的狂热烫到。
他错开脸,再一次选择逃避。
黄五这牛皮糖,自是不要脸跟了去。
碍于苏冽“女儿身”,原疏就要收敛得多。
但耐不住周芮没有大防,扑上去抱住情姐姐就是一通诉相思。
眼见着顾情一个头两个大,琳琅提溜出他的三只灰毛鸡。
只一眼,假妹妹就炸了,“你们骗谁呢?我的五彩山雉怎么会是这德行?”
他一急,军中放出来的蛮性就再也压不住,一把拎起原疏衣襟,“说,是不是你们没看住,叫黄鼠狼偷了去,才找这么三只丑鸟糊弄我?”
可怜原疏,被女神拎鸡崽似的,一路拉着到边院刑讯。
很好,清场完毕。
最后场中只剩他大侄孙和宋如松。
哦,还有个朱庭樟负责给顾师傅端茶倒水,捏肩捶背。
李玉存在感极低,直到顾悄喊他,才默默上前。
“陛下的嘉奖令什么时候下?”
这一趟,李玉算是九死一生。
吕宋对番薯看的极为宝贵,根本不许行商染指。历史上引种,闽商只偷偷带回一株。
是李玉凭借惊人的语言天赋,扮作哑巴偷偷打入吕宋内部。
短短半年间,他与土著打成一片,在岛上种田经商,竟成了富有一方的知名商贾。
最后凭借身份的便利,不止带出一棵,而是整整运出十船块根。
也是因为数量太大,撤离不及,才同当地军队发生冲突。
不会武的他,被敌方首领当做首要目标,当场射杀。
也亏他命大,在高温炎热的海上,如此重伤还能活着挺到补给点。
他脸色至今苍白。
闻言笑得腼腆,“谢大人说,大约就在年前这些日子了。”
顾悄一听就明白,谢大人的封诰应也快了。
宋如松听他二人哑谜,大约也猜到一些。
“是脱籍的嘉奖?”
李玉垂眸。
“是的,我用军功向陛下换了一个恩旨——允我脱籍,参加会试。”
他偷偷看了眼顾悄。
真好,我终于可以和你们并肩而行了。
“恭喜。”顾悄大大咧咧,一把揽上他的肩,“我们微瑕真是厉害。”
他示意瀚沙将他前日竣工的文稿递过去,“嘻嘻,最后的集训。大侄孙可要好好替我给微瑕开开小灶。”
李玉登时红了耳尖。
顾影朝额角跳了跳。
他随手一翻,果不其然,这把不用猜主考,押题押得他都看了出来。
“加油哦,小伙子们,京城闱彩我可就靠你们挣钱了。
若是侄孙能再为大宁国债考个状元回来,那真真再好不过。”
顾影朝:……
搞定科考大业,顾劳斯还另有一桩大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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